"到王这里来, 吻王的脚。"
艾丽希刚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是以玩笑的口吻。
这话一说出口,她才觉出心情竟如此舒畅,扬眉吐气的感觉竟然会这样清爽。
可一旦看见提洛斯当真向她一弯腰, 单膝跪地, 艾丽希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法老颀长的身躯有如山川倾倒。他向前深深躬身, 向她的左脚伸出双手……
不, 这不是她的本意。
她曾经被压迫被侮辱, 但她并不打算将这种压迫与侮辱都反过来施与他人身上。
刚才她会这样开口, 只是让多年来积蓄于心头的压力与旧愿得到稍许释放而已, 属于一次成功的心理调节。
"不, 不需要了。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艾丽希压下心头的所有情绪, 低头看着提洛斯。
法老抬起头, 眼中饱含着伤感。
他轻声地反问:"只是……随口说说……"
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可这些是属于我们的回忆啊,艾丽希……"
"就在这里,就在这座王庭的花园里……"
"你……真的都已不记得了吗?"
艾丽希身体微微一颤,无数属于原身的回忆瞬间尽数涌上心头。
是的, 这是他们共有的回忆,他们新婚时那段最甜蜜的美好时光。
那时,天真无知的少女刚刚嫁给了继承王位的法老, 两个人曾一度都认为是得偿所愿。
在这座王庭的花园里, 她可以抛却所有身为法老之妻应有的仪态,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坐在法老的膝上、怀中, 把玩法老颈上的金饰,他的黑色长发……仿佛他们只是世间一对最平凡的夫妇,初尝情味的爱侣。
在这座花园的星空下夜色中,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与法老做一切事, 快乐的事……
法老当然曾经吻过她的脚背,还不止一次捧着她健美的足弓不肯放手,仿佛抱着的是一枚天下难得的珠宝。
该死——
艾丽希心想,她哪里会刻意想起这些?
但她也大概明白今晚提洛斯的谈判策略是什么了:呼唤艾丽希的旧日情意,以情动人,将两人过去那点可怜的感情,置于上下埃及的利益至上。
除此之外,提洛斯确实拥有能够撑得起一本小言小说的男主皮囊,无论他输了多少气度,现在的他,皮相依旧俊美到无以复加,而因为"痴情"在美人面前折腰,大概又能为提洛斯争取到一点同情分。
如果这是原书中那个天真痴情的艾丽希,或许她与法老的感情,会成为女王现在最大的软肋。
但很可惜,艾丽希不是——
她是一个误打误撞进入这个世界的灵魂,她才不是原身。
于是艾丽希向前伸出手,轻轻地托住提洛斯的下颌,慢慢将它抬起。
提洛斯无法抵抗,不得不跟随她的动作慢慢起身,在她面前站直身体,双眼直视她那对漆黑的眼珠。
法老的心中渐渐弥漫出一股无边无际的寒意,原本他的身量比她更高,他完全站直身体之后,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但是见到她那对乌黑眼眸中显而易见的嘲弄,提洛斯竟由衷生出种感觉——他仿佛还未站起,他仿佛依旧跪着。
但他却不得不开口。
"艾丽希,你终于来了这些日子里我想过无数次,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对立,为什么要让上下埃及我们的子民们陷入战乱与痛苦?"
"我们原本就是夫妻啊!"
"上下埃及的这一对国土,原本就该由我俩共同统御。"
"艾丽希,你到孟菲斯来,和我一起宣布,上下埃及合二为一,我俩是并肩而立的双王,我们一同坐在王座上,共享上下埃及的红白双冠……"
艾丽希唇角顿时浮起笑容,仿佛提洛斯的提议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她替他补充:"只要你能够同意……"
她的话音都还未落,提洛斯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
提洛斯的休战提议一定有条件。
其实如果提洛斯在很早之前就这么提议,艾丽希未必不会考虑。但是现在她已经打通了上下埃及之间的通道,越过了一切障碍……要她为了一个男人,让过去承受的一切,付出的一切,尽数付之东流?
艾丽希在心里淡淡地问候提洛斯:你莫不当我是个傻子?
提洛斯声音颤抖,自己也不大相信地重复:"只要你能够同意……"
"放弃进入赫利奥波利斯……"
"让我依旧做你的王夫……"
"……"
提洛斯每说一句话,艾丽希脸上的笑意就更盛一分。
仿佛提洛斯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而艾丽希偏偏是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艾丽希,我求你……"
提洛斯突然伸出双手,试图轻轻搭上艾丽希的双肩。
他的手马上被弹了回去,艾丽希的位格决定了提洛斯这样的人是没法儿触碰的。
"艾丽希,不要这样冷酷无情……"
提洛斯双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一时竟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出来。
他猛地向后退了几步,伸手臂指向身后的庭院——
"看看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着我们过去的感情。"
"你明明是爱我的……"
艾丽希被逗乐了,微抿着嘴笑着说:
"过去?或许……"
她笑得如此残忍,以至于法老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他那颗心正在被千刀万剐似的。
"我不爱那个异邦女子。"
提洛斯突然提起了碧欧拉。
"我是被蛊惑了,我像是做梦一样身不由己,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应该去追逐她,我应该去爱她,她能够拯救我这颗破碎的心……"
"我错了,艾丽希。可是,你能明白我吗?"
一时间提洛斯冲动起来,站在王庭至花园之间的拱形廊柱下,声嘶力竭地大喊,
艾丽希似乎被提洛斯的情绪所感染,她眼中略带伤感,微微点着头说:"我明白——"
她是"一切命运的注视者"。
她冷眼旁观着每个人都被迫安上命运的标签。
提洛斯的挣扎与纠结她确实有所见证,以她的秉直个性,提洛斯问她能不能明白,她当然不会隐瞒。
于是,突然被理解了的提洛斯瞬间泪如雨下。
竟然有人明白他。
明白这个提线人偶似的法老被锁链锁着度过的大半生。
"我不怪你。"
艾丽希又补了一句。
"一切都是命运的捉弄。"
提洛斯心中顿时生出一线希望。
谁知艾丽希又随之补了一刀: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抛弃我的人。"
在原主的记忆之外,她穿书前的记忆也一样清晰地保留着。
爱不是义务,而是责任。
而在她相对平淡的前半生里,她的父母亲人都只想着敷衍尽到基本义务,而不是承担起爱护这个女孩的责任。
这造就了她天然冷淡的个性,她很难接受亲密的关系,她很难近距离地去爱某个人,她对身边某个具体的人,甚至可能还不如对她的眷者或者子民。
提洛斯爬满泪水的脸顿时僵在那里,应当是没理解艾丽希这话的深意。
"真的……我们……真的不能把这座花园里的故事继续下去吗?"
终于,他嗫嚅着又问了一句,然后索性闭上眼,就像是等候神的宣判一样等待艾丽希的回答。
"你不必为过去追悔,提洛斯。"
艾丽希大大方方地唤着法老的名字。
"我是作为上埃及的君主来和你谈判的,我们没有必要于国是之上,再掺杂如此之多的私人情感。"
"另外,是的,我和你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可是你现在也不爱他——"
谁知还没等艾丽希说完,刚刚被她毫不留情地冷酷拒绝了的提洛斯,就像是开口报复一般,突然扯上了别人。
既然你还没有爱上他,那么我就一样应该有机会。
艾丽希没有马上搭腔。
她完美的脸上终于闪现一丝阴霾。
她能感受到森穆特,一直在附近,认认真真端详着、擦拭着某一片墙壁的手终于停下,狐疑的目光向她这边转过来。
而她没有否认提洛斯的话,而只能以沉默应对。
她或许想否认的。
毕竟她现在很在乎,在乎森穆特听见这话之后会怎么想,他是那么敏感、脆弱,又是那么毫无保留。
但她却不敢回应,惧怕随之可能而来的亲密关系和真实感情。
仿佛她可以和森穆特走得无限趋近,而且享受这种无限趋近的关系,但她却无法接受捅破了的这一层窗户纸。
这就是她。
虚伪的她。
被提洛斯一句话戳破了全部伪装的她。
她能够感受到森穆特的目光移过来,静静地投射在她的脊背上。这种目光甚至让她出了一身的冷汗,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战栗恐惧着。
但她却无法给他想要的答复——
"在这个世上我谁都不爱。"
她说。
森穆特的目光并没有因此而转开,艾丽希却不知怎么地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这句看似简单的答复似乎消耗了她绝大部分灵性,而且她无法预料后果如何。
或许,他始终不曾向她亲口提出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他对她非常了解,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样吧。
谁知就在这时,孟菲斯王庭的大殿中突然出现了异象。
艾丽希脸颊一侧,突然出现了一座虚幻的六边形光屏,光屏上细碎的光线不停闪烁,片刻后化为赫梯王子卡尔夏的半身影像。
承载着卡尔夏影像的六边形刚好面对着艾丽希,顺势对着站在她身边,满脸泪痕的法老提洛斯。
于是卡尔夏那夸张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哎呀我来的不巧!"
"哦不,我来得太巧了。艾丽希,我也很会哭,哭得比他动听,你在决定与法老和好之前,千万要先来听听我怎么哭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