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酒足饭饱的沈夜白以玩笑的语气道:“那个约翰先生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呵,”顾疏玲冷笑一声,“你信不信,你要是扮成个女人坐
顾疏玲的那一身装扮的确是漂亮,然而还没有美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约翰之所以那样说,只不过是洋人都感叹于纯粹的东方神秘之美,以及知道她是顾大帅的女儿,所以才有那戏言吧?
一路无话,司机却
顾疏玲抠住座椅,这才没有像多动症患儿沈夜白那么惨烈。她问:“怎么了?”
“是少帅。”
是了,顾淮深居然站
总之,顾淮深换了一套黑色的皮衣,略带点儿痞气的笑:“车子抛锚了,介意载我一程么?”
前方果然有一辆车子停
顾疏玲看着那个修长挺拔的人影,只觉得这要求同行的理由好扯。她才不信,兄长出来只带了一个司机,更不信这个可以冒雨徒步行军的少帅会因为偷懒而来搭顺风车。而且,这里又不是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而是城郊。
沈夜白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好啊,记得付钱买票就行。”说着他自己已经打开了车门先下去了,然后又从右边直接上了副驾驶,“那个破位置坐着老是撞头,劳烦顾少帅治治啊。”
顾疏玲觉得奇怪,莫不是沈夜白近日被阿秀的春风柔情吹得心更软了也更孩子气了?
思及此,心中便只有苦涩。她不是不知阿秀的行踪与想法,但近来事情太多,她完全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个时候她可能还有闲情逸致与阿秀闹两出宅斗的戏码,可现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很大的疑惑没有解开。就算这暗地里的秘密是长生不死吧,可到底沈家只有那么大的能耐,如何能够把这网撒得那么大那么开。按道理说,就算沈家财富泼天与很多的权势都有勾结,兄长也不可能就这样被人胁迫。除非真的有什么强大的势力压着,否则兄长不可能妥协。
那么,那个强大的隐秘势力会是什么呢?是什么逼得顾淮深这样心高气傲的人都不得不低头?
思索之间顾淮深已经一屁股坐了进来,低声唤她:“阿玲。”
顾疏玲轻轻点了点头,心里虽有疑问,此时却没有办法问,况且她问了兄长也不一定会说。未免尴尬,她干脆闭目养神。
顾淮深装作看窗外的风景,但是余光却一直
顾淮深正看得迷醉,突然,车子一个颠簸,他整个人随着惯性向上一跳,额头刚好撞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司机不得不再一次道歉:“不好意思,轮胎爆了。”
众人:“……”
今天都什么日子啊,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所以坐个车都要有血光之灾啊?
顾淮深捂着额头的血包,一副“来人,把这个开车的司机给我抓起来吊打一顿”的表情。
沈夜白却笑了:“不是让顾少帅治治那个不听话的座位么?你怎么自己撞上去了?”说着就掩着脸哈哈的笑。
顾淮深特别不爽,任谁
“别动,”顾疏玲轻叹了口气,拔开顾淮深的手,去看他的伤势,然后道,“还好,敷些药就好了。只是现
本来还
看着这突然忠犬起来的霸道少帅,沈夜白只觉得真的是护妹狂魔啊,这言听计从的,又想着顾淮深刚刚的狼狈,更是觉得好笑。
顾疏玲白了他一眼,问司机:“刚刚怎么回事?能不能修?”
司机跳下车从刚才出事故的地方捡了根生锈的大铁钉来,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把钉子丢
“那就算了,反正已经进城了,离家也不远了。我们坐黄包车回去就好。”说罢便趁人群围起来看稀奇之前就走了,当然,另外两个人也跟着。
顾淮深的额头上已经有血流下来了,天知道刚刚撞的那下到底有多重。他本来就高,一身黑色皮夹克更是亮眼得很,虽然他自觉丢脸故意遮掩着面容,但是还是有人认出他来:“少帅?你怎么了,是不是外面打战了?”
顾淮深尴尬的笑笑:“没有,没打战,没事。”
“那少帅怎么受伤了?”
“哈哈,没事儿,我新染的头
别说沈夜白会忍不住笑了,就连顾疏玲都忍俊不禁了。
最后,我们的少帅居然傲娇了,拐进一条巷子不走了。顾疏玲也稀奇啊,是不是孩子气也会传染的?所以跟沈夜白混
于是,三个人岔进某个小诊所里,替顾淮深处理了伤口。而
顾淮深心里暖暖的,他当然知道这是阿玲特意为他买的,因为不想让他因为受伤而难堪。
于是,心里一高兴就忘记了自己的老婆刚死了不久,便心情愉悦的跟着妹妹妹夫回沈家吃一顿便饭。
顾疏玲眉毛一挑,呵,这里面有事啊。难道是要借着此次机会去沈家探查什么吗?比如,沈勤的死因,比如,那个大秘密?
反正,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顾淮深是大驾光临,沈家则是蓬荜生辉了。
一大桌子的菜,松江的四鳃鲈鱼,南京马祥兴饭店厨子做的美人肝,梅干菜扣肉,清蒸干贝,青菜沙拉,西湖的莼菜汤,以及其他造型别致的菜肴。
顾淮深并不是好吃嘴,对美食没什么兴趣,行军打仗的时候,干硬的窝窝头也吃得津津有味,干粮也总是比呼啸的西北风好喝的。
而有资格坐上餐桌的,便是:沈家二老,沈夜白,顾家兄妹。大大的圆桌只五个人,还各怀心思,这饭吃的,着实不明白顾淮深来此蹭饭的原因。或许是为了公事,但更大的可能也许只是想要见一见阿玲,同她吃一顿饭罢了。
觥筹交错,再怎么郁闷也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肠胃,大多数中国人都有这觉悟。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端菜上来的居然是阿秀。
不过几日不见,顾疏玲却觉得这姑娘变了,眼神和气质都变了。眼里再没有畏葸和犹疑,连同人们常说的“贱气”都一扫而光,且还放着别样的光,稠腻得像是刚酿出来的蜂蜜。而那一身窄领短袖的天青色棉麻裙则很好的衬着她的身段,体态娇小袅娜如玉。就连
顾疏玲柳眉一挑,哦,似乎是泰丰首饰行出的新款哦。她不动声色的饮茶,眼眸有意无意的瞥向沈夜白,却见他正醉了般的看着阿秀。顾疏玲心里轻叹一声,唉,真是个痴情的男子啊。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正
没看到的时候可以说眼不见心不烦,可到底见着自己的丈夫痴情于其他的女子,但凡是个女人,怕是没有哪个会有那么大的宽容和气度吧?只要对丈夫还有那么一丝感情,便会有小情绪的,不羡慕的就得嫉妒,不嫉妒的就得恨,人之常情。
这样的人之常情不仅女人有,就连男人也有。比如顾淮深,他看着阿玲不爽,自己当然就更不爽了。于是,阴声阴气的道:“听说古代的姬妾,不论再怎么受宠,哪怕是皇帝的宠妃,都不能和正妻同桌。这种天生的下人,只能
阿秀正
沈夜白当然分分钟听出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一个热血沸腾就要站起来反驳,却被沈老爷按住肩膀。沈夜白也很气啊,可是
阿秀很委屈啊,眼睛湿润润的,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
可是,这又怪谁呢?谁让她要屁颠屁颠的上来让人家嘲讽呢?当然有原因,只是暂时不表,总之此时的委屈对她往后的地位是有莫大帮助的。
天青色的小人儿,更像是雨中荷塘里的莲叶,亭亭玉立清新脱俗,比被人赞得过誉了的荷花更美。而她眼眶中的湿润,只润而不落,又莫名的有一种强忍的心酸和怜惜,简直欲罢不能。
看着那样盈盈而立楚楚动人的姑娘,别说因为救命之恩和朝夕相处的沈夜白会沦陷了,顾疏玲觉得,就是自己处
美人若如斯,你还好意思欺负么?
顾疏玲暗自摇头,开口:“兄长最近可是
“啊?没有。”顾淮深这种粗人,又不是像夏舟那般的儒将。这段日子他哪里有时间书啊,就算要也该是兵书或者史书,再加上各种报纸吧,哪里会去看那种世情小说?
“那便是巧了,正与我粗之后对荣宁二府的感觉相似,就像……王熙凤同平儿了。”
顾淮深表示:这两个人是谁?我不认识。但他也懂了顾疏玲要为阿秀解围的苦心,便不再说什么。然而心里却是这样道:这两个人我是真不熟,但却也晓得像是黛玉葬花啊湘云醉酒啊之类的曲目。
这个也怪不得他,见过舞刀弄枪的将军,也见过金戈铁马的将军,也见过布阵练兵的将军,就是唯独没有见过捧着一本世情小说熟的将军。他的记忆力虽然说不上过目不忘吧,但他去过的每一处山川地势他都记得,看过的每一个计谋兵法也都记得,就算是巷子口卖驴肉火烧的中年人的脸他也记得。唯独不晓得那些书里的人间百态之乎者也。
这一顿饭吃得有些意思,沈夜白是吃了一肚子的闷气,沈老爷则是吃了一脸的笑,沈夫人大概也是不乐意的,借口自己约了好姐妹打牌便早早的离席了,顾淮深看着顾疏玲映
顾淮深看着她,心道:哦,什么时候变得重口了?
然而,这点评还没说完,便见槿榕满眼泪痕的冲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连话都说不利索。
顾疏玲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一见是槿榕,便知是阿毛出了事,当即脸色一变,就搀起槿榕的手,急切问道:“阿毛怎么了?”
“不行了,小少爷不行了……”眼泪珠子同话语一起滚了出来。
“送医院啊!”顾疏玲拔腿就跑,心里莫名的着急。
而顾淮深也是急切的,刚刚槿榕的话他似曾相识,就
顾疏玲到时,向来负责照料阿毛的医生早就
顾疏玲的心砰砰直跳,生怕听到不好的话来,却见阿毛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周围又闭上了,气息奄奄的喊着痛。
她问:“怎么会这样?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吗?”
医生答:“不知道为什么,病情突然恶化了。”
“可以治的吧?”顾疏玲的这一句话问得特别轻,生怕惊到了孩子。可是,满怀希望但内心惶恐的她却看见医生轻轻的摇了摇头。那一刻,她似乎已经接到了死神的催命符。
顾疏玲不自觉的后退一步,眉头紧皱,竭力压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然后慢慢坐到了阿毛的床前,低下头去,抱住孩子瘦弱的身体。她没有哭,没有颤抖,也没有大呼小叫,就那样静静的坐
顾淮深怕极了这样的阿玲,太过冷静了,简直不像人。他
满腹的心伤与抑郁都堆积
顾淮深喉中像是有一块硬骨头鲠着,但他也不能说什么。只是,他一把拽过那白大褂的医生,把他带到屋外,然后才问:“到底怎么了?怎么会一下子就严重成这样?”
“这孩子的病本就是无药可医的,就算用药物吊着他的命,也撑不了多久。而且,他已经全身瘫痪了,因为脊柱受损,不止手脚,慢慢的他浑身的肌肉都会萎缩。只不过现
阿毛的情况顾淮深已经听过了,但是却不知道会来得这么快。他总觉得这段日子以来,自己的心肠变软了很多,好像已经快看不得有人死去了。他压低声音问:“果真不能救了吗?”
医生摇头:“勉强吊着命,他只会更痛苦,就像现
两个人又进入房间里,却见顾疏玲红着眼睛抱着阿毛,轻声安慰他没事儿,然后压着声音道:“送医院,换医生,救人啊!”
没有人动,他们大概都知道不可能了。
顾疏玲眼睛红红的看着顾淮深,声音凄婉:“兄长……”
这一声兄长叫得顾淮深几乎心碎了,但他闭上了眼,半晌才沉重的摇头:“阿玲,放弃吧,没用了。”
顾疏玲的脖子往前伸,艰难的吞下了那些苦涩,她也知道兄长的话是对的,可是要她看着阿毛死去,她痛心得像是自己的亲儿死去。
她没有儿子,没有真正的亲人,所以她把与她有着相同经历的阿毛当作另一个自己。所以,看着另一个自己慢慢死去,是一个可怕的折磨。
止痛剂也没有办法了,那浑身的不可忍受的痛苦简直要把那个小孩子的身体都撕碎了。阿毛大声的喊痛,痛苦的挣扎,但是因为全身都瘫痪了,所以他的挣扎只限于脖子以上,却也疯魔般大力的把自己的头狠狠的往床铺上撞击。
他的唇都咬破了,嗓子也哑了,喊道:“姐姐,阿毛好痛,好痛……”
“没事,没事,忍忍,忍忍就过去了,乖孩子,忍忍。”她无法承担他的痛苦,只能说着这样单薄的安慰的话语。
“姐姐,是不是熊瞎子
顾疏玲紧闭着双眼,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姐姐,痛……”两行泪水源源不绝的从阿毛的眼眶中滚出来,炽热,烫得人直跳脚。
顾疏玲拱着背脊,紧紧的抱着阿毛,颤抖如筛糠。半晌,她眼睛红得像是白兔,抬起头来,脸上都是阿毛的泪水,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道:“好,不治了,我们不治了……”
治疗已经不是治疗,而是止痛,可是现
她抱着阿毛,居然唱出了歌曲来,本就五音不全,还用哽咽的声音唱着,一点儿也不好听,但是,听哭了所有人。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壶浊酒余欢,今宵别梦寒……”
别,一别便是死别,再也不能相见。
安乐死,当那支透明的液体注入到阿毛的身体里时,顾疏玲终于忍不住哭了。
而这时,阿毛半眯着眼,用近乎迷蒙的语气道:“姐姐,我去给你摘枣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