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月, 谢丕又一次来到乡野中。这次的情形,却与他上次到来时截然不同。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 山角之上升出一盘明月, 挂
他们叫道“徐先生”
然而, 话才说出口, 却被人严厉地喝斥“胡沁什么, 没规矩这是青天大老爷”
孩子们吓得瑟缩, 徐赞见状忙摆摆手“约长, 不妨事,不妨事, 是我让他们这么叫的。”
约长一愣,立时手足无措起来“这徐老爷,我这也是”
徐赞笑着摇摇头“小事而已,不必扰了兴致。”
他招招手,叫过孩子们, 问道“小友们,找我有什么事”
大多数村童都被约长那一声惊得不敢再说,只有一个七八岁的顽童, 还不知身份悬殊的可怖,他望着眼前这个和蔼可亲之人,道“我娘说,徐先生是活菩萨,要给你立生、生”
他磕磕巴巴说不明白,一旁的小伙伴实
一众大人见状,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这个调皮的男娃也忍不住红了脸。徐赞摸摸他的头,他又才鼓起勇气“娘说要给徐先生准备贡果,还说不能吃但干嘛不给吃我觉得,就该给吃。”
他说得含含糊糊,大家都有些听不明白,他自个儿也急了,忙从衣襟里摸出了两个秋梨,又掏出了一块黏糊糊的糕饼来。他把梨对着徐赞推了推“这是我娘想给你的。”
他又拿起那块饼,珍而重之地想递给徐赞“这是我想送你的。”
这块脏兮兮的饼,不知
徐赞一愣,他双手接过那块饼,他望向妇女那边,一个身着素衣的媳妇站了起来,已是急出了眼泪,却不敢贸然过来。徐赞了然,这是个寡妇。
他又摸了摸虎子的头“你说得对,不用立生祠,东西就该现吃。”
他把饼掰成两半,递给眼前这个孩子“咱们都吃。”
语罢,他竟真个一口一口将饼吃了下去,接着道“多谢,真是好吃。”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虎子对此浑然不觉,他一下就笑开了,露出黑黝黝的牙洞,他两口就把饼咽了下去,嘟囔道“娘说我们家有地了,我好好种地,以后还送饼给徐先生吃”
徐赞一笑“我不用吃饼,虎子能把自己肚子填饱,再好好给你娘养老,徐先生就高兴了。”
虎子摇摇头“那不成。我娘说了,人要知恩。”
徐赞一愣,他不由展颜,他道“如真要谢,也该谢谢李先生。”
虎子有些茫然“李先生”
徐赞捧起梨“对,李先生。他住
虎子还未搭话,一旁的人就叫道“我们家有现成的梨干”“我家还有梨膏呢”
人们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到了夜宴结束时,徐赞极力推辞,还是难却盛情,只得
就
徐赞眯着眼睛一看,腹中的黄酒霎时间醒了一半。
谢丕、严嵩、徐赞三人一前一后,走入草亭之中。江南水乡,处处是湖泽。此时,藕花早已凋谢,只留残荷
说来,他们三人并月池都是同年的进士,可当年同赴琼林宴时,仍谁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会是这样的光景。野亭之中,三人无声地对峙,直到湖中水鸟惊起,方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丕转过身,他的容貌依旧俊朗,只因这许多变故,比起往日清癯消瘦了不少。
他道“所取的田产,是悉数分赠农户了吗”
徐赞点点头“还有部分充作了屯田。”
谢丕一叹“你分给乡野,固然叫他们欢喜一时,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还不如划为官田,转入织造局名下,兴许还能求个长久。”
徐赞垂眸道“这并非我们所愿。”
谢丕一哂“可却是你们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不是吗纵使是权倾天下的李含章,也不能将南方四省的巨室连根拔起,还是只能借助内部的矛盾。”
徐赞听出了他语中讥诮之意,却并无愠怒之色“所以,既然已经找到了内部关窍所
谢丕似笑非笑道“不知是哪位高才,继我之后,又合了你们的眼缘。”
严嵩眼见已然火花四射,忙火上浇油“以中,他们也是无奈之举,这也是为生民计”
谢丕怒道“我知道是为生民计,难道天下只有你们肯为生民计吗我只问一句,多年相交,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徐赞长叹一声“当然有。”
谢丕道“既然有。倾心相交,何事不可直言,为何对我也要遮遮掩掩难道我
虫鸣满地中,徐赞的眼中盛满了真诚“正因深知你的为人,所以才敢以大事相托,我们都深信,你不会因私废公,只要你亲至,必能安内攘外。”
谢丕颜色稍霁,他问道“那为何”
徐赞幽幽一叹“若到此为止,自然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不是你对不住我们,而是我们想对不住你。”
谢丕一惊,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徐赞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擢升你及谢氏旁支的诏命,明日就会到府上。你好好准备吧。”
准备什么,洗干净脖子准备等死吗谢丕为官多年,品阶却始终上不去。不是他为官不用心,而是朱厚照的均衡之策。谢家既然已经有了一位内阁次辅,又怎么会再出一位
连严嵩都吃了一惊“明天就到”怎么会这么快,这一环接一环,几乎没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谢丕心中似有火
他的双目已然
饶是早已知情,严嵩也不由惊叹、畏惧,他轻声道“是乡约之制。新建伯
所谓乡约,就是
以往一村的大事,都是由当地的大地主来说了算,如今是既分地又设乡约,相当于从家族势力手中夺回了对基层相当的治权。再加上治农官之制,还大大延展了中央对基层的掌控力。
严嵩笑着摇头“可叹各大家族,之前还大力推广农技,修建水转丝纺车,却不曾想,全是替人做了嫁衣。真不愧,是誉满天下的李尚书啊。”
“只是”他看向谢丕,半真半假道,“这对老友,未免太无情了。”
一直缄默的徐赞终于开口“为政之德,本就不同于为人之德。更何况,他已然
谢丕愕然,徐赞道“以前让夫人
以前各方乱战,最怕流弹伤及贞筠。如今大势已定,谁还敢
不提贞筠还可,一提贞筠,谢丕更觉有口难言。到头来,他还是一言不
严嵩望着他的背影,缓缓笑开。
徐赞目光复杂,他感慨道“我真没想到,告密的竟然会是你。”
严嵩转过身,他的双目亮得瘆人“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也敢违背圣意。”
徐赞摊手“惟中言重了,我岂会有这样的胆子”
严嵩冷哼一声“你我心知肚明,圣上从开始就只想取财货,是你自作主张,宁愿舍弃真金白银,也要把力耗费
徐赞道“所以,广行乡约,本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恰与圣意契合,何谈违拗”
严嵩冷冷道“可这样的好事,这的厚恩,不该由臣子来施。治农官迟迟不插足赋税,我还以为是你们知道轻重,结果却是我眼拙,你们不是愿意手,而是想另辟蹊径。国朝之粮税,最初都是由乡人解运,把人握
徐赞默了默“可至少现
严嵩忽而一笑“但也不能连一个唱反调的人都没有吧。太监和武将,全都退避三舍,眼睁睁地看着,连吭都不敢吭一声。我虽然佩服,但也不由心惊,是怎样的情谊,才能让虎容人
徐赞亦了然“所以,你才跳了出来。”
严嵩眼中盛满了星光,他笑而不语。
徐赞失笑“也只能是你,才能找到这条平步青云之路。可惜,我本以为,我们会是同路人。”
即便有再深的情谊,也会有怀疑,也希望能有随时控制对方的权柄。所以,伴随着放权而来的,就是另一次制衡。这时,不顾一切、表明忠心的人,自然会得到特别的重用。
严嵩一哂“我也是凡人。”与李越政见不一,只要不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就不会性命之忧。可和皇爷政见不一,那只有死路一条了。既然如此,干嘛不选最大的那个人跟呢
他道“我要是你,就会听从谢丕的建议,把田让给织造局,叫这些农人少交些租,也是莫大的功德了。”
徐赞笑着摇头“道不同,不相与谋。再者,这些事,还轮不到咱们来商量。”
严嵩亦笑,他望向北方“那就看他们如何来议了。”
如佛保听到野亭内的这一番深谈,只会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