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的墙体裸露星星点点红砖,林北回头,幽深狭窄的巷子阴暗潮湿,苔藓和喜阴植被冲破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和青石板与青石板之间的缝隙,旺盛生长,墙体被黑色的霉斑腐蚀。
他撑着墙往前走,掌心盖在红砖上。
久久等不到林北回应,王子城腾腾腾登台阶,站到平台上转身喊:“你别去裕辉酒厂了,我带你到永兴酒厂,怎么样?”
“你担心的事大概不会发生。”林北抬头喊。
王子城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苦闷问:“为什么?”
“我一年至少订20万斤白酒。”之前沈图强跟厂家订了货,回来给他收据,收据上盖了厂家的公章,单价一栏明确写白酒单价七毛三,他和沈图强第一次见面,沈图强作为中间人给他的报价是一块一毛三,两次价格差四毛,他一直认为后来沈图强给他的价格是采购价,直到他踏上前往珠市的火车,途中买了十多份报纸,在其中一份报纸上看到池县吉宝酒厂第三季度利润是过去一年的总和,报纸上有一张池县吉宝酒厂厂长的照片,可以看出来厂长特别高兴与激动,厂长还出了一道算术题,说谁知道答案,到厂里采购白酒,他给他们便宜一毛钱。
他出的题是‘树上7只猴,地上5只猴,一共几只猴’。2
就拿他来说,他说出口的数字一定和建筑工程队、礼品商店有关,所以他断定厂长说的数字和酒厂有关,整篇报道只涉及到利润和采购价,如此简单的数字不可能和利润有关系,那只可能和采购价有关,如果答案是12,可以组成两个采购价,一块二毛和一毛二,一个是零售价,一个是酒瓶回收价,所以这个答案不对。
可还有其他答案吗?
他蹲在厕所想了半宿,二十八号清晨,他忍着腿麻站起来,脑袋里蹦出来一个字“骑”,不妨假设他的思路是对的,那么答案就是6,仅可以组成一个采购价,六毛,厂长又让利一毛,那么最终的采购价是五毛。
沈图强是池县吉宝酒厂的大客户,厂长不可能在给沈图强七毛三的采购价基础上给其他人五毛,只可能给沈图强五毛,或者低于五毛的采购价。
林北耳边响起许初彦的声音:“世道残忍,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人心难测,不是人骗你,就是你骗人。”1
声音似磨牙凿齿,又似恨铁不成钢。
林北眼里是被磨的平滑的青石板,斑驳的台阶:“就算宋丰达最终给我的采购价是四五毛,裕辉酒厂每年从我手里赚十来万,这可是中小型工厂一年的利润。”
“他想要做成这单生意,必须依着我,按照我的行程跟我谈合作。”林北继续往前走,登上台阶,左转,走进一个宽敞的巷子,阳光洒在墙头上,林北眯眼看灿烂的阳光。
“20万”、“十来万”,这是王子城不敢想的数字。
两个数字让王子城头皮发麻,眼睛直楞。
林北快走出巷子,王子城抽自己一巴掌,高兴的痛呼一声,窜起来屁颠屁颠追上林北,嘿嘿笑说:“林老板,我是……”王子城脑袋卡壳,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出现了他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个名词“业务员”,他兴奋拍大腿说,“我是王子城,永兴酒厂的业务员。在茫茫人海我们相遇,说明我们有缘,更说明上天指引你和永兴酒厂合作。”
林北上下打量王子城,眼睛里充满了不信任。
王子城被林北看的心虚,眼睛不敢和林北对上,他视线四处飘,远处驶来了一辆电车,他拽着林北到站台:“快,我们坐这辆电车到凤山路下,然后坐城乡公交车,到永兴酒厂站下车。”
林北被王子城半拉半拽扯上电车。
电车行驶的方向和汽车客运站的方向相反。既然坐上了电车,电车也已经开了,林北妥协了,愿意跟王子城到永兴酒厂看一看。
王子城高兴的差点当场喊他出息了,给他爹拐了一个大客户,嘿嘿,这个大客户原本是裕辉酒厂的,结果被他拐跑了。
林北靠窗坐下,视线穿过窗户看到密布的电车电线,问王子城:“全国各个地方电荒,你们这座城市市区怎么用电车?不怕突然停电,电车没法启动吗?”
“煤城就在我们隔壁,我们用隔壁煤城的电,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电荒。”王子城挨着林北坐下,“比起烧柴油的公交车,还是电车好用。”
“我去过好几个城市,只有你们城市用电车。”林北点头道。
林北的话让王子城吃惊。他不觉得珠市有多好,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许多城市和珠市一样,电车是这座城市用的最多的交通工具,原来不是。这个认知让王子城心里美极了。
昨天他下了火车匆匆前往裕辉酒厂,从裕辉酒厂回到市区,他匆匆吃了饭,立即找一家招待所休息,都没来得及好好看这座城市。
现在时间充裕,林北好好看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用红砖盖房子,许多墙体不抹水泥,巷子幽深,巷子深处有台阶,天空没有淮市蔚蓝,电车电线是五线谱,麻雀落在五线谱上弹奏悦耳的曲子。
如果有机会,他想带好好、聪聪来珠市走一趟巷子,乘一次电车。
下了电车,王子城带林北乘上了城乡公交车。
坐上了公交车,林北发现裕辉酒厂和永兴酒厂在珠市的两端,裕辉酒厂在珠市的下风向,永兴酒厂在珠市的上风向。
考虑到永兴酒厂在建国前建成的,林北理解了永兴酒厂为什么建在上风向,一,永兴酒厂第一任厂长没有意识到酒厂会产生烟雾污染,二,他恰好有一处地皮在那里,他就在那里建了酒厂。
九十年代末期,美国的环境保护和环保理念席卷各国,各国纷纷向美国学习,各个地方政府在保证经济的前提下保护环境,但珠市有两个酒厂,一个如同初阳冉冉升起,一个如同夕阳走下坡路,林北合理推测永兴酒厂要么迁址,要么消失。
到了永兴酒厂站,王子城、林北下了公交车。
“前面就是永兴酒厂。”王子城兴奋说。
林北眺望永兴酒厂,揶揄道:“我闻到了烽烟,这座酒厂有历史给它的馈赠。”
王子城的脸当场黑了,越瞧被火烧黑的痕迹,他脸色越黑。因为宋响买通了门卫,门卫放宋响进入酒厂,宋响才能实施计划放火,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怕说出口,给林北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他深呼吸一口,压下火气,笑着带林北进入酒厂。
两人进入酒厂,林北瞥了一眼焦黑的墙壁,跟上王子城的脚步。
两人走了十来分钟,林北站在一扇门前,王子城站在窗前,趴在玻璃上往里望,他跑到门前,敲了三下门,不等里面的人说话,他推开门进去:“爸,业务员王子城前来汇报工作情况。”在他爹王维全捡橡皮砸他前,他三两步窜到他爹身侧,伏在他爹耳畔嘀咕,饶是王维全见过大世面,也被王街溜子说的话刺激的心肝乱跳。
不久前,领导喊他和宋丰达到家里吃饭,酒桌上说永兴酒厂和裕辉酒厂本就是一家酒厂,说亲兄弟内斗让人看笑话,拽他的手放到宋丰达手上,让他和宋丰达握手言和。这顿饭他吃的胃疼,过了几天,宋响出来了,特意跑到他面前向下竖大拇指,王维全心口窝疼。
他刚嘀咕裕辉酒厂是亲儿子,永兴酒厂是养子,亲儿子不对,当爹的能责怪亲儿子吗?不能,那只好让养子不断妥协、退步。
宋丰达顿觉眼前一片漆黑,哪里想到王街溜子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居然“胆大包天”把裕辉酒厂的客户拐跑了。
王维全咬牙拍桌子,为了膈应宋丰达,就算他卖了亲儿子也要谈成这单生意。
王子城翘着尾巴跑到门口请林北进来,将林北介绍给王维全认识,王维全握住林北的手就不想放手,生怕放手这么肥的鸭子飞到宋丰达的餐桌上。
林北:“……”他低估了王维全和宋丰达之间的矛盾。
林北重新评估他对于王维全的意义,他说:“王厂长,我能参观一下酒厂吗?”
“可以。”王维全大声应道。
王子城:“……”他那个稳重的爹呢?果然在大订单面前,没有一个人能够淡定。
王维全带林北参观酒厂,王子城站在林北另一侧,父子俩把林北夹在中间,好似怕林北突然跑了。
林北:“……”他进不了裕辉酒厂的大门,跑个啥。
林北面带微笑听王维全介绍酒厂,了解到了酿酒的程序,尝了酒厂评级高的酒,也尝了酒厂普通酒。
三人回到办公室。
酒厂的党委书记、两个部门的主任听说来了一位大顾客,他们跑进办公室,上来就和林北握手,递烟给林北,当着林北的面安排人打电话定一桌酒席,这样的话,至少保证下午两点之前,他们有借口留下林北。
王维全悄悄递给三人赞赏的眼神。
三人坐到一旁抿唇笑。
林北把四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把包放到桌子上,打开拉链,里面整齐摆放数十捆钱:“我带着诚意到……”
林北顿了一下,咽下裕辉酒厂,说:“永兴酒厂和你们谈合作。”
别说他了,就算宋丰达也没有见过如此爽快的人,宋丰达见到这么多钱恐怕也会失了分寸。王维全为他在林北面前打翻茶缸找借口。
他扶起茶缸,拿毛巾抹掉水渍,说:“你采购多少斤白酒?”
“十万斤。”林北问,“珠市和淮市通航吗?”
“通航。”王维全果断说。
林北又问:“白酒走河运到达淮市,要走多少天?”
王维全想了一下:“八到十天吧。”
“你们能拿出十万斤白酒吗?”林北跟他确定一下。
“能,肯定能。”王维全中气十足说。
“四毛。如果你愿意,下年我至少订二十万斤白酒,直接从永兴酒厂订货。”永兴酒厂普通白酒绵柔醇清,用来酿青梅酒、桂花酒,口感绝对超越上一批青梅酒、桂花酒,所以林北出四毛,他一点儿也不心疼。
王维全看党委书记、两位主任,从三人眼里看到狂热,他懂了,他们前日到上头申请迁厂,顺带扩建酒厂,以酒厂被宋响烧了为借口,领导说他很为难,又说市里财政没钱,又说酒厂销售情况一般,酒厂的产量正好配上了销售量,完全没必要扩建酒厂,只要他谈下这单生意,把林北和酒厂牢牢地拴在一起,他再次找领导打申请,他就不信了,领导还能找出什么接口搪塞他。
只要他让一点利,他就能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维全眼睛一闭,说:“成。”
林北表面淡定,心里却异常吃惊,他还以为他要和王维全磨磨嘴皮子,才能把价格压到四毛。
一切顺利的让林北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他的手插进兜里,悄悄掐了一下大腿,眉头微抬,证明他刚刚疼过。
林北抽出手,把包推到王维全面前:“里面是定金,十一月下旬给你结五分之二的尾款,新年前一个星期给你结全部尾款。”
王维全使唤王子城把会计喊来,让会计点钱,他、三人和林北讨论细节,讨论到运输问题,林北愿意走水路,他们约定本月三十号出货。
会计带了三个人过来点钱,点完钱已经中午了。
林北和王维全签了合同,王维全使唤王子城先到大饭店布置一下,他喊上会计、党委书记、两位主任陪同林北到码头转一圈,然后他们前往大饭店。
一群人进入包间,王子城马上通知后厨上菜。
林北跟王维全说:“王业务员心思细腻,脑子灵活,年轻有活力,又敢说敢做,他特别适合谈业务。”
王维全笑眯眯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安排他跑业务。”所以王街溜子不是业务员,也得给我做业务员。
其他人纷纷夸奖王子城。
王子城嘴角咧到耳后根。他活了十八年,头一回知道他有这么多优点。啧,他本来就有很多优点,只是没有人发现,这不巧了,被他偶然撞上的人发现了。
王子城的灵魂得到了愉悦。想到他首次谈业务,谈到这么大的单子,他一定跟紧了,不允许这个单子出现任何问题。
一群人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下午两点酒席散了,王维全安排王子城送林北回到招待所。
王子城在下面等林北,林北回到房间,从兜里掏出手提布包,他把放在床上的换洗衣服装入包里,从兜里掏出一块报纸砖,把报纸砖丢进包里,拉上拉链,拎包下楼退房。
王子城又送林北到火车站,给林北买了一张到淮市的火车票,陪林北等火车,送林北乘上火车。
林北坐到靠窗的位置上,打开车窗,朝王子城挥手。
王子城用力挥手。
火车离开车站,直到看不到火车,只能看到望不到尽头的轨道,王子城才放下手臂,攥紧拳头蹦跳,朝轨道喊:“王子城,你真优秀。”
他不在乎周围异样的眼神,嘿嘿笑跑出火车站台,乘车回到永兴酒厂,去盯工人给林北配货,对照订单一次次确认货是否配对。
三十号下午,林北订的货登上了前往淮市的货船,王子城顶着黑眼圈站在码头上,目送货船离港,他转身,看到宋响一脸阴翳站在他面前,王子城抓后脑勺,他好像忘了他和宋响约定昨天晚上到老海关打架,他活动一下脖子说:“不好意思,我忙着配货,忘了和你约架的事,要不这样,咱们现在打一架,赌约照旧。”
“我把时间改到今晚。”宋响咬紧腮帮,死死地瞪着王子城。
“爱打不打,不打拉倒。”他昨晚一夜没睡,困死了,他要回家睡觉,没工夫大晚上找他干架。
“王子城,你是不是怕我。”宋响大声喊。
王子城看了一眼变成圆点的货船,伸了一下懒腰,从王子城身边走过去,骑车回家睡觉。比起跟宋响约架,他更愿意补足精神,谈一个比这个更大的单子。
宋响咬牙切齿瞪着王子城,直到王子城的背影消失,他发疯踹围栏。
几分钟后,他的跟班跑过来跟他说王子城到码头干嘛的,宋响第一反应就是永兴酒厂不可能一次性出这么多货,随后眺望江面,他已经看不到那艘货船的身影了。
他朝江面唾一口:“走,回裕辉酒厂,让我爸查一下永兴酒厂走了什么狗屎运,一下子出裕辉酒厂两个月出的货。”
两人离开,那艘前往淮市的货船在江面上飘荡,前往淮市的火车“咣当——咣当——”穿过千里稻浪,湖泊,城市,一路往前奔驰。
过了零点,火车上的播报员播报时间,激动宣布人们步入金秋十月,万民庆祝的国庆节到了,祝福列车上的旅客国庆节快乐。
林北所在的车厢每个人相互祝福,大家嘴角含笑望着车窗外的夜空,滚烫的血液奔涌着,久久无法平缓。
此后,每一位下车的旅客脸上挂着笑容,留下来的旅客羡慕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他们能回家和家人团聚。
国庆节是什么,是举国欢庆,是一个国家诞生,人民拥有了许多主权,人民挺直脊梁立于天地间活着,值得永记、欢庆的日子。
林北生于五九年,通过长辈们的回忆和课本能够体会有国才有家的含义,故而国庆节在他心里有着特殊的含义。
火车停在一个站台,林北趴在车窗上,跟一位大姐买了一面五星红旗,他双手搭在架子上,握紧红旗。
十月二号,凌晨四点二十六,火车抵达淮市火车站。
林北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握着五星红旗下了火车,他出了火车站,回头看,火车站拉了许多标语欢庆国庆节,他往前走,每条路红红火火。
林北直接回了礼品店。
礼品店门上的锁没了,说明礼品店里有人。
林北敲门,半晌,屋里传出黄益民的声音:“谁?”
“是我。”林北说。
灯亮了,屋里窸窸窣窣,门被黄益民打开,满屋的光泄出来,扑到林北身上,黄益民眨了眨眼侧身,林北走进屋,把五星红旗插到玻璃瓶里。
“超英回来了吗?”林北把包放到柜台上。
“回来了。他把黄||冰糖和冰糖弄回来了,听金台县糖厂厂长蔡平勇说哪里干桂花品质好,他从金台县动身前往樟县底下的村,路上遇到暴雨,在路上耽搁了几天,等他到了地方,想打电话给我们报平安,结果找不到电话。”黄益民顿了一下继续说,“他在那里折腾许久,二十九号上午回到淮市,直接到店里,看到你在黑板上的留言,到淮大找嫂子,跟嫂子对接了一下,二十九号夜里带人到火车站接应我。”
“我俩把青梅全洗了,青梅在后院沥水呢。”黄益民推开后院门说。
林北伸头看了一眼,缩回脑袋趴在柜台上睡觉。
黄益民到库房睡床上。
清晨六点,铁路大院上空响起欢庆国庆的歌声,林北站起来打开店门,站在店门口||活动一下四肢,又钻进后院洗漱。
桑超英的声音传进后院:“黄益民,你人呢?”
他在店里没找到黄益民,来到后院看到林北蹲在压井边洗漱,他揉了揉眼睛,激动喊:“北哥,你啥时候回来的?”
“夜里回来的。”林北吐掉泡沫,“益民在库房睡觉,你把他喊起来,边吃早饭,我边说我这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