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龙渊 “不会有下次。”
君衡这杆长木仓名曰‘龙渊’, 据说是大周开国先祖的心爱之物。木仓头通体以寒铁铸成,上覆一层淡淡的青锈,古朴厚重。木仓杆黝黑, 看不出材料,据说是一种名为凤凰木的神木,不知来处, 但十分强韧。
大周以武得国, 自高祖一代起, 不管是皇帝、皇子还是宗亲王爷,全部都要习武,身为储君, 十五岁之后更要去边营搏杀, 赢得军功才能真正坐稳东宫之位。
张格不是第一次见君衡拿起这杆长木仓了。自从伤势痊愈,君衡几乎每日晨起都会练木仓。
木仓影如龙,带着千钧之力划破晨曦, 嗡鸣作响, 久久不散。
张格每每披衣从门边向外望去,都能看到木仓尖那一点冷冽银光, 在清冷的深秋晨雾中如游龙般穿梭来回,带着凌厉杀气,几欲裂空。
雾中人身形挺拔沉稳如松, 即便汗水已经浸透衣衫,他的呼吸也始终急而不乱,眼神冷峻如霜, 气势逼人。
张格从不在君衡练木仓时与他说话,只是倚在门边静静看着。有时会看上半个时辰,有时可能看个一两刻钟肚子就饿了, 便拢拢衣裳转身回房用朝饭。
君衡也不与张格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练,练完后收起架势,随手一抹额角的汗渍便拎着木仓回屋去换衣裳。
只有一次。
大约是那日的晨雾格外淡,也可能是那日的晨光格外温暖,张格站得久了些,直到君衡收木仓,她还在门边出神地看着。
君衡拎着木仓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热气、汗气,混合着他身上让人迷醉的天然青草香,杂糅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倏地,从锁骨处自下而上涌上一股莫名的热意,她的颈侧耳根突然就痒了起来。
张格不自觉一咬唇,下意识便要躲出去避开他。却不料从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君衡竟突然抬起长木仓,挡住了她的去路。
男人凌厉的气息忽然侵近,张格喉咙上下微动,没敢抬眼,也没敢说话,掉头想从另一侧离开,面前却又突然横起一条胳膊,同样是白皙中泛着淡淡的麦色,修长、有力,渗着些许汗意。
张格不敢动了。
她很少见到这样危险、霸道的他,这是第二次。上次……是醉酒那一次。而每一次,她在汗毛直竖的同时,心底那只名为‘情欲’的小兽又忍不住发出惬意的喘息、伸吟——它在告诉她,她喜欢。
下巴被捏住,有不容置疑的吻落在唇角,叩开唇齿,肆意攻城略地。男人的身体越靠越近,最后只留下方寸之地,让她动弹不得。
低沉交错的喘息,意乱情迷的爱抚,直到肌肤突然触到寒凉的晨雾,张格猛地打了个寒战,迷离的意识这才清醒一点,君衡也随即停下动作,低头看她。
她每日晨起来看他练木仓,从来只在单衣外头裹一件襦袄,松松垮垮系得不紧,看着像能灌进风去,又像……能伸进手去。
今日是件洒金石榴红的袄,此时衬在她雪白娇嫩的肩头两侧,愈发显得秀色可餐,邀人品尝。君衡身随意动,埋下头去……
“嗯!”
细密的轻咬从肩头爬上颈侧,直到留下一片浅红齿痕,君衡方才罢手,将她的衣裳拉起来裹紧、系好:“以后早起穿厚些……或者裹件大氅也好。”
张格却盯着他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默默想:还好他们身边都没有仆从,只有他们两个……她以后还要看他练木仓,每天都看,看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
——但张格没想到,再次看君衡提起这杆长木仓,竟会是这样一番场景。
戾气、杀气、怒气、寒气。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眼睁睁看着两位王爷要在刺史府里死斗,却都一个字也不敢说。
君衡只说要算账,却不说算什么账。康王冷笑一声,拔出随身长剑,竟也一字不问接下了战书。两人顷刻间便打出府内大堂,留下一屋子人目瞪口呆,踌躇不前。
还是刺史府的长史先回过神来,让卢刺史赶紧去劝架——这两个可是都是圣人的亲儿子!圣人统共才四个儿子,要是两个都伤在卢刺史府上,那卢刺史的官帽还要不要了?
卢挺反应过来,懊恼一跺地,吓得赶紧往外跑,一屋子人也都急急慌慌追了出去。
卢春见张格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心中不禁担忧又难过——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为什么最后最痛苦的却是女人。
卢春伸手过去攥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去和王爷解释,我看到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我是证人,我可以和他解释。你……你不要怕。”
张格垂首看向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
张格想起自己刚来到这里的那一天,既茫然又无措的时候,是许姑姑攥着她的手,和她说‘七娘你要小心,进了东宫要收敛性子脾气,要好好照顾幽王,要保住性命’……
想起沈峤和俞蓉拉着她的手,一个惦记着她还没有过生辰,一个眼眶红红地让她‘要好好地’。
想起徐尚宫牵着她的手送她进东宫,给了她嫁妆,还让她‘保重自身、夫妇和睦’。
想起阿晴,萍水相逢,立场相对,却情真意切,正气凛然。
想起那朵二乔牡丹,想起她曾经在一片璀璨的灯火中告诫自己——不要愁苦、彷徨、胆怯;要知足、坚定、无畏。
……
张格回握住卢春的双手,放松下来,看着面前女孩儿关切的眼睛,她突然释然地笑了:“我没有怕。不是我的错,我为何要怕?”
所有恶果的起因,都是凶手的恶,而不是她。她不应该怕,该害怕的是凶手。
张格拉着卢春向外走去:“走,我们也去看看。那康王身手远不及王爷,现在说不定正被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呢!”
卢春见张格果真面无异色,这才略略放下心来,随她走出门去。
门外的场景也确实如张格所愿,君睿的身手的确远不及君衡。不说天资,只说君衡在军营实打实待这三年浸出来的杀气和血气,就远不是君睿这种只在演武场练功的人能比。
但君睿也没有跪地求饶——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君衡的对手,既然接下战书,自然能承担战果。
康王府的护卫眼见自家王爷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血呼啦地单膝撑着跪在地上,简直像个血人儿,个个急得热锅蚂蚁一般,但康王不叫,却又一个都不敢上前。
君睿低头吐出一口血水,扶着剑想再站起来,但右腿弯的剧痛锥心刺骨,令他动弹不得。君衡提着木仓走过来,右手微抬,锋锐木仓尖抵住君睿喉咙,却没有再向前。
君睿抬头,正午日轮悬在君衡脑后,掩去人脸变成一片漆黑,君睿辨不清他的神色,却依旧不甘示弱,挑衅一笑:“怎么,不敢吗?”
君衡却没有接话,手腕一动离了他的喉咙,抬手将木仓一掷一插——
“啊!”
“王爷!”
这下康王府的护卫可不敢再看着了,纷纷冲上前想将康王围起来,但上官季仙也不是吃干饭的,立刻招呼玄甲军挡住了人。两方对峙的功夫,君衡已经把插进康王右腿的长木仓拔了出来,平淡道:“你没得手,今天姑且留你一命。”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见,众人一怔,面面相觑后看看康王,又忍不住偷偷瞄一眼张格,见她面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想法。
而场中听见这话的君睿一怔后也反应过来,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正想说话,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看了一眼场边静静立着,面无表情的张格。
“……”
君衡凝目一瞬,突然就改了主意,嗤笑一声:“我这次没得手,是因为卢家那丫头碍事,下次……可就不见得了。”
声音不轻不重,但也足以在场之人听清。卢刺史等人终于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没得手!没得手好啊,没得手就是无事发生!无事发生就等于万事大吉!太好了!
至于下次……下次什么?什么下次?管他是什么,反正不会在相州,只要不在相州,关他们屁事,卢刺史只当没听见。
君衡却不能当做没听见。君睿这反应却有些出乎君衡意料,他低头看一眼,见君睿一双眼睛竟然看着张格的方向,眼底一沉,声如冰刺:“不会有下次。”
说罢也不欲再与君睿啰唆,转身欲走,身后君睿却又突然用极轻的声音追了一句:“皇兄,你的女人很香,你尝过吗?”
君衡顿足,握住龙渊的右手瞬间青筋毕现!
……
然而,君衡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汹涌的杀意,提着木仓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君衡离场,双方护卫自然卸了冲突,康王府的护卫连忙上前围住君睿:“王爷,您这腿?不然还是先传副担架来吧。”
君睿却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紧盯着君衡的动作。见他下场后将木仓往上官季仙那里一扔,转头便牵起她的手向后院走去。而她明明方才还像个刺猬一样,君衡一接近,竟瞬间就软了姿态,一声不吭由着他拉扯……
“王爷?”护卫问完话不见回音,再看君睿一张脸黑如煤炭,还以为他是疼得狠了不愿再等担架,连忙弯腰要背他。君睿却抬手挥开护卫,满目阴沉道:“传讯,给孤查查这个幽王妃,张氏。”
“……”护卫垂首:“是。”
第32章
对峙 “不吵不闹的夫妻,走不长。”……
夜深人静, 月黑风高。刺史府后宅正房院外,一片静寂,悄无声息。
卢春看一眼紧闭的房门, 担心地问谢佩兰:“王妃不会出事吧?”看刚才王爷那黑漆漆的脸色,显然满肚子怒火,万一……可怎么办呢?
谢佩兰心里也在打鼓:“不能吧?我看王爷方才也不像是冲着王妃去的, 那不是冲着康王去的吗?”要生气也是生康王的气, 这事又不怨王妃, 干吗生王妃的气呀!
一旁的谢佩松却道:“那可不好说,这事儿是不怨王妃,可做丈夫的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知道?何况王爷还不是个普通男人, 那是皇子, 从前还是太子呢!”
谢佩松以往虽然没见过皇子,可他自己是男人,平日也见多了男人。就是个普通爷儿们遇上这种事, 心里都难保不膈应, 何况王公贵胄?
“唉,不过王妃的样貌确实太惹眼了, 也难怪那康王觊觎。”谢佩松自己虽不敢乱想,但他太知道男人的心思了。这要是寻常男人谁家有这么个婆娘,那肯定是关在屋里藏着掖着不敢叫人看见。
这种娘子根本不是普通人能保住的, 也亏得幽王自己也是王爷,身份压得住,不然早不知让谁抢去了。
谢佩松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让卢春更焦虑了,而且她心中还有另一重隐忧——王妃之前并没有将此事告诉王爷。她们都以为雪灾一结束,康王一定会立刻离开相州, 那这件事就会变成一个秘密。可现在王爷不知怎么提前知道了此事,那……它很可能就会变成王妃的另一重罪过。
这可如何是好?
……
卢春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屋里的气氛确实不太妙。
君衡废了君睿一条腿后,没有再理会任何人,拽着张格径直回了他们这些日子的住处,关上房门就开始静坐。
张格见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进屋后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话也不说一句,只一个人坐在圆桌旁生闷气,心里渐渐不免有些忐忑。
其实张格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甚至做好了他会大发脾气,怒火冲天的准备。为此脑子里还左右纠结了一番,想君衡要是真的发怒,她是该挺着骨头硬气到底好呢,还是立马滑跪软语讨好,求他不要生气更好?
要是前者,好处是她不用折了自尊委屈自己。坏处是,万一他厌弃了她,失去王爷这个倚仗,她以后的处境可能会很惨,会有更多、数不清的委屈在等着她。
要是后者,好处是若能挽回君衡,她以后还能继续做这个王妃,可以躲在他身后不必孤身一人面对这个世界。坏处是……她不大敢想这个坏处。
张格这一路都在左右权衡,智商小人儿在脑子里说:肯定是赶紧去跪啊!还等什么呢?你现在一无所有,失了宠爱那不是找死吗!但她的双腿又好像已经僵住了,自从进了这屋子,就直愣愣地站在门边,再不肯向君衡的方向靠近一步。
张格想起妈妈以前说她是个犟种,死犟:“乐乐,遇事不能老这么犟着,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然你早晚会吃亏的!”
其实张格有时候也挺恨自己这副脾气的,可是妈妈,软下膝盖真的好难啊……
两人就这样在屋里一坐一站各自静默,不说话,也不看对方。一刻钟、两刻钟,沉默到第三刻钟,还是张格先撑不住了,低声道:“你、你不问吗?”
像平静无波的湖面突然砸下一枚石子,些许惊心,些许波澜,扰动心绪。
君衡转脸看她,神情晦暗不明,但语气还是一如往常般波澜不惊:“问什么,你觉得我应该问什么?”
“……”张格也不知道。
仔细想想,好像是没什么好问的。他应该是早就知道了,知道了,却若无其事什么也没问。正如自己,发生了,却若无其事什么也没说。
张格垂下头:“没有就算了,该吃饭了。”说罢转身就想离开,却不料刚打开一条门缝,一只手突然越过她的肩头,砰的一声将门合上,张格心里一沉。
君衡抵住门,见她硬挺着脖子仿若一块僵直的木板,不肯回头,也不肯低头,顿时五味杂陈。但两人对峙半晌,最后这万千心绪却也只能化作淡淡的一句轻语:“当时……很害怕吧。”
“……”
漫长的沉默后,有晶莹的泪珠顺着洒金石榴裙一颗、一颗砸在鹿皮小靴翘起的云头上,渐渐晕开一片湿痕。
君衡伸手掰过张格僵直如木的身体,见她还是倔强的不肯抬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所有话和情绪都憋了回去,不再说什么了。他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拥进怀里,语气还是波澜不惊,但却不像方才那么生硬了:“是我不好,不会再有下次了。”
张格心里一酸,紧紧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把头埋进去……
“嗯。”
·
相州之行,起于病,终于伤。
虽然君衡最后什么也没有问——没有问具体情形,也没有问张格为什么不告诉他;张格也没有问,没有问君衡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也没有问他到底知道了多少,相信了多少。
一切的不解、怒气、伤心,都好像在那场漫长的沉默对峙中消匿于无形了。
但,真的消失了吗?
……
离开相州驿站,枯燥的旅程重新开始,生活好像回到了从前,却又好像没有回到从前——君衡不再坐车,而是改成了骑马。陪张格坐车的变成了卢春和谢佩兰,赶车的变成了谢佩松。
看起来好像很正常,毕竟同是女眷,在一辆车里会更便利些,而君衡一个男人,整日在车里窝着,看在周围士兵的眼里好像也不大好。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张格挑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能看到君衡骑在马上的背影,和从前一样如山岳般沉稳,却又好像多了一丝落寞和压抑,令人不安。
君衡一日比一日沉默。从前他沉默,是因为性格本就内敛安静。现在他沉默,却是因为肚子里心事重重,是因为……他们变得生疏了,无话可说了。
卢春见张格满脸心事,刚想开口,却被谢佩兰拦住了。谢佩兰摇摇头,伸手从面前烧着热水的小铜罐里拿出个蜜橘,递到张格面前:“王妃尝尝,用炭炉热过了,不凉。”
张格回神,见两人满眼关切,放下车帘将蜜橘接过来,笑了笑:“谢谢兰姨。”
谢佩兰看她连笑里都凝着浓浓的愁绪,忍不住一叹。照理这事儿其实不该她们张嘴——王爷王妃之间的事,岂是他们这种小人物能插手的。何况她们才跟了王妃几天,这种夫妻之间的隐事,就是亲爹娘都得思量思量再说。
但话又说回来,这样年轻的姑娘,生的又这样明媚,还从不自矜身份,一口一个兰姨的叫着,实在是惹人怜惜。且……和春儿一样,这也是个没了亲爹亲娘的孩子啊!突然成了婚,嫁的又这样复杂,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要是她们也不说,还有谁能和她说呢?
谢佩兰心里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开口了:“王妃既叫我一声兰姨,那我能否托大说两句?要是说的不对,王妃就只当吹了一阵儿风,别忘心里去。”
张格一愣,看看手里的橘子,低下头:“嗯,兰姨你说。”她最近也确实也有些茫然,辨不清自己的心,也辨不清他的心,进退两难:“您是长辈,又见多识广,若有要教我的只管说。”
其实他们突然变成现在这样,不是因为康王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都发现了一个事实——他不信她,她也不信他。张格是早就知道,君衡却是突然才发现的。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他们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却都无法开口、无法解决。
谢佩兰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她只能就事论事的说:“其实夫妻两口子过日子,有个磕磕绊绊的再正常不过。我虽然没嫁过人,但好歹也活了半辈子,从我们老家到逃难这一路,再到府里这十几年,见了不说上千对,也得有个几百对夫妻了。别管形形色色什么模样,贫的富的、老的少的,就没有不拌嘴不磕碰的。”
“这夫妻两个拌嘴的理由呀,也是千奇百怪。你就说卢府那后廊上吧,因为婆媳、因为孩子,因为这个月男人拿回来的钱少了两贯,因为娘家亲戚上门打秋风。因为喝酒打牌不好好过日子,还有那偷摸逛花楼叫媳妇子揪住的,哪月没有个三五桩。”
“后廊庑里住的都是下人,没读过几本书,也不识得几个字,那闹起来可不比富贵人家斯文体面,都是真刀真枪地闹,鬼哭狼嚎地闹,孩子哭婆娘叫,折腾得一廊庑的人没有听不见的,可热闹呢。”
谢佩兰见张格一双大眼睛望着她,透着几分少见的乖巧,不由笑了。她伸手过去把她手里那怎么也剥不完的橘子拿过来,三下五除二剥干净,塞给张格一个橘子瓣:“可别看一家家闹得多天翻地覆,你打我杀,但只要晚上灯一灭门一关,还往一个被窝儿睡觉,一口锅里吃饭,这日子就还能继续往下过。”
张格嚼着清甜的橘子瓣,听见谢佩兰温和慈爱的声音问:“但王妃,你知道什么样的两口子最过不长吗?”
张格摇头。
谢佩兰轻轻一叹:“这最过不长的,就是那种不吵也不闹的夫妻。面儿上瞧着客客气气和和睦睦,其实内里一个比一个犟。恁多少误会委屈从来只憋在心里头,碰上什么事儿这个不说,那个不问,只管撑着面子上的平和,其实底下的心呐,早就越走越远了。这样走着走着,最后往往就再也回不去了。”
张格沉默,一阵北风忽然吹起车帘一角,她又看见了那个熟悉落寞的背影。北地的寒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冻得人一哆嗦——没有了那个温暖的怀抱,这古代的冬天真冷啊……
张格默默关上车帘,低声道:“我明白了,兰姨。”她要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
但没想到还不待张格想明白,队伍的行进速度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他们不再在州府驿站多做停留,反而只在沿路荒无人烟处扎营休息,队伍守卫也愈发严密,士兵的状态也一日比一日紧绷。
张格不明内情,心里陡然生起不安——这是怎么了,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张格站在营帐内凝神沉思片刻,这次终于没有再故作不知,视而不见,而是直接出了营帐,向着君衡和上官季仙议事的军帐走去。
第33章
誓言 “我今生,绝不会背叛自己的妻子……
队伍刚刚安营扎寨, 营地内一片繁忙景象。张游正在外围布防,士兵有的饮马整装,有的在轮班休息, 后勤的辅兵卸下物资,准备烧火烧水开始做饭。
君衡和上官季仙则正在军帐内商议正事——队伍其实并没有出什么大事,但队伍的行进速度确实加快了。
玄甲军是重骑兵, 需要的补给比轻骑兵多得多。幽州距离长安两千余里, 他们只是护送又不是行军打仗, 所以并没有携带很多粮草,都是依靠沿途驿站进行补给。
小驿站规格低,至多待上一两天。但是每次到了大驿站, 为了休整队伍, 少说也要待上三五天,恢复马力。
但是先前经过磁州和邢州两个中州治所,君衡却只让队伍停了一日, 草草补给后便快速启程, 也难怪张格觉得怪异。
上官季仙对着舆图琢磨一番,道:“已经过了磁州和邢州, 前面就是恒州了。我看在这次可以在恒州多休整几天,咱们之前在洛阳采买的物资早就用完了,如果之后继续沿途扎营不就驿馆, 要补充的物资粮草不是少数。”
君衡也正对着舆图沉思。河北三镇,幽州、成德和魏博,以魏博经济实力最强、人口最多, 魏博节度使薛城义也最不驯。而磁州和邢州两地距离魏博节度使的治所魏郡非常近,为免节外生枝,他们才加快了行程。除非必要, 也尽量不在两地官驿停留。
不过前面的恒州就是成德节度使怀安郡王的辖地了。怀安郡王是近支宗室,论辈分是君衡的从兄,为人豪爽干练,且一向忠心王事倒还可信。
君衡点头:“那就暂且在恒州休整两天,等前方探马传信回来,看看情况再说吧。”
一旦过了成德,前面便是幽州节度使孙延道的辖地了。幽州节度使下辖幽、营、平、蓟、妫、檀、莫七州,其势甚大。而君衡的新封地恰在幽州,且他不仅是皇子,还是从前的太子。这样的身份进入幽州,幽州节度使心里到底会怎么想?
是被流放到此地关押看管的囚犯,从此边缘化了?还是皇帝预备圈一块地方让他享享清福,做个太平王爷?还是……准备以势压人占了幽州,或者干脆就是来收拾他们刘家,预备夺权的呢?
刘延道坐大的这几年,君衡恰在云州镇边,素未谋面,还真不好说他会怎么想,但做最坏的打算肯定没错。过了成德,之后的每一步都要谨慎,越往北走,越要小心,防着有人狗急跳墙。
上官季仙想到此处,看了一眼君衡,正色道:“既然说到小心谨慎,那有一事我便不得不说。王妃之事,你到底打算如何解决?”
君衡执笔的手微微一滞,但旋即平静道:“此事我已经说过了,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上官季仙直白道:“你若现在还在东宫,还是一国太子,不管她是哪一方的人,哪怕她是陛下安排的人,我都绝不会提。可幽州是个虎狼之地,孙延道狼子野心,实力不可小觑。我们此行必定险之又险,接下来的每一步,打起一千一万个小心都不为过。这样的情形,你却还要留一个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女人在身边”
君衡打断:“我说了,她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哈,”上官季仙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没有恶意就够了,不会杀你就够了?子瞻,不,君上!你明明知道这个女人有问题……”
君衡攥紧手中朱笔,再次打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有什么问题,她不过是”
上官季仙打断:“怎么没有问题?她若是没有问题,为何遇到事不告诉你?你一没打她,二没纳妾,一直好生善待于她,无缘无故她有何理由不信自己的夫君,反去相信外人?除非……她心虚,不敢信你!”
君衡沉下脸色:“少卫已经一查再查,纵有些疑点不解,可当时那种情况,确实没有丝毫偷梁换柱的可能。她又是这副样貌,去哪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人代替她?”
上官季仙却道:“就算她是本人,也不代表她完全清白。你又怎知……她不是幽州的人?毕竟她的姑母张卿掌着范阳卢氏阳乌一房,生儿育女,是货真价实的主母。刘延道盘踞幽州数年,绝不可能不和范阳卢氏打交道。他们的关系现在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有没有互相勾连,或者干脆已经站到了一条船上,谁也不知道。”
上官季仙盯着君衡:“你心里明明清楚,却总想为她种种不同常人的举动找借口,那这次呢,你又为她找了什么借口?若是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早就哭天喊地让夫君为自己报仇了,她呢?闹得最后竟然是”竟然是康王耀武扬威地派人来送信,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男人,收到凶手的炫耀,才知道自己妻子遭遇了什么,这个凶手还是康王,是君衡的亲弟弟,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一直踩在脚下的弟弟!何等奇耻大辱!
而那张氏,遭遇了这样的大事,不但对丈夫一字不吐,转头为了一个婢女,又宁肯毁了自己清誉当众说出来,也不愿向君衡低头多说两句,不肯倚信他。这样明显的防备与疏远,除了有问题,还能怎么解释?
“”
朱砂顺着笔尖一滴一滴落到纸上,君衡凝目沉默良久,再抬头,却突然将笔扔进了石砚,四溅而起的朱红之色,血迹一般触目惊心。
君衡看向眉间缊满怒意的上官季仙,淡淡道:“我说过,相州之事是我自己的疏忽。我明知康王早在相州埋伏,却误以为他的目的是我,所以没有在她身边安排太多人手,这才导致她遇险。至于你,当时南门事出紧急,你也是为了大局,我并不怪你。”
上官眼波微动,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君衡看着纸上斑驳的朱砂,眼底一片清明:“这次的事,你生气,懊恼,悔恨,我只会比你更生气,更懊恼,更悔恨。但把错推到一个女人身上,用证明她有问题来化解心里的火气和愧疚,这没有用,也并非君子所为。”
若问君衡心中有没有怒、有没有恨,有没有伤痛,当然有。他恨极了、怒极了,也伤心极了!在刺史府静坐的那半个时辰里,他几次想站起来质问张格——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你真的……
君衡甚至一度想捅破他们之间的猜忌,问问她到底是谁,来他身边卧底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的喜欢、表白、心动、依恋,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演的?刚毅率性的,勇敢无畏的,妩媚柔软的,甚至娇弱可怜的,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总是这般若即若离,真的只是小女儿情态,还是在欲拒还迎,只为了掌控他?
她究竟,把他当作什么
君衡坐在那里,一遍遍回想康王故意写在信中的那些淫词艳语,回想她在相遇后的波澜不惊,回想她宁肯为一个外人毁掉自己,也不愿多求他一分的疏远,几乎要被心里纠缠的千百种情绪吞没了。
可君衡最后还是忍住了:“我们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现在有了这样的结果,最受伤的不是你我,也不该是你我,而是她。”
不管他因为此事有多少痛苦,她的痛苦只会比他更深、更重。此时再去提别的事,无异于雪上加霜,除了加重彼此的痛苦,没有任何益处。所以君衡最后选择了沉默,选择将一切情绪吞下去,自己消化。
只是君衡没想到,这次消化得有些慢,慢到两人都露出了端倪,无法再遮掩,这……就有些麻烦了——因为君衡根本不想捅破此事。
君衡收起所有情绪,盖棺论定:“此事以后不比再提,至于她的身份,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就算她的身份真的有问题,但她既然能做别人的人,能为别人做事,自然也能成为我的人,不过时间长短罢了。”
上官季仙:“”他没想到君衡竟然是这么想的。
十年太子,君衡见过多少利益纠葛,多少人心谋算,多少荣华富贵,多少貌美如花且倾心于他的女人。最后竟然会这么快,这么轻易就栽在一个女人身上?还是一个身份不明,满身疑点的女人。
上官季仙沉默半晌,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你真的想明白了?爱美人不爱江山你现在可还没有江山呢。”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女子真的是某一方送来的美人计,哪怕他们在幽州做的再好,最后也很可能满盘皆输。
君衡却道:“君主若会因美人失江山,那这君主本就不配坐江山。何况,她不仅仅是一个美人,她是我的妻子。”
君衡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延喜门门楼下那副空寂单薄的棺椁。灵幡簌簌作响,仿佛十五岁那年他在立正殿里听到的梵音。
皇后的寝殿,高阔恢弘,奢华绚丽。然而君衡每次去见母亲,却只能在那重重屋子里感受到无边的空寂和孤冷——他的母亲,原本也是个率性热情,洒脱热烈的女子。可是那个人,却在短短十年间便让她从盛放走到了枯萎,最后那样惨烈地凋零!
君衡在原地静立半晌,突然道:“我今生,绝不会以任何理由背弃我的妻子。”
他的声音沉、冷、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除非我死,除非……她先弃我而去。”
他宁死,也绝不会做和那人一样的人!
上官季仙愣住。
门外正欲进去的张格也瞬间呼吸一滞,愣在原地。
……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两人谈的太投入,竟没注意到有人来了,瞬间警惕道:“谁!”
“我。”
上官季仙眉头下意识一紧——这是议事的营帐,未免玄甲军中有人不牢靠,他连守卫都遣到了外围。她在外面悄无声息地,也不知听了多久但想起方才君衡的话,又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上官季仙见张格好像有话要说,想了想干脆起身告退了——既然君衡心意已决,那他还是传讯少卫继续查吧。如果查到最后就是查不出问题,那当然皆大欢喜。如果有问题那他只好解决这个背后之人!只要没了这个人,女人吗,守着君衡这样的夫君,再有几个孩子,自然也就没问题了。
上官季仙离开前神色复杂地看了张格一眼,没办法,谁叫主君铁了心爱美人不爱江山,做下属的也只好另想办法周全了。
不想上官季仙刚调整好心情准备出门,身后张格却突然道:“你不必走,我要说的事你也知道,留下一起听吧。”
上官季仙不明所以转身回头,君衡也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什么事?”
张格攥住双手,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微微渗汗,但她深吸一口气,还是说出了口:“其实我听到了你们在孟津渡官船上说的话。”
“”
第34章
和离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们和离……
他们扎营的地方是两州交界地一处荒郊野外。
大地广袤无垠, 秋日的连天衰草如今已被枯黄玄青的沙土冷石覆盖,只露出几丝枯萎的草根,零星干瘪的老树, 透着些许萧瑟。
冬天的余晖是冷白色的,映在铅灰色的天边,寂静苍凉。
张格说出那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时, 一颗心高高悬在嗓子眼, 整个人也像等待刽子手落刀的待斩囚犯, 僵在法场上一动也不敢动。
她在赌,在拿自己的命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解决每一件事, 都只能拿自己这条单薄的小命去赌, 张格已经习惯了。只是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她还要拿自己的命去和君衡赌。
兰姨有一句话说得对——不闻不问,不言不语的夫妻, 是走不长远的。
但是兰姨不知道的是, 他们夫妻若想走到‘有问必答、亲密无间’,必须先迈过一道坎。一道下面埋着定时炸弹, 炸不炸全凭君衡心意的坎。
而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停在原地止步不前, 等着一次又一次的猜忌和冲突,彻底消磨掉他们之间所有的情分。
要么,赌一把向前跨一步, 前面究竟是万丈深渊还是柳暗花明,去看一看,便知道了。
君衡选择了前者, 而张格,选择了后者。
清冽寒风穿帐过堂,灼灼木炭噼啪作响。满室紧绷的寂静中,君衡看见橘红色的烈烈火光跳跃在她的眼睛里,熠熠生辉,惊心动魄。
君衡凝目半晌,突然道:“上官,你先出去。”
“……”
上官季仙默默退出了军帐。营帐外还是那幅繁忙景象,日落西山,皓月当空。辅兵已经燃起数个火堆,上面或是坐着铁釜,或是坐着铜锅,也有木棍串起的烤架,上面挂着他们这两日沿路打到的野食。
火光熊熊,星斗映月。
上官季仙裹紧大氅,踩着荒秃的草皮在营地里四处游荡,默默整理脑子里纷乱嘈杂的思绪——如果当初她听见了他们说的话,那她不信他们倒确实情有可原。但是……上官季仙又想,谁又能确定这不是她发现自己露出端倪后,为了证明清白,使的另一条计呢?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她不清白,这样直白地戳破此事,她又要怎么向君衡解释自己身上的诸多疑点呢?万一解释不清,岂不是更坐实了自己的问题,一旦他们拿到确切的证据,说不定真的会将她拿下审问,她就不怕吗?
这样一想,又觉得张格既然敢这样做,或许真的没有问题。
“……”
上官季仙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思维困境。好像一旦对这个人起了疑心,她的所有言辞行事,往左解释也行,往右解释也行,除非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是’或‘不是’,否则猜疑的人将永远陷在左右为难的处境里,永远不能安心。
上官季仙停下脚步,回望营地正中那座孤立的大帐——这一次,她能给君衡这个证据,让他安心吗?
·
军帐中,君衡看着面前的张格也在想——是啊,人一旦起了疑心,除非有证据盖棺论定,否则永远不能安心。她能给他这个证据吗?
“我不能。”张格直视着君衡的眼睛,神情很平静。事情说出来之前,她一直很紧张,很忐忑,但最难的那句说出口后,张格反倒轻松了:“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是我给不了你证据。”
君衡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以为……她是来弥补、遮掩,或者至少是来解释的:“为什么?”
张格坦然道:“第一,是因为我没有证据,第二,是因为没有必要。”
君衡不解:“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没有证据,你……”
张格打断:“所有能证明‘我就是我’的证据,我相信你们一定已经翻来覆去查过很多遍了。”
君衡怔了一下,语塞。
张格注意到他的神色,心中了然,带着几分自嘲道:“我一个掖庭宫女,身无长物,幽王殿下觉得我还能给你更多、更细的证据,来证明我是谁吗?而且,”
张格突然嗤笑一声:“这件事本来就很可笑,我好端端的一个人,既没犯法也没作恶,却突然要经受你们这样莫名其妙的猜疑,现在还要我自己给出证据,只为证明我是我?凭什么?”
她的态度出乎君衡意料的强硬,君衡心头不禁窜起一股火气,皱眉道:“但你既然听到了我们的话,就该知道我怀疑的是什么。少卫确实没有查到你并非张七娘的证据,可是也查出了许多疑点!”
张七娘在宫里生活了十年,一言一行是个什么性格,根本无法掩藏。她私底下或许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但最大胆最冒失的举动,也不过是和同院的小宫女斗嘴打架,绝不是张格这般胆大包天的强硬性格。
而且十年,还是深宫里的十年,君衡声音低下去:“你的勇敢、直率,我都可以理解为天性使然,可你要怎么解释你的无畏?如你所说你只是掖庭宫里的一个婢女,婢女,如何无畏!”
张格闻言却笑了:“这要问殿下呀。”
君衡一愣,问他?
张格抬起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奴婢也是人,没有人愿意做奴婢,也并不是每一个做奴婢的人,心里都将自己当作奴婢,将你们看作高高在上的主人!从前,我是不得不畏。但嫁了你,英明神武、霁月光风的太子殿下,我以为,以后我都可以不必再‘畏’,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可以在殿下面前展现我的本性,让你看到真正的我!却没想到……”
张格说着,眼里突然涌上一丝泪意,笑里也添了三分嘲讽悲凉:“却没想到殿下见了真正的我,却因为我不够像奴婢,不够怯、不够假、不够温顺、不够驯服,而猜忌我!”
她的声音是那样冰寒,仿佛这伤痛已经在心底压抑了许久,已经冷彻心肺,透骨穿筋:“我爱殿下的勇,殿下的正,殿下的真,我原以为,殿下也是这样爱我的,结果却不是。”
君衡几乎被她眼中深切的伤痛刺穿,下意识道:“我是!我也是,我只是……”他怎么不是,他也爱她的勇,爱她的正,爱她的真!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张格死死盯着他:“只是我出身奴婢,不比你们这些王公贵胄高贵,所以不配勇、不配正、不配真?”
一滴眼泪越过颤动的长睫缓缓滑落,张格眼中一片冷殇:“我欲脱泥淖,往天上做骄阳。殿下却惧这骄阳太刺眼,要我解释我为何不继续苟于泥淖,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向你解释!”
寒风越过帐帘,卷起古锈熏笼中冷透的炭灰,满地狼藉。
君衡垂目,良久的沉寂无言后,终于抬起泛红的双目,喑哑道:“那你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
既然无需解释,为什么还要挑破它!
他已经决定放下了,他也不愿终日活在难以释怀的疑心里,不管还有多少疑点和不妥,不管以后再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些不妥,他都决心从此只将她看作妻子,看作要一生守护不能背弃的人,他已经将此事放下了!
张格注视着他秀雅的眉目,淡道:“因为我不愿掩耳盗铃,不愿活得不清不楚,也因为,”
她看着他饱含苦涩的双眼,声音也不觉添了一丝哽咽:“也因为没有信任的夫妻,永远不可能走得长远。你或许出于感情、或许出于责任,选择对我们之间的问题视而不见。可是不问不提,并不代表它不存在!相反,它会像一根长长的刺,慢慢地、一点一点扎进你我的心里。我不愿有一天被它扎得遍体鳞伤,所以我要拔出这根刺!”
“怎么拔?”君衡咬牙,双眼泛红:“你没有证据,又不肯解释,还非把它挑破到明面上,你告诉我,要怎么拔!”
“怎么拔,也取决于殿下。”
张格的脸上的痛和伤忽然都隐去了。她抬步走到军帐正中,拿起一旁的火铗和火石,添上新炭,将熏笼重新燃起。橘红色的火光透着暖意,好像能让贯穿冬日冷气的心肺少一丝凉寒。
张格盯着跳跃的火焰,语气平和:“其实,你之前说我无畏,这话并不对。我有很多害怕的东西,我怕冷怕饿,怕痛怕穷,怕老鼠、怕蛇、怕飞虫,更害怕这世间的恶。很多时候,我只是不能怕,不敢怕,而自从在孟津渡听到你们的话,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害怕。”
她把双手贴到熏笼泛着青锈的铁网上,感受着僵硬红痛的双手慢慢回暖:“你说你早已决意放下此事,将我当妻子看待,但其实你不是。你只是想将我关进笼子里,像一只鸟一样养起来。”
这话实在难听,君衡忍不住辩解:“我从未这样想过,便是疑心最盛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要伤害你。”
这是真的,当初上官季仙问要不要将张格抓起来审讯,君衡几乎是在想清楚之前就本能地抗拒了这个选项。
张格看了他一眼:“我没有说你要伤害我,也并不是要怪你。你的疑心一直没有尽消,你的身份又注定不能冒险,你的责任感又迫使你必须善待妻子,所以权衡之下,你只剩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我关起来。”
这个关并不是真实的关,而是断绝一切张格能接触到君衡身边之事、身边之人的可能。
这些日子,除了上官季仙,张格几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君衡身边的任何人。在卢府,伺候她的全是不认识的卢家婢女,保护她的玄甲军都在外围,只有上官季仙能与她接触。
而作为王妃,除非君衡连内务都不让她打理,不然她一定是需要人的——所以君衡给她找来了卢春,一个绝对不清楚东宫旧事,绝对接触不到君衡身边事的帮手。
君衡哑然,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回头细想,他虽然没这么想过,但还真的是这么做的,竟无法反驳——他确实一直在防备她接触自己身边的事。
“我……”
君衡身上确实牵系着很多人的前程。他曾经在东宫的部下臣僚,他的外祖父母、舅父舅母、表弟妹们……还有他的母亲。他纵不为自己保重,也要为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和前程保重。
而张格的身上又确实有疑点未消,不只是性格,还有字迹。张七娘在掖庭留下过许多笔迹,可是自从她嫁作幽王妃,君衡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字。但即便是现在争吵起来,君衡还是在避免提起这一点——因为……这很可能是她无法解释的一点。
君衡知道这话在她听来可能很像借口,可此时也只能这样说:“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
没想到张格竟然点了点头:“我明白,我说了,这一点上我并不怪你。”
比起因为一点猜忌就将人或杀或囚的变态,只是将她好好养起来,不让她接触自己身边的事,对一个上位者来说,真的很仁慈了。
“但我不愿意一辈子做一只笼中鸟雀,哪怕锦衣玉食,我也不愿意。”张格离开熏笼,一步一步走近君衡,抬头望他:“殿下,我这样说,你可能又要疑心我不像奴婢,或是有什么目的了,可我还是要说。若你我还想做夫妻,还想好好走下去,那我们就要将这根刺拔出来。而拔不拔,决定权全在你。”
君衡垂眸望她,还是那双清凌凌的眼,却带着以往从未见过的锋锐,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拔如何,不拔又如何?”
她笑了,笑得那样平和淡然:“殿下若想拔,那从此不管我身上有多少地方与你想得不同,与张七娘不同,你都不能再疑我忌我,必须全心信任我。你要让我知道你的身边正在发生什么,我们的未来会发生什么。而我,自然也会全心全意信赖你,我们同心同德,一起去走未来的路。”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但不知为何,君衡却突然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如果我……做不到呢?”
“若殿下做不到,或是不想拔这根刺……”张格心里一酸,两行清泪突然冲出眼眶,在秀美如玉的面颊上缓缓蜿蜒,笑中带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出身卑贱,秉性刚强,不驯礼教,实在不堪与殿下为配。还请殿下看在这些日子的情分上,给我一条生路,放了我……与我和离吧。”
……
第35章
藩镇 有危险!
魏郡, 魏博节度使薛城义府邸。
薛城义将手中密信移到蜡烛上方点燃,烛光轻晃,映出男人带着沉思的锋锐双目。
手下王团练使语气焦灼道:“使君, 此事太过冒险,那幽王的封地在幽州,与咱们又没什么相干, 我们何必去做刘延道的马前卒, 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手下刘司马却道:“这话错了, 河北三镇自来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只看先前张长德的下场,就知那皇帝打的是什么算盘。这次突然把幽王安排到幽州, 难保不是想效仿怀安郡王之前干的事。若真如此, 等刘延道覆灭,幽王收回幽州权柄之日,也必是咱们魏博大难临头之日!”
说话这人是魏博的行军司马, 掌着军籍符伍、号令印信, 权柄更在副使之上,也更得薛城义信任。是以刘司马一开口, 其他人互相看看,都闭上了嘴,等着看薛城义的意思。
但有摆他的, 自然也有不摆他的,比如副节度使季安:“刘司马这话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张长德落得那样的下场,是因为他在成德行事太过, 嚣张跋扈不敬朝廷就不说了,竟还敢公然扣下要上缴的赋税,圣人岂会不怒?咱们魏博对朝廷可一直是恭恭敬敬的, 使君数年镇边,军功卓著,魏博百姓安居乐业,又不像成德那般被张长德祸害得民不聊生的。圣人闲着没事干了来为难使君?没了使君,这东线的边防怎么办,难道交给高句丽打秋风不成?”
季安这番话说完,薛城义凝重的面色回转了一些,屋里众人沉重的心情也略放缓了。
是啊,他们又不是张长德。虽说使君的脾气性子傲了些,但他既没有私扣税赋,也没有祸乱百姓,立下的又都是实打实的军功,皇帝没事儿找他们麻烦干什么?
再说了,朝廷设立河北三镇是为了屏藩东北。现如今西北的东突厥虽灭了,可东北的契丹却日益兴盛——这才是真正狼子野心的人呢!
季安见薛城义面色放缓,心中得意,轻蔑地看了一眼刘司马,又道:“再说了,这幽王和怀安郡王怎么能一样?怀安郡王当时还没出长安就已经封官赐爵,光是‘护送’的兵马就带了五万,光明正大就是来收权的,根本不用藏着掖着。那幽王呢?一个废太子,被圣人厌弃不说,连护送的人马都只给了五十个。听说不但没封官职,连个采邑番户都没给,光杆一个,他拿什么收权?”
薛城义点头,这也是他犹豫的一点。若幽王当真只是被遣放幽州,并没有别的目的,那他轻举妄动就成了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幽王虽是废太子,但却是坐了东宫十年的嫡长子,听说那长安城里现在的形势也复杂得很,幽王以后到底是个什么前程,且还不好说呢。这样的身份,他们魏博纵不能与之交好,最好也不要交恶。
薛城义一向更倚重刘司马,难得倾向季安的建议,季安心中一喜,赶紧道:“使君说得是,正是这个道理!”
再说了,河北三镇虽说唇齿相依,但互相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自来远香近臭,他们三家互相毗邻,势力范围模糊不清,争执在所难免。怀安郡王接手成德后,局面更加复杂,彼此间的敌我分界,其实很难界定。
季安低声道:“使君,刘延道与咱们又不是什么亲戚,突然来这么一封信,安知不是驱虎吞狼之计?咱们若出手拦下了幽王,好处最后是他得了,咱们呢?没被发现还好说,一旦被发现了那可是抄家灭族之罪!”
哦,坏事他们魏博自己干了,好处还不一定有,风险却是他们自己担着:“他这想得也太美了,凭什么呀?”
这话着实有理,屋内的心腹属官们纷纷点头,显然更认同季副使的话——幽王进幽州这事,他们魏博就不该掺和。
刘司马见无人支持自己,连使君都倾向季副使,脸色自然十分难看:“使君,这世上的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幽王是嫡长子,自幼便极受陛下宠爱,不管个人资质还是军功资历,其他三个皇子都是拍马也追不上。使君不妨换位想想,若是您有这么个精心培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纵父子之间有了些龃龉,当真就彻底厌弃了?”
“这,”薛城义凝眉回忆,他上次见这位幽王还是他去云州镇边之前。当时一面之缘,只记得那少年样貌生得极好,皎若玉树,英气干练。虽然年纪不大,但一言一行十分沉稳,自有山岳之风,又无骄人之态,令人颇有好感,印象深刻。这要是他儿子的话……
薛城义摸了摸下巴:“你继续说。”
刘司马见他动摇,连忙道:“而且陛下如果真的厌弃了幽王,那这天大地大,疆域广阔,何处不可封?西北西南,那偏僻荒凉的地方有的是,为何偏将幽王送来千里之外的幽州?幽州形势何等敏感复杂,谢家驻守的云州又恰在左侧,把一个废太子送过来,难道就不怕幽王勾结云州反了?”
这倒是,谢家通敌叛国的事嚷嚷了这么久,皇帝却一直没给出处置,好像皇后一死,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长安闹得沸沸扬扬的复立太子一事,也没见皇帝出手压制,任由朝野非议。如此说来,还真不像是厌弃幽王的样子。
薛城义想到这儿不由凝眉,可这要是没厌弃,那突然把一个‘太子’送来幽州,背后目的就真的值得思量了……
刘司马压低声音:“使君,刘延道的要求虽无礼,但有句话却说得很对,要拦幽王,不能在幽州动手,也不能在魏博动手,唯有幽王在成德境内时,才是最好的良机!”
刘司马还要再说,薛城义却突然收了神情,平淡道:“话虽如此,但季副使的话也有道理。就算幽王真的是奉陛下之命来收权的,首当其冲的也是幽州,而不是咱们魏博。且不管幽王身份有多尊贵,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一个黄口小儿,没兵没钱,这幽州也不是他想收就能收的。”
刘司马一愣,薛城义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一片心为着咱们魏博,不过宜良也不必过于忧心了,就算那幽王真有两把刷子,那也轮不到咱们来着急,依我看,还是该先观望一二,且看看他到了幽州之后有什么动向,再做打算。”
刘司马见那季安一脸得意,心中不忿,但薛城义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使君说得是。”
薛城义看看桌上几丝散落的书信余烬,突然又道:“不过幽州这么火上头似的跟咱们求助,看来刘延道心里对这幽王不是一般的忌惮。这对咱们来说,倒说不定是个契机,值得好好想一想。”
要是刘延道能拿出叫人满意的筹码,薛城义倒也不介意与他合作一把。毕竟,一个‘太子’,在河北三镇坐着,实在是个明晃晃的威胁。
……
玄甲军的营地里,众人还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场阴谋,还沉浸在难以理解的儿女情长里。
谢佩兰听完张格的转述后,整个人就一直呈现出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她开导张格,原本是想帮忙,想让这对小夫妻好好沟通,把问题说开后好好往下过日子。
结果万万没想到,王妃信心十足地去了,回来却说自己可能要和王爷和离了?谢佩兰忍了又忍,一忍再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不是,你到底和王爷说什么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要和离呢?难道就因为康王的事?”
张格摇头:“不是因为那个,他……不是那种人。”
张格能感觉出来,对于自己的遭遇,君衡只有懊恼和心疼,所有怒火和仇恨都冲着康王去了,他对她唯一的怒火,只源于发现了他们彼此间的不信任,而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窝囊想法。
谢佩兰见她提起幽王,明明眼里话里都透着掩饰不住的情意,心里更不解了:“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很多事,很多根本说不清的事。
不光是信任问题,还有他们的身份,未来,性格,三观,太多太多了。有的问题很早就摆在了台面上,只是他们都选择视而不见,有的问题正在渐渐浮出水面,让张格越来越无法视而不见。
张格盯着眼前红热的炉炭出神:“其实,我们本就是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与其等到情深后伤筋断骨,不如趁着现在情分尚浅,挥剑斩情,还能少伤心几分。”
谢佩兰:“……”她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理解不了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了。明明刚认识那几天,她觉得这王爷王妃看起来还挺热乎的,你看我一眼,我冲你笑笑,这不挺好的两口子吗?
怎么才过几天就要伤筋断骨、挥剑斩情?
卢春见兰姨接不上话了,摇摇头把张格拽起来:“算了,别在这儿闷着了,你晚上是不是没用哺食,该饿了吧?走,咱们去找点儿东西吃。”
谢佩兰一想也是,她们是同龄人,可能更好交心吧。
两人手牵着手出去,清冷的月光打在油布帐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角落里一闪而过的影子
第36章
过去 “做女人是不能退的,一步也不能……
此时已是深更半夜, 更深露重,寒意甚浓。除了天上西斜的残月和营地中寥寥两处岗哨还存着微光,隐约映出枯树和帐篷支棱扭曲的影子, 四下皆是一片漆黑。
张格和卢春一出营帐差点儿被野地里的狂风吹跑,冻得连忙裹紧斗篷,一步一哆嗦地找了半天, 才找到辅兵搭来做饭的帐篷。帐篷里的灶台早就熄了, 只剩一些冷炙残羹。
卢春四处找了找, 在临时搭建的石灶角落处拣了几块柴火,就着火炬一跳一闪的暖光,摸索着将灶台点了起来。
卢春掀开灶口的大铁釜看了看, 又找到西北角上一口盛水的大木桶和葫芦瓢, 添上水,再把小釜放上,从旁边盛饭的大木桶里拣了两个完整的笼饼, 又从装酱的陶罐里挖了两勺肉酱, 都放上后,盖上锅盖:“等等吧, 过会儿就能吃了。”
张格也没矫情,古代行路在外,有热饭吃都不错了, 馒头就酱也总比干饼干肉强——她真的已经吃够干饼咸肉了!
卢春收拾饭的功夫,张格也没闲着,她在简陋的帐篷里转了转, 找到两张小胡床,拿到灶台前和卢春一人一个分坐下。两人就着灶口的火光照亮取暖,等着饭菜热好。
卢春见张格拿火铗翻弄着灶灰不说话, 想想干脆直接问了:“你当真要与幽王和离?”
张格的手顿了一瞬,却没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要是真与他和离了,你怎么打算?”
卢春显然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微微怔了下,不过现在一想……她直白道:“这我说了不算,幽王说的才算。要是幽王还愿意要我们,那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当然更愿意留在幽王府,继续做女官。要是幽王不愿意要我们,那我们就只能出去自谋生路了。不过好在王爷已经帮我们脱了籍,我这几年也攒下一些积蓄,总还不至于饿死。”
张格:“嗯。”
卢春眨眨眼:“……嗯?‘嗯’是个什么意思,到底是离还是不离呀?”
“……”张格转头瞧她,无奈苦笑:“你都说了,连你们能不能留下这样的小事,都要幽王说的才算,和离这样的大事,是我说离就能离,说不离就能不离的吗?何况我虽是冲喜嫁进来的,却也有明旨册封,入了宗牒,恐怕王爷也不能完全自己做主,还得请示皇帝的意思。”
卢春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但这就更奇怪了:“那、那你这是?”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总不会就为了吓一吓幽王吧?
卢春虽未明说,张格却好像明白她的意思,拨弄着炉灰淡淡道:“说了算不算和说不说是两码事。他让我过得不高兴了,难道我还不能说一说吗?他虽是王爷,我却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难道我连心里不高兴都得为他忍着?”
凭什么?她才不要忍。
张格以前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别的不说,她总见过父母之间的相处。而张格父母的相处方式,就是很典型的华夏传统婚姻的相处模式。
张格的父亲是一个好人,甚至在传统审判视角下,可以说是一个好男人。吃喝女票赌一样不沾,每天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赚钱养家,让老婆孩子都过上好日子。
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可以早出晚归,数十年几乎一日不歇地忙碌。
父亲也确实取得了不错的成就,不说大富大贵,但至少给了妻女不错的物质生活,让她们从来不会因为经济感受到困窘,张格小时候想要什么喜欢的东西几乎都能得到。
张格是独生女,而他的父亲作为一个农村出身、老一辈的男人,竟然没有一丝一毫重男轻女的想法,甚至对孩子的成绩、性格、为人处世都没有一点要求,觉得孩子只要健康快乐就很好,别的都无所谓。
这样一个父亲,看起来是个好爸爸,作为独生女的张格应该对爸爸感情很深对不对?
不,张格很恨她的父亲。至少在她穿越前,她一直是深恨着父亲的——因为,他对不起她的母亲。
这个对不起,并不是张爸爸犯下了什么家暴出轨之类的大错,而是他的大男子主义和自私,深深伤害着张妈妈。
在张格眼中,明明母亲也赚钱,家里的钱有一半是母亲辛苦赚的,但父亲回到家,就可以什么都不干,孩子也不管,只需要天天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母亲却要操持里里外外一切家务,还要照管张格的身体、学习、吃饭睡觉包括情绪,一切的一切。而第二天早上起来,母亲还要像父亲一样起早贪黑,跟着父亲去做生意,去赚钱。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父亲可以休息十几个,母亲却只能休息睡觉那八个。
凭什么?
张格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她的身体是不怎么好的,几乎每个冬天都会感冒发烧,每次都要挂吊瓶。而张格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在她生病时陪过她,每一次都是母亲,陪着她治病、挂水,照顾她吃喝休息。
记忆里好像只有一次,她在屋里躺着高烧,父亲从门前路过,问了母亲一句:“还烧着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张格向母亲抱怨,母亲却说:“你爸忙,脑子里装的正事儿太多,太累了,没空管这些。”
可是你也忙你也累啊!
还有,父亲是这个家里的独夫。所有人的喜怒哀乐都必须以他为先。他不高兴了,张格和妈妈就战战兢兢,怕他发火。他高兴了,她们母女就要好声附和,生怕没附和好,他又不高兴了。
张格小时候在家里是不敢大声哭和大声笑的。因为爸爸做生意太累了,嫌吵。有一次她看了一个综艺节目,很好笑,她笑得很大声,他就发怒了……
这样的父亲,对张格来说不是父亲,而是家里的一片阴影。
而最让张格痛恨和难以忍受的,还不是这片阴影本身,而是母亲对此表现出的极度隐忍和退让!
他不关心你的身体健康,不关心你的精神世界,不在乎你的情绪,不在乎你的需求,不在乎你的一切!
他只把你当成一个保姆和情绪垃圾桶,一个所有男人都必须有的‘妻子’,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他高兴了和你说两句,不高兴了就不理你。他的笑和包容都给了外人,而他的喜怒无常和冷漠,全给了家人!
这样一个男人,张格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容、退让。
妈妈说:“你爸这样已经很好了,品行正直,什么也不沾,只知道赚钱,也不打老婆孩子……”
“别人家还不如咱们家呢,你没见过村里那些男人,什么脏的坏的都有……”
“妈妈没有学历,只能跟着你爸赚钱,你爸是大学生,把我从农村带进城,让我不用种地……”
“他赚钱很累了,你要多理解……”
张格不能理解!
你也很累,你也是个人啊!你进入婚姻,找了一个男人共度一生,难道就没有情感上的需求了吗?
——当然有,张格看到过无数次母亲因为父亲的冷漠,因为不被丈夫关心、爱护,而感到委屈、痛苦、自卑、绝望。
可她遭受了这样的痛苦,却选择不说、不闹、不争取,也不反抗!这让进入青春期后的张格更加痛苦:“你为什么不和他离婚,为什么!”
“你和他离婚好不好,我不怕吃苦,我们走吧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我不介意有继父,你去找一个爱你的,很爱很爱你的人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
张格闹过、离家出走过,和父亲打得天崩地裂,最后却只能跪下来哭着哀求母亲,求她不要这样懦弱,不要这样隐忍,勇敢一些,不要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一个不能带来幸福的男人身上。
可是没有用,因为在母亲眼里,爸爸的错不是大错,这世上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别家的夫妻也是这样的,过日子就是这样的。
在外人眼里,爸爸是个好男人,给妻儿撑起了一片天,这还不够好吗?一切都是张格的错,是她叛逆了,不懂得体谅父母的辛苦。
这样说的人多了,慢慢的,张格竟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是不是真的是她小题大做了?她能过上好日子,都是多亏了爸爸,她为了这点事就恨他是不对的?这世上还有很多母女过得比她们惨多了,村里还有好多把女儿送人的呢,她们家这点儿事是不是真的不能算痛苦?爸爸这样是不是真的已经很好了?
难道只是不吃喝女票赌,就可以算作是好男人了吗?
不是……吧?
这实在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处理的问题,而一直找不到解决办法的张格,最后只能将这一切都归结为自己的错——如果没有我,如果我死了……妈妈一定早就离婚了。
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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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张格不这样认为了。
“不是我的错。”
炽热的火光照在张格脸上,映在波光粼粼的清澈眼眸里,像两朵绽放在深井寒潭里的火莲,灼热滚烫,几欲伤人:“是他们的错。”
父亲自私、自大、自负、自我,冷漠无情,深深伤害了母亲。
母亲懦弱、隐忍、自卑,不够自尊自爱,深深惯坏了父亲。
母亲说,从前父亲不是这样的。刚在一起时,他也会为母亲做很多事,会照顾关爱母亲。
可是母亲的性格太软了,太忍让、太懦弱了。不敢吵架、不敢与人起冲突,甚至不敢为自己争取任何利益!一次又一次地包容,退让,忍受,放大了父亲,不,放大了人性的懒惰、自私和恶!
既然你不需要关心,我为什么要关心你?
既然你不会离开我,我为什么要照顾你?
既然你予取予求,我为什么不肆意索取?
张格将手靠近滚烫的灶口,灼人的温度几乎快要触到她的指尖,她却没有后退:“春儿你知道吗,做女人是不能退的,一步也不能往后退。男人退一步、退两步、退一千一万步都死不了,可女人只要往后退一步,后面就必定有无数步在等着你,然后便是万丈深渊,你将永无翻身之日!”
张格盯着那火焰,目光灼灼:“女人想赢,就要敢于上阵搏杀,要为自己争取!用心计也好、耍手段也罢,哪怕闹得天翻地覆,也一步都不要退,什么都不要忍。”
她似乎是在对卢春说,又似乎实在对自己说:“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放低自己的底线,去接受我不想接受,不能接受的事情。我宁愿……去逼退他的底线。”
——她宁愿在婚姻里做“父亲”,也绝不要做“母亲”,一点也不要!
卢春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但意思听明白了:“可是,如果怎么打、怎么闹,他就是不肯退让呢?”那幽王是皇子,还曾是太子,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骄傲了吧,从来只有别人退让他,他何时退让过别人?
张格炽热的双眸却突然绽开笑意:“那就走啊!他不退,说明他不在乎我,不怕失去我,一个不怕失去我的男人,我还留着做什么?”
就像这次的事,她终究不是张七娘,万事总有破绽,所以她是不能退的。如果君衡不想失去她,那他就必须退。若他不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不了就一拍两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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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内,上官季仙听完后沉默良久,才问出一句:“你准备……怎么做?”
细究王妃的话,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过‘她不是张七娘’这件事,也拒绝提交解释和证据。她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君衡自己决定,究竟是要‘她’,还是要‘张七娘’。
要‘她’,就永远不要再去探究‘张七娘’。
君衡已经在这帐子里静坐了许久,把她的话、她的表情、她的眼睛,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想,一遍一遍地想:“我”
“嗖——”
刚开口,一支火箭猛地扎在军帐上,箭雨临门!寂静的营地瞬间被撕裂,喧嚣大作,火光熊熊!
“有刺客!护驾!!!”
第37章
危急 “不行,出去必死无疑!”……
外面火光亮起来的时候, 张格和卢春正在吃饭。吃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人饿的时候只要是饭就觉得不错,馒头蘸酱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卢春听完张格的话后, 就一直在沉思。她今年虽然和张格一般大,但脑子里从来只有学习和离府两件事,根本无暇涉及情情爱爱, 所以对张格说的这爱呀情呀的, 她和兰姨一样接不上话——好像有点儿道理, 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卢春想的都是实际的事情:“那要是王爷真同意和离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且不说你手里有没有立身的钱财,能不能找到过日子的生计, 只说你这副样貌, 现在有幽王妃的身份庇护,那康王都敢打你的主意。真到外面做了平头百姓,恐怕一个富绅小吏都能轻易拿捏你, 到时你要怎么自保呢?”
这真是个再现实不过的问题了。
虽然现在的大周国势平稳, 纵有边关之扰,至少内部是太平的, 百姓总体也算安居乐业。
但那都是从大面上说的。具体到一个小家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年代,普通百姓在外面过日子都是极不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就不说了, 只说天灾和人祸两件,就难上加难。
张格无父无母,从小到大认识的、能帮上她的人全都在掖庭宫里, 原主又生得这样美貌,在宫里的时候是因为有六尚的姑姑们庇护,方能平安长大, 安心生活。离了六尚,身份又一跃成了王妃,遇上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敢直接欺到面上来的不多。
可若是个平头百姓呢?张格沉默——她又不傻,来到这里这么久,别的不说,光见识‘权贵’了,怎么会不明白此地生存的艰难——你不喜权贵,但你却离不了权贵的庇佑,事情就是这么讽刺。
卢春想了想:“除了六尚里的人,你还有别的亲友吗?一个都没有?”
卢春听妹妹元娘和婢女议论过张格的身世,但张家族人虽说是四散,但也不是真就全死绝了吧?一个能投靠的都没有?
——古人为什么看重宗族,就在于此了。虽说宗族也未必都是好的,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有宗亲在,人就多一条选择和去路,不会像张格现在这样,抬头四顾心茫然,竟无一处容身之地。
“亲友……”张格努力翻拣记忆,她脑中原主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已经越来越模糊。张格想了好半晌,才勉强记起一个人:“我好像听我的教养姑姑说起过,我父亲还有一个小妹妹,当年张家遭难时她已经出嫁了,所以并没有受到牵连。这应该是我在这世上关系最近的一个亲人了。”
亲姑母,这关系确实很近。可是天大地大,她姑母出嫁这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张家早已覆灭,谁知道她嫁去哪儿了呢?
张格凝神回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姑母,姑姑只随口提过一句说她嫁到了北边,自从走后就再也没回过张家。”
这么看的话,这位姑母和张家的关系应该不怎么样,或者,她自己的处境也不怎么样,不然不会一点都不照管娘家的事,对张家仅剩的孤女张七娘更是不闻不问,连托人照看都没有。
卢春:“这样啊……”那这看起来也并不是个可靠的去处。
两个姑娘正面对面嚼着笼饼犯愁,一阵寒风吹过,旁边插着的火炬被吹灭了,彼时灶台已经熄了,军帐里瞬间一片漆黑。
张格正要起身查看,外面突然亮了起来,继而喧嚣声与金戈碰撞声大作,两个姑娘都蒙了一下。
“怎么回事?”卢春刚想掀开帐帘悄悄看一眼,手却被张格紧紧抓住了:“慢着!”只这一瞬,外面已经响起喊声:“有刺客!护驾!”
刺客?!
张格和卢春对视一眼——不好,是刺杀!有人袭营!
卢春有点慌:“怎么办?”她极力压住自己的害怕:“咱们出去找玄甲军?”她们俩手无缚鸡之力,此时身边无人不说,连个兵器都没有,万一刺客杀进来,她们连一招都走不过!
张格额上也瞬间冒出冷汗,但还是极力镇静道:“不行,现在不能出去!外面情况不明,万一撞上刺客,咱们必死无疑!”
还不知道刺客有多少人,可声势这么大,人数一定少不了,出去很可能会撞上。撞上就完了!任你再怎么聪慧机智,在冷兵器和绝对的武力面前也就是块行走的肉,一刀过去,说没就没,她们赌不起。
卢春着急:“可是也不能就在这干等着让人瓮中捉鳖啊!”虽说刺客大概率是冲着王爷去的,但具体有多少人,是个什么打算谁知道呢?万一他们准备斩草除根,就这方寸之地,连躲都没处躲!
张格额头直冒冷汗,看这帐篷,虽然帐篷里的火炬吹灭了,但外头的火光多少也能照见一点影子,张格还记得方才做饭时帐篷里的情形,她的眼神迅速扫过四周,最后看向灶台那口大铁釜和角落装满了清水的大水缸,咬牙:“怎么不能躲?只要躲过一时,就有一线生机!”
眼前不过两个结局,玄甲军打赢了刺客,再来找她们。那她们只要在这躲好了等他们来,就能毫发无损。
若玄甲军打输了,大家都得死,刺客一定会斩草除根搜营:“这营地有四五十顶帐篷,我们赌一赌!”在这儿苟着说不定还能留下命,出去撞上人必死无疑,拼了!
卢春也听见了外面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显然营地已经大乱了,看看那满是冰水的大水桶,咬牙: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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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外的情形确实很乱。
这刺杀来得太突然,明明他们选的是一处开阔地带,扎营这半天也没有看到附近有任何异样,再说了,这荒郊野岭的,又没有听到马蹄声,这到底是从哪里摸过来的人?
此时却也没空琢磨这许多。
玄甲军虽然战力强劲,但深更半夜谁会全副武装着睡觉?不管是士兵还是马匹,早都把铠甲卸了,现下遭遇敌袭,不但来不及牵马,所有人几乎都相当于在赤身肉搏。
而黑暗中竟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怎么好像源源不断?
上官季仙且战且退,一看这样不行,对君衡说:“你带着人上马先走!他们没马,追不上你,快走!去恒州找怀安郡王!”
“不行。”君衡倒不是要搞什么‘你走我不走’的言情剧目,而是现在这情形,他一走,军心就散了,而军心一散,以他们的人数必死无疑!他自己上马根本跑不了多远,后面更麻烦!
君衡迅速判断了一下局面,打恐怕是打不赢的:“我们的马是够的,趁他们现在主力在这儿,你先带人去牵马,我将人拢到一处,尽量将所有人都带上马,弃掉辎重,他们没有马,咱们一起跑,不要给他们留马!”
上官季仙犹豫:“你能顶得住?我,”
“能,快去!”
上官季仙眼睁睁看着君衡提枪杀出去,知道此时再不能犹豫了,必须马上走,一咬牙,带着人赶紧去饮马的地方。军马都是极聪慧的,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情绪都很焦躁。
上官季仙留下一部分人整军备马,自己则带着几个人再次向着营地冲去——不须君衡嘱咐,他自然知道他最担心什么。
好在刺客明显是冲着君衡来的,边边角角的营帐还没空关照。上官冲到谢佩兰的营帐,却见他们姐弟二人正在营帐附近急慌慌地转,再四下一看,竟然没看到张格和卢春,急道:“人呢?”
谢佩兰也慌着呢:“不知道!说是要出去吃点儿东西,一直没见回来!”
什么?吃点东西?这二半夜荒郊野地的,能上哪儿去吃点东西?上官季仙心里咯噔一下,望向不远处搭来烧饭的帐篷,正见几个黑影摸了过去——靠!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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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春蜷缩在满是草木灰的灶膛里,每次呼吸都会吸进满腔的灰烬,但她必须极力压住声音,不能咳嗽,也不能动。这口临时灶是用山脚下找来的巨石砌的,底下就是一个大空洞,上面摆着一口能给几十个人烧饭的大铁釜。
卢春原以为张格是想让她们藏在釜里,但张格摇头:“不行,这太容易发现了,刺客要真想斩草除根,必定会打开釜盖看一看,就算天再黑,你窝在里面也肯定能感觉到。”
所以这地方不行,风险太大了。
张格想得是把这釜拿下来,直接藏到灶膛里去。刺客的主要任务肯定是刺杀君衡,营地里四五十顶帐篷,不可能每一个都仔仔细细搜索。顶多就是每一个进来扫一眼,没人就去下一个。所以藏到灶口里的风险要小得多。
不过这个灶膛,只能藏下卢春一个人。她生得娇小,张格却很高挑,至少有一米六八,这石灶是绝盛不下她的。
卢春钻进灶口,看张格:“那你怎么办?”“你别管了,我有办法。”张格说完一咬牙,使劲将这巨大的铁釜抬起来,一点点拖回灶口上。
……
刺客摸进来的时候,张格已经在冰冷的水缸里泡了好一会儿,厚重的襦袄被水浸透,贴在身上,使她整个人被冰的青中泛紫,几乎没知觉了。但没办法,这已经是整个帐篷里仅剩的藏身地。而且幸亏这木桶够大,里面还有水,水光多少能掩盖一些人影。但即便这样,张格藏在这里的风险还是很大。
万一对方打了火炬,万一他们搜得太仔细……只要有一个万一,她就完了。
张格小心翼翼贴近水面,刚准备再换口气,就听到紧贴的帐篷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好像是朝着她们的帐篷来的!
她赶紧沉下去,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