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急病 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我的什么人……
其实将人拿下审讯才是得到答案最快的方式。这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大刑一上,不怕她不说实话。然而君衡听完后却瞬间道:“不必。”
“”???
君衡看了他一眼:“暂且不必、毕竟还只是猜测,尚无实据, 万一其中有什么误会,一旦审讯,便不好回转了。”
上官季仙一想, 点头:“这倒是, 虽说这王妃看起来不大像个官婢, 可细究她嫁为王妃后的一言一行,好像也并未有危害殿下之意,反倒一心一意在为殿下考虑。”
尤其是君衡囚在东宫那几日, 若这女子真的心怀不轨, 那时要君衡性命岂不简单,又何必等到现在?可若她不是为着刺杀而来,又实在令人想不明白她的目的。
上官季仙皱眉:“若说是为了行间, 看她的样子也不大像。”谁家奸细行事这么大大咧咧, 满身破绽?
君衡点头:“所以此事还有待查证,探明之前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 一切照旧,待少卫查明真相后再议。”
“是。”上官季仙突然灵机一动道:“或者,殿下也可以先试探一二?”
君衡:“嗯?怎么试探?”
上官季仙:“我想, 若这女子果真不是张七娘,偷梁换柱这等大事,绝非等闲人可为。冒这么大险行此险招, 图谋必定不小。一旦打草惊蛇,恐幕后主谋为保自身杀人灭口,到时此事就难查了。不若先不露声色试探一二, 此女潜伏在殿下身侧,即使不为刺杀也总有个目的,或是为名为利,或是为权为财,只要摸清她的目的,便能顺藤摸瓜,揪出这背后之人!”
君衡凝眉思量片刻,点头道:“孤想一想。”
……
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中央,张格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双手死死扣住身后舱壁,小心、谨慎、一步、一步,挪回了一楼船舱里。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
试探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既不能让对方察觉,还要探明对方的真实目的……君衡有些犯难,直到官船渡过黄河,到达卫州治所卫县的驿站,也没想好该从何入手。
卫县驿站内,兵士们卸了车马,开始往驿站内搬运随身行李,整顿队伍。上官季仙则正和驿站的驿长、驿司说话,安排食宿。
整座驿站热闹喧嚣,甚至有些嘈杂,但君衡坐在堂内沉思片刻后,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他的身边好像太冷清了。
君衡抬头逡巡一周:“王妃去哪了?”
士兵:“回殿下,王妃已经回客房休息了。”
走了?君衡一怔,突然想起自从他们出了公主府,两人好像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自己是心里存着事,她又是为什么?
是还在为公主府的事生气?还是……在谋划什么。
君衡一边猜测,双腿不自觉便迈上了二楼的楼梯,来到走廊尽头最安静的一间上房门前,推门而入——
屋里,张格正在数钱。
君衡:“……”
金的银的玉的,金镶玉的!丝的绸的帛的,绣花缂丝的!虽然他们只打算在卫县休整一日夜,但玄甲军的将士十分懂事,把公主府送来的程仪,连带张格之前在西市买的大包小包,全都搬到了二楼王妃的屋里。
心情不好?数钱啊!
张格看着眼前这满满当当的箱笼包裹,比起他们刚从宫门出来时何止翻了十倍,心情怎么还会不好?就是再不好,多数数也就好了!
“你?”君衡见她捧着一个鎏金银香囊爱不释手,双眼亮晶晶很开心的样子,一时竟有些语塞,感觉自己方才这一路的疑心简直像个笑话。
张格抬头看了他一眼,绽开笑容:“你回来了。”
君衡收敛神色:“嗯,在做什么?”
张格起身过去给他看这香囊:“这个好漂亮。”
这香囊钣金成型,通体镂空,上下两个半球纹饰对称鎏金,分别饰有五朵鎏金双蛾纹团花,镂空处为阔叶纹,口沿饰一周鎏金二方连续的蔓草纹,十分精致华美,张格一见就很喜欢:“可惜当时在西市没有买香丸和香膏,只能先当个挂件挂一挂了。”
“上官那里应该还有些香丸,回头找他要一些。”君衡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垂眸打量她。
驿站上等客房已经燃起了炭盆,屋里暖意融融。
她宽了外袍,上身花缬浅绿色袄子外,罩着一件彩绘朱雀鸳鸯纹白绫背子,下身系着一条宝花缬纹浅绛六幅裙。
敷金绘彩的青绢帔子在颈间松松绕过一圈,随意垂落在臂弯处,胸前大片雪色肌肤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素净淡雅,却难掩清丽;兰香幽微,又更添妩媚。
君衡见她始终神态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眸色不禁深了几分,突然道:“你不生气了吗?”
张格心里一紧,把玩香囊的手也不觉一滞。
“……”
屋里静了下来。君衡双眼紧紧盯着她凝住不动的发髻,想她究竟会说些什么来掩饰,然而张格沉默一瞬后,却倏地抬头道:“我生气有用吗?”
语气冷淡,眼中甚至带着三分尖锐,与方才那个笑语晏晏的女孩简直判若两人,这反应全不在君衡意料之中,君衡不由一愣。
虚假的和睦像一戳就破的泡影,突然降临的沉默却如楚河汉界,横亘在两人中间,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隔天堑。
张格见君衡语塞,心头一堵,继而讥讽一哂,也不知是在讥君衡多此一问,还是讽自己多此一问,自找没趣。
其实都是些无解的事,何必呢?
张格不愿再说这些影响心情,转了话题道:“阿晴送来这许多东西,布匹衣裳,首饰梳篦什么的倒还好说,只瓶瓶罐罐的却不太好捎带,咱们的行李箱笼已经很多了,往后还有这么远的路要走,你看怎么办是好?要不要将不好捎带的换成金银?”
张格说完便要继续去清点箱笼,不想她刚转身,小臂却被人一把攥住了!张格下意识一挣:“干什么?”
君衡没说话,右手一用力,轻而易举便将她扯回身前,俯下身盯着她打量。琥珀色眼眸一改从前的收敛,多了几分玩味。
张格先是被君衡强硬的动作一惊,继而被他放肆的眼神看得一恼,她再次用力一甩胳膊——纹丝不动,瞬间气道:“放手!”
君衡不放。张格也不说话了,只咬着牙死命往后拽自己胳膊,她就不信拽不回来!
君衡见她一双眼睛恨恨的,说狠,眼底偏偏还泛着红,说软,又丝毫不肯示弱。活像一只炸了刺的刺猬,硬挺着要和人同归于尽。
“呵。”君衡突然笑了,手腕又一用力。
“唔!”
张格被迫跌进君衡怀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颈间突然埋进个人来!低沉的笑声伴着温热的吐息吹在颈侧,从骨头缝儿里泛出酥麻,痒得人心烦,笑得也让人心烦!
再想起这些日子的桩桩件件,张格心里越发来气,刺也炸得越发厉害,在君衡怀里左右挣扎起来:“笑什么!别碰我!”虚伪!
“嘶!”
君衡一个没防备,脚趾被狠狠踩了一脚,疼得一激灵。但他的手仍然死死禁锢着张格,细软的腰肢搂在臂间手感极好,君衡一手忍不住捏了两把,另一只手顺手拨弄了一下眼前晃晃悠悠的珍珠耳坠,笑道:“这么凶?”
“你滚蛋!”可恶!
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女孩儿面红耳赤,嘴里乱七八糟地骂,脚下乱七八糟地踩。奈何实力差距太大,挣扎了半天,直到气力使尽了也没能挣脱半分,最后只能气喘吁吁被人锁进怀里,动弹不得。
“……”
空荡的内室再次陷入沉默,不过这次却变了味道。
贴在腰后的手掌炙热如火,慢慢蔓延至全身的热度让张格渐渐不自在起来,正要再挣扎出去,头顶却突然响起君衡温和的声音:“公主府的事,只是个意外。”
张格停下动作。
君衡抬手拨了一下她步摇上安静的流苏,神色平静道:“长公主心有谋算,自然句句意有所指,不管她与你说了什么,话中如何贬低你,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张格心头微微一颤,垂着头没有说话。
君衡垂眸看她:“我从未介意你的出身,是士族还是寒门,是贵女还是奴婢,对我来说并无区别,我也并不看重这些。”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郑重,张格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
君衡见她漂亮的眼睛里突然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秋瞳剪水,我见犹怜。忍不住伸手将她脸颊边散落的几丝鬓发捋到耳后,声音也更温和了几分:“自古妻以夫贵,男子的前程原就不该系在妻子身上,何况我也从未想过要用妻族去谋取什么。”
君衡一直认为,择妻,最该看重的是‘品性’。从前娶太子妃是,现在,更是。
君衡注视着张格的眼睛认真道:“我想,我心里究竟是怎么看你的,你是知道的。”
他的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内敛,又好像是她这些日子认识的那个人了。张格心里又酸、又涩、又苦,面上却只是缓和道:“嗯……我知道的。”
若非当初清楚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尊重、欣赏、体贴、照顾和心动,她又怎么敢轻易敞开心扉,去信赖依靠一个才相识一个月的男子。
茫茫人海,跨越了不知多少层时空,她竟然还能遇上自己的意中人,且这意中人不但恰好是她的夫君,竟还与她两情相悦!
多么意外,多么难得,张格曾经对这惊喜的巧合,珍之、重之。
可惜。
“可是,”张格慢慢伸出手,圈住他劲瘦的腰肢,轻轻依偎进他的怀里。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柔声道:“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幽微的兰草香气混着雨过天晴的清新草香,仿佛又氤氲成了那个梦一样的晚上。君衡眉眼微滞,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低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有我在,不怕。”
如果这真的是美人计,那这美人和这背后之人,实在是厉害。
张格双目微阖,乖顺道:“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
深秋已过,寒冬渐临。
冬月,张格一行人终于走出河南道,来到了位于河北道与河南道交界处的相州。
一过河南道,气温好像陡然下降了六七度,放眼望去,大地一片肃杀,翻涌着滚滚寒气。
赶路是枯燥且乏味的,睁开眼时在这个驿站,闭上眼时却在那个驿站,时间变得既长且慢,除了困倦疲惫,所有人生活里剩下的内容都不多了。
君衡和上官季仙时不时还有两句正事可说,对张格来说,生活却只剩下这辆四四方方的马车,越来越难下咽的干饼咸肉,和一日比一日难以抵御的寒冷。
张格轻轻挑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铅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鹅毛大雪,护卫在马车旁边的玄甲军不但头盔铠甲上积了一层雪片,连睫毛鬓角竟都挂上了细碎的雪晶,看着便冷彻心肺。
张格打了个哆嗦,刺骨的寒风雪片顺着缝隙挤进车来,刀割一样划着人脸,张格连忙放下车帘,裹紧身上的大毛衣裳。
君衡见她脸颊双手都冻得红中泛青,伸手一握更是凉意刺骨,皱眉道:“握着手炉怎么还冻成这样?”
“方才还没觉得,好像突然就冷了。”张格也不知道,可能是这古代的冬天实在太寒了吧?在现代时,她的家乡从没听说十一月突然下暴雪的事,有时候一个冬天都见不到一片雪花。可这雪才下了不过一刻钟,她明明裹着大毛衣裳,车里还放着炭笼,整个人却已经快冻透了。
君衡将她的手拿过来塞进自己衣裳里暖着:“过来吧,我身上暖和。”
“嗯。”
他身上确实暖和,可能是因为习武吧?张格迷迷糊糊依偎进他怀里,被暖融融的体温包裹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困……
君衡见她埋着头竟然睡着了,赶紧晃了晃她:“不能睡,你现在太冷了,睡过去会有危险。”
“嗯?”张格迟钝地应一声,又本能地往他温暖的怀里钻了钻:“可是我好困。”眼睛好像睁不开了,连脑子都钝钝的。
君衡皱眉,这样下去可不行,正要叫人,上官季仙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殿下,雪太大了,前面又是山坳,再往前走,万一被积雪困在山坳里,恐有危险。是不是先找个避风的地方就地扎营,等雪停了再走?”
可谁知道这雪什么时候停呢?冰天雪地扎营,纵有炭盆也不会比顶着雪赶路暖和多少。君衡见张格已经彻底昏睡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心里不免更加忧虑:“此地距最近的驿站还有多远?”
上官季仙:“过了前面的山坳就是安阳驿,可是……”
君衡打断:“继续往前走!除了马匹军械和马车上的行李,其他辎重粮草一律先就地掩藏,所有人都上马,先快马过了山坳再说。”
“是。”
卸了辎重,整支队伍行进速度大增,但飞速疾驰的马车却愈发颠簸,几乎要将人的心肝脾肺肾都颠出来。尽管如此,张格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依然没醒。
君衡心中愈觉不妙,想了想,干脆将两人身上的外衣都脱了,将张格抱在自己腿上圈进怀里,再用两件大毛衣裳将两人周身团团裹住,一边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回温,一边用双手使劲揉搓她的手心脸颊,促进供血。
如此过了一刻钟,张格冻僵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热度,手心脸颊的灰青色也渐渐消了下去。
君衡松了口气,但再一回神,看着张格充满依赖和信任的睡颜,想起方才心头陡然升起的慌恐,心情却不免有些复杂起来。
……
默默地看了许久,君衡突然抬手轻抚过张格渐渐红润的脸颊,轻轻叹了一声,继而放弃一般将她揽紧了些——罢了,少卫查了一个月也没有查出什么切实的证据,这一路他也没有试探出什么端倪,可能,确实是他想多了。
或许她就是这样真挚率性、勇敢无畏的人,也或许是阿娘在天有灵,怜他这一生注定孤单,才保佑他遇上了心仪的妻子。
世上之人千样千面,阿娘教他‘用眼识人不如用心识人’。她的性情虽不合常理,却的的确确一直真心为他,也从未害过他。自己实在不该只因她是官婢,便无端去定论、猜忌她。
毕竟,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在这世间仅剩的至亲之人了。
·
相州治所安阳县官驿内。
张格头昏脑涨地睁开眼,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烫得难受,偏又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手脚冰凉僵硬,四肢酸软泛疼,整个人在一阵儿一阵儿地打哆嗦。昏昏沉沉了好一会儿,张格才反应过来——她发烧了。
脑袋好疼,喉咙好干,好想喝热水……张格正要出声喊人,君衡焦急的声音突然从外间传来:“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声音小心回道:“殿下,下官已经派人去叫了,可外头的雪实在太大了……”马出去都跑不动,实在不知道大夫现在到哪儿了啊!
君衡也知道外面的情况非人力能抵挡,可风寒高热是要人命的东西!何况她一个弱女子,身体本来就不算强壮,冻晕烧晕再碰上缺医少药,一个不好耽误了病情,到时神医难救!
君衡怒道:“那就再派人去找!把能派的人都派出去,难道安阳只有一个大夫能治风寒?”
驿长被他冷厉的神色吓了一跳,连忙道:“是是是,下官这就再派人去,马上派人去!”
君衡又道:“姜汤煮好了吗?赶紧端来,去药房看看有没有桂枝汤或麻黄汤,若有也让人先熬了送来,再命人送些温水和巾帕。”
“是、是!”驿长应完又小心道:“桂枝汤倒是有,只是缺了一味白芍,您看这?”
君衡皱眉。白芍是养血敛阴,调和营卫的。没了白芍,药效减弱还在其次,主要是阴虚体弱者可能发汗过多,更加不适。不过,总比继续这样耽搁着强。
君衡果断道:“去熬药!把桂枝和甘草的剂量各加一分,还有,让人煮些热羹,再弄些适口的吃食,赶紧送来。”
驿长连连点头:“是是是,下官这就去!”
驿长刚出去,上官季仙又带着一身风雪寒气进门来,一边拍着肩头大氅上的雪花一边道:“车马都已经安顿好了,不过看这雪情,辎重短时间内恐怕是取不回来了。”
君衡点头:“那个不急,厨房煮了姜汤,让所有人都先喝两碗驱驱寒气,不要病倒了。”
“好。”上官季仙探头瞥了一眼隔间的床帐,小声道:“表嫂怎么样了?”
君衡摇头:“刚起了高热,烧晕了,厨房正在熬药,先喝了看看情况再说吧。”
上官季仙见他满脸掩不住的焦虑急切,张口想说点什么,可再一想,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君衡又不是小孩子,轻重缓急、孰轻孰重自然分得清楚。何况这一路看下来,上官也觉得这姑娘实在不像个坏人。世间夫妻,本就相敬如宾者多,情投意合者少,上官季仙在旁日日看着,心里也希望他们夫妻二人能有个好结果,以告慰姨母在天之灵。
……
床帐里,张格默默听完全程,心里五味杂陈——自从那日听见了他们对她的疑心,这种感觉便常常在她心里徘徊,左右拉扯着她的心肺。
张格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名为‘证明我是我’的自证陷阱中。
她是真的张七娘吗?她不是。
哪怕张格有张七娘的部分记忆,但她和张七娘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脾气秉性、行事作风、思维方式、言行举止,总有许多对不上号的地方,所以也不能怪人家怀疑她。
可她不是真的张七娘吗?她是啊!
不是探子不是奸细,也没有偷梁换柱,她的身体就是在掖庭里长了十年的张七娘本人,纵他们挖地三尺,也不可能查出她不是本人的证据——因为她真的就是嘛!
她到底要怎么才能证明‘我虽然不像我,但我真的是我’?鬼上身吗!
张格:靠了简直!
而且最坑爹的是,张格明明知道他们在怀疑她,但她不能跳出来解释,也不能突然改人设再去扮演张七娘,甚至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因此更加忌惮怀疑她,干脆给她上刑?
所以张格除了佯装不知,顶着这个定时炸弹继续做自己,一时竟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打消他们的疑心。
然而渐渐地,张格发现她除了自证陷阱,好像又陷进了另一个两难的困境里——君衡分不清她是真是假,她也分不清君衡是真是假了。
张格捶床:干脆来个雷劈死我算了!
君衡听见动静进来,见她醒了,连忙上前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伸手探了探张格的额头,眉心一皱,伸手从床头小几的茶壶倒了杯热水,扶张格起来:“先喝口水,我已经让人去熬药煮粥了。只是寻常风寒,喝完药很快就好了。”
说完见张格不应声,疑惑道:“怎么了?身上难受?”
身上当然难受,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但看着他满眼的关切与担心,再看看他谪仙一般俊美的容颜,张格突然有些恍然想道——其实真的假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么帅,这么温柔,这么极品的男人,上辈子只能在电视里瞧一瞧,根本不可能尝得着。何况现在她烧得这样厉害,这破地方又没个退烧药消炎药抗生素,说不定过两天她就一病没了,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么多呢?
张格这样想着,双手自然而然便搂上了君衡的腰,滚烫的侧脸也贴上了他的颈项锁骨,娇娇弱弱道:“我难受……头疼,身上也疼,又冷又热的,好不舒服。” 快来宠我,好好伺候我!
“……”
君衡伸手将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回头,冷冷瞥一眼还在外间干站着的上官季仙。
上官季仙:“……”靠!
“咳,那什么,我去看看药好了没!”大爷的,怪不得人说两口子的事外人少掺和,还好他当初没乱说话,不然现在简直里外不是人!
上官季仙脚底抹油溜了,君衡转回头再看怀里的张格,却也有些棘手:“那,那现在要怎么办?”药还没熬好,水也还没送来,他实在不知还能怎样缓解她的难受。
“嗯……”张格半闭着眼睛在他好闻的颈侧蹭了蹭:“你先给我捏捏头,再捏捏胳膊和腿,烧得好酸。还有腰,整天在马车上坐着,腰也好疼呀。”
“……”
“力道不要这么大,轻一点,要顺着经络捏,对,再按一按穴位。”
“……”
“两手向外打圈,从上到下捏,轻一点啊!”
“……”
“再捏捏脚好不好?脚也好酸~”
君衡无奈,坐到床边把她的两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放轻力道揉着:“这样真的感觉好一点?”
“嗯,身上不那么疼了。”张格把身上的被子往下拽了拽:“不过好热。”
现在倒是不打寒战也不冷了,但全身都好烫好难受,不知道这是烧到多少度了,怎么感觉连眼眶都烧起来了?
还好这时药和东西都送来了,君衡喂张格喝下桂枝汤,用温水湿了两条帕子,一条盖在她额头上降温,一条用来给她擦身。
他把被子重新给张格盖回去:“忍一忍,喝完药就该发汗了,等汗发出来就好了,要是哪里难受就和我说。”
“好。”张格揉揉眼睛,又有些犯困,半闭上眼睛昏昏沉沉道:“话说你不是太子吗?怎么这么会照顾病人?”
“云州苦寒,每年秋冬之交都会有许多将士和百姓感染风寒,桂枝汤是治风寒最常用的方子。”至于照顾病人,君衡拿着湿帕子的手停了一瞬:“当初在丽池院,你不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
“哦,原来你知道啊,那你那会儿干嘛不理我……”
“我……”君衡正要解释,低头一看却发现她已经睡过去了,渗出的汗渍沾湿了她的鬓角发梢,贴在潮红的面颊上,更显得她无比虚弱。
君衡默默用帕子擦去张格额头面颊的汗渍,又将她肩颈脚下的被子掖严实些——因为那时的我同昨日的我一样,分不清你究竟是要防备的人,还是重要到不能失去的人。
……
古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曾经在现代有退烧针有吊瓶的张格对此十分不以为然——感冒嘛,几天的事儿。
然而到了古代,张格不得不深刻地体会一下这句至理名言。
烧上来、退下去,再烧上来、再退下去。嗓子烧哑了,鼻子烧塞了,脑子烧木了。不用两天,三魂七魄已去其半。眼前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作响,虽然不至于立时丢了性命,却真是遭罪遭大发了!
外间堂屋里,君衡和上官季仙也在研究这事怎么办。
大雪已经停了,大夫也都请来了,可两天过去,张格这病还是不见好转,尤其是夜里突然烧上来的时候,那温度简直烫得君衡心惊,几乎怕自己一闭眼,她就这样烧死了。
这样烧下去,先不说会不会烧坏,底子肯定会烧亏的!可安阳的大夫已经尽在此处,风寒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就算华佗再世也只能这么治。
两人正因束手无策而烦躁,安阳驿的驿长突然进来道:“殿下,相州刺史卢挺在外求见。”
“不见。”君衡正心焦似焚,哪有工夫见旁人。
然而驿长却道:“殿下,卢刺史说,他是为王妃病体而来。自来风寒三分靠治、七分靠养。卢刺史道传驿条件简陋,王妃住在这里,既无上等药材衣食供应,又无婢女随时照看,不但不利于养病,这来来往往的嘈杂人事反倒可能加重病情。刺史府就在传驿左近不远,卢刺史说他已备好暖和的车轿,若殿下不嫌弃,不若带王妃移驾刺史府养病?”
君衡和上官季仙对视一眼,上官刚要张口说话,君衡却已果断道:“传!”
“是。”
驿长出去后,上官季仙连忙道:“殿下三思,且不说卢挺出身范阳卢氏,与康王牵丝绊藤,突然过来献殷勤不定是在谋划什么。只说你如今的身份,突然住到刺史府上,传回京里还不知要引起多少攻讦,有害无益!”
纵使陛下有再多盘算和包容,你也不能老往刀尖上跳舞啊!他们这一路为什么只住驿舍不近官邸,不就是为了避嫌?沿路这么多官员哪一个不是心明眼亮,哪一个不知道他的身份有多招忌讳,除了长公主,再没有一个人敢凑过来,这个刺史还是范阳卢氏!
上官季仙不是不知道君衡心里着急:“王妃虽未痊愈,但大夫也说了,病情尚在控制之中,暂无性命之忧,何况风寒之症,病情有反复实属正常……”
“不必说了,”君衡打断道:“我心里有数,传令下去,整军备马,准备移驾。”
“……”
上官季仙一咬牙,突然道:“少卫虽没查到切实证据,但的确有诸多疑点,现在也并不能确定她就是真的张七娘!”
君衡沉默片刻,淡淡道:“她没有杀意,也并无害我之心。”
上官季仙瞪眼:“然后呢?”
“这就够了。”剩下的,他都可以解决。君衡盯着他看:“我说整军,移驾。”
上官季仙:“……是。”大爷的,红颜祸水啊!
·
刺史府的条件和安阳驿站相比,确实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吃饭从伙夫做的粗陋饭食,变成了世家祖传调养身体的秘方和精羹细馔,临时想吃点儿什么更是随叫随到。
睡觉从膈人的硬板床升级为舒适的大软床,房间里供暖充足,温度直接飙升好几度,夜里再也不觉得冻脚了。
更别提还有训练有素的婢女们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擦洗换衣,喂水喂饭,甚至还有定时按摩服务,专为帮她缓解每日躺卧造成的身体不适。
不过两日,张格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好了起来,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像之前那样烧得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出的情况却再没有了。又过一日后,连夜里都不再起烧了。
君衡长舒一口气,递粥碗给她:“总算见好了。”
“是呀,好多了。”张格接过碗看了他一眼,提议道:“那既然没有大碍了,不如我们还是挪回驿站吧?之前是权宜之计,其实在驿站也一样休养的。”
突然换了地方,张格当然要问问,上官季仙受不住她的逼问,再加上心里也确实担忧此事,便告诉了她。
张格一边感动高兴——他这样为她,当然是不再怀疑她了!一边却也不禁担忧:“康王就是个下三烂啊,他的母家对咱们还能打什么好主意?与其在这等他们出招,平添麻烦和枝节,还不如现在直接走人算了。”
君衡瞥一眼上官季仙,上官季仙这次却没避开,反而道:“表嫂说得对!”你不是喜欢美人儿吗,现在美人儿说要走,那咱们赶紧走吧!
君衡收回视线没理他,转而对张格道:“不用,你好好在这养着就行了,这些事情我自会处理,你不用操心。”
“可是?”
君衡想了想,解释道:“这卢挺虽出身范阳卢氏,却是三房的人。康王的母家是二房,范阳卢氏北祖这三房人传到现在已是第七代,内里的恩怨情仇不比皇家少,早就不是一家人了。所以纵有牵连也干系不大,不必担心。”
是吗?这个张格倒是不知道。
君衡拿过她手里吃完的碗,递了条帕子给她:“既然好些了,偶尔也该下床走动走动,总躺着不好。要是觉得无聊,不如让卢家女眷来陪你说说话?卢挺有两个女儿,长女十七,次女十五,正与你年纪相当。”
君衡发现她好像十分喜欢和同龄的女子相处,上次在公主府,不管是独孤晴还是婢女,她都很喜欢。
张格犹豫了一下,点头:“好。”
他都让卢家女眷来陪她了,那这个卢府可能、确实问题不大?
却不料张格刚这样想完没多久,就被一个完全没想到的人堵在了梅林里!
第22章
遇险 救命!谁来救救我!
在刺史府休养数日后, 张格的身体除了偶尔还会咳嗽两声,已经基本上痊愈了。
原本该继续上路,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下得断断续续, 天气一直没有完全放晴,众人只好继续滞留。
而且外面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君衡经常愁眉不展, 脚步匆匆, 最近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也不知在忙些什么。问他,他也不说,只叫张格安心养病, 不要多想, 外面一切有他:“范阳卢氏的药膳天下闻名,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补一补亏损的身子。”
上官季仙被君衡警告过,也不敢再与张格多说, 只说一切都好, 在刺史府安心住着就行。
张格无奈,却也没什么办法。
这一日难得雪停, 卢家两个女儿卢春和卢元邀张格去家中梅林赏梅,张格已经在屋里闷了好些日子,骨头都快闷坏了, 自然欣然赴约。
然而才进林子没多久,便有一婢女脚步匆匆跑进来道:“小娘子,夫人被积雪滑了一跤, 伤了腰,现下起不来身了!”
元娘立马急了:“什么?怎么这样不小心!”
春娘是庶长女,婢女虽未叫她, 嫡母伤了却也该过去看看,两人便一齐向张格告退,之后就急匆匆带着侍女回去了。
张格抬头看看天色,这才半上午,又难得太阳这样好,再回屋去闷着实在浪费。于是紧紧斗篷,又让婢女给手中的小暖炉换了些热炭,打算四处走走。
卢府的侍女正要跟上,张格却摆摆手,指着西北角上一座避风亭道:“我想自己散散,你们去那等我吧,对了,把茶挑给我。”
她们虽然只是婢女,却也是范阳卢氏的人,张格在她们面前始终放不下警惕,也难得自在。
婢女们对视一眼,都不敢多话,领头一人将装着饮子和茶点的茶挑递给张格,恭敬道:“是。”
……
刺史府是张格穿来后住过的第二所官邸,不同于公主府的奢华恢宏,刺史府的建筑更重实用。
前衙除了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就只有仓库、厨房、马厩,往来皆是衙役官差,一派庄重肃穆。也就只有后宅这片占地广阔,池山楼塔具备的花园,还能窥见一丝世家大族的气派。
冬日万花凋零,唯寒梅凌雪傲霜,迎头盛放。
张格提着小茶挑,握着小手炉,沿着曲折幽长的赏梅石道慢慢前行。这石道设计得十分精巧,乃是由数座千姿百态的假山堆叠而成。
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嶙峋山石错落有致,置身其中,不仅避风挡雪,且三步一画、五步一景,很有几分‘曲径通幽处’的味道。
雪白、浅粉、水粉、桃红、朱砂、绛紫,单瓣重瓣半重瓣,张格也分不清这都是些什么品种的梅花,只觉得一路看过去赏心悦目。
梅香混着晴雪映光的风息冷香,沁人心脾,让她这些日子因为生病而有些昏沉的脑袋为之一清。
走了约有一刻钟,张格有点累了,正想寻个地方歇一歇,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悚人听闻的招呼声:“皇嫂,别来无恙?”!!!
张格惊骇转身,正对上两步外康王玩味的眼睛,心中大惊:靠!他怎么会在这儿?
君睿见她吓得花容失色,心里正受用,刚要再说两句吓一吓她,却不想这女人竟然二话不说,扔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跑!
君睿:“……”妈的!
君睿一边骂一边三两步追上她,随手一拽一压,轻而易举就将张格摁倒在假山的石壁上。
尖锐山石撞上腰腹,张格忍不住闷哼一声,心头一怵,被康王贴住的后背更是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君睿见她受制于人竟一声不吭,觉得十分有趣,凑近张格耳后戏谑道:“皇嫂可真叫人伤心,故人相见,不说问候两声,怎么扭头就跑?”
君睿的食指从她耳后滑到颈侧,感受到手下皮肤的战栗,轻轻一笑:“这么害怕?”
草你大爷的死变态!
张格冷道:“你想怎样?”
“呵呵,皇嫂还是这么聪慧。”君睿一边笑,一边贴上她的后颈嗅了嗅:“至于我想怎样……难道你看不出来?”不然你跑什么?
张格不说话了,君睿也不着急,慢条斯理道:“说起来皇嫂还真是好手段,不过才几日不见,我那皇兄竟已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明知这刺史府可能是龙潭虎穴,为了你,却还是要进来闯一闯,真是感天动地啊!”
张格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他!“你引我们进来是想做什么?不对,你是不是已经对君衡做了什么!”
不然君衡为何镇日早出晚归愁眉不展,他又是怎么突破玄甲军的守卫进来的?
君睿见她提起君衡竟比自己受制还焦急,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反手就是一扭!
“唔!”
张格后背‘砰’的一声撞在山壁上,生疼!
君睿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冷道:“他一个废太子,想东山再起少说还得十年八年,我现在对他可没兴趣!”
说完脸色却又突然变了,玩味笑道:“我现在有兴趣的是皇嫂你呀!当日宫门一见,皇嫂倾世之貌实在令本王倾心不已。本王左思右想,生怕我那皇兄守着母丧满足不了你,这才快马加鞭追过来陪你。怎么样?本王这般深情厚意,皇嫂感不感动?”
呕!张格真是让他恶心得隔夜饭都快吐出来,厌恶骂道:“滚!”真是看一眼都嫌脏眼。
张格心里恨不能一刀砍了这畜生,但论武力值张格就是个渣渣,何况如今双手被制,动弹一下都难。张格心里又急又怕,偏偏还不待她想出脱身之法,这变态竟然凑过来要亲她!
张格一惊,继而心头倏地一动,当即狠狠一抬膝盖!
“啊!”
君睿捂住吓身倒地,张格看都没看拔腿就跑,没想到才跑出不过五步君睿就追了上来,正要伸手捉她,眼前突然寒光一闪,君睿完全没料到张格竟敢掉头杀个回马枪,躲闪不及,肋骨被狠狠扎了一刀!
“嘶!”
君睿捂着胸口踉跄两步,鲜血流了满手差点倒地,还是扶着一旁的山壁才勉强站住。
张格不过趁势一击哪敢恋战,扎完刀扭头就开始狂奔!
石道狭长曲曲折折左转右绕,张格满心恐惧,连斗篷都扔了,憋足一口气顶着寒风死命往前跑!
……
也不知漫无目的跑了多久,张格实在跑不动了,只得喘着粗气钻进假山山洞中平复呼吸,一边小心翼翼听着外面的动静。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君衡不是说有玄甲军在府外守着,刺史府是很安全的吗?康王是怎么进来的?君衡和玄甲军去哪里了!
现在外面不会已经都是康王的人了吧?
康王人呢?会不会还在追?会不会已经追来了!
张格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要跳出胸腔,惊惧不已!
……
不行!冷静,冷静!
自己刚才那一刀的确刺中了他的肋骨,从匕首的血渍看这伤口还不浅,他们这些权贵都惜命,一定会先去找大夫。
而且玄甲军,玄甲军一定还在府里!她是王妃,只要玄甲军和君衡还在,刺史府一定不敢明目张胆地害她,只要见到玄甲军,她就一定能得救!
张格攥紧匕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向山洞出口移动——
‘当啷’!
“啊!”
红宝匕首坠地,君睿手脚并用压住惊恐挣扎的张格狠狠扇了两巴掌,阴厉道:“贱人!找死!”
锦帛撕裂之声响起,排山倒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张格,救命!谁能救救她!!!
‘砰’!
“唔!”
君睿眼前一黑闷哼一声,突然‘咚’的一声砸在张格身上,不动了。
……
张格瞪大眼睛,卢春满眼惊惧,两人在寒风中对视三秒,卢春扔下手里的石头一把拽起张格:“快走!”
两个女孩儿什么都顾不上说,互相拖拽着向前狂奔,很快便从另一条小路出了梅林。卢春拽着张格在花园里左转右转,也不知怎么绕的路,最后转到了一排低矮的庑房附近。
卢春突然站住脚,解下身上的斗篷兜头盖住张格:“到这里就有人了,穿上不要出声,没事,他们不认得你。”
张格不知道这是哪儿,赶紧接过来穿上,用兜帽盖住头脸。卢春拉着她疾步冲进甬道最后一间院子,快手快脚关门落闩!
张格刚要松一口气,院子东边的小屋里突然走出来一个女人。三十多岁,梳着慵来髻,身形高挑健美。面若银盘,浓眉大眼,鼻丰而挺,唇厚而润,极有风情。
“怎么才回来?造孽的平常不拿你当个人看,这会儿来人了倒想起府里还有一个小娘子了,我呸!这幽王妃也是闲的,大冷天不在屋里躺着,赏什么梅,不能吃不能喝的。”女人一边念叨一边随手拍拍腰上的围裙往外走,一抬头正与张格走了个脸对脸。
卢春见了她才终于松了口气,一指张格:“兰姨,这是幽王妃。”
谢佩兰瞪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幽王妃。”
张格:“……兰姨好。”
谢佩兰:“……”
好个毛!
·
卢挺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叫康王被人刺伤还打晕了,幽王妃失踪了?”
卢挺万没想到妻子火急火燎叫自己回来,竟是发生了这种事!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妻子杜氏:“康王不是好好在西宅住着吗,怎么会突然来了府里,被谁刺伤了?”
杜氏磕磕巴巴把今天的事一说,卢挺瞬间瞪眼:“你说什么?康王让你把幽王妃身边的人引开,然后自己尾随她进了梅林?你,你!你怎么能照做呢!”
卢挺这些日子夹在康王和幽王中间本就左右为难,简直快愁死了,万万没想到老婆还在背后扯后腿,竟敢帮着康王去害幽王妃:“你疯了吗!那幽王是嫡长子!京里那些人为了废太子的事都快吵翻天了,你竟然在这儿帮着康王害幽王妃?”
别说什么康王母家是范阳卢氏,宫里那贤妃是二房的,跟他们三房有个屁关系!
卢挺顺着康王的意思去请君衡来府,不过是顺水推舟,既不得罪康王,还能给幽王卖个好——若不然幽王妃真死在了安阳,他少说也得被问个失职之罪。
可他从没想过要站队康王,跟幽王作对啊!
杜氏惶恐道:“我哪敢害幽王妃,是那王爷今日突然闯进来下令,我、我不敢不从啊!而且我也只是叫人把元娘引开,那王妃身边的人我可没敢叫,是她自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把婢女都遣开进了那梅林的!”
卢挺真是能被她气死,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说什么都晚了,只好先顾眼前。卢挺也不是蠢人,这两件事撞到一起,康王又一贯妒恨幽王,必定是在梅林对幽王妃做了什么,才导致幽王妃下落不明。
至于康王本人为何受伤……难道是幽王妃?卢挺一想却又摇头,康王的身手不是一个弱女子能抵挡的。难道府里有刺客?可是康王行踪隐秘,又一直住在别院,怎么会有刺客来这里刺杀康王?
卢挺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杜氏见他一言不发,急道:“现在到底怎么办呀?”
卢挺:“康王人呢?大夫怎么说的?康王的手下来了吗,有没有说什么?”
杜氏:“大夫说是胸口的刀口浅,不是致命伤,养养就好了。只是头上的包太大,什么时候能醒还不好说。他那些手下倒是有几个闯了进来,这么大的事我也不敢瞒着,只好照实说了。他们见了康王面色也是凝重得很,但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顾忌,没有发作,只悄悄将康王带走了。”
“带走了?”卢挺一惊,不过立马明白过来——看来康王这次果然是私自出京。他那手下想必也很清楚康王今日来府所为何事,是以不敢宣扬。
卢挺点头:“带走了好,先不管他,等他醒了再说吧。”其实卢挺心里很想骂康王一句‘自作自受’,要不是他找事儿,自己哪来这一头麻烦?
杜氏:“那幽王那边呢?上官世子每天都要来府里问候幽王妃,若再找不到幽王妃,可如何同幽王交代?”
卢挺思虑道:“上官世子倒不要紧,今早南门突然涌进来好些灾民,城卫人手不足抵挡不住,上官世子便带着玄甲军过去了,暂时还回不来。”
至于幽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导致整个相州受灾严重,偏偏大雪封了官道,上奏朝廷的折子根本发不出去。而没有朝廷的旨意,根本没有官员敢越权打开常平仓放粮给百姓,更不敢轻易放流民进城……只有幽王,敢这么做。
卢挺复杂道:“幽王……正在城北督赈灾情,暂时也回不来。只要咱们在幽王和上官世子回来前找回幽王妃,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卢挺想了想,将长史叫来商议一番,果断道:“传令下去,封府!立刻召集府里所有府兵和下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务必在日落前将幽王妃找出来!”
“是!”
……
然而张格并不知道此时康王和手下已经撤离刺史府,更不知道卢刺史从始至终都不是康王的人。她消失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见到上官季仙和玄甲军来找她,自然怀疑他们是出了事,这刺史府现在已经是康王的天下了。
于是当整个府邸突然喧嚣鼎沸起来,张格瞬间便误会了,还当是康王醒了,正在四处抓她。而放眼望去,此时她的身边竟没有一个熟识之人,只有一个刚刚救了她性命的十七岁少女,卢刺史的亲女儿,卢春。
第23章
转机 “我要出府,求你帮帮我!”……
两个时辰前, 北庑房。
谢佩兰并不知道卢春遇上了什么事,怎么把个王妃带到这下人住的屋子里来了。但见张格内里的衣衫破损凌乱,卢春又脸色青白难掩惊慌, 想也知道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她也不着急追问,先把两人推进屋去:“这眼看都正午了,你俩都还没吃呢吧?正好了, 今儿一早厨房杀鸡, 你孙姨匀了我半只, 这炖了半上午正要收汁儿呢。你俩先回屋暖暖,等我把笼饼再热热就能吃了。”
卢春张了张嘴,但看一眼张格狼狈的样子, 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谢佩兰一看就明白,推她进去:“没事儿天塌不下来,有什么事儿先吃了饭再说, 看你冻得, 去,先找件衣裳穿上去。”
她又看一眼张格:“也给王妃找一件, 这大冷天儿该穿袄子怎么能穿裙子呢?哎哟我那鸡!可别糊了!你俩快去快去!”说完也不管她俩了,又急慌慌跑回厨房看锅去了。
卢春:00
张格:00
行吧,兰姨说得对, 天塌不下来,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饱穿暖了再说。
卢春乖乖领着张格进门,这院子的正房是个一明两暗的小套房, 堂屋待客,内室起居,收拾得利索齐整, 但家具陈设看着都很奇怪。
说好吧,东一件西一件的,没一个成套的。说不好吧,也不像普通物件,与这间灰扑扑的低矮庑房格格不入。
卢春熟门熟路地从衣橱底下翻出两件半旧不新的襦袄,面料虽不是锦缎,却也不是寻常粗布,且样子一看就是小女孩穿的,她把新一点地递给张格:“这是最新的了,兰姨去年才给我做的,这件穿的次数最少。”
张格犹豫着接过来,有点儿蒙:“你……住这儿?”
卢春一边换衣裳一边道:“是啊。”
张格惊讶:“你不是卢刺史的女儿?是婢女?”但想想又不可能,卢刺史没必要为了招待她现编个女儿出来。可这要是亲女儿,范阳卢氏豪门世家,就算嫡庶有别,也没有夸张到把女儿撵到下人房住的道理吧?
张格犹豫道:“难道是你嫡母?”她见过杜夫人,看着不像是恶毒之人啊。
“不是,夫人出身京兆杜氏,贤良淑德,对家中婢妾都是一视同仁,并不善妒。”卢春见张格如此惊讶,反而奇怪道:“范阳卢氏北祖最忌庶孽,天下皆知,怎么王妃竟不知道吗?”
张格一愣,什么意思?
此事说来话长,简单点说:范阳卢氏传承至今,分北祖和南祖两支,南祖是先晋时衣冠南渡的一支,如今早已没落。现在世人所指的范阳卢氏乃是当年留在山东不曾南下,后来依附北魏政权崛起的一支,又称北祖,以卢玄一支为正统嫡系。
北祖卢玄共有五子,只有儿子卢度世是嫡出,其他皆是侧出。当年卢度世受崔浩国史狱牵连,一众庶出兄弟便落井下石,加以迫害,卢度世深以为恨。于是被赦免后便传下家训,严令其子‘绝妾孽,不得使长,以防后患’。
所以到了卢度世儿子这一代,凡婢贱生子,纵身形相貌与父母生得再像,也不会被家族承认和抚养。
虽然河北世家鄙侧出久矣,常有家主死后嫡庶妻妾、前妻后母继母打成一锅粥的情况,但也少有哪家像卢家做法这么极端的。
而卢度世的三个儿子卢渊、卢敏、卢昶,正是范阳卢氏大房、二房、三房的高祖,卢刺史是三房第七代的继承人,于十年前承继了家主之位。
卢春说起这些事的态度十分平静,似乎觉得自己的遭遇理所应当,甚至还带着点感激道:“夫人心慈,虽然碍于家训不能承认我,也不能带我见客,但平日对我和兰姨都多有照顾,还安排兰姨在厨房当差。我自小也算衣食不缺,夫人还许我以婢女的身份跟着小娘子去家学读书习字,三节两寿的还总命人送东西给我呢!”
比起其他连长大都困难的卢家庶子女,自己已经算很幸运的了。
张格是真不知道卢家竟有这样没人性的家训,复杂道:“……那卢刺史呢?一点都不管你吗?”
卢春沉默一瞬,淡淡道:“家训在上,刺史大人能留下我的性命,容我平安长大,已是仁慈至极了。”
她的生母只是刺史大人书房一个三等婢女,还不是家生子,是从外面买来填补人手的小丫头。这样的身份怀上孩子,在卢家原本是不该留的。
但当时刺史大人成婚三年还未得一子半女,可能大人和夫人都有点着急吧,便做主让母亲生下了她。
卢春说到亲娘,脸色总算有了变化:“可惜我娘生我的时候年纪太小,兰姨说我娘本就底子不好,又遇上难产,便是活菩萨来了也难救,所以挣扎着生下我后没多久就去了。”
“……”张格张了张口,一时竟复杂到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兰姨是你?”
卢春:“兰姨是我娘同乡,当初她们村是一起逃荒的,不过一路上各家死的死、卖的卖,到卢大人任上的时候已经不剩几家了。兰姨家和我外大父家原本还算齐整,可也实在走不动了。为了求活路没办法,就只好将兰姨和我娘卖了。好在当时卢大人是刚刚到任,府里要招人手,我娘和兰姨又都生得秀气,被齐妈妈一眼瞧中留了下来,这才有了安稳日子过。”
说到谢佩兰,卢春眼中满是亲近孺慕和感激:“兰姨心好,我娘没了,夫人和大人都不能抚养我,其他人也不敢接。是兰姨东家借口奶,西家借口汤,一点一点将我养大。为了我,连婚都不肯成……”
话没说完,谢佩兰端着一大锅炖鸡进来,听见她的话打断道:“怎么又在那嘟囔这些陈年旧事,我不早跟你说了吗,我不成婚是不愿意伺候那些臭男人,跟你没关系。再说了,我又不缺男人暖被窝儿,找那麻烦做什么。”
张格:*0*
谢佩兰把鸡放堂屋桌上,看了两人一眼,奇怪道:“在那杵着干吗?过来帮忙呀!去把碗筷拿来,还有锅里那笼饼,拾两个出来,小心点儿别烫着。”
“哦,好。”这语气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张格下意识应了一声,抬脚就想去厨房。谢佩兰吓了一跳,连忙道:“哎哟王妃,我是说她不是说你。”
说完又不禁看了张格一眼——这真是幽王妃?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像呢。漂亮倒是真漂亮,谢佩兰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可怎么一点王妃的味儿都没有。
虽然谢佩兰也不知道王妃该是个什么味儿,可皇帝老爷的儿媳妇,该是个大人物吧。那刺史夫人还不如王妃大,说话可比她有范儿多了。淡淡的、高高的、远远的,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个厉害人儿,得好好敬着尊着的。
这位怎么跟个邻家丫头似的?
谢佩兰心里嘀咕,面上却没露出半分,只热情地招呼张格吃鸡:“我们家菜简单,王妃别嫌弃。”
“不会不会,谢谢兰姨招待。”
谢佩兰把唯一一只鸡腿夹给卢春,收回筷子一想又觉得不大好,赶紧又把唯一一只鸡翅膀夹给张格:“这鸡啊,就属着这鸡翅膀肉最嫩!王妃您尝尝。”
卢春:“……”兰姨,不至于。
张格没察觉,而且她最爱吃鸡翅膀:“谢谢兰姨,我和春娘一样大,您是长辈,叫我七娘就行了。”
“哦,你小名儿叫七娘啊……”谢佩兰心道,更不像王妃了。
大家都是真饿了,话说没几句都开始风卷残云吃起来。半只鸡不大不小,就着笼饼刚刚够三人吃饱。
谢佩兰等两人吃得差不多了,这才问起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两人怎么会一块回来,还急急慌慌的?
卢春虽然救了张格,但她自己也正一头雾水呢。她把夫人伤着腰的事说了。当时当着张格的面,卢春不好说不去,但其实一出梅园她就后悔了:“论身份我至多算个婢女,哪有资格去看望夫人,所以走没几步我就和小娘子告退离开了。”
张格一愣:“所以你回来梅园是……专为来找我的?”
卢春垂下眼睛,沉默了一瞬才道:“刺史大人难得同我说句话,他说让我好好招待你。”
其实卢挺从未和卢春说过话。卢挺突然将卢春叫去,说要她作为卢家长女出面招待幽王妃的那次谈话,便是卢春十七年来第一次同自己的亲生父亲讲话,也是唯一一次。
而且要不是这次君衡指明了要‘卢家两个女儿’都来陪伴幽王妃,卢春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以‘小娘子’的身份出来见客。只有在幽王妃身边,她才是卢府的小娘子卢春,而不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春儿’。
——在这卢府里,就连一个婢女一个小厮,都比她更名正言顺。
所以尽管卢春回来后没有见到张格,她还是一个人在梅林里兜兜转转找了很久,就为了帮父亲办好‘陪伴幽王妃’这件正事。
但没想到卢春刚看到张格从山洞露出个头,还没搭话,张格就被突然窜出来的人影扑倒了。
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卢春回过神来,那男人已经昏死过去,而张格正满眼恐惧地看着她。卢春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只能拽起张格先跑了再说。
谢佩兰听到她把人砸晕了,眉头一皱,却也没说什么,而是奇怪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刺史府袭击幽王妃?”
卢春摇头,她们跑得太快,她也没看清是个什么人,只隐约记得衣裳好像挺华丽的,是那种亮闪闪的锦缎做的。
两人都看张格,张格沉默一瞬,说了实话:“是陛下的二皇子,康王。”
“什么?!”谢佩兰和卢春大惊失色,怎么会是康王:“康王怎么会在刺史府?”
完了完了,被打晕的竟然是康王!别说她们只是卢府的婢女,就算是卢府的老祖宗,这么大的罪过,她们也承担不起啊!
两人正惊骇,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之声,三人‘噌’的一下就从座上跳了起来,宛如惊弓之鸟。
卢春慌道:“怎么办兰姨?会不会是康王派人来抓我了!”
张格其实也很慌,但还是安慰道:“不会不会,你是从背后打的,他倒得那么快,根本不可能看到你。我刚才捡匕首的时候看过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物件表记,周围又没有其他人,只要咱们三个不说,他绝查不到你身上。”
谢佩兰闻言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真要是让康王抓到,卢府是绝不会保春儿的,到时候就是个死啊!
卢春也松了一口气:“那这外面是怎么了?听着像是咱们这边的动静。”这北庑房里住的都是下人,能出什么事?
张格不语,心头却始终有种不妙的预感在盘旋。果然谢佩兰出去四处一打听,不多会便急急慌慌跑回来道:“不好,是刺史说要封府!长史大人正在召集所有家丁府兵,说是要找人呢!”
但找什么人,长史没说,不过屋里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不是找打伤康王的凶手,就是找幽王妃,反正就在这二者之间了!
找凶手还好说,如刚才张格所说,康王没看到春儿的脸,那轻易不会想到打伤她的竟是卢刺史的女儿。可若这是康王在抓幽王妃……
谢佩兰看了张格一眼,虽然卢春说的是袭击,但谢佩兰吃了多少年的饭,哪里会不明白?
她虽不知为何康王敢如此肆无忌惮欺凌幽王妃,也不明白为何幽王妃昨天还像个贵客,今天却像个阶下囚。
但看到张格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听说外面在找人,却躲在她们家一步也不敢出去,谢佩兰隐隐便有了猜测——会不会,是那幽王出事了?这世道,但凡失了丈夫的漂亮女人,若没点本事,可不就是任人欺凌吗。
谢佩兰正猜着,面前张格沉默半晌,突然一把攥住卢春的手道:“春娘,我要出府,求你帮帮我!”
第24章
逃离 “你知道你这样做王妃会死很惨吗……
卢春正要说话, 谢佩兰却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挡开张格道:“王妃先别急,我这打听来的都是小道消息。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咱们谁也不清楚。再说了,就算长史真是来找您的,也不见得就是坏事。您是幽王妃, 是圣人老爷的亲儿媳妇。这里是刺史府又不是康王府, 除非刺史大人不要命了, 不然哪敢把您怎么样呢,是不是?”
谢佩兰把卢春往自己身后拽了拽:“我们家这个在府里其实就是个丫头,她今天闯下这样的祸事, 自己都难保无事。何况这十几年里她只在后宅里头打转, 连二门都没出去过。就算想帮王妃,也有心无力啊!”
谢佩兰说这许多话,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她不愿卢春再跟着张格蹚这趟浑水。
这也是人之常情, 今日卢春情急之下救张格这一命, 已经把她们母女二人的处境推进了危险的境地里。侥天之幸康王没有看到卢春,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若卢春再跟张格一起行动,时间长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难保卢春不会被查出来, 到时她们母女两个会遭遇什么可就难说了。
张格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她但凡有第二个选择,有第二条出路, 都不愿再牵连她们母女。可是她没有啊!
如果君衡和上官季仙没有出事,她失踪了这么久,前来封府找人的就该是玄甲军, 可现在不是,玄甲军不见了!每天都会定时进来问候她的上官季仙也不见了!君衡也不见了!
而没有了他们,这刺史府竟然瞬间变成了满布杀机的囚笼,房子外面全都是她的敌人,而她手无寸铁,除了赶紧想办法逃出这座囚笼,竟无丝毫反抗之力。万一落到了康王手里,她一定会生不如死!
张格一咬牙,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仰头望着谢佩兰,落泪道:“兰姨,我不是什么亲王妃。我原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官奴婢,陛下是为了给病重的幽王冲喜,这才把我选进东宫伺候王爷。现下幽王和护卫我的兵士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那康王一向与幽王不合,趁王爷不在,便是冲着我来的,他今天又在我手上吃了亏,一旦抓到我是绝不会放过我的!纵卢刺史无心害我,他一个四品刺史,幽王不在,他如何敢驳康王的命令?到时我一个奴婢,没爹没娘又没有亲族,就算被他凌辱死了,幽王和陛下也不会为我出头,死了也是白死啊!”
张七娘的相貌当真是生得极好极好的,倾城之貌,绝世之姿,一旦落起泪来,不是只有男人会动容,心地善良的女人其实比男人更容易打动。
张格平日不用,不代表她不懂。实际上,她很懂。
晶莹剔透的泪水浸透脸颊,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凄惶悲切的小女孩。她不提身份、不谈利害,只将自己的无助和恐惧剖开在她们面前。
性别和泪水是她的武器,她自私地将它们拿起。
张格:“兰姨,我已无路可走,无路可退,求你救救我!”
“……”
谢佩兰确实不能不动容,她要是个硬心肠的人,当年也不会将卢春这个烫手山芋接过来当自己女儿养着,还辛辛苦苦养到了这么大。可是、可是?
谢佩兰正左右为难,卢春突然开口道:“你起来吧,我送你出去。”
“春儿?”谢佩兰要说话,卢春摆摆手:“姨娘你先听我说。”
她走过去将跪在地上的张格拉起来,拍了拍她膝上的黄土:“事情没你们想得这么严重。只是送个人出府罢了,刺史府这么大,先不说东西南北四个大门,送菜的小门,下人们进出的偏门,单是狗洞我就知道三个,从哪里不能出去,怎么就叫你们说得跟要去送死似的?”
张格:“……”
谢佩兰:“……你怎么会知道狗洞?”
卢春一顿,扭头道:“谁让你总不叫我出去,还让孙叔蔡叔他们都盯着我。”其实卢春七岁那年就知道怎么从狗洞溜出府玩了,只是不敢和谢佩兰说罢了。
谢佩兰这气,恨得狠狠在她腰后拍了两巴掌,骂道:“你怎么就这么胆大!你才几岁,一个女娘,你知道街上有多少怕人的事等着你吗,竟敢自己溜出府去!你、你气死我算了!”
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谢佩兰真是想想就后怕极了。
卢春摸摸鼻子:“哎呀现在先别说这些了,先办正事,趁着这会儿府里的布置刚开始,咱们抓紧走,不然待会儿就难走了。”
谢佩兰无奈,但卢春一旦打定主意,旁人也说不听她,只好道:“行,不过,我要跟你们一起去!你们俩才几岁,一个个生得如花似玉的,这几天街上乱得很,你俩出了府走不两步就能叫人吃了。”
卢春点头:“那就一起去,兰姨你快去找舅舅,看能不能弄辆车,让他在芳芷院那棵海棠树外的胡同里等我,你一说他就知道了。”
谢佩兰立马明白过来,她就奇怪这死丫头怎么出的府,原来是有她舅舅做内应!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好回来再找她算账。
谢佩兰裹上大袄往外走:“你们动作也快点儿,现在廊下的人刚被叫走,正是人最少的时候,赶紧的啊!”
“知道了。”
谢佩兰出了门,屋里只剩张格和卢春两个人。
张格没想到自己眼泪还没干,卢春就答应了,还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一时竟有些语塞。她沉默半晌,盯着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卢春看了会,突然道:“你知道……这样可能会连累你吗?”
卢春打量了她一眼,也突然道:“你知道你这样当王妃将来可能会死得很惨吗?”
什么?
卢春看着她惊讶的眼神,一挑眉:“你说你以前是奴婢,可我看你一点都不像当过奴婢的样子。倒像是哪个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小娘子,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知人间险恶,只知道一味读书,都快让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先生教傻了。”和她那个小白兔一样的妹妹差不多。
张格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卢春拉着她进屋又开始翻衣裳,这次翻出来两套粗布旧衣裳,上袄下裤,一套深青一套深褐,料子一般但里头蓄的是今年的新丝绵,鼓鼓的蛮厚实:“把这个换上,再把发髻和首饰都拆了。”
又拿来两双厚底黑皮的大靴子:“鞋也换了。”
张格默默接过来照做。卢春瞧着她那又乖又呆又疑惑的样子,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你既然想逃命,要利用人,要耍心机,要使手段,那就把你的良心扔远些,不要想东想西、想这想那的。人家说一句好话,你良心不安,人家对你好一分,你就恨不能跪下谢罪,那你还逃什么命呢?乖乖做个好人,乖乖去死不好吗?”
“我、我……”张格蒙了。
卢春一边换衣服一边摇头:“就你这样的还说当过奴婢呢?你也得亏是当了王妃,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哦不对,可能是当好人把自己‘好’死的吧!”
张格:“……”
张格被卢春堵得不敢说话了,只能低头乖乖听指挥。卢春说东就往东,卢春说西就往西,叫她停下躲起来,就躲在卢春后面大气不敢喘,叫她趴下快钻,就赶紧卧倒匍匐,拼命向前爬。
终于!
两个姑娘灰头土脸满身是草的从狗洞里爬出来,谢佩兰和弟弟早在门外胡同里等半天了,赶紧上前拽起两人向外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刺史府的围墙上了车。
“驾!”
……
直到马车真的离开刺史府两条街,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张格才终于放下心来——她竟然真的出来了!她还以为要历尽艰险,甚至做好了被抓的准备,却没到这么容易,这么快就出来了!
卢春却根本没给张格激动的时间,直接问道:“你想好要去哪儿没有?抓紧时间,你能一走了之,我和兰姨可不行,太久不回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是啊,去哪儿?去哪儿才能找到君衡和上官季仙呢?
张格突然发现直到现在,她和君衡明明已经两情相悦了,但自己对他几乎还是一无所知的。不知道他的过去,不了解他的现在,也无法预测他的未来,甚至连他的动向和位置都掌握不了。
“我只知道必须要去找幽王,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都能解决。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也不知道上官世子在哪……”张格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卢春:“怎么办?你能帮我找到吗?”
“找幽王啊,”卢春想了想,喊车外赶车的舅父:“阿舅!先停一停!”
“吁——”
马车停下,戴着大毡帽,和谢佩兰一样生得浓眉大眼的谢佩松敞了个车门缝探进头来:“怎么了妮子?”
卢春这样那样说了一通,谢佩松挠挠头:“幽王我不认识啊?不过听说城北那片的棚户土房前几天叫大雪压塌了,好像是有个什么王爷带着官老爷在那边安排事儿,还有人过去领粥喝。咱们这儿以前也没来过王爷,大家都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王爷叫新王爷,就不知是不是你说这人。”
张格听完一愣,连忙道:“是是是,肯定是他,咱们就去那儿!”
“成!”
谢佩松一关车门,马车又开始哒哒哒哒慢悠悠向前跑起来——城里到处都是雪水污泥,跑不快。
一直走了得有两三个时辰,终于在一片水囊囊、乱糟糟的地界停下了车。
谢佩松打开车门,指着远处被一群士兵围起来的房子道:“应该是在那里,不过坐车过不去,那片儿护卫很严,士兵都带着弓箭,咱们这车他们不认识,过去肯定会放箭的。”
可是现在不坐车也不好去,这两日天刚放晴,融雪融得整个城北都快成沼泽地了。那水啊泥啊土啊,走三步就能给你溅成个泥人儿。
张格眯起眼睛往远处那座房子看,一眼便望见了站在大门前正与人说话的一个人,虽然隔得远看不太分明,但看身量打扮都与玄甲军的领队张游张将军极像!
张格大喜,君衡果然在这里!既然是张将军在此护卫,他看起来也没有受伤,那君衡一定也没事!
张格再不能忍,当即扶着车门跳下马车果断道:“不要紧,一点泥水而已,你们在这儿等我,我自己过去!”
君衡已经三四天没好好合眼了。
上官季仙说他这种人就属于吃饱了撑的:“你说你没事接这摊子干嘛?相州又不是没人了,咱们自己已经一脑袋麻烦了,你还得再给自己找麻烦,你怎么想的?”
君衡怎么想的,其实他根本就没怎么想。
一开始相州大雪的时候,张格病着,他没时间想。后来张格病好了,又听说城里出现了灾情,房屋倒塌、百姓受冻受困。大雪封了路,城外乡村的菜肉贩不进来,城里东西两个大市又无法开市,居民住的里坊也被大雪堵住,所有人都窝在家里进不去出不来,只能开始吃存粮。
家里有粮有柴的还能抗几天,那些没米下锅没柴烧火的怎么办?人饿上三天还能活,冻上三天还有几个能活?
现在的路都是黄土路,这雪要是彻底化了或是直接冻上倒还好说,偏偏这雪下了化、化了下,可以想象路况变成了什么样子。
刚听说这些的时候,君衡纵心里着急,却也没想过要干涉地方事务,给自己找麻烦。毕竟州县上上下下养着这么多官员,又有一千军府驻军,如果这么多人还处置不了一个雪灾,那朝廷还养他们作甚?
但叫君衡没想到的是,他在刺史府等了两天,没等来开仓放粮的消息,没等来安置城外灾民的消息,只等来了城里一个接一个冻死人的消息。而州府官员除了派人上街清清雪,维持一下治安,竟毫无作为!
君衡如何能再忍?当即便叫来卢刺史问罪。而卢刺史敢在君衡眼皮子底下这么做,自然准备好了说辞。
常平仓是州县的战略储备,平日稳定粮价、调控市场全靠常平仓。固然州县也有开仓赈灾的权力,但开仓之前必须向上级政府,也就是河北道政府打申请。说明开仓的原因、规模、预计效果,得到批准后才能开仓放粮。
那河北道治所在哪呢?魏州,距离相州二百多里地。别说打申请等审批了,现在连送文书的驿马都出不去。
什么?你说可以先上车后补票,先把粮食散出去,再和上官说你动了战略物资?亲,谁和你说你可以这么干的,你的官帽和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什么?你说城里死人了,你都是为了百姓好?亲,你当官多少年了,没见过死人,没见过灾情吗?
雪灾而已,又不是旱灾蝗灾水灾,下个几天不下了,雪自己就化了,等路干了这灾情不就过去了吗?冻死人,这城里城外哪年还不冻死几个人,用得着大惊小怪,为这么点小事去担上私开常平仓的罪名吗?
卢刺史自然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但君衡在东宫十年,见多了明哲保身敷衍塞责互相推诿的官员,怎么会听不明白?他也不是没猜到这些人的想法,他只是没想到他们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么干!
然后君衡才恍然想起——他现在不是太子了。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失母被废,触怒圣上,还被发遣封地的王爷。自身尚且难保,凭什么去管别人的闲事,人家又凭什么听你的呢?
君衡在原地沉默半晌,最后没有斥责,也没有颐指气使,只说了一句:“开仓和开城之事,有我担着,你只管去做。”
卢挺一愣,但也没说什么,垂首恭敬道:“是。”
君衡盯着他看了一眼,突然又道:“京里现在在吵什么,旁人或许不知,但我想卢刺史应该很清楚吧?”
卢挺心里‘咯噔’一下,额角瞬间便有点冒汗,低着头不敢接话。君衡也不需要他接话,淡淡道:“这世上的许多事,几率不过一半一半。赌赢了得道升仙,赌输了家破人亡。卢刺史是个聪明人,当官吗,胆子小不敢赌不是什么坏事,但要是非把自己的另一条路走绝了,那可就是犯蠢了。”
卢刺史一惊,继而瞬间明白了君衡的意思,一时又惊喜又惶恐又畏惧,赶紧跪下道:“下官不敢!赈灾一事,全凭殿下吩咐,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不令殿下失望!”
……
有了卢刺史的配合,事情自然好办多了。
君衡虽然没有亲历过地方,但云州冬日酷寒,雪灾几乎是百姓的家常便饭。不同于水旱蝗灾,雪灾是即时性灾害。放粮、供暖、治安甚至安置灾民都是次要的,放在首位的第一等要务该是清路。
只要路通了,一切都好说,路通不了,常平仓开了也是白费。
所以其他事情安排给州府官员后,君衡不管别的,只管盯着他们清路:“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每个方向先集中人手清出一条大道来,派专人看守,哪怕再下雪,这四条路也必须时刻保持畅通。常平仓既开,传令下去,前来服役清雪的百姓每人早晚供应一顿干的一顿稀的。若有主动前来服役的壮丁或妇人,同样照此办理。未成丁的孩童……清雪不行但可以负责盯路,扫扫新雪。一样照此供应,十岁以下供应减半。”
官员记下:“是。”
君衡想了想,又道:“若是人手和工具还不足,就去城里各世族和大贾家敲门,挨家挨户去要。要么每家先交三十个壮丁出来跟着一起清路,要么交六十件家伙事,以物抵人。”
“是。”
一切都安排好,君衡每天就乘着马车、带着负责清路的官员满城逛——王爷要去城东,你们下面人不得赶紧把城东的路清出来,不然王爷怎么过去啊?王爷在城东待烦了想去城西住住,那你们还等什么呢,赶紧的啊!
什么,你说你不想干活想回家抱小妾?来来,王爷就在那边等着移驾呢,你自己过去和王爷说吧!
……
君衡拿着灾情简报仔细看过一遍,数日不解的眉头终于散开了——也是亏得接连两日的大晴天,四处的积雪渐渐都化了,加上之前清出来的路,至少安阳城的东西南北总算是畅通了。
虽说路上泞了些,速度还快不起来,但总比继续堵在家里出不来好。百姓的适应力和生命力是极强的,只要能出门,就能先找到口饭撑下去。
只是城北这边的状况还艰难些。
东贵西富,南贫北贱。城北门楼边上这些里坊住的多是穷困或无恒产的百姓,房子也多是些夯土棚草房,冻死饿死的百姓最多。如今虽路况好了些,却还要防着疫病,得趁着天晴,赶紧把城里攒下的尸体拉去城外烧了才好……
君衡正在房中踱步思量,门外突然传来张游的声音:“殿下,王妃来了。”
嗯?
君衡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被人用力推开,不过一晃眼,自己怀里便多了个带着满身寒湿气的人,紧紧箍着他不撒手。君衡惊讶:“你怎么来了?”
张格没说话,君衡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她身上竟穿着一身从未见过的粗布衣裳,而且整个人狼狈不堪,蓬头垢面不说,从膝盖往下的裤管也都被泥水污水浸透了,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逃难来的灾民。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样子?”君衡皱眉道:“上官呢,你自己来的?”君衡追问几句,可张格一句也没答,他一愣,看了看门外还站着的张游,吩咐道:“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裳,看能不能找到妆盒妆镜,送一套来。”
张游:“是。”
正要退下,张格突然抬头道:“外面南角胡同上有一辆青布油车,里面是送我来的人,但他们自己过不来,还请将军带他们进来。”
张游看君衡,君衡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点头道:“先请他们在厢房稍坐。”
“是。”
张游一走,屋里没了外人,张格这才敢放松说话。她抬起头望着君衡着急道:“是康王!康王来了相州,我怀疑他和卢刺史勾结,要谋害你!上官季仙从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也没有看到玄甲军,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刺史府的人我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只好拜托卢家大娘子偷偷送我出来。出来后才知道你在城北赈灾……”
张格说着说着就落泪了——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天到底是多么恐惧,多么惊慌。打从在梅林遇上康王,还差点被强迫,张格的心神就再也没敢放松过。
从前这古代虽恐怖,可不管遇上什么事,张格的身边总是有人的。许姑姑、徐尚宫、二斤司巧、阿晴、上官,还有君衡。不管这些人有没有帮助,帮助有多大,至少他们立场一致,对她都是善意的,张格从未真正孤单过。
但这次张格身边再无旁人,她才发现原来孤身一人面对这个世界是多么可怕。偏偏她不能怕,不敢怕!甚至不能有片刻的胆怯和软弱,必须咬着牙硬撑着往前跑,才有获救的可能。
直到现在见到君衡,温暖熟悉的怀抱,温柔关切的话语,细致入微的照顾……
这一切都还在,他还在!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张格忍不住在君衡怀里痛哭出声:“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原来失去他,她在这个世界寸步难行。而失去幽王,幽王妃就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号,任人欺凌。
泪水越流越多,渐成决堤之势,张格把自己哭得头昏脑涨,也把君衡给彻底哭蒙了。
他哪还有心思在追问什么,只能赶紧先轻抚着张格的后背,一遍一遍温柔地安抚她:“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有我在。”
·
刺史府。
卢挺看着面前脸色阴沉,带着近百护卫气势汹汹围住府邸的康王,也蒙了,结巴道:“殿、殿下这是、这是何意?”
康王冷笑一声:“本王今日在刺史府遇上了刺客,前来抓刺客!怎么,卢刺史有什么意见吗?”
这、这?幽王和上官世子可还在城里没死呢,你、你这是明目张胆来抓幽王妃的吗?
卢挺被康王随心所欲的行事作风惊呆了!
…….
城北官舍里,张格哭过一场,洗过澡换过衣服,又重新将妆发梳理好,激动的情绪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君衡倒了杯水给她,虽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先安慰道:“没事,就算康王来了也没什么,他就是个花架子,不可能敢对玄甲军如何。上官今天没去看你,大概只是遇上什么急事了。这几日城里有点乱,我正四下走动,很多琐事都顾不上,只能靠上官帮我盯着。我这就让人去问问,不用担心。”
君衡将她揽进怀里,温柔道:“怪我,只顾着忙忘了回去看看你,才叫你这样害怕。”妇人出嫁从夫,丈夫就是头顶的天,何况他们现在又是这样的处境,他突然不在她头顶罩着了,她自然会害怕担心。
张格确实没想到自己担心了一天的生死大事,到了君衡这里其实只是“太忙了都忘了和你说”,心情瞬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好像又有点梗滞,她茫然半晌,最后却也只能道:“原来是这样……”
张格正语塞,又听君衡奇怪道:“不过你怎么知道康王来了相州,难道他去了刺史府?”
张格一愣,张口要说,卡了一下却没说出来。没想到这一犹豫,外面又有人敲门:“殿下,路别驾已经派人收拢好了尸体,问是否现在就将尸体拉走?外面许多死者家属正围着赶尸车哭,路别驾怕人越聚越多会闹事,请示殿下是否要府兵动手驱赶?”
张格虽不清楚城北的具体状况,但一路走来也算明白了他这些日子在忙什么,见君衡犹豫,连忙道:“我没事了,你快去忙吧,等你忙完咱们再说。”
知道他们都没出事,张格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瞬间就觉得康王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君衡点点头起身:“那我出去看看,你先在这儿歇会儿,我让张游在外面守着,有什么需要就叫他。”
“好。”
张格见君衡脚步匆匆地离开,想了想,出去问张游:“张将军,送我来的人现在何处?”
……
谢佩兰和卢春在厢房里坐了半个时辰,越坐心里越不安生,她起身道:“不行!咱们不能再在这儿耽搁了。那卢刺史封了府,不管是为着什么,时间越长发现咱们不在府里的可能性就越高。那幽王妃找着幽王倒是不怕了,但咱们仨可没什么依仗,万一被发现了,你砸晕康王的事儿肯定会暴露的!”
谢佩松刚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也吓得不轻:“很是!不如咱们现在就走吧?趁着现在天黑,咱们溜进府里去也没人能看见。”
卢春却摇头道:“不行!谁知道现在府里是什么情况?兰姨你也说了,咱们三个没有依仗。就这么回去,没被发现当然好,万一府里已经发现咱们不见了怎么办?万一刺史已经查出了我就是伤康王的人怎么办?这里面出任何一点差错,都不是咱们三个能承受的。”
“那你说怎么办?”
卢春正要说话,张格进来了,卢春一努嘴:“当然是跟她一起回去。”
张格点头:“对,你们先别急着走,等王爷办完事,咱们再一起回府。”
啊?谢佩兰和谢佩松面面相觑,谢佩兰不解道:“可是一起回去,这不是明摆着把真相告诉刺史了吗?”
真相不真相的,只要君衡还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张格看卢春:“你怎么想?”
卢春挑眉:“我能怎么想?我救了你两回,难道你不该护着我报答我?”
谢佩兰吓了一跳,往后一拽这傻闺女,对张格笑道:“王妃见谅,这孩子打小就是散养的,没规矩惯了,她不是那个意思,您别介意啊。”
这缺心眼儿的傻孩子,就算真想要东西,也不能这么说啊!那幽王既然好好的,这幽王妃可就不是刚才的幽王妃了,哪能明目张胆地挟恩图报呢?万一惹恼了她可怎么好?
“兰姨言重了,春娘说的是事实,我岂会介意。”张格离座起身走到三人对面,俯身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今日若无春娘在梅林里毫不犹豫的一石头,我现在还不定是个什么下场,春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还请受我一拜。”
而且卢春和谢佩兰之后明明能与她撇清干系,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送她出府,张格心里多少感激,实难言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三位都对我有恩,我自然不会看着你们陷入险境,若还有其他我能做的,我也义不容辞。”
“哎哟,可不敢可不敢!”谢佩兰和谢佩松都有点无措——在他们看来,自己就是帮人钻了个狗洞跑了趟车,实在受不起一个亲王妃的大礼。
两人不禁又看向卢春,卢春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果断道:“好啊,我想带姨娘和舅舅离开卢府,你能不能帮我?”
“什么?”张格还没说话呢,谢佩兰先惊道:“好端端地离开卢府作甚?家里除了咱们仨连个人都不剩了,离了卢府咱们还能上哪去?吃什么喝什么呀?”
谢佩松也叫她吓了一跳:“春儿你可千万别冲动,你不知道外面的世道,老百姓讨生活难啊!舅舅知道你在府里受了委屈,可那卢刺史好歹是你亲爹,咱们靠着他有吃有喝有差事,三节两寿还能有个进项,已经是外面人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谢佩兰也反应过来,跟着劝:“好春儿,我们都知道你心里苦,可去了外面,只会更苦啊!在刺史府咱们还有半个靠山,至少在相州这片地界,谁也不能真把咱们怎么样……”
卢春打断:“半个靠山?谁?刺史大人吗?”卢春嘲讽一笑:“兰姨,我虽然是当了几天小娘子,可还没昏了头记不得自己的身份。我一个婢女,刺史大人什么时候竟成了咱们半个靠山?”
她又看谢佩松:“卢刺史若是我亲爹,舅舅你就该是卢府的座上客。刺史府的人见了你,该尊称一声谢舅爷,而不是北廊坊里的谢菜头!”
“……”谢佩兰和谢佩松叫她堵得语塞,却也不敢在这事上与她顶牛,怕说多了惹她伤心。哎,明明梅香姐姐是个性子极温和的人,也不知怎么就养出这么个脾气大主意正的闺女,都怪那卢刺史!
谢佩兰犹豫半晌,还是软了声气哄道:“那、这,就算你在这府里待够了,离府这么大的事,咱们总得从长计议不是?哪能说风就是雨的呀。”先拖着吧,等幽王妃走了,她也该缓过这劲儿了。
从长计议?卢春心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从长计议,若不抓住这天赐良机,再计一百年也是白费!
她不再理会两人的反对,突然‘咚’的一声跪倒在张格面前,把张格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这姑娘的脾气怎么比自己还炸呢,说变脸就变脸的。
卢春望着她果断道:“王妃,我实话同你说,我今日独自回那梅林找你,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卢刺史的差事,我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张格一怔:“什么意思?”
卢春:“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最多再有一两年,杜夫人一定会将我婚配。自来范阳卢氏的庶孽,婚配只有两条路:男孩当作家生下人找个家生奴婢配了,然后继续在府里当奴婢,生的孩子成了家生子,彻底变成奴籍,自然再翻不起浪来。女孩没有男孩威胁大,命还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卢家为了彻底‘绝妾孽’,不留后患,绝不会将庶女往好了嫁。大多是被当作婢女送出去给同僚做妾,从此身不由己。最好也不过是嫁给庄户人家做正妻,家有几亩薄田,住在村子里潦倒度日,不定哪天就被丈夫卖了。”
忘了是从前哪一代哪一支的嫡夫人心好,觉得卢家这手段太泯灭人性、不近人情,所以做主挑了一个还算可以的小商户,送那庶女去做了填房。
结果这商户十分争气,攀上了当地的大官,在几年内扶摇直上一跃成了巨贾。
偏偏那庶女的父亲官运不佳,几年后便开始走下坡路。
而那庶女虽然十分得那商户宠爱,却不但没有帮助卢家,反而借着那商户攀上的大官,一口气将自己的亲生父亲折腾到罢官问罪,差点儿死在狱中。
从那以后,卢家庶女便是连商户人家的正妻也不敢想了。
卢春咬牙道:“我不愿被随便许给个男人任人宰割,更不愿做妾!但我没有办法,卢刺史虽不承认我,不抚养我,却实实在在是我的生父和主子,手里捏着我和我全家的生死,让我动弹不得!”
她抬头望向张格,眼里竟涌起几分泪意:“你是我十七年来接触到的第一个贵人,也是唯一一个身份能压过卢刺史的人。我观察了你许久,也酝酿了许久,但一直没找到与你独处的机会。”
直到今日元娘被叫走,卢春简直欣喜若狂!虽然她没有料到康王的出现,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进展,但不得不说,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张格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进展,失语半晌才问道:“所以你今日回来其实是想求我救你,却不料意外救了我?”
卢春摇头:“不,王妃与我萍水相逢,我如何敢求王妃救我?我是要向王妃毛遂自荐。”
张格疑惑:“毛遂自荐?”
卢春盯着张格认真道:“王妃身边无人可用,不是吗?”
张格一愣,继而眉心一凝,神情沉肃下来。她低下头静静审视卢春半晌,恢复了平静:“那卢娘子又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第25章
谋士 “失去王爷,我连独立行走都做不……
刺史府。
康王的百数护卫强行围住了刺史府, 从里到外细细搜查一番后,对康王道:“回禀王爷,并没有发现幽王妃和可疑之人, 但在王爷受伤的地方留有两个人的脚印,两种脚印的长短宽窄深浅俱十分相似。所以属下推测,袭击王爷的人可能身量与幽王妃差不多, 或者也是个女子。”
“哦?女子?”君睿摸了摸后脑, 神色意味不明:“有趣, 人呢?”
护卫看了卢刺史一眼,道:“看脚印的方向,此人伤了王爷后, 应该是带着幽王妃去了后宅北边下人住的庑房。不过先前长史曾召集下人封闭刺史府, 廊下一带的脚印十分杂乱,痕迹到此就辨不清了,所以还不能确定此人究竟去了哪家。”
后宅北庑房?卢刺史和杜夫人对视一眼, 心里都不由‘咯噔’一声, 升起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康王摩挲了几下手上的扳指,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下人?没想到卢刺史府上连个下人都这般有胆色, 竟敢刺杀亲王。”
“误会!”卢刺史岂敢担这纵奴行凶的罪名,连忙辩解道:“这一定是误会!刺客虽进了北庑房,却不见得就是刺史府的人。殿下明鉴, 宫中贤妃娘娘与下官同出一脉,下官纵不敢与殿下攀亲,却也无论如何不会害殿下啊!”
君睿挑眉:“那方才卢刺史为何拦着本王进府?难道不是为了包庇凶手?”
那是因为我虽不敢害你, 但我也不敢害幽王妃啊!卢挺心中左右为难,但再一想,既然方才连康王的护卫都没有找到幽王妃, 看来幽王妃确实已经不在府里了。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但只要别把她牵扯进来,其他一切都好说。
不就是找凶手吗?找!就算真是府里奴婢伤的康王,大不了就是交个奴婢出去抵命,难道康王还能真把他这个刺史拿下问罪不成?
卢挺想明白这点,当即大义凛然道:“殿下明鉴,下官绝无丝毫包庇凶犯之意。这刺客竟敢在刺史府作乱,刺伤亲王,罪不容诛!下官这就将府里所有人召集起来一一盘问,一定尽快找出凶手,给王爷一个交代!”
这世上之事,只要想查,总能查到几分蛛丝马迹。何况张格与卢春来去匆匆,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和心思去反侦察。
刺史府的属官和下人都是有数的,召过来一查,谁在谁不在,哪几个是公务外出,哪几个却是无缘无故不见了踪影,一目了然。
君睿盯着卢春的名字:“姓卢?这女子是什么人?”
卢刺史:“……”
杜夫人:“……”
完了。
·
城北官舍,谢佩兰与谢佩松明白了卢春的目的,脸上不免露出几分恍然之色。谢佩兰内心虽然对离开刺史府还有几分犹豫,却也不得不承认卢春说得对。
这些年,卢春的婚事一直是悬在她心头的一柄利剑。谢佩兰心里千百个不愿送女儿进火坑,可她明明是孩子的养母,却一点儿主都做不了!而叫卢刺史和杜夫人做主,卢春会有什么下场简直显而易见。
谢佩兰不能接受女儿有那样的下场!可是她没有办法!是以张格平平淡淡一句疑问出口,谢佩兰和谢佩松都瞬间紧张起来——若真能攀上幽王和幽王妃,依靠王府过活,再不必受刺史府辖制,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可是他们三个在刺史府也不过是个下人,又能为王妃做些什么呢?堂堂王妃,难道还会缺下人用吗?
然而卢春根本就不是冲着做下人去的,她跪直身子,目光如炬道:“我能做王妃的谋士!”
“谋士?”张格眼波微动:“卢娘子说笑了,我虽是王妃,却也不过是个后宅女眷。既不能上阵指挥千军万马,也不能坐镇衙门治理地方,要谋士做什么?再退一步说,我与王爷现在尚未返回封地,连王府都没有立起来,我既不需要打理内宅,也不需要在后宅里头厮杀,卢娘子即便有翻江倒海之能,在我身边也没有用武之地的。”
张格俯身将卢春扶起来,温和道:“其实娘子不必如此,我说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我能帮你做的,我一定会尽全力去做。虽然我现在人微力弱,但好歹也算是个王妃,再不济我去求王爷,总有法子将你们要过来。你若觉得继续在相州生活没有依靠,那随我们去幽州也好,我手里还有些金银细软,足够助你们兴家立业,在幽州平安富足地生活。”
谢佩兰和谢佩松闻言大喜,这样也很好啊!虽然幽州人生地不熟,又是个苦寒之地,但一不用为奴为婢,再没有人能拿捏春儿的婚事。二又有王府做靠山,不怕离了权贵冻死饿死被人欺负死,日子一定会比现在好过许多的!
然而卢春并不觉得这样好:“王妃有恩必报,是我们的福气,但我们却不能指望一份恩情过一辈子。幽州对我们来说是个陌生之地,纵有王妃帮衬,我们过去讨生活也一定会碰上诸多麻烦。今天缺生计去求王妃,明天碰上强人威胁再去求王妃,后天有人生病了缺医少药还是要去求王妃。王妃是我们的什么人,又有多少闲情逸致,能整日盯着我们一家子?”
这……谢佩兰和谢佩松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卢春又转头看向张格:“王妃说自己只是后宅女眷,不需要谋士,然而在我看来,王妃明明孤立无援、耳目闭塞,处境已是十分艰难。”
明明身为幽王妃,竟对幽王的去向一无所知,离了幽王的人立马就变成了聋子瞎子,不但没有丝毫自保之力,连出府找人这样的小事竟都没有自己人能用,这还不算处境艰难吗?
张格没说话,但也没反驳。卢春于是继续道:“王妃说自己身边没有用武之地,我不这样认为。幽王殿下到了幽州后必定是要开府治事的,王妃身为后宅之主,立起官中,打理内宅,里外交通,与当地的世家官宦周旋,桩桩件件,哪样不需要用人?”
卢春:“王妃可知幽州的治所涿郡从前叫什么名字?”
张格:“叫什么?”
卢春:“叫范阳。”
“什么?”张格惊讶,原来幽州的治所是范阳?那为何皇帝竟会以幽州作为君衡的封地?
卢春认真道:“不错,天下士族甲山东,而山东士族,首推清河独孤和范阳卢氏。只论在幽州一地的郡望,无人可比范阳卢氏。王爷既然要在幽州立府治事,王妃将来一定少不了要与范阳卢氏打交道。”
然而眼前这位王妃,却连‘范阳卢氏绝妾孽’这样尽人皆知的事情都不知道,将来到了幽州,又如何辅佐幽王治事呢?
张格默默听完,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我确实有许多事不知道,而且也无从知道。正如你所说,我虽为王妃,除了王爷却无人可靠,失去王爷便如瘸子失去拐杖,连独立行走都做不到。”
“可是,”张格盯着眼前这个清瘦干练的姑娘,同样目光如炬:“我之所以如此狼狈,是因为我从前确实只是一个奴婢。无亲、无族、无身份,所以毫无倚仗。你说你能帮我,但你同样无亲、无族,没有身份,你又拿什么帮我呢?”
一个孱弱无力的人走得艰难,难道两个孱弱无力的人凑在一起,走得就不艰难了吗?不,只会难上加难!
张格:“这屋子里四个人加起来,都未必抵得过康王、不,甚至抵不过卢刺史的一根小指头,这样的联合,有什么意义?”
第26章
意义 “王爷的宠爱是您的力量!”……
“当然有意义!”卢春果断道:“无亲无族无身份, 并不代表没有力量!王妃的身份就是您的力量,王爷的宠爱也是您的力量,包括您自己, 冷静勇敢聪慧果断难道就不是您的力量了吗?不,这都是!而只要是力量,就可以依靠, 就可以利用它滋长新的力量!”
卢春昂起头, 清秀的脸上满是自信的坚定:“至于我, 我既然敢冒险向王妃自荐,自然也有我的力量。第一,我在卢府虽然只是婢女, 却自幼在家学中服侍小娘子读书。范阳卢氏之所以兴盛至今, 便是因其家学文化博大精深,绵绵不绝。我不敢自负是家学中最有才学的,却敢说我一定是最努力最刻苦的。”
举凡经史、法律典章、书画、诗赋文章, 卢春都是下过苦功夫的。白日里小娘子上学的时候, 先生的话她一字一句也不敢漏。小娘子下学回去歇了,她还是不敢放松。
纸不够就在沙地上练, 没有书就拿着兰姨做的点心买通书房的婢女,灯油不够便就着灶台的光,反正办法总比问题多。
张格听完倒没有很惊讶, 她早就觉得这姑娘思维敏捷、目标明确、逻辑清晰、言辞犀利,一定是读过不少书的。只是没想到她这样用功,读得这样好。
张格眼中不禁流露出赞赏之色, 肯定道:“娘子有如此见识,又这样刻苦自持,我自愧弗如。我虽在宫中内文学馆上过几年课, 但学的多是算账理事,撰写官样文书的功课,于经史和诗赋文章皆不精通,确实有赖娘子指点。”
这真不是张格故意谦虚。
虽然宫中的内文学馆经史书算、诗词歌赋、法律典章、琴棋书画众艺都有教习,宫教博士的水平也不低。但张七娘是个实用派,对书算典章等平日能用得上的本事那是实打实的刻苦,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那是实打实的敷衍,几乎一窍不通。
巧了不是,张格也是如此。两相叠加,她在这方面真是一点儿金手指都没有。除非她脸皮厚点儿把上辈子学的唐诗宋词都背出来,谎称是自己的——但这样也挺容易露馅儿的。
卢春没想到自己才说了一句,她就接受了自己,一时又惊又喜,带着几分不敢相信看着张格。张格笑了,伸手过去攥住她的双手,问道:“第二呢?咱们总不能只靠经史诗赋在幽州立足。”
卢春连忙道:“第二,我熟知谱系。”
行走世家,必论谱系。谱系是每一个世家女子的必修课,几乎是从会说话就开始背谱系。直亲姻亲转折亲,没有谱系,在世家寸步难行。
这个张格倒是略有耳闻,之前君衡曾与她说过卢刺史是范阳卢氏的三房,康王的生母却是出自二房。她后来为了搞清这里面的关系去问了上官季仙,结果上官季仙说了一大通谱系关系,把她给搞晕了。
简单总结这个谱系,就是谁是哪一支第几房第几代的第几个儿子,娶了哪一家世族哪一支第几房第几代的第几个闺女,分别当过什么官,又生了几个儿子,嫡的还是庶的,儿子又娶了谁谁谁的第几个闺女,以此类推。
张格听了三句,全是卢X卢X卢XX,瞬间就头大了:“这个……我确实不行。”这得是从小就开始研究背诵,才能掌握的本事。
“第三,”卢春犹豫一瞬,但还是实话道:“第三,我比王妃心狠。”
张格怔住,有些意外,却也不是那么意外,她神色晦暗不清地立在原地,沉默半晌后突然想起一句话:“……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
这个道理张格不是不懂,只是很多时候,她就是做不到。
有一些写进了记忆里,刻进了骨头里的东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抹去的。
因为一旦抹去这些,就等于同时抹去了那个教导她这一切的世界,那个她永远怀念,永远都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的世界。
卢春望着张格怔忡的神情,突然跪下道:“殿下,慈、义、情、善都并非坏事,只是在许多时候,它很可能成为一个弱点。卢春不才,愿为君之利刃,为君抹去这个弱点!”
而终有一日,她将风凭借力,直上云霄!
女孩儿坚韧如疾风劲草,锐利如寒芒出鞘,张格凝视着她清透明亮的眼睛,半晌,突然释然地笑了:“好。”
愿你我瑕瑜互映,长短相携,笑对风雨,共赴华年。
第27章
大局 女人要识大体?识个屁!
君衡今天又在外面忙了一天。
上午先是要盯着所有赶尸车运出城, 驱赶疏散四周的百姓,防着生出民乱。这场大雪来得突然,对许多家庭来说, 亲人的死亡自然也很突然。尤其是家中有幼儿的,冻死冻病的更是数不胜数。
穷困或许能让人习惯许多人间惨事,但穷困并不能断绝人所有的感情。纵有王爷在场坐镇, 凄凉悲切的嚎丧依然响彻城门, 久久回荡。
君衡忙完此事已是晚霞垂天, 趁着天色尚未全暗,君衡又赶紧派人去找上官季仙,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城北距离城南甚远, 结果临到二人用完哺食都要睡下了, 衙役才传回消息,说是城南外涌进了许多附近的灾民。
衙役:“回殿下,乡里好些草棚房都叫压塌了, 土房好些, 可也叫雪堵得出不去门。虽然村里家家都有存粮,但这次好些人家养了一年的牲口都冻死了。偏偏大雪封了路, 拉不来县里又卖不出去,自己还不舍得吃,可不得把人急死吗?这好容易连着出了两天大太阳, 雪化成了泥,虽说走起来艰难些,但好歹是能出村了。”
所以家里冻死了牲口的百姓, 那是片刻也不敢耽误,一见雪化,赶紧便拖着自家牲口进城来了。
衙役家里也有在村里的亲戚, 此时带着几分庆幸道:“亏得是大雪下得天寒,牲口都给冻上了,没腐也没坏,还照样能卖钱哩!不然四里八乡这么些人,今年这个年可要不好过了。”
村里人家养个牲口多不容易的,那是无时无刻不得精心照料着,比伺候个孩子还上心,就盼着年下能将这牲口拉来城里卖了换钱,一家子好过个宽快年。来年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可有不少要从这里头出呢!
君衡听了也觉得庆幸:“那上官世子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也跟着跑城南去了?”
衙役:“哦,这不是路不好走吗,好些乡都是整个村拖着车一起来的,走了两天,今儿一早才走到城门口。这乌泱泱那么多人,还拖家带口牵三赶四的,城门卫还以为是灾民暴动呢!”
灾民暴动可不是小事,城门卫火急火燎跑去向刺史府报信。卢刺史一听也吓了一跳,城里府军现在大多在清路,一时半会连兵马都召不齐。四下一看,上官季仙正好在刺史府,玄甲军战力以一当十,比府军还好用呢!
衙役道:“上官世子带人过去后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想着先把人疏散开,可城里的路刚通开,四下都乱糟糟的,根本没人做买卖。乡民卖不掉牲口又都不肯走,上官世子一看没办法,只好先自己掏钱把牲口都买了。现在玄甲军正在满城找车,想着怎么往回拉牲口呢!”
君衡:“……”是上官能干出来的事儿。
张格:“……”听起来怪怪的,但意外又很合理?
衙役退下后,君衡和张格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
君衡原本心中很恼火上官季仙不告而别,害张格陷入险境。但如今一看:“当时事态紧急,上官也是为了大局,并不是故意留你一人在府里。”
张格低下头,无言以对。
她自然明白灾民暴动是多大的事,君衡又说卢刺史绝不敢与康王勾结来害他,那在上官眼里,刺史府就是安全的,所以扔她一个人在里面并不会有危险。
人人都没有错,君衡是为了百姓,上官也是为了百姓,大局面前,她个人的一点不安好像确实不值一提。
女人要识大体。
君衡见她不说话,正要再说,张格却突然带着三分火气道:“我不说上官季仙,我只说你。你以后再出去做什么,能不能和我说一声?我不想再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雀儿一样一无所知,连你每天在什么地方,在见什么人,在办什么事都不知道!”
识大体?识个屁!
第28章
驯服 “她更容易驯服。”
她差点受辱, 死里逃生,凭什么憋着不说,她才不要把自己憋屈死!
然而这话的内容却令君衡的眉头瞬间一皱, 下意识道:“你知道这些要做什么?”
什么?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不耐,张格不高兴地抬起头,却正撞见君衡眼底一闪而过的戒备与警惕, 倏地便愣住了。什么意思, 他, 难道他还在怀疑……
瞬间,张格一颗心如坠深井,茫然无措。
气氛有一刹那的凝滞, 君衡意识到不妥, 立即便转了神色,改口道:“我是说……外面的事都是些又复杂又麻烦的琐事,和你说你又不懂, 听完还要跟着担心, 何必呢?”
君衡转了话题道:“对了,你之前说康王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见到他了?”
“我……”
张格垂下眼帘:“没有,我只是听元娘提了一句,说杜夫人那里有贵客到, 一问才知是康王。我一早就没见到上官,你又不在府里,我心里害怕, 只好赶紧跑出来。”
原来,她真的无人可信,无人可用, 无人可依。
张格也自然而然转了话题道:“对了,送我出来的那个卢家小娘子卢春,我十分喜欢,听说卢家绝妾孽,一直只拿她当婢女看待。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向卢家要了她来?连同她的养娘和舅舅,以后就做我们幽王府的人。”
鉴于君衡方才的反应,张格的语气不免添了一丝谨慎:“我是想着将来我们开府总要有自己的人手,卢家小娘子出身范阳卢氏,又自幼受教于卢氏家学,正是担任王府司闺的上佳人选。”
大周的女官体系很完善,除了内宫中的六局二十四司,太子的东宫与各个王府自然也是有女官的。
三司下有九掌:司闺、司则、司馔,领着掌正、掌书、掌筵、掌严、掌缝、掌藏、掌食、掌医、掌园。九掌之下又各有女史,辅佐王妃总领着王府内院诸多事宜。
可是身为幽王妃的张格,身边别说女官了,连个婢女都没有。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将来要怎么做这个王妃。也不知道……君衡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还会不会让她做王妃。
张格再次垂下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他:“我、我以前只是个奴婢,有许多事都不懂,要是说错了,你不要生气……”
融雪时,天是极冷极冷的。哪怕屋里烧着炭盆,却怎么也暖不透这冰了好几日的屋子。
君衡瞥见她两根冻得青紫的细白手指不住绞着自己的袍角,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将她揽进怀里:“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连君衡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在心里斟酌一番,缓声道:“我说过,你不必妄自菲薄,你从前是什么人,也不重要。在我心里……你是很好的。”
只是,那个不清不明的隐患始终卡在哪里,卡得他想进,却进不得;想退,又退不下。
每每当他觉得可能只是误会,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的时候,她却又会做出一些不合常理,让人怎么想也想不透的举动,实在不类寻常女子,叫他不敢完全放下戒心。
比如这次,只是听说康王来了相州,有必要孤身一人闯出刺史府,宁肯将自己陷入险境里,也要到官衙来……打探他在做什么吗?
君衡心中摇摆,面上却分毫未露:“至于那卢家小娘子,我特意吩咐卢刺史让两个女儿都过来,本就是想给你找个帮手。”
张格惊讶抬头:“你……”
君衡见她神色,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笑了:“我怎么会随随便便放个陌生人靠近你,自然是查过的。这两个女娘虽然都在卢氏家学受教,但世家女子大多心高气傲,卢元恐难驯服于你。卢春的身份却正好,既无倚仗,又无前程,对卢家也没什么念想,断得干净才好收作自己人。”
明明是为她着想,却不知为何,张格后背突然窜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连呼吸都哽住了。
她极力掩饰住自己的神色,重新钻进他的怀里搂住他,轻声道:“是,我也这样想,卢春……更容易驯服。”
话题回到内宅琐事上,君衡的心情便放松下来,耐心地教她:“开府一事,所涉甚多。不单是你无人可用,我现在也无人可用,一切都需从长计议。但也不必为此忧虑,你是亲王妃,这天下只有你不想用的人,不会有不够用的人。若这个也不驯服,再换一个就是。”
像是被什么咬住了心脏,张格的姿态瞬间更温顺了些,柔声应道:“是……我明白了。”
君衡拢了拢她浓密细软的鬓发,犹豫一瞬,又道:“我虽已不是太子,却也并非全无倚仗,此去幽州也并不是远逐流放这么简单,自有正事要做,所以你不必终日惶惶不安,也无需挂心我的安危。”
这还是君衡第一次透露他们的处境和前路,张格很想再问清楚些,但一开口却又想起他方才的戒备,立刻又住嘴憋了回去,最后只能道:“嗯,好,我知道了。”
……
这一夜,夫妻二人自然还是睡在一处。
他们虽不能圆房,但君衡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人,如花美眷在侧,还是名正言顺的妻子,能忍住完全不碰的只有圣人和太监。
不过自从离了公主府,君衡心里存着怀疑,张格心里存着忐忑害怕,两人同床异梦,竟再也没有过酒醉那夜的亲昵。
之后两人不是在路上就是赶路累了一天谁也没心情,好不容易君衡决定放下猜忌,张格又病得半死不活。等病好了,雪灾又来了。
算起来,距离张格表白心意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竟才是他们第一次心无旁骛地躺在一起,可以想点正事以外的事情。
君衡忍不住慢慢靠过去……
第29章
再遇 “皇嫂,别来无恙?”
男女情事是什么样的呢?
曾经牡丹了二十二年的张格对此是十分好奇的。而上次酒醉时的浅尝辄止, 带给张格的感受只有一个——小黄书诚不我欺!
和喜欢的人亲吻、爱抚、耳鬓厮磨,那真的是一种醺然欲醉,让人沉迷的感觉。虽然她现在还是对深入交流有点跃跃欲试的胆怯, 但那样刺激又舒服的体验对于一个牡丹来说真的蛮有趣。张格不但一直记得,甚至有点儿回味——食髓知味。
但今天君衡再次靠过来后,不知是因为白天的经历, 还是因为方才他言谈间突然流露出的戒备, 张格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
房里熄了灯, 昏暗的床帐内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清冷月色噙着三分寒意透窗而入,照见床帐内交叠在一起的男女。
君衡俯身吻上张格的侧脸, 他的吻和他平日内敛的为人全然不同, 强势且霸道,既不轻缓,也不温柔, 带着十成十不容忤逆的气势, 让身下的人动弹不得。
直到滚烫的唇终于离开她的唇瓣滑到耳后,张格才终于得到片刻喘息之机。君衡用唇齿厮磨她的耳后, 正要咬住她的耳珠,张格却突然偏头一躲,但下巴立刻就被捏住转了回来。
“羞什么?”君衡问完见她不说话, 身子也不似上次那样放松,一直僵硬得放不开,不禁一皱眉, 停下动作。他想了想,探头出去点起床头小几上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在布帘上透出模糊的光圈,张格见他半坐起身低头望过来, 不觉揪住身下被褥,指尖微白——她突然想起春娘的话:王爷的宠爱是您的力量。
她是不是不该拒绝,是不是该抓住这个力量……
“怎么了?”君衡伸手过去试探她的额头:“不舒服?是不是今天跑这一趟又着凉了?”
张格一愣,见他眼中没有半分不快只有关切,紧张的心情顿时一松,摇头道:“没有不舒服,我……”她抬起右手轻轻攥住他里衣的衣角,试探道:“我只是有些累了,想睡了。”
君衡摸着她额头没有起烧,松了一口气:“没有不舒服就好。”
再想想她今天身体刚好就担惊受怕跑了一天,也确实该很累了,于是扭头吹灭油灯,躺下将她搂进自己怀里:“那睡吧,这屋子夜里冷,靠着我暖和些。”
张格感觉到他有力的手臂圈上来,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嗯……”
他的身体确实很暖和,天气越冷,这个怀抱就越暖和,特别是赶路的时候。
这里的冬天真的很冷,不管点多好的炭,总也捂不暖单薄的马车。
北地渐近的寒气顺着木板的缝隙不住往人骨子里钻,每每让张格从头皮凉到脚心,连牙齿都跟着打哆嗦。
而每当她说自己冷了,君衡就会立刻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她兜进怀里,用他的体温包住她,用他的手温暖她。
旅程枯燥,上了官道常常一走就是几个时辰,君衡就这样不厌其烦地抱着她,动也不动。
有时候张格甚至会想,要是她那天在船上没有听见他和上官季仙说话就好了。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纠结。
她大可以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好,为自己得遇良人而高兴,为能在陌生世界有一方依靠而安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时上了天堂,一时又跌入地狱,不得安宁。
……
·
“什么,你没有告诉王爷康王的事?”卢春惊讶,不过想了一瞬立刻便明白了:“你是怕?”
张格点头:“我不太确定他会怎么想。”
一来,受害者有罪论是这世上最荒唐最可笑的事,可偏偏它就是存在,而且是这世上最不可控的东西。
虽然君衡看起来不像是会把罪过推到女子身上的那种人,但张格哪里敢赌呢?万一他有一分,不,一毫这样的想法,对她来说都无异于灭顶之灾。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这个后果。
二来,康王是未遂。可这件事除了她和卢春,就只有康王知道。
张格迟疑道:“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去找康王对质,但康王是个疯子,谁也不能保证他会说什么。”
如果按正常人推断,这种罪名当然是能推则推,正常人根本不会到处宣扬。可康王……万一他和君衡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甚至将未遂说成已遂,她到时要怎么澄清呢?澄清了别人就信吗?
万一……君衡不信她——他本来就不信她,反而信了康王的说辞,以为康王真的成了事,她又能怎么证明自己呢?再换句话说,凭什么要她一个受害者去证明自己没有受害呢!
卢春听完也不禁点头:“是,这种事一向都是最难辩驳的,尤其是女人,就算没什么,传到最后也变成有什么了。”
而且男人是这世上最贱的东西,自己可以三妻四妾勾三搭四,自己的女人却一定要三贞九烈,清白如纸。尤其那幽王还是个王爷,是这世上最不缺女人的那一类男人。万一王妃因此失了宠爱,岂不成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凭什么呀!
卢春皱眉道:“可就这么放过了康王,又实在不解恨!”自古士为知己者死,又道主辱臣死,先前只是与张格萍水相逢时,卢春感触还不大,这一朝改换了阵营,心里对那康王便也千百个不顺眼起来,恨不能立时将这仇报了。
张格心里只有更恨的,此时却也只能暂且忍下:“来日方长,此时报复对我们来说弊大于利,得不偿失。而且康王到底是皇子,单凭你我实在难以相抗。”
康王的身份注定了他不是路上随手可杀的小怪,而是自带bug的boss,就她们这点血蓝,可能连康王的防御都破不了。
而且康王又不傻,君衡还好端端活着,身边又有玄甲军,他犯下这等事,张格还成功逃脱了,他此时不跑,难道还在原地等君衡找上门报复吗?就算她们有能力报复,估计康王也早就跑没影了。
这样一想,张格心中又不免生出许多愤懑,她吐出一口气:“算了先不说他了,好在我们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王爷答应让你做王府的司闺,兰姨和你舅舅,王爷也会一并向卢刺史要过来,这才是咱们该关心的大事,没必要为个垃圾坏了咱们的好心情。”
是啊,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司闺、司闺,”谢佩兰将这名字在嘴里反反复复咀嚼两遍,眼里渐渐迸发出惊人的光彩:“这名字可真好听!”
正六品上宫籍的女官啊!
谢佩兰忍不住牵过卢春的手,一遍一遍摸索她的鬓发:“我儿要做女官了,终于不再是奴婢了!这下再没人能拿捏你,也没人能送你做妾了!”
这话说完,一向刚强硬气的女人竟落下泪来,看得屋里其他人都心酸不已。
卢春眼角也不觉沁出泪来,拥着谢佩兰笑道:“是呢,不光你闺女再不用做人奴婢,兰姨你和舅舅以后也不用再做人奴婢了。王妃说了,让你做王府的司馔,和司闺一样,也是正六品上宫籍的女官呢!”
谢佩兰让她这话吓了一跳,下意识摆手:“我不行我不行!我、我从小就给人做奴婢做惯了,一辈子都只会做奴婢,怎么会当官呢?我可做不来!”
这当奴婢当好当赖的反正都是干活,干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当官可不行,这当坏了可不是小事!
谢佩兰缓过神儿来了,赶紧对一旁的张格正色道:“王妃大恩,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的。可是我虽不认得几个字,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我就是在灶上打杂的厨娘,靠着东家舍块肉,西家给口汤养活着这一家子,二十年也没什么长进,哪里能做那个司、司……”
卢春:“司馔。”
谢佩君:“对,就那个司馔。”
张格却起身握住她的手笑道:“怎么就做不得了?这世上哪有人是生下来就会做官的,就连我这王妃也是赶鸭子上架做的,不也是边做边学?王妃都能现学,司馔当然也可以。”
谢佩兰一听,好像是哈,那王妃还是一品呢,都可以现学,六品应该比一品好学吧?谢佩兰有点儿动摇了。
张格又轻松道:“再说了,这司馔名字叫得文雅,其实和兰姨你现在干的活也差不多,还是管灶上那些事,无非就是管的人多了点,管的事杂了点。兰姨你在卢家大厨房待了二十年,厨房那点事难道还看不会吗?”
“哦,原来还是管灶上的事啊……”那这样一说,谢佩兰的心理负担就小多了,立马自信道:“那不能,厨房里头还有啥我不知道的,别说灶间里,就是那菜库酒库盐库器库里的门道,我也是门清!”
当官儿实在是个巨大的吸引力,谢佩兰一听这活儿自己也能干,当即心动得不得了,连忙拍着胸膛和张格保证。
于是一个全是新手的草台班子,就这样在安阳的小厢房里正式成立啦!
虽然现在她们连个工作地点工作内容都没有,但三个女人互相看看,不知为何都有点心潮涌动,好像美好的明天就在眼前一样!
一旁干站着的谢佩松:因为性别而难以融入,怎么办?要给自己来一刀吗?
谢佩松的事确实不好安排,王妃只负责内宅,可若是把谢佩松安排在内宅,那他还是只能做个杂役菜头,至多负责一些内宅采买的琐事。
但在张格的设想中,她好不容易有了三个自己人,应该让每一个人都发挥最大的价值。而谢佩松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的性别。张格其实希望能在外宅给他谋个差事,这样自己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耳目闭塞,失去与外面的联系。但想起君衡昨夜的忌惮,此事又需从长计议……
谢佩兰见张格为难,连忙道:“王妃不用这样面面俱到,阿松是个老实头子,也没那么大志向,他就帮着王妃跑跑腿,干什么都成!”
卢春和谢佩松也赶紧表态,他们家没那么多要求,能脱了奴籍已经是大喜,现在家里还出了两个六品官,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人不能贪心过盛。
张格点头:“那此事就边走边看吧,反正开府时四处都缺人,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安置松叔。”
他们四个想得很好,但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计划没有变化快,何况还是这样空想的计划
两日后,接连的大晴天终于让这场突如其来的雪灾彻底宣告结束。道路既通,君衡自然不便再插手地方内政,于是带着张格和上官季仙返回刺史府,准备了结相州之事,继续赶路。
然而他们进门之后,张格一眼看到刺史府大堂正中姿态悠闲,一副守株待兔架势的康王,整个人都惊呆了:不是,他怎么还在这里?!
康王最喜欢看她被自己吓到花容失色的样子,简直快要上瘾了……他盯着张格和她身后的卢春看了两眼,唇角微勾,意味深长道:“皇嫂,别来无恙?”
第30章
赌命 “你想要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与上次一模一样的问候, 却比上次更令张格毛骨悚然。一刹那间她脑子里似乎闪过了许多,有出乎意料的惊讶,有失算的窘迫, 还有条件反射的害怕与惊慌……种种情绪突然像乱麻一样涌进来,张格瞬间如木桩般钉在原地,手足无措。
多亏身后的卢春掐了她后腰一下, 张格才及时回过神来, 然后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君衡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她不该反应那么大的。
然而再看君衡,却发现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平淡,甚至干脆就是面无表情, 好像既不惊讶康王的出现, 也不奇怪张格的反应,张格心中顿时一紧,怎么回事, 他?
君睿见自己不过问了一句, 对面夫妇二人却是这样的反应,双眼一眯立刻来了兴致——有趣!看来她果然没有告诉君衡, 也是,哪个妇人敢告诉夫君自己差点被侮辱,何况, 还是王妃差点被王弟侮辱。
呵呵,君睿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盯着张格,森狼一般锐利阴沉的眸子里兴味满满:“皇嫂与我不过一面之缘, 怎么见到我却是这副激动的表情?难道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康王这等调情之语一出口,屋里众人眼皮都倏地一跳。要知道这屋里可不是只有他们三个人,为了迎接幽王, 卢刺史、杜夫人,连同刺史府的长史都在堂内。
换句话说,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前几日在梅林发生的事。虽然他们不清楚具体情形,但这件事导致幽王妃逃出府邸,康王被刺昏迷却是事实。
此时康王这样说,还当着幽王的面……大家心中一时都不禁七上八下地猜测起来:在那梅林里到底是发生过什么呀?这康王和幽王妃?难道?
再隐晦的视线也是视线。张格顶着众人的打量和揣测,双拳不由紧紧攥起,心中恼怒至极,恨不能上去一巴掌扇死这个变态!
然而此刻她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不管她对康王说什么、做什么,有前事在,看在别人眼里都会变成一种‘回应’,甚至可能由此衍生出另一种‘揣测’。
张格沉默,没有理会康王,而是直接开口对卢刺史说起正事:“卢刺史,我与贵府大娘子十分投缘,欲礼聘她入府做我幽王府的司闺,不知卢刺史意下如何?”
什么?卢刺史和杜夫人闻言都一惊,对视一眼后竟然不约而同看向了康王:这?
其实‘卢春就是打晕康王的凶手’这件事一点都不难猜。尤其是在康王搜府,发现卢春一家人连同张格一起不见了之后,这更成了一个连调查都不需要的真相。
但知道这个真相之后吗……君睿挑眉一笑,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截断张格的话:“原来皇嫂也中意卢家大娘子?不过可惜,皇嫂来晚一步,卢刺史已经将卢大娘子许配给本王,以后她就是我康王府的侍妾了。”
“什么?”张格和卢春齐齐一惊,还未及说话,一直缩在两人身后不敢吱声的谢佩兰先炸了:“那怎么行!”
谢佩兰又不是傻子,听话听音,且那康王看向春儿时眼神那般可怕,谢佩兰还有什么不明白?可正因为明白,才更觉得卢挺下作!她也顾不得什么婢女主家了,当即瞪着卢挺满目愤慨道:“卢刺史,你、你也太不是东西了!虎毒尚且不食子,纵卢家再是有家训在上,也没说要把养大的孩子送去死吧?”
她实在是气急了,竟当场指着康王怒道:“你明知他对春儿不怀好意,怎么能将春儿许给他做妾?这不是明摆着送春儿去死吗!亏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只图功名利禄的伪君子!”
被一个没名没姓的婢女当众指着,君睿的脸瞬间便阴沉下来,张格见势不妙,连忙将谢佩兰往身后藏了藏,不叫她再上前。又转向卢挺追问道:“卢刺史,此事当真?”
卢挺被谢佩兰一通骂,脸色同样很不好,但他能怎么说,难道说因为卢春坏了康王的好事,康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他才不得不交出凶手平息康王的怒火?
明明是你们自己捅出的篓子,凭什么要全家为你们陪葬!卢挺面沉似水:“禀王妃,确有此事。小女今年已满十七,早该婚配。今蒙康王殿下厚爱,聘为王府侍妾,是她的福气。下官前日就已应下了这门婚事,是以只能辜负王妃的好意了。”
自来婚嫁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说要将女儿许给谁,再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何况古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哪有半点自己做主的权力。
卢春原以为自己靠上了王妃,总能压过四品的刺史父亲,逃出生天。却不想卢刺史竟然连一分怜悯都不肯施舍给她,直接将她推了出去,还是一把推进了火坑里!
康王、康王是皇子呀!她要怎么才能从皇子手里逃出去,难道她还能去求圣人吗!
张格感觉紧贴在自己背后的女孩儿几乎全身都在颤抖,无声的绝望和窒息顺着她的呼吸蔓延过来,针扎一般刺入张格的心脏。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只是个王妃,卢刺史不会听她的,康王更不可能听她的。不管她多么伶牙俐齿,多么义正词严,没有力量就救不了任何人,这个道理她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张格突然转头看向身侧静静站着的君衡。
屋内众人你来我往,明明也该是主角之一的君衡却一直一言未发。张格心中多少有点不安的预感,但此时却已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子瞻,你、你能不能帮帮我?”
子瞻。
这是她第二次唤他子瞻。君衡转脸看她,她的眼睛又氤氲起水汽了,很漂亮,很动人,却又不如那晚情真意切时那么动人了。君衡凝目一瞬,最后却只是淡淡道:“只是一个婢女罢了,这天下有的是婢女和可用之人。卢刺史是卢家大娘子的父亲,做父亲的要把女儿许给谁,纵是圣人也不好干涉太多。何况……”
他看一眼对面满脸挑衅的康王,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何况她许给的是康王。
若是今天君衡帮张格强夺了卢春回幽王府,改日传出去会传成什么样子简直显而易见——‘幽王才刚丧母便强夺弟妾’。这种话对一个废太子的伤害有多大,不言而喻。
张格何尝不知君衡的难处,可卢春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去死吧!君衡一反常态的冷淡让张格心中打鼓,同时也有些难受,可看着卢春绝望无助的表情,现在却又根本没空难受。
张格咬牙上前一步,不再管卢刺史,而是直视着康王冷硬道:“若我今日一定要带走卢春呢?”
她生的高挑纤细,孤冷清艳的身影决然立于堂中,宛若寒冬雪夜中凌风盛放,不肯低头的白梅,傲骨铮铮,引人……瞩目。
只是不肯向他低头还罢了,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肯低头……君睿瞥一眼君衡黑沉的脸色,突然挑眉一笑:“哦?我倒不知卢家大娘子还有如此魅力,看来只做侍妾是有些委屈她了。不若这样吧,本王这就上奏圣人,请封她为孺人如何?亲王孺人乃正五品命妇,且锦衣玉食不必东奔西走,可比正六品的司闺强得多,皇嫂若真是怜惜她,送她与本王做孺人岂不是更好?”
张格冷笑:“谢过康王殿下的好意,但我这妹妹早就立誓此生绝不与人为妾,除非,你能上书圣人立她为正妃,不然休提婚事。”
想也知道此事绝无可能,然而君睿脸上却没有半分恼色:“哦?孺人也不满意啊……”
他抬眼盯着张格玩味道:“那这可就有些麻烦了,给卢娘子请封孺人的折子我前日就写好递出去了,想必这会儿驿马已经出了相州,都快要到河南道了吧?”
张格瞠目:“什么?你!”
君睿的视线从她秀美如玉的面庞上一寸一寸扫过,笑意愈浓:“哎呀,这可怎么办是好呢?卢娘子既为孺人,便是孤的妻了。《周律》有言,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者,奸占为妻、妾者,绞。皇嫂纵是王妃,却也不好如此罔顾律法吧?”
张格盯着他得意扬扬的双眼,整个人犹如块垒塞心,巨石压背,动弹不得,喘息不得。
但不过片刻后,张格却也突然笑了。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凌,恨不能直接戳进君睿的心肺里。她听见自己用屋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重复着君睿的话:“是呢,《周律》有言,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者,奸占为妻、妾者,奸银兄弟妻女者,皆绞。”
君睿一愣,君衡更是被她惊了一跳,伸手便想拽住她,不叫她继续说下去。张格却抬手挥开君衡的手,死死盯着君睿:“我说了,我今日一定要带走卢春。你若想抢,那就来抢,《户律》就在那里放着,到底是绞你还是绞我,咱们不若试一试!”
不就是押上命吗,押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押了一次两次了。自从穿到这个破地方,她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笼中之雀,一无所有,遇上事就只拿命去赌,只能坐困兽之斗。
好不容易她就要收获几个同伴,就要有两个帮手,这该死的世道却又要来与她争、与她抢。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都是放狗屁!
张格眼中一片阴霾:“只要你能从我的尸体上碾过去,你大可以带她回府做你的侍妾!”
满室皆寂。
张格这样直白且决绝的一番话说出来,几乎将梅林里发生的事彻底扯破到了明面上,可是、可是,她怎么敢?众人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完全不敢去看幽王的脸色。
君衡的脸色确实很不好,但出乎众人意料,他竟然没有立时发作,甚至没有对张格这种冒失的行为多置一言,只是满目阴沉地等在原地,等着张格自行了结她和君睿之间的这场官司。
而君睿……也确实没想到张格竟敢当着众人的面揭破此事。但意外之后,心头却又突然升起了另一种模糊的感觉,有点儿新鲜,有点儿刺激,说不清道不明的,总之很有趣。
君睿已经很久没有觉得什么东西有趣了,尤其是女人。他的视线在她清冷如霜的眼睛上停驻片刻,脸色突然一缓,转了口风:“一个侍妾罢了,皇嫂既然想要,带走就是,何必说这么重的话?”
“……”
他的性情实在太过阴晴不定,变来变去,弄得屋里众人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君睿说完见她还满脸警惕地看着自己,活像只浑身炸刺的刺猬,恨不能立时过来扎他一身窟窿,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再一想,却又有些意兴阑珊。
他摘下手上摩挲烦了的扳指随手一扔,懒懒道:“不用这样看着我,请封孺人的折子我会命人撤回来,你只管安排她做你的女官吧。”
他甚少与人说这种废话,才说一句就烦了,干脆挥手招呼护卫,准备走人。
张格见此才总算相信君睿是真的放过了卢春,虽然不知他这番突然变脸又是因为什么,但放过就好,她和卢春对视一眼,一时竟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却不想屋里众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杆长木仓兜头便拦住了康王的去路。
君睿抬眸,看着眼前这个不出所料的拦路人,冷笑:“皇兄有何贵干?”
君衡淡淡道:“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