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衡此人,十岁前是齐王府金尊玉贵的嫡长子,那时齐王和齐王妃还恩爱有加,夫妻父子之间全无芥蒂,齐王眼里甚至都看不到别的儿子。
十岁之后,齐王登基了,君衡立刻便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虽然后来帝后渐渐失和,但皇帝并没有迁怒君衡,依然像从前一样尽心教导他。东宫自成一体,属臣无数,皆奉太子为主。
除了父母,君衡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一个几乎顺风顺水了二十年,从未受过胁迫的储君,面对长公主的屡次进逼,君衡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感觉——荒唐。
长公主第一次以长辈身份强拦他们进府,君衡忍了。第二次君衡刚得知长安消息,长公主便以亲友故旧相胁,试图逼他休妻,君衡也只是忍着敷衍了一二。他想着待一切安排妥当,找个借口离开公主府便是,总不能为几句不中听的话就与亲姑母翻脸。
却没料到长公主竟连一天等不了,这次更可笑,直接变利诱为威逼,杀到他头上来了。
人的忍耐总有限度,君衡实在受够了这场闹剧,直接一支响箭上天,当即让所有正心惊肉跳等他做选择的人愣在原地。君瑶更是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红色代表示警,看到信号的玄甲军只需片刻便能攻入府中。君衡淡淡道:“姑母好像对玄甲军的战力有些误会,玄甲军乃是铁骑。”
铁骑,也叫重骑兵。不同于只以轻甲武装士兵本人的轻骑兵,重骑兵的士兵和马匹全部武装重型铠甲,配以长兵,具有强大的冲击力和防御力。且骑兵供养一比三,别看君衡只有五十重骑,实则队伍连带辅兵后勤诸多人员近乎两百。这样一支配备完善的重骑兵,拿下一千步兵都不成问题,区区一百府兵便想威胁他,实在太可笑了。
“姑母方才给我两个选择,现在我也给姑母两个选择。要么您就此息事宁人,我便只当此事没发生过,这就带王妃离开公主府,姑母还是为我雪中送炭的好姑母。若姑母执意要与我过不去……”
君衡话还未说完,门外已经陡然响起闷雷一般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外面的男女仆婢并不知发生什么事,只看到数名黑衣玄甲的兵马突然杀神一般攻入府内,虽未伤人,但只气势已让人瑟瑟发抖,当即吓得惊恐尖叫,四散逃离,没有一个敢上前找死的。
不过瞬息,数十骑玄甲军就已杀入院内,与君衡身边仅剩的五名士兵一起,将公主府所有人里外夹击起来!
“……”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长公主对此毫无预料,看着眼前杀气四溢的玄甲铁骑,一时竟不能言:“你、你这是,这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是她那里说得不对吗?还是条件不够诱人?
君瑶好一会才找回舌头,生气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一片诚心为你打算,纵你实在舍不得这女人,也不该如此刀兵相向!”
“诚心为我打算?”君衡冷道:“姑母口口声声说独孤氏愿做我臂膀,可一言一行却无不是在逼迫我,企图以各种利益控制我。”
君衡自十岁起,身边几乎全是为了各种利益趋奉、哄骗甚至利用他的人,人心究竟如何,他岂会辨不分明:“姑母并不是在找效忠的主君,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罢了。”
君瑶再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想的,连忙辩道:“我何时说过要你做傀儡,我分明是!”
“分明是要我做女婿,想扶保我重新入主东宫?”君衡唇角带着三分讥讽,冷淡道:“一个力逼我休弃患难之妻,还想用故旧亲友强压我低头的岳家,我可要不起。”
君衡若是个肯为利益低头的人,当初在延喜门早该和皇帝低头,换回太子之位了,那不比给长公主低头收益大多了吗?
实打实的储位都没能叫他屈服,区区一个独孤氏,一个空口画出来的大饼就想逼他就范?天下之大,能用的人多的是,他怎么就非独孤氏不可了?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若非干出这事的是他亲姑母,君衡早就一句‘去你的吧’甩袖走人了!
不过便是现在他说话这样不留情面,也已经把长公主气得面皮紫胀,哑口无言。君瑶很想继续发怒,可看看杀神一样凝着血气的玄甲军,再看看鸡崽子一样的公主府府兵,这鲜明的对比生生把她这口气噎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局面正难堪,清辉堂正门突然款步走进一人:“阿瑶,晴儿,在这做什么呢?”
众人回头望去,独孤晴双眼一亮,立刻跑过去抱住来人胳膊高兴道:“阿耶你来了!”快过来劝劝阿娘吧,给了多少台阶就是不下来,就快把表兄得罪死了,也快把自己坑死了!
独孤郁揽住女儿近前,似乎并未瞧见满院的玄甲军和府兵,只对着君衡温和道:“殿下的伤刚好,这大冷天怎么能站在院子里?”又说独孤晴:“你也是,做什么让你表兄表嫂在院子里站着,有什么话去屋里坐着说多好?”
独孤晴连忙小鸡啄米点头道:“是是是,都怪我都怪我!”说完转头便挽上张格的手臂:“七娘你穿得这样单薄,这样下去要受风寒的,快回屋里暖暖,我让她们煮姜茶来。”
张格此时心中多少复杂心绪,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只好默默看了君衡一眼。
独孤郁也看向君衡,笑道:“正是,眼看已至哺食,都该饿了吧?今日厨房进了几条上等朱砂鲤,味极美,殿下养伤这些日子一直清汤寡水,想来也是许久未尝鲜味了,今日便解了这个禁如何?”
独孤郁生得清俊斯文,人到中年后更添三分儒雅之气,声音和缓,语气又温柔,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众目睽睽之下,君衡沉默一瞬,终是收了满身肃杀对着四周玄甲军一挥手:“好,有劳。”
……
周人喜食鲜味,除肉食外,鱼虾鳖蟹都在饮食之列,尤爱朱砂鲤。据说在一些盛产鲤鱼的淡水湖地区,上至妇孺下至小童,都会烹饪之法。所谓“尝自爱杯酒,得无相献酬。小童能脍鲤,少妾事莲舟。”
除了寻常的烹炸煮炒,周人还喜食鱼脍,鱼上岸即上桌,拌上葱姜丝、蒜、芥末、酱醋和橙子捣烂制成的果酱,主打一个“鲜”字。
张格夹起一片鱼脍,见这鱼片切得薄如蝉翼,忍不住赞道:“好俊的刀工!”这样的刀工她以前只在视频中见过,除了机器,寻常厨师可没有这等精致的刀法。
独孤晴就在她左下首坐着,闻言道:“是吧,我家膳夫刀法甚妙,单是切鱼便会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叶缕等数十种刀法,我还去取过经呢!”
她是学暗器的,小时候有段时间练准星,不知怎的就对厨房膳夫的刀法产生了兴趣,研究了好一阵。
张格:“咦,那你也会这些刀法吗?”好厉害,这些名字她听都没听过。
独孤晴自信道:“那当然,改日我带你去河里捉两条,咱们现捉现杀,我给你切,那才新鲜呢!”
公主府的家宴自然不会只有鲤鱼可吃,张格这些日子住在公主府,已经充分见识到了‘镇国长公主’的豪奢。
金杯银盏,玉碗宝碟自不必提,单是每人面前食案上的点心,便有单笼金乳酥、曼陀罗样夹饼、巨胜奴、贵妃红、七返糕、金领炙等数种,还有什么御黄王母饭、光明虾炙、鸭花汤饼之类的硬菜,全都食材精细、做法复杂、口味细腻。
有一道通花软牛肠,张格吃着觉得口感筋道,香味扑鼻。独孤晴解释道此菜是将羊羔骨头里的鲜嫩骨髓取出,加入作料配菜后再塞进牛肠烹调而成:“这菜虽好,但十分靡费,一般只有大宴时才做,寻常我也吃不着呢。”
张格闻言一愣,既是寻常吃不着,为何今晚竟备了?还没等她细想,对面独孤郁已经做了解答——今晚竟是一场送别宴。
“殿下皇命在身,想来也不便在洛阳逗留太久,既然殿下的伤已经痊愈,又有启程之意,我们也就不强留了。今日便权作送别小宴为殿下饯行吧,只是仓促设宴难免简薄,还请殿下见谅。”
独孤郁这话说得很自然,也很避重就轻,对今日清辉堂中发生的不虞丝毫未提,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张格与独孤晴对视一眼,俱沉默了,方才强撑起来的愉快气氛也瞬间烟消云散。而君瑶自从独孤郁出现,就再也没有说一个字。堂上一片沉寂,唯有君衡依旧神态自然:“孝期何谈欢宴,家常便饭就很好。”
独孤郁又问定于何时启程,他好吩咐人收拾车马,打点行装。
君衡:“明日卯正就走,这些日子多谢长公主和驸马盛情款待,就不必远送了。”
卯正时天都未亮,独孤郁心里一斟酌,笑道:“既如此,咱们自家人就不讲这些繁文缛节了,我看明日不如让晴儿送殿下与王妃一程吧,她熟悉孟津渡的人事,若有什么事也更便宜安排些。”
君衡看了看低着头不说话的张格,想她这些日子一直与独孤晴关系甚好,便点头应了:“好。”
·
秋分已过,天短夜长。
卯正时分的洛阳城,天光虽还未亮,晨鼓却早已敲响过数遍。星罗棋布的里坊大门在晨鼓声中大开,炊烟、叫卖声、走街串巷贩卖胡饼笼饼的小商贩、开门起肆的各色商贾……沉睡的洛阳城升起烟火之气,渐渐喧嚣热闹起来。
然而相比热闹的里坊大道,正在黄土路上向北赶路的一行人气氛就沉闷多了。除了吱哑的车轮声和呼啸而过的瑟瑟秋风,整支队伍只剩下哒哒马蹄声和铠甲刀剑碰撞的金戈声。
良久的沉默后,静寂的马车中方传出一声人语。
……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