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男宠 “他,我要了。”

    窗外邪风呼啸而过, 街头儿童的哭闹渐渐散去,车厢内满是暖气萦绕。

    宋月禾怀里抱着个捂手的炉子,佯怒地瞪了小丫鬟一眼:“怕什么, 爹爹今日陪着姨娘们出城游玩, 等再回来又不知几时了,我们只要不言语,他怎么会知晓?”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

    “星儿。”宋月禾打断她, “啧”了声开口:“没有什么可是, 你别成日里自己吓自己。难道你就不想去看看那近日红极一时的沈头牌吗?”

    被唤作星儿的丫鬟被问得一怔:“小姐您说的可是,那从北平来的名角儿,沈星词?”

    宋月禾弯了弯唇:“正是。”

    小丫鬟当即便不吭声了。

    北平沈星词,没有人不好奇。

    “我前几日听闻那星禾阁管事的来报, ”宋月禾边说,边空了只手出来支在车中央的小几上, 虚虚撑住下巴,眼神放空道:“他会在今天戏班表演后当众展露真容。”

    “也不知道, 这位红极四九城的京剧名伶, 除开那副好嗓子,到底是生得什么模样。”

    话落, 马车忽地颠簸一下。

    星儿赶紧伸手去扶宋月禾, 等她坐好之后,起身半撩开帘子:“混账东西,怎么赶的车?”

    车夫为难地转过身,犹豫两秒,道:“星儿姑娘,我也不知晓这些个孩子是从哪跑出来的, 就扒在马首边上赖住不走。您看需不需要请示一下小姐……”

    星儿顺着他的话往车头方向看,果不其然见有一群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小孩,头发乱糟糟地,辨不清男女,统一用期艾的目光注视着她。

    “……”

    “星儿,何事?”宋月禾久等不到,出声询问。

    女声柔和,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忘记是谁带头,那群小孩竟一窝蜂地涌到了车厢旁,动手去扣那黄木梁里镶嵌的各色珠宝。

    “你们干什么!”

    星儿呵斥,扬手便招来了家仆将他们扯开。

    “原本还念你们可怜,”星儿眼角被怒气惹了点红,“现在看来,哪怕被饿死,也全都是你们罪有应得。”

    语气更是丝毫不见客气:“一个个的小小年纪不学好,有胳膊有腿,只会明抢是吗!”

    “……星儿。”

    宋月禾听见动静,歪了点脑袋,从帘缝望出来,瞧见与家丁厮打在一处频频挨揍的小孩们,叹息道:“罢了,让他们住手,且随意给些银两打发了去吧。”

    闹剧就此终结。

    布帘放下的一霎那,那群小孩中离车厢最近的一个小女孩似恍然窥得话本里神仙的真容。

    乌发金钗,如意髻,脸上擦着亮丽的胭脂。环佩叮当,珠玉陪衬着绝世容光。

    富贵逼人眼。

    彼时关中正值初秋,寒风陡峭。

    春际无雨,夏末干涸。街头小巷,到处爬满了乞怜求食的难民。三秦大地之境,斗粮可值万两银。

    宋月禾的父亲。

    便是这带专营米面的富商-

    星月阁是西京城内最大的戏园。西北人性子爽朗,那些个唱曲儿的,平日多以秦腔为生。

    吼叫的嗓子,粗犷豪放,一声声地震天响,冷不丁地就会把人吓上一大跳。

    宋月禾皱眉,端了盏茶,压惊。

    二楼包房的视野开阔,稍打眼一瞥,就能瞧见底下楼台处黑脸包公正唧哇卖力地吆喝着。

    旁边小厮是个实有眼力见的,瞧她一脸兴致索然,忙关切地问。

    “宋小姐,您可是有哪里觉得不喜?”

    宋月禾坐得端正,半点动作没断,连眼都不抬一下。

    星儿当即会意:“你们这里管事的专程去宋府把我们小姐忽悠出来,难不成就是来看这日日都有的梆子腔?”

    闻言,小厮先是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深躬下身子,应话道:“星儿姐姐莫恼,这不是小姐刚来没多久吗?沈公子已经在后面上妆了,即刻便来。”

    星儿哼了声:“好大的排场!我们小姐时间本是算得恰恰好,要真细究起来,恐怕早就该轮到沈星词上台了吧。”

    小厮陪笑两声:“要果真如此,岂不是让宋小姐平白错过,只能看个半折戏,临了反倒不能尽兴。”

    宋月禾把茶杯磕到桌沿,似笑非笑:“你们又怎晓得我何时入门?”

    “呃,这……”小厮突然支吾起来。

    当适时,舞台上的声乐陡尔换成了婉转的调子,画风即刻大变。

    粉妆淡抹的青衣登场,唱腔空扬幽灵。

    瞧见她那一扇点翠头面,宋月禾可算来了点兴致,略微抬手指了指:“她头上戴着的,可还有新的?”

    小厮不明其意:“有的。”

    “那行。”宋月禾笑了笑,拍手起身道:“带我去扮上。”

    小厮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星儿也拉着她劝:“小姐,您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

    “戏子扮相都是些下九流的勾当,”星儿咬了咬唇,“如果老爷知道了……”

    “可他自己不是也娶过戏子么?”宋月禾困惑地眨了眨眼:“我记得三姨娘便是出身于戏廊,平日就属她最得宠,足以见得爹爹是极喜这件事情的。”

    “算算日子,也快到他寿辰了。”她说,“正巧我想给他……”

    “快看,快看,出来了!”

    这边正说着话,楼下却传来一阵骚动,宋月禾的话音便止在了喉咙。

    女孩浓密弯曲的眼睫随吵闹声下落,在白腻如瓷的面容下覆成一小片的阴影。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众人中央的男人。

    与别个不同,他穿着件莲花色高领长褂,斜襟环扣,手执一把竹木柄的折扇,面戴半冠铁制镂花面具。身姿笔挺,秀比芝兰玉树。

    薄唇皓齿,皮肤更是白得发透,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妖冶的劲儿。

    口哨声接连响起,他起势,却不似方才女子般谄媚,也不像先前花脸般豪迈。

    是一种很温柔、又很冷情的声音。

    跟他这个人一样矛盾。

    他唱的是《定军山》的选段——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

    最后这句,一个“爷”字他念词时反手合扇,手腕翻转间,似嗤似怠,举手投足皆是不屑。脾性傲得,仿佛真是个大爷,压根不像一个供人赏乐的戏子。

    楼上的暖阁炉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火星直往外冒。宋月禾有些泛热,不自由主地摸向耳朵。

    叫好声一片,钱票金银砸了舞台一地。男人余光瞥了眼,不动声色地往旁挪动步子,眸底有厌恶,一闪而过。

    掌柜的走出来拱手,笑眯了眼睛:“感谢诸位捧场,想必今日也是听说些什么。”

    “这位——”他向旁侧开身,把位置空出来,介绍:“就是前日才从北平来的伶人,沈星词。”

    “新老乡亲的,咱这地方的人实在,也不爱学那大城市里头的人卖关子,今个儿,就掀了他的面具,给我们瞅瞅,大家说好不好啊?”

    起哄声乱七八糟,淫言秽语不堪。沈星词垂在衫侧的双手死死攥成拳,臂上青筋暴起一瞬。

    良久,他隐于面具之下的桃花眼轻闭,蓦地卸了力,任凭掌柜那只满沾污垢的手慢慢靠近。

    空气里全是恶臭气息。

    他认命且绝望,只能靠舌齿相抵撞破的血腥味麻痹自己。

    “慢着——”

    就在众人屏息,或冷眼或看热闹般地旁观戏台掌柜伸手触及沈星词的前半秒,有一道甜腻的女声自高处飘荡而下。

    音线细软,却不失凌厉。

    掌柜手一顿,堪堪停于沈星词鼻侧,慢悠悠转身,眺向二层楼房,耐心等待她报价。

    沈星词也在仰首看着她。

    似在思琢,也如审视。毕竟这个年代,高门大户里,能被允许如此抛投露面的女子甚少。

    嫌弃越过掌柜贪婪的目光,宋月禾视线穿透面具,对上他漆黑的眸子,莞尔。

    “他,一千两金,我要了。”-

    “小姐,您实在太冲动了些!”

    回去一路上,星儿忍不住地淡声抱怨。

    宋月禾凉凉看她一眼。

    “您明知老爷最不喜您成日里乱跑。”星儿很是烦闷:“这下可好,本来只是说偷看一眼,结果脸还没见着,就大手一挥直接把人带回府了,平白花掉一千两金。”

    “如今这一千两金可不比往常。”她絮絮叨叨个没完:“您刚刚这行为传出去,有损闺家声誉不说,恐怕老爷也会被那些个莽人盯上,如果真抢到家里,可该如何是好?”

    宋月禾被她杞人忧天的性子逗笑,捏了把她的脸,道;“星儿,你竟比我还胆小。”

    “小姐!您再这样,我真要去找人告你的状了!老爷虽不在,陆三少可……”

    “诶诶诶,别、别和表哥说……”宋月禾缩了缩脑袋,认怂:“我不笑你还不行嘛!”

    “不是笑话的问题。”星儿板着一张小脸,神情严肃:“关键咱们连那个人的底细都不清楚!”

    宋月禾捂紧手炉,附和:“确实哦。”

    “而且,您出的价都够买下一整个戏楼了。”

    宋月禾点点头,肯定:“没错!”

    “小姐,老爷祖辈世代从商,亏本买卖咱们不能做。”

    宋月禾眼睛亮了亮:“有道理!”

    许是意识到她态度缓和,星儿松了一口气,趁热打铁,提议:“趁现在来得及,不如——”

    “不如换成他来服侍,让我多看几眼!”

    星儿被噎了个半死,幽怨地看向自家主子。

    宋月禾仿若未闻:“还有,我瞅星儿你说得困乏,想来是车内空气闷热导致,反正现下离回府尚早,不如下去走上几步,消消火?”

    星儿:“……”

    她终于彻底闭嘴-

    沈星词被宋家大小姐买入府作宠的消息,不日便传遍了西京。

    宋老爷一脚踏进家门的时候,所有家丁皆抖了几抖。

    “大小姐呢?”

    跟在宋老爷后头的当家仆从,躲在他背后,朝满院子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了然,纷纷表示不知情。

    宋老爷嘴角抽了抽,沉声又问:“那个伶人呢?”

    大家默言。

    “说话!”宋老爷罕见动了怒:“我出门一趟,回来都变哑巴了是么?”

    “护着小姐就算了。”他气急暴喝,眉头紧锁着:“连那个玩意儿也说不得吗?”

    没人敢抬头。

    半晌,宋老爷一言不发地摘了手套,抬脚往宋月禾单独居住的小院走。

    一个小丫鬟却在这时,猛地冲上前,张手拦住了他。迎着宋老爷阴鸷至极的视线,她当即吓得双膝跪地,颤颤巍巍地磕头。

    “老爷,您不能过去!”

    宋老爷面上愠色更重。

    “哦,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能?”

    丫鬟哆嗦了下,结巴解释:“因、因为,小姐她……”

    还未等她憋出理由,话头便被他人接过。

    “小姐无事。”

    “北平沈氏拜见宋老爷。”

    第42章 反抗 “门户之别,跨不过的鸿沟。”……

    灭了灯的屋子暗影戚戚, 无声配合着林星泽时而激进、时而静默的描述,显得格外诡异。

    季繁听得入了神。

    忽而,他将手中折扇点在桌面, 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随后悠悠伸手,捞了杯晾好的茶,低头慢品小酌起来。

    虽知晓他是在卖弄玄虚,但奈何季繁此时早已被吊足了胃口, 也顾不得细思其他, 自觉当起了狗腿,拎个茶壶,耐心等在旁边。

    见他放下杯子,她立即接了过来, 边往里灌水,边随意问:“所以, 这位宋小姐究竟在里屋做什么?能让丫鬟如此紧张。”

    见状,一旁的陈硕剑眉半挑, 将手中捏着的空杯不动声色地推到她手底下。

    季繁倒水的动作一顿, 偏头。

    陈硕:“我也要。”

    “自己不会倒?”

    “不会。”

    “……”季繁瞪他一眼,扯过来, 倒满。

    “其实不过先前所说, 为她爹的寿辰扮像而已。”林星泽笑了笑,喝了口茶:“宋小姐虽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规矩,但毕竟生活在那个年代,男女有别的传统还是要守的,让男伶近前伺候也不过是个随口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季繁把陈硕的茶磕到他眼前, 抬手正准备给自己倒一杯,却被人拦住。

    “我帮你倒。”陈硕接过茶壶,含笑道。

    季繁狐疑瞥他一眼:“你不是不会么?”

    “刚学的。”他面不改色地胡扯。

    道具茶壶为逼真,特选了铜锡材质的老古董,外皮已磨出了许多划痕,满是时代的痕迹。

    灌水之后,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季繁方才举了半晌,这会子正好胳膊发酸,便也懒得和他计较,径直甩手扔给了他。

    “哦哦,那她买了男宠……”

    旁边突然射来一道冷冰冰的目光,季繁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干干咽了下口水,改口:“戏伶回家,就真只是想跟着学上一两句唱腔?”

    “可没道理啊。”季繁一拍桌子,拧眉说得愤慨:“她如果只是想学戏曲,估计那什么园子里多的是老师,何必平白浪费一千两金。”

    “四舍五入算下来,就是现在社会,顶流明星的出场通告,也比不过其十分之一。”

    陈硕垂眼,给季繁倒好了水。

    却没着急拿给她,反而护在手中端详把玩。模样照旧吊儿郎当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林星泽:“诚然,该是有点喜欢在的。”

    “那那个男伶呢?”

    “这个嘛……”林星泽噌地一下甩开折扇,缓缓摇起来,恰到好处地欲言又止。

    季繁简直快着急死了,忙不迭催促:“你、你你,你倒是说啊!”

    林星泽倒是想说。

    但后面的剧情……

    耳麦里适时传出声响。

    郑之舟只管动着嘴皮子:“林老师,我们不管别的,过程随你怎么编,最后一定得让他们俩在一块了,观众只看HE,懂?”

    林星泽嘴角抽了抽。

    那你tm把景布置成鬼屋干什么……

    一想到等会儿,他还得圆女鬼那句“苦等忘恩负义之辈”的话,以及人小姑娘怀中大堆物件的用途,林星泽就感到一阵头大。

    再加上灵感受限,脑内顿时空白。

    “他既肯出面替宋家小姐掩护,想来,应是有喜欢的情谊吧?”

    许久不见他答话,季繁只能自顾自猜测。

    “话虽如此说——”

    林星泽藏匿于面具之下的眉头微皱。

    “茶凉了。”

    陈硕毫无征兆地搁下茶壶,淡声提醒。

    季繁注意力半点没往别的地方分,愣愣应了两声,从桌子上端了杯起来。

    陈硕看了她一眼,没出声。

    “你继续啊。”她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追问:“但是呢?”

    林星泽默了片刻。

    “但是二人背后的门户俗约,在那个时代,却成为了彼此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吧台上。一盏昏灯烛火跟随着他的声音幽幽闪烁,起伏明灭间,将三个人的身影照在了背后的墙面,逐渐拉长成细线蔓延。

    就像再次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

    ……

    时间如驹过隙,话说打那天沈星词不紧不慢地于小姐闺房前拦下宋老爷那天起,坊间便有流闻四散。

    戏子与小姐,越是遮掩,越欲盖弥彰。下人们茶余饭后偶然无聊,常不免闲话几句。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狐颜媚主。

    不论小姐是否真的失贞,宋家上下近百口人可都看见了那男伶微开护领下的红痕。

    日高星疏,男人摘了面具,只着一身素白的水衣,端跪于廊前。光影重重,映于他完美无缺的脸庞,万物无端黯然。

    众目睽睽之下,他微颔首,不卑不亢地伏地叩首,乌发旋即垂了满地:“小人斗胆,求娶宋大小姐。”

    再后面的事,底下人无从得知。

    只知道,宋老爷面色不虞地呵斥家仆,将沈星词绑起来扔进了柴房,然后怒气冲冲地抬脚踏进了小姐的独院。

    等再出来时,却是满面愁容,招手喊人,将那戏子放了出来。屏退众人,在书房内,单独和他说了一刻钟的话。

    第二天,那戏伶便于宋府销声匿迹。

    宋小姐自此闭门不出。

    转眼就到了宋老爷寿辰这一日。街头小巷积压的难民越来越多。一墙之隔,里面是歌舞升平,外面是横尸遍地。

    秋风寒瑟,可那树枯枝残,无叶可落。百姓易子而食,民不聊生。

    被宋老爷锁在深闺待了大半月的宋月禾,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

    桌上的饭菜放得时间有些久了,她双手相抵支着下巴,唉声叹了口气:“没胃口,撤了吧。”

    “小姐……”星儿不忍心看她作贱自己,夹了筷肉布到她的碟中:“您都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再这么下去,身子如何撑得住?”

    望着自家小姐日渐变尖的下巴,星儿鼻子发酸,索性拿出手帕揩了揩泪:“好好的人儿,如今消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您不心疼自己,我瞧着都难过。”

    “……”

    宋月禾听闻她的话,忽地转头瞥她,一脸莫名:“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小姐管我做什么。”

    星儿别过头,气急道:“恐怕,心早就被那沈郎拐走了。现下茶饭不思,连自个儿都不在意,还顾奴这条贱命干嘛?”

    “星儿!”宋月禾沉声:“忘记你入府那日,我私下同你说的话了?当初你既愿意跟我,于私心我便将你当作妹妹来看,现在无缘故地说这些混账话,我……”

    知道她是嫌自己自轻自贱,星儿撇撇嘴,乖顺地换了个自称,辩驳:“小姐您是把我当妹妹没错,但我难道就没有将小姐视作姐姐吗?”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被一个男人勾得失了魂,我怎么能冷眼旁观!”

    话落,宋月禾好笑地凝视了她半晌,突然开口:“你今日脾气怎这般大?”

    “小姐您不知道,我近日听老爷书房里的人谈论,说那个沈……”

    “报——”两人在屋里说话时,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自外面冲了进来。

    星儿尚未出口的话梗在了喉咙。

    宋月禾收了笑,“何事?”

    “小姐,老爷让我来请您去前厅一趟。”小厮低头,半跪在地上,将事情一五一十禀告:“陆三少晌午带了个好友过来朝老爷贺寿,几人即刻小饮了几杯,随后那好友不知怎么,大抵估摸着该是不胜酒力,喝多了些,三言两语便将心怡小姐的心思抖落了个干净。”

    宋月禾拿起瓷杯,吃了口茶,抿唇:“表哥和爹爹没告诉他,我已有婚约吗?”

    “老爷其实也喝了不少。”小厮悄悄抬眼观察着她的神色,可能是害怕她一时难以接受,只能委婉地提醒道:“脑子恐怕早就成了团浆糊。”

    “他直道对方是个青年才俊,且看那模样,似惧怕其背后倚仗的奉天将军府。”

    “老爷本以为打马虎即可告一段落,可酒过三巡,对方仍在咄咄逼人,扬言要亲上加亲,喜上添喜。而且这回,压根是半分退路没留,径直从腰间荷包里掏出来一张庚帖,纸上赫然是小姐您与他的生辰,显然就是有备而来。”

    “人家明说到这个份上,老爷实在不能装傻充愣下去。接过那庚帖一瞧,又恰巧发现年纪与小姐您相符,加之陆三少在旁的极力担保,一拍脑门竟是应下了这桩亲!”

    “啪——”

    上好的青窖压手杯碎了一地-

    “这表哥着实气人!”季繁怒摔茶杯,“怎地明知自家妹妹心有所属,还带了别人来砸场子!”

    林星泽噎了下,伸手扯了张纸巾,递过去,眼神示意她擦擦杯口溅出的茶渍:“你小心些。”

    “谢谢。”季繁缓了缓情绪,歇火。

    她捏着纸巾胡乱往手背抹了把,就算作罢。

    陈硕默不作声地看了眼。

    “后来呢?”季繁思忖,不自觉往前凑了点,眼珠子转了转:“后来她反抗了吗?”

    “啧。”陈硕不爽地拽了她的肩回来,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坐好。”

    他用空出的右手顺手抽了张纸巾,顺势向下扣住她的腕,细细擦拭着,动作温柔又轻缓。

    季繁指尖接触他手的瞬间被电了一下。

    她眨眨眼,就着暗光转头看他。空调热气烘烘烤着,他身边皂香铺天盖地,清爽冷冽,蛰伏在某种未明感情之下,似乎在诱惑着人靠近。

    他低着眼,长睫落在颊上。

    神情专注又认真。

    跟她敷衍了事的态度不同,他擦得仔细,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慢蹭过她的皮肤。

    面上不再见往日里的那种吊儿郎当,取而代之的,满是珍惜,仿佛在对待一件什么珍贵易碎的物品。

    陈硕的呼吸很轻,轻到季繁只能根据掌心中的阵阵热潮来判断他此刻的存在。

    有点痒,又有点麻……

    季繁摸了摸胸口。

    心脏的地方。

    感情翻滚,被她吞入咽喉。血脉沸腾滚烫,很久以前挣脱出来的那点枝芽,被烧成了一朵、又一朵,极美的花。

    她安静垂下眼,试图将爱隐藏。

    可惜,势头汹汹。

    她阻挡不住。

    季繁这个人,内心从来都是封闭的。

    哪怕在最喜欢陈硕的那一年,她也从来不敢多踏出一步。按理讲,她本该比静念勇敢。然而事实是,她的心墙野草荒芜,荆棘丛生。

    孤独吗?

    偶尔。

    可是这些都无所谓。季繁顾自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密不透风,放任自己衰败腐朽。

    长期的固有认知,让她觉得她不会爱,也不配被爱。只能借他毁约的契机,顺季听岚的意思,哭着认命,和他断了联系。

    但也仅仅只是单方面断了联系。

    陈硕远比她想象的执拗,以至她时常会产生错觉——

    她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记忆与故事交织。

    她蓦地想到一个词。

    反抗。

    “反抗?”

    林星泽嗤了声,“宋小姐可没那个勇气。”

    第43章 真相 “可恨命福浅,沦至此戏中。”……

    公元一九二九年, 开岁。

    西京大雪。

    关中之都,地旱天灾。

    白骨遍野露,万里无畜影。

    一月十六日清晨。宋府门户大开, 宋老爷在一众家仆的簇拥下出门, 亲自开粥布施。

    天阴风啸,宋老爷身后张灯结彩,身边伫立一队训练有素的官兵,藏蓝戎装, 腰间配枪。

    他拱手俯身, 被喜庆艳丽的红光照了满身。

    “承蒙各位父老关照,小女午间出嫁,诸位久积于门前,恐难免会产生冲撞, 还望今日能稍加回避些,喝了这粥, 便散去吧。”

    人群一哄而至。

    “呸!你们官商狼狈为奸,强买强卖, 如今更是半点不避讳!”有人带头闹事:“这桩亲我们今个儿便偏要搅了混, 让神仙娘娘们都看着,你们一个个的, 不得善终!”

    “tmd王八羔子, 活该生得一个破鞋小姐!”

    “砰——”的一声,雪地红梅点点散开。

    一缕浓烟冲天而上,空气中弥漫着火石刺鼻的味道,压迫又窒息。

    哄闹的众人当即哑然,或惊或恐地朝宋老爷身旁望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里站了两个年轻男人。

    和其他满脸横肉的小兵们不同, 他们长得清俊,眉目俊朗,年纪瞧上去倒是不大,只不过眼神却老成得发狠。

    其中一人目光沉默地扫过人群。

    而后缓缓转回身侧,不悦蹙眉,沉声。

    “阿回。”他道:“你属实过分了些。”

    被他训斥的男子却丝毫不在意,懒洋洋收了手回来,指尖轻擦枪口处沾染的雪尘。

    北风肃冽。雪落到人肩膀上,堆满了厚厚的一层。男人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便有副官急忙上前,摘了手套,徒手帮他掸去雪渍。

    “少帅……”

    男人抬手,不紧不慢地扔了枪给手下。

    低眼玩味地瞧了地上狼藉半晌。蓦地,他轻嗤一声,唤道:“陆三少。”

    不咸不淡的语调,令陆远辰的脸色更沉,一对好看的剑眉压得极低,眸中有风暴酝酿,竟比天色还暗。

    不过,仅一秒。就被他无形隐去。

    “阿回。”陆远辰收起玩笑的神色,略颔首后改了称呼,示意他继续。

    “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如此客套,拐弯抹角委实别扭,有事但说无妨。”

    沈星回轻笑:“你这人,未免慈悲。”

    “他们都骂到你眼皮底下了,虽说不过是个表妹,可好歹打狗看主人,你竟也能忍住?”

    沈星回上下打量,似笑非笑:“这股窝囊劲儿,倒让我平白想起一个人。”

    他稍偏了点头,凑到陆远辰耳边,说:“三少,你说我今日既强娶了那人的心上人,他是否会迫不得已现身?”

    陆远辰抿了抿唇。

    “我不明白少帅此话何意。”

    沈星回死死地盯着他。

    “城内百姓皆传,北平来的那位角儿,是在宋府消失的。”

    “少帅是恐家妹名节受损?”

    陆远辰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这世道乱,许是阿回你听信了什么流言?”

    他们两人剑拔弩张,宋老爷在旁听得冷汗直流,又听闻似是与那被赶出府的男伶相关,忙使了个眼色给小厮。

    小厮会意走上前,紧接着宽慰:“少帅,您莫恼。我们小姐虽不比其他家闺秀,但守规二字确是断不能忘的。”

    “何况戏子多孟浪,想来这人多嘴杂的,凭空杜撰也未尝没有可能。”

    话落,沈星回忽地面色一变。

    男人脾气躁,一脚踢到小厮的胸口,疼得他滚倒在地,直呼救命讨饶。

    “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这么说他?!”男人冷笑,模样已然是怒极,眼角染上红。

    陆远辰忍无可忍:“你今日到底想做什么!”

    “想发疯,滚回你的奉天去!”他拦住欲上前再踹的沈星回,压低了声音提醒:“成亲事大。如果误了算好的时辰,你我都不好交差。”

    沈星回看了他一眼。

    陆远辰说得迅速:“办正事要紧。”

    沈星回这才渐渐地熄火。

    他大扯开嘴角,笑应:“三少教训得是。”

    缓神以后,沈星回很快恢复了以往的默然。

    他随意甩开大氅,几步跨上宋家门槛,端立于高地,睥睨千人百态,姿态懒散,仿若傲然到目空一切。

    “承蒙宋老爷慷慨,诸位请便。”沈星回头也不回,踏步往里走,声朗气盛,不辨喜怒:“但只一条——”

    “今日本帅大婚,不喜喧哗,凡闹事者一律不得报。”说到这里,他停步:“而且我这人,不信鬼神,也不惧诅咒。”

    男人侧眸,薄唇半勾,眉眼隐在灯下:“够胆的,大可以拿命来试。”

    小厮扶腰起身,踉跄几步,正要为他引路,却在与他视线相触的一刻愣神。

    “沈星……”

    “放肆!谁允许你这贱奴直呼少帅名讳!”

    副官上前再踹,小厮瘫倒在地,疼得冷汗直流,生生将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闭眼前,他看到宋老爷在微不可察地叹息。

    ……

    “沈星回,沈星词。”季繁垂眼,暗暗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倏尔灵光一闪:“他们本是孪生兄弟,对么?”

    林星泽有些讶异:“之前玩过这个本?”

    要是真玩过,怕是不好糊弄了……

    “没有。”季繁摇头。

    林星泽松了口气。

    “他们本是奉天名门沈将军之子。只因性格不同,命运便天差地别。”

    林星泽身子往前倾了倾,进一步解释:“一个伪装乖顺,获其父赏识偏爱,参军入伍;而另一个浑身硬骨,宁净身出户,也不愿假意奉承,为谋生,北上拜师,沦落至戏角。”

    “然时局动荡,北方大旱,民乱。弟弟竟被派驻西京镇压,无意听得哥哥下落,便一直在暗中调查。”

    “陆家,是他开的第一把刀。”林星泽接着讲道:“奈何陆远辰本领了得,不仅将他派出的探子全数挡回来,还带给他一个消息——”

    季繁:“什么消息?”

    “宋府。”林星泽摇扇。

    煽动的风,一阵阵吹打着桌台烛火,眼前昏黄的光晕忽明忽暗。

    季繁瞧得有点眼花,不自主腾手,揉了揉。

    陈硕捏她腕的手一空。

    抬眼看过去。

    “宋府怎么了?”季繁闷声问。

    林星泽但笑不语。

    室内的光暗。季繁视力曾在之前快高考的那段日子里被伤过,平时在黑处,压根见不得丁点亮光。此刻再使了劲一揉,眼眶当即红了半圈。

    她大致拿指腹蹭抹两秒,放下来,明亮的眼睛眨啊眨,泪自然而然,就涌了出来。

    季繁习惯性扯了张纸巾擦拭。

    林星泽被她这反应吓了一大跳。

    “不是,别哭啊。”林星泽慌里慌张地连撕了好几张纸,然而手还没伸过去,就被人拽下。

    陈硕皱着眉:“你想干什么?”

    “……”林星泽默了半秒,“递……纸?”

    陈硕面无表情地取了他手上的东西。

    随即掰过季繁的肩膀,修长指骨抵住薄纸巾上推,直至沾上她眼尾的湿,动作温柔缱绻。

    他替她揩去眼泪,垂眸盯着她红肿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叹气。

    “宋家老爷,是富商。”他直接点明。

    季繁怔了怔。

    见她仍然是一副还不理解的模样,陈硕无奈笑了笑,开口:“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战争年代又逢天灾,粮食掌控权无论对于哪一方而言,都至关重要。”

    “可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抢固然省力省时,但难免会落人口实。”

    说话间,他看向面前的茶盏,像是有一秒迟疑,但很快就端了起来,仰面灌下。

    季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少年的脖颈细长,线条柔美流畅。

    喉结微隆,随着他的吞咽上下滚动,极欲。

    “加之百姓人多口杂,沈星回他不免要顾虑自己与父亲在外的名声。”陈硕低头,对上她的视线:“都说兵不厌诈,刀不血刃,才该符合一个优秀权势者的头脑。”

    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划着杯壁,似在斟酌,又像是在权衡。

    林星泽再次被惊到。

    脑子飞速运转,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话。

    良久,他听到少年分毫不差地说出了原定事件的真相:“而联姻,是能够最快时间内名正言顺获利的办法。”

    “我猜想,那宋老爷或许无子吧?”

    “……”林星泽张了张口,应“是”。

    季繁诧异听着,表示十分不理解:“那陆远辰呢,他在其中又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作为宋家外戚,没道理要把宋府搞垮吧?除非……”

    “除非,他对宋老爷有怨。”

    陈硕打断她。

    “宋老爷偏爱外室,宠妾灭妻,纵容戏女屡次三番挑衅滋事,以致宋夫人亡故。”

    “……”

    “怎会如此……”

    季繁喃喃道:“那宋小姐她……”

    “她知道。”林星泽低声道:“因为她亲眼目睹了她娘亲的惨死。”

    寒冬腊月,娇小的宋月禾躲在参天的梧桐树后,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母亲,被那戏子用水袖生生勒到断气。

    家丁丫鬟站了满园,竟无一人敢阻。

    直至一切结束,才有丫鬟上前。

    “三夫人,您……”

    “嘘。”往日待她极好的三姨娘还扮着妆,点翠头面在雪色中泛起晶莹,她嫌弃地起身,甩了手,道:“以后,这园子里,只会有一位夫人。”

    “去请老爷和小姐。”她撩袖,芊芊玉手将其拂至皓腕,浅笑晏晏,吩咐得随便:“就说,二房昨夜闹事,言辞犀利,逼得主母以白绫自裁。而我来时,人已经没了。”

    “这……”贴身丫鬟声音发抖,也不知究竟是冷的,还是吓的。

    “废物东西,慌什么!”三姨娘抬手抚上她的脸,“你怕我,嗯?”

    丫鬟立马跪地:“婢子不敢,不敢……只是,夫人做得急切,万一老爷和小姐生疑……”

    “瞧你那点出息。”三姨娘斥道:“主母患臆想症并非一日,二房又是个蠢货,只不过被我轻描淡写撺掇了几句,就自己跑来挑事。”

    “好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难不成还有放过的道理?”她不以为意:“老爷近日疲乏,早就不愿搭见其他两房,一疯一怨,估计正愁怎么处置呢。至于小姐——”

    三姨娘蹙了蹙眉,望向躺在雪地中的尸身,妆下的眉眼罕见出现了一丝怜悯:“罢了,她年纪尚小,断是想不到这层。”

    “以后就让她做我的女儿吧。”

    水袖散下,罗裳轻飘。

    高台白幕落,戏子行礼作揖,清嗓开唱,笙歌送别戏中人。

    “可恨命福浅,沦至此曲中。”

    “拜别慈悲善,此后方从容。”

    “你莫恨,你莫恼,你听我把话讲分明。”

    “原债今生偿,我必待她如己出,送金银,给珠玉,令她不作闺门女,亲手绣得嫁衣裳。”

    那天狂风肆虐,冷森森的风卷夹着雪花,砸进宋月禾眼睛。

    落下时,便溅成了冰雹。

    第44章 入戏 “二为,她此生自由。”……

    “三姨娘杀了宋小姐亲娘?!”

    季繁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 衣服划蹭过桌角,险些要掀翻面前的茶盏。

    陈硕眼疾手快地接住,温声道:“小心点。”

    季繁没管他。

    她沉默许久, 试探性问:“那宋小姐……怎么可能会爱上沈星词?”

    闻言, 林星泽摇扇的动作渐缓。

    迟疑片刻后,他不答反问:“你们俩之前真没玩过这个本吧?”

    “没有。”陈硕不咸不淡地回应。

    “……”林星泽陷入了自我怀疑。

    “我只是单纯觉得,宋月禾在经历了如此一遭后,可能会对戏服产生心理阴影。”季繁被陈硕重新拉着坐下来, 止不住哀叹:“她竟还想着亲自扮上给父亲贺寿……”

    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

    “祝寿, 戏服,沈星词,星月阁……”季繁喃喃品味着这三个相关信息,得出结论:“宋小姐她不是一见钟情, 对么?”

    “其实这场戏,从头到尾都是宋小姐安排的, 是吗。”她问。

    明明是个疑问句式,却说得肯定。

    “星月、星月, 一开始, 她的目标就瞄准了北平来的那位角儿。”一瞬间的通感,让季繁汗毛倒竖:“关中人以秦腔为代表, 嗓音豪迈, 纵使是旦角,粉墨扮上之后,也摆脱不了飒爽的气场,远不及三姨娘京腔的莺语缠绵。”

    “宋小姐深知,那个年代丈夫的宠爱对于一个后院女子有多么重要。重要到,外室压正。”

    “可如果都是女子相较, 就算三姨娘输了,也只会认为是自己年老色衰之故。”

    “她不会后悔。”

    “相反的,她甚至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曾经拥有过一段只剩两人存在的感情。”季繁抿了抿唇,皱着眉头补充:“可能还会有悔,后悔自己没有在更年轻的时候动手。”

    “但惟独,不会有恨。恨男子薄情,恨世道不公,恨那个狗屁不通的夫纲三从。”

    季繁吸了一口气,深深吐出去:“我猜,宋小姐大概,不仅是想让三姨娘输了吧。或者说,她不希望三姨娘再继续这么苟延残喘着。”

    “所以她才需要一份额外助力,来毁掉三姨娘的所有期冀。”她摇着头说,“而沈星词,就是她物色出来的最佳人选。”

    “我想的,对吗。”

    林星泽面具之下的嘴角狂抽。

    他想扯开笑,试图将这个问题打马虎揭过,但可惜徒劳,只能灰败地轻“嗯”了声。

    尽管他知道,对面的女孩并不需要他多此一举的附和。

    陈硕也在看着她。

    室内一时静极。

    也许他们并不能理解宋小姐如此南辕北辙的做法,可季繁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得到。

    来自宋月禾内心最深处的挣扎。

    因为她没办法,亲自对三姨娘下手。

    因为她明白,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在于任何一个女子。

    她娘,二姨娘,和三姨娘,她们都只是想要和她爹,一生一世一双人。

    三个人谁都没错。

    结果却是一疯一怨一憨痴。

    争吵不断,纷闹不休。死的死来,伤的伤。落得个,逝者安宁,生者忧。菩萨殿前拜观音,心墙难拆魇魔出。

    祈愿来世宁化畜,定要偿还这血孽。无奈终得兰絮果,万般难平——

    她三姨娘的,沟壑人心。

    季繁觉得自己挺奇怪。

    就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她就莫名很想哭。

    “因为宋小姐做不到杀人,杀一个养她成人的人,杀一个‘视她为己出’的‘娘’,亦或者,去杀了她那个罪魁祸首的亲爹。”季繁一下子上扬了语调:“可她也做不到不顾亲娘的枉死。她仇恨、退缩、来回摇摆!”

    “她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然后她猛地想通了。原来,毁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让她死。”季繁垂着眼,手指剧烈颤动,抖得不像话,五指骨节用力捏到泛白。

    就在她情绪彻底要崩溃的前一秒,一只冰润的大掌凭空伸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她的指尖,引导她虚虚握起拳头,然后反手一转,严丝合缝地将自己的,覆到上面。

    陈硕摩挲着她的手背。

    安稳地、轻缓地、耐心地。

    季繁内心忽而就平静了下来。

    她抬头,正撞上少年担忧的眸。而他,也在她看过来的一霎那,似有些慌乱地别开了视线。

    “只有精神上的痛苦,才能让人痛不欲生。”

    “这或许就是,宋月禾给她自己找到的最佳借口。”

    良久,林星泽终于动了动,略微颔首,接话道:“你说的没错。”

    “一切计划安排得完整,宋月禾的表哥陆远辰手段通天,如果不是念在她几次三番哭着求情的份上,恐怕早就帮她报了仇。”他说,“收到沈氏兄弟情报的时候,陆远辰第一时间找了自家表妹谈及这件事。”

    ……

    “你不是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吗?”

    书房内熏香安安静静的燃着,屏风倒影出暗色人影。陆远辰抵着信推到自家表妹眼前,语气不妙:“还犹豫什么?”

    “这男伶,是奉天沈氏的长子。如果被你那色胆包天的父亲瞧中,自然会有人替你血恨。”

    “你那姨娘,本是戏子出身。平日里性子又争强好胜,到时候本事上落个下风的同时,再遭抛弃,定然受不太住。”陆远辰说。

    宋月禾无神盯紧熏炉中的香火,直勾勾看着它一寸又一寸地往下压,直至尽头燃灭。

    “那他们还能活着吗?”她问,声音极轻。

    陆远辰抿了抿唇:“你还是不想让他们死?”

    宋月禾笑了,眼泪淌下来:“他们死了,我母亲就能活过来了吗?”

    陆远辰被问得哑口无言。

    “表哥。”宋月禾还在笑:“你说人为什么这般矛盾,他们杀我母亲,却把心底那点良知一股脑地弥补到我身上。”

    “既做了恶,又为何不做到底呢?”

    陆远辰默了默:“……大抵,身在戏中,人心难道。”

    “表哥,人总会死的。”

    话毕,一颗泪砸落木台。

    信上笔墨晕开成团。

    有风至廊前过,纸页翻飞。

    书中人自此,亦成曲中人-

    一水的“给导演寄刀片”从弹幕飘过,监控室的郑之舟右眼皮狠跳两下,扯过传声器吼:“林老师,我要HE!!!”

    林星泽咳嗽了一声。

    郑之舟立马看向主屏幕。

    手边扶着传声器抵在唇边,边絮絮叨叨给他提醒:“这一趴速战速决,道具用途和女鬼身份该解释的解释,该揭秘的揭秘,差不多就行。”

    正说着,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郑之舟抽空往旁边扫了眼,见谢久辞慢慢悠悠地插兜走进来,先是拿掌心堵着话筒,朝他喊了声:“辞哥”。而后又疯狂挤了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出来,冲他使眼色,示意他快帮忙控场。

    谢久辞脚步一顿,抬手把脸上的全包骷髅头面具摘了。

    脸色很臭。

    郑之舟余光瞅见,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注意力被吸引,他目光短暂地从屏幕上离开,挪到男人不悦的眉眼上,八卦发问:“辞哥你刚去哪儿了?”

    然而,谢久辞压根没搭理他,径直扔了面具到门边,转身进了里屋。

    被无视得彻彻底底的郑之舟:“……”

    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转头接着之前的话清了清嗓,说:“前面铺垫够多了,现在抓紧时间收……”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郑之舟就看见线索屋的灯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全部打开了。

    “诶,林老师?你们干嘛呢?!”

    “喂喂喂,林老师,听到了吗?”郑之舟焦急地拨弄着传声器音量键:“听到请回……”

    “刺啦——”随着一声刺耳的电流音掠过耳膜,他眼睁睁瞧到荧幕里的林星泽将副无线耳机撂到了明面上。

    不加任何遮掩。

    直播间人数意外因林星泽这一个举动回升,弹幕疯狂刷屏。

    “哈哈哈哈哈这是穿帮了吧?”、“好奇导演说了什么,能让DM直接甩手不干了……”、“真有打工人敢这么刚么,估计是剧本吧?”、“楼上的姐妹,你才来是吧?怎么可能是剧本,这组打一开始就在放水,可能这回编剧实在带不动了。”

    ……

    林星泽不知道网友的猜测。他现下也并非真硬气到直接甩脸色给导演看。不过是他需要费点脑子填坑,别人叽叽喳喳的唠叨一刻不停地响在耳边,委实有些影响思维。

    陈硕开了灯回来。

    借着光,低眼看了看季繁。

    女孩面容苍白,呆滞一般地愣在远处。仿佛还没有缓过神来。

    陈硕看了她很久,眸光慢慢落在了两盏交错放置的茶杯上。想了想,他突然话不对题地来了一句:“季老师,你觉得这茶好喝吗?”

    “啊?”季繁一时没反应过来,敷衍道:“嗯,还行。”

    陈硕:“甜吗?”

    季繁敛神,困惑道:“茶怎么会甜啊?”

    她端了自己面前那杯,复抿一口,没尝出什么特别滋味。

    陈硕抽开椅子坐好,自觉拿了剩下一杯,笑了笑:“我觉得是挺甜的。”

    方才他们互相给对方倒茶,又阴差阳错拿了彼此用过的杯盏,何尝不算一种合卺。就像那话本中的两个人,谁又能辨别不是有人乐在其中。

    “宋小姐对于沈星词,一开始确实是抱着利用的心态。”林星泽转身,从破旧的木架上拿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小盒,依次摆到桌上。

    “但后来,这份利用,也成为了她丧失勇气面对真情的障碍之一。”

    “她没想到沈星词会敢当众求娶她。”

    “可这并没有令她放弃原定计划,就在宋老爷怒火冲天训责她的时候,她却淡然一笑。”

    “宋月禾假意安抚宋老爷,说戏子不过是些猫狗玩意儿,若惹了他动怒,倒是不值当。不如转手送人来得划算。”

    “宋老爷听她这么说,果不其然上套,趁机讨人,让那男伶跟在自己身边伺候。”

    “宋小姐自是应允,不过有一个要求。”林星泽挑了个小盒,递给季繁:“打开?”

    季繁“哦”了一声,放下水杯,掏了钥匙串出来,一个一个拨弄着:“用哪个啊?”

    林星泽歪头瞥一眼,干脆把桌上剩下的几个也全都推过去:“随便,挨个试试呗,这些全部开了。”

    季繁:“……”

    “刚说到哪儿了?”

    林星泽腾出手,重新抓了折扇。

    陈硕撩起眼皮瞧他一眼,接过季繁手里的东西,语气颇凉:“不知道,轮着说呗,大不了从头再来一遍。”

    林星泽:“……”

    季繁可没他们俩之间的弯弯绕,耐不住好奇心,引话道:“宋小姐提了什么要求?”

    林星泽绕手开扇,露出扇面。

    季繁终于看清上面的字。

    白底红印,只一个:囍。

    “一纸假婚约,一为替父遮丑,二为……”

    “她此生自由。”

    第45章 曲终 “悔吗?从未。”

    烛火高台。

    女子对镜贴妆, 有人推门,缓缓踏步而至。

    宋月禾低眼用葱玉般的指尖拨弄着口脂,没回头:“星儿, 白日里你蹑手蹑脚的做什么。”

    身后人脚步一顿。

    半晌等不来回应, 宋月禾略显困惑地放下瓷罐,回身看过去。

    就一眼,她便愣了愣:“怎么是你?”

    来人没说话,只安安静静地站在距她不过几米的地方。他发上还带着晨起的露霜, 雪瓣在屋内暖气的侵蚀下融化成滴, 顺着侧脸往下滚,乌黑的桃花眼瞳中似也涌动起粼粼波光。

    “小姐方才唤我什么?”他僵硬地启唇。

    “……”宋月禾莫名有些躁:“并非是唤你。”

    “我的丫鬟,便是叫作这个名字。”

    “原是如此。”沈星词眸光闪灭,低喃:“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宋月禾张了张口, 问:“你今日……怎会来我的屋子?”

    她机械地看向窗外渐亮的日光。

    “时辰快到了,你在这里也是累赘。”

    沈星词垂下眼睫。

    是了, 她本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又怎会真心愿意嫁他这么一个低贱之身。明明最初她就曾坦荡地向他言明, 要他做棋子替她报仇。而作为报酬, 她许他事成后的前程无忧。

    她说过,盟友关系, 仅此而已。

    沈星词当时内心狂笑, 他笑她天真,笑自己纵容,笑他硬骨折得干脆利落,生平头一遭觉得窝囊至极。

    自离开沈家以来,他行走江湖,棱角逐渐被磨平, 饥寒交迫时冷眼与恶俗并非不曾见识过,甚至这些他都能够忍受。

    他这人,最不喜逼迫。和沈星回一样,当初父亲给过他两个选择,要么继承军衔,做个掌权的傀儡;要么守好家业,当条听话的看门狗。

    沈星词认真想了两天。

    最终发现,他还是想当个人。

    所以他离开了。

    所以哪怕这些年再苦再难,他都坚持走过来了。他向来自负,从没有一刻感受过自卑。可是现在,他简直嫉妒得发狂。

    宋月禾半晌不闻动静。再抬头时,却发现沈星词还没离开,一双黑漆漆的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你……”

    刚说出口一个字。沈星词蓦地上前两步,捏了她的腕,将她抵在镜面上。

    瓷罐玻璃七零八散地倒成一片,鲜红的胭脂蹭到她裙摆,与嫁衣的红,融为了一体。颜色却远不及他眼中血红。

    “沈星词!”宋月禾吃痛,双手被他禁锢、动弹不得。而他也丝毫不知收敛,一寸寸地欺身上压,将她的手抬到眉骨。

    再继续往上,过头顶。

    锦绣袖摆滑落,露出两节皓玉藕臂。屋外,风夹吹开了窗。

    雪花溅进烧得正盛的炉子,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个骨头都没剩下。

    当前姿势有些羞耻,宋月禾略恼,咬着牙骂他:“沈星词,你放肆!”

    “放肆?”沈星词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他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捏上她的下巴,睨她。眸光深沉起伏,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后轻笑了下,进一步俯身贴近:“我还有更放肆的,宋小姐你要不要试试?”

    宋月禾激烈地挣扎着,动作间,黄木台上的瓷盒滚落,碎了一地。

    沈星词掰正她的脸看回来。

    四目相对,宋月禾竟被他眸中的暗色惊了一大跳,不敢再动。

    沈星词脸色很白,唇更是毫无血色,浑身上下只着一件单薄的素绢长衫,雪化成水珠,浸透了他的全身。

    明明比她还狼狈,他却宛如不察般,固执地用一双黑漆的瞳,紧紧盯住了她。

    幽暗危险,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鬼差。

    “你哭什么?”他抬指轻蹭去她眼尾的湿,薄唇轻启,低低开口:“玩弄我真心的时候,你可有心疼过我的眼泪?”

    宋月禾紧咬嘴巴,被迫感受着他身上的凉,眼泪一行行地流。

    “你怕我?”沈星词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痛,他扯开唇角,似不敢相信所见:“宋月禾。”

    “你立于高楼上买下我的那一刻,是不是就在打心眼里厌弃?”

    宋月禾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明。方才白袖揩泪一霎那,她只是想起了母亲的亡故。

    “婚约是假的对么?”沈星词笑了声,缓缓松开她:“一开始,你就只是想借此来留住我。”

    “一切都是算好的,你算准了我会爱上你,算清了你爹会留意我,算对了沈星回会不顾流言来娶你。”他说:“所以你们才会在今日弄出这么大排场,喜上添喜,双喜而至,好啊。”

    沈星词绝望地看着她,身子终于止不住地踉跄起来。

    他呢喃:“宋月禾,你既向往自由,为何要夺取我的自由?替父遮丑,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还是说——”沈星词艰难地问道:“你是真心喜欢他沈星回?”

    宋月禾脑子一片空白,但她依旧敏锐抓住了关键质问,结巴地开了口:“何……谓双喜?”

    沈星词望着她,停了片刻,似有一行清泪淌过脸侧。可惜与她的薄妆不同,他脸上擦着厚厚的漆,最耐水蚀,一张描好的脸谱分毫未损。

    他笑着说:“嫁女、迎宠。”

    宋月禾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指节攥紧桌角,生生折断了蔻尖,鲜血从肉与甲的截缝里流出。

    “怎会如此?”她不敢置信,低眼,不住地摇头:“爹爹他明明答应过我——”

    恍然间,她猛地想起那日午时,丫鬟星儿未说出口的话。

    宋月禾抖若筛糠,这下彻底失了控,先前的细声抽涕转变成奔溃大哭。

    宋老爷威胁她毁约的话历历在目——

    “月儿,你就乖乖嫁了吧,否则那个伶郎,这辈子都不会再出府邸。”

    沈星词说得没错,她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她算好了一切,可唯独,没有算到心动。

    她利用了他,是铁铮铮的事实。于是,在三姨娘魔怔之后,在宋老爷即将获罪之前,宋月禾第一时间想到是他该怎么办。

    沈星词平日里被家仆看得紧,但毕竟明面上还存有与自家女儿的一纸婚约在,宋老爷也不会过多骚扰。

    只不过对外口风管得严实,客问便道,人已不知所踪。

    放弃自由,是下策。

    嫁给沈星回,更是下下之策。

    宋月禾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真实关系,可她就是不想反抗。

    因为沈星词。

    她丧失了所有勇气。

    如果她注定无法自由,那不妨让他替自己拥有。

    大丈夫生于天地,乱世浮沉,当立不世之功,所以她愿意用自己,换他此后岁岁铮铮。

    宋月禾永远忘不了。初见那日,他唱“头二三四铜鼓报,交兵出战紧战袍。进退均听爷号令,三军随他归营号。”

    意气风发,傲骨不羁。

    她用一千两金带他回家,张口问的第一句话不是别的。

    只一句:“沈星词,你可有悔?”

    后悔年少轻狂,忤逆张扬;后悔沦落风尘,是非难料。

    后悔那凌云壮志难酬,冲天云梯难上。

    当时沈星词也是这般笑着的。

    他说:“或许吧。”

    或许后悔,也或许不后悔。

    大概明白,也大概迷茫。

    但眸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却是真真切切的。

    “宋小姐。”良久,沈星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无所谓地顺手将假发长辫叼进嘴里,反手去摸项间坠链的暗扣。

    袖珍竹筒配饰咕噜噜滚落在地,他弯腰捡起,自里拿出那张自作多情的婚书。

    红纸金粉,两方得证。

    是他行至世俗的唯一慰藉。

    香炉中火星跳动,他的眼里有光,星火融融。

    那里面,无比清晰地倒影出她的身影。

    “宋月禾。”

    “你信这世上有神吗?”

    似是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行为,宋月禾胸口忽然传来一阵锐痛,连带指尖的,疼得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想往前走,却发现足如灌铅,痉挛趁机一股脑涌上,令她寸步难行。

    “我本是不信的。”沈星词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平和:“但我今日,竟巴不得真的会有个姻缘菩萨,来帮帮我。”

    宋月禾哽咽着,已然悲痛到失声,只能不断地摇头,试图去阻止他。

    通感般地,男人抬起头,目光于虚空中同她对视。

    蓦地,唇边翘起一个淡到几乎没有的弧度。

    “你是不是想说,其实你没有想嫁给我那个好弟弟?”

    宋月禾疯狂点头。

    “骗子。”他就这么笑着,缓缓垂下睫毛,阴影打下,他就要看不清婚书最后一个字。

    到底是词,还是……回,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鬼话要说给鬼去听。”他展臂用炉火引燃了纸角,火舌吞吐,那张薄纸没一会就点上了烟。

    他垂眸看着“词”字慢慢消烬,似有若无地勾唇:“你且先等等。”

    “宋小姐,没听过我的拿手戏吧?”

    “你可知世人追捧我,并非乐意瞧见我骨硬身坚。”

    “豢宠罢了。”

    “个个不过是些假霸王,偏要强占人家那真虞姬。”

    “寒来暑往秋不见,回首再观雪入冬。”

    “宋月禾,这辈子我不怨你。”他怜惜地凝了她一眼,深深地、纵容地。

    “你爱英雄,我不怪你。”火烧到他的衣袖上,火苗蹭地一下蹿起老高,沈星词手上的婚书终于全部变成了废屑,可他却仿若失去了五感一样:“我只恨自己选错了路。”

    “你曾问我悔否。”

    “现在我想,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自然是后悔的。”

    隔着团烧得极艳的火光,他望向她的眼:“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会爱上你,那我觉得,做条听话的狗,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我这人、当不了霸王。”

    “宋月禾。”

    “你猜错了。”

    “我的野心,其实在我心里一文不值。”

    火蔓延而上,烧至他半边身:“我从始至终想要的,不过一个你啊。”

    “不要!”宋月禾尖声叫了出来,摔倒在地,血迹斑驳的手扒住地缝,往前爬:“不是这样的,沈星词,不是这样的!”

    然而,她进一步,他便退一步。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腐肉的气息。

    宋月禾哭着对他说:“沈星词,我爱你。”

    沈星词顿住一秒。

    但也仅仅只是一秒。

    “我没想让你和我一起死。”

    他留恋般地凝了她一眼,郑重承诺:“你会好好活着。”

    说罢,他在火焰不受控的最后一秒,夺门而出。

    “沈星词!”宋月禾喊他,语调嘶哑尖锐,然而并未得到回应。

    屋外雪早停了。

    沈星词僵硬移动着燃火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火苗贪婪地蚕食着他的妆,滚热的。

    像是,要把他这辈子的冷都驱散。

    火势燎原,沈星词闭了闭眼。

    罢罢罢。

    此生遇她,足以。

    没什么可怨的了。

    至于世人所言,安家立命。

    他难企及,更求不得。

    如果真有来世。

    他想,他还是会,爱她大过理想。

    第46章 人散 “天道证,孽缘成。”

    “沈星回死后, 宋月禾大悲至昏迷,苏醒后一度陷入梦魇而不得出,那女鬼便是她幻想出的自我结局, 自由骄傲不复在, 她宁愿沦为弃妇,也不敢相信,沈星词真的离了她去。”

    “……”

    林星泽折起竹扇,盯着季繁泪眼朦胧的眸子:“然, 大梦终醒。次年冬, 民灾后,国乱。”

    “军阀混战,沈氏以此为由,夺外戚实权, 宋老爷虽不愿,却无可奈何, 只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郁郁而终。”

    “霜降之日, 宋月禾毅然决然选择了同样的方式了结自己。”

    “火光漫天, 她身上穿着极华丽的戏装,凭记忆, 学着三姨娘的步调。摇曳间, 点翠撞响铃琅。水袖偏飞,她如婴孩般咿呀学语,唱了段,《悲歌别姬》。”

    “至此,天道得证,孽缘已成。”

    林星泽往前挪了挪身子, 醒目拍堂,道:“世人皆传,《西云幕》。”

    “啪嗒——”

    陈硕拧开最后一把锁,看着入眼的红纸,陷入沉默。

    季繁哭得不能自已,半晌,抽抽嗒嗒地问:“所以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林星泽笑了笑,摊手:“两个人都不长嘴呗。”

    老神在在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林星泽意有所指地开口。

    “其实吧,主要还是那个男的不信人家姑娘喜欢自己,说得好听点就是自卑。说难听点吧,就是自负。”

    季繁呼吸一顿,慢慢止住哭。

    林星泽毫无察觉:“可这宋小姐的做法也委实欠了点妥当。”

    “明知两人心悦彼此,偏偏挑了最笨的办法。”林星泽叹气:“喜欢这件事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相爱,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什么父母之命、什么外界阻碍,那都是些糊弄人的借口。”

    “感情上头的一瞬间,谁tm还顾得上其他?”

    陈硕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打着为对方好的名号,净做些伤人伤己的事儿,到头来竟是连段最简单的回忆都落不下。”林星泽说:“人生不过短短三万天,与其犹犹豫豫,不如珍惜当下。一天有一天的盼头,在对的时间,和对的人,做对的事,才不算虚度。”

    “既然日子怎么过,都难免会有遗憾。”

    “那不如,从心一点。”

    季繁听入了神,悄悄侧头瞧了眼身侧的方向。

    目之所及,是陈硕低垂的眉眼。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转过来,歪了下头。

    “嗯,怎么了?”

    光影大盛,他的眸比桃花更艳。

    里面倒影着她的轮廓。

    “没什么。”季繁移开视线,闷闷地答。

    她暗暗用指甲掐了下掌心,试图以此强迫自己凝神。

    “四把钥匙,四把锁。四个匣子,四个主角。”林星泽屈指敲了敲桌面,“双生子、表兄妹,恩怨情仇百年休。来来往往,缘聚缘散,人呐,都是过客罢了。”

    他依次拿出匣子中的物件。

    第一个里面,是套点翠头面。

    凤冠水钻如意扇。

    他道:“痴情男女喜相逢。”

    第二个里面,是冠镂花铁具。

    杨木香檀五彩漆。

    他道:“戏子入曲人不知。”

    第三个里面,是条素色戏服。

    水袖金丝棉布衣。

    他道:“千金散去无故依。”

    最后一个。

    林星泽没动,只用下巴点了点,示意陈硕拿出来。

    “陈老师,里面是什么东西?”他明知故问。

    陈硕张了张口,微顿。

    “何物?”林星泽又问了一遍。

    “……”

    良久,陈硕启唇。

    “婚书。”

    林星泽突然大笑起来,面具折射顶上白光,傩戏符文诡异幽森。

    “大梦大梦!”他手撑在桌面上起身,“前生孽由今世偿,看客们,都散去了吧!”

    说罢,他躬身,抱拳拱手:“感谢两位老师参与配合本局游戏,圆满完成探险任务。”

    “……”

    “节目录制时间有限,我就不多留二位了。”林星泽抬手指向门边:“出门右手边进电梯,密码1929。”

    “祝各位老师比赛顺利。”-

    一刻钟后,季繁和陈硕来到了酒店的一楼大厅。

    才发现,原来其他队伍早早就结束了任务,已经不知道等了他们多久。

    大厅空间很大,电梯旁边就是前台。正对着的,是往日客人等候的地方。顶上有盏透明的水晶灯,下面缀满了各色的链子,样式极其繁琐奢华。茶几由大理石面板切割,周围环了一圈的黑色软皮沙发,此时正好方便了他们几人接受采访。

    郑之舟躲在镜头的后面,认真指导摄像调整着角度:“我想要大全景,诶对对对,就停在这儿,保持住哈。”

    林星泽作为工作人员,等季繁和陈硕下来以后,才单独进了电梯。

    一出来,果不其然就瞧见大部队。他慢步走到郑之舟身后,侧头瞧了会儿,正琢磨要不要打个招呼的时候,面前人却猝不及防转了个身。

    “卧槽。”郑之舟显然吓了一跳,快速提手,拍着胸膛顺气:“谁啊?”

    “走路没声的吗?”

    林星泽透过面具上的孔洞睨他,平静道:“导演。”

    受惊的心跳渐渐平息,郑之舟辨别了会儿他的面具,不确定地询问:“林老师?”

    林星泽:“我今天工作结束了吧?”

    “……”郑之舟愣了愣,回过味来,很不满意地‘啧’了声:“这就是您答应好的HE?”

    林星泽无所谓地笑:“对于苦命的人来讲,双死何尝不是一种共渡。”

    显然,郑之舟不是很理解:“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其他。”

    林星泽笑了笑,没再说话。

    “唉。”郑之舟摆摆手:“算了算了,也不为难您了。通告费之外的费用,明天我会让财务打到你卡里。”

    “多谢。”

    想了想,林星泽又问:“那我往返的机票、这几天的伙食费和打车费怎么报?”

    郑之舟挖了挖耳朵:“不是,哥们。”

    “你至于吗?”他简直不可置信:“算这么细。钱到你手里,就是耗子钻油壶,有进无出是么?再说,您固执地给故事编个了BE结局,我都还没说扣钱呢!”

    林星泽无赖耸肩:“哥们总得养家不是?您一码归一码,总得讲点道理吧?”

    闻言,郑之舟幽幽提醒:“盒饭可是我们提供的。”

    言外之意,你拿我的钱换成我的钱,左右不过花的是我双倍的钱。

    真当老子钱是大风刮来的?

    林星泽“噢”了声:“我不爱吃那玩意儿,所以点了外卖。”

    他从兜里掏了手机,动指点了点,调出几张发票怼到郑之舟眼前,话说得坦然:“您受累,过个目?”

    郑之舟嘴皮子说不过他:“行行行,我这儿忙着呢。”

    "你等会儿记得打包发邮件给我,明天一起报。"

    林星泽这下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又简单道了声谢,同其他工作人员窸窣寒暄一番后,才抬脚离开。

    季繁一直目送着他走。

    时间已至下午,秋天的阳光温馨又静谧,挂在淡蓝色天边,穿透玻璃,柔柔地撒进了大堂。少年脊背挺立地踏在光上,推门而出,步履从容。门开一瞬,邪风转接进室,傩戏的符花邪祟纵生,鄂下鼓包充血而现,摄人心魄。

    “好了,各位老师,我们正式开机,看镜头。”

    郑之舟的话强势拉回季繁思绪。

    季繁收了眼。

    余光转回的一霎那,她猝不及防撞进了陈硕似笑非笑的眉眼。

    “……”

    季繁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人家压根就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径直往沙发背上一靠,一手搭在沙发梆,另只手翻了手机出来,旁若无人地玩起来。

    C市靠南,秋冬寒潮气很重,大厅内开了空调,吹出浅浅的暖风,不热,是恰到好处的舒服。

    沙发上自左到右围坐满了人。分队的五个人,在此之前均没有见过面。季繁不混音乐圈,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里面除了苏晚笙和陈硕,她一个人都不认识,自然也不敢贸然出声打招呼。

    “我们的直播反响特别好。”郑之舟语气激动,带头拍了拍手:“感谢各位老师的配合。”

    “现在我们观众还在持续关注,所以大家要不要先对着镜头简单做个自我介绍?”

    “女士优先,就……”郑之舟眼睛扫过一圈,先挑了个面上妆最艳的:“静念老师,要不您先来打个样?”

    忽然听到这个名字的季繁右眼皮狂跳。

    顺着郑之舟的眸光,季繁缓缓挪头,看向陈硕旁边,与他隔了半个座位,单独一队的那个女孩。

    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风格。

    褪去害羞与内敛,她画了很厚的一层妆,身上单罩了件极性感的吊带长裙,贴身勾勒出姣好的腰线,浮夸中带着笨拙。

    如果不是因为她接下来的这番话,季繁险些不敢相认。

    “大家好,我是静念。”她笑,劣质的唇彩晕在嘴边:“很荣幸能有这次机会和大家见思思面。”

    镜头面前没有任何回应。

    静念心里不免开始紧张,下意识地将眼晃向熟悉的人,没话找话道:“也……很开心,能够在此碰见我的高中男神。”

    她看着陈硕的眼神倒是没变,一闪而过少女的羞怯,和她满身搭配相比,显得异常违和。

    季繁不自主地去瞥陈硕的反应。

    只见他玩手机玩得全神贯注,竟是半点神都没往外分,倦怠的眉眼凝着屏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听见。

    许久不见他回应,静念的声音弱了几分。

    恢复了熟悉的怯音,尾调发着颤,听上去快哭了:“陈……”

    “石页!”害怕她心急出乱,爆了陈硕马甲,季繁连忙接话,侧身推了推他。

    她尽力说得客观,言辞恳切:“该论到你做自我介绍了。”

    闻言,陈硕打字的手一停。

    眼睛慢慢划过她的指尖,而后自此向上,到脖颈、到微张的唇边。停了停,再继续往上,盯住她的瞳。

    “你刚叫我什么?”

    季繁机警地回忆了一下,面不改色道:“陈、陈石页啊。”

    “噢。”陈硕没什么态度地复低下头,然而被季繁握住的那条胳膊,却很老实地没敢大动。

    对于他这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季繁也没了招。

    不远处镜头还在录着,冷场的氛围在无声蔓延。

    郑之舟出面打圆场:“我们陈老师可能比较i哈。要不,季老师您先来?”

    季繁默了默,一时有些紧张,僵硬地转面向镜头时,手自然而然便缩了回来。

    “……我、我吗?”

    郑之舟眼神鼓励。

    季繁垂睫,咬了咬下唇,深吸气,牵起一抹笑后仰面,学着静念的句式,照猫画虎道:“大家好,我是季繁,很高兴能入选。”

    “也很幸运,碰见了我的……”季繁及时打住。

    然而,一旁陈硕却突然单手托起腮,饶有兴致地搭了句腔。

    “你的什么?”

    第47章 石头 “在秋天,等石头开花。”……

    季繁差点被他气得咬了舌头。

    这家伙分明就是故意的。

    镜头的指示灯亮着, 她也不好随便糊弄,脑筋飞速转着,想了想, 道:“我的……”

    “前辈们?”

    这词用得挺专业。

    季繁在心里悄悄为自己鼓掌。

    大家的反应看样子也都算正常, 除了某个混蛋似乎不太满意,极淡地嗤了声。

    季繁本来就是挨着他坐的,两人之间的距离靠得近,于是正巧听了个清楚。

    不过好在, 陈硕没有继续故意为难她。

    轮到他开口, 少年连姿势都懒得换,依旧是倚着沙发背,整个人吊儿郎当,跟没骨头似的。也没看旁边的镜头, 就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

    “陈石页。”他弯唇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客套, 意有所指地直切主题:“是季老师的——”

    说到这里,他刻意般地拖长了调子, 半晌不见后文。

    作为当事人的季繁能明显感觉到周围人扫射过来, 或八卦或好奇或探究的神色。

    她如坐针毡,一种莫名的心虚与紧张感油然而生, 心脏砰砰直跳。

    季繁抬眼看向始作俑者, 陈硕仍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她蹙眉警告,让他不要乱说话。

    见状,陈硕先是闲闲挑了下眉,这才悠悠补了后面的限定词。

    “汇演搭档。”-

    下午19:30,第一天的录制总算告一段落。

    季繁累得瘫倒在酒店的大床上,怔怔望着天花板出神。这个点, C市已入夜,窗外的天暗了好几个度,一片苍凉的蓝,只有偶尔,会闪起几点星光。

    直播设备与装饰已经全数被人撤下。

    房间里有些闷,季繁受不了密闭的环境,进屋时径直先去开了窗户。此时绵长的秋风卷夹潮汽吹进来,悄无声息安抚着她燥烦的神经。

    热闹过后的孤独发酵,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感情与理性赤手相搏,撕扯着她一颗敏感到极点的心。

    脑子里混沌一片,季繁思绪不受控地乱飘。

    顶上是一个椭圆形的水晶灯,明亮如九天之月。光影皎洁,晕进她琉璃样清澈的眸。

    恍惚间她想起很多事儿。一件件,她以为她早就忘记了的,不足道的小事。

    她想起,当时陈硕虽没有当众拒绝静念的表白,但也并非任由一群同学起哄胡闹。他只说了一句话。

    “还有不到一分钟上课。如果你们想被老师请去办公室的话,随意。”

    众人纷纷噤言。

    下一秒,铃声果不其然紧跟着响起。

    可就当大家各自返回座位,乖乖地掏了课本等待上课时,陈硕却猛地捏了水杯,站起来往门口走。

    没有人预料到他会想要逃课。只有许嘉述垂眸,扯唇轻笑了一声。

    陈硕去了季繁的班里。

    那是第一次,他主动过来找她。

    讲台上数学老师腰间别着个扩音器,声音正吼得震天响:“季敏!你给我站起来听!”

    “这次月考,数学150分的卷子,你就给我考51分?说你不是学习的料吧,这英语怎么就能考年排第一呢?你说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季繁刚不久才眼睁睁瞧见陈硕接了别人的情书,现下正是失魂落魄,压根没细听他讲话,脱口而出便道:“是,老师,我一定努力。”

    “……”

    话落,班里不知由谁带头,突然发出一阵爆笑。数学老师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将手中的三角尺重重地砸在讲桌上:“都安静!”

    陈硕的话就是这个时候插进来的。

    “报告。”

    数学老师余怒未消:“进!”

    陈硕没动。

    数学老师喘着气看过去,一愣。面上情绪顿散,换上一副笑颜:“是石页啊。”

    说完,他又恨铁不成钢地转回来,对着季繁道:“你瞧瞧,同样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人家怎么就能考满分呢!”

    “而且,英语也不差……”

    季繁眼睫颤了又颤。

    眼泪咕噜噜地自眼眶里冒泡。她耷拉个脑袋,一声不吭,也不想去看他。

    可他还是走过来了。

    一步步地,走过来了。哪怕她没有抬头,她也能听见自己心跳在不受控地颤抖。

    那是一种只会对他产生的感觉。

    “别哭。”他俯身把杯子磕在她眼前,在距离她最近的时候,顿了下,说:“回头我教你。”

    季繁吸了吸鼻子。

    他很快直起身。跟老师和其他同学解释,说自己在水房捡到了水杯,顺道送过来。

    有人挤眉弄眼地问他,同款杯子那么多,他怎么就确定这只一定是季敏的。

    “杯子底下贴了名字。”他说。

    季繁下意识伸手去碰杯底,意外触到个四方的纸团,一怔。

    等他离开后,数学老师被打岔,气也散了不少。索性直接摆摆手,叹息让季繁重新坐下,嘱咐她好好听讲。

    季繁低头,摸出了那张纸条,展开。

    少年的字迹遒劲有力,一字一字刻进了她眼睛里面。陈硕并不知道她已经偷听过了墙角。

    所以,他是特意来告诉她。

    他说,他今天收到封情书,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提前告诉她一声。可愿意接并不代表喜欢,只不过是觉得,每一个女孩子的心意都不该被玩笑对待。这是他作为男生,所能给予的应有尊重。但除此之外,他不会再理。

    最后他问:【岁岁,你会写情书么?】

    ……

    在季繁的印象里。从小到大,陈硕神色总是寡淡的,身上笼着一层不符合年纪的老成。他对待外人也时常带笑,只是那笑容多浮于表面,很难达内心。与人温和却难以靠近,令人很难猜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拧巴,他伪装。

    两个虚伪的人抱团取暖,结果注定会是两败俱伤。

    他总是哄她别哭,但多余的话一个字不说。

    就像那年分别,她情绪崩溃,躲在那浓密到不见日影的芦苇丛里放声嚎啕。他匆匆而至,拉她起身,低目凝了她半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别哭了。”他叹气,似有无奈,倒是比之前多加了两个字:“行么。”

    季繁抽抽嗒嗒,胆肥地伸手过去碰了碰他的指尖,正想问他,是不是舍不得自己。

    结果就听他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

    “你吵得我眼睛疼。”

    “……”

    季繁脑中涌起的粉红泡泡随着他这话落下,噗嗤一下,幻灭了个彻底-

    电视墙底下,桌角震动声在嗡嗡地吵。

    季繁拿开捂在脸上的抱枕,左右滚了几圈,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由于录制,季繁全天没怎么看手机。点亮屏幕,所有APP里全是些红点。

    略过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瞥一眼来电备注,手指一拨,直接划到了接听。

    “啊,笙宝!”她调整好心情,笑嘻嘻地和对方打招呼:“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

    “是不是知道我在你旁边,所以按耐不住要过来找我玩呀!”

    被她调戏的李佚笙冷笑:“你会真心需要我去当个电灯泡?”

    “……”

    季繁嘁了声:“你这就没意思了啊。”

    她捶胸顿足地扬声:“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重色轻友、不讲道义的人吗!”

    李佚笙很是干脆:“是。”

    季繁:“……”

    李佚笙继续讨伐:“不仅是,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季繁被她噎得够呛,实在听不下去了,转移话题:“你打电话什么事?”

    “没事,就问问你录节目好玩吗?”

    “不好玩,纯累。”

    李佚笙失笑:“直播画面里可没看出来你哪儿累,哭得跟被人弃养的小狗一样,不停往人家怀里蹭。”

    “?”

    季繁像是被雷劈中似的,呆了呆,问:“你看直播了?”

    反应过来,她恼羞成怒地辩驳:“什么叫、我、往他、身上蹭!明明是他把我揽到怀里的,好吧?不对,也不是。女孩子哭了,男生象征性拍两下,这没什么吧?”

    越描越黑,季繁瓮里翁气地警告:“你不要乱说话!”

    期间,李佚笙一直安静地听着她解释。等她彻底消停下来后,才幽幽道:“我不过就随口一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季繁:“……”

    话题再一次转回原点。

    季繁倍感无语:“没别的事,我挂了。”

    李佚笙不逗她了:“有,别挂。”

    她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笑声:“你看你,我说两句就害羞,行动却是一个没拉。”

    “之前让我替你写情书的劲儿哪去了?”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季繁上半身离了点墙面,拿开手机开了眼,摁到免提:“哦对,我差点忘记问,之前你转学的时候,我拜托你帮我带给陈……”

    “我就是要和你说这件事。”李佚笙突然变得严肃:“我好像……把给你打的模板跟你写的这封弄混了。”

    “本来我也想不起来这事儿。”她解释:“大概吃完饭,你们不是离开了吗?我和陈梦因为还要讨论课题,就在餐厅里多待了会儿。”

    “正事谈完后,陈梦她好奇心起来,非要八卦兮兮地问我,和你是怎么认识的,缠得我没办法,就大体跟她讲了讲。”

    “聊着聊着,就提起最开始你求我代写情书……”

    季繁板着脸纠正:“不是‘求’,是等价交换,是好朋友之间的互帮互助!”

    “……”

    李佚笙不说话了。

    季繁又问:“然后呢?”

    “然后,”李佚笙深呼吸两口:“她就问我‘你竟然还给别人写过情书啊’,可能是有点激动,声音着实没有收敛,周边人都听见了,赶巧服务员领了一个男人进来。”

    “他带着骷髅头的面具,个子很高,穿了一身黑衣,气场很是迫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就是莫名觉得熟悉。我们俩,目光在空中轻轻地撞了那么一下,我就忽然难过起来。”

    讲到这里,李佚笙情绪显而易见地失落。

    “我想起一个人。我原本以为,我早就不会再去想他了。”

    季繁感同身受地张了张嘴:“你已经见到谢久辞了?”

    “想见。”李佚笙苦笑:“但不能见。”

    “他在A市待得好好的,我现在去打扰人家做什么?”李佚笙说:“而且,见了以后,两个人又能怎么样呢?我……”

    季繁听懂了,谢久辞这个怂包,见面后估计没胆爆身份。她动唇,打算提醒一下李佚笙。

    “你要是真想见……”

    “算了,开玩笑的,不想见。”电话那头的人反口打断了她。

    之后接着道:“我就是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心悸的感觉了,实不相瞒,还挺怀念的。”

    “于是一回宿舍,就翻箱倒柜找信,想再体验一次年少心动,顺带看看自己曾经有多么天真。”

    “结果翻到你这封……”

    “时间久远,胶条早掉了。”

    “最后一行漏出来。我看见你写——”

    “在秋天,等石头开花。”

    第48章 开花 “cemellia.”

    风一阵阵地吹, 空气中似乎有莫名情愫在酝酿发酵。心里那朵破土而出的花开得越来越盛,颜色也越来越艳,漫天遍野, 如同湖池边金秋的芦苇丛, 割不完,烧不尽,遮天蔽日。

    时间隔得太远,中间又经历了许多无能为力的失落, 季繁几乎已经要忘记, 自己当时究竟写了些什么。

    只隐约记得,她的感觉。

    充满了期待、幻想与勇气。内心好像爆浆的泡芙,幸福得快要炸开。季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这么, 喜欢陈石页。但她明白,他大概就是她无法再喜欢上其他人的原因。

    是普普通通的陈石页。

    不是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大明星。

    无法专心养一朵花的花匠。

    可她不能如此自私。

    但如果让她放手。季繁垂眸想, 她貌似也是不甘心的。甘心哪儿能那么容易?

    这几年,执念早就成了心魔, 没有人知道, 她一直在暗处努力追逐着他的步伐。

    一步步地走,一步步地朝他靠近, 各个方面, 化作无数粒尘埃中的一颗,为爱而舞。

    季听岚总嫌弃季繁不曾遗传自己的气质。

    其实不然。

    相较于姜宸在文艺界的强行融入,季繁的绘画天赋,才是无师自通的天资异禀。

    “岁岁,你在听吗?”李佚笙半晌等不到她回应,忙“喂”了几声, 问道。

    季繁回过神,小声应:“在的。”

    “那你看,这封信需不需要我给你送过去?”

    季繁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不着急,先放你那儿吧。”

    李佚笙沉吟半秒:“我着急。”

    “?”

    “我想把我那封要回来。”

    季繁简直无力吐槽:“你刚才不还说,不想见吗,让我别提了。”

    对于她这句话,李佚笙的回应是,直戳了当地撂断了电话。

    “……”缓了缓,季繁放下手机,收拾好心情,从头开始捋她和陈硕之间的纠葛。

    她随手拉开了椅子坐下,扯过桌子一旁洗好的果盘,拿了根牙签,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

    也就是说,整个事情闹了大乌龙。

    陈硕看的信其实是李佚笙写……

    季繁惊恐地发现一个事实。

    难怪,陈硕先前对谢久辞表现出那么大的敌意。如果不是她在旁,估计瞧那阵仗,两个人甚至可能当场干一架。

    因为认定了她喜欢谢久辞,所以陈硕才会告诉她,人家喜欢李佚笙。

    真是荒唐至极的误会。

    季繁垂眼盯着那盘翠绿挂水的葡萄,捏了那颗被她戳得稀巴烂的,扔进嘴巴里嚼了嚼。

    果皮咬开一刹那,酸汁立即溅出,顺着食道,往下渗,而后,全数堆在了胸腔内-

    另一边,陈硕回到房间。洗完澡出来时,手机屏幕恰好也在爆闪。

    之前在节目里玩得没了电,他便随手扔到床头柜上充了会儿,现下刚好电量满格。

    陈硕拔了插头,躬身捞起来,摁亮。

    懒洋洋地倚在墙角。

    屋子里没开灯,暗暗戚戚的,门窗紧闭,丁点光都不见。小片白光照亮少年勾人的眉眼,他眯了眯眼,点开微信界面。

    置顶群聊最新一条,是许嘉述叫喊:【兄弟们,我改群名了哈。咱们新时代青年,必须得朝气蓬勃,天天向上才行,整日里看着‘回寝的诱惑’五个字,你们难道不惭愧吗!附图/叮当小猫痛心.jpg】

    两秒后,孟宇涵率先回应:【想改就改呗,说起来,这个群当初是谁建的来着?怎么起这么个俗气名字啊?】

    许嘉述不过脑子地附和,嫌弃中略带谴责:【就是就是,俗!简直是俗不可耐!】

    陈硕本来都想退出去了,余光瞧见这段话,动作突然一顿,勾起唇角笑了笑。

    开始不紧不慢地打字。

    Patient:【谁说这名字俗啊,这名字起得可太棒了!你说是吧,哥哥。@Allergen】

    群里安静两秒。

    从未见过陈硕如此肉麻的许嘉述受不了,跳出来问:【陈石页,你鬼上身啊?】

    紧接着他像是想通什么,很快发了条五秒的语音来。

    陈硕点开听,许嘉述像是坐在车上,背景还夹杂着偶尔几声导航的机械音。

    他大声吵嚷着:“不会就是你小子起的群名吧,我就说,除了你这个gay里gay气的……”

    后面话没能完整说出来,就被人掐断,对话自此戛然而止。

    忙音前是一阵刺耳的鸣笛。

    陈硕低啧了声,撂下手机,拿过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拭头发。

    过了一阵,他挪到床边坐下,又一次摸过了手机,打开。

    界面没变化,灰色圆圈转了转,加载出下面的消息。

    季南:【我只能说,人和人之间确实是有磁场的。哥们,就凭你这句话,你这声‘哥’,我认了好吧。】

    陈硕心满意足地敲字:【谢谢哥哥。】

    许嘉述:【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下一秒,提示消息弹出:“Xu.修改群昵称为‘谁先脱单谁是狗’。”

    孟宇涵:【说好的积极向上呢?】

    许嘉述:【别管,这里有人心思不纯。】

    陈硕没再搭理他,径直退回个人界面,转手切了个小号。

    聊天框一下子变得很干净。

    没有任何无意义的社交,好像全世界终于只剩下他自己,和那么一个人。

    陈硕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整日整夜连轴转。这是第一回,他从工作中享受到了一丝乐趣。好像,只要跟她一起待着,哪怕两个人什么事情也不做,都会很惬意。

    一种极特殊的感觉。

    是他对其他人所没有的,哪怕时刻游走于名利场,灯红酒绿交错,也不曾再有过的悸动。

    人都说,总会遇到更好的。

    但陈硕觉得,没有谁能比她更好了。

    很小的时候,他就一人独来独往惯了。

    是她强硬地插了进来,赶不走,也推不开,跟在他身后,明明自己胆小得要命,却敢在他挨打时冲出来护着他。

    每当这时,他总会盯着她白净的后颈出神。

    她那么瘦小一只,跟竹竿一样,好像只需要轻轻一碰,就碎掉了。

    陈硕点进和季繁的对话栏。

    内容依旧还停留在上次的位置。

    Chen.:【你什么时候把我加回来的。】

    再往上,是:【我后悔了。】

    她一个字都没回。

    她甚至没有半点疑问。

    后悔什么?重要吗。

    陈硕问自己。

    季繁喜欢花。

    鲜花。

    各种各样。

    她也曾兴致勃勃地同他科普。

    关于等待的花语。

    蓝花楹讲得是绝望等候,虽败犹荣;野海棠诉是苦等无果;紫藤花代表生于情,亡于爱,执着怀念……

    可陈硕都不喜欢。

    他不相信超脱控制的东西。

    喜欢就去追,丢了就去找,死了就去陪。

    只要他不放手,就一定会得到。

    谁都不知道,他内心深处偏执得可怕。

    相比于漫无目的地自我痛苦,陈硕更欣赏山茶花的告白——

    无论分开多久,都一定会再次重逢。

    断头花的结局。

    并非只有失我永失这一种。

    他垂眸盯着她的头像看了很久,抬指点进备注。想了想,缓缓打出一行单词——

    【cemellia.】-

    “不在一起。”

    “在一起。”

    季繁每说一句就要摘一颗葡萄塞进嘴。

    边塞边不忘抽空给李佚笙发了条消息:【你觉得我和他合适吗?】

    手下陡然摸空。

    她动作一停,目光移过来,发现再剩角落里的最后三颗。

    “不在一起。”

    “在一起。”

    还剩下一颗。

    季繁沉默瞧了两秒,摘下来,面无表情地拨开皮,将绿色果肉捏在手里,轻道:“在一起。”

    “两情相悦自然该在一起啊。”她嘟囔:“不管怎么样,总得试试再说吧?大不了——”

    话音中断,几声急促的门铃传来。

    季繁停顿一秒,张口咬了葡萄,咽下。随后附身迅速抽了张纸巾揩手,扭头冲门口喊。

    “稍等,马上来!”

    说完,她飞快叠起纸巾,囫囵抹了抹嘴角,捏了手机,趿拉着拖鞋小跑去开门。

    门拉开一条细缝,入眼是季南一张混不吝的笑脸。

    季繁心里忽地一惊。

    她不是还没决定要不要和陈硕谈恋爱吗,怎么第一个阻碍就来了。

    这么想着,她脱口而出道:“你来干什么?”

    “我不能来?”季南双手插兜,睨她一眼,审视般地问:“你干什么亏心事了,不想让我来?”

    季繁作势要关门,季南眼疾手快地伸手进来硬撑住,阻止她:“喂,你能不能点良心?”

    “抱歉,不能。”季繁费力跟他较着劲儿,幽怨地抬头,强调:“大晚上的,你一个男的,不打一声招呼地出现在女生房门口,而且还是酒店,这真的很难评好吧?”

    季南气笑了:“不是,兄妹关系有什么需要评的?听话,赶紧松手。”

    季繁抵着门:“不行,走廊到处是监控,谁知道节目组什么时候会录播?”

    “我是老板,他们开拍前,肯定得跟我打招呼,我说没有就没有。”

    “对,你是老板。”提到这事,季繁就气不打一出来,先发制人地怼他道:“你厉害,都能不经我同意把我手机锁了!”

    季南不懂:“什么手机?”

    季繁:“高中时的小灵通。”

    她瞪他:“你可真是好本事啊,这都能给你翻出来,说,新密码是什么!还有,你是不是偷看里面的短信内容了!”

    “什么小灵通?”季南听得一头雾水,手下又不敢用力,怕不留神伤到她,只能先放低身态哄着:“祖宗,咱有话让我进屋说,行不?”

    季繁不依,坚决道:“不行!我还没吃饭,等会要出门。”

    “诶,那正好,我也没吃,一起呗?”

    “谁要跟你一起吃饭啊。您直走右转,电梯在那儿,不送。”

    季南倔脾气也上来了,死活不放手。

    两人就这么瞪眼僵持着。

    没过多久,季南突然听见身后有关门的声音。他转头一看,陈硕刚好从屋子走出来。

    看见他的一瞬间,似乎也愣了一下。

    而后目光下挪,落在他和季繁交叠的手上。

    “兄弟,你来的正好。”

    季南放松警惕,“过来帮我个忙。”

    陈硕站到他身旁。

    季南撇头,用下巴指了指季繁和他对抗的胳膊:“把我们两个人分开。”

    陈硕点了点头。

    “谢了。”季南说。

    他转头向季繁无赖挑眉,眼含挑衅。

    然而,季南还没得瑟完。腕上就感受到一股不知名的凉意。

    “诶,我是让你帮我把她扯……”

    季南没说完,陈硕骤然用力,反剪了他的手至虚空。然后,慢条斯理地拽着他,朝后退了好几步。

    趁着这个空档,季繁立即缩回去。

    “砰”的一声巨响。门耀武扬威地在季南眼前阖上,空气中似有灰尘抖落。

    陈硕松手,淡道:“嗯,分开了。”

    季南:“……”

    第49章 双标 “受不了香水味。”

    季繁背靠在门上平复心情。

    不知为何, 她现在有点不想面对陈硕。

    该怎么开口。之前是她说让他多给自己点时间。结果这才不到半月,随便改口,会不会让他认为太过随便了些?

    季繁有些纠结。

    门外倏尔消停下来。

    她侧了点身子, 将耳朵贴到门上, 隐约能听见,季南好像正在和陈硕低声交谈什么。

    木门隔音效果挺好,她只敏锐地从中捕获到“看手机信息”五个字。

    锁屏的小灵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季繁低骂了声, 打开门。

    似是没料到她的举动, 门外两人同时怔住,看过来。

    “那个……”

    季繁顶着两道探究的眼神,硬着头皮开口道:“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给我也讲讲呗。”

    “……”-

    念及拍摄刚刚结束不久,自家妹妹还没吃晚饭。作为boss的季南当即大手一挥, 拨电话喊了全组的工作人员出门潇洒。

    然而过于突然,大部分人已经吃过了。

    所以季南也没有丧良心到再去强行剥夺员工休息时间, 只叫了郑之舟和另外三位嘉宾老师。

    一行人约定在酒店大厅集合。

    季繁跟在陈硕和季南后面出电梯。

    三人下来的时候,许嘉述和孟宇涵两个人正端坐在沙发上连麦打游戏。

    注意到他们, 孟宇涵悄悄用手肘撞了一下旁边的人, 提醒:“来了。”

    正玩得热火朝天的两人当即摁灭手机,摘耳机起身。许嘉述笑吟吟地往季南身后望, 却在看到陈硕的一瞬间, 笑容僵住。

    “不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孟宇涵看他一眼。

    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军训结束之后,陈石页就跟彻底人间蒸发了一样。先前虽说不是日日见,但也好歹能在学校饭堂偶尔碰上那么一两回。

    宿舍没人知道他的动向。结果不曾想,今天陪着季南到C市探班,竟能巧合地在酒店遇见。

    季南走得快, 显然也听见了许嘉述这番话。方才光顾着跟季繁斗嘴,并没细想,现下仔细一琢磨,还真越想越奇怪。

    他立马转头看过去:“对哦,陈石页……”

    “干嘛?”季繁反应很大地跳出来,拦在他面前,眼睛骨碌碌地转:“你想问什么?”

    季南被噎得够呛:“我问的是他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季繁:“感觉你脑子里面没想好事。”

    季南气乐了:“我没好事儿?行,那你看我不顺眼,干脆重新认一个哥哥吧。”

    季繁不说话了。

    季南瞪她一眼,凉凉道:“你一脸不服是几个意思,我戳你心窝子了?胳膊肘往外拐得快折了吧?要不你现在就问问,这周围一圈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当你哥!”

    许嘉述贱兮兮地插话:“陈石页啊。正好按辈分排下来,也是南哥的弟弟。”

    闻言,陈硕扫了眼过去。

    “哥哥们,你们干杵在这儿干嘛呢!”

    郑之舟咋咋唬唬的声音随电梯门“叮咚”一声响,飘荡出来。

    许嘉述极浅弧度地弯了下唇角:“瞧,咱南哥最不缺弟弟。”

    孟宇涵拿肘弯怼了下他胳膊,不赞同:“少说两句。”

    许嘉述收敛许多。

    两人走过去打招呼,由季南相互介绍认识。

    “这两位,哦不,这三位是我的室友。”他先象征性地和郑之舟握了下手,之后缓缓抬指,按次序介绍:“许嘉述。”

    许嘉述双手插着兜,略颔首。

    “孟宇涵。”

    孟宇涵笑了笑,伸手。

    “您好。”

    郑之舟连忙接了。

    轮到陈硕,季南正准备开口,却被郑之舟打断:“硕哥就不用介绍了哈,家喻户晓的人物。”

    季南点点头,很快又摇头:“等会儿——”

    “谁?”

    郑之舟寒暄的动作一顿,语气带了点不可思议:“南哥,你不知道?”

    季南作为资方,郑之舟完全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当下狐疑地去瞥陈硕,却发现对方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于是便大了胆子,叫了全名道:“陈硕。”

    他秉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慢悠悠补刀:“不还是您出钱把人给请过来的吗?”

    季南:“……”-

    几人又等了一阵子,静念和两位老师才结伴从楼上下来。季南大概数了数,加上他们这边一堆,一共九个人。

    想着分开打车麻烦,索性点开导航,找了家最近的火锅店。

    步行五分钟的距离。

    就在李佚笙她们学校隔壁不远。

    一直到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季南还是没有从接收到消息的震惊中缓回神。

    甚至趴在前台结款的功夫还在想,陈硕和陈石页果真是同一个人这件事。

    他不大能接受。

    付款机扫描的声音响起,服务员递了小票过来,季南随手一接,转回手机页面。低眼看着自己过来路上才给陈石页改的【老弟】备注,心情十分复杂。

    搞清状况的许嘉述跟着溜出来。

    “不是,哥。你太不够意思了吧,有这好事儿,喊他不喊我?”

    季南:“喊你的时候,你不是不来吗?是谁说自己谈恋爱得避嫌来着,忘了?”

    许嘉述据理力争:“后面不是解释没谈嘛!”

    “晚了。”季南哼一声:“反悔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

    “破梗扣钱啊。”

    季南不理他,抬脚回了包厢。

    一揭开帘子刚好瞧见季繁正歪着个脑袋和陈硕说话。

    季南瞬间想起来,自己当初不是没怀疑过。毕竟,石页组合就是硕,又都是在北辰大学搞音乐,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但当他向季繁询证时,这家伙却回应说,那怎么可能。

    亏他还毫不保留地信了,如今看来,简直是让人失望!

    这俩人,包括许嘉述在内,肯定有猫腻。

    季南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油然而生,强行稳下心神,走过去。

    “大家都吃好了吗?”

    “吃得包爽的。”

    “我看时间还早,要不咱挪个地儿消消食?”

    “成,去哪啊?这个点,商场都关门了。”

    “我知道!”静念举了举手,此刻离开镜头,她卸掉与气质不相衬的浓妆,乖巧感重回脸上,语气激动道:“负一层,有家KTV,开到凌晨呢,走地铁入口就能到,我和陈老师之前去过。”

    季繁抬眼看她一眼。

    季南摸了摸下巴,又询问了大家意见,得到肯定答案后,当即打电话订了个位,带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转场。

    ……

    静念说的地方,是个地下游戏城。时辰不早,周围都打了烊。

    方才一路走来,所有商户的铁质卷帘门都紧闭着,连个人影都不见。

    只有尽头歌厅,墙上喇叭不间断传出的摇滚乐,彰显着与众不同。

    季南推开门,打手势和服务员报了个数。

    一行人便被带到预约的包房。

    店内空间不大,进屋需要经过一个细长的走廊。季繁贴在陈硕身后往里走,黑灯瞎火的,不可避免会产生衣料碰触,摩擦起电。

    纵然不是第一次,甚至以往还有过比当下更为亲密的举动。

    但在此刻人多眼杂且幽暗的环境下,季繁呼吸仍旧没出息变得紊乱。

    她略略低头,假装不知道。

    进了包间,服务员摁开了彩灯。

    不亮,但是足够看清陈设。

    三面破皮漏洞的沙发正对屏幕,环着张方形的玻璃茶几。里侧墙角砌高了地板,安了个立式麦。再往下,是散落一地的烟头。

    季繁看得皱眉。

    怔神间,季南已经挪步坐进了中央位置,躬腰扯了个手拿式麦克风,“喂喂喂”三下,试音。发现不太行,转手扔给许嘉述。

    陈硕在她前头停步,侧身让后面人先过。而后垂首看她一眼,问:“想什么呢?”

    季繁摇了摇头。

    陈硕没再吭声,抬脚走到靠门沙发外侧,朝静念道:“抱歉,能往里挪挪吗?”

    静念脸一红,嗫嚅:“可、可以。”

    她推了推同伴,让出一个位置。

    陈硕指了个方向:“那儿不是还留着空?”

    言外之意,你受累再过去点。

    “……”静念听懂了,又动了动。

    陈硕终于满意,向干站在门边的人招手。

    “过来坐。”

    季繁默了默,走过去。

    “你让我坐里面?”

    “嗯。”

    静念面色一变。

    季繁迟疑:“要不……”

    “哪儿那么多废话。”陈硕直接上手,压了她的肩,之后跟着坐到了她旁边,说得随意:“我受不了香水味。”

    被同一个造型师喷了同款的季繁:“……”

    季南扬手要来了酒单,提笔随口问:“喝点?”

    没人敢扫金主的兴致。

    季南下单。

    顺手给季繁加了杯果汁。

    陈硕掏了手机出来玩。

    是一款超上瘾的解压小游戏,季繁很早之前玩过。恍惚一瞥见,便自觉挨过去观战。

    “你也喜欢玩这个啊?”

    “嗯。”陈硕不动声色倾了手机,方便她看。

    修好话筒的许嘉述一抬头,看见这幕,忽然有点落寞。

    酒很快端上来,季南分了分,单独拧开果汁瓶盖,递给季繁。

    “喏,你的。”

    这会儿季繁刚抢了陈硕手机自己上手玩,没顾上接,下巴朝旁边点,示意他先放着。

    季南照做。

    “刺啦——”。

    陈硕也开了自己那罐,磕到桌面上。

    季繁眼神专注凝着屏幕。

    没多久,服务员又送来一个果盘,摆在正中央。许嘉述坐在C位,不比季繁挪动碍事。干脆用塑料叉扎了些另装一盘,殷勤推到季繁眼前。

    季繁瞧见,礼貌道了声谢,半收起手机。

    正要动手拿,面前忽地多出一只手。

    陈硕将她面前的盘撤走:“大晚上的,少吃点水果。”

    季繁咽了咽口水,目光追随他腕骨处起毛的红绳,心不在焉“嗯”了声,转手去够饮料喝。

    液体入喉,她猛地一惊。

    视线慢吞吞挪至铝质瓶身,季繁眨巴两下眼睛,看清了上面的字:【Vodka】。

    “……”

    许嘉述开始唱歌。

    季南突然不知从哪儿又摸了副没拆封的扑克,提议:“就两麦,剩下的咱别闲着?”

    陈硕被没收了手机,正无聊,听他这么说,也来了点兴致,俯身示意季南请先。

    为方便抽牌,他大半身子挡了过来。季繁无措地举着酒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玩的比大小。

    规则很简单,谁牌小谁喝,季南目的明确,就是打算灌倒陈硕好问清心底困惑。奈何运气不足,玩了快一圈都没轮到人家。

    好不容易,陈硕亮了张方块2。

    绝不可能会有更小的。

    “喝!”季南激动地跳起来。

    陈硕笑了笑,捏起手边易拉罐喝了口,随即一愣,猝然转头看向季繁。

    这么久过去,季繁头早已晕得不行。模模糊糊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瞧。

    她费力抬眼,径直跌进无底深渊。

    画面像是在这一刻定格。

    她仿佛看见了属于梦里的少年。

    随后,她慢慢地。

    将唇贴向他的眼睛。

    第50章 临门 “张嘴,我教你。”

    距离越来越近。

    陈硕甚至能清晰感触到她呼吸间喷洒出的酒气, 混杂着她衣服上携带的香味,毫无保留地钻进他的鼻腔。

    他的眼睫不受控地颤了颤。

    连带心跳。

    电光火石一刹那,包厅的灯突然全灭了。成乌漆嘛黑的一片, 旋即响起几声尖叫。

    中间不知道是谁硬挤了一下, 季繁方向偏失,轻轻在少年的眼尾处蹭了下。

    视野被全数剥夺,眩晕感随之加重,季繁支撑不住地朝右倒。

    恍惚间, 她似是被人力扯了过去。而后就像是飞在天上的气球, 掉进了温热绵软的云层里。

    季繁挪了挪身子,试图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却不小心碰到了藏在云层里的石块,棱角又锐又硬,硌得她难受。

    她觉得自己似乎马上就要被戳破了。

    “乖, 别乱动。”

    周遭纷扰喧闹,她依旧能轻易分别出少年的嗓音。

    季繁感觉他的话如同带了魔力。轻飘飘从她耳朵骨里撩进去, 仿佛羽毛轻拂,直磨得她哪哪都痒。

    她的心脏也跟着一起砰砰直跳。

    “你刚刚想干什么?”他又说话了, 很明显是凑近了她的耳朵。

    “岁岁, 你想亲我,对不对?”

    他揽上她的腰, 大手顺着她的脊椎游移往上, 把她的上半身向自己身上压。

    季繁侧坐在他的腿上,胳膊还勾着他的脖子。

    黑暗中,她听见恶魔在低声蛊惑:“亲的位置不对。”

    他边说,边张开五指扣住了她的后脑,一寸寸地向下抵。

    “来,张嘴, 我教你。”

    醉酒的季繁被他迷得七荤八素,一时间没想起挣扎,顺从俯首。

    当前的坐姿实在别扭,她推着他往下靠的同时,还不忘寻了个更方便的架势。滚了滚,干脆避开石块,长腿一迈,跨坐到云层上-

    沙发中央。

    处事不惊的季南手下探了半天,都没能找到手机。

    反而引得许嘉述率先起头,吼了一嗓子,骂:“靠,哪个孙子摸我?”

    “……”

    闻言,孟宇涵直接打开了手电筒,将光圈照过去。

    “没人碰你,你自己幻感了吧?”

    “不可能。”许嘉述大声嚷嚷:“我刚明明有感觉。”

    季南冷笑一声:“能不能闭嘴。”

    敲门声很快响起来。

    方才领他们进门的那个服务员手里提了个电灯走进来。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电路不稳定,都是常有的事情,等会儿就好,您各位少安毋躁。”

    她站在门边,光影打得实在亮,又恰巧是声源地,众人齐刷刷地朝外望。

    这便很难不注意到,门口墙角的那两个人。

    季繁和陈硕挨得极近。

    又因为季繁是背对着大家,所以从大众的视角,只能看见被斜挡了一半的陈硕。

    灯火昏黄,陈硕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衫,袖口上卷至肘,手虚虚撑在沙发两侧。

    衣领扣子解开几颗,露出修长的颈,冷白的皮肤暴露于微凉的空气中,姿态随意且玩味。

    他直勾勾盯着他身上的女孩。碎发贴着眉,一双桃花眼隐于阴影,似笑非笑,眼尾染上不自然的薄红。侧脸三分胭色,唇间水光漪漪。

    完全不同于以往清冷的气质。

    再往下。

    就更加违和。

    两秒后,白灯大亮。

    服务生见怪不怪,笑嘻嘻离开。临了,还贴心地帮他们调了个暗点的光。

    “卧槽!”

    等外人走后,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郑之舟被吓了一跳:“这什么情况?”

    季南显然也惊了惊。

    再定睛一瞧,才发现自家那个不争气的表妹,此刻正单手撑墙,强势壁咚了个男人。

    对,是男人。

    远不止是少年。

    圈里的水深,不扒一层皮是断不可能凭空出头,纵然资本加持,还要天时地利人和。

    包装固然重要,但其中的为人处世,才是重中之重。人脉对于他们这一行而言实在太重要了,只有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方能堪堪立足。

    陈硕既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必然是经历过层层筛选与磨练。

    季南身陷其中,非常能够感同身受。

    年少成名的,少见。

    毫无背景而年少成名,罕见。

    成名后,出泥不染且珍惜羽翼的,更是万里挑一。

    至少,季南他就只见过这么一个实例。

    在不知道陈石页之前,他也曾确确实实崇拜过陈硕。

    那种崇拜是音乐人之间的认可与肯定。

    不关乎施舍,亦非怜悯。

    而是拜服。

    他相信这个人的人品与道德,欣赏他的才华与能力。

    自然而然,成为了他万千粉丝中的一员。

    流量吸女友粉。

    实力招事业粉。

    陈硕他两者兼备。

    因此对于季南而言。他虽然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跟陈石页称兄道弟,但面对陈硕,同样的事却绝对干不出来。

    可不管怎么说,陈硕和陈石页,他都了解不深。而他对后者也是最近才发生的改观。

    陈石页不常住宿,以往许嘉述跟他灌输最多的,就是这个人的负面评价。

    ——臭屁、狂妄、拽。

    无论哪一个词单拎出来看,都不像是个好惹的主。

    震惊之余,季南又想起。最初在校时,陈石页貌似就不大看得惯季繁,从一开始在食堂前的呛声见面,到后面对他那句“离我家小孩儿远点”护短的不屑,以及军训汇演……

    不对。

    脑中似有灵光乍现。

    如果陈石页就是陈硕的话,那压轴表演时,和苏晚笙的cp炒作……

    季南眉头狠狠地跳了跳。

    正当他犹豫张口,想着该如何承担起“家长”职责,对陈硕提出精神赔偿的私了决策时。

    忽听陈硕蓦地轻笑了声。

    很轻很淡,不含任何情绪。

    周围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亲都亲了。”

    离他们最近的静念看到陈硕挑了下眉。

    季繁困意来袭,手快要撑不住,贴着墙角往下滑。陈硕眼手快地勾住,掌心按在她的掌背,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手腕处的皮肤。

    “季繁,明天别不认账。”

    见她就要往下栽,他连忙伸手护上她的腰,将她扶住。

    这一刻陈硕眼里完全容不下其余任何人,他又向来不是个在意别人评价的性子,只想抓紧此时得之不易的机会。

    他抬睫,看向她渐渐阖上的眼。

    安安静静地看了很久,才敛眸,认真道:“我不要求你立即摒弃前嫌和我天下第一好。”

    “但能不能,先给个名分?”

    “让我有一个可以放肆地、无条件地、不受顾忌地去爱你的身份。”

    大概是怕把怀里人吵醒,他语气简直软得不像话。带了点认栽的叹息。

    “能负责么。”

    所有人惊讶再上一层。

    只有静念和许嘉述,双双垂了眼-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太阳照常升起。普普通通的一天,地球没爆炸。

    季繁是在剧烈的痛感中疼醒的。

    细细密密的胀,拉扯着她将醒未醒的神经,传入四肢百骸。

    她费劲挣揣了下,想起身,可惜没能成功。

    放任自己咸鱼样地瘫倒在床上,季繁闭着眼睛,努力拼凑着梦中零散断片的记忆。

    光线朦胧,她貌似幻想着对陈石页动嘴。奈何毫无经验,半晌不得章法,反倒急得自己出了一身汗。

    忽然,一句“宝贝儿,张嘴”直冲脑门。

    季繁暗骂,竟已对陈硕色迷心窍到了这般地步?连人家的回应都能凭空臆想出来。

    “滴滴”的微信提示音响起,季繁微微蹙眉,手顺着声摸过去,缓了缓,睁眼。

    从锁屏封面上看见季南的消息:【醒了么?[皱眉]】

    季繁懒得搭理他。

    头顶,中央空调的风还在暖暖往下吹。

    她闲闲翻了个身,跳转界面,到某个红book软件,迟钝地动指打字。

    【祖传蜜汁解酒神方。】

    界面加载的过程,季繁特意留神,扫了眼屏幕右上角的时间。

    5:04。

    也不知道自己造的什么孽。

    季繁简直想穿越时空回到昨晚,一巴掌拍死那个喝酒的自己。

    等等——

    混沌的脑子,冷不防蹦出一个单词:Vodka。

    伏特加。

    这……或许不是梦。

    “……”季繁突然没工夫再看搜索结果,忙转切进微信,向季南求证。

    Allergic:【问你个事啊。】

    季南:【?】

    聊天顶的Typing字样闪了又灭,灭了又闪,然后弹出一条:【季繁!你问个鬼!】

    季南:【昨天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

    季繁敲字的手一顿。

    季南轮番轰炸:【谁允许你碰酒的!还tm是烈酒,行啊,比我都猛,真的长本事了,要不要我哪天陪你喝两口啊?!】

    季繁没忍住反驳:【还不是你给我放那儿的?】

    季南看上去是动了怒,连爆两条脏话:【老子给你放的是苹果汁,你tm拿的是伏特加!】

    季繁:【噢[乖巧]。】

    可能是瞧她态度端正,季南消停了一阵。

    两分钟后,他试探性问:【你和陈硕……认识?】

    这句话恰好戳到季繁肺管子:【所以,我两昨天……真亲了?】

    季南对此表示无语:【我怎么知道,反正我看到的时候,你在人家腿上。[敲打]】

    某种被忽视的触感蹭地一下蹿上来。

    季繁脸一燥,开始捏着手机发愣。半晌,她犹豫地问:【……那他什么反应?】

    季南转手发给她一个视频。

    季繁习惯性抿唇,却牵扯到嘴角的小裂口,疼得嘶了声。

    隐约中,陈硕那极具辨识的嗓音宛若就在耳边,暗哑低沉,带着半点不遮掩的欲。

    “都给我好好记着,明天酒醒找我。”

    断断续续的片段让季繁心下忐忑。

    她纠结着,点开了视频。

    糊出重影的画质,连张人脸都瞧不清,偶尔还会闪过几帧黑影。

    前几秒全是些窸窣的杂音,季繁没耐心往下听,正准备退,却猝不及防听见陈硕的声音——

    “能负责么。”

    所有堆积起的心墙在一瞬间全数崩塌。

    他听上去快哭了。

    季繁觉得自己良心受到了谴责。

    不、不就是亲了一下吗?至于这么大委屈吗?难不成她还干了什么其他大逆不道的事情?

    季繁实在是想不起来。

    视频到这里终止,季繁划出去。

    季南仍在痛心疾首地质问:【感觉怎么样?】

    季繁想了想,决定忍痛替陈硕遮掩一番:【超赞,他技术特好。】

    季南:【?】

    季南:【老子是问你,现在醉酒的感觉怎么样!】

    意识到自己心猿意马的季繁没再管他,划出去,径直打开和陈硕的聊天框。

    指尖停在之前的对话。

    是陈硕借宿那晚。外卖送到门口,她不愿见他,便随意扯了个借口,说自己困,不想下去。

    当时陈硕许久没说话,直至第二天早上他才发了一句。

    不多,只有三个字:【那我来。】

    你不想去找我。

    那我来见你。

    季繁的心登时就炸成了烟花。

    灰烬散落,烧断了她最后一丝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