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布鲁斯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梦境中的情绪完美的反馈在他苏醒之后的身体上,带来阵阵战栗一般的冷意。
未能升起的太阳让真实和回忆在黑夜之中的界限被模糊,直到心脏在胸腔疲乏的跳动,带来泵血不足的针刺感,才隐约的让人勉强摆脱虚假,回归现实。
然后在模糊的理智中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并不是在韦恩庄园,而是在堪萨斯的肯特农场。
是的,肯特农场。
他没想过,至少现在不曾想过自己会出现的地方。
今天早上托马斯和玛莎突然说要带他出去逛逛,考虑到前不久在下课后和父母接触过的老师,以及在那之后再度过来和他见面聊天的医生,布鲁斯对于这个提议没有拒绝。
他不想让托马斯和玛莎担心。
即使他清楚,做到这一点很难。
——重新来过不代表之前的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毁灭日病毒摧毁的不止有他的精神、他的理智、他的底线,也还有他对于外界的原本敏锐的感知以及所有能称得上正常的表达。
即使重新回到尚未被病毒荼毒过的身体,他也仍旧需要不短的时间来适应一切,也不可避免的变得迟钝太多。
他无法让自己回应太多的人,也无法正常的和他人建立交际关系。
他已经太适应独自一人的时光了。
在被病毒感染毁灭自己的宇宙之后,在漫长无光的岁月里,就算是同为布鲁斯韦恩的同位体们,也很少在私下相处的时候互相交流。
他们都是被痛苦淹没的蝙蝠侠,他们都被无可挽回的打碎了。
而可怕的是即使到了如此的地步,他们也仍旧保持着或许看起来堪称可笑的尊严,直至被现实粘合成分不清面貌的怪物,在痛苦和愤怒的深渊里垂死挣扎。
于是布鲁斯韦恩燃尽了,蝙蝠侠也燃尽了,只剩下蹂.躏者在无尽的岁月里沉默着。
他已经很习惯了。
习惯安静,习惯在无人的角落放空自己,习惯的伪装一切,然后和周围的所有事物隔开距离,就如同他习惯无时无刻的注意出现在他面前的任何一个活物的致命点一样。
他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去伤害任何接近他的人。
他只能沉默。
所以在重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布鲁斯都拒绝和任何人产生交流,只觉得这是一场虚假的死前的幻梦,抗拒着周围的所有,直到他避无可避的意识到这里的确是属于他的荒谬的现实。
于是布鲁斯的余烬在深渊挣扎着,蝙蝠侠拖拽着他仅存的人性上浮,他们残破的粘合,用尽全力的上岸,然后湿淋淋的站在岸边,感受着自己的碎裂,感受着自己的格格不入。
‘布鲁斯韦恩有一双干净到不真实的眼睛’。
这是第一次和他接触的老师在和他人描述中所说的话,也是所有接触过布鲁斯韦恩的人的一致感知。
就像是被玻璃房隔住的纯白玫瑰,布鲁斯韦恩隔着一层毛玻璃观察着旧日世界的所有人。
他曾以为自己一直都会这么下去,做一个哥谭真正的布鲁西宝贝。
或许他不再能像是曾经那样伪装出花花公子的模样,但重来一次,他也没有继续成为蝙蝠侠的打算,倒也不必再如此包装自己。
他不想去尝试一个疯狂的丧失了底线,几乎把杀人的手段变成一种习惯、变成一种条件反射的蝙蝠侠会做出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一个曾经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在被扭曲成怪物却又涉政之后能做到什么。
布鲁斯不信任自己,也不能再信任自己。
好在他的身体,他的心脏在这一世几乎封死了他拥有人类顶尖身体素质的可能,而学习和知识这种东西只有靠主观才能被摄入、被消化。
所以最开始,布鲁斯在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真实之后,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就是一个孤僻的、平庸的、低存在感普通人。
他不会触碰任何可能会给这个世界增加危险的东西。
布鲁斯韦恩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面,他和蝙蝠侠,他们永远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在这个世界也只有保持麻木,保持距离,才能保证整个世界的安全。
而克拉克……
在来堪萨斯之前,布鲁斯甚至没有试图去想起过他。
过往的时光里他杀了太多的超人,杀了太多的克拉克肯特。
坚定的理想被破碎,被泯灭,被嘲笑讥讽,被彻底粉化……就好像梦境里回忆里那具永远不会腐化也永远不会消失的尸体,克拉克肯特几乎已经在布鲁斯的记忆和生理双重的成为了核弹按钮一样的东西。
在意识到这里是真实之后,就算是布鲁斯也没有再次在梦境里回忆他的意思。
他在有意识,或者说潜意识和表意识一起共同的忽略这个在他心里留下不会愈合,也不能愈合的伤口的人。
直到车子抛锚,直到看见熟悉的玉米地,直到远远的看到乔纳森和玛莎年轻的脸,直到母鸡带着鸡仔在脚底下跑过,阳光微风在玉米地里拂起绿浪,那栋他曾无数次光顾,让他无比熟悉的房子在他的眼底呈现。
然后他无知无觉的,可悲的,轻车熟路的走进了玉米地唯一的空地,在粉刷着鲜艳染料的小木屋前看见了他避无可避的罪孽和曾经粉碎但如今稚嫩的理想。
克拉克肯特。
卡尔艾尔。
超人。
毛玻璃碎了。
布鲁斯又一次的感受到了内心潜藏的浓烈情绪。
在那双水蓝色的瞳孔里,他再一次看见了燃烧着的火焰。
之后的一切都像是按上了快进键一样迅速,饶是以布鲁斯的角度,他也觉得这个发展属实是让人觉得离奇。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的找回了布鲁西宝贝的假面,他熟练的对着克拉克露出微笑,他扑倒在地上,他本能的遏制住自己蓬勃燃烧的欲.望,又在抬头的时候天真单纯、若无其事的说话。
他好像又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布鲁西宝贝了。
时光似乎不曾在他的身上停留,于是眼神单纯,气质柔和,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欺骗,也是最无害的家伙——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掉克拉克肯特。
布鲁斯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听见了那燃烧着的火焰在理智里嘶吼。
他知道,他能做到的。
蝙蝠侠到底是蝙蝠侠,就算是他被装进一个未经训练的身体,有着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心脏和身体素质,他也有一万种方式杀死一个没有觉醒能力的氪星幼崽。
但,他没有动手。
他看见卡尔在哭,泪水不自知的从茫然的水蓝色眼睛里滑落,滴在地上。
一滴接着一滴,一滴接着一滴……
让布鲁斯无端的想起了他以为已经被遗忘,但被从记忆里翻出仍旧崭新的一次特别的经历。
那时候他们刚结束一场战斗,敌人以同归于尽式的袭击,险恶的对正义联盟最强力的输出单位进行了精神攻击,卡尔被命中,陷入了一场艰难的梦境,在梦境里,他几近真实的经历了一场堪称可怕的噩梦。
没人知道那场噩梦的具体情况,超人的魔抗水平在极高的魔法造诣之下触底反弹一般的建立了一层厚重的隔墙,扎塔娜和康斯坦丁陆陆续续来看过几次,都几乎对此束手无策。
超人在噩梦中昏迷,只能等待魔法效果减退,或者他自己清醒。
持续的时长根据具体情况,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几天。
考虑到超人的安全问题和后续影响,正义联盟那一阵子代班了超人的大都会日常工作,超人的人类身份克拉克肯特被以‘给布鲁斯韦恩贴身采访几天’的借口搪塞过去,而超人本人则是被送去孤独堡垒,连带着同样找借口消失,并大多数时间陪同的蝙蝠侠一起。
超人昏迷了整整一周。
在一周之后的晚上,他清醒了过来。
布鲁斯就在他的身边。
因为太过熟悉,再加上毫无防备以及超级速度的加持,他几乎是被刚苏醒的超人抱了个正着。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布鲁斯:“一周。”
布鲁斯不客气的说道:“以你明明能躲开还要脸接魔法的行为。算不上意外。”
超人笑了一下。
“抱歉。”
布鲁斯没理他,安静的查看着超人苏醒之后的身体数据,确认着对方的情况。
直到他察觉到超人一直在安静的看着他,一声不吭,有液体从对方的脸颊一刻不停的滑下来,然后落在布鲁斯被哥谭阴雨打湿的肩甲上。
布鲁斯的指尖顿住了,他扭头,看见超人被泪水洗的干净的水蓝色眼睛。
布鲁斯想起了扎塔娜对于魔法的描述。
——“绝对的恶意,绝对的报复,这个魔法不会杀死超人的身体,但会寻找超人情感的薄弱点,并以最糟糕的方式进行攻击并试图借此击溃他。”
——“超人会在梦境之中遭遇他所能想到的,最痛苦的事情。”
超人在因为噩梦痛苦。
布鲁斯沉默了下来,他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扭过头去看超人,声音放缓了很多:“克拉克?你还好吗?”
超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布鲁斯,直到略有粗糙的手套将他脸上的眼泪第三次抹掉,超人吸了口气。
“那真是一个糟糕的梦,我差点以为他确实是真实发生的。”
“布鲁斯。”
他小声开口,音色低哑:“我其实没想过我小时候遇见你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也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话。
布鲁斯至今也没弄懂这句话想要表达什么,只大概意识到可能会和超人的噩梦有关。
只是卡尔对于情绪的掌控的确很不错,而他似乎出于某些考量也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噩梦分享给布鲁斯,所以这件事情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但现在,布鲁斯莫名的想起了这件事。
——那双流泪的眼睛实在是太像了。
一个年长,一个年幼,明明是截然不同的状态,人生经历的缺漏足够在他们之间隔出巨大的差异。
可实在是太像了。
以至于布鲁斯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盯着卡尔看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于长到年幼的氪星人用手擦干净了他脸上的草屑,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来一张白色的毯子,用毯子包炸.弹一样把他包好,偷偷摸摸的抱着他回家,并在过了明路的理直气壮中把他带进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卧室里。
布鲁斯没有反抗,他只是安静的配合、本能的微笑,在沉默之中看着卡尔把他放在床上,换上干净的衣服,笨手笨脚的用湿水的毛巾给他擦脸,又在得到布鲁斯韦恩今晚要留宿一晚的消息之后,开心的在屋里转圈圈。
布鲁斯只是看着。
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就是如此荒诞而可笑的。
他想。
在蝙蝠侠跌落深渊深陷黑暗的时候,超人是仇恨和愤怒燃烧的薪火;在蝙蝠侠仍旧渴望且相信美好的未来的时候,超人是前方永远光辉的太阳。
蝙蝠侠和超人似乎无论好坏,无论生死,都注定要纠缠不清。
哪怕重新来过,布鲁斯也仍旧没有办法避开克拉克肯特。
一颗应当被扼杀的尚未萌芽的罪恶种子。
他到底又为什么会对着仅有一面之缘的布鲁斯韦恩流泪呢?
那种关注的情绪,那种不自觉的担心,那种仿佛在对待豌豆公主一样的小心翼翼……那是即使隔着毛玻璃也能感觉到的不加掩饰的情绪,如此透彻到几乎没有隔阂的彼此传达,鲜明到布鲁斯几乎觉得荒谬。
布鲁斯就算对曾经不少记忆都已经模糊,也该记得他和克拉克的初次见面远不像是现在这样。
他们有过磨合,有过矛盾——就算不管蝙蝠侠还是超人其实他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挺不错,初次见面的时候也是泾渭分明的。
而现在的克拉克——虽然只是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布鲁斯就敏锐的察觉到了那种过度强烈的关注。
他似乎对布鲁斯韦恩看得很重。
但是,为什么?
布鲁斯不懂。
就好像布鲁斯仍旧无法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还能保持着这该死的冷静,听着自己胸腔里的心跳疯狂的冲击,带起沉闷的幻痛一样。
他明明理应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杀死眼前这一切罪恶的源头。
就算是他此时不是蝙蝠侠,就算他拥有着比任何时期都要脆弱的身体和心脏,可重生只是让他的身体虚弱,没有让他遗忘自己的技巧。
蝙蝠侠的整体实力不以力量见长,他从不是一力降十会类型的超级英雄,他的技巧,他的经验,他无数次杀死超人的本能……一切的一切会让他即使是一颗脆弱的幼童,也仍旧有无数种方式杀死眼前尚未觉醒的超人。
克拉克肯特甚至对他一点防备也没有。
动手吧,你应该动手的。
就算玛莎会伤心,乔纳森会伤心,自己的父母会伤心会震惊,会质疑他们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这只是一时的。
肯特夫妇是很好的人,他们不应该为自己的善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个世界也是一个很好的世界,就算没有了超人,没有了蝙蝠侠,也会有很多其他的人愿意守护这里,他们都值得一个更好的未来。
只有布鲁斯韦恩不值得。
只有克拉克肯特不值得。
难道你重生一次回来,还打算眼睁睁的看着惨剧的发生吗?
布鲁斯听见自己的内心有一道声音如此开口。
他恍恍惚惚的看向天花板,意识和身体似乎在此刻分成了不同的两个部分,朦胧的渴望和虚幻的血色的腥气攻击着他的理智,催促着他捏紧自己的拳头。
有那么瞬间,布鲁斯几乎以为自己要真的动手了。
夜晚是最能勾动回忆的时间,冗长的梦境让幼年的身体艰难的挣扎在虚幻和真实之中,极度的安静让欲.望的催促声巨大而迫切,没人知道蝙蝠侠有多么恐惧世界再次在他眼前变成一片猩.红。
——蹂.躏者没有说过,蝙蝠侠没有承认过,布鲁斯韦恩没有表达过,但毫无疑问,美梦破灭的时刻,超人脸上的微笑和他水蓝色的瞳孔至今仍旧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布鲁斯韦恩。
做你能做的。
你手上已经染了太多卡尔艾尔的鲜血,如今难道依然要在最应该死去的家伙身上犹豫吗?
即使他只是一个现在什么还都不知道的孩子?
布鲁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剧烈的鼓动,肺部在胸腔里疯狂的撞击肋骨,耳鸣阵阵。血液奔腾在血管里带来近乎窒息一样的灼热,然后他听见了自己脆弱的身体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喘。
做你能做的——
做你能做的!!
“布鲁斯?”
嗡鸣突然的停止了。
熟悉但又陌生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布鲁斯恍惚中感觉到一双手很轻的环住了自己,稚嫩的手掌在因为过于紧绷而痉挛的后背轻轻的拍着,一下,一下……
“……克拉克?”
他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低喃。
耳畔的声音小小的应了一下。
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突兀的在黑夜里响了起来,布鲁斯感觉自己被裹得更紧了一点,以至于这小小的被窝莫名的让人有些发闷。
“做噩梦了吗?布鲁斯?”
长久的安静。
布鲁斯急促的吐了口气,鼓噪的心跳声似乎都因为这轻软的询问而短暂的平息了下来。灵魂在此刻归位,用力捏合的拳头让指甲在掌心刺出的红痕散发尖锐的痛感。
布鲁斯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很凉。
被子鼓动时带动了微风,拂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几乎流满整张脸的泪水,泪腺被激烈的情绪催动,不受控的努力工作,让眼眶酸痛的吓人。
如此狼狈的状态。
但出乎意料,又或者情理之中的,布鲁斯完全没有任何整理自己的想法。
就好像一种本能,于是他在白天的时候对着克拉克天真可爱的笑,又在夜晚,如此狼狈的时刻,完全没有任何遮掩自己的打算。
他只是安静的,安静的被卡尔抱着,感受着对方胸膛里缓慢的心跳,和对方轻拍安抚着自己的笨拙的动作。
“梦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布鲁斯如此说道。
他怀抱着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情,小声的开口:“我有点害怕。”
后背轻拍的手顿了一下。
卡尔茫然的低头看向把脑袋塞进他的颈窝,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缺乏安全感,一只手还紧扣着自己后颈的小小只甜心蛋糕。
空气中的薄荷的味道在加重。
信息素是一种近乎能够直观传达情绪的特别存在,鲜少有人能在完全不了解自己信息素的情况下控制信息素的分.泌特性,而这种几乎浓稠到呛人的薄荷味,毫无疑问的传达着布鲁斯此时此刻的糟糕心情。
不算难闻,对于卡尔这种算得上以负面情绪为食的家伙来说,混合上那种基础的甜,甚至称得上独特风味。
但是。
不喜欢。
卡尔茫然的拍了两下布鲁斯。
他一点也不喜欢。
虽然对于甜食没有明显的喜好,对于布鲁斯韦恩信息素的偏爱也只是因为那种独特和诱人的层次感,薄荷味偏重反而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可是卡尔意外的发现,比起这种呛人的薄荷,他反而更加想要感知到常见的甜腻。
是因为布鲁斯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是普通的人类吗?
是因为脆弱的人类而言,强烈的哭泣和恐惧可能会损伤身体,从而对心脏造成损伤吗?
还是因为这种强烈的情绪全是卡尔的问题,如果不是因为他自作主张非要给布鲁斯韦恩一点安眠就不会变成这样,而如果布鲁斯韦恩完蛋了,他就算是自己造成了自己被这个世界排斥的结果呢?
卡尔想不通。
就像是他想不通自己只是好心,却怎么把事情搞成了这样一样。
这一刻,他史无前例的对于布鲁斯韦恩的脆弱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所以他只是很轻的抱着布鲁斯韦恩,很轻的拍着他的后背,努力的感知着空气里的信息素,思维飞速的运转,回忆着一切可以安抚一个人的方式。
直到婴儿时的记忆浮出回忆的海洋,卡尔用很轻的声音开口:“没关系。妈妈和我说过,梦境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噩梦发生的事情都是不存在现实里的坏东西,只要天亮了,他们都会像是泡沫一样消失。”卡尔说:“那些全都不会是真的。”
“我妈妈从不说谎。”
但如果那些不是梦呢?克拉克?
如果那些是迟早会发生的事实,是看得见尽头的道路,是一切美好的终末呢?
布鲁斯安静的看着卡尔的水蓝色眼睛。
那么恳切,那么认真,带着不自觉的慌乱和稚嫩……就好像在夜晚到来之时,这只氪星幼崽乖巧的躺在地铺上,扭头和自己说晚安那样。
布鲁斯没有去问这个笨拙安慰自己的小不点到底是什么时候爬到自己床上来的,也没有去好奇对方似乎毫无距离感的举动。
年幼的克拉克肯特是一个看起来满溢着傻气的笨蛋,这一点布鲁斯在从对方把自己包裹成糯米糍打包带回家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他是一个没有适应人类规则的外星人,没有距离感,也不会有防备心,所以肆无忌惮的展示着自己的不同,不懂得掩饰。
他还没有能力。
还……是一张等待被涂抹的白纸。
背后的小手还在轻拍着,无光的黑夜里,窗户外的风吹动窗帘带来细碎的凉意,恍惚中布鲁斯听见克拉克小小的声音在轻声哼唱着童谣。
一板一眼的,不好听,似乎是模仿着什么人的腔调,带着格格不入的错位感,但是腔调格外的柔和。
超人似乎总是喜欢做出这种事情,莫名其妙的,让人难以置信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的男人居然也可以同时拥有如此细腻笨拙的行动。
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可全都是虚假的谎言。
布鲁斯又想起了氪星幼崽那双流泪的水蓝色眼睛,一滴接着一滴的眼泪,在阳光下像是闪亮的珍珠。
毫无缘由。
突兀突然。
就像是当初那一场魔法梦境之后莫名其妙的话一样。
就像是现在克拉克肯特毫无缘由的好感和重视。
他想他总是看不透超人的,无论是克拉克肯特还是卡尔艾尔。
如此善于伪装,又如此情真意切。
他被欺骗过。
谎言蔓延了他的大半人生,摧毁了他的世界。
而重生又是如此神奇但却毫无定性的事情,他连这是怎么发生的都无法确认,又该怎么笃定这个世界上获得如此际遇的只有他一个人呢?
那白纸的表象下的,会是书写着血色罪孽的刻痕吗?
但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承受第二次判断失误所带来的痛苦了。
思绪外,此时克拉克安抚的童谣几乎已经接近尾声,呼吸喷洒在耳侧,柔软温暖的被窝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克拉克大概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其实根本不适合如此接近的安抚一个人,他的体温较之常人是偏凉一些的,就好像那水蓝色的瞳孔,透彻干净,却也天然的带着冰冷的色泽,只有在溅上血之后,才能透出一丝温度来。
但他却表现得如此努力,努力到如此接近的距离,布鲁斯毫无保留的听见了对方那有力的心跳。
颈侧大动脉内血液奔腾而过,鲜活又年轻,毫无防备。
一阵长久的沉默。
“睡吧,克拉克。”
最终,布鲁斯如此说道:“我困了。”
他松开了紧握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