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炼不厌其烦地每隔约半分钟敲一次门,如此七分钟后,“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许炼瞧着面前跟叶赫长着同一张脸的叶进,深思恍惚了一瞬,又立刻归位。他抬脚轻踢了踢午休时间请小助理帮忙采购的东西,淡然陈述:“我之前说不告诉别人,以防别人上门打扰你,但没承诺我自己不来。”
叶进冷着脸与之对峙十秒,微微侧身把路让开。
公寓里收拾得不脏也不乱,所有东西都在叶赫规定的固定位置上放着,仿佛叶赫仍在,啤酒罐比较多,但也都整整齐齐地收在垃圾袋里。
许炼把大衣脱了随手扔到沙发上,人往地毯上一坐,解开自己带来的袋子,先取出公司附近星级酒店的餐盒,又一罐罐拿出啤酒,仰头道:“上回跟你喝酒还是在你刚读研时,我生磨着你哥把你叫出学校的,因为你的那个获奖设计立意太牛了。上一任研发总师是比赛评委之一,他说如果能把你请来,公司可以领先同行三年。”
叶进在许炼对面坐下,他将啤酒罐握在手里,并未急着打开,问许炼,“不用上班了?”
许炼嘴角轻轻一挑,说“废什么话”,就着他的手替他扯开拉环,又给自己扯开,“砰”地跟他一碰,说:“不要停,一口气喝完。”
600ml的酒一口气喝完并不太容易,但两人确实几乎同时都一口气喝完了,然后又不约而同各打开一罐新的轻轻一碰。
许炼第二罐喝到三分之一就皱眉停下了,叶进便也停下,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
“我们聊聊叶赫吧,我也需要找人聊聊他,不然我也要憋出问题了。”
“……不聊他,你要是喝不下了就叫个代驾回去。”
“又是你哥的朋友,又是你多年的同事,在你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
“……”
叶进低着头慢慢喝酒,不再吱声。
“你应该也有这种情况吧,就是精神稍微一松懈,就仿佛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问要不要打球、去不去吃火锅、甚至几句带着笑意的脏话。哦,他跟你可能不说脏话。”
叶进眼睫低垂,长指紧握着啤酒罐。
“我听说你刚从爷爷奶奶那里回来时,跟他打过好几回架,嘿,我都不用问,一定是你赢他,他那人下不去手。”许炼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慢,“我跟他打过一回,是我酒后犯浑,具体原因就不说了。”
“他当时没反应过来,挨了两下,但他很快就把我按倒了。我以为他肯定得还击,结果没有,他只是非常生气地按着我,跟我僵持着,说不道歉就别想起来。那之后我戒酒很长时间,因为实在太丢人了。”许炼微侧着头,食指指腹压着渐渐潮湿的眼角。
叶进眼尾红了,因为一直保持着垂头的姿势,眼泪“啪嗒”落在了鼻梁上。
许炼说得没错,叶赫下不去手,从小如此。
他刚被接来时,在新家待不住,闹得特别凶要回去,父母逐渐变得不耐烦,逐渐惯于呵斥一顿后将他扔下让他自己冷静。只有叶赫始终不离不弃。他的确跟叶赫打过好几回架,因为叶赫看他看得太紧,他总是不能如愿半夜“回家”。
“叶赫大一暑假回家,得知你从家里搬出去了,在你房间的椅子里垂着头坐了一个下午。可能是因为一直记挂着在街上遇见你的事儿,我昨晚梦到叶赫了,他还是在你房间的椅子里垂着头红着眼眶坐着,说你让他很伤心。叶进,你别让他伤心,行吗?”
2.
在搬进鹿鸣公寓一周后的一个深夜,李闻雯与叶进在电梯里狭路相逢。
李闻雯先开始以为叶进是尾随自己而来的,之后立刻便知自己猜错,因为叶进只低头盯着自己手里拎着的几罐啤酒,并未留心别处,而且还在她前面按亮了七楼的按键。
李闻雯扯起卫衣的兜帽遮住脑袋,小心翼翼地从他后面伸出一根手指,按亮了八楼按键。
电梯质量极好,运行没有声音,也几乎没有什么失重感,李闻雯头皮发麻,心脏怦怦怦怦直往嗓子眼儿蹦跶。
“叮——”电梯到达七楼,李闻雯微微侧着身子假装在回谁的消息,脑袋几乎折到胸口。
所幸叶进径直走出去,并未回头。
电梯门缓缓合上,李闻雯扯掉兜帽,寒冬腊月的,惊出一身热意。
……
“滴滴”两声,门锁解开,李闻雯按动门把手之前侧耳听了听,屋里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李闻雯推门进去,当先便望向侧角的小书房。邱迩正安安静静地在小书房里做数学试卷,数学课本、习题集、草稿本略有些凌乱地摊在四周,如她出门前看到的一样,倒是顺手给他洗的一筐草莓只剩下寥寥数颗。
——屋主改造过房子,侧角的小书房之前是个小音乐室,是用隔音玻璃围挡起来的,里面的一切一清二楚。
李闻雯出门前邱迩刚开始做卷子,一个小时过去了,那张卷子写得满满当当,只余最后一道大题空着。她不由有些遗憾,不能像当年赵大良质问她似地质问邱迩一句“你刚刚真的在写作业?”
“写完这张卷子出来休息一下歇歇眼睛。”
李闻雯把带回来的烧烤放到客厅餐桌上,去厨房把已经静置了二十四小时的冰箱通上电并填满,又去浴室将洗好的衣服晾到露台滑架上,转完一圈回来,见邱迩仍未下笔,不由出声给他解围,“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我就从来没费心思做过,因为我知道那并不是老师出来考我的……”
但邱迩并不需要她解围,他需要把那道题做出来。
李闻雯收拾着客厅里的零碎又等了五分钟,然后推开玻璃门进去。
“十几分钟做不出来的题就是要放弃,考试时也要这样。”她这样以过来人的姿态指点着,将试卷从邱迩胳膊底下抽出来蛮有信心地去看题面。
毕竟只是道小学六年级的题,她想。
约五分钟后,她平静地把试卷对折再对折叠好。
“做不出来的题就是要放弃,不然烤肉就凉了。”
邱迩仰头与“程松悦”对视,片刻,藏起嘴角隐约的笑意别扭地把头转开。他没有特别聪明,总是做不出卷子的最后一道题,因此成了邱怀鸣嘴里“扶不起的阿斗”。他不想被瞧不起,因此总是跟自己较劲。但“程松悦”突然用如此举重若轻的语气说“不然烤肉就凉了”,仿佛最后一道大题并没有比烤肉重要很多。
3.
邱迩百般不情愿地去参加学校组织的为期五天的冬令营了。
李闻雯特意起了个大早拎着行李箱把邱迩送到学校,又微笑目送大巴车驶离,两手背在身后乘着晨曦溜溜达达地往回走。
——鹿鸣公寓距离邱迩的学校只有大约六百米的距离,中间没有公交车站,只有个共享单车点,但这点距离腿长些的解个车再锁个车的时间也就走到了。
李闻雯在没有多少温度的晨光里回到鹿鸣公寓,磨磨蹭蹭湿两遍干两遍拖了四遍地板,之后长叹数声,步履沉重地锁上家门出来,推开楼梯间重重的防火门,一步一步来到七楼。
西城分局的一位副局有句口头禅,叫“计划赶不上变化”,因此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在行动前制定大多派不上用场的planc,pland,plane,屡屡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们诟病。李闻雯就曾经是其中之一。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李闻雯现在踏踏实实体会到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她原本计划最起码苟六个月再向遭瘟的邱怀鸣提出离婚,结果不到两个月就不得不彻底与之决裂了。而她原本计划要在用更久的时间验证过自己确实是“常住人口”以后才会在必要时松口向人吐露自己是谁,但仍然是不到两个月就不得不了——李闻雯怎么都没想到她领着邱迩转了三个小区瞧了八个租房,最后居然选中了叶进楼上的这个。
令人遗憾的是,李闻雯甚至没有planb,只能硬着头皮走哪儿算哪儿。
李闻雯不得不来这一趟,因为当前邱迩与她同住,她不能让邱迩跟着她陷入危险;也因为事故方家里已经折进去一个高材生了,不能再折进去另一个——人们对学霸一向是有滤镜的。
李闻雯思绪纷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抬手按响了门铃,然后微微埋着头静静等着,约三分钟后,“咔哒”一声轻响,门被从里面打开。
李闻雯缓缓抬头,顺着鸦黑长裤和同色卫衣,再往上便是一双没有情绪的黑眸。不过没有情绪只是门打开的刹那,转瞬瞳孔便压紧了。李闻雯不动神色地后撤半步,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仿佛同时被压紧了,就要跳动不起来了。
“我有跟车祸有关的事情要跟你说,但你得跟我去个地方,你愿意吗?”李闻雯清楚自己如果不开门见山,就极有可能见血,她微微探着脑袋,表情殷切。
“就在这里说。”叶进直视着她,声音冷得几乎结霜。
“得去个别的地方,因为有东西要给你看,”李闻雯没有回避叶进的目光,态度非常诚恳,“你相信我,孩子就在楼上住着,我绝对不敢骗你。”
叶进一语不发,神色越发冷淡。
李闻雯脑袋微垂做出非常柔顺的姿态,“可以开你的车。”
李闻雯自己在家琢磨了一夜,叶进是不可能轻易答应跟她出门的,唯一能打动他的也许就是“可以开你的车”,因为这给他留出了极大的作案空间。当然,这种釜底抽薪式的做法仅限前一线警务工作者使用。
李闻雯没有导航西城分局,而是导航了分局路对面的一家川菜馆,因此直到抵达,叶进才知道真实的目的地——西城分局。
“我不是要报警,要报警没必要舍近求远,对不对?”李闻雯伸手抓住叶进的手腕制止他重启车子离开,又慌乱地松开,几乎要坐姿向他鞠躬了,“我是要向你介绍我工作过的地方,我大学毕业后直到今年春天,一直在这里工作。”
叶进把她没头没脑的这番话在心里过了一遍,黑眸倏地淬出寒光。程松悦车祸之前的生活经历可以说已经全部暴露在网上了,她几乎是大学毕业以后就被邱怀鸣养在家里了,现在跑这里是在说什么癔症话。
李闻雯不用回头也知道叶进的面色如何,因为假如身份对调,自己都很难保证不给自己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说的人和听的人都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因为真的……简直无稽之谈。
“我入职的当月,跟同事去堵个嫌疑人,嫌疑人瞧着丧眉搭眼儿的,我就放松了警惕,结果给他戴铐时耳朵差点被他给咬下来,后来打狂犬疫苗和狂犬病免疫球蛋白花掉我半个月的工资,不过幸好局里给报销了。”
“我入职的第二年,刑侦、网安、禁毒和经侦有过一次联合行动,多警种配合下最终成功捣毁一个藏匿在烂尾楼群里的赌博窝点,抓获涉赌涉毒人员四十一人。其中有一个是我抓的。他毒驾冲卡,我开枪打中了他的轮胎。我们平常训练都是用25米以内的固定靶和慢速移动人形靶,所以我也没想到我能打中那么小的高速运动的轮胎。那是我在工作中开出的第一枪,迄今为止也就只开过那一枪。”
“门口左侧第四棵树有个很深的刮痕,是我开警车蹭的,大概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当时嫌疑人突然在后排激烈反抗,用戴着手铐的双臂绞住了我的脖子,向戎戈,就是跟我一起出外勤的同事,在车内狭小的空间一拳把他打出了脑震荡。”
……
叶进听不下去解开安全带下车了。李闻雯跟着下来追在他身后。她语调平缓又喋喋不休地向他陈述着,眼尾不知何时透出了红,但那红痕极浅,尚未被人察觉就消失不见了。
叶进提膝向着分局大门走去,他打算把这个疯子交给警察,然后独自开车回家。是的,他甚至不打算载她回去了,因为感觉愤怒,居然被她三两句话骗到这里。
李闻雯不知他的打算,亦步亦趋跟着,突然出言提醒:“别踩那两块地砖,昨夜下过雨,底下可能有积水。”
叶进受够了她的神神叨叨,置若未闻,一脚踩上去……积水漫至鞋底与鞋面的接缝线上。
两块地砖目测与旁边的地砖严丝合缝,但踩上去居然真的松动了。
李闻雯还以为是自己提醒晚了,神色讪讪地解释:“总说要拌点水泥码结实了,但到现在也没码。”
叶进低着头一下一下踩着那两块地砖,瞧着底下的积水一小股一小股地冒出来,片刻,他回头望向李闻雯,目光锋利,又沉甸甸。
李闻雯直起肩膀,收起眼角的诚恳笑意,在刺骨寒风中,沉默与之对视。
一辆旧款大众suv从街道另一头驶来,一脚刹车停在两人面前。
李闻雯的前领导从副驾驶位下车,跟车里司机交代了一句“你让三儿和付崇峥那组审”,然后甩上车门绕过车尾走来。
“上次在病房门口就碰到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给你安排个人,你进去说说?”
前领导几乎过目不忘,车开过来一照面就认出了曾经出现在向戎戈病房门口的李闻雯。
“我不记得见过你,我……是家就住在这附近。”
李闻雯这样说着,有些紧张地轻扯了扯叶进的胳膊示意他往回走。
前领导两手缓缓抱于胸前,镇定地瞧着她过马路,突然出其不意扬声道:“什么时候搬过来的?你不是叫‘程松悦’,住在东城区?”
前领导在医院时就察觉出了李闻雯的不对劲,当天就调取监控去查了——向戎戈刚刚出事,他必须得万分谨慎。当然,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是这位“程松悦”与向戎戈的案子没半点关系,她似乎真的只是路过。
李闻雯不敢回头迎视前领导明察秋毫的眼镜,硬着头皮呛声:“……分局门口溜达溜达应该不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