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蓝钻 聪明的狗子,套不上项圈……
转眼便到了周一, 难得地出了大太阳。
久违的晴朗天气,也让方舟的心境变得明朗。
她赶在约定的时间前,来到老城边缘的“尼姑庵”车站等候。(尼姑庵:一处名为Nonnenhaus的小商场)。
到点了。
方舟左右张望。
团呢?
正打算联系那位旅行社的阿姨, 一辆熟悉的奥迪S8停在了面前Wilhelmstrasse和Am Stadtgraben的交叉路口。
方舟立即意识到,自己是被耍了。她迅速转身, 准备从身后的石阶,下到地下的天井过道溜走。
早已发现她身影的诺亚, 赶忙出声将她叫停。
“钱都收了,撂挑子不干活,怕是不好吧?”他扶住石阶顶端的栏杆,笑着俯看她, “我难得有一天工作日休息, 你行行好, 陪我逛逛吧, 我对这儿不熟。”
被逮住了,方舟也不好再逃,仰起头说:“你要是想遛弯, 直接跟我说就是了,我又不是不愿意陪你逛, 何必破费呢?”
“我哪能白白占用你的时间呢?”
哼, 这么多晚霸占走她的注意力, 让她分心得没法干正事,也不见他有多良心不安呐。
行吧, 她可以不给他面子,但不能对不起他付的五千欧。
方舟招了招手,狗子就乖乖地跟了上来。
老城区的步行道由大小各异的灰色石块铺就,排列出半弧形的样式, 规整的同时,又不显得过于呆板。
二人并肩走着,一时谁都没有发话。
方舟只觉,这段穿行过无数遍的熟悉道路,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老城的中心广场上,售卖蔬果和鲜花的临时摊位已经收起,此刻显得空旷寂寥。
周边咖啡厅、餐厅的座椅上,稀疏地坐着几位午休晒太阳的客人,比春夏时节冷清了不少。
广场四周环绕着鳞次栉比的德式木桁架房子,像一座座放大版的精巧积木,有着类似姜饼屋的三角尖顶。
在路过一家名为H.A.的书店时,方舟打破了沉默:“去年春天的时候,我在这家店打过一段时间的工。”
诺亚抬眼看了下店名,“据说黑塞(德国作家)也在这儿打过工,在他郁郁不得志的时候。”
“你不是说对这个地方不熟么?”方舟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谎言。
诺亚眨巴着眼,面不改色地回:“之前听汉娜提过一嘴。”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市政厅老楼前。
“两年前刚来的时候,这栋老建筑就在维修施工,楼前一直搭着脚手架,遮着罩布,到现在都没修复好。还挺好奇它的墙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据说纹饰相当华丽。”
“记得墙面上是巴洛克式风格的纹样图案,特别繁复,”诺亚止住了话头,又转念一想,反正都被她看穿了,不如继续说,“确实很华美,楼顶正中还有一个月相指示表。”
“这也是听汉娜说的吗?”方舟笑问,“看来你很熟悉啊,为什么还要我带你参观?”
诺亚伸手揉了揉鼻尖,掩饰局促,“小时候来过,这几年应该有不少变化。”
方舟笑而不响。
老城始终保留着旧时的风貌,仿佛被封存进了时光胶囊,和数百年前相比,大概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二人钻入一旁狭窄的小巷,在迷宫一般的老城内惬意游荡。
在一栋老楼前,方舟留意到,门前的小牌匾上写着:Hier wohnte Goethe.(歌德在此一住)。
又走了几步,隔壁楼的小窗下也挂着块小木板,写着:Hier kotzte Goethe.(歌德在此一吐)。
方舟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么一座小城,好不容易有个名人,自然要抓住他的羊毛使劲薅。
她扭头一看,身旁的诺亚也很有默契地抿嘴笑着,右颊上陷进去一处浅浅的酒窝。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狗?
真想上手戳一戳。
二人穿过一条接一条的小巷,不知不觉间,已登上霍恩图宾根城堡所在的小山丘。
饱经风霜的城堡古墙,庄严地立在坡道尽头,郑重迎接他们的到来。
走在城堡进门的隧道里,方舟留意到,内墙上被人用明黄色的喷漆,画下了一些词句涂鸦。
她不由地好奇,这破坏古迹的人到底写了些什么,便走上前查看。
Liebe rettet die Welt.(爱拯救世界)。
看来是位坚定的纯爱战士。
就在这行字的斜上方,回应似地,另外有人用不一样的字体写道:
Liebe bringt nix.(爱屁用没有)。
不知是哪位被爱伤透了心的小可怜。
“你觉得呢?”诺亚侧着头,神态认真地打量她。
“对于相信爱的人,或许真有拯救世界的效用;可对于不愿意相信的人,自然没什么用。”方舟耸耸肩,笑了笑,“我这算不算是在诡辩?”
“那你信吗?”
方舟迟疑着并未作答,反问:“怎么都是你问我呀?你信吗?”
“以前不太信,现在愿意去信。你呢?”诺亚不放弃追问。
方舟略作思索,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那要看是哪一种爱。友谊之爱,我信。亲情之爱,可能暂时还缺乏一些可以证实真伪的案例,我保留意见,半信半疑。至于爱情之爱,完全不信。”
几年的理论学习,早已将她脑中,关于爱情的粉红泡泡,悉数戳破。
“为什么不信?”
“爱情是最易变的情感,它受到身体内激素的驱使,也同样受到身体的制约,仅在一定的有效期内存活。一旦热情退却,它或许会转变为友情,或许会转变为亲情,但它本身,没法长久。”
她曾经把爱情视作生命的全部,指望它能填补上亲情的空缺。她曾毫无保留,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因此在最后失去的时候,痛苦万分。
现在她的爱可能不会再那么饱满,即便失去了,也无伤大雅。她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生活的秩序,美好的爱情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方舟留意到,她方才的这番话,似乎把狗子说忧伤了,于是又安抚似地补充道:“不过正因为它有期限,所以才会显得美好,依旧值得期待。”
昔日的城堡,如今已变为图大的教学楼和博物馆。
二人在城堡内的小广场转悠了一圈,来到城堡外的山顶上。
山顶的观景台上,有一处石墙砌得格外宽。有个小女孩在墙上走,她的父亲在边上抓着手,以防她跌落。
方舟有样学样,双臂用力一撑,爬上了半身高的石墙。
她直起身,站立在宽墙上,身下便是陡峭的悬崖。
诺亚吓得脸都白了,“我的姑奶奶,求你下来成吗?”
见她不依,诺亚圈住她的双腿,将她直挺挺地从墙上抱了下来。
方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不由地惊叫一声。双脚刚一落地,身体便被翻转过来,双眸迎上一双焦急的琥珀眼。
他把着她的肩,温声责备道:“你是三岁小孩嘛?怎么又莽又皮?”
“你那么紧张干嘛?”方舟笑问,“看你这副慌张的样子,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来来来,快把狗脑袋伸过来。
诺亚松开手,退后半步,扬起嘴角,“你跟我一起出来,要是你出了事,我不得负责任么?”
这狗子还算聪明,轻易套不上项圈。
二人回到山下的老城内,兜兜转转一圈后,来到了一家手工艺店门前。正是方舟购买耳坠的那家店。
“这家店的主人是我的高中同学,你说巧不巧?”诺亚今日看上去心情很好,时不时地抿嘴笑。
店主一看到诺亚,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迎接。
诺亚做介绍时,一并说出了他的姓氏。与一个欧陆顶级的珠宝品牌同名。
面对旧友,诺亚似乎没那么在意礼节,凑在方舟耳边,用中文轻声说:“他不大喜欢参与家里的生意,但热衷于设计和打磨小饰物,就躲到这儿来开了间小作坊。”
店主Liam从一旁的保险柜中取出一个珠宝盒,递给诺亚,“你先前托我改的那副耳坠。”
诺亚打开盒子,简单查看一眼,又转手递到方舟面前。
方舟定睛一瞧,正是9月他生日时被他要走的那对耳坠。
不过,原本镶嵌在坠子上的人工宝石,已经换成了天然蓝钻。
极浅的蓝,上尖下润的形状,像大海的两滴眼泪。
方舟本想刚正不阿地拒绝说:钻石的本质是华丽的煤炭,它的价值不过是资本家编造出来的。
可它们的样子实在太过梦幻,她开不了口。
她万分可耻地被它们的颜值俘获。
啪的一声,方舟合上了戒盒,“看来你把我调查得相当彻底,我还以为你平时会很忙。”
她继母的婚戒就是一颗浅蓝的小冰糖。
他倒好,刚认识,就直接给了她一双。
“不是因为别人,只是觉得你貌似很喜欢蓝色系。”
方舟将首饰盒塞回他手里,“你先收着,等圣诞的时候再送我吧。”等真到了圣诞节,她还可以继续往后推延。
诺亚不接,“到时候我会准备别的礼物。”
方舟坦率道:“可你这样,会让我有很大的压力。”
一旦戴上了枷锁,她还怎么大大方方地跟他玩游戏?
“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你不需要觉得负担。如果你真不想要,直接丢了也成。”
方舟并不清楚他具体的身家。
真正的老钱富豪都普遍隐秘低调,极其注重隐私。他们不会接受采访,不会登上什么富豪榜,基本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曝光,因此身份和身价皆成谜。这既是他们一贯的行事作风,也是他们安身自保的手段。
可不管这首饰占据他的财富的百分比有多么微小,她都不该收下。
诺亚又说:“你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Liam会以为你不满意他的作品。别辜负他的劳动成果。”
方舟扭头一瞧,一旁的店主苦着一张脸,显得相当失落。
她只得收下,“行吧,那我暂时放汉娜的保险柜里。钥匙你那儿也有。”
第22章 尾戒 长大了的诺亚小朋友
诺亚跟随方舟, 沿内卡河河畔缓步慢行。
走道一侧是河岸的堤坝石墙,另一侧是河边住户的栅栏围墙,二者之间的间隙愈发狭窄。
他贴在她的身侧走着, 胳膊时不时打到她的肩膀,似有意、似无意。
暧昧初期, 荷尔蒙迸发,不经意的一记碰触, 都会叫人心跳加速,身体发烫。
路过码头时,方舟停下脚步,问:“你想不想坐撑篙船?”
“现在气温挺低, 你不会觉得冷么?”
此刻的方舟只觉浑身发热, 急需吹一吹这河上的冷风。
诺亚走上前去, 不知跟码头的工作人员低声说了些什么, 后者即刻将他们引到了后方一条无人的空船上。
船夫先生在船尾掌着船,带着他们轻轻划过平静的河面。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体感上并没有那么冷。
时值深秋, 河边的树植褪去了大部分绿叶,露出苍黄的枝丫。
河岸边一排五六层高的房屋, 皆有着高饱和度色彩的屋墙。明艳的涂料, 并未随着时节的转换而褪色分毫。
方舟忆起初至时, 有种错觉,仿佛踏入了一个放大版的, 色彩斑斓的乐高积木世界。
彼时正值盛夏,小城周边皆是茂密的森林,满目葱茏,绿得有些不真实。
身后的船夫显然是将他们当作了普通游客, 在途径岸边鹅黄色的荷尔德林塔时,热情地提醒他们,这是一处景点。
诺亚低吟道:“Voll Verdienst, doch 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auf dieser Erde. ”
(人,充满劳苦地,却依旧诗意地,活在这片土地上。——荷尔德林)。
方舟侧头打量他,“没想到你还挺文艺。”
“我记性还不错,中学时候上过介绍荷尔德林的课。”
这位生前默默无闻的德国诗人,曾在图宾根这座小城学习、生活多年,中年时被认为有精神疾病,被迫接受治疗。
“如何判定一个人有精神障碍?”诺亚谦逊地请教。
“每一种障碍都会对应有一系列的行为指标,但现实中,很少会有案例,像教科书里描述的那样直白明了。”方舟耐心地答,“不过也有观点认为,所谓的障碍,不过是被人为添加的标签。”
这位诗人,或许有着丰富完整的内在精神世界,也许在他眼中,周围的正常人,才是疯子。
诺亚见她神色略显黯淡,便又换了一个话题,“听说你先前在语言学校,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把德语学到了C1水平,看来你的记性也不错?”
方舟换上了笑颜,“那时候一心想尽快毕业回国,就铆足了劲念书。本科竟然能三年按时毕业,即便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诺亚犹豫了下,依旧开口问:“国内有你不想分离的人,对么?”
看着方舟眼角的笑意凝住,他又轻声道:“抱歉,我不该提这个问题。”
方舟释然一笑,“那时候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后来呢?”
“他放弃了。”方舟耸耸肩,似是不大在意,“交往了一年,异地了三年之后,他跟我提了分手。自那以后,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决定留下来继续念书。当时一心想要远离大城市的喧嚣,最后就选择了这座宁静悠闲的小城。”
她诉说完,一抬眼,便对上了身旁人炙热的目光。
他一脸诚挚地说:“怎么会有人愿意放弃你?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方舟忽觉面孔微微发烫,不知是被他的眼神激的,还是被他直白的话引的。
她笑道:“听你这么说,我都要误以为,你是在跟我表白了。”
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可诺亚移开了视线,并没有接话。
河面上倒映出岸边房屋和树木的影子。一阵风过,光影随波微微荡漾,化成一道道破碎的涟漪。
在诺亚的请求下,船夫将船停在了河中心狭长的小岛上。
诺亚先一步下了船,回过身来牵同行人。
方舟自然地伸手搭上他的手,被他轻轻地握住。
待到下了船,谁都没松手。
走了几步后,诺亚似乎才意识到失礼,抽回了手,轻声道:“抱歉。”
“没事的。”你可以牵。
后半句话,方舟没能说出口。
二人默默走在岛中央的一条林荫步道上。
小径两侧是参天的梧桐,金黄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被踏出沙沙的声响。
方舟喃喃自语道:“夏天的时候,这里更美。”
“那等明年夏天到了,我们再来一次。”
诺亚总是这样,似有若无地表达心意,像是在告白,却好像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他或许真有意于她,可他迟迟不愿踏出下一步,无非是因为二人之间身份地位实在悬殊。
其实就算他只和她玩一场游戏,方舟也乐意奉陪。她不要求太多,毕竟她本人压根不觉得这段关系能够长久。
可她不想做那个开口的人。
一旦主动这么说了,似乎就必然要背负最后提出终结的责任。
始和终,她两头都不想承担。
二人踏上小岛尽处的阶梯,从河中岛,登上人流如织的内卡桥。
桥两边的栏杆上皆挂着一排花篮。红、蓝、紫三色不知名的小花在秋风中绽放。
桥的另一侧,便是他们初遇时的那家啤酒花园餐厅。
或许在第一次见到他时,方舟心中便已暗暗生了情愫,视线不受控地,一直往他身上瞟。只是彼时的她,并不愿直面自己的欲求,将其隐匿在了对他的误解中。
还未作深入的了解,便着急地给他贴上可“不可能”的标签。
方舟在心中轻叹:那健硕的公狗腰,也不知何时才能圈上。
诺亚的视线也落到桥旁的餐厅,“晚上一起吃个饭?”
“我今晚已经有约了,下次吧。”
方舟看了眼时间,离约定的结束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
“你还打算去哪儿参观?”
“我们去教堂吧。”
方舟一怔,“今天教堂塔楼应该不对外开放吧?”
“我事先打过招呼,可以上去。”
明明是她陪他游览,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SJ教堂的石壁外墙,经由数百年的风吹雨淋,已变得斑驳破败,显露出岁月的沧桑。
教堂旁的石阶上,三三两两坐着闲聊的人,还有一群放了学出来玩耍的小朋友。
方舟正抬眼望着高耸的塔楼尖顶,忽被一个孩子撞了个满怀。
小女孩大约四五岁,扭转着头往前冲,注意力全放在背后追逐她的伙伴们身上。幸好被方舟眼疾手快地捞住,她才没从石阶上跌落下去。
方舟倒是不恼,蹲下了身,柔声道:“在台阶上乱跑很危险的,我们慢慢走好不好?”
一旁的诺亚冷眼观察。
她这般慈爱,想必有未来成为母亲的意愿。
他该怎么开口跟她提,自己不希望有孩子呢?
“你喜欢小孩吗?”
“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咦,怎么忽然问这个?”
面对她探究的目光,诺亚还是退缩了。
如果他此时坦白,她大概率会觉得他非常不真诚,对待她的态度不过是玩玩而已。
还是等以后再找机会提这事吧。
塔楼内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内部的楼梯台阶盘旋向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周静悄悄的,唯剩二人同频的脚步声和你追我赶的喘息声。
诺亚走在前头,步子放得极慢。
奈何方舟平时鲜少运动,不一会儿就腿脚酸软。
前面人没回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赶忙一把拽住他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一登上教堂塔顶,诺亚便合乎礼仪地松了手。
立于至高处,整座老城尽收眼底。高低不一的暗红、橘红色屋顶,色彩各异的屋墙,穿梭在其间的一条条石块小径,像极了一套积木城镇玩具。
“第一次登上这塔顶,还是为了看河上的撑篙船比赛。当时真没料到,这小小的村里原来有那么多人。河两岸的草坪上、堤坝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围观的人。我和杜依不知道需要提前占位,只能上到这教堂塔楼上远远观望。”
方舟说着,双手撑住石墙,踮起双脚,向前探出身,朝楼下张望。
见状,诺亚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腰,央求道:“方舟小朋友,求你别再考验我的心脏承受力了,成吗?”
方舟窃笑:他以后一定是位尽职尽责的好父亲,管头管脚、遭孩子万分嫌弃的那种。
可惜她压根不想要孩子。
“你这人怎么一惊一乍的?石墙这么高,怎么会摔下去呢?”话一出口,方舟便想到了坠落的汉娜,一下哑了声。
身后的诺亚或许也忆起了故人,沉默着,缓慢地松了手。
他手上的劲儿一松,方舟忽觉心里空落落的,还未经细想,便本能地按住他即将抽离的双手。她微微后仰贴近他,将脑袋靠上他的肩头。
似是回应,诺亚慢慢收紧了环着她的手臂,下巴尖抵住她的太阳穴。
即便知道了他具有危险性,方舟依旧不排斥他的触碰,反觉此刻被他拥着,很是舒适。
她把玩起他小拇指上的尾戒,拿食指和大拇指的指尖捏住它,悠悠地打着转。
她很想把它摘下,可又担心,一旦摘了,他会变得更加黏人。她可承受不住。
“你是信徒吗?”
“出生的时候受过洗礼,不过长大之后很少参加周日的祷告,算不上虔诚。”
“那这枚戒指是……?”
“是家庭牧师赠送的礼物,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他虽这么说,却仍万分期待,尾戒被她摘下的那一天。
可目前看来,这一天似乎遥遥无期。
二人紧紧拥着。楼下广场上人来人往的声响,喷泉边流浪艺人演奏的乐器声,孩子们的嬉闹声,都逐渐离他们远去,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
她微微侧过头,拿鼻尖轻贴他,任由他身上清冽的香气占满她的呼吸。
她需要极力克制,才能忍住想吻他脖子的冲动。
紧密相贴,方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她没有惊慌,没有挪开,可也不敢随意动弹。
诺亚默默地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隔着她的头发吻她。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变化也愈发明显。
片刻后,他还是礼貌地松了手,退开一大步,垂首道歉。
方舟也挪开了一步。
她暂时还不想承担,摘他戒指的责任。
夕阳将远处的天际线映成一片粉蓝,近处头顶的天空亦被晕染成了蓝紫色。远处的山上,一片深沉的墨绿,零星夹杂着点点金黄。
原来世界是这样的五彩斑斓。
“Giogio,我……”诺亚欲言又止。
他这是打算告白么?
如果他开口邀请她加入这场游戏,她愿意奉陪到底。
可此时,教堂悠扬的钟声响起。
五点了。
“时间到了,长大了的诺亚小朋友。”
方舟走上前,双手捧住他的面颊。
他的脸袋儿可真软。
她稍稍用力挤压,将他的嘴弄成了撅起的O型。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型小狗,好想亲一亲。
“你方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诺亚按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蹂.躏的动作,眼睛却不敢看她。
方舟隐隐期待他能把话挑明,可又有些害怕他这么做。
一旦他们之间这层窗户纸被戳破,就会有牵绊,也会有束缚。
诺亚略作迟疑,只说:“谢谢你,Giogio。”
每次和她在一起,他都会觉得自己短暂地活了过来。
他又说:“下个周末你有时间吗?我父亲的生日宴,在瑞士布里恩茨。只是小规模的家宴,没有别的意思,你不需要有负担,能陪……陪Mia去一趟吗?Paul和Oskar都不会出席。”
大概是担心她会拒绝,诺亚表达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得考虑下,周三晚上回复你。”方舟冲他一笑,挣开他抓握的手,快步消失在天台门后。
第23章 布里恩茨 临时抱佛脚,也能做得好……
周三晚上, 方舟正打算寻个借口,回绝掉诺亚的邀请,却收到了Mia的来电。
在小丫头的软磨硬泡下, 她最终还是应下了瑞士之行。
就当是去会会,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先生。
诺亚的父亲路易, 早在数年前,便已从家族事务中抽身, 长年隐于瑞士山林间。
他所居的山间别墅,坐落于小镇布里恩茨,距离斯图加特有一段距离。
方舟一行抵达时,已是周五深夜。
房子依山傍湖, 视野开阔。透过客厅一整墙的落地玻璃, 室外静谧的夜景一览无余。
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 不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
路易已早早回屋歇息, 并未迎接他们的到来。
许是不愿被人打扰,在这栋硕大的别墅里,屋主没安排出空房来安顿他们五人, 而是打发手下人,将他们送去就近的一处度假屋。
这处度假别墅, 是一栋砖木结构的老建筑, 隔音极差。
方舟洗完澡, 刚关了水,便听见从隔壁传来的靡靡之音。
Leon不出意外地带上了新女伴:一位金发碧眼的知性律师。据说她家人几乎全是律师, 父亲是首席大法官。
方舟开启吹风机吹头发,嗡嗡的噪响,暂时掩盖住了隔壁的动静。
等她关上电吹风,隔壁已然消停。可待她换上睡衣, 一波又起。
肉麻的dirty talk,并没让她面红心跳,反倒觉得有些滑稽。
出了浴室门,同住的Mia与她对视一眼,二人皆忍不住哈哈大笑。
隔音实在不好,她俩怕憋不住的大笑声被邻居听去,赶紧披上了外套,暂时远离噪音源。
深夜冷风刺骨,周边又皆是树林,无处可去,只得回到主宅的客厅歇脚。
临窗的沙发上,已坐着另一位同样不堪噪音侵扰的人,正于月下独酌。
他身穿睡服,打横瘫坐在沙发上,姿态随意慵懒。
他显然没预想到,会有人加入他的行列。
听到门口的动静,诺亚立即改为端正的坐姿,将手中的威士忌酒杯,摆回身前的茶几上。
Mia打了声招呼,前去一旁餐厅吧台,取下两只矮脚杯,又从一旁的酒柜中挑选了一瓶白兰地。
酒瓶瓶身上贴有手写的标签,大概是当地精品小酒庄自酿的酒。
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方舟坐了一会儿,便觉身体发烫,遂褪下外套。
等脱了衣,她才发现,方才出来得匆忙,吊带睡裙下未着一物。
她随手抓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将上半身遮掩住。
方舟的皮肤敏感,两口酒下肚,面颊便染上了红晕,黑亮的眼珠也比平时更为水润。
不多时,不知是彻底歇了战,还是中场休息,噪音制造者之一,也进了主宅找水喝。
他刚一入门,便撞上三道怨念的目光。
Mia不满道:“你隔壁住着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就不能爱护一下?”
Leon不屑道:“别装小孩,你的战绩还不丰硕?”
不知为何,今晚的他,失了平日的和煦,看上去颇具攻击性。
他倒了杯直饮水,咕咚咕咚喝下半杯,砰的一下,将玻璃杯碰在厨房台面上。
声音之大,听得方舟的心猛地一震。
Leon忽然扬起唇角,笑道:“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还是孩子吧。”
Mia先是看向方舟。
方舟坦诚道:“我不是。”
Mia的目光随即转向她那可怜哥哥,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原来你手上的戒指真不是摆设!”
诺亚面色一阴,“怎么了?我有洁癖不行么?”
Mia止不住地笑,“难怪你总是那样神经紧绷,原来是真没好好放松过。”
诺亚抿着唇,脸色铁青。
西方青少年多以厨子身份为耻,为了不被群体排挤嘲弄,大多会选择在中学时便摆脱这一身份。
方舟不忍让诺亚难堪,替他转移了话题,抬脸朝Leon说:“你倒是把我的情况调查得清楚。”
她和武岳的那段关系,除了继母和杜依,根本无人知晓,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
Leon倚在中岛台上,冷声问:“你空窗好多年了吧?那位旧友伤你那么重?还是因为你也有洁癖?”
方舟听他话里有揶揄的味道,便也调侃道:“既然我们的关系已经熟稔到,可以讨论感情经历了,那么请问Leon先生,你的旧友数得过来吗?”
“怎么有点数落我的意思?”
方舟轻笑道:“我哪里敢数落你?你当然有权利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可前提是不去伤害别人。”
“你这分明是在责备我,Gio。兔子和兔子玩,狼和狼玩,这有什么问题吗?”
Mia以为一向温和的Leon只对她恶声恶气,没想到身边还有一个可怜的受害者。
方舟明知不该跟他继续杠,但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表达欲比平时强些。
“有的时候,兔子为了博取狼的欢心,也会伪装成狼的样子,企盼狼能回头是岸。”
肉眼可见的,Leon双目一紧,嗤笑道:“有些人装作是单纯的兔子,实际上是狡猾的狐狸。”
方舟起初以为Leon的话是在说她,可见他移开视线,神情陡然变得阴沉,便明白,他所指的兔子,应该另有其人。
她还想回嘴,却被一旁的诺亚按住了胳膊。
诺亚微微摇了下头,示意她噤声。
见状,Leon并未理会诺亚的好意,反而嘲讽道:“把真实的欲求隐藏在一枚破戒指后面,真是虚伪。”
诺亚反唇相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需要即刻的满足。”
Leon继续挖苦:“这总比面对意中人,却不敢有所行动要强些。”
眼见二人又要回到过去剑拔弩张的状态,Mia忙好言相劝:“你俩好好说话不成吗?Leon叔,要不你回去继续那啥,别在这儿跟我们耗着。”
临走,Leon丢下一句:“套在厨房顶柜里,如果一会儿你们有谁需要的话。”
听得此言,怀揣了小心思的Mia立即起身,“Gio,我想和我男友煲电话粥,你能等半小时后再回来吗?”
都快凌晨一点了,还打电话么?
方舟佯装不明白Mia打的什么主意,点头应下。
她可是相当有定力的,决定了不摘他的戒指,就不会摘。
诺亚一声不吭地抿着酒,直到将杯中酒饮尽,才打破了沉默:“这威士忌是附近一家老牌酒厂自酿的,味道很特别,你要不要尝尝?”
方舟起身去厨房拿无脚杯。
她方才喝了不少白兰地,此时忆起,诺亚不能喝用葡萄酿制的酒,便拿清水漱了口。
等等,她漱口做什么?
又不是要跟他接吻。
回座时,方舟发现,诺亚已经挪到了一旁的沙发椅上,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看来有自制力的,不只她一人。
自酿的威士忌口感轻盈顺滑,不似方舟印象中那般刺激,回味中还带有一丝轻微的莓果香气。
二人闷声喝着酒,半瓶威士忌很快见了底。
方舟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
差不多到半小时了。
她起身准备回屋,经过诺亚身旁时,猝不及防地被他拽住了手腕。
方舟轻甩了下,没挣开。见他用的是先前受了伤的左手,也不敢使劲。
“诺亚……”她刚一开口,便被他大力一拽。
稍一恍神,人已坐在他怀里。
方舟的腿一半压在他腿上,一半陷入了他和沙发椅的空隙中,姿态有些狼狈。
头层的牛皮沙发格外柔软,她深陷其中,无法起身。
或许,她也不想起身。
随着她坐下的动作,诺亚的睡袍袖子被拉扯下来一截,露出了左肩。
方舟用手指划过他已经愈合的伤口,轻声问:“疼吗?”
诺亚喉结滑动,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不答反问:“你耳坠怎么没摘?”
方舟平时没有佩戴耳饰的习惯,方才洗澡时没留意取下。
她一面摘,一面说:“这次不能再给你了,一会儿别又给我换成了别的,我可回不起这礼。”
“我不要耳坠,我要你。”
还未等方舟从这突如其来的告白中回过神来,耳垂已被咬住,狗牙在上头缓缓地磨。
灼热的鼻息直喷耳窝,引得她一阵战栗。一时有些难捱,她小声求饶:“别这样……”
诺亚像丢了食的小狗,沮丧地呜咽了一声,听话地松了口。
看向她的双眸水汪汪的,宛如屋外那一汪月光下的湖水。
“这样不可以吗?”他又露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
方舟先前觉得他像小柴,此刻忽觉他似乎更像德牧,表面冷俊帅气,实则是爱撒娇的憨憨。
眼下他醉了酒,黏人的本性大爆发。
饱满红润的唇瓣就在眼前。
方舟只觉脑袋晕乎乎的,行为举止都不受控制。她凑了上去,轻轻衔住。
比想象中的还要柔软,还带有酒的香甜。
那平静的湖水登时升腾起了火。
他确实青涩,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知道胡乱咬人。
方舟吃痛求饶,“小老弟,不带这么咬的。”
狗子轻了力道,但没松牙关,含糊地说:“那你教我。”
方舟吮了两下,而后也失了头绪,只好坦诚道:“我其实也不是很懂……”
诺亚松了口,笑看她,“我以为你是有经验的。”
“我不记得了……”她能有什么经验?况且初次是对方提了分手后,她回国死乞白赖地求复合时发生的。结果疼得她死去活来,之后三年都避开男色,跟得了接触恐惧症似的。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最让她懊悔的,倒不是混乱的初次,而是往返的机票,白白浪费了她近两个月的辛苦打工钱。
本着钻研未知事物的科学精神,诺亚掏出手机,搜索视频,认真学习如何人工呼吸,顺带学习了下疏通管道的技能。
事实证明,临时抱佛脚也是相当有用。
何况两个都是聪明人,一学就会,且很快融会贯通。
修完了初级课程,即将进入中阶课程时,诺亚的手忽然顿住,略带犹疑地问:“可以吗?”
先前方舟也约会过几次,可无论对方人品样貌如何,都难以进行到下一步,连牵手这样基本的肢体接触都很是抗拒。
难得身体不排斥亲昵,她也好奇,到底要深入到什么程度,才会产生本能的抗拒。
于是,她鼓励他继续探寻,可预想中的反感情绪始终没有出现,被冻结许久的渴求反倒破冰而出。
方舟终于按捺不住,想进修高阶课程,于是捧住他的脸问:“你想做吗?”
狗子的呼吸已经乱得不行,他稳了下神,轻声问:“你想么?”
“不想的话,我问你做什么?”
“那我去拿……可以吗?”
“快去吧,我等你。”
第24章 童话故事 不中用
方舟嘴上说等, 人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依照方才Leon的提示,诺亚将厨房顶柜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游戏的辅助道具。
他迫不及待地揽住她, 打算回屋将这游戏通关,却见她慢条斯理地接了半杯水, 递到他手里。
“先喝口水吧,听你声音都哑了。”
前所未有的焦灼, 令诺亚口干舌燥。他一饮而尽,稍稍缓解了一部分的渴,可他真正的渴求源头正眨着一双鹿眼,笑盈盈地看着他。
方舟嗔怪道:“怎么不分我一口?”
她的声音也有些哑。
诺亚勾起嘴角, 眼角泛起狡黠的笑意。
他抬手接水, 含了一口在嘴里, 两腮鼓鼓的, 凑近她。
方舟会意,抬首迎接,缓缓饮下。
方才壁炉中的火苗将息未息, 此刻轻轻一扇就立即复燃。
许是因为喝多了,又许是被他掠走了呼吸, 方舟的大脑出现了长久的宕机。等回过神来, 人已被架在中岛台上。
她的狗子正抵着她, 急躁地跟她讲述一个私密的童话故事:
布里恩茨的夜晚,月光清朗。
在一处久未经人光顾的花园小屋外, 却是大雨磅礴,门前的道路变得泥泞湿滑。
受邀的客人小诺亚身穿雨衣,立在门前,等待进屋。
匆匆套上的那件雨衣不太合身, 勒得他有些难受。
可怜的小诺亚想要进门,可门前的路实在太滑。他毫无经验,不知这路该怎么走,左右徘徊,踉跄着跌了一跤又一跤。
他迫切想进屋,可他又很懂礼貌,硬生生地闯入别人的领地,是一件相当失仪的事。他只好在门前继续焦急地打转……
及时清醒过来的方舟暗呼:糟糕,不能在这儿!
她伸手扯住他的头发,像提一只小狗,迫使他向后仰起脑袋。
方舟的手劲不小,带来的痛感让他猛地一哆嗦。
她见过这种反应,知道她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
诺亚眼中的醉意比方才更甚,眼神彷徨。他一迭声地道歉,不知是在为他的鲁莽,还是为他的不中用。
方舟松了手上的力道,轻柔地抚着小狗脑袋安慰:“没事,没事。”
狗子伏在她颈窝,闷声说:“这次不作数。”
方舟善解人意地憋住笑,“好,这次不算。”
狗子又拱着她的脖子来回轻蹭,“你比平时还要好闻,真是要命。”
方舟的鼻尖抵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明明他身上的气息才真是要命。
跳下岛台,方舟的神思依旧涣散,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诺亚及时伸手揽住,“你是不是醉了?”
方舟昏得厉害,却依旧摇头否认:“你收拾下,我们回屋去吧。”
诺亚简单清理了下。他并没随意丢弃,而是包上一层厨房纸后,才将他制造出的垃圾扔进筒中。
推开门,屋外的冷风直往面上扑。
方舟混沌的脑袋,瞬时间清醒了大半。
经方才的一番折腾,她身上汗津津的,此刻被寒风一吹,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山林里夜间气温极低。诺亚拢紧了她的大衣,拥着她,快步朝度假木屋走去。
经冷风的吹拂,诺亚的身体逐渐平静,神智也开始归位。
他尚未开口告白,还没能与她明确关系,今夜的种种行为实属越界。
不清楚她的酒量如何。她确实喝了不少,眼神迷离,面孔红彤彤的,似是醉了。可她依旧口齿清晰,举止自若,醉意似乎并不深。
可若不是醉了,她怎会允许他唐突地冒犯?还一反常态地热情回应?
倘若他们真走到了最后一步,待她明日酒醒,不知会不会后悔?
可他实在不舍得放她离开,也急于证明自己,还是决定将心中的疑虑暂且压下。
此刻的方舟,同样也陷入了纠结。
她偷瞄了一眼身旁人,他的眼神已恢复了清明澄澈,毫无醉意。
记得杜依曾提过,所谓的酒后乱杏只是借口,男子真正醉酒后大多会丧失功能。
她那无比亢奋的狗子,显然依旧清醒,事后,应该不至于责怪她欺负人。
可他们的关系尚未明确,正式的拥抱,亲吻,还有……所有事都在一夜间完成,是否太过仓促?
自己这样拿他做试验,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万一他真对她动了心呢?
他是一个保守宗教的教徒,他能接受不婚不育吗?是不是在开始之前,应该把这些问题搬到台面上说清楚?
自从九月被这狗子咬了之后,方舟时不时会梦到他。
梦里,二人做着愉快的游戏,闹得不亦乐乎。
她太想把梦境变为现实,因此,也未将心中的顾虑挑明。
度假屋内一片寂静,其他几位住客显然已经歇息。
“去我房间?”诺亚的语气不太确定。
方舟躲开他的视线,低低应了声“好。”
房门掩上后,诺亚松开拥她的手臂,停在门后,看着她褪下外套,行至床边,侧身躺下。
贴身的睡裙,勾勒出美好的线条。
短短一段路途,诺亚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犹疑,询问道:“要继续吗?”
方舟拿胳膊枕着脑袋,笑问:“每一步都要征询我的意见吗?”
“怕你觉得勉强。你如果有顾虑,那我们就此打住。”
他话说得淡然,可身前的隆起,还是透露出他身体的真实感受。
方舟移开视线,“我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继续下去这一个选择。”
“你随时都有喊停的权利。”诺亚听出她言语间的踌躇,替她开口道,“今晚我们都喝了不少,等下次清醒的时候再继续,可以吗?”
方舟微微松了口气,平躺下,轻轻按压太阳穴。她脑袋本就晕得厉害,方才被冷风一吹,又泛起了头疼。
诺亚走上前,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你在这儿睡吧,我去楼下沙发。晚安,Giogio。”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方舟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又向床左侧挪了些,留下半张床的空档,示意他留下。
诺亚微微一笑,“你那么相信我的定力?”
“这是你的房间,哪有我留、你走的道理?”
诺亚略作犹豫,将手里捏着的那盒游戏道具,放在一旁床头柜上,关了灯,挨着床沿躺下。
方舟困极,即刻闭上眼。迷迷糊糊间,听见他低着声,嘀嘀咕咕地说:“方才太紧张了,下次我会好好表现。”
她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早晨,方舟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吵醒。她的脑袋依旧犯晕,眼也睁不开,闷闷地应了一声。
门外人许是没听见她的回应,拿钥匙转动门锁。
方舟缓缓睁开眼,挣开身上压着的手臂和腿。
睡时明明保留了楚河汉界,醒来却缠在一起。
方舟半坐起身,看见屋门口站着一位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子。
他身材瘦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框架眼镜,气质温文儒雅,看着像位大学教授。
五官像极了汉娜。
以这样的姿态初见长辈,方舟颇觉难堪,拉高被角,尴尬地打了声招呼。
身旁的诺亚也悠悠转醒,按着太阳穴,懒懒地叫了声“爸。”
“方才敲门许久都没见有人回,就冒昧开锁进门了。实在抱歉。”路易的中文说得有些生硬,带着浓重的口音。
他走上前,“想必你就是方舟吧。”
方舟握住向她伸出的手。
皮肤白皙,手指纤细修长,和诺亚的一模一样。
“很高兴认识你,方舟。”路易尽可能咬字清楚地念出她的名字,而后转用德语对诺亚说,“你跟我来。”
洗漱时,方舟脑中依旧像灌了浆糊似的,一团混沌。
她想起方才见到的路易。年过半百,头发依旧浓密,想来以后诺亚大概率也不会秃。
他未来的妻子可真是好手福,能摸到这么好rua的毛。
思及此,她心头涌上一丝不可控的酸意。
对着镜子,方舟留意到,颈下有几处清晰的咬.痕。掀开衣领一瞧,这些痕迹向下不断延伸,直至尽处。
再转身一瞅,好家伙,连肩背都没放过。白皙的皮肤上似是桃花开遍。
这家伙上辈子一定是条狗!
不过这狗子还算听话,起码遵守了先前对她的承诺,这一回全咬在了外人看不见的地方。
方舟隐约记得和他在沙发上玩闹,也记得在岛台上他提前缴械,却死活想不起,背上的这些红印是何时留下的。
看来昨晚她醉得不轻,混沌的记忆中出现了断片。
她酒量还算不错,可完全喝不了混酒,一喝就容易醉。
不过她的酒品极佳,即便醉了,依旧口齿清晰,举止从容,不会流露出半点醉酒的迹象。
方舟动了动身子,除了脑袋,身上未觉不适,应该不至于到了那一步。
笃、笃笃。三记有节奏的敲门声。
方舟应了声。她已经熟悉了他的习惯,不用回头,也知道敲门的人是他。
方舟的面孔微微有些粉,鹿眼晶亮,透过镜子望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戏谑。
光这样看着她,就已让他神迷,几乎忘记来找她的目的。
方才父亲的劝诫回荡在耳边:倘若你真心在意她,就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诺亚清了清嗓子,冷声道:“我送你回去吧。”
方舟以为自己听错了,扬起眉问:“嗯?你父亲的生日宴不是今晚吗?”
“快收拾东西。我在楼下等你,十分钟后我们出发。”诺亚的态度冷漠异常,和昨夜热切又温柔的他判若两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能不太适合出席宴会。”
什么叫不合适?方舟愠怒道:“你怎么忽然变了副模样?昨晚我们几乎……”
诺亚语气冰冷地打断她,“抱歉,我昨晚喝断片了,都不记得怎么回的房间。如果有任何冒犯到你的举动,我向你郑重道歉。”
听得此言,方舟立即从惊讶和愤怒中缓过劲来。
本就是酒后荒唐,她有什么资格生气和介意?
她释然一笑,神色淡然地回:“啊,我也喝大了,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只用五分钟的时间,方舟便迅速收拾好了她的物品。
Mia不解地问:“怎么忽然走了呢?你们昨晚睡了……睡得不好嘛?”
“我们什么都没做。”方舟淡定地解释。
诺亚虽说要将她送回,实际只是将她送到了不远处的停机坪。
他扬手朝飞行员打了声招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螺旋桨带起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这毛茸茸的脑袋,从来就不属于她。
方舟第一次见识到他的冷酷决绝,也明白了自己其实根本就不了解他。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只觉昨夜那笨拙、热烈但又克制的亲昵,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
她还傻乎乎地担心会不会惹他动心,眼下心痛如绞的感觉告诉她,动了心的分明是她。
真的是太蠢了。
第25章 巧克力节 再一次认错人
在图宾根老城内, 每年十一月末至十二月初这一周,都会举办为期六天的巧克力节。
这是德国最大规模的巧克力艺术节,每年都能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巧克力手工匠人, 来到这座古老的小城,展示和贩卖他们的美味作品。
小城里难得有这样熙熙攘攘的时候, 天性喜爱热闹的杜依,自然不会错过。
等周四晚间得了空, 她便拉着方舟,一头扎进人头攒动的老城。
集市广场上,老城街道上,皆搭满了敞开式的白色尖顶帐篷。棚顶下挂着一盏盏小灯, 散出暖融融的橙黄色光芒, 照亮鳞次栉比的巧克力摊位。
广场边亮起了灯光秀, 周围一圈六、七层高的木桁架房屋外墙, 摇身一变,成为了幕布。五彩斑斓的光影,投射在古旧的屋墙上, 不断变化图案,宛如一个个巨型万花筒。
广场中.央的巨型圣诞树上, 挂满了星星点点的白灯。
空气中弥漫着巧克力的诱人香气。
唯美梦幻, 似是置身于童话世界。
方舟和杜依光顾了几乎每一家摊位, 目光流连于各式各样造型精巧的巧克力制品,五颜六色的巧克力球, 半身高的热巧瀑布塔……
大部分摊位都提供试吃,杜依厚着脸皮试了一家又一家,一副要将全世界最好吃的巧克力都品尝一遍的架势。
瞧见新奇别致的,她也不忘拿手机拍摄记录。
其中一个摊位的店主老爷爷, 打扮得格外扎眼。
他身穿复古的燕尾服,头戴黑色高脚帽,像极了奇幻电影《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中的主角威利·旺卡。
他留意到了举着手机的杜依,主动冲镜头笑盈盈地打招呼,又摆出各种搞笑姿势,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供她拍摄取乐。
在非失控暴食的情况下,方舟其实不怎么爱吃甜食。她随着杜依吃了几块,口中便觉甜得有些发腻。
她在街边一个面包摊位,买了一份香肠面包当作晚餐。刚要入口,两瓣面包间鼓鼓胀胀的白香肠,却让她忆起在布里恩茨那晚目击到的东西。
手里的晚饭,瞬间不香了。
杜依留意到,好友近来似乎经常食欲不振、精神不济,心疼地问:“舟舟,你最近是不是写毕业论文写抑郁了?”
方舟郁闷地嗯了一声。
她心情欠佳,一部分确实是因为莫名其妙卡顿住的论文,另一部分则是因为那只死狗。
自那天不欢而散,方舟已有近一个月没见过他,也没听闻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即便到了周末,他也不再回图宾根,不再上门找她。
从布里恩茨回来以后,病情反复的Mia,住进了一家康养院,距离方舟所居住的公寓不远。
在Mia的央求下,方舟每周五下午都会前去探望,可Mia绝口不提诺亚。
方舟自然也不敢向Mia打听他的近况,生怕自己的心思败露。
她更不可能拉下面子,主动联系他。
也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最近过得怎样。
夜晚的气温接近零度,在室外游逛许久的方舟和杜依,皆冻得手脚僵硬。
刚好路过一家小酒铺,二人便进去买了两杯热红酒,打算喝了暖暖身体。
温热的马克杯捧在手中,几口酒下肚,方舟顿觉身上的寒意缓和了不少。
要是心头的冷,也像身体上的冷那般容易舒缓,该有多好。
怎么会有人连红酒都不能喝呢?
不受控地,思绪又回到了那个人身上。
方舟懊恼:哎,毁了,全毁了,连美好的巧克力节都被他给毁了。
她已封心锁爱多年,决心要做一个完全清醒的人,再也不坠入爱河,没成想,这一回阴沟里翻船,还翻得如此彻底。
都赖那只性情变化无常的臭狗!
前一秒还冲她摇头摆尾地撒娇装可怜,把她咬得晕头转向,后一秒就彻底翻脸不认人。
正思索间,方舟忽然瞥见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
在小巷对面的一家酒吧门外,他和另外五位年轻人,围绕在一张高脚桌旁,站立着喝酒聊天。
明明刚才还在心中暗暗咒骂,此刻却惊喜地呼唤出他的名字。
对方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来。
哎,原来是Leon。
他的身形和头发几乎是诺亚的翻版。
方舟的神色骤然黯淡。
是啊,怎么可能是诺亚?他吃不了巧克力,压根不可能来巧克力节。
看Leon同伴们的衣着打扮,应该是同一圈层的人。没想到,他们也会来参加这样亲民的活动。
Leon并没有介绍他们认识的打算,回头冲同行人打了声招呼后,朝方舟走来。
他又窥出了她的心思,主动说:“诺亚最近两岸来回跑,忙得很。”
方舟轻哼一声,不屑道:“好好的提他做什么?”
Leon抿着唇,无奈地笑,又向方舟身旁的杜依打招呼问候。
作自我介绍时,他很自然地说,自己的姓氏是梅耶,又是一个德国常见的大众姓氏,就像汉娜先前使用的穆勒,Mia所用的施耐德。
面对圈外人时的保密意识,似乎刻在了他们骨子里。
见到帅哥,杜依乐得两眼弯弯,笑呵呵地跟他寒暄。
不过Leon并无久留之意,寒暄过后,便匆匆回到他的伙伴们身边。
大概是见她一晚上都没吃太多东西,杜依提议去火车站旁的那家汉堡王。
短短十几分钟的距离,她们选择了步行前往。
为了不让杜依担心,方舟虽没什么胃口,还是吃下了一整个套餐。
二人在店内聊了许久,出门时,已过了零点。
街道上已不似来时那般热闹。
途经空无一人的公交总站时,迎面走来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姿态吊儿郎当。
其中一个少年,冲方舟二人比了个中指,嚷了一句:“滚回你们的国家。”
她俩自然不会憋屈地将这话咽下,很有默契地同时举起手,冲他比了回去,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
可对方并未偃旗息鼓,他们动手扯住方舟的背包,还附赠了一些更难听的词句。
受未成年保护法的庇佑,一些不明事理的青少年常会嚣张惹事,连警.察都拿他们毫无办法。
可作为暂居此地的留学生,方舟一不小心会没了签证。她实在犯不着和这几个小孩较真。可此时,她心底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怒火。
她扯住自己的包,高声道:“压根没人在乎你们,也没人关心你们,才会放你们大半夜的在大街上鬼混!”
大晚上还在外瞎晃悠的少年街溜子,多半是家庭出了特殊状况,严重欠缺家人的管束和照料。
方舟的话,对这几个孩子而言,无疑是一记暴击。
“你**的在说什么?”方才冲她们比手势的那位,怒气冲冲地瞪着方舟。
杜依见情况不好,本能地张开双臂,将方舟护在身后。
奈何她只有156的个头,身材也偏瘦小,稍一推搡,就被放倒在地。
方舟哪里忍受得了好友受欺负,不管不顾地上手,和那人扭打在一起。
另两个少年见状,即刻加入了混战。
方舟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头发被扯了,包被抢了,人也被推到在地。
得胜的三人朝方舟啐了一嘴,转身离开。
像是挨了一剂肾上腺素,她麻溜地爬起,扑上去,想夺回自己的包。
杜依在身后大声劝:“算了,舟舟,让他们去吧。”
第二回合还未开打,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位见义勇为的彪形大汉。他一手一个控制住了两位青年,剩余的一个见情况不妙,抓紧手里抢来的包,拔腿就溜。
还未等方舟开口道谢,蓦地被人从身后一拽,她被迫转过身,跌入了一个陌生的怀抱。
“他们要钱要财就由他们去,为什么要跟他们硬刚?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们三个么?你怎么那么傻?两年前受过的伤没让你长教训吗?”
Leon一迭声地问,听上去像在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方舟嘟囔着说抱歉。
也不知今日为何会那么莽,似是心中有一团怒火没处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发泄地,就彻底地暴走。
Leon将她拥得很死,使得她蜷在二人之间的双手都没法动弹,呼吸也逐渐困难。
“Leon……?”方舟艰难地说,“我喘不上气了。”
Leon这才回过神,将她松开。
大概是因为气温太低,他的嘴唇发紫,微微轻颤,眼睛里都被冻出了红血丝。
“摔着没有啊?有没有受伤?”
方舟木愣愣地答:“没事,穿得厚,不疼。”
“包里有没有重要的证件?护照?居留卡?”
他怎么还知道居留卡?
“证件都在家里,钱包里只有一张学生证,明天去Sekretariat补办就成。”
事发时上了头,肾上腺素飙升,待事后冷静下来,方舟不由地感到后怕。在警.局回复问询时,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
Leon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直到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彻底放松下来。
年龄小的那位少年只有14岁,大的那个也只有16岁,不出意料的,都是未成年人。
警.察温言软语地做着调解。
方舟明白,有未成年人保护,这事大概率也是不了了之。
大约一小时后,两个孩子的监护人,前后脚匆匆赶来。一个是耄耋老太太,看样子可能是太奶奶辈的,还有一位是老师,孩子的家长压根联系不上。
此时的方舟和杜依都已不想再追究,只盼望赶紧结束这个漫长的夜晚,回家歇息。
第26章 选择 做的时候,把我想象成他?
走出警局时, 已过了凌晨两点。
方舟正打算开口和Leon道别,就听身旁的杜依忽然压细了嗓子,娇滴滴地说:“哎呀, 这个点已经没公车了呐,能不能麻烦你送我们回去啊?”
方舟瞪她一眼:搞什么鬼?你的车子, 不是好好地在啤酒花园后巷里停着么?有必要麻烦别人送么?
她转向Leon,“没事, 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你先回吧,今晚已经够麻烦你了。”
话音刚落,Leon的车已停在他们面前。
“太晚了,我送你们吧, 不麻烦。”
杜依毫不迟疑地报上了她的住址。
方舟只当她此番言行是出于对Leon的好感, 便打算坐上副驾, 将后座相对独立的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不想杜依先她一步, 按住副驾驶座的门把手,又拿胳膊肘顶她一下,眼神示意她去后座。
Leon似乎没留意到, 她俩彼此较劲的小眼神,自顾自绕到另一侧, 上了车。
方舟也不好再墨迹。
一路上, 她始终扭头看向窗外, 没再言语。
坐在前头的杜依侧过身,拿手指戳了下方舟的膝盖, 轻声问:“他应该听不懂中文吧?”
方舟摇头,“怎么了?”
杜依冲她狡黠一笑,“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方舟没好气地回:“就上个月,你也是这么说另一个人的。”
“方才他抱你的时候, 吓得跟丢了魂似的,绝对喜欢上你了。”杜依语气笃定。
方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看到认得的人扯入了打斗,正常人应该都会被吓到吧?”
“你眼里就装不下半点粉红泡泡么?”杜依白她一眼,“他几几年的?”
汉娜提过,Leon大她六岁。“可能是88年的。”
“做什么工作?”
“好像是做金融投资的。”
方舟对H家族的了解实在有限,网络上没有与他们相关的任何记录,只能凭借Mia的只言片语,猜个大概。
她不愿平添好友的担忧,因此并不希望杜依知晓,她和H家族的人依旧有联系。
况且Leon方才自我介绍时,用了假姓氏,显然不愿外人得知他的身份。
“比起上回在你公寓里撞见的那个男孩,我觉得他可能更适合你。”杜依点着头,对这位候选人很是满意,“刚才在警局,他表现得周全妥帖,整个人的气质也是温柔包容的。跟他相比,诺亚就像小孩子。”
方舟无奈地笑,“依依,你不觉得你现在说话的腔调,跟你妈一模一样?”
她这时才想起,“他其实跟我表白过,两个月前,我明确拒绝了。”
杜依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不会是脑子被驴踢了吧?为什么呀?”
“我觉得我和他不合适。”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合适?先睡一下试试,不合适再分呗?他看上去经验挺丰富的,或许能让你对杏有所改观。”
有没有经验,还能凭肉眼分辨出来?
莫非这就是海后对于海王的感应和认可?
“杏可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别那么抗拒,我的乖宝宝舟舟。”杜依冲她眨眨眼,“我之前送你的那些套还在吗?”
三年多前,当方舟遭受了被分手、努力挽回、再被分手的连环打击后,杜依特意飞来德国安慰。
听她吐槽完勇敢示好,却惨遭重创的悲惨经历后,杜依立即给她买了一堆套,开玩笑似地说,要她多享用异国小鲜肉。
方舟嘟囔着说:“早过期了吧。”
杜依语重心长地说:“把握住机会啊,舟舟。”
方舟轻哼一声,“你那么欣赏他,干嘛不自己上?”
“他个儿太高了。我谈过高个,费劲,接个吻脖子疼,在床上也不好协调。”杜依一本正经地说,“他的身高,配你刚好。”
方舟拿指尖顶了下杜依的脑袋,不耐烦地说:“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不放心一个人回去,今晚睡你那儿。”
说话间,他们抵达杜依的住处。
车刚停稳,杜依飞快地下了车,抬手堵上后车门,及时阻止方舟下车的动作。
“哎呀,我那儿今晚不方便哦。”杜依做作地摆出格外为难的样子。
方舟失笑:这丫头,今晚是铁了心地要把她往别人那儿送。
杜依弯腰俯身,向一旁的Leon使了个眼色,“麻烦你今晚好好照顾舟舟。”
Leon微微颔首,“请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方舟皱眉:这两人是在对什么暗号么?
临走,杜依还不忘继续鼓励,“加油啊,舟舟,等你好消息。”
待重新上了路,Leon侧头看她,眼神颇为玩味,“听你朋友的语气,是在鼓动你做什么事吗?”
方舟暗自庆幸,他完全听不懂杜依的虎狼之词。
“没有,她只是很喜欢开玩笑。”
方舟明白,只要她开口提,以他万花皆可采撷的开放态度,一定会欣然接受。
倘若她选择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一晚,就能终结掉和诺亚的可能,也能彻底了断对他的任何念想。
这倒不失为一桩好事。那狗子实在太让人分心了。
车停稳后,像上回一样,Leon默默陪她走上门前的花园小径。
但和上回不同的是,今晚,三楼的灯,暗着。
等到了大门前,方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钥匙在那被人抢走的包里。
她扶额暗叹:看来得闹醒楼下的穆勒太太,麻烦她帮忙拿备用钥匙。
正打算按门铃,身旁的Leon利索地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如果你不想大半夜的打扰穆勒太太,今晚也可以去三楼过夜。我有三楼公寓的备用钥匙,是之前汉娜留下的。”
这人未免也太会察言观色了。她在他面前,根本就跟个透明人似的。
Leon将三楼公寓门的钥匙从钥匙串上解下,递给方舟后,才开口问:“能送你上去吗?”
先主动给钥匙,让她放松心理戒备,然后再提出陪同的请求。
他真是太会了。
上一回,方舟明确地出声制止,可这一次,她并未应声,似乎是默许了他上楼。
Leon跟随她踏上楼梯台阶,在二层至三层间的拐弯处,先行停下脚步,目送方舟独自走到公寓门前。
在方舟转动钥匙时,他忽然开口问:“你听说过登门槛效应么?”
一旦满足了他人的小要求,人会更容易接受,对方进一步提出的大要求。
方舟按在门把上的手稍作迟疑,扭头望向Leon。
他站在台阶下,仰望着她,面上微微带笑,把姿态放得极低。
“你想进屋,是吗?”
“想进。”
他的眼神分明告诉她,他想进入的,显然不仅仅是屋门。
一个月前旁听到的热烈dirty talk在方舟耳边回响。从女方当时难以自抑的回应来看,Leon确实很有经验。
好友鼓动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方舟一时有些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
Leon缓步上楼,“从一段失败的爱恋中走出来的最快方式,是开启一段新的恋情。”
他的语气从容,声音魅惑。
方舟松开抓着门把的手,转过身,“你现在不是有交往的对象吗?”
“我还没有能给予承诺的固定伴侣,一直都是自由身。”
依照方舟对他的了解,他的言下之意应该是:他和任何人都只是419,不用太当回事。
她未能领会到,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在她身上,他想要的,不仅仅是杏。
方舟轻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把爱和杏完全分开?”
“对我来说,这两件压根就不是一码事。”
“那你要不要教我……”话一出口,方舟就后悔了,及时地收住了话头。
她再怎么不济,也不该对诺亚身边最亲密的合作伙伴下手。
Leon一面走近,一面问:“怎么不把话说完?你要我教你做什么?”
他来到方舟面前,眼中浮出戏谑的笑意,“你已经第二次把我错认成他了。一会儿做的时候,要不要把你的眼睛蒙上,好让你把我想象成他?”
他琥珀色的瞳仁亮得骇人,看上去像是伊甸园中,引诱人犯错的罪恶之蛇。
“心里想着一个人,怀里却抱着另一个人,Gio,你能做到吗?”
Leon又逼近了些,迫使方舟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他抬手把住她的肩,不让她再有后退的可能,头缓缓靠近,唇也凑了过来。
方舟向后仰头,直至脑袋碰上身后的门板。她本能地抗拒他的接近,颤抖个不住。
她抵住Leon欺近的肩膀,坚定地说:“抱歉,我做不到。”
Leon却置若罔闻,不断逼近。
眼看躲不过,方舟自欺欺人般地闭上眼,混沌的脑袋试图开始思考,她该如何全身而退。
不过,最终落在她面上的,不是不受欢迎的唇瓣,而是一阵轻柔的笑声。
“我可不做别人的替身。”像寻常问候似地,Leon轻贴了下她的面颊,而后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倚靠在楼梯栏杆扶手上。
他始终盯着她的眼,面上依旧挂着笑意,“亲爱的Gio,你今晚的状态不太对劲,你该不会是爱上了那个小男孩吧?”
方舟不确定他是否在玩什么欲迎还拒的把戏,飞快打开屋门,躲在门后,低声说:“今晚麻烦你了,请回吧。”
“你先洗漱休息吧。刚才在路上,我已经给诺亚发了消息,他今晚跟米国那边有会议,这个点应该还没休息。我去车里等,等他来了我再走。”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个道理,他懂。
第27章 淘气 闹够了没?
一晚上接连受惊, 方舟在浴缸里泡了许久,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弛下来。
神思涣散间,听见接连两阵“笃, 笃笃”的敲门声。节奏比平时更为急切。
方舟能猜着门外人是谁,存了坏心, 希望他进门,便没出声回应。
听不到屋内半点响动, 诺亚推门而入,神色慌张。
映入他眼帘的,是始料未及的绮丽。许是泡浴的时间过久,水面上的泡沫稀薄, 几近于无, 完全遮罩不住水下的旖旎。
头一回见此景象的诺亚一时怔住, 恍神数秒后, 才尴尬地扭过头,“抱歉,我担心你出事, 就直接进来了,抱歉。”
说完转身就走。
“你站住!”方舟出声叫住他, “你依旧觉得我会做傻事么?”
诺亚勉强侧过身, 阴着脸, 皱着眉,似乎眼下的情景令他相当不适。
瞧见他这幅厌烦的模样, 方舟心中刚消解的怒气再度升腾。
他们几乎已经默认了彼此的关系,险些进展到最亲密的一步,他怎么忽然就翻脸不认人了?近一个月,半点消息都没有, 现在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她面前,还一脸的嫌弃。
此刻的她,很想惩罚他、挑战他、惹恼他。
“你过来。”方舟用命令的口吻说,“我脚麻了,动不了了。你扶我起来。”
诺亚绷着面孔,将视线固定在浴缸底端,缓缓走近。
方舟趴靠在浴缸边缘,轻笑着问:“怎么不敢看我?你心里有鬼么?”
诺亚顺从地将视线移到她脸上,眼神坦荡。
当他走到浴缸边,向她伸出手时,方舟蓦地站起身,将湿漉漉的胳膊迅速搭在了他肩上。
她的行动突然,令他根本来不及躲避逃离。
借着浴池底的高度,方舟几乎可以平视他那双震惊的琥珀眼。
她冷声命令:“吻我。”
诺亚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方舟将双臂绕到他颈后,凑近身,闭上眼,含住他的下唇。
诺亚的身体僵直,一动不动,既没给予回应,也没适时地推开她,只由着她吮。
惩罚似地,方舟重重咬了下他的唇,他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顿觉无趣,站直了身,睁眼看他。
“在布里恩茨,你不是学得挺好么?怎么现在跟个木头似的?”
诺亚眼神茫然道:“我不记得了……”
他目不斜视,面上正气凛然得像使馆前那些站岗放哨的守卫。
这幅淡漠的姿态,让方舟不由地自嘲:她大半夜胡乱撩人,结果怎么都撩不动的行为实在可笑。
“闹够了没?我看你腿脚利索得很。”诺亚嗓音沙哑,抬手扳开她缠绕的胳膊,不耐烦似地甩开,“你赶紧收拾,我去厨房弄点吃的。”
诺亚的住处长时间空关着,没备什么吃食。他泡了一碗苹果+肉桂口味的米粉,附加一杯能放松神经的洋甘菊茶。
“怎么给我整小孩子的玩意?”
“方才Leon跟我说了你今晚的遭遇。你看你闹腾的样子,不就是个淘气的孩子么?”
方舟自知,今晚的确不像平日里那般理智清醒,沉默着接受了他略带责备的嘲讽。
她浅尝了一口米粉,依旧不大能接受肉桂加在食物里的味道。
餐桌对面的诺亚倒是吃得香甜。
一个月不见,他看上去瘦削了许多。想来两地来回飞的高强度工作,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怎么又心疼上了?
心疼他就是她倒霉的开始,何况他那么会装可怜。
诺亚放下碗勺,将二楼的备用钥匙放桌上,“你自己回吧。”
“钥匙被抢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跟来?我不放心回去睡。”方舟嗫喏道,不大情愿承认自己胆小。
“那今晚你将就下,睡我屋里,我睡沙发。已经联系了锁匠,明早会来更换楼下大门和二楼的锁。”
方舟点头应下。
方才她的胃受了刺激,在警.局卫生间里,不受控地将勉强吞下的汉堡吐了个干净。眼下腹中空空,她亟需食物抚慰。
方舟拆开今晚刚购入的一盒Gf巧克力。
她自己买的那盒,连带着背包,被人夺走。手头这一盒,是刚才杜依为了安慰她,硬塞进她衣兜里的。
她们都很欢喜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入口丝滑,口感香醇。甜度对不喜甜的人相当友好,回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苦。
唯一的缺点就是极易融化。
捏住巧克力块的三根手指皆被沾脏,方舟慢条斯理地轻.舔指尖,将手上残留的巧克力液一点点吮干净。
见对面人目光呆滞地盯着她瞧,方舟俯身,将巧克力盒推到他面前,问:“你要吗?”
诺亚一怔,“嗯?”
方舟不解,他怎么忽然变得呆愣愣的,像脑子短路了一般?她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想不想要?”
诺亚又看了她半晌,抛下一句“我睡楼下”后,抓起桌上的钥匙,夺门而出。
方舟轻叹:就这么嫌弃她么?连共处一室都不愿意了?
她并没意识到,她身着松垮的浴袍,湿发披散,一根接一根舔手指的模样,落在诺亚眼中,勾起了他不该有的遐想。
方才她不经意地俯身,一片雪景直直撞入他的眼帘,又听她略带歧义的问话,脑中即刻空白。
自目击水下旖旎的那一刻起,诺亚的裤子就逐渐变得不大合身。
即便躲到厨房里,依旧久久不消。
这一个月里,只要想到她,想到在布里恩茨的那晚,他就无法自抑。眼下亲眼见她,时而刻意、时而不经意地撩他,身上又开始隐隐犯痛。
他的自制力已然到达极限,他怕再多停留一秒,就会做出不该做的事。
可他的想法,方舟全然不知。
她并不钟爱甜食,平日里,吃了三两块就会被发腻的口感劝退。但此刻,她木然地一口接一口吃着,不知不觉间,竟将一整盒巧克力吃了个精光。
可她还是觉得饿极。
她打开食品柜翻找,只寻到一盒即食的麦片和宝宝米粉,冰箱里也只有几瓶气泡水饮料。
要是把他仅有的这些存粮都消灭干净,她的病症怕是会暴露。
方舟躺在沙发上,试图入睡。
可糖份一下摄入过多,神经变得异常兴奋。
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待到次日锁匠师傅来换锁时,诺亚已不见了踪影。
当天上午,方舟的背包便被找回,钱包里的钱一分不少,其余物品也一样不缺。
难得小城里的警.察办事如此高效。
下午,方舟依照惯例,前去康养院探望Mia。
此处虽名为康养院,实际是一家私立治疗机构,专门接收各类物质上.瘾的患者。得到患者家庭的慷慨资助,院内配备的设施先进,医生、治疗师皆是业内顶尖。
这处地方,方舟并不陌生。先前夏季学期的一门实习课,便是被安排在此地进行。
虽时值冬日,供患者散步歇息的花园内,依旧是一番春景。新种的耐寒花卉开得正盛,草坪依旧碧绿,绿植常青,毫无冬季萧条之感。
方舟抵达时,Mia正躺在花园长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姿态慵懒。
她已处于疗程的最后几日。细致专业的照料和充分的休养,在她身上取得了可喜的成效。她面色红润,看上去心情极佳。
方舟打了声招呼,继而留意到,不远处的草坪上,躺着一位金发男子。
听到她的声音,男子取下罩在面上的渔夫帽,坐起身来看向她。
竟然是Oskar。
方舟一时愣住。自游艇事件之后,她就没再跟他打过照面。
可此刻眼前的Oskar,似乎与先前压迫她的那位判若两人。
他眼中的精明狠戾消失殆尽,看上去竟有些傻愣愣的。
Mia凑到方舟耳边,低声解释:“他断断续续一直有食用O物的习惯,近来上了瘾。上周末不小心摄入过量,失去了意识。虽然被抢救过来,但脑神经损伤严重,思维和记忆都出现了问题,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恢复。”
Oskar乐呵呵地冲方舟笑,像一位人畜无害的小朋友。
方舟只觉心惊:他变成这幅模样,真的只是“不小心”么?
或许杜依的提醒是正确的,她不该跟他们有任何牵连。
Mia轻叹一声,“其实真正伤害汉娜的是他父亲Paul,Oskar不过是他的走狗,他才不敢把手伸向自己家里人。”
方舟脑中嗡地一响。先前在墓园中见到的,那三座可怖的年轻女子的墓碑,依次浮现在她眼前。
“你母亲也是受害者吗?”
Mia惊坐起,略显慌乱地说:“啊呀,我不该跟你说这些,Leon叔又该骂我了。”
方舟想要接近真相,可又怕真相会让她难以承受。
正琢磨着该如何追问,Mia抓起她的手,问:“你食指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磕碰到了。”方舟飞快地将手藏入口袋,稍显心虚。
每次过量进食后,方舟都会采取代偿措施。以前的她,会做一些相对温和的挽救行动,比如锻炼,或是减少之后几天的进食量,还算能控制得住。
可这个月,她暴食的次数愈发频繁,她又没有充分的时间锻炼和缓解,只得采取最便捷,亦是最不妥当的处理方式,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
或许她也应该尽快接受治疗,可她既没有钱,也没有闲。
第28章 暴食 被发现了
刚踏入十二月, 小城内的各家店铺便早早摆上了圣诞节装饰,迫不及待地预备迎接,这个一年中最为重要的节日。
周六晚, 完成每周例行采购的方舟,在公寓楼下, 碰见了正在挂圣诞花环的穆勒太太。
她叫住方舟,回屋拿了一板日历巧克力给她。
“圣诞快乐, 我的甜心。”慈祥的老太太说着,亲吻了她的面颊。
穆勒太太从前喜欢称呼汉娜为她的Suesse(甜心)。在她离开后,这个称呼,不知怎地, 就落在了方舟头上。
过去两年, 每到12月1日这天, 汉娜都会送方舟一板日历巧克力。
之所以称其为“日历”, 是因它的包装纸盒上,共有二十四个分隔开的小纸窗,错落排序, 分别对应圣诞节到来之前,十二月的每一天。
每扇小纸窗背后, 都藏有一块巧克力, 形状各异。
从十二月的第一天开始, 每天找到对应日期的数字,打开窗户, 便能拥有一颗甜蜜。
盒面上通常绘有圣诞树、姜饼屋、风铃、雪人这些圣诞标志物,还有憨态可掬的圣诞老人,骑乘麋鹿而来。
相当孩子气的礼物。
方舟道了谢,回了屋, 归置好刚买回的食品、物件后,独自坐在餐桌边,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愣。
在正式的遗嘱里,汉娜写明,二楼公寓内的所有物件都交由方舟处置。
几个月过去,方舟并未处理掉其中的任何一样。客厅的沙发上,依旧堆叠着汉娜的毛绒玩具,墙壁上挂着她的相片,厨房里她惯用的餐盘杯子也都没收。她的卧室、衣帽间、书房也依旧维持了原样。
就仿佛,汉娜从未真正离开。
倘若她真没离开,该有多好。
两年半前,方舟刚从租金高昂得离谱的大城市慕尼黑,搬来了图宾根。
那时的她,还不甚清楚,这座小城的租金价位,想当然地以为,小地方的价格会便宜许多,便欣然接受了汉娜同住的邀请。
后来她才了解到,小城虽小,可架不住寻租的学生数量众多,房源根本供不应求,租金也比寻常小城贵上许多。
她所租住的这栋现代住宅,新建不久,且位置和景致都很不错。公寓内,一东一西,一大一小两间卧室,皆是有独立卫浴的套间。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公寓,房租显然不可能只要350欧。
等方舟起了疑心,询问汉娜,得到的回答则是:可能是因为房东穆勒太太不缺钱,年纪大了只希望有年轻人陪伴。
平日里,二人都很忙碌,能坐下来,推心置腹交流的次数并不多,但汉娜一直是一个温暖而恒常的锚定点,让漂泊在外的方舟觉得心安。
忆起故人,方舟体内又涌上了难以抵挡的饥饿感。
她拆开巧克力盒子,寻到数字1的窗口,取了一块,含在嘴里。
一股甜香包裹住味蕾,不多时便融化于齿间。
方舟未觉满足,反而更加饥肠辘辘。
她又将2号那一格窗口打开,将纸窗后隐藏的甜块塞入口中。
这一次,她没再细细品味,只咀嚼了两下,就匆匆吞咽下肚。
那一扇扇方正的小窗,似在不断地向她发出召唤,引诱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个又一个。
待她回过神来,整整二十四块甜巧,已被她消灭干净。
此刻,方舟的神思有些恍惚,全然感知不到口中的甜腻。
熟悉的感受再一次涌上心间。她明白,自己又将成为食欲的俘虏。
她在心中默念:不能再这样了。
虽这么想着,人却不受控地走至食品柜前。
她将额头抵在柜门上,轻声告诫自己:不该这么做,事后一定会后悔。
可经过片刻无用的挣扎,她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方舟心想:哎,算了,就当是为接下去的冬天囤积热量吧。
寻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所谓的自制力就被她彻底地抛诸脑后。
方舟将刚放入食品柜的食物悉数取出,一股脑地摊在餐桌上,又从冰箱里拿出瓶装酸奶和桶装冰激凌。
接下去的半个多小时里,方舟的大脑一片空白。
嘴里的东西还没咀嚼完,便直接囫囵吞下。
在孤独的黑暗中,除却食物,其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叮铃铃……”
一阵尖锐刺耳的门铃响声,迫使方舟猛地回神。迟钝的思绪像一只慢行的乌龟,缓缓爬回她脑中。
她怔怔地看着桌上一堆空空的食品包装袋。
在她愣神的间隙,又是一阵铃响。
“等一下!”
方舟终于反应过来,仓促收拾起桌上的残骸,将它们通通扫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垃圾桶倒比她的胃更为矜贵,一时容不下这么多的垃圾。
门外人似乎并没听见她的低声回应,直接拿钥匙开了门锁。
听得开门声,方舟全身僵住,定定地朝门口望去,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嘴里还塞着一把薯片,嘴角还挂着冰激凌乳液,模样狼狈不堪。
借着楼道里的灯光,她看清了进门人。
诺亚随手开了灯,见到餐桌旁的方舟,面上的焦色稍缓,“抱歉,你一直没接电话,想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方舟将口中的食物胡乱咽下,没好气地回:“我有没有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又朝他摊开手,“把备用钥匙还我。”
“这是穆勒太太手上的备用钥匙,我这儿还没你的新锁钥匙。”虽是拒绝的意思,诺亚依旧很配合地将拿着钥匙的手伸向她。
方舟起身去接。许是她一下起得太猛,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肚子直直下坠,引发一阵钝痛。
此刻的她才清晰地感知到,方才吞吃入肚的食物重量。疼痛来得实在剧烈,迫使她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诺亚见状,忙上前搀扶,却被她扬手挥开。
怪她近来反反复复了太多次,方才吞下的食物,即将随着胃液返上来。方舟怕自己坚持不了太久,慌忙赶客,“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你看上去像是没事的样子么?”诺亚不悦道,一手拽住她,一手抹去她嘴角残余的冰激凌液。
方舟起初还能勉强忍住,奈何身体依旧记得之前的习惯性动作,加上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引得她体内一阵翻腾。
她大力甩开诺亚,冲进厕所,伏在马桶圈上。
都不需再借助外力,胃自行觅得了舒缓。
诺亚在她身侧半蹲半跪着坐下,帮她抓起散乱的头发。待她消停之后,又寻来了纸巾,默默地递给她。
丢尽了颜面的方舟冷声命令:“你出去。”
“我最难堪的模样你都见过,你还担心在我面前会掉份儿?”诺亚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温柔,充满了怜惜的味道。
他方才留意到了她肿胀的腹部,又瞥见一旁未能合上盖子的垃圾桶。
Mia提醒的没错,她确实有进食障碍。
方舟闭上眼,虚弱地倚靠在墙上。
诺亚伸手轻抚她的脑袋,像撸一只猫似的,一下接着一下。
他并未即刻询问,待她面色好了些,呼吸也平顺了,才开口道:“食物本该是给人愉悦的,为什么拿它来折磨自己?”
“我只是一下吃多了,就不能偶尔放纵一把吗?”
方舟投出去的目光带着怨怼,可收到的眼神却相当温和,似是带着宽恕的意味,让撒了谎的她顿觉心虚。
“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承认问题确实存在,不是吗?”
诺亚也靠到墙边,与她肩并肩坐着。他稍作犹豫,还是抬手扶住她的肩,将她揽入臂弯。
许是他的怀抱过于温暖,又许是他身上的气息过于诱人,方舟没有抗拒,软绵绵地伏在他怀里。
“Mia青春期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做。”
看来是机灵的小丫头告了她的密。Mia昨天见着了她手指关节上的红印,估计即刻猜到她或许也是惯犯,只是没当场揭穿她。
诺亚把玩起她的手指,“原先你手上没这印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方舟不响。
“最近碰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吗?”诺亚耐心地问,见她迟迟不回,犹豫了下,又问,“是因为……我吗?”
方舟轻笑一声,“你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最近写论文压力太大,不知道能不能按计划毕业。”
诺亚揉着她的肩,下巴轻蹭她的头顶,安抚道:“在这儿延毕才是常态,你已经够厉害了。还有其他原因么?”
“嗯……我的反射弧可能比较长。汉娜的事,我好像到现在都还没回过劲来。”
诺亚,穆勒太太,Mia,她尽力帮他们一个个走出哀伤,末了,却发现自己陷进去了。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外化成了单一的对食物的渴求。
“有去看过医生么?”
即便她去精神科挂门诊,医生作出的诊断大概率只是非紧急的心理状况,并没到疾病的程度。非疾病的咨询费用,不在她学生医保的报销范围内。
费用昂贵,她负担不起。
诺亚自然想不到她的顾虑,又说:“你应该了解,心理最容易出现问题的是哪一类人群?”
“心理相关从业者。”
方舟不愿让诺亚替她担心,于是说:“我会去找我们专业的Berater聊一聊(类似辅导员)。如果情况得不到缓解,我再去看医生。”
诺亚点头赞同,“你搬到三楼来吧。不睹物思人,或许会好一些。”
乍一听,方舟还以为这是破格的同居邀请,一时没想好该如何拒绝。
他今日态度极佳,她也不好再恶语相向。
正想着婉拒的措辞,又听诺亚说:“我最近都不会回图宾根,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搬来住吧。”
第29章 医生和厨子 要好好吃饭
次日清晨, 方舟迷迷瞪瞪地出了卧室,睡眼依旧惺忪。
一进客餐厅,便瞧见端坐在餐桌边的诺亚。身穿居家服的他, 正悠闲地吃着早饭,指尖滑动面前支架上的pad, 姿态安逸得像在自己家中一般。
昨晚,方舟拒绝了他搬住处的邀请。虽说不再对他抱有任何肖想, 但在他睡过的床上,她恐怕没法安心入眠。
听到声响,诺亚撩起眼皮看向她。
虽然吞吃下肚的食物大半都被清空,可仍有过量的盐和糖分进入了身体循环, 她的脸孔免不了有些水肿。
平日里是白白嫩嫩的椭圆形, 似剥了壳的鸡蛋;此刻鼓鼓囊囊的, 像刚出笼的蒸包子。
真想过去咬上一口。
可惜他不能够。
诺亚语气淡淡地说:“楼上面包机坏了。”
好像这就能合理解释, 他为何一大清早出现在她的住处似的。
就不该心软,把备用钥匙还给他。
一想到昨晚在他面前彻底失了颜面,方舟忍不住呛他:“去找楼下穆勒太太不行么?非得来我这儿?”
诺亚不理会她的恶声恶气, 反过来嘲讽:“昨晚清理了你留下的垃圾。你这食量,不去参加大胃王比赛, 实在是可惜。”
方舟吃了瘪, 不吭声, 伸手去取桌上的面包。
诺亚抬手抓住她的手腕,“上午你有其他安排么?”待她摇头应了, 又说,“那先空着肚子,一会儿带你去做胃镜检查。”
“不去。”方舟甩开他的抓握。
“胃很脆弱,经不起你这样反复折腾。得确认你身上没出问题才能放心, 不是么?”
诺亚认真起来的严肃模样会让方舟觉得,他压根不是小自己近两岁的弟弟。
“无痛胃镜需要全麻,得有人陪同。你要是担心我把你拐跑,那就联系你那小个子朋友陪你。”
亲近如杜依,也不知方舟饮食失调。
方舟也不希望她知情,免得她无谓地担心。
去就去吧。反正诺亚是糖含在嘴里,也能狠心吐掉的那种人,方舟早已对他失了戒心。
无需提前预约,无需家庭医生开具的转诊单,也不需要试图证明,做这项非常规体检项目的必要性,方舟直接被送进了诊疗室。
接诊的年轻医生模样和气,是诺亚的旧相识。
方舟在诊疗椅上躺下,看着护士将麻醉剂注入静脉。
她口中放置着撑开牙齿的固定器,此刻的模样估计像大嘴猴,不甚美观。但她没费心赶身旁的诺亚离开。
经历了昨晚的狼狈,在他心中,她的形象恐怕早已崩塌……
像是打了个盹,方舟不多时便悠悠转醒。
医生Nils正一脸和蔼地告知诺亚:“通过内镜观察到的情况没有异常,取样的刮片要等化验之后才能知道结果。”
一旁的方舟一脸黑线,“患者本人在这儿呐,不用跟他说,他又不是家属。”
Nils转向她,仔细询问:“经常有短时间内大量进食的习惯吗?多少量?发生的频次?补救措施?”
方舟一一作答。
“你应该感激你的胃,经你这样折腾,它依旧恪尽职守,没有罢工。”
诺亚一言不发地听着,心底不由地涌上一股酸意。她跟别人讲话都那么和颜悦色,句句都应得温柔,怎么对他老是横眉竖眼,冷言冷语的?
“返上来的胃酸会腐蚀你的牙釉质,体内的电解质失衡可能导致心力衰竭,会引发严重的并发症……”Nils罗列出种种病症,似在刻意吓唬她。
但这些,方舟都心知肚明。
她学过异常心理学,这些知识点她都背过。
明明知道这样做不明智,对身体有伤害,明明知道事后会懊悔,会愧疚,却无法抵挡住汹涌而来的食欲。
方舟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医生。
他个头并不算高,斯文干净,面部线条和他的气质一样柔和。
一双手尤其漂亮,手指纤细,指节分明。最关键的是他的指腹饱满,看上去很有力量,是杜依最喜欢的类型。
待出了医院,抱着为好友谋福利的心思,方舟好奇地打听:“Nils医生他是单身吗?”
诺亚心中警铃大作,“他一直跟别人藕断丝连,可能不是理想的交往对象。”
方舟轻轻“啊”了一声,似是相当遗憾。
回程路上,诺亚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方舟也懒得寻话题。方才胃镜入喉,喉咙口稍有不适,喝了口水,便眯眼歇息。
回了住处,诺亚一点都不见外,在她的食品柜里一通翻找。
“你饿了没?我煮点面条,软软烂烂的容易消化。”他自顾自地取锅盛水,娴熟的样子,倒真像是懂做饭的人。
方舟本想拒绝,可想到自己先前也给他下过一次面,就当他是在回礼。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好意,调侃道:“还以为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没想到还会亲自下厨。”
诺亚拿手在炉边比划了下,“大概这么高的时候,我就自己做饭了。安东的厨艺还是我教的,下次有机会给你做好吃的。”
方舟并未多想,随口说:“你家人倒是心大,放心让一个半大的孩子做饭。”
“没办法啊,一个得了厌食症的母亲,不会给孩子做饭。我总不能饿着肚子吧。”诺亚背过身去,静候锅里的水烧开。
方舟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过了良久,她才开口道:“我很抱歉,诺亚……”
锅内的水沸腾起来,发出“噗噗噗”的宜人声响。
诺亚将一把细面散入锅中,一边搅动筷子,一边说:“我目睹她跟食物作斗争,可她的身体怎么都无法接纳。即便瘦到肋骨突出,也依旧没法进食,只能依靠营养液维持生存,直到……”
方舟心中隐隐作痛。她找不到合适的宽慰言语,于是走上前,从他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他真的瘦了许多。
诺亚拿空闲的左手摩挲她的手背,“我拜托了穆勒太太给你做饭,以后别在家里备另外的吃食。”
“我不想麻烦别人。”
“适当接受他人的好意也是一种礼貌,Giogio。穆勒太太她本来就要做饭,不过顺带着多做一份,不麻烦。何况她是虔诚的教徒,助人情结重,很乐意照料人。”
诺亚转过身,把住她的脑袋,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温柔、亲昵、干燥,不带有任何欲求。
“我下午还有事,得马上回斯图。照顾好自己,Giogio。”
短暂的颓丧过后,方舟迅速振作。她理通了思路,在接下去的两周半内埋头苦写,终于完成了余下的论文。
远在慕尼黑的语言搭子,帮她更正了语法错处和不恰当的措辞。
赶在圣诞节+新年长假开始之前,方舟顺利地将文章发给导师K教授过目。
本以为要等新年后才会收到导师的回信,没想到当天下午就得了回复。
[亲爱的舟,辛苦了!目前只简单查看了摘要、导入和正文开篇部分,没有太大问题。剩余部分等假期结束后再细阅。享受假期,祝愉快!]
方舟如释重负——
为期两周的长假,杜依照例回了家,穆勒夫妇也去了亲戚家过节。方舟本以为今年会是她独自一人过圣诞夜,不想天未暗,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三周未见的诺亚,提着两个大购物袋入了门,“好几年没在这儿过圣诞,都忘了今天中午超市会提前关门,幸好亚超还在营业。”
方舟暗笑,她实在想象不出,他去亚超买菜的模样。
“还以为你会叫底下人替你做采购。”
“他们早下班了,圣诞夜不能再麻烦他们,不是么?”
诺亚没多废话,即刻忙碌起来。
方舟不好意思让他独忙,在边上帮忙打下手。
诺亚见状,把她往屋里推,“你在房间里等吧,一会儿油烟大了,得开窗,你别冻着。”
听他这么说,方舟忽然有一种,被当成了小朋友来照顾的感觉。
这种感受实在陌生,即便她是小孩的时候,也未被好好照料过。
看着开放厨房里诺亚忙碌的身影,她的眼眶微微发涩。
下油锅炒菜时,为了不让警报响起,窗户大开。见他围兜里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绒衫,方舟拿外套给他披上,“冷不冷?”
“没事。”
做菜这事,多少还是需要点天赋。经历了六年多的打磨,方舟的厨艺只精进到了饭不煳、菜不生的水平。
好在她对食物要求不高,有时牛奶加麦片就能凑合一顿。
诺亚选择了红烧肉、白菜卷肉、椒盐虾这几道相对复杂的菜式,但最得方舟欢心的,是那盘看似寻常的香菇炒青菜。
17年的德国,亚超内中国蔬菜的种类稀少,且价格昂贵,就连普通的大白菜也不是“白菜价”。
青菜更是件奢侈品,一般都按颗卖,一颗就要近3欧。方舟舍不得买。
见她吃得很是投入,诺亚笑问:“你多久没回过国了?”
“三年多了。”
“怎么不回去?”
“又没人欢迎我回去,干嘛要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呢?”
知道她不乐意提及自己的家人,诺亚及时收住了话头。
饭后,诺亚包办了洗碗任务。待他将碗筷通通放入洗碗机,直起腰身时,忽被方舟从背后拥住。
沉默了半晌,他哑着声问:“怎么了?”
“谢谢你。”
方舟想与他亲昵,但还缺了些主动提出的勇气。如果今晚能水到渠成地发生些什么,她不会抗拒。
可诺亚始终不发一言。
诺亚随手搁在台面上的手机陡然一振,屏幕上蹦出来电人的名称:“全世界最美的宝宝”。
方才在吃饭的时候,同样称呼的号码,已经来过两次电话,但都被诺亚迅速掐断。
无意间瞥见了屏幕的方舟,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但只假作没看见。
这两个月,她仅见过他两回,不清楚期间他是否遇上了旁人。
此刻,电话再次响起,又被无情掐断。
这一次,“宝宝”追加发来了一条消息:[你他喵的在外面偷摸养狗了吗?速速回家!]
看来这位脾气不太好的“宝宝”已经与他有了家。
方舟无法再继续无视。她可不想当狗。
或许诺亚只是把照顾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就像他从前照顾他母亲那样。
方舟收回手,下了逐客令:“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圣诞快乐。”
诺亚知道她方才看见了什么,也明白她此刻为何不快,但未作辩白。
心爱之人软软地贴靠在背上,无缝无隙,小诺亚不可避免地觉醒。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把持得住,回了声“圣诞快乐”,便匆匆离开。
第30章 诱捕 日常互钓
圣诞夜, 方舟和身处欧亚大陆另一端的杜依视频聊天,一不留神就唠到了深夜。
次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刚摘下睡眠耳塞, 方舟便听得屋外一阵叮铃咣啷的细碎声响。出门一瞧,又见着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在厨房里忙碌。
只听说过田螺姑娘,不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田螺先生。
方舟心中虽喜, 嘴上却嗔怨道:“你现在进门都不跟我打招呼了么?”
“我按了门铃,你没应。”田螺先生答得理直气壮。
“你家里不是有人在等你么?还赖我这儿做什么?”
方舟暗恼:好好的一句责问,怎么被她说得跟撒娇似的。
诺亚听出她语气里的娇嗔,心中暗喜, 靠过身去, 在她面上轻贴一下。
方舟一惊, 侧仰着身, 一双鹿眼瞪得溜圆,“你这是干嘛?”
诺亚一脸无辜,“贴面礼啊。方才不是你自己说, 要跟你打招呼的么?”
此招呼非彼招呼!
这死狗,又在霍霍人了。
诺亚冲她笑笑, “先前看你柜子里的调味料都过了期, 猜你平时大概不爱做饭。我把昨晚余下的食材料理好, 你一会儿加热了吃。”
还未来得及开口道谢,诺亚的手机再次响起。
又是昨晚连环夺命call的那位“全世界最美的宝宝。”
方舟撇撇嘴, “怎么不接?”
“我手脏,你替我接吧,按免提。”
还未等诺亚吱声,电话那头的“宝贝”便急不可耐地高声质问:“你……特喵的……什么……时候……回家?”
是Mia的声音。她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颇有些威胁的意味。
“我还有些事,中午回去。”
Mia嘟囔着抱怨:“你昨晚缺席家宴,女巫很生气,还把气莫名其妙撒我头上。”
“我平时给你分担掉了多少炮火?你这时候也替我挡一挡呗。”
电话那头的Mia发出几声她独有的贼兮兮的怪笑,“你该不会是有交往的对象了吧?”
“恭喜你答对了。”诺亚没好气地答。
一旁的方舟屏住呼吸,半点声响都不敢出。
“我还等着跟她继续那啥呐,能劳驾您别再打电话来打搅我的好事么?”
原来他是在胡言乱语。
Mia啐道:“没想到你是见色忘妹的人!”
但为了她哥迟来的杏福,她果断挂了电话。
诺亚忍不住吐槽:“那是Mia自己存的备注名,真是个自恋狂。”他侧头看向方舟,右颊的酒窝若隐若现,“你是不是吃醋了?”
“吃你的醋?我有那么闲吗?”方舟的嘴可比心硬多了。
诺亚早已摸清了她的脾性,只是笑。
方舟深知圣诞节对于西方人的重要意义,劝道:“你快回去吧,再赖我这儿别真那啥了……”
没过脑子的话一出口,她的脸登时泛了红。
该死。怎么一不小心,就把心里的贼念吐露了出来?
诺亚窃喜,面上仍不动声色地问:“31号、1号这两天你有安排吗?想带你去个地方。”
跨年这一晚,方舟本打算去学姐家过夜,但还没来得及跟学姐提。
诺亚怕她寻了借口推辞,赶忙又说:“还记得之前给你做胃镜检查的Nils医生吗?他是我高中时候的学长,每年跨年夜,我都会去他家。”
和诺亚同一所高中,想必Nils也是他们圈子里的人,方舟不愿结交。
“那是你的朋友,我去怕是不合适吧?”
“Nils也是Mia的旧友,她也会去。需要让Mia来邀请你吗?Nils母亲亲手做的肉桂蛋糕很好吃……”——
圣诞过后,接连数日,大雪纷飞。
待到一七年最后一天,风雪止歇。目之所及,一片银装素裹。
依照诺亚的事先吩咐,方舟出门时,套上了穆勒太太的大衣,戴上宽沿的冬帽和口罩。等行至郊外无人处,才换上了诺亚前来接应的车。
这般谨慎,他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得知,她与他在一起。
进入庄园大门时,方舟留意到了门旁的标牌。
E。又是一个她以为已隐没在历史洪流中的姓氏。
车又行了七、八分钟,穿过一处密林,行过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原野,最终停在一处三层的乡村邸宅前。
前来应门的是一位身着制服的中年男士。
在他身后,跟着两条长相凶悍的大型犬。
一只是皮毛黝黑的杜宾,一只是棕黄毛发的德牧,皆是对主人极度忠诚,对陌生人格外警戒的烈犬,冲着新面孔方舟一通狂吠。
被男子出声制止后,它们又乖巧地退避到一旁,蹲坐着,冷冷打量着方舟。它们的耳朵尖且翘,姿态相当神气。脖子上系着蓝白格子的领结,看起来像两位高冷的犬绅士。
屋主一家三口听闻了动静,也一同出来迎接。
虽然Nils看上去和方舟差不多年纪,可他的父母亲皆是两鬓灰白的老人。看模样也和Nils大不一样,大概率并非他的亲生父母。
几人正寒暄着,从另一处赶来的Mia也进了门。
见到熟人Mia,两条大狗开心得不行,争先恐后地往她身上扑。
Mia挨个撸它们的脑袋安抚,拿出给它们准备的圣诞鹿角头箍,给它们一一套上。过分可爱的头饰,搭在两条威风凛凛的大狗脑袋上,形成的反差格外滑稽。
Mia依次捧着它们的脸,欣赏自己的杰作,笑得乐不可支。
两条狗闹不明白她大笑的缘由,一左、一右脑袋一歪,表情困惑,眼神无辜。
方才还令人生畏的两大只,一下都变得呆萌可爱。
“今年怎么不去参加跨年派对?”Nils问候的口吻熟稔。
“没什么意思。烟花不断,空气污染严重,社交媒体上看看视频就好。”在他面前,Mia表现出了少见的局促。
饭桌上,Mia贴在方舟耳边,轻声说:“谢天谢地,你手上的红印子终于消了。
以前在舞蹈学校,有不少身材焦虑的女孩,不断挑剔自己几近完美的身材,结果患上了严重的饮食障碍。一旦她们有了稳定的恋爱关系,情况就会改善许多。看来你也是一样。”
方舟暗忖:她恋爱了吗?似乎并没有吧。
但她并未开口否认Mia的推断。
饭后,老夫妇先行回屋歇息,四个年轻人围坐在壁炉边闲聊。
诺亚兄妹俩并肩坐在长沙发上,方舟和Nils则各自占据了两头的单人沙发。
杜宾和德牧在Mia脚边不停歇地转悠。
它们的体型优美,肌肉紧实,被打理得相当干净,身上的狗味也很清淡。
此刻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原本直立的耳朵,微微弯出一些弧度,显得有些俏皮。
它们高冷的外表不过是假象,实际上是两个黏人的撒娇精,缠着Mia哼哼唧唧个不住。一会儿尖着声嘤嘤嘤,一会儿又闷着嗓子呜呜呜,真假音转换得无比丝滑。
方舟暗笑:诺亚撒娇的本事,八成是跟这两只狗学的。
Nils留意到,方舟的目光一直落在两只狗身上,于是介绍说:“这两条都是我爸妈收养的流浪犬,养了快十年了。之前也收养过几条,不过都已经去世了。”
德牧和杜宾犬的弃养率相对较高。不少人看中它们帅气的外貌,却忽略了它们刚烈好斗、不容易驯服的个性。它们都是高需求的品种,活动量大,情感依赖性强,需要主人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照料。而有些不负责任的抚养人,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未能尽到应有的责任。
Nils抿了一口手里的酒,又说:“我父母收养过很多流浪狗,我也是其中的一只。”
方舟听出他言语中似有自轻自贱的意思,便调侃道:“你哪里能和狗子相提并论?狗可比人金贵多了。在这儿,每个月给宠物狗缴纳的保险金,可比我这个学生的保险金还要昂贵。”
Nils没想到她会这样回,微怔,而后放声大笑。
方舟略惊,看起来斯文的他,竟会有这样豪放的笑声。但愿自己的玩笑话没有冒犯到他。
一旁的Mia凑到诺亚耳边说了句什么。
诺亚起身,拉住方舟的胳膊,“陪我去后院取些柴火吧。”
方舟会意,将屋子留给似有暧昧的二人。
接连几日的大雪,使得后院积起厚厚的一层。许是因为圣诞假期,宅邸里的员工皆休了假,积雪未能及时清理。
从屋子后门至木柴屋颇有些距离。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吃力。
走在前头的诺亚说:“你踩我的脚印。”
“我还是走不稳,能扶我一把吗?”
方舟释放出诱捕器。
诺亚心甘情愿地入了套,回过身,牵住她的手。
天寒地冻,他的手却依旧温热。
安生地走了没几步,他细长的中指忽然抵住她的手心,颇为刻意地,顶着她,一下下缓缓地挠。
他的指尖力道强劲,指甲也剪得格外干净。
方舟不禁想到了歪处。
见他右颊的酒窝深深凹陷,她便明白,他显然是在存心逗弄。
明明是她试图诱捕,怎么反倒落入了他的圈套?
方舟赶忙甩开他的手,仓促地寻了个话题问:“Nils是被领养的么?”
“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他就被丢弃在了教堂门口。E夫妇是教区颇有威望的主事人,原本是丁克,还是好心收养了Nils。Nils虽然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为人处世的风格像极了E先生,温和的性子也跟E太太一模一样。一家人始终和睦,算是我心中美好家庭的范本。”
方舟默默哀叹:他果然向往家庭生活。
“那你和Nils是什么交情?”
“他是高我两届的学长。刚进高中的时候,我被同学恶意绑了灌酒,最后急性酒精中毒休克,幸好被他及时发现,送医治疗。”
“那Nils和Mia……”
“那是他们俩之间的私事,我不好胡乱评述。”
先前诺亚曾提过,那个跟Nils藕断丝连的人,大概率就是Mia。他们一个大胆炽热,一个温吞柔和,个性完全互补,不知二人之间有着怎样的纠葛。
回屋路上,走在前头的诺亚忽地止住脚步,目光定在了屋内。
方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客厅的半落地窗前,槲寄生枝叶下,Mia和Nils拥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