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生日
沈岁宁的生日在平安夜的那天。
前一天, 顾衍在离开学校后,去玉器店取了送给她的礼物。
返程的途中,路上有些堵, 车子走走停停, 半个小时也只是挪了一小段路。沿街的商铺张灯结彩的,放眼望去, 一片的红红绿绿,节日氛围浓厚。
顾衍对这种国外传进来的节日没多大的感觉, 平时怎么过, 到了这种时候依旧是那么过。只不过今年,因为沈岁宁的存在, 这种日子变得稍微有些不同。
等得实在枯燥,他随手降下车窗, 窗外的歌声一下便涌入耳间, 唱着耳熟能详的“叮叮当,叮叮当, 铃儿响叮当——”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随着音乐节拍轻敲着。
明明是每年都会听到,歌词早在童年时期就已经烂熟于心的歌,此刻听着, 他的心头却忽地就涌上了一股异样的熟悉, 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好像不知何时也曾发生过。
直到红灯跳转, 前面车流开始行进,他被裹挟在其中缓慢前进着。
街灯霓虹灯光似五彩斑斓的河流, 圣诞歌不断传入耳间, 脑中不断有过往画面涌出, 直至耳边的歌声和过往某个场景渐渐重合,他才终于忆起——
遇见沈岁宁的那天, 商场的音响也在放着圣诞歌-
生日那日,沈岁宁像往常一样,早早地便起了床。到楼下餐厅的时候,顾衍已经在那里坐着了,正姿态闲适地一边翻看着手边的财经报,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
自从暑假过后,他就很少有能够心无旁骛吃早餐的时候,面前总是摆放着各类的报纸。
见她下来,安静坐着的人抬眼说了声:“早。”
沈岁宁回了个笑,在他身旁坐下,拿起面前放着的三明治小口吃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挪到了他身上,心里藏着的期待隐隐地冒头,可惜看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他因为专注而不自觉绷起的侧脸。
整顿早餐,他都安安静静的。
去学校的路上,她坐在副驾,视线从窗外挪到他的脸上,不由地就想他是不是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毕竟之前也没主动提起过,可心底却始终在期待着,希望他会知道,希望他会主动提起。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的时候,她抱着书包慢吞吞地推门下车。
门还未关上,驾驶座上的人忽然出声:“等等。”
抬头的时候,她眼中的期待几乎无法掩饰,眉目含笑地看着他,顾衍却说了句:“我下午有些事,王叔会来接你。”
心头那些咕噜咕噜翻涌的小泡泡好像忽然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戳破了。
好在这样的沮丧没有维持太久,刚到教室就被冲散了。
林桑在她坐下后便给了她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笑着对她说了声平安夜快乐。不仅如此,她还从桌洞里掏出了一个小纸袋,递给了她。
沈岁宁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手中的东西,又看看她。
很快听见林桑说:“这个是生日礼物,礼轻情意重,你可千万不要嫌弃。”
怎么会?她感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嫌弃?
只是……沈岁宁有些不解。记忆里,她从未和林桑说过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是怎么知道的?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林桑很快笑着解释道:“你忘啦?之前班上不是要我们填过个人资料嘛,我就看了眼就记下来了。”
再加上,这一天的日子实在太过好记……
沈岁宁看着面前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同桌,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烫,手中拎着的那个小纸袋也好像在一瞬间变得沉甸甸的。
那是属于友情的份量。
过往那些年,她习惯将自己封闭起来,从不主动去结交什么朋友,和林桑的友情,好像也是对方主动的比较多。
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和满足,在这一瞬间,突然就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大课间的时候,林桑拉着她去了一趟楼下的小卖部。大概是平安夜的缘故,小卖部里破天荒的卖起了苹果,有没包装的,也有用蝴蝶结包装着装在盒子里的,不少人在选购。
沈岁宁挑了几个品相好的,结账的时候肩膀忽然就被人撞了下,偏头看去才发现是贺朝和方靖他们。
贺朝也是到了店里才发现她在的,本来没想着要过来和她打招呼,谁知路过她身侧的时候方靖忽然撞了他一下,这才不小心撞到她。
见她抬眼看过来,他一时无措,眼神飘忽了会儿,对上身旁方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又将视线挪了回去,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沈岁宁微抿了抿唇,看了他一眼后便转身去扫店里的二维码。错身而过的瞬间,脚步微顿了下,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也没看他,就这么从店里出去了。
贺朝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一时竟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上次班上换位置的时候,他就从她的身后调走了。在将所有话都摊开言明,清楚地知晓她所有的选择后,他不知该如何才能继续坦然地面对她,下意识的就选择了逃避。
只要不坐在附近,只要不总关注着她,只要不再主动去找她,应该就可以慢慢将那份心思收回去的吧?
他如此天真地以为着。
下一瞬,他看见从一旁的小店走出的林桑,笑着挽上她的手臂,说:“让我看看寿星今天都买了什么?”
在听见的一瞬间,心便不可自控地提了起来。
贺朝犹豫了几分,突然就从一旁抓起一个苹果,对方靖说了句“帮我付一下,回去发给你”,便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沈岁宁已经和林桑走到二楼了,身后一串脚步声响起。随后,肩膀被人拍了下,回过头,身后站着气喘吁吁的贺朝。
一瞬间的愕然,连林桑都诧异地睁大了双眼。
贺朝就站在她们下一级的台阶,气还未喘匀,就对她说了声:“平安夜快乐。”
话落,他将手中紧攥的苹果塞进她的手心。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又转身下了楼。
贺朝出现得突然,离开得也很突然,沈岁宁满头雾水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最后看着手中的东西低叹了声。
那个苹果沈岁宁最终还是留下了,没有再还给贺朝。有些事情,没必要做得那么绝情,到底曾经是朋友,现在也还是一个班的同学-
那日离开学校的时候,沈岁宁的书包已经相当有分量,好几个苹果装在里头,有她自己买的,更多的还是同学们送的,不仅如此,还有许多的糖果。
这些东西满满当当地占据了书包最大的那个格子,她连课本都少装了几本。
这段日子几乎都是顾衍来接她放学,因此在校门口看见王叔的时候,她还有些不太习惯,转念才想起他早上和自己说过这事。
她在下车的时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王叔。
王叔一时受宠若惊,连说了好几声你有心了。
有了这半天的收获,沈岁宁在背着书包走上台阶的时候,想的还是要不还是主动告诉顾衍今天是她的生日好了,她想要的很简单,只是想听他对自己说声生日快乐。
同时……也想让他知道,她已经十八岁了,不再是小朋友了。
她喜欢他,也可以喜欢他了。
推开家门的时候,里头却出乎意料的一片漆黑,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人都没有,她下意识地就想跺脚,让灯亮起来,只是还未行动,餐厅已经有盈盈的烛光亮起。
随后便是混着手掌节拍的生日快乐歌响起。
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热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昏暗光线里向自己缓缓走近的人,抬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歌声的快慢像是刻意演练过一样,到门边的时候,刚好就唱到了最后一句:“祝岁宁生日快乐——”
话音刚落,耳边“砰砰”两声,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落在了她的身上。灯光大亮的时候,她才看清,是礼花。
她一副完全被震惊住了的神情,呆呆地站在门边。
徐月往前走了两步,到她的身边,用带着笑意的嗓音说:“怎么了,怎么一副傻眼的样子?小寿星,准备许愿切蛋糕啦!”
她被拥着,到了餐厅,徐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皇冠,别在她的头上,将她按在凳子上坐下。
灯光又被熄灭了,她的面前只剩下烛火的光亮,蜡烛燃烧的味道在空气中浅浅地弥漫开来,耳边徐月在说着十八岁的生日愿望可要好好许,意义非同寻常……
一切都带着令人温暖的温度,沈岁宁惶惶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就像一个饿久了的人突然发现面前摆了一桌豪华大餐,第一时间是先怀疑。
她已将近十年没这样好好过过生日。
自从沈蔚出轨的事情败露后,家里的氛围急转而下。即便是那样容易记住的生日,他们也总是忘记。记起也不过是交代家里阿姨在这天买个蛋糕,多做点她爱吃的菜,极少会陪在她身边好好替她过个生日。
起初她总觉心里失落,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最后,连自己也开始忽略这个日子,不再过生日了。
只有今年是例外,她迫切地希望自己长大,希望自己成人,所以早早的便在心里数着时间。
可是沈岁宁没有想到,例外里还包含了一份别出心裁的计划。
他们从未对她透露出要给她过生日的想法,却妥帖地给她准备好了一切,蛋糕、礼物、祝福,甚至在她许愿结束后,还特意叫张妈帮他们拍一张全家福。
她反复斟酌着这三个字,感觉心脏被烘得暖暖的,眼眶也是。
沈岁宁不常拍照,面对着镜头有些许的紧张,总感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
直到……一只手臂跨过后背搭在肩头,微微沉的重量。
她抬起头,看见顾衍冲她轻扬了扬眉,说:“看镜头。”
唇角不由自主地就上扬了。
再看向镜头的时候,心里已经就有了确切的答案:拍照应该要笑。
嗯,就是这样。
拍完照后,开始切蛋糕。
第一块先给顾叔叔,然后是徐阿姨,最后……才是顾衍。
他坐着,她站着,将蛋糕递给他时,她微微弯着腰,刻意收敛着脸上的笑,怕自己的心思一眼就被人看透。
顾衍其实有些出神,视线里出现那一小碟蛋糕的时候才终于抬起头来,面前是冲自己微笑着的沈岁宁,他透过这张脸,仿佛看见了初次见面时的她。
那时,她应该……才十二岁。
年纪小小的,胆量却挺大。别人看见他那副模样,避他都来不及,她却凑到她的跟前来,如今日这般,递给他一块蛋糕。
早在六年前,他就曾和她共度过一次生日-
今天的晚餐准备得很丰盛,他们四个人吃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才结束。
等她将从学校买回的那些苹果送出去后,才终于上楼。
沈岁宁心里漾着快要溢出来的满足感,进房后将今天收到的礼物一一拆开,又一一重新收好,放进抽屉里,这才想起来还没收到顾衍的礼物。今晚,他说的话也不多。
她在思索着要不要去找他,房门已经被人敲响。
沈岁宁几乎是立即就站起身,甚至无心去分辨敲门的频率,直觉告诉她,门外的人是顾衍。
果不其然,打开门后便看见他。
她微仰着头,无声地看着门边的他。
顾衍低垂着眼帘看向她,语带笑意地说了句:“这么快?”
沈岁宁的脸一下就红了,知道他是在笑自己开门的动作太迅速。走廊暖黄色的灯光罩在他身上,她忽然觉得空气中好像也笼上了几分不同于往常的气氛。
是因为对他的那些心思越来越难以克制了吗?
她侧身,将他迎进门,眼含期待地追随着他的身影,他却并未立即开口,只是同她一样,无声地看着她。
她房间的灯光很亮,能将一切都照得分明,那些欢喜,那些期待,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感情……
顾衍从自己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她的眼睛立马就亮了,张唇问他:「生日礼物?」
他微点了下头,和她说:“打开看看。”
沈岁宁接过,却并未立即打开,而是皱了下眉头。
“在猜是什么礼物?”
她笑着点点头。
这么小的盒子,应该是饰品之类的东西,只不过具体是什么,还真不好猜。
不过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他送的,她都喜欢。
这么想着,她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干脆地揭开盖子。深黑色的绒布上,安静地摆放着一枚平安扣,颜色翠绿,即便是对玉一窍不通的她也看得出品相极佳。
只是,为什么是平安扣?
她有些不解,抬头去看他,想从他嘴里知道答案。
顾衍却并未替她解答,而是问:“不喜欢?”
她立马摇摇头,怎么可能?心想大概他送她一坯土,她也会欢喜地收下,拿去种出一束花来,更何况是一枚平安扣。
“替你戴上?”
沈岁宁点点头,将盒子给他后便背过身去。
顾衍取出吊坠,松开活结,从她的身后给她戴上。
他比她高大半个头,眼前是她漆黑的头顶,白皙的脖颈,以及……微微泛红的耳廓。
为什么选择送平安扣吗?
她是在平安夜出生的孩子,名字的寓意也那样好,岁宁,岁岁安宁,可经历过的那些,却好像和这些截然相反,这才选了这么个带有平安寓意的礼物。
他希望,她从今往后的生活都可以过得平安顺遂。
将吊坠收到适合她的长度后,顾衍松开手。
抬头,却在镜中对上她的视线,眼中带着比刚才更深的热切。
他弯了弯唇:“生日快乐,十八岁的沈岁宁。”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第52章 落锁
她生日过后, 顾衍忽然变得很忙,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极少有碰面的机会。只很偶尔的能够在早上的餐桌上见到他, 不过通常都是她刚坐下没一会儿, 他便吃完起身了。
对于他的工作和学校里的事,他向来鲜少和她提及, 她获取消息的渠道,也不过是顾叔叔偶尔在饭桌上提起的三言两语。
沈岁宁对商场上的事情不了解, 总是听得一知半解, 却也不敢追问,只是安静听着, 知晓他的近况就够了。
也不是没想过要问问他,只是他好像忙得连回消息的时间都没多少。通常都是她白日发的消息, 他要到了半夜才会简短地回几句, 那时候她都已经睡了,连他晚上有没有回家都不知道。
离高考越近, 学习上的紧迫感便也越重。老师们在课堂上无数次语重心长地告诫,要他们将过往那些闲散的心思都收起来,全力以赴去应对接下来的各项考试。
高三历来便有许多黑马选手, 几乎每次考试红榜前头便会突然出现一两个陌生的名字, 更别提后头的那些, 每个人都在你追我赶,暗中较着劲儿。
好在沈岁宁的基础扎实, 成绩的浮动不大, 几次的考试排名都很稳定, 牢牢占据着最顶端的位置。
她自知自己算不上什么天赋型选手,长久以来靠的也不过是坚持不懈, 在这个大家都在拼命努力的时期,要想稳住现有的一切,只能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元旦前的最后一节课刚好是体育课,他们学校比较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没像别的学校一样,到了高三体育课便名存实亡,被各科任老师占去上课。
这节课还是像往常一样,体育老师带着大家做了一套热身运动后,组织学生运动半节课,剩下的半节课自由安排,想继续活动的继续活动,想看书休息的便到一边去。
女生被安排了羽毛球跟排球,男生则多了个篮球,大家按各自喜好选择。沈岁宁选了稍微没那么吃力的羽毛球,和林桑一起对打。
林桑也不是特别热衷于运动的主儿,两人打了没一会儿便开始摸鱼,平稳地给对方送球,一来一回,也不需要怎么挪动,就手臂机械地挥动着。
等提示半节课时间到了的哨声一响,两人直接就收拍到一旁休息去了,微喘着气小口小口地喝水。
偌大的室内体育馆,就他们一个班在上课。
半节课时间一到,大多人都选择了休息,场馆内的声响瞬间就小了不少,只剩下篮球碰撞声和鞋子跟地板的摩擦声,聊天声被掩盖在其中。
沈岁宁坐下没一会儿,便有个女生拿了试卷过来请教她。
上学期,她刚转来,和班上的同学都不是很熟,再加上不会说话,不少人都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难以接近。在她稳居年级第一后,不少人想找她请教,但都碍于关系问题止步了。
这学期不一样,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想往上冲的劲儿,那些顾虑便也都放下了,课间的时候会主动来请教她。
沈岁宁从未拒绝过他们,反正就当顺便复习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听完那女生疑惑的点后,仔细看了下题目,抽出草稿纸开始给人家讲。
林桑也跟着听了会儿,比那个女生先一步懂了,很快便附耳跟她说:“我听懂了,你慢慢跟她讲,我去下面看看学委他们打球。”-
体育课是男生们固定的篮球时间,这节课也不例外。
往常这种时刻,贺朝都是组织者。只不过这学期他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仅开始努力学习,甚至好多次体育课别人叫他打球他都不打,只是了无兴趣地坐在一旁看他们,这节课还是方靖好说歹说才把人拖来的。
眼瞅着上半节课他的发挥还算正常,到了下半节课,整个人就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了,好几次球传到他手上,他也没发现,硬生生又被人抢走了。
方靖正纳闷着呢,眼睛往看台上一看,瞬间就发现了症结所在——沈岁宁在上头坐着。
这就怪不得了。
只是方靖左思右想,仍旧想不明白沈岁宁身上到底哪里这么好,能让贺朝变成这样。
人漂亮是漂亮,成绩也好,搁外人一看就是才貌双全,可问题是人不会说话啊。虽说现代社会,大家都已经很想得开了,但缺陷就是缺陷,它不会因为个人的喜好就变成优点,更何况是如此明显的缺陷。
起初察觉到贺朝对沈岁宁有意思的时候,方靖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私底下甚至揶揄过贺朝好多回,有时还会当着他们的面起哄,但说到底,心底是没把这当回事的。
可这段时间下来,方靖也算是看明白了,贺朝这是认真了,并且还是单方面的认真,人家压根不搭理他的那种,偏生他像是彻底陷进去了似的,眼瞅着有一发不可收拾的劲头。
这头,贺朝还在打球的时候三五不时地分心往看台上看,距离不算太远,他甚至能捕捉到她脸上细微的笑意,看得他一阵恍然。
他已经记不清她多久没对自己这样笑过了。
贺朝这段时间总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拦下她说那样一番话,两人之间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是不是就能相安无事继续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到高考结束,等她哪天不再对那个人抱有感情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看见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自己。
可同时,还有另一道声音一直在他脑海徘徊着:他对她并没有那么义无反顾。
沈岁宁那天说得对,他的家庭不会接受他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女生在一起,他在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时,从未考虑过将来……
这样的感情,让他在面对那样的质问时,变得心虚又慌张,以至于现如今都不知如何面对她。
他微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重新投入到球赛中,殊不知一旁的人目睹了他所有的行为,并且在心底悄悄做了个决定-
离下课还有几分钟的时候,老师召集大家集合,清点了下人数,齐全后宣布解散,留下两个人将所有的器材装起来放回器材室。
这节课刚好轮到沈岁宁和一个女生一起。器材收了一半,那个女生突然脸色煞白地捂着肚子,气弱地问她:“岁宁,我突然肚子好痛,想上个厕所,能不能辛苦你将器材收好送回器材室去?或者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但我不清楚自己要多久。”
沈岁宁看了下面前的东西,也不是很多,抬手指了下器材室,示意那女生她可以自己送回去。
那人感激地连说了几声谢谢,很快就背着书包离开了。
放假的缘故,大家都离开得很早,馆内没剩几个人。沈岁宁加快手头上的动作,将东西都收好了抱着往器材室走。
室内体育馆的器材室设在馆内最里面,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她在里头将器材按位置一一摆放好,放篮球的架子底下都放满了,她不得已得拼命踮起脚尖试图放在最上面的那排。
还差一点就要够到的时候,耳边传来“砰——”的一声。
她回头一看,房门被关上了。
再顾不上什么篮球不篮球的,沈岁宁转身就往门边走,拉了几下门,却没拉动。
她在这瞬间忽然想起学校器材室门的构造,它的构造和教室的门不一样,它在外头有个小铁栓,平时都是用那个铁栓将门关上的。
意识到这点,她心下一凉,开始大力拍门,心存着希望,希望是关门的人没发觉里头有人,不小心关上的。可连着拍了好几声,房门岿然不动,门外仿佛空无一人。
一刹的惊慌后,沈岁宁慌忙去摸自己的上衣口袋,手却落了空,低下头才发现自己身上仅穿着一件卫衣,而她的手机装在了运动服外套里……
心几乎是在瞬间便沉了底。
器材室外,方靖再次回头看了眼器材室紧闭着的门,嘴上低声念叨着:“沈岁宁,你可千万别怪我啊,我这也是为了成人之美,很快就叫贺朝回来给你开门。”
回到场馆的时候,贺朝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两个平常玩得比较要好的朋友,见他过来,抬手就拥住他的肩,吊儿郎当地问:“哟,咱靖哥还在呢?好不容易放假,有什么安排啊?是不是该带小的去开开眼?”
方靖抬手捶了对方一拳:“去你的,说话正常些,看见贺朝没?”
“贺朝?”对方挠挠头,“没看见啊,早走了吧?他最近不都这样,一放学就溜了,也不跟咱们混了,跟变了个人似的。”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呢?到了高三还不思进取的,朝哥可是要好好学习的人。”方靖说。
“什么叫我不思进取?劳逸结合的道理你没学过啊,放假了就得轻松轻松。”对方满不在乎地答,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嬉笑着问,“就问你开黑去不去吧?好长时间不上号,段位都要掉了。”
方靖故作正经地轻咳了两声,而后抬手反勾住对方的脖子,一手做了个出发的姿势,“走起!”
第53章 怀抱
北城的冬天入夜极早, 五点左右的光景,外面的天就暗了。
起初,沈岁宁还能靠着抽风机那边泄入的光线看清手表上的时间。渐渐的, 四周全黑了。或许是有微弱光亮的, 只是她夜盲太过严重,全然窥不见。
她已经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掌心有着经久不散的热意和麻麻的痛感, 是刚才使劲拍门留下的。
一开始, 她期盼着有人能听见声响过来给她开门,可是不管她怎么使劲拍门, 面前的门仍旧是紧闭着的,没有人过来这边, 也没有人发现这个小房间里锁着一个人。
入夜后, 那些劲头全然消失了。她看着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觉像是一脚踏入了冰窟, 那种从心灵上带来的冰冷让她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发抖打颤。
整个器材室寂静得只剩下她的呼吸声,明明是那样微弱的声响,却在耳边无限放大, 从一开始的平稳变得凌乱, 最后竟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那种像是被人掐住脖子, 无法出声,无法吸气的感觉在这一刻重新袭上了她, 时间仿佛在某个瞬间开始倒转, 带着她回到很多年前的夏天。
按理说, 人类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变得模糊,到最后只剩一个朦胧的片段, 只记得有过这件事,而很难忆起其中的细节。可她在忆起的这一瞬间,却发觉自己竟连所有细微之处的东西都能清楚忆起——
闷热的夏日午后,窗外隐隐传来的蝉鸣声,空调徐徐吹出的冷风,微微汗湿的鬓发……家里阿姨怕她睡觉时着凉,她房里的空调向来都是调到27度,过于炎热的时候,她后脖颈和鬓边总是容易被汗水打湿。
那天她做了个噩梦,是被吓醒的。醒来后四处没在家中找到阿姨,看了眼墙上的闹钟,料想她应该是出去采购了。因为她睡觉很少会中途醒来,阿姨惯常在她睡时出去。
她在家中绕了一圈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和公仔玩了一会儿,左等右等没等到阿姨回来,便抱着自己的公仔跑到了客房。
家里的客房也有衣柜,往常她和江愉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时,最爱躲在里头,在心里默默数数。通常数到一百的时候,便会听见他们来找寻自己的声音。
只是自从她向江愉告密过后,他们已经很久没陪她玩过这个游戏了。
那日,她抱着公仔躲进衣柜,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一百,屋子里仍旧静悄悄的,没有爸妈来找她,阿姨也还未回来。
年纪还太小,她还不明白什么叫作怅然若失,只知道数到一百的时候,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很难受,感觉空落落的。
她抱紧自己的公仔,默默地又从头开始数。
到最后,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重数了,只知道房门“吱嘎”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她紧张又欢喜,抱着公仔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收紧,忐忑地透过衣柜门事先留开的缝隙往外看,很细很细的缝,细到人在视野里都仿佛被压缩成长条,看不大真切。
大脑昏昏胀胀的,她捂紧自己的嘴巴,看向细缝外的两人——沈蔚和之前她见过一面的女人。
他们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被人发现,又像是刻意而为——
“你疯了?怎么敢跟着我回来的?就不怕被人发现?”
“我就是疯了,那又如何?我跟着你到这里,你不还是把我带进来了?你有种就放我一个人在外头啊?”
“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吗?我老婆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你为什么还把我带进来?你家里的孩子和保姆呢?你就不怕他们看见吗?”
“孩子……孩子这个点在睡觉……”
“哦?阿姨呢?”那女人抬手点在他的胸膛,“沈蔚,承认吧,你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带我进来肯定也没存什么好心思,我还不了解你吗?”
……
再接下去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和想象。太过成人化的场面,让她难以置信地死死咬紧双唇,因为太过用力,嘴唇被尖利的牙齿咬破,腥甜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胃里翻涌着,强烈的呕吐欲涌上来。
隔着薄薄的一扇柜门,那些呻/吟声、喘/息声、拍打声……统统无比清晰地传入耳内。
即便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也清楚地知道,父亲只能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绝不能是其他的女人,更不能是不着寸缕的。
她只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张大手牢牢扼住,四周的空气稀薄得像是完全无法涌入,又像是全然堵在了一处,凝结成无法分散的一团。
那日,直到他们穿上衣服离开,她都没发出任何声响。从衣柜里出来后许久,她都仍觉自己还在那狭小的四方天地里,漆黑的、憋闷的、令人喘不过气的……
有前车之鉴在,她没有再告诉江愉自己看见的一切,害怕一旦说出,他们这个已经四分五裂的家会彻底碎成无法拼凑的碎片。
或许是人类的大脑本能的在趋利避害,过没多久,这段回忆便好似从她的大脑里清除掉了。直到这一刻,直到她重新面对着眼前漆黑一片的器材室,所有才开始重现。
除此之外,大脑还牵连出了更多的回忆。她像是在漆黑的虚空重新走了一遭,脑中是江愉和沈蔚日复一日的争吵,永不停歇的互相指责……
沈岁宁再无分辨出自己到底身处何方,身体明明坐在实地上,可她却觉得自己在无限下坠着,四周风声呼啸,仿佛要将所有的肮脏和不堪统统带走。
直到……器材室的大门猛地被人推开,走廊的光线顷刻间洒进室内,头顶的灯光一并亮起,漆黑的室内瞬间被光线填满。
门外的人在看见蜷缩在角落的人时,几个箭步便冲了进去,在看清她被泪水浸润的脸颊和被鲜血染红的双唇时,伸手便将人紧紧拥进了怀中,低声道:“不怕了,哥哥来了……”
声音竟染上了前所未有的慌张和沙哑。
怀里的人像是全然感受不到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像是一块僵硬的木头。只是,顾衍能感受到她纤瘦的身子在不停地发颤,俨然是吓坏了。
跟着他一同到这边的王叔、保安和老师看着眼前的一幕,都安静地退到了门外,器材室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顾衍的下巴紧紧抵在她的发顶,不断低声重复着:“宁宁,不怕了,哥哥在这里。”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心头不断上涨的怒气,努力安抚着身前人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察觉到衣角一紧,似是被人拽住了,身前的人喃喃重复着他的话:“哥哥……”
紧接着,脖颈一热,有滚烫的液体落下,烫得他心口一窒,连她出声了都没发觉,只是更紧地将人抱在怀里,压着她发顶的动作一改,紧紧贴上她的侧脸。
“嗯,我在这儿,没事了,不怕。”
“不怕……”
身前是温热的身躯,淡淡的冷香传到她的鼻间,同海岛那日披在自己身上的衬衫一样的味道,耳边低沉又夹杂着细微沙哑的声音很熟悉,如同无数个日夜听见的那样。
那些消失的知觉终于缓慢开始回笼,她在这一刻终于确定,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是顾衍。
她的手从他的身后缓缓移至身前,像是为了确定般,触向他的侧脸,从起初的几根手指的试探,最后彻底抚上。
顾衍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察觉到她在确认的心态后,抬手按住她贴着自己的手,安抚着说:“是我。”
沈岁宁看着他,眼睛一眨,骤然又滚落下几颗泪珠,可为了让他安心,又硬扯出个笑来。
别提有多奇怪了。
顾衍心里难受得厉害。
从知道她不见了时就始终悬着的心,到此刻看着她努力对自己笑着,那种心脏始终像是被一条线紧扯着的感觉到达了顶峰,像是骤然被撕成了两半,让他喉间开始发紧。
他松开自己抱着她的双手,抚上她的双颊,用大拇指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到最后连自己的掌心都是湿润一片,终于叹息一声,又将人扯进怀里,一手直接扣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抵在自己的颈窝,微凉的唇无法抑制地印上她的发顶。
“宁宁,不怕了,我们回家。”-
晚上九点三十分,方靖终于饥肠辘辘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了眼一旁的人,伸了个懒腰。
身旁的人将耳机一摘,扔在桌上,怨气满满地说:“靠啊,要是这局贺朝在的话肯定就不会输了!你们都打得什么玩意儿?”
方靖因为长时间玩游戏而有些发懵的大脑在听见贺朝这个名字时“嗡”的一响,急忙捞起放在桌上的手机,脚步匆匆地就朝外走。
身后的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突然的动作,大声:“喂,干什么去啊?”
贺朝接到方靖电话的时候刚从浴室出来,连头发都没吹干,一手拿着条毛巾,一手划开手机接听:“干什……”
话未说完,被对面的人急急忙忙地打断:“朝哥朝哥,出事了!你现在在哪儿,快点回学校去……”
“回学校去干什么?”
方靖发颤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沈岁宁,沈岁宁被我不小心关在器材室了……”
他连理由都还未说完,对面的人便爆了声粗口:“你他丫的,方靖你有病是不是?”
紧接着,电话被挂断,贺朝无暇再顾及自己还在往下滴水的头发以及身上穿着的睡衣,抓起放在沙发上的羽绒服就往楼下跑。
楼下的贺母见他这么一副慌慌张张就往外跑的样子,大声在身后喊他:“贺朝,你干什么去?头发不吹干你在发什么疯?”
回应他的是大门“砰’的一声被带上的声音。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贺朝推开车门便大步往前走,连车门都忘记给人关上,惹得司机在车里低声骂了他几句。
方靖就在学校附近,比他先一步到了学校门口,却迟迟不敢进去,看见贺朝过来才赶忙走近,心虚地叫他:“贺朝……”
贺朝眼神往他身上一横,怒斥:“闭嘴!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你讲!”
方靖一下便噤了声,两人从校门口一路跑至体育馆,一刻不停歇。
好不容易要到门前的时候,贺朝忽然扯着人的胳膊,将人带至暗处。
方靖不明所以地扭头压低声音问他:“怎么了?怎么不进去?”
贺朝一声未吭,视线牢牢锁在近在眼前的体育馆。
本该灯火黯淡的体育馆,此刻却灯火通明。好几个人从里头走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材高大,周身都是肃杀的气息,脸色更是阴沉得如同罗刹。
往下,他横抱的动作却小心又谨慎,他怀里的人被一件深黑色的大衣紧裹着,连脸颊都未露出分毫,只能看见一小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腿。
他们从体育馆内走出,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花,细细密密地落下,落在那件黑色大衣上,落在那人的头上,肩上,脸上。
贺朝看见他伸出一只手,紧了紧自己怀里的黑色大衣,随后加快步伐,很快便钻进了停在一旁的黑色轿车里。
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站在车窗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嘴唇动了两下,随后车子发动。
贺朝看着那辆车子驶离自己的视线,心像被人挖了个大洞,风雪都钻入里头,冷得他颤栗。
这个夜晚,他终于清楚地明白,自己和沈岁宁之间将再无任何可能。
太迟了,他总是太迟……
他也……不配。
第54章 无望
回去的路上, 沈岁宁就枕在顾衍的腿上,身上仍旧裹着他的大衣。车后座不算宽敞,她整个人都蜷缩着。
几个小时的精神折磨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 几乎是上车没一会儿, 她便靠着他睡着了。
即便睡着了也未能踏实,不知梦见了什么, 原本平稳的呼吸声逐渐凌乱,人也不安地动了几下, 却始终没醒来。
顾衍一只手定住她的身子, 一只手在她的后背轻拍着,试图安抚睡梦中的人的情绪。
霓虹灯的色彩透过玻璃车窗照进车内, 他得以看清她紧皱着的眉头,因为太过用力, 连脸庞看起来都是微皱的。
他抬手, 将她落在脸颊两侧的头发拂开,却始终无法抚平那紧皱着的眉头, 身前的人就像是陷入了梦魇,始终无法安宁。
先前已经慢慢淡下的情绪在此刻又重新在心头蔓延开来,恐惧、担忧、生气、心疼……
每一种都是因为她。
随着年岁的渐长, 他的情绪已经极少有如此大的波动, 也很少会有这样百感交集的时刻。可今天, 短短的几个小时时间里,徘徊在心头的情绪变了又变, 始终未能平静下来。
不得已, 顾衍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视线陷入黑暗的那瞬,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知道沈岁宁不见后的种种——
接到王叔电话的时候, 他刚结束完一场会议。
这场会本该由顾恒远来开的,只不过他临时有更重要的事,需要飞一趟国外,大概也是想看一下他目前的能力,便交由他来代开。
开会的都是集团里的骨干,难免比较傲气,资历深的老人看不惯他这么个资历尚浅、仅凭血缘关系就坐在这里的年轻人,明里暗里的没少挤兑。
他照单全收,并不反驳。他很清楚,要想服众,不做出点什么成绩来是不可能的事。
散会时,助理跟在他身后,跟他说着明天的安排。他一边听着,一边轻按着自己的眉心,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王叔在电话那头慌张地说沈岁宁不见了,他在校门口等了她好久都没见到人出来,电话也一直打不通,家里也没回去。
沈岁宁一向是令人省心的孩子,从不会一声不吭就消失。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脑子里闪过的几乎全是些不好的念头。
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她对她的了解压根不够,只知道她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林桑,却不知道对方的联系方式。无奈,只能先找到班主任。
他到学校的时候班主任已经在保卫室里,王叔就在人家身旁,跟着一起查监控。见他过来,两人立马给他让开位置。
去的路上,他想了很多,设想过的最坏的后果是她一个人离开了学校,而后不知所踪,那他必须调动警局的力量在这个城市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找到她的下落。
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顺利许多,他们轻易在监控上锁定到她的身影,看着她一个人抱着器材进了器材室,而后……再没出来。
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了快进键般,他带着人飞速奔向器材室,拉开那根将她困在里头的小铁栓,一把推开器材室的门。
最后,画面定格,他的眼前只剩下漆黑角落里紧紧抱着自己膝盖的沈岁宁,那样无助,了无生气的沈岁宁……
他被这一幕刺得猛的睁开眼睛,昏暗的车厢内,沈岁宁仍紧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他腿上。
他的心情无法平静,心头有很重的浮躁感,压得他有些难受。这让他不得不出声,问前排的王叔:“王叔,车里有水吗?”
“有的。”王叔应了声,很快便腾出一只手从储物柜里翻出一瓶矿泉水给他。
他接过,五百毫升的矿泉水没一会儿便见了底。
“回明鼎吧。”他仰靠在椅背上,沉声吩咐道。
落月湾太远了,他已经没耐心了。再者,沈岁宁也需要尽快到一个安稳的环境,而不是一直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
王叔什么都没问,只是在下个路口的时候打了转向灯,车子向他公寓的方向驶去-
深夜,沈岁宁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那些黑白影像般的片段走马灯一样在脑中循环播放着,刺得她头痛欲裂,心底铺天盖地涌上的是无助和绝望感。
太过熟悉的感觉,她在年少时曾经历过无数次。在家中发生巨变,所有人都不再对她抱有希望后,无数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夜晚,身体都会发出如此警报。
她下意识拉开床头柜,试图从里面找到长期服用的药物,在摸空的那瞬忽然发现周遭一切都是陌生的,不是在沈家,也不是在顾家。
失去意识前的回忆在此刻缓慢回笼,猛地被人从外推开的门骤、温热的怀抱、低声温柔安抚的话语……
不甚明亮的壁灯照出室内的轮廓,她终于认出,这是顾衍家的客房。
她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晚。
仅一霎,大脑的刺痛感更甚,胸腔内的空气也好似变得稀薄,呼吸都瞬间变了调。
一墙之隔外,顾衍正在厨房煮着安神汤,刚关好火,正准备盛出一碗出来。
“噼啪——”
客房传出一声脆响。
心下一紧,他再顾不得什么安神汤,几步便冲到客房。
只一眼,他便看见蜷缩在床头、长发凌乱的沈岁宁,而原本干净整洁的客房此刻正散落一地的碎玻璃。
“宁宁,怎…”
话未说完,沈岁宁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对上他视线的瞬间,倏地就拉过自己身上的被子往床角缩,沙哑的声音在同一时刻响起——
“别过来!”
听见她声音的那刻,顾衍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喜悦还未漫上,便已经被更深的担忧取代。
他不会看不出,沈岁宁现在很不对劲。
“宁宁,是我,顾衍。”他放柔声音和她说,放轻脚步朝她靠近。
似是余光捕捉到了他的动作,床上的人将被子拉得更高了,几乎是死死捂住自己的程度,破碎的尖叫声再度从被中传出:“我让你别过来!”
沈岁宁怎么会不知道是他,可正是因为是他,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个模样。
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做过许多关于未来的设想:要一直考年级第一、要考上A大、要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要开口说话、要成为一个优秀到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可这一切里,从来都不包括会再次发病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不应该的,她已经好了很多年了,医生也已经允许她断药了。
可是为什么这个夜晚会突然如此?
即便她竭力想否认,可是醒来后的种种表现,包括此刻想极力克制却仍旧在不断升起的无望,都让她无法将这一切都当作是巧合。
沈岁宁察觉到自己抓着被子的手在不断发抖,呼吸声变得愈加凌乱且粗重。
在如此安静的室内,这样的声响几乎是被成倍放大,环绕在耳边。
她听得清楚,他亦听得清楚。
顾衍再无法遵循她的意愿,几步走到床边。
她在床垫下陷的那刻心像陷入泥沼,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发现了,他终究还是发现了……
本来就已经很糟糕了,现在更加糟糕了。
她无法不责怪自己。
直到隔着被子被他拥住,那只宽厚的大掌在她后背轻拍着,他像在器材室刚发现她时那样,低声哄着:“宁宁,别怕,哥哥在这里。”
“我们已经回到家了,没人能伤害你了。”
隔着一层厚厚的被子,他的声音变得很不真切,再加上她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其实并未留意到他都说了什么。只是,她颤抖的身体还是在他这样轻柔的安抚中渐渐平复下来,只余脑袋仍旧在痛着,一时难以消解。
察觉到沈岁宁在慢慢平静下来,顾衍试图拉开一点她蒙住自己脸颊的被子,“将被子拉下来好不好,这样蒙着会呼吸不上来的。”
她在那一刻忽然又挣扎起来。
顾衍忙收住自己的动作,诱哄般和她商量:“一点点,你不想让我看我就不看,好吗?”
沈岁宁没有回应他。
他哄人的经验实在是少,尤其是今夜,她的情绪在剧烈起伏着,顾衍不知缘由,根本摸不准哪句话会让她突然又激动起来。只能凭着平日里对她的那些了解,尽力放柔自己的声音:“宁宁,乖。”
“自己拉下来好不好?透透气,我不看。”
“不信的话我将眼睛闭起来,你伸手出来摸摸。”
怀里的人仍旧没动作,就在他以为她真的打算一晚上都将自己困在被子里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有只手缓慢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沈岁宁摸索着,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吐出两个字:“眼睛……”
这是他今日第三次听见她的声音,和前两次情绪激烈的不同,这次的明显平静了许多,他松了口气,带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眼前。
“闭着的。”
她摸到了,他温热的、紧闭着的眼皮。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触碰到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眼球动了下。
头依旧在痛着,她在这样的触碰中,心底忽然涌上几分悲凉,为未知的未来。
她不知道自己日后还有没有这样能够光明正大触碰他的机会,夹杂着私心,指尖动了动,缓缓从他的鼻梁、眉心划过去,最后落在了另一边的眼睛上。
老一辈的人常说,要看一个人怎么样,就看那人的眼睛。
眼不正,则心不正。
她脑海里关于他眼睛的印象不多,或许是因为俱于直面那双像是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她总习惯避开他的视线,只敢在他没留意自己的时候才敢悄悄去看他的眼睛。
现下,她看不见面前的一切,却很确定,顾衍绝对是个眼正心也正的人。
顾衍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带着浅浅的笑意:“什么时候骗过你?”
沈岁宁也跟着轻轻笑了声,终于将蒙在自己眼前的被子拉下,挨着他的身体却未离开,脑袋就抵在他的颈窝。
方寸之下就是他的胸膛,属于顾衍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到她的耳边。
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心跳声,却是第一次,明明他近在咫尺,心口却疼得无以复加。
顾衍的手落在她的脑后,低声问她:“宁宁,身体哪里不舒服,告诉哥哥?”
她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许久才意识到他和自己说了话,喃喃着回答:“头好痛……”
搭在她脑后的手顿了顿,又问:“还有吗?”
很多地方都很难受,可她不想让他知道。
即便到了此刻,即便她知道他应该已经发现她的不对劲了,可她还是想着能多瞒一时是一时。
或许,是可以扛过去的……
她如此天真地希望着。
只是沈岁宁没想到这次的病症来势汹汹,自己甚至连这个夜晚都扛不过去。
后半夜,她在噩梦中再度醒来。这一次,心脏伴随着强烈的疼痛,她从床上坐起的那刻只觉心口像是全然被堵住,无论她如何深呼吸都涌不进半分的空气。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像是意识游离般目睹的,顾衍慌张地奔到她的床边,在她面前急切地张着唇……最后,他急匆匆地抱起她就往外跑-
十二月底的北城,凌晨的气温已下零度,医院里的冷意更甚。
医院等候区零星几个人坐着,大多神色疲倦,身上裹着厚重的羽绒服。
往里,急救室门外,长凳上的人仅着一件毛衣,脊背微弯,双手抵在下巴处,一双深邃的眼眸牢牢地盯着急救室的大门。
几乎是急救室的大灯暗下的同时,他整个人便从椅子上弹起,焦急地迎上去。
医生摘下口罩,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放心,病人没什么大碍。只是……
他的心还未来得及放松,却又被这最后的转折弄得高高悬起,“只是什么?”
“我们并未从病人身上查出任何器质性异常,建议您还是在病人清醒后带她去心理科查看一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或许……”医生顿了下,“病人曾经是否有过抑郁症之类的病史?”
第55章 攥紧
翌日, 沈岁宁醒来。
面前的一切,都让她像是瞬间回到了七岁那年。
她在坠楼后,从医院醒来,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到刺眼的天花板, 鼻端是始终萦绕着、不会消散的浓烈消毒水味。
那时,她混沌的大脑甚至分辨不出眼前的是医院, 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时,还以为自己是到了天堂, 怔怔地打量了对方很久。
直到对方开口询问她现在什么感受, 她才懵懵地转了下眼珠子,张了张嘴, 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个世界应该没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经历,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失声了。即便她努力张大自己的嘴巴, 无比着急地试图说出些什么话来, 却始终是徒劳无功。
即便已经过去十多年,沈岁宁始终记得那一刻的感觉, 惶恐、不安、急切、无助……最终归于麻木。
世界里什么声音都有,除了本该属于她自己的声音。
自那之后,她对医院有了本能的恐惧, 总觉得一旦沾上, 又会是一场新的风暴。眼下从医院醒来, 不安几乎是瞬间便涌上了心间。
脑子尚未完全清醒,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着, 目光在触及到趴在病床边的身影时停了下来。
今天外面的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病房内, 有一缕就落在他的身上,沈岁宁看见他被太阳光照得金黄发亮的头发。
不算暖的室内,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能看清肩胛骨的轮廓,有些突出。
顾衍的身材一直都算不上是健壮的类型,只是再怎么样都有身高在那儿撑着,看起来也不会很瘦。但她这么看着,忽然就发现他好像瘦了许多。
是因为太久没见过了吗?
其实仔细算算,也不过一个星期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在沈岁宁想要起身喝点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一只手在他手心里。大概是因为被攥久了,已经习惯了,醒来的时候竟没有立刻察觉到。
她不敢动了,害怕会吵醒他。
这是第一次,她清醒着,他却睡着了。她有种很微妙的感觉,感觉这短暂的时光像是上天的恩赐,让她可以正大光明、肆无忌惮地将眼神落在他的身上。
在有人来之前,在他醒来之前,这段时间都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只是这样的时光实在是短,趴在床上的人没一会儿便醒来,缓慢地抬起头来。
沈岁宁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衍,过往总是神采奕奕,眼睛里像是藏着熠熠星辰的人,此刻却满脸的疲倦,眼睛里密密麻麻的红血丝。过了一夜,他的下巴有新冒头的胡渣,看起来更显沧桑。
她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虽然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就到医院的了,但想也知道,因为自己,他昨天一定累坏了。
看见她睁着眼睛,顾衍很快坐直身子,开口的声音都是哑的:“醒来了?”
她挤出个笑,冲他点了点头。
顾衍的眉头却忽的皱起,很快又松开,若无其事般问她:“饿不饿?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说罢,他又抬手看了眼手表:“我让张妈煮了点粥,还有你最爱吃的鸡汤小馄饨,应该很快就会送过来了。”
他抬起的那只手刚好是攥着她的那只,掌心一空的时候,她心里也好似空了个角落,下意识地又追了过去。
直到重新碰到他的指尖,沈岁宁心下一跳,终于发觉自己这行为过分大胆了。
就在她试图收回自己手的时候,顾衍低头看过来,而后用掌心将她的手包住,蹭了蹭,说道:“怎么睡了这么久手还是这么冷?是不是暖气不够暖?”
沈岁宁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试图让她的手暖起来的他。
包裹她的那双手是温暖的、炙热的,一如从前无数次他牵着她手时的温度,沈岁宁忽然觉得鼻子很酸,想哭。
在他没醒来前,她其实设想过很多。她知道,自己一进医院,所有的事情就都瞒不住了,他会知道她的病,她怕他会问起,怕他会第一时间叫来医生。
但他像是知道她的顾虑一般,什么都没问,只是像平常一样和她说着话:“怎么又不说话了?是不是不想说?”
问完,他很快又笑着接了句:“不想说也没关系,想开口了再说,不着急。”
沈岁宁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哽咽着说:“对不起……”
对不起,总是在给你添麻烦。
对不起,即使我这样糟糕,还是如此自私地想要靠近你。
顾衍捂住她的手一紧,抬眼看向她,眉头一皱:“说什么胡话?希望你开口,不是希望听到你说对不起的。”
沈岁宁将头撇过去,用自己空闲的那只手擦掉流下的眼泪,回过头时叫了他一声:“顾衍……”
“嗯。”
她又叫他:“哥哥。”
他在这瞬间终于记起,在器材室的时候,她也曾这么叫过自己。只是那时候太着急了,根本没留意到她竟然开口了。现在想来,她重新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叫他。
他的心口因为这个认知有了沉重的撞击感,应了声:“嗯……我在。”
这次,沈岁宁小声笑了笑,很慢地重复刚才的话:“顾衍……哥哥……”
她的嗓音带着多年不曾说话的沙哑涩感,因为尽力想要说清楚,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一字一顿般,其实听起来有些怪。
但顾衍觉得,这应该是自己这几年来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没多会儿,张妈拎着保温桶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王叔,一手拎着个袋子,里头装的都是沈岁宁的衣物和在医院会用到的日常用品。
沈岁宁胃口不佳,平时最爱吃的鸡汤小馄饨也只是吃了几口便觉得吃不下了。
顾衍倒是真的有些饿了,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就没吃什么,只在将她接回家里后喝了几口水,眼下肚子空荡荡的。
沈岁宁见他胃口不错,索性将保温桶里剩下的小馄饨统统倒他碗里。
他看了眼她还满满当当的碗,眉心皱了下:“吃不下?”
她点点头。
知道她会没胃口的原因,顾衍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摸了下她的头:“没事,吃不下别勉强,喝点汤垫垫肚子。”
他们吃完没一会儿,病房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沈岁宁以为是医生过来查房了,没成想抬眼的时候竟看见门外风尘仆仆、拉着行李箱的徐月。
徐月在昨晚接到顾衍的电话后就买了机票连夜飞回来,飞机落地一刻不敢停,直接就到医院来了,眼下看见病床上看起来蔫哒哒的沈岁宁,眼眶一下就红了。
顾衍见她回来,站起身走到门边,低声和她说了句:“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回家一趟。”
“嗯,知道了。”
顾衍离开后,徐月在床边坐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攥着沈岁宁的手,眼里的愧疚和心疼像是要溢出来。
沈岁宁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才会好受些,徐月一向对她很好,自从她住进顾家后,她就像是履行起了母亲的责任一样,细致周到地照顾她。甚至现在因为自己临时改变行程,从国外连夜飞回来。
要说愧疚,她才是那个应该愧疚的人,不止愧疚,还有很多的亏欠,多到这辈子好像都还不清了。
她拉过徐月的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唤她:“阿姨……”
徐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很快便又哭又笑地应着:“嗯,阿姨在这儿……就在这儿陪着我们宁宁。”-
顾衍推开家门,连鞋子都没换,就这么一路走到客厅,将自己扔进绵软的沙发里,靠着沙发背,疲倦地闭起眼睛。
他是真的累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就没歇过多久,在公司忙了一天,临下班又接到王叔的电话,然后就一直因为沈岁宁的事情忙上忙下。
体力的消耗还不算什么,主要是精神上的消耗最磨人。
包括现在,他闭着眼睛,眼前都还满是沈岁宁的身影,在器材室里的、缩在床角的、晕倒在他身前的、躺在病床上的……
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
最后,他起身,到浴室去洗了个澡。
今天的会议已经全部推迟了,但是有些文件还是需要过目,他回来就是想拿一下电脑,顺便……腾出空间让她去做检查。
他知道,她不想让他看到她不好的一面,所以尽可能的在他面前掩饰着,不论是昨夜亦是今天醒来后的表现。
昨晚和医生沟通过后,他在病房里查了很多关于抑郁症的资料,心里对她的情况已经大抵有了数,给徐月发去的消息也在她落地的时候有了回复,是肯定的回答。
面前的打开的文档变成密密麻麻不知所云的黑色小蝌蚪,他将放在手边的水一饮而尽,起身去昨晚她休息的房间。
昨晚离开得匆忙,根本顾不上处理房间,此刻地上还散落着一地的碎玻璃,撒出的水已经干了,在地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迹,而她睡过的床,床单凌乱地散落在上头,皱成一团。
他想起昨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眼底一沉,心间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暴戾在此刻统统上涌,变得浓重。
与此同时,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他划开屏幕,看见上头助理发来的视频和个人详细资料——
方靖,性别:男,年龄:18,家庭地址:XX路XX小区XX号……
第56章 无眠
顾衍再回到医院的时候, 徐月刚关上病房的门。
他将笔记本电脑在休息间的桌上放下,问她:“都检查完了吗?”
徐月揉了揉自己有些酸胀的眼睛,在沙发上坐下:“检查完了, 刚才睡下。”
“嗯。”他应了声, 倒了杯水给徐月,而后安静地坐着。
还未开口, 徐月已经先出声:“昨晚是不是被吓到了?”
顾衍的视线向她看去,表情淡淡的:“还好。”
“怪我之前没和你说过, 也没想到会突然这样。”
他终于迟疑着问出:“所以宁宁她之前……也有过?为什么?”
“嗯……让我想想要怎么和你说。”徐月思索了会儿, 微微眯了下眼睛,“应该得从宁宁她们家的事情说起。”
“他们家的事情说复杂也不算复杂, 但也不简单。宁宁她爸妈是商业联姻在一起的,不过双方在结婚之前已经看对眼了, 所以也不算完全为了利益在一起的。婚后没多久, 宁宁就出生了。”
“宁宁她父亲一开始还是挺好的,对老婆女儿都很疼爱, 只不过新鲜感作祟,后面和公司里的下属搞在了一起。起初,宁宁她妈妈不知道这事儿, 是宁宁先看见的。”
徐月并未言明这些事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但顾衍料想, 沈岁宁当时的年纪不会太大。
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宁宁当时才六岁, 哪里会知道自己爸爸和别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啊?她就告诉她妈妈, 说爸爸带着别的女人回家了。那之后, 她爸爸出轨的事情才彻底东窗事发。”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外面撞见沈岁宁的那次。
那时候,他其实不太明白, 为什么她撞见自己父亲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第一反应会是落荒而逃,明明做错事的人是他们。
现在想来,只怕是和她小时候的经历脱不开干系。
“你江阿姨日子顺风顺水地过了小半辈子,哪成想会栽在一个男人手里头。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又舍不得放手,就只能闹啊……”
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顾衍:“阿衍……之前妈妈和蒋……”
顾衍知道她想问什么,只是听到蒋森这个名字就有些生理不适,开口打断:“您不用担心我,早就过去了。”
徐月这才重新接上未说完的事:“大人吵起架来,就顾不上孩子了。我也是后来才听你江阿姨提起,说宁宁那时候性子就变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么活泼了。”
他凝神听着。
“总之这事儿闹了挺久的。后来她妈妈一时想不开,冲动之下就抱着宁宁打算用跳楼要挟她爸爸和那个女人断了联系。”
顾衍垂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语气都染上急切:“真的跳了?”
“她妈妈本意只是想吓吓她爸爸的,谁成想,真就那么不小心……”
听到这里的时候,顾衍已经大致能理解了。
父母有事,遭殃的总是孩子。
只是……六岁……连最基本的自我认知都还未能建立起来的年纪。
“那之后,宁宁就不会说话了,也是在那之后得的抑郁症,中途还休过学。或许早就有征兆了吧,只不过坠楼之后才慢慢严重起来。”说到这儿的时候,徐月叹了口气,“她妈妈心里有愧,也不知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好起来,只好私下里和她父亲协商先不离婚,看看宁宁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只是这一拖,就拖了这么多年。”
……
这场对话结束后,徐月就先回家去了。
她赶了一夜的飞机,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带着沈岁宁去检查,顾衍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色,将人赶了回去。
人一离开,诺大的套房霎时就静了下来,顾衍推开病房的门,在床前坐下。
沈岁宁安静地阖着双眼,午后的日光透过纱帘落在她的脸上,将那一小块皮肤照得雪白,又或者说是……苍白。
他莫名想起初见时她安静看着自己时的模样,那样瘦小的一个人儿,脸颊带着未褪去的点点婴儿肥,眼里像映着柔和的月光。
那时,他根本不会想到她不开口是因为不会说话。
正如现在,他根本想象不到她是如何在那么小的年纪做下与外界切断交流的决定,这么多年又是如何忍受着外界所有异样的眼光,活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顾衍想到自己。
在家庭生变,蒋森对他开始苛刻的时候,他已十岁出头,有了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现在想起蒋森仍觉得恨之入骨,对顾恒远也永远亲近不起来。而她那时才六岁,无人引导,只怕会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是有多难过自责,才会这么多年都选择不开口?
顾衍没办法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当天傍晚,沈岁宁的检查报告出来。
对于结果,他早已有心理准备,因此拿到报告的时候也不算意外。
他没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她也没问起,就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吃过晚饭后,顾衍看着她将医生开的药吃完。
大把大把的药,沈岁宁吞咽的时候眉头都皱了起来。
这种久违的药物从喉间摩擦而过,而后无论喝多少水都好像还梗在那里的感觉让她厌恶,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的脸便垮了下来,缩进被窝,转身背对着顾衍。
身后有很细微的窸窣声,不知道是什么。
没一会儿,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唇边。
她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顾衍细长的指尖,以及……抵在自己唇边的奶糖。
见她看着自己,顾衍笑了笑:“我特意从家里带的,想着你吃完药可能嘴里会苦,不吃吗?”
沈岁宁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又说:“之前看你吃过这个,现在不喜欢了吗?”
“没有。”她终于张唇,轻轻咬住糖块。奶糖在嘴里慢慢融化,明明应该是甜腻的,沈岁宁却无端尝出了苦涩的味道。
沈岁宁没在医院住太久,第二日的时候,徐月带着她去接受心理治疗。
结束后,她跟徐月说自己想回家。
她讨厌医院,讨厌睁开眼睛看见的永远是冷白色天花板,讨厌鼻端永远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讨厌每次醒来时都会想起七岁那年在医院经历的一切……
徐月自然遵循她的意见,办了出院手续后便带着她回了顾家。
不放心沈岁宁一个人待在密闭空间里,徐月差人在她房间装了道门帘,并叮嘱她睡觉的时候不要关门,怕她多想,又特意解释了一通。
沈岁宁应了下来。
她自然知道徐月的顾虑是什么,但其实没那么严重,至少目前为止,她没有轻生的念头。
而学校里,方靖已经被停课。校方的意思是对其记大过并全校通报批评,但因为事件还涉及到沈岁宁,因此在没有得到沈岁宁方明确的答复前,消息先被压了下来。
班主任联系了徐月好几次,说对方家长想要找她见一面,看能不能商量一下从轻处罚,毕竟孩子即将高考,档案记上这么一笔,等于前程尽毁。
顾衍问起的时候,徐月正纠结着要不要答应见一面。
他深知徐月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只和她说这件事她先别管,他自由别的打算。
当天晚上,顾恒远从国外回来,人刚到家,便被顾衍叫去了书房。
第二日,校方宣布最终的处理结果:给予方靖记大过处分,并勒令退学。
班主任在班上说起这事的时候,班上的学生面面相觑,根本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夜之间,班上就少了两个同学。
林桑这几天在手机上都联系不到沈岁宁,在课间的时候找到贺朝,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贺朝对这事也闭口不谈,她只得放弃。
毫不知情的除了班上的学生外,还有沈岁宁。
她只问过顾衍一次,到底是将她锁在器材室,顾衍当时只是摸着她的头告诉她:不要再想这事,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
至于处理结果如何,他并未在她面前提起,而她也无心去追究。
徐月给她请了长假,让她在家里休养,而她留在学校里的那些课本和资料,王叔也都帮她收拾回来了。她在状态比较好的时候会自己看看书,更多的时候都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看一会儿就会出神。
白天的时候,徐月怕她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会情绪更糟糕,时常拉着她到后花园去。
北城冬天的室外寒风冷冽,两人大部分时候都在花房,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罩子照在人的身上也是暖洋洋的。
沈岁宁的情况比徐月预估的要好一些,就是情绪看起来比之前差,容易走神,食欲也下降了许多,其他的看起来倒还好。
她并不知道沈岁宁真正的折磨大部分都在夜晚。
夜里,她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每当那时候,便会有许多消极的情绪开始冒头,即便睡着后,也总是伴随着噩梦,一个又一个深沉的梦境总是压得她难以呼吸。
这天夜里,沈岁宁再一次梦见过去的事。
梦里,她在沈家的房里醒来,四周一片漆黑,静悄悄的。
她靠着窗头坐了许久后犹豫着爬起身来,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走了出去。
脚步在主卧的门前停下,半开的房门,里头传出刻意压低的争吵声。争吵的内容和往常无异,只不过又新增了一项——到底是谁的过错,才会导致她无法开口。
她的名字被屡屡提及,沈蔚指责着江愉,认为是她的冲动害了她。江愉同样在指责着沈蔚,认为是因为他的不忠才会导致现如今的局面。
直到沈蔚发现站在门边的她,那些争执才戛然而止。
此后的无数个场景里,她无数次在他们争吵时出现,又无数次目睹他们惊慌失措地停下。
太过真实的梦境,沈岁宁挣扎着醒来的时候,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些画面。而她恍惚着想起,这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并非只是梦。
她七岁那年从医院离开后,这样的戏码无数次在家中上演。或许是心中对她有愧,他们不再当着她的面争吵,每每发现被她看见的时候,就会像骤然被人按下暂停键一样,中断所有的争吵。
而他们的愧疚根源在于——她无法开口-
凌晨两点,顾衍终于关掉电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书桌前起身。
长时间的工作,让他的喉咙变得很干,而桌上的水杯已经空了。
无奈,他拿起水杯离开房间。
走廊的壁灯在夜里散发着淡黄色的光,厚重的地毯吸收掉了所有的脚步声,因而,某些微小的声音像是被成倍放大,不间断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他的脚步在沈岁宁房门前停下,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拨开门帘,于淡淡光亮中看见窗前的朦胧身影。
沈岁宁身上穿着棉质的睡裙,薄薄的一条,因为抱膝的动作,布料紧贴着后背,甚至看见凸起的蝴蝶骨,深刻的,脆弱的,仿佛轻轻一折就会碎掉。
顾衍将杯子放在她的桌上,走到窗台边,轻声叫她的名字:“宁宁?”
第57章 破洞
猝不及防听见他的声音, 沈岁宁还以为是自己产生幻觉了。
等回过头看见昏暗光线里的高大身影时,恍惚着眨了下眼睛,在下一秒倏地又转过身去, 脸颊紧紧压在膝上, 背对着他。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不甚明亮, 但顾衍的视力很好,刚才一刹那的回头已经足够他看清沈岁宁的状况。更何况, 刚在在门边的时候, 他就是被那细微的抽泣声吸引进来的。
并非是第一次见她哭,可哭泣这种东西, 不管看多少遍都不会让人觉得好受。
他走到她的身旁坐下,手搭在她愈加单薄的后背, 轻轻地拍着。
沈岁宁却往前缩了缩, 环住自己的膝盖,将脑袋更深地埋在膝上, 避开了他的手掌。
顾衍看着她带着抗拒的背影,收回自己的手臂,没再触碰她, 却也没离开, 视线仍旧落在她的身上。
先前她不会说话时, 两人也时常这样安静地在同一个空间里待着。因此,他并不会觉得不习惯。不习惯的……只是她对自己的抵触。
人类就是这样复杂的生物, 他明知晓她这样是因为在生病, 并非只是针对他一人, 但想起过往她依赖自己时的模样,却还是难以避免地为眼前的一切感到失落。
沈岁宁许久都没出声, 安静到他甚至以为她是不是就这样睡着了。下一秒,她却很突然地动了动,抬起一直深埋在膝上的脸颊,视线重新落回了窗外。
又不知过了许久,寂静的房内忽然响起她艰涩的嗓音,很轻很低,像是喃喃自语般:“我看见过。”
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连具体指向都没有,但他直觉,她是在说自己的父亲,并且会是旁人都不知晓的事情。
顾衍没出声,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沈岁宁蜷了蜷搭在小腿上的手指,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那些事被压在心底太久,想诉说从来都没把么容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要说出那些事,或许是因为情绪的积压已经到了顶峰,急切需要一个突破口,或许是因为夜晚总是适合倾诉,又或许只是因为面前的人是他……她不必担心秘密会有些泄露的风险。
“在衣柜。”她说,“很黑……”
他在这一瞬间恍惚着想起医生曾经说过的话:抑郁症病人如果受到相似的恶劣刺激,容易导致病情复发。
那时,他笃定沈岁宁的复发与被关脱不了干系,却不清楚她在里头究竟都想起了什么。而今夜,那些谜底都解开了。
有些事情从来都不需要说得太过具体,仅凭只言片语,他已经能够想象。
垂在身侧的手终究还是不可抑制地再次抬起,顾衍握住她的双肩,让她面对着自己,肯定地说:“宁宁,这些事不是你的错。”
“大人的事情与你无干,不要用他们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沈岁宁却听不进他这番话,大脑被过往的那些认知侵袭着,将她这一年来好不容易重新塑造的观念全部推翻,只是喃喃:“他们恨我……”
他们恨她的口无遮拦,恨她让这个家破裂。所以,在最初的愧疚过去后,无论她如何做,做乖乖女儿不让他们操心也好,考年级第一当三好学生也罢,他们都吝啬于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全都是她的错。
她说完那句话后便再无一言,顾衍从那双蒙上了层朦胧雾气的眼眸中看出她此刻深深的自责。
在她生病的这几天里,他查了许多关于抑郁症的资料,里面提到过抑郁症病人复发时的思维模式往往和首次发病时的思维模式相似。
所以,七岁的沈岁宁在经历了那些事后,是否就是像现如今这般,独自咽下所有苦楚,然后将问题的根源都归结于自己身上,每日在自责中度过。
当语言都变得苍白,他看着面前的沈岁宁,忽然很想伸手抱抱她,想告诉她这些都不是她的错,是他们自己做了错事还不知悔改,是他们没有福分,不懂珍惜这么好的她。
顾衍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握住她肩膀的双手毫不迟疑地往下,扣住她的后背,将人纳进自己怀中。
“宁宁,不要自责,做错事的人是他们,纸从来都包不住火,即便你不说,事情也会有败露的那天。”他说,“他们不亲近你也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没福分,看不到你的好。”
怀里的人呜咽了一声,很快的,他感受到自己胸前的家居服被温热的泪水打湿,从一个小小的圆点扩散开来。
她连哭泣都是压抑的,除了最开始的那声呜咽,再未发出任何声音。
顾衍轻拍着她的后背,没像过去那样,低声哄着她说不哭了,而是鼓励道:“想哭就哭出来,不用憋着。这层楼就我们两个人,除了我没人会知道。”
怀里的人好一会儿都没任何动静,直到无法压抑的抽泣声渐渐溢出,像是他在门外听到的那样。顾衍抚着她的长发,赞许道:“对,就是这样,哭出来。”
话音刚落,衣摆被人揪住,紧接着,那些破碎的哭泣声逐渐变得清晰不加掩饰。
沈岁宁从未在别人面前这样哭过,即便是私下里自己一个人,她也很少会哭出声来。可这样一个夜晚,她陷在顾衍温暖的怀抱中,终于敢让自己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中,她始终在自责着,而他也始终在不厌其烦地安慰着、开解着,说自己不会离开她,顾家永远是她的家。
到最后,话语声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顾衍低头去看她时,沈岁宁已经筋疲力尽地窝在他身前睡着了。那双眼睛即使紧闭着,睫毛仍旧在不安地颤动着,上头还挂着未干的眼泪。
他起身,将人抱回到床上,又从浴室拿来一块湿毛巾,将她的脸和手都擦了一遍,最后塞进被子里。
刚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床上的人不知怎么的精准追上他的手,呢喃着说了声:“别走……”
他回过头,看着暖黄光晕里的沈岁宁,又重新坐下,低声应了句:“嗯,我不走。”
这晚,顾衍在她房间坐了许久,心脏始终被一种细微的如同针扎般的疼痛翻搅着。
离开前,他看了眼在床上安睡着的人,俯下身子,微凉的唇终于在无人知晓的清晨轻轻印在她额上。
“别怕,哥哥帮你报仇。”-
方靖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非常一言难尽。
在体育馆门前看见沈岁宁被人抱着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自己是大祸临头了。按照二中的校规,像这种事件,不记个大过、全校通报批评是不可能的,再严重一点就是留校察看。他所设想的最严重的后果也就仅限于此了。
他本来就不是特别热衷于学习的人,那些名校跟他更是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处分什么的,影响也不算特别大,争取好好表现,下学期说不定还可以消除。
也因此,他心里也没多将这回事放在心上,更多的还是对沈岁宁的愧疚,以及对自己这种愚蠢行为的懊恼。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退学通知下来的时候,他还在梦里跟周公约会,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被窝里提溜起来。他妈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一巴掌,气急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老师说什么?退学!书都没得读了,你怎么还睡得着的?”
他身上的瞌睡虫都被这个巴掌和消息震飞了,急急地抓过手机,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他是真的被学校开除了。
到这时,他才终于有点慌,无措地去问他妈:“妈,怎么办啊?”
他妈给了他一句:“你问我,我去问谁啊?”
自那日后,他家的安宁日子就没了,父母到处找人拖关系,试图让学校改变这个决定,可无论怎么问,学校那边的态度始终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松动。
几次过后,他爸妈也不指望了,开始给他找新学校,只不过问了好几家,人家都表示不愿意收他这样的学生。公立没指望就私立,谁知私立也不收。
几经打听,终于有人愿意透个口风给他们,说是上面有人压着,起码在北城是没指望了,让他们趁早找个其他城市的,或是出国去。
无果,家里这才开始头痛地准备将他送出国去。只不过还是免不了将他一顿说,他的脊梁骨都要被戳断了。
他听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了,这才溜到网吧来打游戏。
一下午的战斗让人筋疲力尽,他在包机时长到了后从位置上起身,打算到外头吃点东西再继续。
这小破网吧今天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门口竟然站了两个一身腱子肉的保镖。方靖好奇地打量了他们两眼,人家眼神一对视,忽然走上前,对他说:“方同学是吧,我们先生有事找你,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方靖从未想过这种电视剧里的剧情还会在自己身上发生,被两个大块头请到车上时还纳闷地问了嘴:“你们先生谁啊?请我过去干什么?”
保镖神情冷淡地看他一眼,“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在一家看起来没什么人的俱乐部门前停了下来,大门打开,里头黑嗖嗖的,果真一个人都看不见,他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连个人都没有,他要是在这地方有个什么好歹都没人知道。
往前的脚步一顿,方靖转身就想跑。
只是他一个学生,怎么可能敌得过两个保镖,还没跑两步便被人扣住肩膀押了回去。这次,人家直接将他架到了楼上。
包间门在面前打开,一室昏暗,只有角落的位置有着蜡烛燃烧的淡淡光亮,沙发上,坐着个模糊的身影。
保镖将他押到那里,双脚刚沾上地,膝窝便传来一阵剧痛,身后的人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脚。方靖脚步一个踉跄,重重地跪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沙发上的人在这时发出一声轻笑,像是斥责实则是赞同:“怎么如此粗鲁?我只是让你们将人请来。”
身后的人异口同声:“对不起,顾先生,是我们的问题。”
那人轻轻抬了抬手:“算了,出去吧,有事再叫你们。”
等人都退去,方靖终于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他想站起身,但膝窝传来的剧痛让他无法起身,只能跪在地上。或许这也是那人的目的,让他以这样一种屈辱的姿势去仰望。
包间没有开灯,唯一的光亮就是那人手里把玩着的蜡烛,透过那昏黄的光晕,方靖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
只一眼,他便诧异地瞪大双眼,脑袋“嗡”的一声,终于明白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他“请”到这里来。
方靖对这人并不算全然陌生,先前在山顶,在学校门口,他都见过这人的身影,沈岁宁叫他一声……哥哥?
被勒令退学,没有学校愿意接纳他,方靖以为对方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没想到,还会有新的灾祸等着他。
他没有出声,也没问他是谁,顾衍透过他惊恐的眼神已经猜到情况,微微扯了扯唇,笑问:“认识我?”
他明明是笑着的,但是却让人不寒而栗,方靖紧紧抓住自己的裤子,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胆怯:“我见过你,你是沈岁宁她哥。”
“嗯。”沙发上的人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请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方靖咽了咽口水,答道:“因为……沈岁宁。”
说完,不等那人开口,他便已急切地开口:“我不是故意要害她的,我就是打算跟她开个玩笑,没想到……”
谁知,这句话却激怒了沙发上的人,他骤然俯身,单手掐着方靖的脸颊,让他不得不直视着那双寒潭似的双眼。
“玩笑?你觉得这样做很有趣?”顾衍问,“你有问过沈岁宁觉得这是玩笑吗?”
脸颊上的力道很大,大到像是要将他的颌骨都捏碎,方靖想反抗,但想起门外的两个保镖,直觉反抗的下场会更加惨烈。
疼痛感让方靖开口都艰难,但他还是说道:“我知道错了,我想跟她道歉的。但是,但是我根本联系不上她……你能不能现在给她打一通电话,或者你要我在她面前当面道歉都行。”
顾衍在这瞬间想到抱着自己痛哭,终日陷在消极情绪中的沈岁宁,如果道歉能让她回到之前的样子,他会立刻将面前这个人押到她面前,让他对着她重复上几百次的对不起。
可是没用。
道歉无用,退学无用,不让别的学校接收他也无用,她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变回过去那样。
都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她才会受到刺激想起过去的事,才会导致抑郁症复发。
全都是因为他。
这么想着,他心间陡然升起强烈的戾气,只想狠狠教训面前的人。
“啪”的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方靖被打得脑袋一歪,口中立刻蔓延上腥甜的气息。
那人说:“道歉?你现在不配站到她面前。”
方靖脑袋嗡嗡,捂着自己的脸颊,艰难地开口:“她不肯,她不肯原谅我是吗?不会的,沈岁宁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很好讲话的……在班上也很乐于助人……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这样的……”
顾衍冷笑一声:“这就是你可以任意欺负她的理由?”
话落,还未等他开口,一直在眼前摇曳的烛火忽然倾倒,高温燃烧的油蜡滴在方靖的手背,烫得他尖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扬起,却又很快被人死死压在地上,指尖被踩住。
蜡烛被火苗灼烧过后融化的油蜡连续不断滴在方靖的手背上。
而顾衍始终一言未发,只是盯着方靖的右手。
就是那只手将器材室的门锁上的。
方靖受不住大声喊道:“你到底想要我怎样?你想让我怎样都可以,跪在她面前道歉可以吗?我去求她原谅我……怎样都行……”
他终于收回手,同时松开脚,眼帘微垂,看着面前明显被吓坏了的人,低笑了声:“你该庆幸,沈岁宁她没有怪罪你,不然你的手能不能保住很难说。”
方靖狠狠打了个寒颤,同时又燃起一抹希望,急切地问:“你说她没有怪罪我?”
顾衍重新靠回沙发,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她不怪罪你是因为她心地善良,我不是她,没那么宽宏大量。”
“叫你来就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为什么将她锁在器材室?”顾衍问,“想清楚了再回答,别再说开玩笑那样的话,我的耐心很有限。”
方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在对方的眼神压迫下颤颤巍巍地诚实回答:“我当时就是想着把她关一小会儿,很快就会叫人将她放出来的。”
“叫谁?”
“贺……贺朝,他对沈岁宁有意思,我当时就是想着英雄救美的话说不定沈岁宁会心动,真没想那么多……”方靖解释道,“真的!后来别人把我叫去打游戏,我一时就忘记了,真不是故意要怎么她的。”
“真的!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发誓!”
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眸眯了眯,缓缓重复了声贺朝的名字。
方靖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意中将贺朝牵扯进来了……-
夜晚,顾衍驱车回到家。
一楼的灯光已经暗了,这个点,大家都去睡了。
他脱掉自己穿在外面的大衣,挂在臂弯,走上楼。
顾衍没想到沈岁宁居然还没睡,她在客厅,捧着水杯,见他上来,错愕地问了句:“哥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愣了下,很快便笑说:“有些事情办。”
“哦。”沈岁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他身旁错身而过的瞬间,忽然皱了皱鼻子,顿下脚步,又重新倒回他面前。
或许是因为刚做了不光彩的事,他竟被看得心虚,却还是问道:“怎么了?”
沈岁宁抬指,指了指他的袖口,说:“衣服,破了个洞,你去哪儿了?”
顾衍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可能应酬的时候不小心被别人的打火机还是蜡烛什么的烧到了,都没察觉到,不要紧。”
沈岁宁不疑有他,叮嘱道:“那你记得下次不要穿这件衣服出门了。”
“嗯,不穿了。”他应道,“快去睡觉吧,晚安。”
“晚安。”
第58章 欺瞒
期末考试在即, 沈岁宁提出想要回校参加考试。
徐月想到先前她就是在学校出的事,不放心她在这个关口回去,生怕她回去后又受到什么刺激, 建议她下学期再回去。
沈岁宁很理解她的担忧, 但内心也实在是想回去。
她已经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虽然徐月给她请了家教辅导, 但她的精力较之前大打折扣,总归是落下了太多, 就连先前已经胸有成竹的A大, 她现在也完全没了把握。
高三就剩这么最后一次期末考试,不管成绩如何, 她心里依旧想要参加。况且,她现在的情况已经稳定了许多, 至少, 参加一场考试是没问题的。
徐月向来是个民主的家长,见她坚持, 也没阻挠,只是叮嘱她要是在学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给她电话。
沈岁宁阔别学校已久,再回去, 自然引起班上不小的动静, 不过大家都忙着复习, 也没大的闲心一直关注她,只几个先前问过她题目, 有些来往的同学过来问候了下她的情况, 知道她没什么大事后, 很快又回去接着看书了。
倒是林桑,见到她的第一眼眼眶就先红了, 将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气恼地抱怨:“沈岁宁,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女人,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出现,也不联系人!”
同桌看起来真是气坏了,只是那些激烈的语调很快就软了下来,变为了哽咽,“我给你发了这么多信息,你也不回。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大事,差点就要去你家找你了,但是又不知道你住哪里,老师也不肯告诉我……”
沈岁宁没想到林桑的反应会这样大,看着对方眼眶通红的模样,一时也觉难过起来,只好跟对方解释说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都没怎么看手机。
这话不假,她最近确实很少看手机,因为一拿起手机就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江愉和沈蔚不给自己发消息,最后索性不看了。至于林桑……先前看见她消息时因为不知道回什么好,也就没回。没成想她竟一直担心着。
林桑听见她开口,一时间被吓得不轻,狠狠闭了下眼睛,又睁开,一脸的不可置信:“我刚刚没幻听吧?岁宁,你怎么……怎么……”
沈岁宁哭笑不得:“你没幻听。”
这个早上,林桑连佛脚都不抱了,拉着沈岁宁东拉西扯了一大堆,最后还是沈岁宁无奈地提醒她这可是期末考呢,很重要,她才终于止住话头。
上午安排了两门考试,中间间隔了三十分钟。课间的时候,沈岁宁从洗手间出来,刚好碰见从另一边出来的贺朝。
贺朝看见她时,脚步顿了下,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模样的,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沈岁宁觉得贺朝看起来也憔悴了许多,不见半分往日的意气风发。
第二科考完后,沈岁宁收拾了书包往外走,林桑拦住她,问道:“岁宁,你不去食堂吃饭吗?”
她告诉林桑,自己阿姨在校外等她,她得出去吃,换来林桑遗憾的一声“啊”。
沈岁宁出去的时候,王叔已经等在那里了。
因为她这几天考试,徐月特意在学校附近订了间房,中午的时候让她可以在那里吃饭休息。
有些话,徐月没说,但沈岁宁想,她应该是不放心让她留在学校里。还有一点,就是要亲眼看着她将药吃完。医生特意叮嘱过,她现在不能随便断药。
这段时间,因为她的病,徐月跟着忙上忙下地折腾。
很多事情徐月不放心让别人去做,大多都是亲力亲为,督促她吃药、陪她散心聊天、陪同她去接受心理治疗……好几次,她从诊疗室出来,都看见徐月有些疲惫地微合着双眼靠在沙发上,听见声响很快又睁开眼睛了。
太多太多的事情,沈岁宁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徐月才是自己的母亲-
三天的考试时间过得很快,当最后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沈岁宁放下笔,等待老师过来收卷。
经此一遭,她对自己目前的状况稍微有了些底,成绩和排名的下降是必然的,但应该还不至于一落千丈,如果后期能加把劲的话,还能追回来一点。
怕的就是状况忽然变糟,她完全预估不到自己的身体状况。
等试卷被收走,她到教室后头拿回自己的书包。抬头的时候,又撞上了不远处的贺朝的。
她回校的这几日,贺朝都没主动找她说话,只是视线无意撞上时,他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岁宁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着徐月在校外等着自己,也不好耽搁时间,背了书包就想走,贺朝却在这时候忽然开口。
“沈岁宁。”
她懵懵地回过头去,贺朝几步走到她身边,二话不说地拉起她的手腕,带着她出了教室。
这个点,大家都刚考完试,学校里到处都是人,贺朝拉着她上了天台。
迎面就是吹来的冷风,沈岁宁的头发被吹得凌乱,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贺朝看了她一眼,在她身前站定,默默挡住那些吹来的冷风。
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人看对方时都觉得陌生。沈岁宁看起来瘦了许多,精气神看着也没往日好,他也是。
那晚之后,她就没有出现在学校了,连带着方靖也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开除,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校方做出这样的决定,理应做出说明,但是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一夜之间,所以的都变了。他在私底下向班主任打听过她的状况,班主任也只表示事关沈岁宁的隐私,不能向他透露。
他从起初的担忧,到后面慢慢自顾不暇,原因说复杂也不复杂,就是家里的生意忽然出了问题。
本来生意场上的事情轮不到他担心,做生意有成有败也很正常,他父母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只是后来,他在父母口中隐隐听到什么顾家。再后来,消失了一阵子的方靖忽然找上他,问他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出什么事。
贺朝在对方的口气中隐隐察觉出不妥,逼问下才知道顾衍先前找上了他,而他无意间说漏了嘴,扯上了自己。
这样一来,就什么都解释得通了。
只是,贺朝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和沈岁宁有关……
他看着眼前看起来一脸无辜的沈岁宁,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哑:“沈岁宁,是你让他这么做的吗……”
沈岁宁不解。
贺朝却并未替她解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不是你,对不对?”
沈岁宁更加茫然了,贺朝的话在她听来就像什么谜语,她完全猜不透。
她的茫然落在贺朝眼里,更加让他相信自己内心的猜测,沈岁宁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贺朝也有自己的骄傲,没认识沈岁宁之前,他从未想过有天自己会去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对一个女生穷追不舍。即便她说她不喜欢他,她只当他是朋友,可他还是中了毒似的喜欢她,连理由都找不到的那种。
他也从未想过,有天自己要求她……
没人希望自己喜欢的人知晓自己的落魄,贺朝也不例外。
可是眼下,因为顾家,家里的生意严重受损,眼看就要走到无法周转的绝境,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沈岁宁。
即便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他也没法眼睁睁看着爸妈多年心血因为自己毁于一旦。
临近傍晚,气温已到零下,贺朝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成拳,忽然感觉那些寒气似无孔不入,统统钻进身体里,冷得他想打颤。那些话在心口徘徊了无数次,仍旧难以启齿。
最后还是沈岁宁先开口:“贺朝,你想和我说什么?”
贺朝的表情有瞬间的错愕,很快便苦笑了下:“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开口说话。”
那些曾经他用来说服她的理由,又少了一项,而摆在他面前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艰难大关。
贺朝无意再探究她为什么忽然就会开口了,身侧的手紧了紧,几乎是屏住呼吸般,将那些话说出:“你知道顾家在打压我们家的生意吗?”
沈岁宁愣了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你授意的对吗?”贺朝,“你总不能,厌恶我至此。”
……-
沈岁宁出到校门口的时候,徐月已经焦急地走到了车外张望着,见她出来,赶忙走前问道:“宁宁,怎么迟了这么久,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阿姨差点就要进去找你了。”
“没什么,就是和同学聊了几句,耽搁了点儿时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走吧,回家去了。”
一路上,她都有些魂不守舍的,徐月看了她好几次,不放心地又问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沈岁宁摇摇头,没和她说。
顾衍没回来吃晚饭,她怕自己在房间里会错过他回来的时机,特意在二楼客厅等着。接近十一点,他才从外面回来,身上沾染着外头的寒气。
见她在客厅,顾衍止住脚步,走前问道:“怎么还没睡,今天不是刚考完试,不累吗?”
沈岁宁抬起头,看着灯光下那张温和的脸庞,还是很难将眼前的他和贺朝口中所说的那个他联系在一起。
在天台的时候,贺朝挣扎了许久,才告诉她他们家的生意最近被人严重打压,几乎到了无法周转的地步,先前谈好的也都几乎在一夜间全部泡汤。
他说,是顾家的人在从中作梗。他还说,方靖因为将她关在器材室的事,已经被退学了。他是一时糊涂,想着撮合他们,才做出那种蠢事,不是有意要害她,只是不小心忘记了,他替方靖向她道歉……
他还说……
说什么来着?
哦,贺朝还说,沈岁宁,你能不能和你那个哥哥求求情,让他放过我们家。我向你道歉,因为我的喜欢给你带来了这么多困扰,是我的不对,对不起。
怎么会呢?顾衍明明就是很温和的人,怎么可能会像贺朝说的那样,让方靖无法继续上学,还在背地里用手段借助权势搞垮他家里的生意?
不会的……
她看了他许久,始终难以置信。
顾衍抬手脱掉自己身上的大衣,在她身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怎么一直看着我不说话?”
沈岁宁的目光紧跟着落到他身上,顾衍在喝水,喉结因为吞咽在上下滑动着,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是目光却始终温和地注视着她,似乎在等着她开口。
她试图让自己的提问听起来不那么刻意,于是假装自然地问询:“哥哥今天又去应酬了吗?”
顾衍“嗯”了声。
她说:“最近这么忙?”
“是挺忙的,公司很多事情。”
沈岁宁若有所思,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哥哥你记得我有个同学叫贺朝吗?”
顾衍握着杯子的手一紧,皱了皱眉头,像是在回忆,过了会儿才问道:“是先前那个害你受伤的那个男同学?”
“对,是他。”沈岁宁点头,又试探着问,“那你知道他家也是做生意的吗?”
顾衍放下杯子,交叠起自己的双腿,看向她,微笑着问道:“怎么忽然和我说起这个同学,他怎么了吗?”
“他今天和我说,他们家的生意最近有些周转不开,有人在恶意打压。”
“嗯,然后呢?”
沈岁宁深吸一口气:“他说是顾家的人做的。”
顾衍的神色有片刻的冷凝,很快又重新微笑着看向她:“宁宁觉得是我做的?”
沈岁宁摇了摇头:“我觉得哥哥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而且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
顾衍在心里细细咀嚼了下这两个字,重新看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无比坦荡:“当然,他是你的朋友,哥哥怎么会伤害你的朋友?”
“顾氏的生意范围很大,很多业务不经过我手里,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岁宁认真端详他的神色:“真的?”
顾衍说:“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也是,他从未骗过她,贺朝一定是误会了,尤其他还善解人意地说:“既然宁宁都开口了,我明天让人查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是你的朋友。”
沈岁宁彻底放下心来,完全没留意到被刻意放慢和咬重的“朋友”二字。
顾衍在这时开始催她去睡觉:“还不去睡觉?时候不早了,今天乖乖吃药了吗?”
“吃了,我每天都按时吃。”
“那就好,去睡吧,晚安。”他抬手摸了下她的脑袋。
“好,哥哥晚安。”她懵懵地站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方靖,又回过头来,“对了,哥哥,你知道那个将我关在器材室的同学被退学了吗?”
顾衍抬头看向她,点了下头:“听说了,学校按规定办事,我也不好干涉。”
他的说法完全没问题,沈岁宁终于有些释然地笑了笑。
她就说,哥哥怎么会是像贺朝说的那样。
这么想着,她脚步轻快地回了房,完全不知道身后的人在她转身后骤然黯下的目光。
第59章 后患
北城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暖和些, 贺朝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路上的积雪已经慢慢开始融化,前头车辆驶过, 印下长长一条水痕。
出租车在路边停下, 他低声道了声谢,推门下了车。
寒风迎面吹来, 眼睛一下便刺进几根许久未曾修剪的额发,微微的疼, 他却没顾得上拂开, 视线隔着透明的玻璃落在不远处咖啡厅窗边的人身上。
垂在身侧的双手无意识地收紧,贺朝低头深吸了口气, 走进室内。
靠窗而坐的人在他坐下后,终于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 抬手将一旁放着的餐牌推到他的身前:“喝点儿什么?”
贺朝面色冷淡:“不必了。”
对方也没勉强, 只是轻抿了口放在自己面前的咖啡,很快便放下, 神色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他,却并未开口。
窗外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他看起来就像位平易近人的兄长。
在还未知道对方和沈岁宁之间真正的关系, 在方靖还未转学, 在家里生意还未出现问题之前, 贺朝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这样看待对方,即便他们之间的初次见面就不算太愉快, 对方因为他害沈岁宁受伤并未给他一点好脸色。
但那时, 他也只当对方是护妹心切。
只是现如今……
如果他再如此想, 未免过于天真。
到底是年纪较轻,没那么容易沉住气, 贺朝在漫长的沉默后,终究先开了口:“不知顾先生邀我来这里是何用意?”
顾衍指腹缓缓摩擦着杯沿,微笑着说:“我还以为是贺同学比较想见我,才特意和宁宁说了那样的话。”
“原来是我会错意了么?”
话落,他的视线敏锐捕捉到对面垂放在桌上的手背绷起青筋,五指像是下一秒就要深陷进掌心,却仍旧在竭力维持着冷静的表象。
不过表象终归是表象,再怎么努力维持,也掩盖不了内里的东西。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对面的人便开口,声音像是硬生生从喉间挤出来的一样艰涩:“你到底想怎样?”
“这话说的,贺同学好像对我有很深的误解的样子。你是宁宁的同学,我怎么会想对你怎样?”
贺朝握紧拳头:“沈岁宁现在不在这里,你大可不必装出这副温良兄长的模样,”
顾衍松松往后一靠,脸上仍旧带着笑意,问他:“你觉得宁宁这个人怎么样?”
话落,也不待贺朝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场面不太好看,还下了雨,我坐在外头,别人都以为我是什么神经病、疯子,对我避之不及,只有她傻傻地走到我跟前。”
“她那时才初中,长得小小的,背着个书包,递给我吃的和纸巾,还将撑着的伞留给了我,自己淋着雨跑了。那时,我们还不认识。”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低头笑了声,和先前浮于表面的虚假笑意不同,贺朝能感觉到这次是他发自内心的。
“是不是觉得很傻很单纯,万一我真是什么神经病呢?可她不会想这些,即使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也可以对人家报以最大的善意。”
顾衍叹气,“就连走路看到那些流浪猫流浪狗啊什么的,她也要停下来,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吃的可以喂它们,没有还会跑去店里买来。更别提,你们还是同学。”
贺朝不想对他们之间的那些事做任何评价,只是无言地看着顾衍,思忖着他这番话的目的。
“她这个人其实很怕疼的,先前你害她手受伤的那次,她在家吃饭握勺子都不敢用力,不小心碰到伤口整张脸就皱起来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就一个人忍了下来。她肯定也和你说,没关系,只是小事,对吧?”
一直直视着他的眼帘垂了下去,贺朝想起那时沈岁宁怕他过意不去,一直强调自己伤得并不严重,让他不用做那么多。
喉咙有很强烈的阻塞感,让他无法言语。
顾衍还在说:“包括这次,你们班同学因为你的缘故,将她关在器材室里,害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心理状况也很糟糕,她也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要这么对她,从未想过要追究对方什么责任。”
闻言,低垂的眼帘蓦地抬起,很快又重新垂下,贺朝喃喃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心理状况很糟糕……”
他不知道顾衍口中的心理状况很糟糕指的到底是什么,但这短暂的交流中,他也知对方应该不屑于夸大事实。
顾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沿:“她就是这样的人,很单纯,很天真,不喜欢跟人计较,也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可是……”
他的话锋一转:“我不是她,她可以做到不计较,我不能。她受的那些委屈,我都会替她讨回来。”
“所以呢?你今天找我的目的,应该不只是想让我听到这番话吧?你想我怎么做,可以直说。”
点着桌沿的指尖停下,顾衍看向对面微弯着脊背的贺朝,落下三个字:“离开她。”
贺朝的头猛地抬起,眼中是难掩的诧异,似是难以相信对方的目的竟然如此简单。
他并不清楚顾衍心中的顾虑。
沈岁宁和贺朝同龄,还是同班同学,平日里在教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比在家里和他接触的时间要多得多,她又是那样心软的人。
打着弥补的旗号被装进书包的零食,写得歪七扭八压根没法入眼的笔记,借着学习的由头时不时的请教,以朋友之名的陪伴……
感情有如水滴石穿,经年累月,或许哪日,她的心就慢慢向贺朝靠拢了。
唯有贺朝离开,才能以绝后患。
顾衍说:“从二中离开,从此以后都不再联系她,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我会让底下的人停止现在做的一切,并且补偿你们家这段时间的损失。”
贺朝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如此无能,爱而不得的无能,现实面前不得不低头的无能。
指甲已经彻底陷入掌心,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脸颊、喉咙都像是火烧一样,最终还是艰难地挤出一句:“好……”-
高三的寒假放得晚,要不了几天就是春节。
沈岁宁午睡起来的时候,徐月已经喊上张妈王叔张罗着布置屋子。
顾叔叔平时工作忙,每年贴对联挂灯笼这种事都是交给王叔做的,沈岁宁跟着凑了个热闹,在外头帮王叔看帖的位置对不对,顺便帮他扶一下梯子。
顾衍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两手紧紧抓着梯子,仰着头看着王叔,嘴巴一张一合的,大概是在指挥他。
他透过车窗看着沐浴在午后阳光里的她,忽然觉得心口好像都变得熨贴。
听耳朵捕捉到引擎声响,沈岁宁回过头去,暗红迈凯轮在门前停下,车上很快下来她熟悉的身影。
顾衍几步迈上台阶,将手上拎着的纸袋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看见里头装着的奶茶时疑惑地问了声:“怎么忽然给我买奶茶了?”
顾衍挑了下眉:“你之前不是说味道还不错?路过就顺便带了杯。”
“哦,这样啊……”沈岁宁小声嘀咕,埋头插吸管的时候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
顾衍看了眼她身上穿的衣服,将人往旁边拉了拉,忍不住皱眉:“穿这么少就跑出来,进屋去,我在这里看着。”
沈岁宁埋头吸珍珠,应了声“噢”,脚步慢吞吞地往里挪,见他抬眼看过来,这才不情不愿地加快步子,闪进屋里。
年二十九那日,徐月在晚餐的时候和她说:“宁宁,明天我们要回老宅那边去,你今晚收拾身衣服,明天一起过去。”
沈岁宁握筷的手紧了紧,知道徐月是好意,却很难接受,犹豫着抬头问:“我能不去吗?我可以一个人在家的。”
“可是……”徐月不是不知道她的顾虑,却也不太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家里,“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没关系的,阿姨,你们去吧,还有张妈在这里呢。”
她都已经如此坚持,徐月也不勉强,只是叮嘱道:“那阿姨明晚给你打电话,我们后天就回来。”
“好。”-
第二日午饭过后,他们便要动身,沈岁宁送他们到门边,目送着车子开出院子后,忽然就觉得心里空空的。
晚餐很简单,是张妈包的饺子,她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得食不知味,久违的又生出了一种无所依靠的感觉。
今天一天,手机都很安静,江愉和沈蔚连一句问候都没发来,连同她的那句“除夕快乐”都变得有些可笑。
等她终于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安静了一天的手机才收到他们的回信,简单的一句“除夕快乐”,并附带着一条转账。
沈蔚的红包比往年都要大,江愉的也是。
她默默点了接收,给他们回了一句“谢谢”。
没再得到任何回应。
心里没比收到回信前轻松,反而变得愈加沉重,沈岁宁坐在房间的小沙发上,拿毛巾一下一下地擦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现在自己和他们的关系到底算是什么,父母跟孩子吗?
可是别人的亲子关系也像他们一样吗?
别人也会不知道自己爸爸妈妈在哪个地方,身边陪伴着的又是什么人吗?
沈岁宁打开手机里的音乐软件,放了首摇滚乐,好让自己从这些想法中剥离出来。
临近十一点的时候,手机里忽然又跳出了一则转账消息。她点开,发现是顾衍的,给他回了个惊喜的表情包。
电话在下一秒响起,她诧异地盯着屏幕,在意识到自己一直没点接通后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起,说了声:“喂?”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有些陌生,和平日里听到的不太一样,顾衍问她:“在干什么呢?”
沈岁宁将自己缩进被子里,侧着身子和他说:“洗完了澡,在房间玩手机。”
说完,又反问道:“你呢?不用陪爷爷奶奶吗?”
顾衍抬头看了眼天上高悬的圆月,拉开车门,低声答:“不用。”
她听见车门关闭的声音,问:“你出门了?要去找朋友玩吗?”
“不是。”他将手机开了免提,扔到副驾,踩下油门,“二十分钟,这里到家里要二十分钟。”
“够你换好衣服吗?”
第60章 新年(修)
心跳有那么短暂几秒的停顿, 紧接着便以一种完全失控的速度激烈跳动着,沈岁宁听见自己有些发颤的声音:“二十分钟?到家里?”
电话那头的人肯定地回答:“二十分钟,到家里。”
她飞快扔下一句“我去换衣服”, 便将电话挂断, 全然不知对面的人喉间还卡着句“多穿点儿”。
顾衍偏头看了眼暗下屏幕的手机,十分无奈地低笑出了声。那些在心头积聚了一晚上的郁气, 就这么消失了大半。
二十分钟的时间说长不长,沈岁宁光是挑衣服就纠结了十分钟。
很奇怪, 明明平日里每天都会见到面的人, 他连她穿着睡衣的样子都见过,此刻她对着一柜子的衣服却犯起了难。
这种时候, 是不是应该打扮得好看些?
就这么纠结着,等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后, 沈岁宁才匆匆忙忙拎了几件先前两人逛街时他买的衣服。
等换好, 她抓过床上的手机就要下楼,脚步刚迈出房间门, 又匆匆折返,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只口红。
沈岁宁对化妆品什么的无感,平日里又是家里学校两点一线, 根本用不上这些东西, 这支口红还是萧潇快递到顾家的, 说是作为她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她在收到的当晚对着镜子试了一次,淡淡的桃粉色, 很显气色。只不过后来便再没用过, 也是此刻要出门了才想起。
沈岁宁将口红旋出一点, 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往唇上涂,涂完后又悄悄用指腹蹭了蹭, 试图看起来更自然些。
等做完这些的时候,耳边已经传来了跑车引擎的轰鸣声,她这才飞快地往楼下跑。
她以为这个点大家都已经睡了,没成想到一楼的时候却碰见了刚从房里出来的张妈。
张妈也有些愕然,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开口问道:“沈小姐这个点要出去?”
她想起刚来这个家时徐月对顾衍的告诫,假装自然地应了声:“嗯,出去一趟。”
张妈看着她明显精心打扮的模样,张了张唇,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的引擎声,改了口:“阿衍回来了?”
沈岁宁说:“对,哥哥说带我去吃宵夜。”
“好,别太晚回来,天冷。”
“嗯。”
她应完便出了门,大门打开的时候,顾衍也刚好从车上下来,视线远远地落在她身上。
沈岁宁脚步顿了一瞬,看着车门边站着的人,紧张得心口砰砰直跳,竟非常荒谬地产生出两人像是要去约会的念头,以至于站到他跟前时她都有些不敢抬头看他。
顾衍垂眸看着她,认出她身上穿的羊绒大衣是之前两人逛街时买的。不知是因为她最近瘦了许多,还是这衣服确实不够厚实,他觉得她这样过于单薄了些。
他用手去碰她的大衣领口:“外面很冷,你这样容易着凉。”
沈岁宁抬手解开大衣的一粒扣子,露出里面的毛衣和针织衫给他看,小声说:“里面穿了挺多的。”
因为身高的缘故,她看他时总要微仰着头。这个姿势,让他终于成功发现她今晚脸上的不同,嘴唇看起来红红的,像是……涂了口红?
顾衍微扬了下眉:“涂口红了?”
如此轻易就被他看出来,沈岁宁面上一热,却是飞快摇头否认:“没有,冷得。”
她真的很不会撒谎,顾衍看着她游移的眼神,很配合地接了句:“屋里暖气坏了?”
沈岁宁又匆忙改口:“搞错了,是热得……人在热的时候嘴唇会比较红,哥哥知道的吧?”
他的喉间瞬间溢出声轻笑,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几秒,终于浅笑着挪开,说了声:“上车。”
因着这么个小插曲,沈岁宁坐到车上时只觉全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自在,身体在阵阵地发着烫,这会儿是真的热了……
燥热。
其实被他看出来自己涂了口红也没什么的,这个年纪的女生爱美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她也搞不明白怎么就下意识地选择了否定。
沈岁宁没有过别的感情经历,也不知道别的陷入爱恋的女生是不是都会这样,希望对方会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不同,又害怕他发现,如此别扭。
这么想着,她将脸朝向窗边,对着漆黑的玻璃车窗悄悄舒出几口气,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冷静,沈岁宁,冷静……-
等车子从落月湾驶出,沈岁宁总算平复好心情,将脑袋转过来。
眼前是空荡宽阔的马路,只零星几辆车驶过。
她悄悄偏头去看认真开车的顾衍,想起一年前,他也是突然从老宅回来,然后带着她出了门。
一年后,历史再次重演。
不同的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生疏,而她此刻的心情也是雀跃的。
沈岁宁问他:“哥哥这次准备带我去哪儿?”
顾衍握着方向盘,视线偏了偏,淡声:“灯会。”
“灯会?”她有些意外,好奇地追问,“哥哥怎么知道今晚有灯会?”
他抓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神色未变,说:“网上看见的。”
沈岁宁点点头,没再开口干扰他开车,心想着会是什么样的灯会,她以前都没去过呢。
直到面前的道路越开越窄,车辆也越来越多。最后,顾衍在路边找了个停车位,两人从车上下来。
沈岁宁打量着四周老旧的建筑物,纳闷地抬眼看他。
顾衍瞥她一眼,解释:“前面应该很多人,车子开不进去。”
等他带着她走进一条小巷的时候,沈岁宁终于见识到他口中的很多人具体是什么个情况,用人山人海来形容都不为过。整条街都是人,放眼望去,连空隙都难寻,街道的上方、两边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暖黄色的光笼罩了这片区域。
沈岁宁有种自己穿越到了古时候的感觉,甚至身旁还有很多穿着汉服、梳着发髻的人,她忍不住惊呼:“好美……”
顾衍轻笑了声。
她继续感叹:“好像在电视剧里一样。”
话音刚落,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下,顾衍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人扶住。
沈岁宁感激地对他说了声“谢谢”,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在下一秒被人攥住,顾衍神色自若:“这里人多,别等会儿被人挤走了,不好找。”
非常正当且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可她垂眸看了眼他扣在自己腕上的大手,心跳忽然就狂乱了起来,走路都差点变得同手同脚。
沈岁宁,不要这么没出息……
这样的紧张没有持续太久,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两边挂着的各式灯笼吸引了去,不断抬头和顾衍说:“你看,还有做成小兔子的灯笼!”
“好漂亮!”
下一秒,“不过它的旁边为什么挂着小鸡模样的?”她有些纳闷,“我突然想起小学的数学题,鸡兔同笼,我以前可讨厌这个题了……”
她有些兴奋的语调骤然降下来,顾衍忍不住笑:“除了这个,你以前还讨厌什么?”
沈岁宁认真想了会儿,掰着手指头和他说:“讨厌背历史时间表,讨厌力学,讨厌很长的文言文,讨厌试卷上的附加题……”
顾衍是真没想到她有这么多讨厌的东西,愣了下,才说:“可是这些你都学得挺好的。”
“学得好不代表喜欢啊。”
他松开她的手,蹲下身,直视着她的视线:“能将不喜欢的东西也学得这么好,说明宁宁很棒。”
他不常如此直白地夸人,沈岁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只觉整张脸都快要烧起来,非常无措地又去拉他的手,问道:“哥哥呢?哥哥上学时候也有讨厌的东西吗?”
顾衍直起身子,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非常自然地将沈岁宁的手裹进自己的掌心,蹙眉思考了下,才告诉她:“讨厌放学。”
沈岁宁有些吃惊,但又觉得挺符合他的,毕竟哥哥成绩那么好,肯定平时很刻苦用功,争分夺秒,讨厌放学也正常。
她抬起头去看他,学着他刚才夸奖她那样,跟他说:“哥哥也很棒!”
顾衍扯唇笑了笑,没告诉她,之所以讨厌放学不是因为他爱学习,只是因为不想回到那个家,不想面对蒋森。
他看她一眼,忽而抬手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将话题带过:“出来玩不谈学习的事,好好放松。”
沈岁宁这才重新去看那些花灯,没一会儿又重新兴冲冲地和他分享。
顾衍一直安静听着,在某个瞬间忽然想起先前在海岛的时候,自己曾经设想过如果她会开口的话,遇见开心的事或许会激动地和自己分享感受,或许还会小声尖叫。
如今看来,当初的猜测还算准确。
他带着她出来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纯粹就是出来散心。也因此,两人完全就是随着人潮走的,挤到哪儿算哪儿。
某一刻,走动的人群忽然就都停了下来,他们被迫跟着停下。
片刻前还嘈杂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默契地仰头看着不远处悬挂着的电子大屏,不约而同地开始倒数——
“十。”
“九。”
“八。”
……
沈岁宁也仰起头,跟着一起。
到“零”落下的时候,她蓦地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笑着和他说:“哥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从灯会离开后,顾衍带她去吃东西。
这个点,也就那附近的几家店铺还开着,两人找了家装修得比较古色古韵的店,上了二楼。
在等待东西上来的时候,沈岁宁就将手搭在窗台上,下巴垫在上头,看着窗外的夜色。
这家店的地理位置有些奇妙,正好处在新旧城区的交界处。河对岸是房屋低矮、电线杂乱交缠的旧城区,另一边则是高楼大厦、灯火明亮的新城区。
顾衍跟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和她一起看着对岸的夜色。
和沈岁宁的好奇不同,他太清楚对面是什么样的景色,狭窄逼仄、下雨天时积水永远无法及时疏通的道路,喧闹嘈杂的市场,老旧不隔音的楼房……他自那个地方长大,年少时曾无数次许愿,有朝一日定要逃离那个世界。
没有人会怀念糟糕的东西,顾衍也不例外。
可身侧的沈岁宁不同,面对那样糟糕的地方,她怀揣着的是好奇,是探究,自两个不同世界长大的人,面对事物的看法也总是截然不同。
痴心妄想吗?
从泥潭里挣扎着长大的我,却偏偏总想靠近如此纯洁无暇的你。
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她的身上,忽然开口:“宁宁。”
“嗯?”沈岁宁将脑袋偏过来,枕着手臂看他,唇角挂着浅浅的笑。
灯光下,那双眼睛一如他初见时那般,像是盛着世间最干净纯洁的月光。顾衍能感觉到,她今晚的心情很好。
“刚刚倒计时结束的时候为什么忽然闭眼?在许愿?”
沈岁宁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愣了会儿,才轻轻眨了眨眼,小小地“嗯”了声。
“许了什么愿望?”他问。
她看着面前暖黄灯光下他柔和的脸庞,很难得地直接告诉他:“我希望自己可以快点长大,成为一个大人。”
很出乎意料的答案,顾衍问:“为什么想要长大?”
“嗯……”沈岁宁斟酌着,告诉他,“长大的话……就可以做很多现在不能做的事了。”
就可以,勇敢地追求你,不惧任何人的目光了。
她悄悄在心头补充。
她的心思实在太好懂,总是明晃晃地写在每个看向他的目光里。他看着那张总是欲语还休的脸庞,忽然生出一股想要将她拥进自己怀中,亲吻那双柔软唇瓣的冲动。
最终也只是心虚地移开视线,说:“长大没什么好的。”
沈岁宁问:“哥哥觉得长大不好吗?”
“嗯,不好,大人是这世界上最无聊又最复杂的生物。”他重新望进她的眼底,“所以,宁宁不用长大,像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