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先生离开了。
之前收起的冷冽的尖刺仿佛又爆发出来,氤氲得带着些许温热的酒气骤然退散。
男人的目光傲慢而又漠然地注视他。
只对他留下一句冷冰冰的[不要多管闲事]。
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克拉克静静地伫立在窗口,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自墓园离开后,他的脑海便陷入了无尽的混乱与迷茫之中。此时黑压压的夜色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般,沉重得透不出一丝光亮。
克拉克最后只想到了——
下雨了,先生没有带伞。
衣服会潮湿,旧伤可能会复发。
先生的手会疼。
克拉克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拿着伞冲出了家门。不知道是因为内心情绪的剧烈波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异能在情绪的激化下不断攀升。
在这小雨中,他所拥有的特殊能力仿佛得到了加持,能够顺着雨夜中潮湿的气息,捕捉到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属于卡洛斯先生的气息。那气息虽然浅淡,但却如同指南针一般,紧紧牵引着他的脚步。
然后——他来到了墓园。
克拉克仓促的步伐变得缓慢,他明明拥有无穷尽的力气,在此刻却连迈出脚都觉得沉重。
漆黑的墓园里,克拉克看到了坐在墓碑前的男人。
男人静静地坐在墓碑前,整个人仿佛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雨水将男人浑身都淋了个透湿,深灰色潮湿的发丝都蒙上了极为浓重的阴影。
让他的面容显得愈发冷峻而憔悴,透着一种淡淡的死气。
男人就只是背靠着墓碑坐着,嘴里咬着一截湿掉的香烟。
明明是越下越大的雨,却突然止了。
并非是雨停了,而是有人为他撑起了伞。
卡洛斯缓缓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发的少年。
并不令他意外。
克拉克的手中紧握着一把伞,可少年自己却浑身湿透,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头发上还不断地滴着水珠,仿佛他直到此刻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有伞可以撑。
但是他的伞此刻也只是撑着卡洛斯,根本没有在意他自己。
而比少年浑身的潮湿更加湿润的,是他那双黝黑的眼眸。
卡洛斯静静地看着少年,没有说话,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
少年也同样沉默着。
克拉克缓缓地蹲了下来,左手稳稳地为卡洛斯撑着伞,右手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那是卡洛斯曾经送给他的礼物。
少年的手指在此刻不知为何微微颤抖着。
一次次地按下打火机的开关。
潮湿的空气让打火机的点火似乎变得艰难,少年打了好几次,才终于看到那小小的火苗跳跃起来。他将火苗凑近卡洛斯叼在嘴里的那截潮湿的香烟,直到香烟燃起了微弱的火星。
卡洛斯轻笑着深吸了一口烟。
朦胧的烟雾让一切都在克拉克的眼前变得迷幻,仿佛是一场误入的噩梦。
“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卡洛斯轻嘲地问道,“要死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当问完这句话之后,卡洛斯就看到克拉克一直强撑着的通红的眼眶终于落了泪。
卡洛斯夹着香烟的手指僵住了。
说实话,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死后,会有人为他掉一滴眼泪。
却没想到,他在还活着的时候,就亲眼看到了泪水。
“为什么?”
克拉克用固执而又倔强的眼神问道,他现在也知道这座墓碑就是卡洛斯为自己准备的。克拉克甚至止不住地在想,这些晚上卡洛斯先生难道就在这片墓园孤独地等待着天亮,等待着自己的死期吗?
“先生是生了很重的病吗?”克拉克发问的声音微微发颤,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理清他混乱的思绪,“先生有很多钱,一定还可以治吧?就算是生了很重的病,也不可能会预知自己的死期。”
除非——
这个死期,是卡洛斯为自己定下的。
是他不想活了,选择死亡。
“我是一个杀手。”
卡洛斯轻声开口,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脸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仿佛他们此刻谈论的,不过是别人的性命,与自己毫无干系。
“不是由别人来定我的死期,而是我自己决定。”
“这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吗?”
卡洛斯的话等同于认可了克拉克的猜想。
但克拉克完全无法接受。
他无法接受这个男人在三天之后,就要被埋在这冰冷的墓碑之下。
那些相处的画面轰然直冲克拉克的脑海,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极为强烈的痛苦和无力感。
克拉克紧咬着唇,他明知自己的想法和话语或许根本无法改变这个男人的决定,可他还是不愿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克拉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坚定地直视着男人,声音略带颤抖却又充满了恳切,问道——
“卡洛斯先生,你来到这个小镇,是渴望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吗?”
从杀手的身份脱离,从黑暗的世界离开,回归到这个小镇上纯粹而又干净的生活。
克拉克揣测着,也许这座小镇上有卡洛斯想要的生活。
“我可以帮你,我可以教先生如何成为一个普通人。”
“这个小镇上的人都很友好,生活很简单。”不等男人回答,克拉克又急切地说道,就好像已经忘记了这段时间他所遭遇的困境,“如果先生你没有家,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家。”
少年微微停顿,眼中满是真挚与坚定,他的话语显得那么充满决心。
“我会成为卡洛斯先生的家人。”
卡洛斯并没有说话,香烟上朦胧的烟雾和微末的火星交缠着。
那双迷人而又深邃的苍蓝色眼眸,宛如覆盖着厚厚冰层的冰原。
身为杀手的男人,在黑暗中徘徊已久,见过了太多的生死,他此刻的生命就像是已经燃烧到最后的一片灰烬。少年的话语,虽然温暖,却没能穿透他心中那层厚厚的坚冰,为他迎来黎明的曙光。
一棵枯竭衰败的树木,生命的脉络早已干涸。本就不会因为一片叶子的倔强抽芽,便能重获新生的力量。
“克拉克,我们才认识多久?”卡洛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几分沧桑与嘲讽。
卡洛斯更加知道,克拉克·肯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这个男孩一直在和平的小镇上生活,在父母的爱与呵护中长大。
拥有着他所没有的愚蠢的、天真的、纯粹的、善良的心。
轻而易举地就能将自己最重要的[家]分享出去。
“先生是很好的人。”克拉克却是这样回答卡洛斯。
“只有你会这么说。”卡洛斯冷笑地嘲讽道,“你太好骗了。”
“我有什么值得先生骗的吗?”克拉克的目光却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在这一刻,克拉克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的画面——
你知道,在仿佛被抽空全身的力量,只能虚弱至极地被绑在空气寒冷的田野等待别人的营救,无人呼应而不得不从天黑等到天亮是怎样无助的感觉吗?
克拉克不知道,因为先生救了他。
你知道,在舞会上所有的高中生们都穿着华丽的礼服翩翩起舞,可与此同时的他却只能是一个无人问津得只穿着内裤的稻草人是怎样难堪的感觉吗?
克拉克不知道,因为先生成为了他的舞伴。
你知道,因为见义勇为的行为,却招惹上了品行败坏的混蛋而不得不背上一百万美金的庞大负债,被毁了的人生会变得多么糟糕而又绝望吗?
克拉克也不需要知道,因为先生帮了他。
对于男人来说,这些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可是对于克拉克而言,他最狼狈难堪的时刻都被男人看到了,而可以选择忽视的男人却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了他一把。
即便是在卢瑟集团制药厂爆炸的那一刻,世界观感受到震荡与崩塌的克拉克,拥有那么一只能被他牢牢握在手里的手。即便那只手是冰冷的、纤细的、充满伤痕的,却给予克拉克无比的安心,让他知晓他并非是一个人。
是男人拯救了他十六岁最黑暗的时刻,给予了他十六岁最盛大的时刻。
也拯救了他未来的人生。
也许,克拉克·肯特没有别人的帮助,他也可以自己克服这一切。
但是,卡洛斯先生在最恰当的时机就这样出现了。
对于克拉克而言——
卡洛斯就如同是无意间降临在普普通通的斯莫维尔小镇的一场……似是奇迹的流星雨。
也是一场实现克拉克心愿的流星雨。
“先生,围巾会织好的。”克拉克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十六岁的少年心里悲伤而又真诚地请求。他不知道发生在男人身上的所有故事,但他只希望不要让这一切崩塌,成为一座冰冷的墓碑,“一切也都会变好的。”
卡洛斯忍不住抬手。
有些稀奇地,接住了为他而掉落的眼泪。
他冰冷、僵硬而又疼痛的手指,竟像是被炽热的火焰灼烧一般。
刺激着他那死寂的心脏竟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一丝生命的气息,注入到了他这破败的躯壳之中。
男人的嘴角勾起,他突然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
他觉得,他们此时像极了两只被淋透了的狗。
一只已经筋疲力尽地只想找个坑等待死亡的老狗,还有一只可怜得迷失了回家方向的湿漉漉的小狗。
当然这个比喻——
前者是贬义,后者是褒义。
卡洛斯伸手接过了克拉克手中的伞,而后缓缓站了起来,雨水顺着他的衣角不断流淌。
终于伞面盖住了浑身湿透的黑发少年。
“克拉克,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