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背叛 杀了你,也是解放我自己

    【已经回379区了吧, 十天了,你在等什么?】

    “我”

    【你觉得我很有耐心,愿意陪你在这耗?】

    “”

    【沈逸, 你应该明白。之所以把任务交给你, 是因为你在他身边,在实验室附近地带住着,比其他人更好接近。但这个任务也并不是非你不可。】

    【你做不到,就等着一辈子锁在那好了。】

    “我明白。”

    他懂的。

    可是,很难不害怕。

    就算是抛开忍不忍心再次摧毁洛奕俞而言, 单说自己已经在慢慢适应洛奕俞对自己的好,习惯了被捧着的感觉,还能不能再次接受再次对着这个人下跪

    沈逸不知道。

    洛奕俞现在对他几乎是毫无防备之心。当着他的面把屋内所有摄像头全拆了不说,还把之前录的像也一并拆除。甚至于,就算他这样明着在书房里待几个小时,洛奕俞也不会多问一句。

    最多只是在外边轻轻敲两下门。

    自然,他相信洛奕俞不会在这上面做小动作,斐洛却是不信的。

    对话一结束, 电脑便开始自动刷机, 其他数据保持原样,只有聊天记录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也是神奇。都有这样通天的技术了, 竟然还需要让他去植病毒。

    沈逸盯着一点点变黑的电脑,心底有些说不出来的堵。

    斐洛跟他说过, 没检测出来他那边有什么隐藏的监控设备。以死城的科技发展,应当不会有能逃得过他眼睛的东西。

    这是洛奕俞给出的最大诚意。

    越是这样,沈逸便觉得自己不堪。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这路数在他身上简直百试百灵,以至于他现在能清晰感觉到那根看不见的锁链在自己脖颈越缠越紧,几乎要将他彻底扼杀。

    他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理性一点, 却依旧很难控制住自己心的走向。

    可就让他就这样放弃一切恩怨,也绝不可能。

    他满腹心事合上电脑,刚拉开书房门,就看到洛奕俞站在门后,抬起手似要正要敲。

    看到沈逸出来,手倒是也没放下去,就这样轻轻搭在洛奕俞肩上,笑:“我和哥心有灵犀啊。”

    “嗯。”

    他愣住,微微皱眉:“哥又敷衍我怎么了,心情不好?”

    沈逸没回应这句话,直直和他对上视线:“小俞,我们来玩个游戏。”

    洛奕俞不置可否,掐了掐他的耳垂:“说说看?”

    沈逸心脏在打鼓。

    他不信洛奕俞毫无察觉。

    他想试探什么。

    自己又能让他知道些什么。

    该怎么才能让自己有回旋余地

    他抿唇,大概有了思路。

    这几天相处把胆子养大不少。沈逸直接扒开洛奕俞那双手,拉出块安全距离。沉声:“一人一个问题,只能回答是或不是,不许说谎。回答不上来的”

    “噗,好老土。从哪个电影或者是哪本书里学的?”洛奕俞轻笑一声打断。眼底情绪耐人寻味,“突然搞这一出,是哥终于按耐不住想从我身上挖出点什么了吗?”

    他步步紧逼,直到沈逸被堵在墙上,退无可退。

    这样强势的感觉。

    沈逸头皮发麻,开口:“并不是,我只是感觉有点无聊”

    “你看,明明自己说了规则是不许撒谎,结果第一句话就开始胡扯了。”

    洛奕俞缓缓低头,枕在他肩膀上停了几秒,像是挽留。

    却也只是几秒而已。

    他主动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去厨房开了几瓶酒,顺带拿了两个杯子摆在桌上,靠在椅子上邀约:

    “来加个筹码吧。不管是什么问题,说否的人要喝一杯酒哥一定比我清楚,我们之间不存在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说不出答案,其实不就等于给了答案吗?”

    不知道是不是沈逸的错觉。

    洛奕俞的背影,好像有些落寞?

    沈逸一步步走近,即将坐在他对面时身体顿了下,本能地问:“我需要跪着吗?”

    “嗯?”洛奕俞反问,“跪着会更让你有安全感吗?”

    这什么鬼问题。

    沈逸脸有点烫:“当然不”

    “那坐着就行。我还以为哥这些天已经不太会注重这些小规矩了果然还是养不好啊。”

    什么是养好呢。

    将他被一点点强制雕刻出来的模样再划平吗?

    “好了。”他将酒杯推向沈逸,“我已经问了哥两个问题,虽然你都没好好回答我。你先来吧。”

    沈逸喉结微动。

    他看着杯内猩红液体,缓缓垂眸。

    “你是不是早就复活了?”

    比三年还要早。

    在实验室毁灭前,在城市被屠尽前。

    否则没法解释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联系到上层那些人的。

    “是也不是。”他仍旧是一副笑脸,“这个回答需要我喝酒吗?”

    这算什么答案,纯粹耍赖吧?

    不等沈逸回答,他便仰起头,将那一杯全部灌了下去。

    眉头轻蹙着,似乎眼尾也带点红,抹了下嘴唇。

    “该我了。”

    沈逸主动提游戏规则,其实是给自己留了退路的。反正只能回答是或不是,极大程度上也减少了对方问刁钻问题的可能。

    不然万一他直接问智领者和他做了什么交易怎么办。

    可沈逸似乎又多虑了。

    他只是近乎执拗地问:“你从没想过抛下我,是吗?”

    “不是。”

    沈逸很干脆地将面前那杯酒咽下,刻意躲避洛奕俞受伤的视线,问:“你所掌握的筹码,对斐洛而言是致命的吗?”

    “斐洛?”洛奕俞没反应过来,“那是谁。”

    “智领者。”

    “啊”他提起瓶子,给两人面前酒杯都倒满,“不是。”

    这回答倒是让沈逸很意外了。

    他以为,能把那样的人物逼急眼的东西,应该很重要才是。

    又有点庆幸。

    这岂不是说明,他们这边的胜算不是一般大?

    “你爱我,是吗?不论你想不想杀我,你都是爱我的,对吗?”

    好卑微。

    可沈逸已经丧失了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很久之前就被丢掉了。

    他分不清,怜悯,心疼,痛苦,欲望,这几个里到底哪一个能和爱扯上联系。

    明明这些情绪都这么浓烈可一旦提起爱,沈逸大脑便一片茫然。

    于是,他只是犹豫片刻,道:“不是。”

    “哈”洛奕俞颤抖着扶额,被深深埋藏十多天的东西又冒出头来,寸寸割着他的心脏。

    “是吗,是啊……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不一样呢,对啊,我在奢望什么,我怎么配要求你对我产生那样的感觉?哥一直在可怜我,所以才愿意跟我待在一起,是吗,我这样一直重复问你一个问题的模样,是不是在你眼里看起来特别白痴?”

    沈逸没想到他情绪变化会这么大,有片刻慌张。

    他想解释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在决定安慰他之前,沈逸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智领者始终坚定不移为了人类利益,是吗?”

    洛奕俞神情微妙。

    思索片刻,似乎是想跟他解释什么,又碍于规则没直接说出口,只是道:“是。”

    这个回答。

    沈逸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

    那就好。

    不论背后还有什么隐情,只要这个是真的就好。

    可下一秒。

    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洛奕俞收敛所有笑意,指节搭在扳机上,一字一顿:“你很愿意被我操,对吗?”

    沈逸打了个哆嗦,身体瞬间紧绷,僵硬道:“是……”

    “很好。”

    他单手搂住沈逸的腰,轻而易举将他抱起走到卧室,再扔到床上。一边脱掉自己的上衣,一边不满似的嘀咕:

    “真是,明明前几天相处的很愉快嘛。怎么就突然想起搞这么个破游戏……现在我不开心了,你就爽了?”

    沈逸没什么反应。

    洛奕俞眼眸越来越黯淡:“我真的很委屈哎。哥,你扪心自问,我对你不好吗?你就算出了城,生活又能比现在强到哪?我不是已经很努力地在帮你完成一切愿望了吗?”

    “我们之间的主导权其实一直在你手上啊。你知道我爱你的,你想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别离开我。如果你走了,那我该怎么活?算了,是我太贪心。你就当是施舍我了,行吗?可怜可怜我吧……”

    沈逸依旧沉默。

    洛奕俞咬了下嘴唇内侧,有些泄气,爬上床准备直接攻击他的敏感点,玩到他有反应为止。

    可。

    刚爬到沈逸上方,他的手就将自己轻轻揽住。

    洛奕俞松了口气,露出微笑。

    “哥真好——”

    话音未落,后脖颈便传来一阵刺痛。

    那一点点针扎的感觉,瞬息之间化为剧烈蚀骨般的疼痛,迅速爬满全身,像万千刀子在体内来回翻搅。

    是……被绞碎的感觉。

    他瞪大双眼,眼前出现大片血雾,骨肉寸寸崩裂,刹那间失去所有力气。

    沈逸翻了身,将他压在下面,转而捡起那把刚刚威胁自己的枪。

    这才发觉,是没拔保险栓的。

    沈逸垂眸,像是在嘲讽洛奕俞天真。嗤笑一声,将那东西拔掉扔到一边,枪抵着洛奕俞额头。

    “小俞。”他声音很冷,“我似乎没和你说过,我其实很讨厌别人拿枪指着我?”

    “哥……”

    他已经有些说不出话了,费尽全力才能挤出几个字:“你……要杀我?”

    他躺在床上,身体控制不住痉挛着。这句话刚说完,眼睛里便有血缓缓滴出。

    他又赌输了。

    明明什么都猜到了的,也不知还在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次,两次,周而复始。

    只有他,从始至终没有一点依靠。越想得到什么,越想抓住什么,越无法触碰。

    只有他被困住。

    在无限的时间,永无止境的黑夜。

    也好。

    杀了我吧。

    我是你救的,理所应当死在你的手上……如果,你真的能杀死我的话。

    沈逸看着他被血浸染的眼睛,以及身上爬满隐隐裂纹的皮肤,笑了。

    “我们都自由了。”

    希望吧。

    他扣动扳机。

    一枪,两枪,三枪……

    额头,心脏,咽喉。

    他是管理员。

    是曾经掌握无数实验体生死的人。

    他明明也是上位者,怎么甘心被凌辱这么长时间。

    洛奕俞身上多出一个又一个烧焦的血洞——这次终于没有瞬间愈合了。

    他痛苦哀嚎着,撕心裂肺大喊垂死挣扎,难能的,在沈逸面前有了这样激烈的情绪。

    好像整个人都要被彻底撕成碎片。

    身上裂纹在扩散,溃烂,溢血。

    终于,没了动静。

    “小俞。”

    沈逸将手轻轻覆在他已然失焦的眼睛上,轻声呢喃:“如果杀了你,我就能结束这无数次的重生循环……那你放心,哥会很快下去陪你的。”

    “乖乖等我,等我们都死了后,或许一切就能从头来过了。”

    ……

    在真正决定动手的那一刻,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之前的灵魂一直在游荡,无所依存,没有依托。

    他在迷茫。

    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没有欲望的人,活在现在,到底是在追寻什么呢。

    真的想要离开这里吗?

    名酒,香烟,华服,高高在上践踏所有人的权利……

    他真的喜欢这些吗?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非要离开死城呢?

    第一次,他对自己坚定不移的梦想产生了怀疑。

    他在挣扎什么,他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的又是什么?

    一直被困在这里究竟有什么不好?

    可还是不对……

    永远待在这,和洛奕俞纠缠着……吗?

    让自己变成彻头彻尾的精神病吗?

    他突然发现,好像不论是城内还是城外,都是容不下他的。

    实验室还在,他便可以抛下自己的一切念头,专心致志工作。

    既不为钱,也不为名。

    是因为没法留姐姐一个人,也是因为下不了狠心去自杀,便这样单纯的耗时间罢了。

    实验室没了,他蜷缩着的蛋壳被击碎,不得不捡起被自己扔了很多很多年的愿望。

    一遍又一遍问自己:

    我想要什么。

    我为什么而活。

    我的价值是什么。

    无果。

    于是,他想起被绑在手术台,植入芯片的那一天。

    他想,自己应该是很想出去的吧。

    那不如,就把这个当做梦想好了。

    一个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依托。

    可真当走出去那一刻,心底似乎也没什么多余的感受。

    他好像,只是讨厌被束缚着而已。

    那他想要什么呢。

    斐洛给他开的条件,真的有吸引到他吗?

    啊。

    茫茫黑夜中,他隐隐约约看见一抹光亮。

    他找到答案了。

    他想死。

    这个发现让他激动到颤栗,甚至有些想掉眼泪。

    他早该死了。

    在妈妈走了的时候,在踏进实验室那一刻,在被绑在床上植入芯片时,在第一次被洛奕俞彻底杀死……

    他早该死了。

    他一直在痛苦,只是一直找不到根源。

    直至这一刻,才隐隐约约摸到一点由头。

    他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在割着他的肺腑,他早就四分五裂,残缺不堪。

    他早就被磨灭了。

    他想死。

    这就是他的愿望。

    他对洛奕俞的情感,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恨所能含括的了。

    他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杀了你,也是解放你。顺便,放过我自己。

    沈逸不知道自己朝他开了多少枪。

    直到再无一颗子弹,才泄愤似的将它扔到一边。

    看着床上已然不成人形的洛奕俞,他缓缓咧开唇角,同样哭着,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毫无顾恋离开。

    被利用也好,欺骗他也好,他所求的只有一个——解放死城内和他一样的人。

    再那之后,自己就可以彻底离开了……

    沈逸掌心紧紧攥着斐洛交给自己的东西,走出家,第一次抬头认认真真感受死城的环境。

    其实,这里的风很狂烈,人被它吹着时,有种自己要被它彻底揉进自然的感觉。

    看来也不是很差嘛。

    他心情久违的有些好,站在实验体的新世界中央,一步步朝着曾经困着他的牢笼走。

    哦,倒是也没真用腿走,出门前他刻意把洛奕俞车钥匙偷过来了。

    偷死人的东西算偷吗?

    管他呢。

    一路上畅通无阻,也可能是这点实验体里学会开车的不多,就这么大摇大摆开在实验室前。

    破碎的玻璃,干涸的血,沈逸对此已经麻木了。驻足三分钟,算是为已故的他们默哀。

    可怜的人,兢兢业业为了人类利益奉献一辈子,最后被人造产物杀了不说,上面还把他们当罪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斐洛说的房间是几号来着?

    沈逸慢吞吞往地下层走。

    这种地方,就算是管理员也很少来的。

    觉得血腥是一方面,权限不够是另一方面。

    这就不得不提及实验室另一个非常过分的制度了。

    在地下层工作的人,非特殊情况召集,不得外出。

    所谓的外出,不是离开实验室,而是上楼。

    目的大概是……怕吓着其他人?

    沈逸不太清楚。

    这个制度光是听着就让他胆寒,更不要说是没事去和那群不被允许见光的人接触了。

    谁会管他们的精神状态呢,谁会在意呢。

    在那样血腥的地方日复一日泡着,鼻子被血腥味塞满,麻木,连灯都是泛黄的。他们不疯才怪,不刻意以折磨实验体为乐才见鬼了。

    真的疯成智障了也没事,反正人这么多,总有能去接替的。

    是谁的错,谁又无辜?

    他们能去怨谁?

    沈逸一步步走下楼梯,推开铁栅栏。

    这里还摆着几具极死相极惨的尸体。

    可以看出,下手多少是带了点私仇的。

    五官无一例外全被毁了,大半张脸被腐蚀的只剩烧焦的棕黑色皮肉和牙齿骨架,尸体被摆成下跪姿势,拿根钢筋直接穿透关节固定住。

    ……沈逸突然觉得,自己被抽两顿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没再多看,仰起头,挨个数着地下层的小门。

    本以为藏着秘密的地方跟别的屋子多多少少会有些不同呢,可看起来,也还是一样空白血腥到无聊。

    印着褐色血迹的床单,脏兮兮的手术刀,床边锈迹斑斑的铁桶。

    是什么秘密呢。

    实验室里的人全死了,这个秘密又是由谁留下的?

    首席吗?

    可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所谓的秘密就算被挖出来了,又能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呢?

    沈逸觉得,自己一个将死之人,还是不要考虑那么多为好。

    他站在五号房间发呆了很久,才缓缓想起些什么。

    这里……哪有电脑?

    没有电脑,那U盘是干什么用的?

    他缓缓摊开手,借着快要彻底熄灭的灯光,认认真真观察着。

    这才发觉,所谓的U盘只是个外包装,壳子上有个很隐秘的小缝,可以用指甲抠开。

    里面是个很像芯片的小东西,散着浅蓝色流动着的淡光。

    五号间并不算大,总而沈逸的洁癖已经被磨没了,干脆跪在地上从床底开始找起。

    什么也没有。

    沈逸心底愈发烦躁,想在墙上来一拳时,成功在天花板上看见了个支着的记录仪。

    长得像照相机,连着电线,很小一个。半个巴掌大小,藏在边角管道电线处。

    这个角度,正好能照到手术床。

    是曾经进行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实验吗?

    沈逸没什么兴趣追溯过往,踩着凳子取下它,放在手里捣鼓一阵,成功找到个能插芯片的小口,将它按了进去。

    刹那间,斑驳的白墙出现块投影,一个【正在植入中……】进度条加载。

    沈逸试了下,投影还是可触动的。

    能植入病毒,那就是估计还连着数据库,可能像个小型电脑?

    真稀奇。

    落后外面几百年的地方,竟然还能有这样高科技的东西。

    他看着墙上的进度条从零走到一百,最后自动关机,有瞬恍惚。

    任务做完了。

    就这样完成了。

    那他……是不是可以去死了?

    沈逸环顾这一圈,想起那几具长相极其可怖的尸体,还是打消了就地死在这儿的念头。

    要不回去和洛奕俞躺一块呢。

    乱七八糟地想着,缓缓走出地下层,来到实验室外。

    还是那片土色天空。

    希望再也别见到了。

    又回到市区,准备回家时,却看见街上闹成一团,不知道在吵些什么。

    沈逸有一点点悲伤。

    他把洛奕俞弄死了……应该是死了吧,身体都裂成那样了。这些实验体,又该怎么办呢。

    全被当成叛乱者处死,还是送去城外接受“培训”?

    算了,他都要死了,别人怎样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正愣着神,远远的,却听见几道模糊的声音:

    “王为什么失联?”

    “人类基地那边不对劲啊,没开战怎么就开始大规模死人了?”

    “一半以上都是自杀?!”

    第52章 血城 你想知道真相吗

    沈逸怀疑自己听错了。

    死城内人人脖子上掉根线, 一两个因为压力过大选择走上不归路还好说,哪有这么大规模的道理?

    难道是这群实验体在胡诌?

    怎么可能呢,有什么必要?

    他咬牙, 强逼自己打起精神, 下意识怀疑是智领者做了什么手脚,迅速上楼。

    ……别对他这么残忍。

    他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而已。

    光是拿出钥匙开门这几个动作,沈逸就弄了一分多钟。

    手指哆哆嗦嗦,眼前似乎也模糊一片。

    后背出了层冷汗,

    洛奕俞还安安静静躺在那, 血溅了满床,身上裂纹很细,却足够深,几乎到了可以看见骨头的地步。

    看着骇人。

    他养大的孩子,被自己亲手杀死了两次。

    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不要救他就好了。

    却并不是因为怨恨。

    而是真心期盼他能好过一些,不再背负这么多东西,能早些解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给他迟早会泯灭的爱, 给予他虚假的活下去的希望,在他终于能放下戒心依赖自己时, 再由自己亲手绞碎。

    沈逸心底说不上来的有些难受,强逼自己不去想他, 冲进书房打开电脑,打字时手隐隐发抖。

    “我的任务完成了。”

    那边回复很快。

    【我知道。】

    【欢迎你加入。】

    他不稀罕。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想问你,基地里的人大规模自杀这件事你知情吗?”

    这次的回复隔了一分多钟。

    很久,很久,才蹦出句:

    【你在质问我?】

    沈逸气急, 隔着屏幕甚至有照着他脸来两拳的冲动。

    好不容易才按捺下自己躁动不已的心,快速打字:

    “大人,您说过会放基地里的人离开的!”

    那边还在装模作样跟他打谜语:

    【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死亡,同我无关。】

    【沈逸,劝你别知道太多,会害死自己的。】

    “这话什么意思,是你做的是吗?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都是人类,绝不会威胁到你的利益,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没那么大本事隔空操纵别人生死。】

    【况且,有罪之人,即使是把死城通道打开,他们也不会出去的。】

    这句话说完,电脑便再次陷入死机状态,等黑屏后再打开,别说聊天信息了,就连通道都被堵死。

    沈逸抓狂。

    想死都不让人死是吧?

    一个洛奕俞,一个他。长嘴除了在阴阳怪气就是在故作高深,除了能把人弄得更迷茫看不清局势外一点用也没有。

    沈逸知道,自己是弃子。

    但他们不能是。

    他总得去看一看。

    抓上车钥匙又要往外跑前,沈逸停下脚步,看着床上毫无生气的他,微微敛眸。

    “再等等我,一会儿就好。”

    ……

    没骗人。

    死了很多,很多很多人。

    沈逸揉了揉一阵阵锐痛的头,这才发现自己手在颤抖。

    入目皆是枯败的尸体,死相倒是没实验室那点惨。只是地面都被血染成深深浅浅的颜色,味道被风一吹直往他鼻腔里送,他有点恶心,太阳穴似乎也在跟着突突直跳。

    或许是风声产生的错觉,他隐隐约约听到远方无数崩溃哭泣叠加在一起的声音,感受到股无法言说的恐惧。

    原来见了那么多尸体,还是不能对这种场面彻底免疫吗……

    好在死而复生的能力给他名号整大了不少,有不少人认得他这张脸。刚一露面,就有不少还幸存着的人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基地后小屋子里。

    沈逸盯着他脸看了几秒,慢吞吞忍耐住。

    有点难受。

    这个抓着他的人,是曾经仓库里杀死他的人之一。

    虽然忘了对方具体是怎么捅死他的,但想必不会太友善。不然也不至于能让他在百来号人中记住这张脸。

    好疼。

    光是回忆,都很疼。

    可这个人倒是大大方方,没有丝毫歉意,甚至看他的眼神都是极其坦荡的。

    算了。

    反正他耐杀,还是不要计较这么多的好。

    他们说,倪景悦疯了,见人就杀。

    其实不仅是她一个,还有后面跟着一大长串名单,只是沈逸都不认识。乍一下全念出来,只能提取到这一个名字。

    可是,怎么会呢?

    向来最冷静自恃的人,怎么可能会成为第一个疯了的人呢?

    一个愿望简单到只是要瓶城外矿泉水的人……没有什么欲望,甚至决心要一辈子留在死城里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被逼疯?

    他狐疑:“你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就算是疯了,也总得有个契机吧?”

    更别提是像他们这种人。

    再怎么疯,也总不至于对同类下手。

    沈逸愈发心烦意躁。

    他想尽办法护住同类,为此不知挨了多少算计与毒打。现在命也搭进去了,结果他们倒好,还没等出去就开始自相残杀。

    那几个人眼底恐慌不似作假,紧紧抱着自己,恨不得挖个地道给自己埋进去,嘴里不是在说着“怎么办”就是“我不想死”。

    如果不是被彻底磨灭了,谁又真的想死呢。

    那些人眼巴巴望着他:“反……反正您不会死,可不可以帮我们一下,就是,帮我们挡一挡或者是送我们去个安全地方什么的……”

    哪里又安全呢。

    沈逸叹了口气:“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可再怎么不会死……就算你们直接把我当肉盾挡在身前,我总共也就这么大点。哪怕是被他们打成筛子了又能护住几条命?”

    他不再理会他们的挽留:“我去找他们问问看,看能不能牵制住,你们小心……”

    安顿的话还没说完。

    门被一把推开。

    黑洞洞枪口直直对准他的脑门,沈逸神情瞬间冷了下来,在看清对方脸后又是一怔。

    也是碰巧,那么多疯了乱杀人的,刚刚好是倪景悦注意到这个小屋。

    她衣服上全身血,脸上也沾了几道明显的血痕,在推开门那个瞬间明显是想直接扣动扳机,好说歹说刹住车。

    “啊,是你。”她歪头笑,并没有问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心思,只是道,“你死不了,真可惜。让开,别浪费我子弹。”

    这话意思是,她也想杀自己?

    无冤无仇的,凭什么?

    沈逸蹙眉,张开一只手臂护着身后人:“都是同类,为什么要杀他们?”

    “你……”倪景悦反倒是愣了,“你竟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眼睛边缘爬满红血丝,脸上也全是干掉的泪痕,应当是崩溃哭过了。

    头发凌乱,眼底终于不是近乎麻木的苍白,反倒是多了几分坍塌乱序的癫狂感,拿把枪见人就杀,难怪都说她疯了。

    可她分明还能说话,还能正常交流,又不太符合他刻板印象中精神病的模样。

    她也变成了谜语人:“不知道好啊,真羡慕你。最好这辈子都别知道了。”

    又顿了顿,补充道:“算了,你好像才是最惨的。让开,等我先解放了他们,有空再和你慢慢叙旧。”

    解放……?

    沈逸嘲讽:“你把自己当什么了,给自己头上安了顶神的帽子吗,有什么资格用这么大义凛然的态度去决定别人生死?”

    “沈逸,我没跟你开玩笑。”

    她神情认真,毫无惧意:“今天所有人都得死,包括我。我在帮他们可以没有任何负担的走,所以才管这叫‘解放’。”

    “你……”

    沈逸一点也听不懂,整个人云里雾里,只能死死挡在那几个人身前:“他们为什么需要被你解放?什么叫没有负担,他们需要有什么负担吗?就算是犯了错,也不该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去死啊!我不是在跟你讲大道理,但就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你难道不清楚吗?”

    也不知道这话是哪几个字触动了倪景悦。

    她竟就这么哭了出来。

    肩膀细细颤抖,散乱的头发丝黏在脸上,可端着枪的手竟是出奇平稳:“沈逸,我可怜你。不让你知道太多,就只告诉你这一点。”

    “这里所有人都有罪,整个城市里的每一个都该死。我们如此罪孽深重,能苟延残喘这么久已是苍天悲悯。除了死,没有任何办法能洗清。”

    “你要是想活,就别追究太多……哦,忘了你死不了。真悲催,连早点解脱的资格都没有。”

    他还是没懂。且私心里要面子,很讨厌被同龄人教育,更憎恶被人可怜。这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搞得他浮躁不安,语气也不怎么友善:

    “什么乱七八糟的……被上面人洗脑了吧,那个智障是不是又在精神控制你们?说什么你们这些年一点作用都没有,只是在浪费物资什么的?”

    见她没反应,沈逸有些急,语速越来越快:

    “愚忠也是在犯蠢啊,倪景悦。你那么聪明,总该知道我们并不是在效忠谁,是为了全人类利益献身,怎么还能陷入这种死胡同?!”

    她竟然骂了句脏话,五官拧成一团,有几分狰狞:“去他妈的全人类利益!”

    她猛地冲上来,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趁沈逸不备,一把推开他。对着角落里哭喊尖叫的那几个人连着扣动数次扳机。

    枪声很大,震得沈逸耳膜疼,他瞳孔紧缩,看着四溅的血,大脑也在跟着嗡鸣,想上去挡一挡,却又本能地畏惧。

    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陨落,由自己同类亲手枪杀。而罪魁祸首眼底竟没有丝毫愧疚,只剩决绝。

    好像杀了他们,是在为他们好似的。

    极其浓烈的无力感一寸寸缠上来,像错综复杂的藤条,封住他所有动作,连带着屏蔽了外界带给他的感知。

    怨也好恨也好,即使他们中曾有人亲手杀过自己,也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死掉。毕竟只有活下去才能接收别人传来的情感,才有能让他憎恨的机会……再怎样,沈逸也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平白去死。

    他分明,还想让他们代替自己活下去呢。

    沈逸拔高音量怒吼:

    “倪景悦,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干净利落给手枪换上新的弹夹,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只是走出小木屋,微微仰头,看着这片死死笼罩着他们一生的土色天空。

    足足看了一两分钟,这才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问他:

    “是甜的吗?”

    沈逸愣了下,感觉自己怒火又打在了棉花上,气恼之余也冷静了点。很快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略微愧疚:“区别不是特别大,但确实比这里甘甜一些。”

    又道:“对不起。我有记着你的话。但是中途出了一点小岔子……”

    她反倒是摇了摇头:“不用道歉,我本来也不配拥有什么愿望。”

    又一个人跌跌撞撞走来。

    同她一样,浑身是血,双眼猩红,手里紧攥着把枪。

    只不过他似乎跟人打过,身上有很明显的刀口,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伤口处汩汩流血。

    装配热武器需要权限,很明显,他们是一类人。

    一样的疯子。

    他嗓音也在颤抖:

    “景悦,三区已经扫荡完毕,没有活口了。”

    倪景悦点点头,随手将自己散乱的头发扎起来,看那人的目光悲悯:

    “辛苦你了,去吧。”

    在沈逸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那人举起枪,将最后一发子弹留给了自己。

    枪响过后,血从胸口处涌出,他跪伏在地,竟是发自肺腑对倪景悦道:“谢谢您。”

    沈逸感觉眼前世界在一寸寸崩塌,由无数尸体血痕作为裂纹,自己整个人迅速下坠。

    他被包裹在黑夜中,无所依托,找不到扎根处。

    不对吧……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为什么大家都死了?

    他明明完成了任务……为什么他们都去死了呢?

    是不是不论他做什么,都没有一丁点作用,阻挡不了分毫,如同蝼蚁撼树?

    那他的价值又是什么?

    倪景悦又要去别的地方,他便僵硬地挪动步伐,本能地跟在她身后。她也没什么甩掉他的意思,没和他说话,就这么自顾自杀人,或是接受别人的报备,说一声“辛苦了”,看着他们饮弹自尽。

    直至昏黄色天空彻底变成一团抹布似的漆黑,倪景悦前前后后巡察第三遍依旧没发现活口,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转身,对不知什么时候思维彻底崩断,行尸走肉般的沈逸轻笑:“我也要走啦。”

    沈逸整个人剧烈抖了一下。

    空洞的眼睛动了。

    冷……

    太冷了。

    死城靠海,按理说昼夜温差不会很大。

    可夜晚每一阵吹过来的风,都是实打实蚀骨,带着湿意附着在皮肤上,冻得他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哆嗦。

    看不见光的地方,空气堆满尸体味,走两步就不知道会踩到个谁。

    孤独。

    无尽的,漫漫孤独。

    所有和他相仿的人都死了。

    那……他呢?

    他开口,整个人在听到倪景悦这句话时彻底崩塌:

    “别……别!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死?你们全死了,我怎么办?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已经很努力地在救你们了,为什么要去死,为什么都要死?!别那么残忍,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整片城市,变成了实打实的血城。

    屠城这两个字说得轻巧,却是实打实由一条条人命堆叠出来的结果。

    每一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思想,感知,有对外界最本能的感触,有自己的家人……

    可一旦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也什么都没有了。

    倪景悦只是道:“谢谢你陪我。不然我要一个人在黑夜里巡逻了……那么多尸体,我胆子其实很小的。”

    她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笑容灿烂:

    “虽然这样说对你很残忍。但,沈逸。如果可以的话,代替我们活下去吧。”

    她宁愿被不明真相的人称作疯子,宁愿背负同伴的命债,即使被濒死的他们记恨着,也没关系。

    没人配走出这里。

    不管愿意与否,都早该死了。

    这个世界待他们这么残忍,那这份绝望,停在她这里就可以了。

    枪响。

    子弹贯穿,绽放出灿烂的,热烈的血花。

    她坠落,和无数同类一起。在万千灰白尸体中,直到找不见她自己。

    “别……别……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他感觉自己在做梦。

    可偏偏,每一个感触都无比真实。他能清晰地嗅到每一个人身上散发的血腥味,他耳膜现在还在嗡嗡作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逸失力,跪伏在地,放声哀嚎着。

    都死了。

    杀他的,算计他的,救他的,与他相似的,全死了。

    他们都解放了。

    整个城市,只剩他存在。

    只有他存在。

    只有他会记得死城,只有他要体会无尽的孤独。

    这样的绝望,在实验室被屠时就出现过。

    他痛恨那里,可那里却又实打实见证过他,每一间屋子,每一块板砖,都或多或少留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他向来对外人没什么好脸色,可也依旧会有那么几个热烈的人偶尔踏过界限,或是给他分一些小零食,或是咨询一些学术问题,约他一起去市中心转转。

    他其实,并不算讨厌。

    同情感无关,也同他们是不是自己的亲友无关。只是他们都曾实打实存在过,都或多或少和自己有过交集,算是在自己人生中埋下一个小小锚点。

    他们死了,就是连带着那时自己,也一同湮灭了。

    ……那现在呢。

    死城内的人类全死了,留他一个做什么?

    对了,对了。

    洛奕俞。

    洛奕俞死了,他应该也可以了吧?

    他嗓音嘶哑:

    “操……把我当什么了,谁他妈要替你们活?”

    随后捡起那把还散着余热的枪,抵在自己额头,猛地扣动扳机。

    终结在这儿吧。

    剧痛袭来的瞬间,他整个人旋即陷入一片黑暗中,向下一点点沉溺着,坠入没有底的海渊。

    可怕的是。

    在这之后,他依旧能感知到这个世界。

    无尽的风,灌满鼻腔的血。

    这样朦胧又真切的感触,他无比熟悉。

    这代表着他还要继续活着,即使整座城市只剩他一个人类,即使所有和他相仿的人全下了地狱,他也仍旧要活着。

    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只有眼泪流不尽似的,不断地滴落,渗在地里。

    很久,很久。

    “沈逸。”

    他睫毛颤抖着,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撕开这片混沌,睁开双眼。

    或许是哭多了的缘故,朦胧中刚睁开眼,眼前世界都变成了几个模糊的小色块。

    他用沾血的手揉了揉眼睛,才得以看清面前这个人。

    皮肤苍白,没有一丝多余伤口。整个人干净到和这片尸山格格不入。

    “你……没死……?”

    也是。

    自己都死不了,更何况他呢?

    “真不好意思啊,让你失望了。”

    他静静看着他,像在下最后的通牒:“做事前要想好后果,沈逸。你应该明白,我不会再放过你了。”

    出奇的,竟没有他预想之中的暴怒。

    反倒是像彻底心死了,再也不会妄想能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了似的。

    无端的,让他有些心疼。

    甚至,有些想抱住他,道一句歉。

    可又明白自己没资格。

    是他自己亲手将他推开,一次,两次。

    他挣扎着跪起,缓缓俯身,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抓住洛奕俞裤脚哀求着: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他们都死了,就留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不然你也把我绞碎一次,我们扯平好不好?让我去死吧,放过我,小俞,我熬不住了,求求你,求求你。”

    “你在说什么呢。”

    他缓缓蹲下,抓着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依旧没什么生气的意思。眼底更多的,竟是悲凉与怜悯。

    “沈逸,你觉得你配死吗?”

    他逼着他转头,去看附近这数不尽的尸体,在他耳边一字一顿:

    “他们都因你而死,你觉得,你配解脱吗?”

    沈逸猛地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来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大半了!你们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你想知道真相吗?你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去死了吗?你难道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想死吗?你以为我所经历的痛苦就只有他妈的被绞碎这么简单?”

    洛奕俞终于不像是一潭死水了,沈逸看着他的眼睛,几乎能透过它窥探到他内里扭曲沸腾的灵魂。

    伤痕累累,遍体鳞伤。

    “哥,你摧毁了我整整两次……我都快要拼不起自己了。”

    他竟然也在颤抖:

    “他们可以用死去赎罪,可你的罪孽,是就算死也无法消弭的……”

    “你有什么资格以受害者身份自居,在这里伤春悲秋?”

    “沈逸,你才是最肮脏,最不配去死的那个人。你要永永远远的留下,要用无尽的时间去偿还所有人的命……”

    第53章 罪人 还不尽的罪孽

    他想知道真相。

    可只听着这番话, 又隐隐有不好预感,让他止不住萌生退缩之意。

    “等……”

    洛奕俞垂眸,掩盖住那层即将掉出来的水雾:

    “那几天演得很辛苦, 对吧?明明内心早就想把我千刀万剐了, 还要装作顺着我喜欢我的模样,简直是太委屈哥了。”

    沈逸终于还是没忍住,颤抖着紧紧抱住他:“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是抛弃你, 我只是……”

    却被猛地一下推开。

    他愣住了。

    再怎么样,不管是之前的七年,还是现在。就算架吵得再凶,洛奕俞也从来不会对他表现出疏远的意思。

    洛奕俞双手紧攥着,指甲狠狠割破掌心皮肉,猛地站起身:

    “沈逸,别演了。我经不起被你摧毁第三次。你是觉得,只有你是人, 只有你不会被逼疯吗?”

    “你知不知道, 每次被彻底杀死,我都要……”

    他骤然止住话头。

    很久, 转变为一声细小呜咽:“很疼啊,真的很疼啊。”

    “你想让我死,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以为我就很想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活着吗?!为什么又要背叛我?到底要践踏别人感情多少次才算完?”

    沈逸终于发觉,洛奕俞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明明没过去多长时间,在他眼里却好像隔了很久很久似的,以至于整个人对他的感情好似病态的上了好几个台阶。

    和自己……简直太像了。

    同样的崩坏与秩序并存, 说不清是哪里乱了。

    可说到底,不论洛奕俞是否起疑,是不是故意放宽管束,想测试自己对他的感情,还是单纯想死……

    不管哪样,不管抱着怎样的幻想,在被刺入针头又连续射了几枪后,都算输了。

    一瞬间,他便从掌握规则的人变成了痴心妄想,自作聪明的蠢货。

    只可惜,没死成。

    赢了也没什么用。

    沈逸看着他的脸,没再试图安抚什么。反倒是近乎残忍地想:既然你推开了我,那你就活该得不到爱。

    很过分。

    但也很解气。

    可又在看见洛奕俞真的哭出来时动摇一瞬。

    他的眼泪,可比自己值钱多了。

    “是我错了,小俞。你罚我好了,别哭……”

    洛奕俞倒比自己想象中坚韧许多。

    等他将脸上泪痕全擦掉,再次抬起头时,眼底又恢复成他最熟悉的残忍。

    “哥,是你先的,是你先要毁掉我的。”

    沈逸不懂他在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

    却见他指了指倪景悦已然苍白的尸体,淡淡道:“这是个很伟大的人,对吧?”

    “什……”

    “她知道自己犯了无可弥补的罪,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崩溃,就迅速冷静下来想好了对策,且甘愿最后一个去死,主动承担自己要面对的无尽孤独。用所有人的死来向我们赔罪。哥,这一点,你比起她来差远了。”

    沈逸整个人浑浑噩噩:“什么意思,是你让他们都去死的吗?”

    洛奕俞不理他,自顾自道:

    “宁愿自己变成刽子手,在赎罪同时解放同类,死死守住自己的嘴,宁愿被人憎恨也不将这份绝望扩散出去……可惜,得不到任何人的感谢不说,被她解放的人或许下地狱了也会永世恨她。能做到这个份上,我简直要佩服了。”

    解放……又是他妈的狗屁解放。

    谁允许他们这么美化一条性命的陨落的?!

    沈逸神色不太好看:“你到底要说什么?”

    “哥。”

    他张开双臂,任由风穿过,像是想拥抱什么,又像是即将坠落的前兆。

    “你,知不知道实验体的由来?”

    他愣了:“什么?”

    他却又转移了话题:

    “这座城市很奇怪,对吧?明明有实验室,科技却那么落后。明明聚集知识分子,却偏偏罪犯横行。明明从事这么‘高端’的工作,却不被允许泄露一点点信息。”

    “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地方呢,哥,你说是不是?”

    无端的,沈逸开始胆怯,慌乱道:“是为了保证不泄露机密,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嗯,对。”

    他笑,眼睛好像在发光:“那是什么机密呢,城外实验体被如此大量滥用,到底是什么机密,才值得这样死死捂嘴呢?”

    “沈逸啊沈逸,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犯了这样大的罪,我想罚你都不知道该从哪下手了。”

    “可是怎么办呢,你是不是吃准了我不舍得对你太过分?是哎,连视频都不舍得分享给别人看,更别说把你扔给别人轮了。真的断手断脚?虽然你能重生吧,但好像也有点太血腥了哎,那该怎么办呢?”

    他故作苦恼,视线扫过来时,像是要将他活生生抽皮扒骨。

    “你……”

    沈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阵阵恶寒,明显感受到他不是光嘴上说说,似乎是要动真格。

    “算了。”

    洛奕俞望向这遍地尸骸,似乎连吓唬他的力气都没了,眼底隐隐挣扎。最后还是从兜里掏出手机,三除两下点开。

    “不是好奇吗,自己看。”

    是段画面灰暗,镜头摇摇晃晃的视频。

    一大群人像是在开会,但却并不是正儿八经的方桌会议,只是一大群人聚在个房间里,围在一块激烈争吵着。

    拍摄者应当是在偷录,甚至不敢将镜头直对准别人,隔几秒就极其心虚的拿手挡一下,再装作不经意的模样转个方向。

    可即便如此,也不影响他听清他们的对话内容。

    一道极其激动的声音响起:“他的想法很大胆,但确实有可取之处!科学发展就是要这样,只有不断大胆设想,勇于实践,才有可能成功……”

    “又来拽你那点儿二吊子官话了。”说话者拿小指掏掏耳朵,很不屑的模样。“有点夸张了吧,凭空造人,怎么听都像是异想天开。”

    有人阴阳怪气:“那是你的思维太死板!跟古人想象不到手机怎么制造一样。要是只知道在这儿打击人就别参与了,连夜收拾铺盖滚回你老娘家吧。”

    “你……!”

    此时,一个身着白大褂靠在墙上,双手环胸的人淡淡开口:

    “怎么没可能了?”

    虽然看不见脸,但沈逸想,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因为只要他一开口,周边所有争吵不休的人就瞬间止了话头,空气透着宁静,等着他下令。

    他却只是喃喃道:“人造胳膊,人造心脏,人造大脑……”

    “那我们到底为什么不可以,直接造个‘人’出来呢?”

    提出过反对意见的人紧张兮兮地站出来,劝阻道:“老大,单个器官还好说。可想要把每一环连接起来,让它们像人体一样正常运行,难度系数可是呈几何速度上升的啊!”

    “如果不难,要我们是做什么吃的?”

    即使隔着屏幕,沈逸也从这句话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威压。

    提出异议者闭了嘴,低头不吭声。

    那人拍了拍手,算是鼓舞士气:

    “各位,听我说。”

    “亚当夏娃可以造人,上帝可以造人,女娲可以造人……只有神才能造人,当我们掌握这项技术后,我们就是神啊!”

    人,一条完整的生命,一个如此精湛完美的艺术品。

    当掌握这项技能后,生命延续将不只通过繁衍,而是到达一个更高程度——创造。

    “请相信,我们会创造神话的。”

    视频明显是经过剪辑的,这话之后,画面停了一瞬,立即切到另一场景。

    偷拍者终于开口,底气不是很足的样子,嗫嚅道:

    “老大,他今天还是没来吗?”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男人在听到这话时竟是愣了一瞬,语气柔软起来:

    “嗯,还在闹脾气,现在连话也不肯跟我说了,真是惯得他越来越无法无天。”

    又毫无预兆调转话头,拆穿他:“小峰,你在偷拍,对吧?”

    偷录者吓了一大跳,镜头猛地晃动几下,传来他快要哭的声音:“老大,我……我不是……”

    那人却并不怎么在意:“他让你拍的?”

    小峰应当是在点头。

    “那无所谓。把会议内容发给他吧,正好也省的我回去再浪费口舌了。”

    又无奈道:“他真是……这个倔脾气。明明是自己最先提出的设想,结果一听见有点困难就开始打退堂鼓,哪有这样办事的。”

    视频回去是要发给他的,这和当面指着他鼻子骂有什么区别。

    小峰尬笑两声:“可,可能,他是不太能接受对活人下手吧。”

    “有什么关系?”男人冷哼一声,“都是早就该死的罪犯。直接枪毙多浪费,这还算便宜他们了。不仅能多苟活几天,还能发挥一下最后的价值,当为自己下辈子积福了。”

    他顿了几秒,剩下的话,像是在直接对着镜头说:

    “宝贝儿啊,你应该知道。这条路上,向前的每一步都是踩着刀刃的。”

    “我们可是在为全人类利益办大事啊。一两个牺牲,总是在所难免的。”

    视频戛然而止。

    沈逸大脑发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自动跳转到下一个视频。

    昏暗的黑房间,锈迹斑斑的铁桶,一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

    沈逸颤抖着手,将亮度调到最高,又一点点放大画面,才看清那人身上裂了条大口,像是正在遭受解剖……

    视频里,有两人在争吵。

    一道清冽的,有些崩溃的声音响起: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在他妈的干什么?!已经失败了那么多次,为什么还不收手,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算完?”

    “之前是穷凶恶极的死刑犯,那现在呢,是不是连偷个面包的人都要被你打上罪犯标签,再送到实验室里来?这些人分明罪不至死,你到底有没有把人命当回事?!”

    同他争吵的人猛地一拍桌子,听声音,倒很像上一段视频中被称作老大的那个人:“你在装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明明是你最先提出的设想,明明你也参与进其中了!现在收手,是想把罪名全抛给我,你好独善其身吗?!”

    另一人同样吼着:“是我错了!我那时不知道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别继续了,你现在已经魔怔了!眼里除了钱,还有别的东西吗?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初心?况且……就算一直继续下去,也不一定就能找到方向,别让自己陷进沉没成本里,停手吧!”

    “什么狗屁初心,能填饱肚子吗?!你能不能别一直活在理想世界,睁开眼睛看一看吧!再说,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你以为我只是在为自己的私欲吗?我难道不是一直在为全人类利益努力吗?!”

    “你为什么不懂我?你难道不知道吗,在这个世界里少数人的牺牲微不足道,他们只是我们‘成神’之路的垫脚石罢了!在绝对利益面前,一些人的牺牲是大势所趋!古往今来,哪一次变革不见血,我们是在推动这个时代向前走啊!!!”

    他们还吵了很多,很多。

    沈逸大脑被钝刀子一寸寸割磨着。

    很久,很久。

    一道小小的,带着轻微呜咽的声音:“我不会逃的,我们一起。跟我去自首吧。”

    一阵噼里啪啦东西被砸落的声响后,视频再次终止。

    ……

    这,是什么意思?

    沈逸瞳孔剧烈颤着,几乎要拿不稳手机。

    洛奕俞从身后抱住他,手轻轻搭在他的咽喉处,挑逗似的揉了揉。

    “哥,”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下屏幕中的一个人,轻声道,“这个,是首席。”

    出乎意料的,他所指的并不是那个一直嚷嚷着“成神”的疯癫男人,反倒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要自首的人。

    可重点显然不是这个。

    那根紧紧吊着他脖子的线,在这一刻终于割破皮肉,彻底嵌入进他的咽喉之中,吊着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沈逸感觉自己快要发不出声音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看不懂吗?”洛奕俞在他身后笑着,“你猜,实验体是怎么来的?”

    “你说,聚集这么多罪犯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于是,沈逸想起那张病床,那个被活生生剖开腹部的人。

    洛奕俞的话,一寸寸插进他的皮肉里,比那天在仓库中还要痛苦百万倍:

    “将犯了罪的人都抓到这座城市,锁起来。拖进实验室里,取下他们的器官,制成样本以供研究……可是这样还是远远不够的啊,那怎么办呢?继续向下挖啊,从害死过人的罪犯,到抢劫的人,再到偷窃的人……反正罪名这么多,总不会愁样本不够。哥,你说是不是?”

    “踩着无数人类血肉一步步走上来,将无数的他们做成实验体,一步步向上爬,再到如今大量成批次产出……”

    “哥,我问过你很多次了。除去脖颈的编号外,实验体和人类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别,别……”

    沈逸身体不稳,颤颤巍巍想要捂住耳朵,却依旧感觉,他整个人被彻底扔进了滚烫岩浆中,脚下土地变成浓稠的,翻滚着的黑色液体,它幻化出一张尖锐的大嘴,咆哮着要吞掉他。

    “别,别说了,不会的……你……”

    洛奕俞抓着他手腕的五指猛地扣紧,在沈逸快要死掉的目光下,一字一顿:“因为,根本就没区别啊。”

    “实验体本身,就是人啊。”

    这句话,无疑是最重,也最致命的一击。

    他松开了手,沈逸膝盖瞬间砸在了地上,缓缓弯下脊背,放声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周围,是数不清的,已经去赎罪的同类。

    他的膝下,埋着过往不知多少年的同类尸体。

    他的手,被尘土弄脏的手,过去,曾经,现在,沾了数不清的鲜血。

    太残忍了。

    在实验室或是基地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例外接受着一遍又一遍洗脑似的教育,直至扎根,彻底成为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仰。

    “全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为全人类利益献身。”

    “坚定不移投身于为全人类利益奋斗之中。”

    他们为此而生。

    为了这个宏大到有些空虚的口号,将自己杀死,彻头彻尾埋没自己所有欲望,变成麻木的工作机器,为了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缘由杀死一个又一个实验体。

    为了这句话,甘愿永远永远地留下,宁愿自己被困住,直至成为一具又一具白骨。

    ……

    可他们都杀人了啊。

    他杀人了啊。

    他杀了好多,好多好多……

    沈逸茫然抬头,看见自己跪在尸骸堆中第一次,有了自己在炼狱被灼烧的感觉。

    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仰被连根摧毁了。

    这整座城市,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他喉咙里都被插满刀片,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凌迟,“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很简单的道理。”洛奕俞一语点破,“因为你是少数人啊,是被当成台阶,被牺牲掉的那部分少数人。”

    “为什么要告诉你?沈逸,你觉得这个问题不好笑吗,害死了那么多人的罪犯,凭什么心安理得活着?”

    他拽起沈逸,掰着他的下巴,逼他去看这周围数不尽的尸体。

    “还有你的同类……我们的同类,他们都因为你死了。天啊,这么多条命,你到底该怎么还?”

    他陡然一惊,终于反应过来什么,语无伦次颤抖:“是因为我,是因为我销毁了五号间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会知道这些,所以他们才会选择自杀……?”

    “对呀。”洛奕俞在他耳边道,“这整个城市都藏着他们过往的罪证,他们又怎么可能让这里的人活着出去?

    “你将我手上握着的把柄销毁了,他们当然就变得无所畏惧了啊,当然就要立即逼他们所有人全部都去死了啊。”

    “虽然城内人类都有罪,可只要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算是麻木了些,至少也能多活一段时间吧……可是哥,因为你,他们全都死了。”

    因为他的自私,愚蠢,害死了所有人。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全因为他而死。

    短短刹那间,很多许久以前遗忘的东西,都在脑海中一点点串联起来。

    他想起很多端倪,很多早有预兆,但全被他忽略过去的东西。

    他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蠢到这种地步,自己的无知竟然能害死那么多人。

    他真的该死。

    该被活生生凌迟。

    可他又不配得到解脱,甚至,他应该连哀嚎的权利都没有才是。

    他再一次跪下。

    放弃了自己的所有,甘愿自己陷入沼泽地,甘愿自己被寸寸肢解,也不会再反抗任何。

    他向洛奕俞叩首,脊背颤抖着:“是我害了你……”

    他的罪,似乎已经深到洗不清的地步了。

    死的人太多,太多,他不知道自己要多么痛苦才能还清。

    杀了他吧。:

    一次又一次抹杀他,让他用最惨烈的方式去死,再被重新拉回人世间,继续新的一轮刑罚。

    这样,能填平地下他们的仇怨吗?

    沈逸终于被压垮了。

    彻底,再也站不起来了。

    洛奕俞看向他的目光复杂,他读不懂。

    只能听见他道:

    “我有试过保护你的,只是你意识不到……哥,我爱你。可我没有资格去替他们原谅你。”

    实验体是人啊。

    他们遭受了那么多虐待,被“实验体无法同人相提并论”这几个字困住那么久,可他们根本上就是人啊。

    他都做了些什么。

    沈逸声音极低:“不用原谅我。”

    他再也不会去求洛奕俞放过他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活该遭受的。

    洛奕俞看着他,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

    他没再拽起他,只是示意他抬起头,干净利落赏了他一个耳光。

    既做不到完全放下道德,又没法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刽子手……真是,活该痛苦。

    沈逸被打,却连声闷哼都没了,也不再试图求些什么,将身体转回去,垂眸等着他对自己的审判。

    可远方,却来了很多人。

    他们向洛奕俞报备了一声,便去清理这里的尸体,将他们好好掩埋进地底。

    这算是原谅吗?

    他们用死,换来了原谅吗?

    可他不配。

    沈逸只是跪着,双目放空。

    同在夜市时大家各忙各的不同,很明显,他们是被洛奕俞叫来的。

    而他,跪在洛奕俞脚边,很自然地吸来了一大波人注意力。

    曾经受他管辖的,被他所伤的。

    会感到丢脸吗。

    其实有点。

    只是,就算脸皮被活生生撕下去了,似乎也是他罪有应得。

    他活该。

    第54章 偿还 无休无止,永不停歇

    他安安静静跪在那十分多钟, 确信他们都看过自己一回,才小心翼翼请求:“小俞,我能去帮帮忙吗?”

    他只是道:“没必要。”

    沈逸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顶着被扇肿的脸抿唇跪在一边。

    有胆大一点的过来八卦, 用同情的目光看看他,问洛奕俞这是怎么了。

    不难看出,所谓的“王”似乎真的只是一个称谓,至少是内圈这些老弱病残,都是不怎么怕洛奕俞的。

    洛奕俞自己倒也不怎么避讳, 像是刻意说给他听:“自己要犯贱,别理他。”

    沈逸颤了下,依旧没什么反应。

    就这样看着他们忙碌,挖了几个大坑,将十几个小时前还鲜活的他们抬进去,再一点点填土掩埋。

    基地,终于还是变成了坟场。

    沈逸终于懂了那句“代替我们去活”。

    应当是代替他们去赎罪吧。

    可,是他害死了他们……他当然要替所有人去还债了。

    还不清也要还。

    他问洛奕俞:“他们知道吗?”

    “知道什么?”他嗤笑, “让他们知道自己本来可以和人类一样吗?沈逸, 你真的有设身处地替他们考虑过吗,那只会让他们更难受。”

    于是, 沈逸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很久,很久。

    他们将里里外外能找得到的尸体都掩埋了, 拾起几块尖锐的石头插进地里,算是一个无名碑。

    沈逸这才想起些什么。

    实验室里的人,至死都不知道实验体是什么,认为他们是一群畜生。

    所以他们的尸首才被留在那,甚至有些要刻意摆成下跪姿势固定, 连埋土里的资格都没有。

    基地里这些,用自己的死去赎罪。虽然一条命注定无法还清,却也算是为自己争取了个好的安息之地。

    一切做完后,像是在举行什么特殊仪式似的,他们在地上洒满枯叶,点燃一束火,任它在这片毫无生机的大地焚烧。

    沈逸盯着那火光,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也被它烧尽了。

    再也,再也回不来。

    他缓缓叩首。

    洛奕俞蹲下,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脖颈,感受他的颤抖。

    沈逸的这一辈子,注定是无法善终的。

    他是受害者,死城里的所有人都是被上层欺骗控制的傀儡,可这并不是他逃脱罪责的理由。

    沈逸想,就算洛奕俞真的把他做成人彘,或者是让什么人轮他一遍,他也应当不会有什么异议了。

    他该被那样对待。

    可洛奕俞不允许。

    那这该算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漫野山火烧得正旺,连带着,沈逸思维与灵魂似乎也跟着走了。

    洛奕俞眯眼,盯着基地看了几秒,随口感叹:“这么大个黑灰色石质建筑物,离远些看,其实很像墓碑,对吧?”

    沈逸学着他的样子眯眼,脑海中想象了一下。

    确实像。

    高高大大的,像早在千百年前就注定的命运。

    又怪得了谁?

    天色渐暗,火被熄灭。人群散开后,洛奕俞看了下时间,和沈逸对视:“怎么办呢,接下来几天会很忙,因为要去处理哥给我留下的这一大片烂摊子……那你怎么办呢?”

    沈逸抖了下,颤抖着给自己宣判刑罚:“你把我也送进绞……”

    洛奕俞歪头,干净利落打断:

    “才不要,好血腥。”

    又笑着掐了掐他的脸:“哥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能想出这么变态的杀人方法?”

    沈逸是真的感觉自己心脏被狠捅了下刀。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弥补,还有没有资格弥补,可他看见了洛奕俞眼底那点陌离,便想着去触碰他,稍微抱一抱他。

    ——顺便,让他稍微安抚一下自己

    可洛奕俞却突然起身,又甩了他一个巴掌。

    眼底嫌恶,站起身时高高在上睥睨着他,像看垃圾一样:“我还在生气,别碰我。”

    沈逸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俞,我只有你了,别讨厌我……”

    即便是这样了,洛奕俞也依旧没有任何故意疏离他的意思。

    “讨厌你?那倒不至于。不过你再敢这么随随便便碰我,可就不是挨巴掌这么简单了。”

    他拽着沈逸胳膊,轻而易举将他提起来,拉着他走到车里。

    却并不是往家的方向走。

    沈逸恐惧至极,却低着头,不多问一句。

    “哥怕黑是吧?”洛奕俞问道。

    他心脏紧缩了下,声音沉闷:“嗯……”

    他却道:“哦,那正好。送你去个亮堂点的地方,也省的你发疯了。”

    沈逸没了时间观念,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而窗外夜色彻底黑了时,洛奕俞带他来到间铁质小屋子。

    很简单的构造,一张没有垫子的空铁床,一个洗漱池,还有一个小架子。

    上面摆着一大堆手术刀,尖锐石头之类的东西。

    恐惧腾升,沈逸眼睛又模糊了,声音颤抖着问:“你,你要直接解剖我吗……?”

    没看到麻药,那可能……

    可就算这样,也是他该受的,那……

    “怎么老往这方面想?”

    洛奕俞无奈至极,轻轻敲了两下他的额头:“不至于。我说过的,我和你不一样。”

    他指了指铁架子上的营养剂,道:

    “水都在真空袋里装着,量足够,营养剂也是。你不用担心,保证你不会因为这些东西去死。”

    “你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一件——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睡觉,能做到吗?”

    “你……”

    洛奕俞接着道:“这房间装了差不多几千颗灯珠,啊,具体有没有这么多不太确定。不过能跟你保证的是,你会无时无刻笼罩在强光下,很难休眠。这屋子小,回声效果也不错,我走后会有非常刺耳的噪音不停循环播放……所以即便是你想,估计也很难睡着。”

    “不过人的潜力总是无限的嘛,哥总要适当发挥一下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乖乖听话,在我回来前不许睡觉,能做到吗?”

    沈逸仍旧在细细发抖,却是点头了。

    洛奕俞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嗓音像是恶魔低吟:

    “我们的同类都替你长眠了,那你就替他们永远醒着吧……”

    替他们活,替他们赎罪,直至将自己肢解至丝毫不剩。

    临走前,洛奕俞总算是抱了抱他。

    沈逸渴望至极,却不敢去擅自加深这个怀抱,只能安安静静淌眼泪。

    “我真的恨你……你也应当跟我一样吧。可我永远永远也不会扔掉你。我杀你,可我知道你不会死。你不一样,你是真的期盼我再也醒不过来。”

    “那不如我们都做绝一点吧。哥,实话跟你说,我并不能保证自己百分百成功。我可能会经历比死亡痛苦千百万倍的事……但同样的,这间屋子我走后会彻底锁死,这里的地址我也没告诉过任何人。除了我,没人能放你出去。”

    “如果我回不来了,那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好恐怖的话……

    或许从前的他会发疯,会大哭,会尖叫着求饶。

    可现在,他只觉得茫然,和一丝扭曲的心安。

    他活该痛苦。

    洛奕俞转身走前,沈逸叫住他:

    “小俞。我做错了很多事,背负很多条人命,可说到底,你才是我最对不起的那个……”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愧疚感不是爱,哥。你只是想补偿我,可我不稀罕任何人的怜悯。”

    门“咔哒”一声锁住。

    屋内骤然亮起白光,即使闭上眼睛也依然刺目的程度,沈逸眼睛被闪了下,抬手遮挡。

    想了想,又慢吞吞放下。

    其实和在小黑屋也差不了多少,都是五感被封锁,给他一个不存在的天数,让他没有尽头地一天天等着。

    约莫过了半小时,屋内开始响起剧烈的,像电流,又长指甲磨木板的声响,直击耳膜,往他大脑里钻。

    本来还以为是音乐或者敲锣之类的呢……

    沈逸笑笑,想,那这可就是纯折磨了。

    确实睡不着。

    就算他想放自己一马,紧闭眼睛捂住耳朵,也没有丝毫作用。

    沈逸坐在床沿,实在没事可做,就这么低着头,回忆自己荒谬到可悲的一生。

    回忆一张张笑过的,哭过的人脸。

    想起那群实验体们看自己时畏惧,又带着恨意的眼神。

    想起很多同事跟自己开过的玩笑,讲的八卦,想要和他搭话又不好意思,只能躲在一边偷偷看他的眼神。

    想起在老白手下当学生,跟沈皖一起缠着他给自己讲城外都有些什么好玩的东西的场景。

    他记起了很多,很多很多人。

    被实验体杀的,被他杀的,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就丢了的……

    这才恍惚发现,他曾经,似乎也没那么寂寞。

    在死城待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呢?

    跟姐姐,跟小俞,跟无数和他一样的人……他那时为什么要故意封闭自己来着?

    他那时怎么就那么矫情?

    不就是走不出去吗,在哪里生活不是生活,只不过环境稍微恶劣了一点而已。

    他真的恨自己。

    是他太贪心了,贪得无厌的人,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也是真的活该,如果他不存在,如果他能早一点去死,所有人就都能好好的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周遭空气在一点点沸腾起来。

    闷。

    这是第一个感受。

    但在这样四四方方被封死,只有一个极小换气口的地方,不闷才怪吧。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心理作用。

    沈逸没太在意,只是觉得这种空气让人有点疲惫,很想休息一小会儿。

    又拍了拍自己的脸,去洗漱池拿水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些。

    是挨罚,那就好好受着得了。

    可很快,身上开始冒了第一颗汗珠。

    他愣了一瞬神。

    ……

    好热。

    不是错觉,为什么突然感觉这么热?

    他尝试性思考,盯着空白的地面看了很久,才终于想起这屋子是铁制的。

    而他头顶那不知多少颗灯珠,在源源不断散发着热量……

    啊。

    意思是如果洛奕俞回不来,他会被活生生烤熟?

    皮肉都烂掉后再生,继续被几百度的高温灼烧,这就不残忍了吗?

    这回,是真的同生共死了啊。

    沈逸捂住脸,在这个没人能看见自己的小屋子,又哭了一小会儿。

    同被关小黑屋不一样,这里墙上挂着钟……或许也是为了给他施加一些心理压力?

    总而,高温下,在一个人待了十几个小时后,沈逸开始感到明显的倦意。

    上次休眠是因为自杀,如果算上看他们埋尸体那一段,他醒着的时间估计已经超了二十四小时。

    这个发现,让他感觉自己头有些疼。

    很细微,却很尖锐的感觉。

    眼睛异常干涩,这块没有镜子,但他猜,应当也是血红一片。

    噪音硬生生刮着他的耳膜,他在强光下无所遁形,哪怕是低下头,也依旧感觉自己眼膜在被烤着。

    很难受啊。

    后背出了一层汗,衣服被黏在身上,他坐着的地方温度也在攀升……他整个人焦躁不安,算是连回忆的心思都没有了。

    可是也对。他这样的罪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回忆别人呢。

    洛奕俞没骗他,即使是人在高温下所需饮水量大大上升,水袋里装着的液体也够他几个月生存。

    再不济……还有洗漱池呢。

    不过,如果真的到了几个月那个地步,他会不会等于无时无刻都处身于火堆中啊,那其实,有没有水也不是很重要了。

    哪怕时钟就摆在那,一分一秒走着,沈逸也忘了进来的时候是几点……就算记着,也不会数数了。

    他手开始发抖,慢吞吞地拆开营养剂,想刺中血管,却连着歪了好几下,让自己平白多挨了几针。

    他晃了晃沉重的头,用洗漱池的水冲洗着胳膊,试图能让自己体温降一些下去。

    效果甚微。

    好难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皮开始打架,可强光和噪音又在无时无刻挑动着他的神经。

    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的他,心脏倒是跳的异常猛烈。好像每一下都实打实锤打在胸膛。

    思维也有点乱了。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冷静一些,实在忍不住了,就发狠咬自己舌尖一下。

    头疼得越来越明显了……

    沈逸有些恍惚,总感觉身体明明已经被这强光割裂了,可回过神,却看见依旧坐在这。

    直到掌心感受到一阵明显的痛意。

    他缓缓抬起,看到上面明显的红痕时愣了一瞬。

    这才想起,这床好像也是个大铁板。

    此时的温度已经有些烫人了。

    沈逸咬着牙,强逼自己打起精神,从床上站了起来。

    很明显的,自己估计连坐下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眼前世界越来越模糊,甚至就连那直往耳膜里钻的声音在他世界里都轻了不少,周围一切遥远空虚,热到极点时,沈逸甚至感觉自己是冷的。

    他想缴械投降,被蒸熟了也好,让他躺在铁床睡一会儿,休息一小会儿就好。

    可这样的意识只是出现一瞬间,就被自己彻底打散。

    他不配。

    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得到了解放,他也活该被困死这个小房间。

    太阳穴剧烈跳动着,沈逸精神又始终在强光和噪音下处于紧绷状态,不得已的,抽出那把手术刀,在自己胳膊上用力划下。

    自然,不敢去死,是避开动脉的。

    人的底线就是这样吧,退到一定程度后,会觉得从前的自己再怎么绝望都是无病呻吟,故作矫情。

    小黑屋怎么了,有吃有喝,也能睡觉,除了空气差点孤独了些好像也没什么。

    血滴顺着伤口滴落,他盯着那点颜色,唯一的想法是:不行,还不够痛。

    他还是很困。

    便死死咬着牙,转而去抓住那颗粗粝石头,在自己胳膊上用力搓了下去。

    只一下,便几乎削掉了一层皮。

    他站不稳,握着受伤的胳膊,摇摇晃晃跪在地上。

    他该向谁赎罪,该向谁寻求原谅?

    太多了……

    当这些人的命层层叠叠压上来时,沈逸想去数,却只能抬头看见望不到头的尸山。

    他并非是那种要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头上的性子,但也确确实实明白,错了就是错了。

    如果他能早点去死,大家都能生活的很好吧……

    渐渐的,沈逸看不清东西了。

    眼睛里只剩下刺目的白光。

    好在屋子不大,他自己爬着,一寸寸摸索着,也能差不多找见东西都在哪。

    只是很难熬。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要死了一样。

    头痛到要命,身体各项机能明显是奔着极限走,心脏快到好像过几分钟就能猝死在这儿似的。

    他站不起来,跪也跪不稳,又不好意思继续坐着,就只能用手掌撑一撑……

    这才发觉,地面已经烫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地步。

    汗和血混在一起,所带来的剧痛是难以承受的。更别提,这屋内热气烫到让他呼吸不上来。

    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他看不见,也忘了那铁架上除了石头和手术刀还有些什么,一顿乱摸也没摸出来,只能重新捡回那块血石头,继着自己伤口位置重重磨下去。

    好疼。

    他微微舒了口气,控制着自己的力度,往铁床边沿用力磕了一下。

    不至于死,但多少能让他清醒些。

    他感觉自己真的要疯了,耳边声音乱到出奇,近乎失明的眼睛里,竟然能模模糊糊看到灰色的人影。

    那个人影一点点幻化,分割,变成两个,四个,八个,直至填满整间屋子。

    他跪在那,被挤在灰色人影中,摇摇晃晃。

    回来吧。

    回来吧。

    他要受不住了。

    他感觉自己一直在奔跑,漫无目的的,一直不停歇。

    小腿发麻抽筋了,踝骨被折断了,脚底被磨出血泡了,也一直在向前奔跑着。

    无尽,无尽。

    他追寻着什么,为什么而生,又因什么犯下滔天罪孽。

    不知道。

    看不见,抓不着。

    让他歇一歇吧。

    他不知道究竟是过去了几天,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懈怠偷偷小憩过去的时候,他只是跪在那,任自己被无数灰影一寸寸啃食。

    身上伤口多到数不过来,耳边声音遥远,就连强光好像也变柔了些。

    好困,好困。

    迷迷糊糊中,他开始厌恶自己。

    为什么非要逃呢。

    为什么不能乖乖待着。

    如果长了腿只是为了逃跑的话,那不如……

    终于,他捡起手术刀,摸索着自己脚筋,将手术刀插了进去,快速地横向切割。

    大脑仿佛也被狠刺了一下,他抖了抖,终于回过味来,仰头发出声不似人的哀嚎。

    应当是有血在流吧,可惜他看不到了。

    会死吗。

    死了之后用重挑一遍吗?

    不知道。

    万幸,在他浑身上下被铁皮烫伤,裸露的血肉也跟着要被一起蒸熟时,门开了。

    外面的凉气涌进来,裹在沈逸身上时,冷得厉害。

    他看不见,本能地向后缩了缩,想要开口问一句,却发现不管怎么努力都说不出一点话。

    可他快要被烫熟了……虽然冷了些,可还是在手脚并用地朝着凉风来源爬,细细摸索着,试图能触碰到那个打开门的人。

    全然不知,这副模样落在洛奕俞眼中,其实是有些惊悚的。

    铁屋里很多血,床沿、地步、墙面……手术刀和石头浸在其中,甚至还有不少沈逸无意识弄出来的血手印。

    而他本人双目失焦,眼白部分遍布红血丝,眼球却变成了灰白色的。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烫得通红,胳膊连皮都被挫下来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此刻正拖着瘸了一条的腿朝他爬。

    他其实是有点想一脚踹开他的。

    这个模样,确实解气。

    可偏偏,又有那么一点点怜惜。

    犹豫几秒后,还是蹲下,轻轻抚摸他的脸:“能听到我说话吗?”

    沈逸耳朵里只有源源不断刺破耳膜的嗡鸣声。

    哪怕那声音在洛奕俞进来时就关了。

    他听不见,却能感觉到抚摸自己的人手指间纹路,与对他而言救赎一般的凉意。

    他想抓住这只手,又不敢,只能紧张兮兮盼望着他能多摸自己一会儿。

    洛奕俞将他拦腰抱起,终于还是叹气:“好了好了,睡吧。”

    沈逸听不见,也不知道这场刑罚算完了没有,浑身紧绷,生怕自己一身血和汗弄脏了这个抱起自己的人。

    直至洛奕俞将他抱在车上,抬手轻轻盖住他的眼睛。

    沈逸才终于放下防备,卸了力,掉出几滴眼泪,安安静静闭上了双眼。

    一个又聋又瞎的人,哑巴了不说,就连腿也瘸了,精神状况也疯疯癫癫的。

    真可怜啊。

    无休无止的折磨,到底什么时候算个完呢……

    可就算是他能放过沈逸,沈逸自己也未必会放过自己。

    洛奕俞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低声呢喃:“那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第55章 救赎 置之死地而后生

    沈逸确实是累了。

    哪怕是后面洛奕俞拖着他去浴室洗澡, 再到包扎伤口,来来回回反复折腾半天,愣是没醒过来一次。

    说不怜惜是假的。

    洛奕俞自己其实已经有点认命了。反正沈逸软硬不吃, 他什么法子也都试了个遍, 对方还是恨不得弄死他。

    杀他两次,那就杀吧。

    这条命因他而生,折在他手上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多少还是有些怨的。

    他躺在沈逸身边,轻轻玩着他的发丝,心底腾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哀。

    打碎你, 是不是才是最好的保护方式呢?

    可你真的需要我保护吗?

    某些方面,沈逸比他想象中坚韧得多。

    可此时,洛奕俞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又感觉他也太脆弱了。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未必能概括他的痛苦。

    他轻轻抚摸着沈逸脊背——光洁的,唯一没什么伤口的地方,叹了口气。

    没人生来的目的是为了牺牲,可死城内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实验体, 似乎都注定得不到善终。

    一己之力,又该怎么颠覆法则。

    他额头轻轻靠着沈逸, 闭上眼睛。

    没关系的,只要我们一直, 一直在一起就好……

    本以为被折磨了这么长时间,沈逸这一觉起码要睡上个两三天才对。

    可差不多凌晨两三点的时候,睡梦中的洛奕俞骤然感受到有什么不对劲,猛地睁开眼,却和沈逸对上了视线。

    不……并不是“对上视线”。

    灰白的瞳孔, 毫无光亮。

    他只是睁开了眼睛而已。

    洛奕俞尝试性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毫无反应。

    真瞎了?

    他握着沈逸的手,感受到他猝不及防地颤栗,问:“还能听见吗?”

    没有反应。

    却是张开了口。

    一道模糊的,呕哑的声音:“小……俞?”

    显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出来没。

    洛奕俞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示意自己听到了。

    沈逸明显松了口气,灰白瞳孔呆滞望着前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洛奕俞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他听不见,自嘲似的笑笑。在他掌心画了个对勾。

    “放心吧,有我呢。”

    沈逸又开始掉眼泪。

    只是表情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连眨眼的动作都没有,就这样任凭它往下掉着。

    “对不起。”

    这三个字倒是说得顺畅了。

    他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对不起……”

    洛奕俞心脏疼了下。

    没多表达什么,只是伸手,抱住他,用力搂紧。

    自那晚后,沈逸便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洛奕俞没杀他,他便也不想着重生,就这样一个人顶着破损的躯体,将自己还残留的灵魂彻底抹杀。

    每天唯一做的事,大概就是坐在轮椅上从客厅移到主卧,等待下午一点左右的阳光照在身上。

    在这之后,就呆呆地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洛奕俞喂什么,他就吃什么,喂多少吃多少……只是开始神经性厌食,明明胃没什么问题,可就是在吐,实在吐不出东西来就呕酸水,整个人瘦了好几圈。

    洛奕俞无奈,只能每天定时定点给他扎营养针,多多少少把命吊着。

    可即便如此,沈逸整个人也还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枯败。

    偶尔洛奕俞被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气到,将他扒干净按在床上,可不论是他怎么打,怎么操,沈逸都没有一丁点反应。

    即使是狠掐住他的脖子,沈逸最多,也只是微微张开嘴,继续用那双失焦瞳孔望着他的方向而已。

    甚至于,洛奕俞给他用上了A39。

    足足三针打下去,生理部位倒是诚实。只是身体依旧一动不动,除了大腿内侧在微微痉挛外,再也没了别的反应。

    于是,洛奕俞便也不再试了,惩罚似的把他晾在一旁,连碰他的次数都少到可怜。

    无疑,这对沈逸而言是雪上加霜。

    可他还是不会叫,最多,只是低下头继续掉眼泪而已。

    是啊,一个人视觉听觉全被封锁,连下地走动都做不到,还能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呢。

    怕黑的人,怕孤寂的人,无时无刻陷入沼泽里,任由自己下坠。

    一个迅速凋谢的人,该怎么去救?

    洛奕俞知晓。对现在的沈逸而言,仅仅活着,就是天大的惩罚。

    他还活着,可又真的已经死了。

    终于在又一年冬天,初雪时刻,洛奕俞握住他只剩骨架也一层皮的胳膊,撒娇似的跟他道:

    “我们出去转转吧。”

    很久之前,在他们都还小的时候,趁着外面下雪,三个人会偷偷跑出去玩一小会儿。

    或是堆几个小雪人,在地上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要不就把抓起一团雪团成球塞进对方衣服里。

    这对姐弟没有丝毫让着小孩的意思,互相撕扯不过,就来一起来欺负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以至于到最后,洛奕俞衣服里的雪抖也抖不干净,全化在衣服里,冻得要命。

    自然。沈逸是听不到的。

    他只能感受到洛奕俞开窗后透进来的寒意。

    可是依旧是呆呆的,只是茫然抬头,甚至连瑟缩的意识都没有。

    洛奕俞给他换上厚衣服,轻吻他的额头,又小心翼翼扶着轮椅将他送下楼。

    轮椅碾过雪地,印出道道车辙。

    洛奕俞推着他,口中轻哼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歌,在只有几个微弱路灯的街上走着。

    有雪花飘落,在沈逸手背融化。

    他眼睛动了动,张开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已经忘了该怎么和人交流了。

    洛奕俞捏了捏他的耳垂,凑近他的耳朵道:“是雪啊,哥。”

    又将染着自己温度的围巾摘下,给沈逸裹严实。张开掌心等雪花自己跳上来。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

    洛奕俞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很多从前的事。

    直到最后声音止不住地哽咽,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哭。

    那晚,沈逸死了。

    瘦骨嶙峋的他,油尽灯枯的他,被摧折到彻底没有生气了,终于在无数次轮回中,第一次自然死亡。

    闭上眼睛躺在轮椅上,好像只是睡着了那般。

    那次,也是洛奕俞第一次放声大哭,将头埋在沈逸大腿,感受他以如此苍白的方式一点点失去体温。

    可这并不是终点。

    再怎样痛苦,再怎么煎熬,他也还是要醒来,无休无止。

    洛奕俞跪在他身边,细细颤抖着。就着这个姿势昏昏沉沉睡去。

    直至感受到一双手轻轻放在自己头上,揉了揉。

    他握着沈逸大腿的手紧了下,眼眶瞬间红了,缓缓抬头。

    他还是很瘦弱,或许是因为这个重生只能消除坏死细胞,但没有平白变出脂肪的能力……但好在,面色好看了不少,眼睛也终于不像死了一样的苍白。

    他还是不怎么会说话,只是浅浅笑着看他,指腹轻轻擦掉洛奕俞眼眶里掉出来的泪,这才将视线移开,近乎贪婪地看一年多没见过的颜色。

    洛奕俞呼吸急促,紧握住他的手:“你回来了……我好想你。”

    沈逸张了张口,试图发出声音,努力了很久,还是作罢。

    说到底,谁对谁不残忍?

    谁不无辜,谁不可怜?

    他终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可目光仅仅在窗外打转了一圈,便又自虐似的闭上,膝盖弯曲,跪在地面。

    他极力将脑海中破碎的字词一点点拼凑起来,磕磕绊绊道:“不,不够。”

    洛奕俞愣了:“你……”

    他最担心的就是这样。

    沈逸在自毁。

    他明明已经疯了,重生后的一瞬间就被击溃,被彻底逼疯了,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记得自己欠下来那数不清的债。

    有那么一个瞬间,洛奕俞是真的有些后悔。

    早知道,瞒着他点好了。

    最起码,这样委屈的只有自己。

    “哥。”他有些头痛,捏了捏眉心,“自虐上瘾了?”

    他拽起沈逸,将他按到沙发上:“我原谅你,可以吗?”

    他颤抖着摇摇头。

    操。

    明白了。

    洛奕俞好说歹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撤一步,松开对沈逸禁锢:“来,跪这儿。”

    沈逸没什么波动,很顺从的屈膝。

    ……说实在的,要打这样一具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掉的身体,洛奕俞还是有些下不去手的。

    他有在克制力度,可一耳光扇上去,沈逸也还是有些受不住,抖了几秒才重新调整好姿势。

    “沈逸。”洛奕俞道,“看着我的眼睛。”

    他依言,睫毛轻轻颤抖着。

    “你杀了我两次,背叛我,抛弃我,为了自己私心将我置于险境,且手段极其残忍,是不论怎样都还不清的,能听懂吗?”

    沈逸缓缓点头。

    “所以,为了弥补你犯下的罪,你的身体,生命,思维,将由我来掌控。我来决定什么时候对你施刑,你没有任何干涉的权利。我叫你怎么活,你就得怎么活,明白吗?”

    “我……”

    又是一耳光。

    “回答。”

    他喉结滚动,终于道:“明白。”

    “真乖。”他笑着眯了眯眼,“你现在能进食吗?”

    不等他回答,洛奕俞便强硬道:“吃不进去也得吃,你瘦到过分了。要是还吐,我可就要直接拿管子灌进你胃里了。”

    沈逸打了个哆嗦。

    “如,如果你喜欢的话……”

    又挨了一耳光。

    他唇角又破了。

    洛奕俞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谁允许你随便揣测我的喜好?我不喜欢操竹竿,能听懂吗?”

    沈逸茫然地看着他。

    “一百多厘米的管子,直接从喉咙眼捅到胃里,实在不行还有鼻饲管,你很喜欢那种感觉吗?”

    “我……”他抿唇,终于道,“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给你弄,麻烦死了。所以要好好吃饭,可以吗?”

    沈逸点点头。

    洛奕俞揉了揉他的唇角,问:“现在还认字吗,看你能听懂我说话,也会一些简单句子,智力总该是正常的吧?”

    沈逸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洛奕俞又说了很多。

    例如什么他可以教他,像从前他教自己那样,又问他那一年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一直不搭理他,还让他以后不许再不经他同意往自己身上添伤口,通过这种方式减轻自己心理负担也算逃罚,他不配……

    等等等等。

    沈逸很想集中注意力去听,可大脑好像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一不注意就走了神,思绪越飘越远,就连他自己也抓不到。

    “沈逸。”

    他打了个激灵,瞬间回神。

    洛奕俞倒没什么责备他的意思。

    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眸底蓝光流转,启唇轻声道:

    “他们都死了,你确实该受罚。但,这并不能改变结果,除了折磨你我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你要做的,是和我站在一起,去反抗,替他们去推翻这个制度,这才叫赎罪。懂吗?”

    一下子,将沈逸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翻天覆地般瞬间撕毁。

    他呆滞地掉眼泪,浑身发抖,可这个念头,却又实打实钉入了他的脑海中。

    他点头,嘴里又不自觉念叨出那句“对不起”。

    洛奕俞道:“沈逸,已经一年了,就算天天把自己缩在壳里,也总该到该出去的时候了吧?”

    那么久了啊。

    他有点恍惚,又不敢去回忆。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被灼烤着。

    被无数铁针刺穿脊背,千刀万剐,皮肉削尽。他失去感知外界的资格,度日如年,硬生生熬着。

    他很想倾诉些什么,偏偏又一个字说不出口,洛奕俞看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抱住他。

    他不可能安慰沈逸“你没有罪你只是被骗了”,他说过,没资格去代替亡者原谅,可要他真的逮着沈逸痛点猛攻,他也真的做不到。

    他没法放过他,可也不能去救他。

    到底什么才算还清,谁又能知道。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洛奕俞都待在家里,陪着沈逸重建思维。

    其实并不算太困难。沈逸只是开不了口而已,被他强迫跟着自己一个字接着一个字读了几页文章后,说话就利索多了。

    当然,这是站在洛奕俞角度看的。

    对沈逸而言,把那些东西强行塞进脑子里,是真的会搅得他大脑疼痛不堪。尤其是洛奕俞还要莫名其妙考他一下,问他前几个字该怎么读,回答不上来就要一直罚抄。

    是的,洛奕俞也发现了,沈逸现在对挨打有些莫名其妙病态的依恋。他并不是不怕痛,只是觉得不管怎么罚都是他活该受的,甚至能从中获取到些许心安。

    所以比起单纯的挨打,很明显,罚抄之类的东西对沈逸而言痛苦多了。

    也是,连自己脚筋都能活生生挑断的人,还有什么是他忍受不了的。

    在被罚抄第四十三次时,沈逸终于被逼的会主动说话了:

    “小……俞,我当年,没让你罚抄……”

    “哦。”他漫不经心,“时代在发展,我们总要与时俱进。例如我现在就想让你抄,你能怎样?”

    这话是这样用的吗?

    沈逸隐隐觉得不对,又说不太出来是哪里。

    其次是吃饭。

    虽然沈逸是真的不想被插管,也是真的很想配合,但这东西真是不由他控制的,胃里只要一有东西就开始痉挛。

    几乎成了习惯。

    沈逸无奈,不需洛奕俞多说,就安安静静跪在地上,已经做好了要被打一顿再绑起来强制灌饭。

    可……

    他没想到的是,洛奕俞先抱住他哭了出来,哽咽:

    “太吓人了,哥……眼睁睁看着你一点点去死,这种死法,就好像,好像你真的再也没法活过来,要彻底离开我那样。你可以死,但不能是这种方式,你懂我在说什么吗?算我求你……”

    唉。

    该拿你怎么办呢。

    沈逸摸着他的后脑勺,笨拙安慰:“我知道了。”

    再之后,就真的没吐过。

    沈逸整个人还是很病态,经常会莫名其妙走神,注意力无法集中,甚至有时候会突然流泪,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跟他说对不起。

    他的膝盖青紫一片,洛奕俞实在是拦不住,索性在他常跪的地方铺了层厚地毯。

    就这么养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把沈逸的气色拉回来些。虽然没重几斤,但好歹不是之前那种看着下一秒就要断气的死人样了。

    沈逸不是傻子。

    再理智稍微回来一些后,他便能明白,洛奕俞并不是在刻意折磨他,反倒是有意引导他的思维朝正向走。

    他感激,却又惶恐。

    一个罪犯,怎么配呢。

    他该永世不得安宁才对。

    又过了半个多月。

    他捧着戒尺,一言不发跪在洛奕俞床前。

    洛奕俞一见他这样就头疼:“又怎么了?我都塞到柜子最里层了,为什么你还能找见?”

    沈逸咬了下唇,并不像精神失常的模样:“小俞……我想知道,你一年前,那几天都去干了什么?城内其他人还好吗,我有没有……”

    他又开始抖。

    洛奕俞把那破尺子扔到一边儿,将他紧紧抱住:

    “没事,没事。别害怕,都好好的呢,那畜生还不敢动城里的人。有我在呢,你放心。”

    其实是有些愧疚的。

    平心而论,他对沈逸做的过分的事也不少。

    沈逸知道的算一部分,不知道的才算最要命的。

    他们两人之间,其实也分不太出来谁欠谁更多一些。

    只是现在的沈逸只会一味把错揽到自己头上,不会再去追究他罢了。

    他小声控诉:“骗子。”

    怎么可能那么轻松。

    明明那时候说了可能会回不来的。

    “没骗你。虽然哥确实是给我惹了个大麻烦,但我也替你把那老畜生狠狠揍了一顿,放心好了。”

    沈逸低着头,似乎并没有很开心。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信我吗?”

    又自嘲:“确实,我背叛了你那么多次,不配被你相信。”

    “怎么突然说这个?”洛奕俞蹙眉,“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

    沈逸对自己太狠了。

    那一年里,他存心想借此机会惩罚他的占比不足十分之一,更多的,几乎全是沈逸在自我摧毁。

    不仅是挑了自己脚筋这么简单,而是真的放任自己又聋又瞎度过这么长时间,没有一次想过自杀,感受着自己身体渐渐丧失所有生机,默默受着惩罚。

    从这一方面来说,他相信沈逸是知道自己错了的。

    正如此刻,沈逸道:“我能感觉到,你一定瞒着我很多很多事……为什么?还有什么东西,是比现在这样还让我绝望的吗?”

    他压根想象不到。

    也不敢去想,自己还会有比这更低的姿态吗?

    有点咄咄逼人了。

    沈逸拿着板子来,就是做好挨打准备的。

    可洛奕俞依旧没什么反应。

    只是目光沉沉看向他,停顿很久后才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沈逸。你先告诉我,你有什么用。”

    他一怔。

    “你这个人只认死理,缺乏变通。说你道德感高吧,好像也不是;十恶不赦吗,也不太对……抛开这一切来讲,你的性格也太容易被摧毁了。”

    “除去能重生之外,你还有什么?单论你的学识,你觉得能比得上那群畜生吗?身体素质?不说和我打,你自己低头看看现在的模样,配吗?你想和站在一起,首先要考虑的不是怎么才能帮到我,而是怎么才能不拖我的后腿。”

    被洛奕俞教训,简直比被同龄人说教还要让人难堪。

    沈逸脸在烧,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洛奕俞放软语气:“如果这些话伤害到了你,我道歉。但是哥,你现在还没法知道太多。”

    这句话对沈逸而言可谓是印象深刻。

    不该知道的,确实还是安安稳稳放在那就好。

    他倒是没再哭,只是脸色苍白了一些,呢喃:“是啊,我太弱了……”

    又开始了。

    洛奕俞太阳穴狠狠跳了跳:“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哥。只是有些事我自己都拿不准,你突然进来,很容易搞乱原有的格局。”

    沈逸却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他眸色紧张:“小俞,我当时销毁的那个东西,是不是他们当年制作实验体的罪证?”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焦躁,咬牙道:“最后是怎么解决的,我们这边儿手上的把柄是不是没了,那我……”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就算死一千万次也难逃其咎。

    “别怕。”洛奕俞半真半假安慰,“算是个乌龙吧。他们心急,以为我这个纯种实验体完全不懂信息那方面的东西,在收到罪证被销毁消息后就直接选择逼基地的人去死。但实验室内的数据库我早黑进去过,这些东西都有备份的。”

    乌龙吗?

    由他而生,如此轻而易举杀死所有人的,只是个乌龙……吗?

    第56章 怪物 欺骗我,杀害我,保护我

    到底有没有这么简单, 沈逸不清楚。

    他想不通的事太多了。

    智领者想要的是摧毁这座城没错,不管有没有人知道他祖上干的那点龌龊事,都要将这个秘密彻底掩埋进地底, 这个很容易理解。

    可为什么不动手?

    真的是怕洛奕俞将秘密泄露出去吗?

    可他既然在一年前都已经制作出来能重创洛奕俞的东西, 没道理现在还和他维持原有的相互制衡格局啊。

    再者说,单个人的信息传播,是很容易被封锁的。

    杀不死洛奕俞,为什么不能把他抓起来?害怕他把自己罪证流露出去,为什么还要给他最高权限?毕竟城外和这里所用的通讯方式云泥之别, 封一个人的嘴,应当没有太困难才对……

    嘶,头又开始疼了。

    沈逸索性放弃去想这些,额头轻轻抵在洛奕俞胸膛,垂眼道了句:“谢谢。”

    不论他对自己隐藏些什么,最起码,他是想拉自己一把的。

    沈逸并不会去怪洛奕俞特意告诉自己所谓的真相。

    就算是他存了心想要报复,为了打破自己刻意将这些东西捅到他面前也无所谓。

    错了就是错了。

    他是这样想的, 洛奕俞也应当明白他是怎样的人。

    以至于, 他以为自己说完那番话后沈逸多多少少会老实一段时间,再怎样, 也该不会跟他对着干了才是。

    可到了凌晨,他迷迷糊糊中下意识想将他抱紧一些时, 却摸了个空。

    他瞬间清醒,从床上爬起在房内转了一圈,试探性叫他的名字,却依旧没得到回应。

    操。

    ……

    沈逸当然不会跑。

    他只是对洛奕俞的话保持怀疑,又怕他拦着自己, 便想着自己去外面看看城内其他实验体是不是还活着。

    可说到底……如果都死了,那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清楚。

    那就当是出去透透气吧。

    那一年里,他自己本身断了同外界的一切联系。自然,也不会知道洛奕俞都在忙些什么。

    只是模模糊糊想起,他触碰自己的次数少到可怜,别说是拥抱,就连用力攥紧他手也屈指可数。更多的,是留他一个人在漫漫黑夜中下坠着。

    那应该是很忙了。

    沈逸换好衣服出门,吸了口外面的冷空气——是的,他竟然也会有觉得死城空气质量不错的一天。

    没有目的地,出来的时间也没选对……就算城内实验体都还活着,大概率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出来活动。

    他索性也不再去想这些。

    只是后知后觉,这里的晚上好像也没有那么黑了。

    有路灯,新建的,很多。

    可整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漫无尽头的孤独,多多少少让他有些恐惧。

    这份恐惧让他头痛,甚至有些腿软,很想转头回家。

    又有一点点不甘心。

    吊着那口气,麻木机械地移动双腿。

    走了很久,很久。

    直至走到某个拐弯处时,被人猛地一下捂住口鼻。

    沈逸没有挣扎的意思,甚至连微微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管他是谁。

    如果是想抓他落单,刻意蹲在这儿等着捅他几刀的实验体也无所谓。

    抓他的人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么乖顺,反倒是愣了下,轻声唤他:“沈逸哥,你怎么了?”

    ……

    太过碰巧的事,有的时候就会显得诡异了。

    满打满算,他也没认识几个还活着的人了,怎么就这么刚巧?

    沈逸依旧没什么动静。

    陈莫笙还以为是自己给他捂过气了,急忙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你……”

    又在光照到沈逸脸时愣了下。

    麻木的,毫无波澜的表情,死了一般。

    他瞳孔紧缩,失声:

    “我操,他把你人格都打破了?还把你这么冷的天大半夜赶出来?我靠,我真服了,那我在这儿蹲这么久是图什么?太禽兽了这群实验体心理都变态……”

    沈逸开口打断:

    “没有,我没事。”

    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陈莫笙打了个哈哈,刚想胡扯几句什么,脖颈一侧便被沈逸拇指猛地紧按住。寒光一闪,一把细刀架在他脖子上,直指咽喉。

    沈逸轻笑,长久没见太阳的皮肤比一年前白了几个度。此时大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另外一半被光照得惨白到瘆人,像两边被活生生割裂了似的。再配上这个笑容,落在陈莫笙眼底简直跟鬼没差。

    “颈动脉窦……是这儿吧?捏不爆也没事,这儿还有刀呢。”

    陈莫笙被吓到了,眼睛颤了颤:

    “你……出门还带刀?”

    沈逸理所应当回答:“万一有人想弄死我结果没带工具怎么办。”

    陈莫笙尬笑两声,试图推开他的手:“你会杀人?”

    这算是触及他的痛点了。

    沈逸手抖了一下,却是逼得更紧了:

    “我不杀人,你们就会让更多的人去死。陈莫笙,你是为智领者办事的吧?为什么来这儿?”

    眼见着那东西要割开自己皮肤了,陈莫笙甚至能感受到那股锐气,立即摊开双手示意投降,身体紧贴着墙面,忙道:“沈逸哥,你冷静一点,我们是一边儿的啊!”

    沈逸不依不饶:“怎么找到我的?”

    陈莫笙退无可退,逼不得已道:“总共这座城也没几个人,检测一个人动向有什么难?”

    “放屁!”沈逸攥着刀的指尖发白,“我身上没带任何电子设备!况且城内科技跟外头断联开,你他妈也用不了基因追踪技术。就算你那眼睛会透视,也没道理能正好追到我的动向!”

    他一激动手就不稳。

    自然的,陈莫笙脖颈便见了丝血。

    他慌了,闭着眼睛大吼:“耳钉!那枚耳钉里我塞了定位芯片!”

    沈逸愣了下,眼底杀气腾现:“什么意思,你们想要靠知晓我的动态来控制小俞?”

    “不是!不是我们,上面人不知道我做了手脚!当时只是想着有备无患什么的,只有我有权限,真的是恰巧……沈逸哥,你先松手!”

    松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现在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没有一丁点信任,这次能制住陈莫笙全靠出其不意,谁能知道要是——

    唔!

    刹那间,一阵剧痛从身上炸开,像无数根尖针在刺,穿透血肉。他身体僵住,肌肉痉挛,一不留神间,整个人带着刀一并摔落在地。

    “我靠,吓死我了。沈逸哥,你们这儿的人都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的吗?哪有动不动就拿刀指人脖子的啊……”

    他手指把玩着电击器,眼睁睁看见沈逸跪坐在地上剧烈咳嗽,手拿开时,竟然有血。

    他愣了,感叹:“哇,还说没事。我也没设置太高啊,这就开始咳血了?你现在怎么弱成这样?”

    沈逸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才止住喉咙间痒意,警惕看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别急啊,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主要是你那手抖得厉害,万一不小心给我喉咙整断了怎么办?”

    他心有余悸把地上那把刀踢远,又看着沈逸这副明显被摧折过的身体感慨两声:

    “你怎么想的,他都把你弄成这样了,竟然还在向着他说话?”

    沈逸是知错的,也没想过要推脱罪责。

    但这并不影响他恨这群城外道貌岸然的畜生。

    他咬牙,怒道:“他把我弄成什么样?我现在这样到底是拜谁所赐?!一群畜生……你们根本不配做人!”

    “停停停。”他有些头疼地看他,“沈逸哥你误会了,咱俩其实才是一条道的。我跟他们也不一样啊!甚至,我明明也是受害者好嘛。”

    似是怕他不信,陈莫笙干净利落把外套脱了扔在地上,又将自己衣领往下扯,转过身毫无防备将后背露给他看。

    左肩靠下处,有一道圆形的狰狞弹疤。

    陈莫笙急道:“看见没?要不我直接脱了?”

    沈逸:“……这什么,苦肉计吗,什么意思?”

    “哎呀!”陈莫笙道,“没看懂吗?上面人要追杀我啊!差点就射中心脏了,幸好我身手矫健,不然就交待在那了。”

    沈逸明显不信,他想起自己曾经身体里被植入的芯片,质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是干什么的,但毕竟是帮他们做事的人,身上怎么可能没有他们设下的枷锁?他们难道就没往你身上植入一些东西?”

    “因为没必要哇,”他摆摆手,“我们那讲究人权,哪有随便给人身上开刀子的道理?再者说我是在管理局长大的孤儿,由他们一手调教,对我放心的很。”

    沈逸服了:“你上次还说你是啃老族。”

    陈莫笙嘿嘿一笑:“上次是上次,毕竟是带着任务来让你感受城外世界有多么温暖的嘛。这回就不一样了。”

    “这回?”

    他认真道:“这回,我是来找你结盟的。”

    沈逸也没说自己信或不信,只是顺着他的话道:“为什么要杀你?”

    “为了封口啊,因为我和沈逸哥有接触,他们以为知道些不该知道的。所以对我产生怀疑了,就要来弄死我嘛。”

    沈逸沉默了。

    他踉踉跄跄站起,将膝盖处灰尘拍干净,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我的状态是不怎么好,但也不至于没有一丁点思考能力。陈莫笙,虽然我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但总而里面肯定是掺着谎的,我没法相信你。”

    他顿了顿,又嗤笑:“不过我现在确实很弱,你是想劫持我还是想杀了我都随便。”

    “怎么这样!”

    陈莫笙也不管他信或是不信,总而是欺负他刚被电击四肢发软跑不了,自顾自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你先听我说,其实我早就觉得上面那点人不对劲了,所以当时才想出个这么一招,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个后手。你放心,那耳钉除了定位外什么作用也没有。”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有些奇怪地看向沈逸空荡荡的耳垂:“其实我没抱太大希望的哎,没想到还真能检测到它在移动……原来那耳钉你一直都放在兜里吗,竟然一直留着没丢?真不是暗恋我?”

    沈逸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他也没太在意,很快扯开话题:“所以你之前是被困住了吗,我看定位器好久才动一下,还以为是坏了呢。也算是今儿运气好,总算被我蹲到了。”

    沈逸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蹲我?你被追杀以来,一直都住在城里?”

    “啊,你也说了,因为城内科技落后,没有数据化不好追踪嘛。”

    他总算将话扯到了正题上:“你真不觉得洛奕俞有什么不对劲?”

    沈逸靠着墙微阖眼睛,摆明了不想继续听。

    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他又能怎样呢。

    “我不是说他的行为,就是……单指他的身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怎么会有人杀不死呢?简直跟怪物一样。你跟他待在一起,真的不害怕吗?”

    沈逸笑了,身体略微直起了些。明明是极其孱弱的身子,却不知怎的让陈莫笙感到一股没由来的压迫:“你忘了,我也杀不死,我也是怪物。”

    “不是,这不一样!”陈莫笙一咬牙,“不是光指这个,不仅仅是死不了,你不觉得他整个人都很怪异吗?实话跟你说,沈逸哥。我曾经杀死过你!”

    他一愣:“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那次仓库。我运气不好被一并逮过去了,当时那个环境你也知道嘛,没办法……当然,我其实还是一直挺愧疚的。”

    沈逸听的云里雾里:“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基地?”

    “当时人多,我又在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你没注意到很正常。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知道我出仓库后怎么样了吗?”

    沈逸顺着他:“怎么样?”

    陈莫笙刚要开口,却突然感觉沈逸视线有点不太对劲。

    明明方向是对的,可怎么就是不像在看着他呢……

    下一秒,后脖颈就被人一把掐住。

    他身体瞬间僵直,吞了下口水。

    洛奕俞站在他身后,淡淡开口:“没怎么样,用了点小手段让他们失忆了而已。”

    又蹙眉,明显不悦:“沈逸,大半夜莫名其妙跑出来是几个意思?”

    他极其温顺回答:“有点闷,想透透气。”

    “为什么不叫我?”

    “看你睡的正熟。别生气,下次不会了。”

    陈莫笙面色越来越难看,整张头皮都在发麻。

    他跟这两个怪物不一样,他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啊……

    洛奕俞眯了眯眼,敏锐道:“你受伤了?”

    “嗯。”

    他终于动了下,在洛奕俞暴怒之前把他掐着陈莫笙脖颈的手掰开,轻轻拍了两下安抚:“没多大事,别吓乱唬人。”

    洛奕俞寸步不让:“你怎么知道我是吓唬,不是真的要杀他?”

    沈逸轻声:“除非你想让我继续又聋又瞎过一年。”

    他已经还不清了,怎么能再多背上一条别人的命。

    显然,洛奕俞认输了。

    他胳膊搭在沈逸肩上,摆明一副保护者姿态,上下打量陈莫笙,目光挑衅:“怎么,原来你还记着?”

    沈逸这才想起些什么,打断:“你当时说他不是好人,指的是这个吗?”

    “嗯?对啊。”

    “这怎么能算……”他无奈,“那次大家都是被逼无奈吧。”

    “我可不管。”这人全然没有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的觉悟,自顾自道,“反正他杀过你,那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这次不是在城外,洛奕俞不会有丝毫顾忌不说,周围都是实验体,陈莫笙属于是彻头彻尾的孤立无援。

    他掂量了一下自己,除去那个小型电击器外,没带什么具有杀伤力的武器……更别提,洛奕俞根本不会怕这些。

    他心里直发虚,脸上血色下去不少,笑容倒是不减,只是僵硬地挂在脸上:

    “没事,没事哈,您要是看我不顺眼,我保准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先,先走了啊,你们慢慢聊……”

    洛奕俞不依不饶,再次重复:“你为什么还记得?”

    陈莫笙自知逃不过,认命道:“我身体被改造过,大脑内部有个小阻断器,外部刺激过强时会自动开启保护模式……所以,额,也是碰巧,碰巧。”

    沈逸惊了:“什么东西?!你也是实验体?”

    “不不不,不是!我是胎生的,纯种人类!”陈莫笙急道,“你可以理解为就是做了个小手术,跟你被植入芯片一样,只不过我这个是主动,而且是往好的方面发展的!”

    真是满嘴跑火车。

    明明前几分钟还说城外讲究人权,不随便在人身上动刀。

    “等等,”沈逸狐疑,“你怎么知道我之前被植入芯片了?”

    陈莫笙咬了下舌头:“这又不是什么绝密信息……”

    洛奕俞突然插话:“保护机制,对神经传导有影响吗?”

    陈莫笙没反应过来:“没有……吧?”

    “很好。”他活动了下手腕,“也就是说,依旧能感觉到痛。”

    洛奕俞转头问沈逸意见:“哥,刑讯逼问一下?”

    语气是吊儿郎当的,可眼底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谁能扛得住他的手段呢?

    可能会留着命,也只是留着命了。

    沈逸也没心思吓唬陈莫笙,甚至没太在意这句话,只是突然握住洛奕俞胳膊:“你能让人失忆?怎么做到的?”

    “不太清楚,毕竟没人来抓我解剖研究。”

    他笑笑,张开手掌,有微弱亮光跳动:“准确来说是能控制一部分电流,再通过它来刺激对方大脑,造成类似于失忆的效果。”

    沈逸懵了,想要伸手触碰,又有些不敢:“这什么,觉醒异能了?”

    “哪有那么玄幻,普通人通过摩擦还能控制静电呢。”他思考了下,道,“变异了还差不多。可能是身体里多了电细胞,和电鳗一样?怎么,我是怪物,哥害怕了?”

    他半开玩笑:“有机会让哥解剖我研究研究。”

    沈逸蹙眉:“别这么说话。”

    又缓慢想起那天的仓库。

    心里有点病态的暖,又有点想哭。

    所以,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去救他,那么默契地隐藏自己罪证。

    或许,大家也是在乎他的呢。

    只不过不记得了而已。

    沈逸是真的,真的不会去怨恨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己。

    生命那样宝贵,在那样的环境下,大家都没得选。

    他只是疼了些,没关系的。

    ……说到底,就算他埋怨,又能怎样呢。

    大家都死了啊。

    为什么要自杀,明明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去赎罪,才有资格去怨恨,才有可能去原谅啊。

    洛奕俞吃了瘪,倒是也没觉得丢脸,很乖巧认错:“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说了。”

    沈逸却明显变得紧张起来:“也就是说,你真的可以让人失忆……”

    洛奕俞打断:“哥,我不觉得你是那种为了逃避刻意选择忘记的人。别让我瞧不起你。”

    沈逸感觉自己被扇了个巴掌。

    他确实没有什么逃罚的意思,只是想知道所谓重生的原理,以及洛奕俞死后到底经历了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异功能而已。

    以至于他有些怒了:“洛奕俞!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卑鄙?”

    “没有这个心思最好,这些东西,你该记牢一点才是。”

    他记得还不够深?

    沈逸想骂他,张了张口,还是把这团气咽了下去。

    算了,算了。

    他现在能站在这儿都算这个老佛爷开恩,还是没必要把精力浪费在争论这些事上的好。

    陈莫笙后背出了层冷汗,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生死存亡仅在这人一念之间。

    幸好,他听见那个实验体道:

    “滚出379区。下次见面,我会直接弄死你。”

    “等等!”陈莫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点底气,颤抖着道,“我出去会死的,那群人真的会弄死我的,王,我能不能和您做个交易?”

    这个称呼从人类口中说出,有些别样的味道。

    洛奕俞有点兴趣:“说说看,在你眼里,什么样的筹码,能等价于你的命?”

    陈莫笙勉强笑着:“对您而言可能不算什么,对我而言却是我所能给的全部了。”

    又抬头看了看沈逸:“不过,可能需要沈逸哥回避一下?我猜,您不会愿意让他听见。”

    洛奕俞干净利落对他道:“滚回去。”

    沈逸炸了——也是难得,能在经历那样的地狱后还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

    “为什么?!是你自己说要让我和你站在一起去推翻这些制度的,现在还瞒着我是什么意思?!我连……我连这种事都知道了,到底还有什么隐情是不能告诉我的?”

    “沈逸。”他明显也怒了,眼底翻滚着杀意,“我说,滚回去。”

    第57章 疾病 给我最简单的拥抱

    他瞬间噤声。

    也是奇怪, 明明他到现在连疼都不惧怕了,却还是会在面对洛奕俞时感到本能地恐惧。

    陈莫笙抱歉地冲他笑笑。

    沈逸面色明显不虞,却也知道自己犟不过, 没敢再多说什么, 黑着脸转身离开。

    心里憋着团气往前走,顶着冷风也没什么方向感,走到哪算哪。就这么蒙头乱撞走了十分多钟,沈逸抬头,看好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 心底才缓缓品味过一丝迷茫来。

    他……为什么生气来着?

    因为洛奕俞不信任他?

    可如果换位思考一下,自己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事……他不信任自己,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整个人骤然抽离出方才那样激烈的氛围,他又缓缓陷入触不到底的泥潭里,眼前迷雾笼上来,他一点点下坠。

    要去哪来着?

    出来是干什么的?

    他为什么要在这条街上走?

    操……

    想不通,沈逸索性也就不再去想。累了就蹲一会儿,脚麻了继续站起来走。

    这才发觉, 这城市其实还挺大的。走了这么远还在街上, 好像就算他把腿走到废,也穷尽一生都走不出去似的。

    天光微微亮时, 他被逮住。

    应该……也不能说逮吧,毕竟他没想跑啊。

    可抓他的人显然气得够呛, 好不容易才压住自己的情绪,竟反过来问他:

    “你生气了?”

    沈逸呆滞地摇摇头。

    “那这是作什么妖,要跑去哪?!”

    断掉的记忆一寸寸拼连起。

    他终于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沈逸想要屈膝,被洛奕俞连忙扯住。他整个人姿势有些可笑,好不容易才重新站起, 微微低头,声音很轻:“求你,至少给我一个去赎罪的机会。”

    他所求的,从来都不只是和洛奕俞站在一起。

    要让他一直自我毁灭下去也好。

    要拿他当刀刺向上面那些人也好。

    重点是,不能把他从泥潭里拉起来,又要控制着他,让他按兵不动。

    这对他而言,其实远比又聋又瞎和外界断联开要难受。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洛奕俞,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和智领者做了什么交易?”

    他明显焦躁:“你既然还活着,就说明他没法彻底杀你,你是处于上风的。况且你手里还有他的那些罪证……为什么不动手?城外实验体过得怎么样你我不是都很清楚吗,为什么还不去救他们?”

    “一直耗下去,受损的不还是那些还在被制造的实验体?都这样了,他都这样害你们了,你为什么还能和那种老鼠勾结?同流合污,不嫌恶心吗?”

    他不太清楚洛奕俞痛点。

    但很明显,他脸色也黑了下来。

    沈逸自知打不过洛奕俞,也没想着和他正面交锋,几乎是抱着爱打打爱杀杀的态度去说这些话。

    可他却没有动手,只是哀怨似的说了句:“跟你说不清,你也不会理解我的。”

    又道:“从今天起,你就别出门了。”

    沈逸张了张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一下下扎着自己:“这是惩罚?”

    “应该算是保护吧。哥,你要相信我,不论是什么,我总是为你好的。”

    他拿什么去相信?

    沈逸道:“那你把我脚筋挑了吧。反正我是欠你的,怎么都不算过。”

    “非要这样和我闹?”

    沈逸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低着头,没出声。

    洛奕俞显然是气着了,松开他丢下句“随便你”转身就走。

    结果装作不经意转头一看,他还真没跟上来。就这么杵在原地看着自己越走越远的背影,眼底茫然不安,又是一阵头疼。

    他也是纯粹有病,非要跟个精神病较什么劲。

    压着脾气走回去,拽住沈逸胳膊:“各退一步。我把刚刚聊天内容告诉你,你消停两天,行吗?”

    沈逸犹豫着:“行……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扔外面冻两天。”

    洛奕俞想起来了:“那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吧,把我往树上一吊就直接撒手不管。”

    沈逸闭嘴了。

    至此,直至真的到家,两人都没再多说一句话。

    沈逸一直在等着他开口,心底焦灼,又不太敢去催,欲言又止数回,还是作罢。

    其实对现在的沈逸而言,能安静待着,反倒是一种很好的救赎方式。

    他可以忍受孤寂,惩罚自己,也是难能地放空自己,意识飘荡,暂且让自己喘一口气。

    他精神本就时好时坏,有人跟他说话时,就努力调转大脑去思考。没人愿意搭理他,就一个人慢慢下沉。

    以至于等真到了家,其实他已经忘了自己想要知道些什么,听到洛奕俞突然开口愣了下。

    “你应该能猜到,其实我也并不想让你太好过。”

    一丝情一缕恨吊着,以至于他始终很难把控保护他和折磨他这个度。

    心疼是真的,会有扭曲的快意也是真的。

    屋内没开灯,他的脸在一片混沌中模糊不清,落到沈逸眼底,像望不到底的黑洞……

    “哥,这可是你自己非要问的。”

    沈逸强逼自己克服恐惧。一听这话,就明白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了。

    他有点紧张:“跟我有关吗?我的意思是,是我又连累了什么人?”

    “啊。”他笑笑,“那倒没有。”

    “哥知道每个区都有仲裁者吗?”

    这个陈莫笙之前倒是跟他提到过一嘴。

    听洛奕俞这么一问,沈逸便猜到个七七八八:“陈莫笙是我们这个区的仲裁者?”

    又觉得不对:“不是说是个绿眼睛男人吗?”

    洛奕俞:“哦,他植入了虹膜系统,眼睛能变色,这你不知道吧?”

    ……还真是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

    仲裁。

    光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善茬。

    更何况是在死城,这个没律法没监狱的地方,也没见有什么人出来管着他。

    他警惕:“这是干什么的?很重要吗?”

    洛奕俞笑着,毫无预兆把他一把推到沙发上,将他衣服撩起,随意拨动了两下那颗蓝宝石。

    似在犹豫是摘下来还是直接扯下来。

    这才慢悠悠道:“对我们不是很重要。但对你,就很不一样了。”

    他抬头,极其认真问:“哥,如果他伤害你伤害的特别深,你会放过他吗?”

    沈逸太了解洛奕俞了,听到这话倒抽一口凉气:“他现在还活着吗?”

    “没死,给留了口气。”他道,“不让你跟着其实也有这部分原因,只能先斩后奏了。总而这群畜生都不把实验体当人看,那我说话不算数些,应该也没什么的。”

    又像是求夸奖似的:“但是我没有随便把人弄死哎,哥难道不奖励我什么?”

    沈逸没理,把话题扯回来:“仲裁者是干什么的?”

    “掌管平衡。维系一个区域使其保持应有的秩序。”

    沈逸懵了:“这地方,之前有秩序吗?”

    “乱,也是一种秩序。”

    沈逸懂了。

    在上面看来,死城关押的都是有罪之人,自然不会让他们太好过。

    越乱越好,越绝望越好。反正他们都是一群早该死的人,能苟活在这世上已算老天开恩,他们必须足够混乱,足够痛苦,才能没有心思去挖掘这里几百年前的秘密。

    他猜了一下:“意思是陈莫笙之前一直在暗地里助长烧杀抢掠的勾当,这是他的工作?”

    洛奕俞目光幽深:“是,但不全对。”

    并不止止是助长。

    还有栽赃嫁祸,浑水摸鱼。

    例如偷了一家的东西放到另一家,再站在人群里强烈要求讨伐偷东西的贼,助着他们把那无辜人弄死,再放火去烧被偷东西的人屋子,让那人以为是贼的家人存心报复等等乱七八糟……

    反正这里除了实验室外连监控也没有,乱成一锅粥,谁又能逮到他。

    沈逸听得头疼:“倒是符合他的性子。”

    “他是之前唯一一个可以自由出入城内外的人。且那畜生将他的虚假信息都登记进了基地和实验室,就算有人起疑刻意调查他,也能糊弄过去。平时没事就四处晃着,再将这儿的情况全汇报给那老畜生。”

    沈逸狐疑:“他并不是大众脸。”

    “短期改变容貌这件事,对城外人来说并不难。”

    沈逸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人全死了,他也没用了。因为知道太多在被追杀,合理。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洛奕俞:“真要知道?”

    看着沈逸点头,他收了玩弄的手,神情似紧张,又似兴奋:“除去烧杀抢掠,他还会特意在这片土地上传播病毒呀。”

    沈逸瞳孔剧烈颤了颤。

    他感到不可置信:“你是说,我爸妈,还有姐姐,都是他……?可那不是遗传疾病吗?!”

    “哎?倒是提醒我了,哥是因为沈皖姐姐感染那个病毒,才把我变成残次品的吧?那这么看来,果然没白打他……”

    沈逸猛地拔高音量:“洛奕俞,回答我!”

    他被吼了,神情明显冷下来,轻轻嗤笑:“哥那时才多大?你所信任的记忆,真的就是真实的吗?”

    “就算是遗传疾病,也总得有个源头。况且这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父母都患有一样的遗传病,且同一时间发作?”

    沈逸开始动摇,声音发颤:“他们,之前就是病友……”

    “别傻了,实验室怎么可能招有隐性疾病的人进来?那分明是因为哥的妈妈济世救人,扰乱了你们那本该有的‘秩序’呀哈哈哈……他们怎么可能允许有这样的人物存在?说起来,哥的圣心会不会是遗传你——”

    话没说完,就被沈逸重重扇了一个耳光。

    他如今身体弱的很,可巴掌力度并不算轻。很容易看出是真的被气到了,以至于用上了全身力气。

    沈逸眼眶发红,猛地拽住他的领子怒吼:“你笑什么?你他妈到底在笑什么?!你这个样子,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是了,你个没爹没娘的东西,当然不会懂我的感受了,活该你他妈的是个实验体!”

    洛奕俞“嘶”了一声,有点心虚,又有点气恼。

    在他琢磨是该为了面子打回去还是低头认错时,却看到沈逸攥着他的手颤了几下缓缓松开,眼眶底水汽氤氲,竟是主动道歉:

    “对不起,我没有轻视实验体的意思。”

    台阶都递到脚下了,洛奕俞果断往下走:“实验体确实没爹没妈,你也没说错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话是这样说的。

    可两人心窝都是实打实挨了一刀。

    见沈逸不说话,洛奕俞更心虚了,轻轻扯了两下沈逸的胳膊:“是我错了。我知道哥的妈妈是一个很伟大的女人,只是刚刚情绪上头了,本意并不是想嘲讽她……要不你再打我两下?”

    于是,就这扯开手臂这个动作,洛奕俞就这么看见沈逸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

    他吓了一跳,立马单膝跪在沙发下,握住沈逸手腕:“我真的知道错了,哥,对不起。你怎么了?”

    “小俞……”他低着头,眼泪掉落,好像积攒多年的憋闷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似的,声音哑然,“那是两条命啊,是我爸妈的命。”

    甚至于,沈皖当年被检测出感染那个病毒,是不是也是因为那群人渣想找理由绑住他,让他“心甘情愿”放弃一切刻意而为之的?

    毕竟那种事,只要有了第一次,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很好啊,很成功。

    他确实回不了头了。

    沈逸颤抖的很厉害:“我,如果爸妈还在,我绝对不可能是现在这副鬼样子,你懂吗?我现在已经不像人了,我已经不成人样了……我该怎么办,我去杀了他让他偿命吗,可是,可是我……”

    洛奕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多么畜生的话。

    也是难为沈逸,被逼成这样了才想着打他一下。

    可问题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逸。

    不能杀,该怎么报复?

    他显然又要崩溃了,死死咬着自己,试图将自己整个人蜷缩起来。混沌之中,又想起那颗蓝宝石,这回甚至不需要洛奕俞了,当即就要将它生扯下来。

    洛奕俞吓了一跳,急忙控制住他手,喝道:“我给你弄,你别动!”

    他便又像死了一样,呆滞地停在那。

    洛奕俞掌心电流跳了两下,把那东西捏成齑粉,忙着安抚沈逸:“哥,你还好吗?操,我就说不该告诉你的,下次再也不和你赌气了。我真的错了,你……”

    沈逸没说错。

    他没爹没妈,唯一爱的人还被自己紧紧绑着,确实不太能感同身受。

    以至于现在连怎么安慰都不知道。

    沈逸轻声呢喃,像是在自我安慰:“逝者已逝,没办法的……重要的是还活着的人。”

    “只要我帮他们报仇就好,他们,包括这城内所有人,就都能安息了。陈莫笙只是爪牙……他该死,但更该死的是那群畜生。”

    沈逸眼眶里浮现细细血丝,咬牙问他:“洛奕俞!我们会成功的对吧?迟早,我们都会弄死他们的是不是?你告诉我,你现在只是在忍辱负重,你一定会找到办法的,你说啊!!!”

    洛奕俞看着他,胸口仿佛也开始憋闷:“哥,我跟你说过的,我不是神!我在努力,我真的有在努力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有多少人等着我去救,又以为自己根本不需要被救?!我求你了,我压力已经很大了,能不能别再问我没法回答的问题,能不能别逼我了!”

    沈逸双手捂着头,细细颤抖着,声音倒是软了些:“我不是逼你,小俞,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说的对,除去能重生外,我什么都没有,我是废物!可你对我也太狠了……我不是要逃罚,我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我会赎罪!可哪有这种,哪有这种不让人去死的?!”

    “你让我活下来,让我知道自己身上背负多少人命,又什么都不让我去做,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知道你压力大,可是……可是,那我该怎么办?我已经被禁锢住了,除了去依靠你,指望你,我还能做什么?”

    像他这样的早该死的人。

    如果无法让他去推翻,撕扯,打破。那还不如让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又聋又瞎的死境。

    让他永世痛苦,起码,内心可以不用遭受这样的谴责。

    现在这样太残忍了,真的。

    强行给所有人头上降罪,再进行处罚。

    只是因为他们几百年前在这片土地上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要让千千万万生活在这里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底有没有把人当人,把人命当人命?

    沈逸突然想起基地初见时,陈莫笙穿着一身整洁衣服。为了彰显自己优越感特意鬼扯出来的那些话,顿时只觉得荒谬无比。

    他说死城空气不好,水质差,病毒肆虐。特意点出这里连个供孩子上学的地方都没有,能苟活下去已是万幸。

    可这些,到底是拜谁所赐?

    怎么办,那让他该怎么办?!

    洛奕俞抱住他,体温和气息都是温热的,也算将这一点点热量传给了他。身体紧紧贴着,有东西可抓的感觉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舒缓,总算是安静了些。

    洛奕俞大概不知道,拥抱,是他唯一一个喜欢跟他有身体接触的行为。

    他不喜欢跟洛奕俞上床,真的很疼很难受。即使是被训到出现本能反应,身体会主动迎合了心底也不喜欢。

    也不太喜欢跟他牵手,毕竟这个人握住自己的方式十次里九次都是紧紧箍住的,手指疼不说,还会让他有种极其强烈的被束缚住的感觉。

    更别说接吻……倒不是觉得恶心。实在是,这样的举动实在过于暧昧。在他看来比上床还要暧昧。轻轻碰两下就算了,真的亲上了,沈逸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四年前那个孩子,心底骤然生出极强的背德感。

    只有拥抱。

    简简单单的,让他止不住地想多依偎一会儿。不再去想到底谁欠谁的多,到底怎样才能去还清,只是这样,时间暂停在这一刻,让他有个可以依靠的错觉。

    都在颤抖,都没有依托,都看不清到底该怎么走。

    洛奕俞捧着他的脸,轻轻抵着他的额头:“残忍吗……谁对谁又不残忍呢?”

    “哥,我有我的苦衷。我可以拼命,可是我走了以后,城内的他们怎么办?我没法救世,我手里的筹码不足以让他毁灭,他杀不了我,我也同样无法奈何他,你能懂吗?”

    沈逸却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眼底浮现出丝丝惊恐:

    “小俞,先不说这个。我问你件事,你要如实回答我。”

    这种问法……

    洛奕俞心底警惕了下:“你先说。”

    沈逸慌乱道:“除去编号外,再也没有别的方法区分实验体和人类了吗?那不仅仅是实验体等于人类,也是人类等于实验体啊!那个畜生,有没有可能往人身上刻编号,再送入训练营?!”

    洛奕俞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怎么,反问:“你觉得,是所有人都支持实验体被滥用,虐待吗?”

    沈逸心底百感交集,虽然是早就猜到的事,可这样问出来,还是细细密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个答案,也就是直接承认了。

    这世上总还是正常人居多。

    实验体售卖价格贵是其一,这就阻断了绝大多数人私下买卖的心思。更别提,拥有实验体私密服务的基本都开在地下城较为隐秘的地方,客流量并不算大。

    说到底,占绝大多数的普通群众可能见都没见过几次。压根不会想到他们可以被买卖,可以被玩弄,更别提去知道他们是怎么训练的。

    可也难保会有一些好奇的人。

    会有一些正常的,明白权利并不该依靠踩着其他“类人形生物”来体现。看到他们被残忍虐待,看着他们痛苦挣扎,想要去戳破推翻这种吃人的制度。

    可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

    在新世界,数据化的时代。

    上层人可以保证人人平等,保障人权。自然也可以轻而易举去封住零星几个人的嘴。

    说出来的话被删除屏蔽,传递通道被全方位堵死,单个人权力过大,会出现滥用职权几乎是必然的。

    更别提,是想威胁他们“统治”的人。

    抓到这些“谋逆者”后,再给他们进行手术,打上编号当成实验体扔进去……?

    是这样吗?

    真的,就畜生到这个地步?

    其实并不难猜,只是让人胆寒。

    “哥,这个你算问到点子上来了。”洛奕俞轻声叹气,“我手上有一份相关资料,就是关于你说的这方面的,照片视频都有,有点……呃,要看吗?”

    第58章 人脸 谁让你不信任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 沈逸自然不会拒绝。

    洛奕俞犹豫片刻,似在琢磨沈逸现在的精神状态能不能承受的住太大冲击。又觉得这事和他关系并不算太大,说出来也无所谓, 拿出电脑调取。

    沈逸奇怪:“什么时候添的新电脑?”

    “一直都有。书房那台可能受老畜生监管, 不好操作。”

    他更懵了:“这个就不受监管了?”

    “我自己开发了条新线路,他们攻不进来。”

    很久之前的疑问再次翻出来:“你为什么会这些?”

    “慢慢学呗,”他显然没有太多心思去扯这些,敲着电脑随口道,“哥对我很好奇?”

    当然了。

    短短三年, 哪来的时间供他做这么多事,怎么就能学会这么多东西?

    且不说这些,单论洛奕俞是什么时候开始策划解放实验体的,这都是个谜。

    不等他去问,洛奕俞就道:“好奇也没用,不告诉你。”

    他总算将东西调了出来,将电脑屏幕调转至沈逸方向:“喏。”

    视觉冲击力确实够强。

    不知该不该庆幸,沈逸见过的血腥场面不算少, 对这些画面的接受度也在一点点拔高, 此时只是皱了下眉,没什么过激反应。

    视频内容很简单, 一个人被绑在石质台面上进行刻印编号手术。

    有个问题是,实验体编号并不只是纹上去那么简单。而是从内向外透出来的, 亮蓝色泛着浅光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具体什么原理,但很明显,想往人皮肤里部刻下这样的东西,绝不会太轻松。

    那人头发被剃光,侧着头被压在石床, 头颅被束缚带紧紧扣住,动弹不得,整个脖颈暴露在空气中。

    打没打麻药不知道。但看那人双眼瞪大,似想要拼命挣扎却又使不上力只能微微颤抖的模样,沈逸推测,大概是注射了肌肉松弛剂之类的东西。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像电影里放狠话说什么“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后果”之类的,更像是道残忍麻木的流水线工序。

    拿刀的人浑身上下裹着防护服,看不太清脸,视线很容易集中在那个被绑着的人身上。

    一侧脖颈处皮肤被整个削掉,血肉模糊中,却能清晰看见皮肉下微微跳动的血管脉络……

    再之后,就是拿个大型仪器对准那人被削掉皮的地方,射出激光,一个字接一个字刻印着。

    甚至能听见皮肉被烤熟发出的“滋滋”声响。

    沈逸不想继续看了,有点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洛奕俞很默契地将视频切掉:“知道个大概就行了吧,去休息?”

    沈逸拒绝:“还有什么?”

    “一些人口失踪的新闻吧,不过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怎么会?”

    外面同城内不一样,人与人之间联系估计要密切的多。有亲戚有朋友有同事的,一个人在调查这类事,总不可能身边所有人都不知情。

    更何况极致数据化的地方,那些犯罪记录应当无所遁形才是……

    怎么会没人察觉?

    “因为死了。”洛奕俞说话时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情绪,确信他没有太过伤心的意思后才道,“就是,和实验室里的大部分工作人员一样。亲属都以为这些受害者已经死了,因为车祸绝症什么的,没人会往实验体这方面想。”

    “那也很可疑吧……哪有一发出反对声音就死人的道理?没人怀疑吗?”

    洛奕俞摇头:“有,但只是少数。况且那老畜生会入侵数据,篡改受害者生前言论再把自己摘出来。到最后,能追根究底的人更是大打折扣。”

    说到底,也不过因为大家都是那部分少数人。

    沈逸有些无力,没再听洛奕俞讲,自顾自往下翻。

    看的越多,心里那根弦便绷的越紧。

    有几张对比图,在沈逸眼里,其实远比手术台来的更要触目惊心。

    一张张人脸。灿烂的,张扬的,血肉模糊的,卑微低贱的……

    上面的还是端端正正意气风发的人,下面就成了跪伏在地,顶着实验体编号双目涣散的狗。

    有的被玩死了,有的还勉强吊着一口气,在离家几万公里的土地上被听不懂语言的人玩弄着。

    洛奕俞轻轻靠在他身上,声音低沉:“他们身上所有权限全被封闭了,在城外,没有权限就是什么也干不了,真的跟畜生一样。”

    “虹膜系统被销毁,也没法实时翻译。自然了,就算是恰巧遇见同一个洲同一个区的人,也只会把他们当神经病。”

    沈逸光是设身处地想想,都感受到一阵无可抑制的绝望。

    听不懂语言,没有认识人,被当做毫无人权的实验体随意玩弄着……

    和他那时又聋又瞎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有胆识和气魄去为非同族人抱不公,本来也不会是很差的人。且看照片大多是年轻一辈,或许本该有着大好前程。

    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摧毁了。

    洛奕俞将头枕在他胳膊上,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他:“很难受吧?”

    沈逸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和他们一样。一个人待在没有同类的地方,没法和人交流……甚至,你连眼睛都看不到了,就算我要伤害你,你也没法反抗。很难过吧?”

    沈逸哑然失笑:“你在可怜我吗?”

    又腾出另一只没有被当枕头的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没必要,我不值得。”

    洛奕俞垂眸,似是想说些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沈逸将这些资料翻到头,对洛奕俞不解道:“我真有点看不懂现在的局势了……看你这样似乎不怕被他封口,现在又有这些罪证在手上,到底为什么不动手?”

    他那时确实是着急才一时说了气话,本质上,他也清楚洛奕俞才是最恨智领者的人。

    总不至于真的同流合污。

    洛奕俞懒洋洋回复:“因为他手上同样攥着我的命脉啊。”

    沈逸被吓到:“你又做了什么,杀人放火了?”

    “紧张什么?”他轻笑,“我是畜生,畜生咬死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那样的事,怎么配被称作命脉。”

    “小俞,别这样说话。”

    洛奕俞神色晦暗不明,在他胳膊上轻轻啄了一下,站起身来:“看完了就关机过来睡觉。别的东西我都上了锁,你也解不开。真是,下次再大晚上乱跑我就要生气了啊,困死了。”

    沈逸叹气,认命似的再次躺在他身边:“什么都不告诉我,也是你的惩罚吗?”

    “随你怎么想。”

    顿了顿,又有些紧张道:“不会过会儿一睁眼起来,你又恢复成那种要死了的样子吧?”

    沈逸问:“你不喜欢吗?”

    “才不喜欢!那一年里我见得够多,早就腻歪了。”他垂眸,紧紧攥住沈逸的手,“所以哥,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要快点好起来。”

    沈逸没吭声,任由他把自己手越攥越紧,直至是在疼得受不了,才从喉咙间挤出一声闷哼。

    洛奕俞当他同意了,力度稍微松了些,又道:“下次能不能别挑我睡着的时候走?你再这样,我以后可就不敢睡觉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眨眼速度越来越慢,看来是真的累了。

    无端的,让沈逸有些心疼。

    他声音也很低:“找我干什么,我又不会跑。”

    洛奕俞打了个哈欠:“怕你心情不好呗,还能为什么……”

    至此,彻底睡着,再也没说一句话。

    沈逸盯着他半分钟,同样缓缓闭眼——却没有睡着。

    有件事,洛奕俞应该不知道。

    他在失眠。

    已经有一年了。

    本以为重生后会好一些呢,结果还是这个样子。

    明明是闭着眼睛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己睁开了,呆呆地看着前方,目光涣散。

    瞎了的时候面前都是一团黑,分不清。只是偶尔会感觉眼睛很难受,凉嗖嗖又有些疼。

    现在好了些,起码能控制住自己眼皮不随便睁开。

    只是每每快要睡着,意识模糊下坠时,心脏就会莫名其妙紧缩一下,逼得他不得不吊着口气立即清醒。

    那一刹那,耳边剧烈嗡鸣,瞬间将他拉回那几天的铁笼,像是挨了无数个耳光,逼着他打起精神。

    要么就是大脑乱七八糟一团,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思绪乱飞,别说睡觉了,能遏制住自己不头疼都算好的。

    真的,太累了。

    到底睡着了没有他自己也不清楚,总而,等洛奕俞醒来时轻轻一动,他便立即睁开了眼睛。

    洛奕俞反倒是愣了:“我动静很大吗,这就把你吵醒了?”

    躺在床上干等着实在是太无聊,沈逸千盼万盼总算等到他睁眼,自然不会怪他一句,立即就要起身:“没有,我正巧醒了。”

    洛奕俞却内疚起来,蔫巴巴的:“对不起,明天我去次卧睡。”

    “不用,不用。”沈逸无奈,“真的,我是自然醒。”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长期失眠有什么不好后果不用多说,除去面容憔悴外,最明显的一条就是注意力不集中。

    又聋又瞎那一年里他这样倒是没什么,毕竟没人跟他说话。他自己也没有任何时间观念,只能凭借客厅阳光照在自己身上的次数来模模糊糊判断自己应该又有好几天没真正睡觉了。

    但总来,他那时状态本来就不怎么好,就算失眠是雪上加霜了也就那样,毕竟洛奕俞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憔悴的那样快。

    刚复活那阵也好说,本来就是在一点点重构思维,小俞大概率也不会和他计较这些。

    现在就不太一样了。

    当他明确在这人面前表现出来自己“恢复正常”后的模样,洛奕俞便会理所当然认为他已经彻底好了,对他的要求也会提高不止一个档次。

    自言自语了一年没人搭理,好不容易等来沈逸恢复,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可就难为了沈逸。

    说正事时还好,情绪摆在那他能稍微让自己打起些精神。

    可洛奕俞显然不是那种只会跟他谈大事的性子。

    他连捡到块好看点的石头都要过来跟他念叨两句,很明显的,便感受到沈逸心不在焉。

    一次两次还好,八次九次也能忍,一直这样下去,洛奕俞就真的有点怒了。

    他倒是没直接动手,只是表情阴翳:“你很烦我?”

    “……嗯?”沈逸回过神,“没有啊。”

    “那我上句说什么了?”

    “……”

    他乱蒙:“等下早餐吃面包煎蛋?”

    洛奕俞沉默片刻,倒抽一口凉气:“哥,你早上吃的就是它。现在是下午六点半,再过会儿天就黑了。”

    “你到底怎么回事?”

    沈逸极其乖顺:“对不起,你要罚我吗?”

    又是这软硬不吃的态度。

    “本来是不会罚的。但你要是再这种态度我可就要动手了。哥应该还没贱到会恋痛吧?”

    沈逸垂头不答。

    洛奕俞倒是也没真折腾他,叹了口气,哀怨:“算了,随便你。大不了我也不理你了。”

    自然是胡扯。

    当天晚上,洛奕俞为这事心烦到睡不着,翻了个身时,和垂眸发呆,或者是压根没反应过来自己又在睁着眼睛的沈逸对上视线。

    他是真有点恼了,猛地抓住沈逸的脸:

    “你——到底怎么了?”

    畏惧是本能的:“有点失眠。你睡吧,我马上就能……唔!”

    洛奕俞加重手上力度,此时也猜到了个七七八八:“难怪,不是第一天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本来想说“怕你担心”的沈逸,话到嘴边,又没忍住拐了个弯。

    他声音很轻,语气也并不强。只是落在洛奕俞耳中就变了味:“小俞。你不是也什么都不告诉我吗?”

    很自然的,挨了个巴掌。

    并不算重,警告意味更足些:“所以你才故意不睡觉糟蹋自己?”

    “没有,没有。”沈逸蹙眉,终于辩解了句,“不是在跟你闹脾气,是真的睡不着。”

    这话说完,他便感觉自己脸上有点痒。

    不说洛奕俞,连他自己也有点茫然。

    失眠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洛奕俞也懵了,把他扶正坐起来,给他擦掉脸上那点湿意:“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差不多,铁屋之后吧。”

    洛奕俞骂了一声。

    “一直不告诉我,还说不是赌气?”他碰了碰沈逸脸上那点很轻的一点红,放软声音,“我刚刚没收住力吗?”

    沈逸微微摇头,推开他的手:“告诉你,你又能做什么?”

    顿了顿,又补充:“不喜欢吃药。”

    犹豫片刻,还是觉得不能把话说的太绝对:“但如果你想让我吃,那我就……”

    “嘘,”洛奕俞轻轻捂住他的嘴打断,“放心,哪用得着那么麻烦。”

    明显的,他因为沈逸推开自己这个举动有些不悦。

    下一秒,整个人就被死死按在床上。

    沈逸压根没有挣扎意思,无奈笑笑,在这种氛围下倒更像宠溺:“小俞……”

    嘴唇被堵住。

    到底是为了让他睡着,还是为了消除洛奕俞怒气,沈逸其实已经说不清了。

    总来,很久之前是不敢抗拒,现在更是不会。

    能上他是好事呀,最少,他还有点作用。

    别管是什么方面的,至少,能稍微补偿一下他吧?

    又有些悲哀。

    他欠他们的,自会用一生慢慢去还。

    可上面那群披着人皮的癞蛤蟆呢?

    谁来让他们去死,他自己的痛苦又该由谁来弥补?

    剧痛袭来那瞬,沈逸闷哼一声,挺腰主动缠紧洛奕俞。

    他声音透着哀切:

    “小俞,你说过的,我们会永远地站在一起,对吧?”

    他只求这句话。

    只要洛奕俞能保证,他们立场始终一致就好。

    本来就是,洛奕俞才应该是最恨上面那群**的人……他怎么可能去质疑他呢?

    可洛奕俞只是捂住他的嘴,加猛攻势。

    他的思维又一点点被掰开碾碎。

    混乱间,他听见洛奕俞嗤笑一声:“哥,其实我真的很生气。不只是今天,从你什么都不说就跑出去起就已经给你攒着了。”

    沈逸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所以今天,我给你一点小惩罚。应该不会太疼的……反正你目前也只有讨我欢心这一个作用了不是吗?”

    拇指重重在他毫无血色的唇瓣上碾了碾,呢喃:

    “别走了,待在我身边是最好的。我不是要囚禁你,只是想让你一直待在我身边而已。这都不可以吗?你欠我那么多,陪我一会儿有什么不好的?”

    沈逸甚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要继续精神控制他吗?

    他能感觉到,是自己的追根究底让对方产生了不安。

    可是为什么?

    他已经在竭尽全力赎罪了啊……

    不等他反应,手腕便被洛奕俞一把攥住。

    刹那间,一股剧痛从手腕开启,迅速掠过全身,像瞬间被钢钉贯穿,浑身骨骼寸寸断裂,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痛感便猛地加剧,逼得他失声尖叫。

    同一瞬间,所有剧痛瞬间减轻,只留下丝丝余韵。

    “好了,”洛奕俞翻身躺在他身边,“睡觉。”

    沈逸好不容易才止住颤抖,竟真的感觉到困意袭来,眼皮愈发沉重。茫然:“你这是惩罚,还是治疗?”

    “五五开吧。”洛奕俞撒娇似的蹭了蹭他,轻轻抱住,“本来治疗不用这么疼的,谁让你不信任我,不早跟我说。”

    别的不提,效果确实显著。

    他难能睡了个好觉,且没做什么梦,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算是短暂的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整个翻出来,心一点点沉下去。

    隔天醒来时,洛奕俞已经不在了。

    床单上温度褪尽,应该是走了有一段时间。

    他难能睡了个好觉,头脑清醒了,心情也不错。刚要起身下床,便在床头柜上看见一张小纸条。

    ……这地方又不是城外,明明有手机的。

    洛奕俞似乎很钟爱这种有些麻烦的表达方式。

    【醒了也不许乱跑!!!】

    右下角还附带一个发怒的小人脸。

    沈逸盯着那几个字看了眼,唇角也不自觉微微上扬。

    这才把这张小纸条小心翼翼收好,走出卧室。

    也是直至这时,他才慢慢回味过什么不对劲来。

    心底不安感愈发强烈。

    洛奕俞在他眼底实在是太厉害了……甚至于强到简直不像人。他不理解,在这个世界,到底为什么会存在这样不可思议的生物?

    虽然不知道洛奕俞具体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异变,有什么弱点,但他也是实在想象不到,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成为他的命脉,能让智领者控制住他。

    真的是控制吗,也不好说。

    他被困住了整整一年啊……一年能干的事可太多了。

    沈逸内心忐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给洛奕俞发消息:

    “我醒了。”

    隔十分钟又发了条:

    “是睡了很久吗,你去哪了?”

    他其实是个脸皮薄的。

    两条没回,就会在心底默默给对方找好理由,也不再追问,默默看着地板发呆。

    可只要一闲下来,眼前就会出现无数张带血的人脸。

    那样扭曲,狰狞,从地底爬出来,朝他嘶吼着。

    他瞬间出一身冷汗。

    比起恐惧,更要命的是丝微弱的怀念。

    尽管那些人和他都不太熟。

    也好,也好。至少沈皖应该还活着。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有时又会觉得自己很可笑。

    又不是没有自主能力了,怎么一离开洛奕俞就无所事事到这个地步了呢?

    好像他整个人生都要围着洛奕俞绕似的。

    沈逸向后一躺,揉了揉头。

    可说到底,自己不就该被这样对待吗。

    锁在一个屋子,像等主人回家的狗一样天天翘首以盼望眼欲穿,主人开心了被摸两下,不高兴了就踢两脚……

    他慢吞吞收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刚想去干些活分散下注意力,门便被用力拍响。

    声音极大,且极其急促,与其说是敲,倒更像是砸。

    洛奕俞是有钥匙的……就算忘带了,也没有这样一句话不说就拼命砸门的道理。

    这就很吓人了。

    实验体里,谁敢去无端找上“王”的门?

    沈逸在琢磨,如果对方是他之前手下的实验体,特意来找他报仇。那自己开了门被捅死,洛奕俞会生气吗?

    不好说,毕竟他把自己当成他的私有物。

    沈逸没有理,可那敲门声越来越大,甚至,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夹杂在其中,不似人声的呜咽。

    沈逸拔高音量:“谁?!”

    门外人不答,只是砸门声更大了。

    沈逸凑上猫眼看了看。

    瞬间被惊到连连向后退。

    他看见了——脸。

    直对着猫眼,在他眼底无数倍放大。

    一张单眼被捣毁,张开嘴时口腔内空荡荡,血肉模糊一团的脸。

    第59章 忠诚 寻求,反抗,挣扎

    即便是见惯了血腥场面, 在骤然看见一只血尸狂拍自己家门也还是觉得骇人的。

    刹那间,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后脖颈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倒抽一口凉气, 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再次看向猫眼。

    自然,不可能是真的血尸。

    起码是活着的。

    否则这城内大大小小埋着的死人全活过来,不得直接把整个世界掀翻?

    他仔细辨认,终于从那人眉眼中依稀辨出陈莫笙的影子。

    更吓人了。

    突然间涌上来的滔天恨意和看见面前这个半死人的无措杂糅在一起, 沈逸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是开门救他,还是杀了他?

    那可是他父母的命。

    他记着的,爸妈一点点腐烂的模样。明明是还活着的人,可就这样悄无声息化成一摊脓肉。

    还有自己。

    他被捣毁成这样,整个人全烂了,这些人,也该和他一样才是。

    上面所有人都该死啊,他们凭什么享受着地下亿万群众的供奉与敬仰?踩着别人尸骨爬上来的蛆虫, 怎么就心安理得地活了那么久?

    越这样想, 沈逸心底便越难受,杀意愈重。

    又后知后觉, 陈莫笙现在这个模样好像离死也差不多了。

    他内心复杂,本能地感受到, 对方是想告诉他些什么。

    要让他进来吗?

    思考片刻,沈逸拉开了门。

    陈莫笙整个人本就几乎压在门上,“嘎吱”一声响,他失去依靠的东西,险些向前栽倒, 踉踉跄跄摔在沈逸身上。

    沈逸扶住他,表情晦暗不明:“怎么敢找上门的,不怕我杀了你?”

    陈莫笙一只眼球已经坏死了,另外一只仓皇失措四处环绕,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确认这里只有他一人后才仰起头和他对视。

    完好的那只眼睛泪落下来,他整个人抖如筛子,徒劳张开嘴,对他做口型。

    沈逸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注意力,不让它飘到这人口腔内是什么惨样,努力辨认他在说什么——并不算太难。

    逃。

    逃啊,快逃啊,快跑,快跑,快逃!!!!

    沈逸看着他的眼睛,以及地方攥着自己越来越紧的手,成功提取到这几句话。

    他感到莫名其妙:“这是我家,我还能去哪?”

    又去书房给陈莫笙拿了纸笔,甩在他身上,语气嘲讽:“外面生活那样便捷,纸笔早就淘汰了吧。尊贵的您如今还会握笔吗?”

    别人不知道,但陈莫笙这个两地来回乱窜的人显然还是会的。

    他手在哆嗦,笔迹龙飞凤舞,跪在地上写:

    【逃,961骗,快!!】

    那两个感叹号画的力气奇大,甚至把纸划破了。

    沈逸没懂。

    他双手环胸,警惕道:“他骗我什么了?换言之,就算他骗了,又能怎么样?”

    陈莫笙终于冷静了些,拿着他颤颤巍巍的手写道:

    【我们都被骗了。】

    【他要杀我灭口,就是因为我说要告诉你真相。】

    【快,跟我走!】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

    他正在被追杀,城内无处可躲,便想到要来这儿藏一藏?

    沈逸微笑:“灭口?”

    又将他衣领拎起,猛地一拳打在他脸上,眼底闪着怒意:“可我也想杀你,怎么办?”

    陈莫笙没躲,只是目光哀求似的握住他的手腕,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颤颤巍巍跪下再次提笔:

    【我只是听命办事。我不杀人,就要被制成实验体卖到其他洲。我不想那样,我是真的没办法。沈逸哥,求你理解我。】

    【我们才是一路人,我们都是被上层迫害的同类,你信我!】

    沈逸是恨的,也着实不想再去相信这个骗子任何一句话。

    可他这句话,不知怎的就突然攥紧他的心脏,让他回忆起前段时间那几张惨烈的对比图。

    他痛了一下。

    陈莫笙,会不会曾经也是试图反抗的一员?

    他的身体颤栗到不成样子,本来整个人就浑身是血了,可能也经不起他再来几拳。

    差距确实很大。

    明明初见时,这人也是意气风发的。

    陈莫笙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流的是血还是泪,他极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手,让它不要那么抖,尽量把字写得端正些,却还是止不住颤着。

    太疼了,太疼了……

    那张带血气的脸突然逼近自己时,简直和罗刹没有任何区别。轻而易举捏住他的下巴,微微电流淌过,他便瞬间合不住嘴。

    那个恶魔眯眼微笑,甜丝丝的:“要跟哥告状?好呀,我倒要看看,说不出话了还怎么告状。”

    那种尖锐锋利的东西抵着自己舌根,轻轻一搅,便带来近乎毁天灭地的剧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明明出了那么多血,身上骨头应该也被打碎了几根。

    可就是还活着。

    他感觉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还妄想能凭借自己触摸到的那一点点信息作为筹码,来为自己换个短暂的容身之处。

    不曾想961根本和智领者一样,满口谎话,杀伐果断,冷血无情。

    最初,腿被打折时,他痛到极致,头脑混乱时甚至开始大喊沈逸的名字。

    这让他付出了一颗眼球的代价。

    于是他懂了:“你,你根本没想着要报复是不是?我操,怪不得,怪不得大人一直不对你动手……你,你别杀我,否则我就把这些事全告诉沈逸哥!!!”

    于是,舌头也没了。

    那个恶魔拍了拍手,像是嫌脏似的睥睨着他:“放心,在哥没对你表达出明确杀念前,我是不会对你下死手的。”

    “用得着你去告状?放心好了,你做的那点龌龊事,我都会一五一十全部告诉哥的。好好在这儿等着。你的生死存亡,可都在沈逸的一念之间。”

    他痛到晕厥过去,不知多久。

    再次睁眼,脑海中只有那一个血红的大字:

    “逃”。

    他们这样的人,似乎从来都没有生路。

    【379区注定要湮灭,大人追杀我,我本想着叛变,可961早就和大人成同伙了!官匪勾结,他只是想绑着你把你做成傀儡,信我,跟我走啊!】

    沈逸有些头疼。

    他信不信这人是一说……单论跟着他,能去哪?

    实验体算一边,智领者算一边,哪有第三方的容身之所?

    逃什么,往哪逃?

    陈莫笙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像彻底疯了在破釜沉舟,他不敢去赌。

    然而下一秒。

    他感觉到后脖颈一凉,立即转身,条件反射般将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他身后的陈莫笙一脚踹翻在地。

    他掌心里握着小型电击器。

    沈逸一脚踩住陈莫笙手,惊魂未定:“你干什么?!”

    陈莫笙又哭又笑。

    半晌,才呜咽道:“疼……”

    尾音带点起伏,撒娇似的,莫名让他想到洛奕俞。

    沈逸微微挪开脚:“你现在这身体可比我弱多了,还使这招?”

    话音未落,喉间便传来一阵剧痛,强烈窒息感袭来。

    他低头,一根笔直直贯穿他的咽喉。

    陈莫笙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对他笑:“沈逸哥,你忘了……当年仓库里有我啊,最少半个小时,对吗?”

    他瞳孔涣散,直直倒下。

    永恒,无尽,散不去的黑夜。

    层层笼罩,掠夺呼吸,下坠,下坠。

    黏稠的液体,沼泽一样,割断他的神经。

    明明知晓他不杀人别人就会让他死,尤其对方还算他血海深仇的死敌,他没有任何心慈手软的道理。

    却还是每每在要下死手时莫名其妙顿住。

    圣人活该被绞杀千万次。

    连自己都救不了,他还妄想能去救谁?

    ……可连罪都赎不清的他,又拿什么来让自己肩头再多一条命?

    再次醒来。

    他整个人被死死绑住,口腔内塞满厚布,紧压着舌根。

    眼睛上并没有蒙着东西,可还是感觉世界一团漆黑,身下摇摇晃晃,应该是在个密闭的空间。

    是车厢,还是轮船?

    陈莫笙是懂的。

    这块厚布,这样的漆黑,几乎是瞬间将他拉回那一天。

    活生生被宰割百余次的那一天。

    别说是挣扎了,他连动一下都不敢。

    突然,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沈逸哥,你醒了。”

    “?!!!”

    他舌头不是被……

    沈逸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仔细辨认那声音,才感觉到这音调似乎有些死板。

    “咔哒”一声轻响,打火机散着丝丝光亮。

    他终于得以看清,陈莫笙手中握着一个浅银灰色椭圆形,只有巴掌大的东西。

    他的“声音”就从那里传出。

    陈莫笙本人喘着粗气,快死了似的,机器人却还是游刃有余的模样:“我无意杀你,能保证自己不乱出声吗?”

    沈逸无力,点了点头。

    陈莫笙睫毛轻颤,爬上前,把那块布从他口腔里掏了出来。

    沈逸咳嗽两声,眼眶猩红问他:“你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

    他笑了下:“从现在起,每句话都会是真的。”

    沈逸问:“你真的在被追杀?”

    “哈哈,那不然呢,我和你们这些人不一样,我可不舍得自己给自己身上开个窟窿。”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他都要杀你了结果你还在为他办事?!到底要把我送去哪?”

    如果不是被紧紧绑着,他恨不得再往这人脸上来几拳。

    陈莫笙缓缓抬起手,竖起食指轻靠唇边:“嘘。”

    沈逸压着自己情绪,怒视着他,却依言没再出声。

    “沈逸哥,你是没法理解我的吧?你爸妈都死了,可我爸妈总还活着啊。”他声音很低,遥远缥缈,“我‘死’后,他们不肯相信管理局判定结果,可是一直在找我。很辛苦很辛苦的……”

    沈逸牙都快咬碎了。

    他为什么不能理解?

    他的父母是因为谁死的?!

    陈莫笙低声呢喃:“我们这种人啊,自己的人生是指望不上了,就总盼望着能让家里人好过一些。这么多年,他们为了我熬出满头银发,我却被困在这儿,连尽孝都做不到,甚至没法告诉他们我真的还活在这世上……我也恨啊。”

    “我叛变了,大人很生气。我倒是没什么的,可我希望爸妈能好好的,最起码别像我一样平白无故丢了性命。沈逸哥,你别恨我。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太多了,走到这一步,谁也怨不得。”

    沈逸颤抖着质问他:“畜生……你不得已,我爸妈就活该去死吗?城内那么多无辜者,他们就活该被你迫害吗?!”

    “哈哈哈……”陈莫笙缓缓低头,张大口剧烈咳嗽几声,像是觉得冷,又抱着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

    “反抗的后果太严重了,我是懦夫,我可承受不了。”

    沈逸明显感觉到这人快死了,怒火消退了些,骂了句。终于将埋在心底很久很久的疑问说出了口:“你曾经,是不是……呃,帮实验体说过话?”

    陈莫笙嘴唇上的血色在一点点消褪,闻言,轻笑了声。

    却是扯了个很久远的话题:

    “沈逸哥,这个我也没骗你。我曾经是美洲3区休斯格兰理工大学学生。”

    他骄傲:“你应该不认识吧,不认识也没关系,知道是全球前十的就行。”

    接下来的话语序有些混乱,明明是机器人在帮他发音,可就是能感受到他话语间强烈的哭腔:

    “好多好多年了,我跟我女朋友也是在那认识的……她漂亮又勇敢,可比我坚韧的多,所以死的也比我早哈哈哈。”

    下面发展倒是和沈逸猜想中差不多。

    两人所在圈子很容易结识权贵,偶然间得到机会,跟着朋友去了家开放实验体服务的酒吧,看到同人类长相一般无二的他们被践踏。

    机器人的语速也在放缓,似乎,是陈莫笙思维开始涣散了。

    “当时还小,那场面真是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他们怎么玩的?直接把拳头大小的东西往里硬塞,到处都是血。那实验体脸都白了,但是连声痛呼也没有。”

    也是运气不好,那天隔壁房间有人玩死了个实验体。

    灰白色的人垃圾似的被装在袋子,死后连个墓地也不配有。

    他们手脚冰凉,当晚,便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长文章。

    “被删了,发布才三分钟就被删,那狗鼻子也是厉害。”

    陈莫笙眯着眼笑:“当时不甘心啊,也不懂见好就收。上面越捂嘴,我们就越想反抗……那个年纪嘛,都有点热血心态的,不知天高地厚。留了心眼,就开始去深挖实验体背后产业链。”

    很理所当然的,被抓了。

    陈莫笙不能哭,一掉眼泪,被掏空的那只眼睛就要命似的疼。他停了几秒,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情绪,接着道:

    “我对象那是真倔,拦也拦不住那种。一清醒就骂人,被打晕好几次也不消停……可能是为了杀鸡儆猴吧,他们当着我的面,往她脖子上植了编号。”

    好多好多血。

    皮肉被锉开后,下面的血肉竟然那么触目惊心。

    她明明那么爱美,那么喜欢自己的头发,每周都要去护理。可那天,就那样被剃光……当然,她怎样都好看。

    “他们把她送走了,她到那边之后最终屈服了没我也不知道。总之一年后,我得到了她的死讯。”

    一条生命,折损的如此轻易。

    沈逸喉结上下滚动,竟说不出一句话。

    寻求过,反抗过,挣扎过。

    坠落,坠落。

    相似的人,相似的结果。

    他道:“所以,你……”

    陈莫笙打断:“我是个没骨气的,选择主动屈膝去求一条生路。正巧379区缺仲裁者嘛,我又熟知实验体内幕,大人仁慈,留了我一条小命。”

    话说的轻易。

    但他明白,自打被抓那天起,自己就再也回不去了。

    故乡,家人,同学,朋友。

    都与他无关。

    他碾碎容貌,拿了猎人剧本,可只有自己才知道,本质上,他仍旧是一条狗。

    一条更卑微的,被死死扼住命脉的丧家之犬。

    “这城内被困住的不只是你们,还有我。”

    “我期盼它覆灭,这样我就自由了。可其实我心底也清楚,它死了,我也要跟着一起走。”

    沈逸想起那天夜店,陈莫笙一脚踹向店门口那实验体时,脸上厌恶不似作假。

    他在恨。

    他无法反抗智领者,他没法面对黄泉下爱人,便只能,把一切不甘发泄给另一个无辜群体。

    都怪它。

    都怪它们。

    如果不是这群畜生,自己本该好好的过完一生。

    他连毕业证还没来得及混到,爸妈给他攒了那么久的学费都打了水漂……

    这些畜生,它们凭什么有和人一样的外貌?

    它们凭什么装得楚楚可怜,去犯贱勾起别人好奇心?

    沈逸看着他一点点刨开自己,心脏似乎也在跟着“嘎吱”作响。

    陈莫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跟他分享:“你知道我爸妈为什么不相信我死了吗?”

    “……为什么?”

    “因为他们给我编的死因是玩水没做好保护措施。可我爸妈知道,我这个怂蛋是旱鸭子,自小连泳池都不敢下的哈哈哈哈……”

    笑了很久,很久。

    他缓缓抬手,擦掉眼尾那颗不知道是血还是泪的东西。

    机械音也在衰弱:“沈逸哥,我要死了。”

    沈逸身体紧绷一瞬。

    “这样你会好受一点吗?你没有亲手杀我,但我又死在你面前了……”他顿了顿,补偿道,“且死相极惨。”

    沈逸没说话。

    陈莫笙现在连抱着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一点点向下滑,机器人却还在絮絮叨叨:“其实吧,我现在外貌变化这么大,要是真站在了爸妈面前,他们也认不出我……幸好他们没找到这儿啊,不然就太残忍了,看着他们,还不被允许跟他们相认。”

    他将自己本可以拥有的一切亲手撕碎,断了和所有人再相认的可能,只为了填补年少时那点可怜的热血冲动。

    “你别恨我……算了,想恨就恨吧。主要是沈逸哥,你太值钱了。虽然我这些年做仲裁者的赚的钱已经全被大人以补贴形式发给我爸妈,但是还不够啊。听他们说,我爸前段时间又病了……”

    “我死以后,应该就再也没人会记得我女朋友名字了吧……她家里和我不一样,父母都不太关注她,是靠自己一个人打拼上来的。死了那么多年,估计早就忘了她了。哦,不过我这个名字也不是本名哈哈哈。”

    沈逸问:“她叫什么?”

    陈莫笙愣了下,笑:“秦笙,说起来,我名字里这个还是偷她的。”

    隔了几秒,看沈逸不继续说话了又有点不甘心:“沈逸哥不来问问我本名?”

    沈逸言简意赅:“滚。”

    陈莫笙不死心,安静了几秒又开始没话找话:“其实我之前还学过声乐,你爱听歌吗?奥……对了,379区没人搞音乐,我给你唱两句?”

    沈逸不想搭理他,闭着眼睛装死。

    陈莫笙笑了下,声音越来越轻:

    “哎,沈逸哥。我好像还欠你句对不起吧,毕竟你爸妈真是我害死的……”

    “但我也是没办法,主要是你妈妈当时太显眼了。真是,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安安分分窝一阵别让我注意到不就万事大吉了?但她偏要救人,这可在379区可是不被允许的啊。毕竟我是吃这碗饭的,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才想出那个下下策……”

    “你姐姐也是,主要是我早发现你不太安分,你说你,没事往边界跑做什么呢……早点认清现实乖乖待在这儿多好啊。”

    放什么狗屁,就允许自己年少时热血,不允许他从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等等……不对!

    倏地,沈逸背后腾升上来一股凉气。

    “等等!陈莫笙,你先别死!操,你他妈现在才多大,是怎么能杀死我爸妈的?!”

    他现在看起来分明比自己还要小,且一口一个“沈逸哥”的叫着,这到底当了多少年仲裁者?!

    可陈莫笙已经闭上了嘴。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机器人不知疲倦代替他的舌头,轻声哼唱着:

    “风轻轻,月遥遥……”

    “别装死!靠,陈莫笙!你能不能为自己下辈子积点口德,到底扯了几句谎?!”

    这绳子绑得极死,他费尽全力也挣脱不开,好不容易才挪到他身边,却和他已然涣散的瞳孔对上视线。

    灰白的,浑浊的。

    “……”

    操。

    死了,真死了?

    不能吧,这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怎么说死就死了?

    这又是什么拙劣表演秀?!

    他杀他两次,就这么死了?!!!

    机器人卡壳了一般,始终不停歇唱着那两句:

    “风轻轻,月遥遥……”

    第60章 颠覆 “新人类”

    死了, 彻底死了。

    沈逸呆呆愣在那,有些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连大仇得报的快感都没感受到丝毫。

    他试图整理自己凌乱的思绪,却还是什么都思考不出来。

    要去哪, 抓他干什么, 洛奕俞现在是什么情况?

    平心而论,他是怕的。

    可是又不太愿意去逃。

    洛奕俞管控的他太死,他又是诚心想认罚,不会刻意忤逆。

    陈莫笙整这招虽然险了些,但对他而言, 倒也是歪打正着。

    再退一万步来讲,他觉得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比洛奕俞折磨人花样还多的了。

    大概过了几个小时,有人闯进来,看见陈莫笙尸体时很嫌恶地蹙眉,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扔出去。

    又给沈逸眼睛上蒙了块黑布。

    沈逸没反抗——也反抗不过,任由他们折腾。

    时隔一年之久,他再次来到这片和他格格不入的土地。

    还是以这样被绑架的方式。

    有点可笑。

    身后压着自己的那个人力气很大,哪怕他已经被绳子捆死了也没丝毫放松警惕的意思, 几乎是把他整个人扔到那畜生面前。

    那道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的声音响起, 略带惊讶,十足的装模作样:“呀, 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的客人?”

    黑布被扯下,绳子被解开的一瞬间沈逸就想冲上去和他拼命, 可紧接着,脖子上被带了个项圈似的东西。

    斐洛语气格外欠揍:“带电的哦,别轻举妄动。”

    沈逸倒是不怕,别说是带电,只要能弄死这畜生就算直接把刀刺在他喉咙前也没关系。

    倒是他那两条狗足够忠心, 拿手铐将他双手从身后铐住,又用力推了他一把以示警告,这才跟那畜生鞠了个躬退出房间。

    沈逸胸膛剧烈起伏,牙都快咬碎了,才终于问出口:“抓我干什么?”

    “好奇怪。”他轻笑,说出来一句超乎沈逸预料范围的话,“被实验体操上瘾了,不愿意回来了吗?”

    沈逸双手猛地一挣,手铐尖锐处嵌入皮肉,手腕立即浮出一道血痕。

    他咬牙:

    “斐洛,你们这一家人,连带着你祖宗,都是从头到脚的畜生,变态。”

    他听到沈逸直接叫他名字时愣了两秒,很快莞尔:“我们明明是同类啊,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话音刚落,沈逸脖颈间便传来剧烈刺痛,像是被活生生捅穿千万下。他双膝发软,本能地想抬手将这东西扯掉,可手又被紧紧绑着,拼命挣扎,却也只能让手腕伤口裂得更深。

    三分多钟后,电击停止,

    斐洛浅笑:“能管住自己的嘴了吗?”

    沈逸浑身颤栗,说不出话来。

    这样不容抗拒的感觉,他只在很久之前的洛奕俞身上感受过。

    “记得安静些,分贝超过固定数值项圈也会启动电击模式的。”

    沈逸好久才缓过劲儿来:“抓我干什么?”

    “怎么能叫抓啊,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把你救出来了吗?”

    “装模作样。”

    “倒是你。我一年前已经给你抛过橄榄枝了,为什么不来?就那么喜欢和实验体待在一起,喜欢到要背弃同类?”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沈逸想起那一天的夜晚,想起一个大墓碑下数不清的小石子。

    他嗓子哑了下:“我背弃同类?是谁抛弃的我们,是谁把我们逼上绝路,你心底难道不清楚吗?”

    斐洛无辜道:“我逼的是他们,又不是你。再者说,我事先警告过你的,是你自己不听劝。”

    沈逸无力再去辩驳什么:“你是要杀我,还是要拿我威胁小俞?”

    斐洛反问:“我为什么要拿你威胁他?”

    沈逸是真的不耐烦了:“有屁就放,什么都不干就滚。谜语人还当上瘾了?”

    又为自己赢来五分钟电击。

    不过跟在面对洛奕俞时不同,沈逸在他这儿格外有骨气。

    即便是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还是在断断续续将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所有骂人词汇往那畜生头上安,也不管有没有杀伤力,只管自己骂个舒心。

    即使整个人快要摔倒了也没想着靠膝盖缓冲一下,愣是就这么直直摔倒在地,靠着肩膀先着地才没让自己直接摔成脑震荡。

    斐洛停了电击,冷冷道:“别在我这耍脾气。这儿实验体多了,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让它们来和你好好玩玩。”

    沈逸打了个哆嗦,却依旧没什么惧意:

    “人渣,活该你们这一家都是薄情寡义的种!”

    他不知道这条疯狗的下限在哪。

    洛奕俞对他下手多针对于摧毁他的精神;这个畜生,从他们能把活人做成实验体就能看出来,估计断手断脚都算轻的。

    但他也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至少,在这人面前,不能表现出丝毫。

    本以为这次说完后他会再电他个几分钟,却不料对方只是笑笑:“好了,不吓你了。”

    又上下打量着他,嗤笑一声:“还能站起来吗?”

    就冲这句话,站不起来也得站。

    沈逸没理会他故作好心朝自己伸出来的手,挣扎着自己爬起来。

    斐洛倒是也没觉得尴尬,很淡定的把手收回去,这才慢悠悠道:“我可是诚心把你当客人的,你这样,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些。”

    沈逸没反应。

    他接着说:“难道你就不好奇吗?关于自己,关于实验体,关于这个世界……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哦,也是诚心想邀请你一起。”

    沈逸看着他的脸,怔了一瞬,是真的替死城内所有人感到不值。

    如果所谓的“上面”并不指代全体人类,而只是代表单单他一人……那他们这些年来沥尽心血的为他卖命也是够可笑的。

    关键是,他能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似乎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反抗,也激不起对方丝毫愤怒,当真如同蝼蚁撼树。

    沈逸能感受到,对方在引导着他问什么。他心底那团气在胸口横冲直撞,终究也还是没忍住:

    “口口声声为全人类利益,可你看看自己干的都是什么勾当?为什么分明知道实验体就是人,却还是把他们当畜生养?!”

    斐洛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吐出一口气:

    “世上人分三六九等,有人位居高位,自然会有人遭受苦难。我不过是将所有备受摧折的人们整合起来,集体向上提了一层,又凭空捏造出一个群体来补充最底层的位置。我分明是在解放人类,如此尽心尽力。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是在为全人类利益献身?”

    放他大爷的狗屁。

    “那那些被你做成实验体的人呢?实验体是怎么来的你不是心知肚明吗?!你为全人类利益献身的方式就是把他们踩进泥堆?”

    斐洛缓缓起身,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语气坦荡:“我的目标可比你们要宏伟的多。我是为全人类利益,而不是单单某些人。”

    真是魔怔了。

    看不惯阶级划分,想的却不是该如何推翻打破,而是创造出一个种群来替代他们原有的位置,专供上层人践踏……

    恶心。

    却没想到斐洛话锋一转:“不过,这几百年来的格局也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的实验体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实验体。

    这个叫法有些怪异。

    就好像……洛奕俞是他的所属物似的。

    沈逸没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迅速冷静下来:“真做了交易?哈哈,没看出来,你捂嘴捂的那么熟练,也不太像害怕自己干的那点龌龊事被传出去啊。”

    斐洛摇摇头:“你以为我阻断信息传播是为了维持自己地位?傻子,我那分明是害怕引起民众恐慌啊。”

    又道:“其实我挺喜欢那孩子的,看着他,总感觉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所以也不能说是交易吧,只能说是我对他的特别照顾。”

    这句话,成功把沈逸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全勾了起来。

    他对洛奕俞情感复杂,但再怎样,也还是希望他能朝着正道走。

    至少,不要跟这种恐怖分子扯上关系。

    他骂了一句,再次道:“有屁快放。”

    斐洛表情很淡,玩味似的抛出一颗炸弹:“其余三个实验室现已全部停止生产实验体。”

    刹那间,沈逸大脑嗡的一声炸了。

    这,这算是好消息对吧,所以,他应该感到高兴没错……

    可沈逸现在只觉得诡异,像见鬼了似的看着他,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这个表情。”斐洛笑着拍了拍他的脸,羞辱味道极重,“我的诚意给的够大了吧?不仅不动379区的实验体,还将这么庞大的一条产业链从根源上直接掐断……蠢货,知不知道这要损失多少钱?”

    “你……”沈逸喉结上下滚动,不可置信,“小俞拿什么跟你换的?!”

    怎么可能这样轻松?

    沈逸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真实了。

    那么多条人命费尽千辛万苦都没能撼动丝毫的制度,原来只需要这人一个念头。

    自戕的他们,被制作成实验体任人玩弄的他们,叠了那么多条人命……明明那么沉重,怎么在斐洛这里,就好像薄如纸片呢?

    那个恶鬼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说了,我要重塑格局。”

    “实验体跪了那么多年,也该站起来了吧。”

    沈逸听的云里雾里:“什么站起来,重新颠覆法则,把实验体地位抬高吗?”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会?”他拿烟的那只手轻轻点了两下,有几抹烟灰掉落在地,“实验体已停止制造。外面市场上流通的这批我也会加紧管控,全面禁止实验体生育繁衍。大概百年时间,实验体基数就能实现大量削减。”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这世界上再也不会存在实验体这个东西了——”

    沈逸心跳越来越快,强烈的不真实感袭来,让他有些摸不清现况。

    却听见他话锋一转:“取而代之的,是新人类!”

    最后那三个字说的掷地有声。

    沈逸愣了:“什么……东西?”

    斐洛兴致盎然,很激动似的:“洛奕俞作为一个实验体,却能拥有死而复生这样不可思议的能力……如果,我们能将这样的东西提取出来,再给普通人类使用呢?!”

    “拥有极强身体素质,且可以死而复生的人类,不就是新人类吗?!!!”

    他语速越来越快,也不顾沈逸能不能听清:“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配拥有这样超乎想象的能力……底层蝼蚁自然不配。只有手握大权的,腰缠万贯的,有功绩的。他们为人类社会做出了卓越贡献,只有他们才配永永远远地活下去。否则该拿什么重新划分三六九等?”

    沈逸嗓音喑哑:“你是说,把那些有钱的人做成实验体……”

    这样,怎么不算以另外一种方式填补实验体停止生产而造成的资金链断开呢?

    给予少部分上层令旁人羡艳的,能够轻而易举拉开与普通群众的差距。看似是至高无上,实则是将其变为百年前任人践踏的实验体。

    换言之,实验体本身并不低贱,只是社会层级需要,他们恰巧处于最底层。

    实验体,新人类。

    这两个词光是联结在一起,就让沈逸止不住的寒颤。

    他想不通,为什么能有人变态到这个地步。

    掌管着法则,一个思绪之间,轻而易举决定一个种族的高低。

    倘若又几个百年过后,当“新人类”数目扩大至一定程度,智领者会不会又站出来,公布他们其实都是一群实验体,再将他们打入泥潭?

    他大脑混沌,唯一的情绪,是不甘。

    他,自戕赎罪的他们,现存的无数实验体,只是又一轮制度更迭中的牺牲品。

    除他之外,所有人只是新一批的玩物。

    然而就在此时,门自动打开。

    不用想。在这种地方,没有权限的话根本不可能有人主动进来。

    斐洛神情看起来并没有多么意外,只是微微挑眉:“别来无恙?”

    洛奕俞面容阴翳,看起来有些骇人:“老畜生,你他妈找死?”

    “不至于吧。”斐洛看了眼时间,“这也没多长时间啊,请他过来做做客而已,怎么这就急了?”

    洛奕俞也没和他废话,将沈逸一把拉过来,解开他的手铐项圈。在看见上面血痕时牙都要咬碎了。

    也不知是真的心疼,还是对所有物被破坏的愤怒,冷冷看向斐洛:

    “不打算给个解释?”

    那披着人皮的恶鬼微微眯眼:“又要咬人吗?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提醒一下你,最好别在这儿动手。我吸取上次经验,可是专门在这儿装了只针对你的红外感应器,靠近我三米内自行启动,想被打成筛子的话就尽管来试。”

    洛奕俞感受到沈逸在颤抖,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脖颈安抚,又盯着斐洛嗤笑道:“杀你有什么意思……就不怕我把你的艺术品彻底弄死吗?”

    斐洛笑了:“明明上次见面,你还把他当成你的同类呢。怎么这么快就倒戈了?”

    又满不在乎摆摆手:“那东西,随你玩。反正是八百年前就被我找人轮过的贱种,总来也不差多你一个。”

    洛奕俞只觉得恶心:“操,说你畜生都是抬举你了。”

    又道:“再有下次,咱们合作就终止吧。”

    他小心翼翼避开沈逸手腕处伤口,拉着他向外走。

    临了,听见那人道:

    “洛奕俞,路我已经给你铺好了……我等你。”

    他懒得回应斐洛,头也没转一下,直至把沈逸带出那里,才后知后觉,他的状态不是很对劲。

    从他闯进去起,就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他强压下自己心底烦躁,问:“脖子上伤口,过会儿带你去处理一下?”

    沈逸安静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了反应:“……不用。”

    洛奕俞见他这个态度,微微挑眉,打消了先把他带回城内的心思,就近开了家酒店,将沈逸带过去。

    门合上一瞬间,还不等洛奕俞问他这又是闹哪门子脾气,沈逸便主动开口:

    “小俞。”

    “嗯?”

    “我不信他们说的,我只听你讲。”他抬头,和他直直对上视线,“你告诉我,他们都是在撒谎。你的立场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对吗?”

    “哥……”他捏了捏眉心,心底更烦了,“那智障又跟你说什么了?”

    “新人类。”

    他感觉自己嗓子里全是血腥气,笑了下:“哈哈哈,太有意思了。所以,那么多自戕谢罪的人,那么多无辜的人,还有你那些连人格都被打碎的同类,全都等于白死了……洛奕俞,这是假的吧?”

    “你明明是最恨他的啊,你怎么能和他去合作?是他想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吧。狗屁新人类……不过就是阶级划分另一种表达方式,洛奕俞,你那么强大,你应该比我更能看清,总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背叛自己同类……”

    沈逸见洛奕俞不说话,几乎是瞬间崩溃,攥住他的衣领大吼:“你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要我和你一起去推翻打破规则,这样才算赎罪。结果,你所谓的打破就是屈服和顺应吗?!他妈的……你个骗子!为什么不说话?!”

    洛奕俞道:“沈逸,松手。”

    沈逸愣了下,攥紧的手竟真的一点点松了力气。

    洛奕俞带给他的恐惧与臣服早就深深刻在了骨髓里。他有胆量去违背斐洛,即使被千刀万剐也不害怕,却永远也做不到硬着头皮去跟洛奕俞对着干。

    他缓缓低头,颤抖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洛奕俞声音不辨喜怒:“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让实验体继续大量产出吗,让我更多的同类被培训机构驯化吗,让我好不容易救下来的他们全都去死吗?”

    “你以为我他妈是什么无所不能的神,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他?!可重点在于规则,制定了百余年已经成为法则的规定! 就算是那老畜生死了,实验体依旧在被大量制造,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我也想弄死他,我也想让他下地狱!但你有没有替我思考过,我到底该怎么做?!我一己之力拿什么去改变这个世界?我好不容易才把城市里的他们解放出来,你让我再害他们去死吗?!!!”

    寂静,寂静。

    一分多钟后,洛奕俞同样哑着嗓子开口:

    “对不起,哥。虽然实验体本质上就是人。但终归,我的心还是要向着自己同类多一点。”

    杀害他们,践踏他们的人,总有一天会变成和他一样的物种……

    想想,就让人兴奋。

    可正当他慢吞吞收起这个想法,准备放软语气稍微安抚两句沈逸时,却看见他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洛奕俞更烦了:“操……你到处乱跑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算账,现在存心给我添堵是吧?”

    又在和沈逸对上视线时愣在原地。

    他能感觉到,自己花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拼凑起来的那一点点东西,似乎又快湮灭了……

    他抓着自己裤脚,面色苍白,慢慢弯下脊背。

    “打破我吧。”

    “……”

    “彻底打碎我吧,我欠你的,早就用无数次死亡还清了。如果你觉得不够,再杀几次也无所谓。至于欠他们的,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弥补……我也找不到生路了。”

    “如果连你也选择认命,选择屈服,那我,就是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我救不了他们,我赎不清罪,我不配死。那我该怎么办?别救我了,把我的神智全收走吧。这样,我就可以放弃一切永远跟你站在一起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气着了,猛地一下掐住沈逸脖颈:“哥,是不是我最近给你脸给多了,你就这么急着要找死?”

    沈逸听不见似的,喃喃道:“我不会再求你让我死了……小俞,打破我。再把我刺瞎弄聋了也没关系,送进铁屋里一直关着也无所谓,反正,反正我活着也改变不了任何,挽留不了丝毫……”

    他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没什么反抗意思,更像是哀求:“我不逼你了,小俞。你有你的立场,我们终归走不到一条路上。我只求你,别让我清醒着,却改变不了任何。我担着那么多条命,这太残忍了。”

    洛奕俞要为他的同伴复仇,为曾经无数死在他手下的实验体复仇。

    他认了,他接受,他去慢慢赎罪。

    这没关系的,再怎么残忍的对他都没关系的。

    可如果,连洛奕俞自己都背叛了死去的同胞呢?

    那他,又该向谁乞求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