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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21 你的监护人

    下午的事情很快就结束了, 比周棠预想里最顺利的情况还要迅速很多。

    顾云杉准备的材料比从林鹤那里拿到的还要完整很多,可以说是知无不言,其间她也询问了几个比较尖锐的问题, 但都得到了合理的回答。

    从书面文件里找不出任何疑点,流程合法,程序合规,还有一位在业内颇有权威的制香师担任指导, 哪怕来的是最严苛的学术监督小组, 也没法鸡蛋里挑骨头。

    但周棠却迟迟没有在审核人那栏签名。

    “你们这个项目……”

    她转动着手里的电子笔, 笔尖在屏幕上轻轻地敲着,好似十分为难。

    顾云杉的心跳都加快了一点, 但脸上没有异色,用略带紧张的语气说:“还缺什么证明材料吗?”

    “材料?”周棠犹豫了很久, 抬起头来说道,“不,材料很齐全。”

    她将笔杆转到顾云杉的方向,在距离他脸颊很近的位置虚点了两下, 说道:“但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个完全合乎规定的工作, 说不定以后会惹出麻烦呢。”

    顾云杉的脸色白了点:“那……”

    周棠看了他一会儿, 蓦地笑了笑:“这么担心我反悔吗?”

    说完, 她将笔转回去, 干脆利落地在审核人三个字后面签下名字, 拿远观赏了一下,直接将电子屏递给了顾云杉。

    “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顾老师, 有没有想过该怎么报答我?”

    周棠学着实验室学生的口吻喊顾云杉,唇角带笑,目光牢牢锁在他脸上。

    拿到签名,顾云杉已经感觉心中的大石落下一半,因为心情变好,连应付起周棠时的表情都变得生动多了。

    “多谢你。”他有点不自在似的,地眨了眨眼睛,声音放轻,“你……想要什么回报?”

    周棠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正想开口,忽然看见实验室里的一个学生走了过来。

    “您看过我们的材料了吗?如果有需要补充的,我现在就去办。”

    “没有,没问题,我签过字了,之后直接上交就可以,之后如果哪个程序被卡住,可以让对方找我。”

    “我在追求你们的顾老师呢。”周棠对学生说着,又朝顾云杉眨了眨右眼,“所以今后也会常常过来,不会不欢迎我吧?”

    顾云杉在心里想,真麻烦。

    脸上还是笑着:“怎么会呢。”

    周棠笑了笑,将电子笔放进他手心:“明天见。”

    ……

    离开实验室之后,周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林鹤。

    通话视频刚加载出来,她就开门见山地问:“想不想跟我一起加班?”

    林鹤:“……除非你能向警务部申请到加班工资。为什么不直接交给他们?”

    “警务部只讲证据,我过去跟他们说我怀疑轴心区的科研项目有问题,下一个被投诉的就是我。”

    周棠把刚刚看过的资料一股脑儿全传给林鹤,说道:“你只用分出点算力帮我盯着哨卡,有可疑车辆就通知我,剩下的我来办,花点时间,长期蹲点,拿到证据就走人。”

    林鹤不情不愿地问:“实验室能随便让你进吗?”

    周棠看着终端,在一行“对方正在接收中”的提示出现时,给林鹤发了一个小红花的图案,然后说:“我有办法。”

    林鹤:“钻通风管?走废料运输通道?从发电室偷渡?”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周棠说,“是其他的笨办法,总之,我能掌握他们的动向。”

    林鹤有点嫌弃地翻了翻文件夹,过了几秒,突然啊了一声:“部长刚刚在找你。”

    周棠:“刚刚?”

    “是啊。”

    林鹤的怨气更重了:“而且没收了我刚买的卡带。”

    ……

    监察部里人来人往,年尾的热闹气氛落在这里,变成了数不清的待审档案和堆积案件,周棠一边上行一边参观了不少同事的面部表情,觉得给警务部加班也不失为一种出路。

    话说回来,追求者应该做些什么来着?

    要不然干脆把从前对待裴寂容的态度复制粘贴过去吧?

    周棠想着这些不着调的事儿,踏进了部长办公室。

    许寒山正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见到她,脸上就迅速地套上了一层笑容,平易近人,亲亲热热。

    然而一开口就是阴阳:“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周棠不吃这套,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好冷漠的态度啊,你刚回部里,按常理来说,不应该和你亲爱的部长见一面吗?”许寒山说,“因为你,我这个月和最高法院的联络次数已经严重超标了,再多几天,大法官那种冷冰冰的职业态度就要把我冻感冒了。”

    周棠没有完全掩饰住脸上的惊讶,意外地问:“我哥找您了?”

    “如果你能把关心放在你的上司身上,就更完美了。”许寒山指了指桌上的私人终端,说道,“周棠小朋友,你可以把通讯记录打出来,看看我给你开了多少场个人家长会。”

    周棠:“……别告诉我您没因此拿到好处。”

    她仍处于对刚听见的内容的震惊当中,但因为正面对着顶头上司,所以强迫自己先把惊讶放在一边,专心全意地和上司呛声。

    “我有那么说过吗?就是它们让我觉得,退休后给一个幼儿当生活教师也不错。”

    许寒山用探究的语气问:“不过我真想知道发生什么了,你就像一个和家长冷战的问题儿童,我没有深挖他人家庭纠纷的爱好,但我必须问一句,你们的矛盾会不会发展到影响监察部和最高法院的合作关系?”

    “不会。”周棠皱起眉,“您想得太离谱了吧。”

    “你也该旁观一次你的家长会,感受一下那种事无巨细的关心,大大拓宽了我对大法官的了解。”许寒山将十指交叉,语气严肃起来,“我叫你回来,是因为法尔娜女士要退休了。”

    这句话打消了周棠所有的杂念,她惊讶地说道:“副部长?可她去年刚上任,现在只有四十岁而已。”

    许寒山道:“当然有各种原因,比如说伤病,比如说人生规划,你以为人人都是工作狂吗?”

    周棠无言地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消息,渐渐领会到什么,心里冒出一点不可置信:“您因此叫我回来,是有什么安排吗?”

    许寒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放轻松,我们是监察部,没有其他部门那些臭毛病,我不是特意把你叫过来试探的。”

    周棠此刻的情绪波动其实完全不是为了这件事,但为免麻烦,她还是点了点头。

    许寒山接着说道:“若照我的意愿,我希望你最好现在就能接任补上空缺,把这个大麻烦解决掉。这在以前是可以实现的,但拜重构法案所赐,我们现在也不得不被‘资历’这一关卡住。”

    说到重构法案这个词的时候,他扫了眼桌上的终端。

    周棠:“就算没有重构法案,我的资历也不够,我才二十三岁。”

    “应对质疑是你自己的事,我只关心你能不能派的上用场。”许寒山说,“我本想找大法官通融一下,但你猜猜你的监护人是怎么回答的?”

    “您把这件事和……”周棠没忍住出声质疑,然后头疼地按住额头,感叹道,“我的天呐,这实在……”

    她和裴寂容说过好几遍绝不会因为私情影响法案,转头就被上司背刺,听见这种要求,他会怎么想?

    周棠深呼吸数次,忍住把上司的胡子一根根拔光的冲动,道:“抱歉,您继续说。”

    许寒山捏着嗓子,怪里怪气地模仿道:“‘监察部部长的处事风格就是把风险全部推给下属吗?那部长的作用是什么?我看重构法案的限制还不够多’——这话不过分吗?我没把怨气转头发泄在你身上,已经很公正公允了。”

    周棠无言以对:“我以前从没发现您捏着嗓子说话这么恶心。”

    “很好,一个比一个会讽刺人,你们的家庭纠纷就是因为这张不会说好话的嘴?”许寒山啧了一声,重新说回正事,“所以我不能再让你出任统括监察,你必须留在轴心区或者半中心区,至少七年,让你的履历好看一点。”

    “期间我会找其他人来暂代法尔娜女士的职务,之后你再来接任,这考虑够周到了吧?希望你的监护人能满意,不要总是讽刺一个心脏脆弱的老人。”

    周棠因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她对自己的能力绝对自信,即使现在就代理副部长的职位,也有信心能做到完美,至于外人的质疑,那根本无所谓。

    但是,裴寂容竟然会考虑到这么多,他和许寒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许寒山那些诡异的描述,总不会都是真实情况吧?

    而且副部长……她的职业生涯是不是太顺利了?

    这两个不同领域的念头不断杂糅在一起,让周棠觉得有点混乱,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

    “我需要考虑一下。”

    第22章 22 香料

    离开监察部时, 周棠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接任的事情不需要考虑,许寒山虽然没什么架子,但在涉及到整个监察部的事务上, 向来说一不二,表面上是询问意见,实际也不会允许她拒绝。

    而且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唯一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她到底还要不要留在第一区?

    要论发展, 这里的环境当然是顶尖的, 但如果是和繁华程度不相上下的半中心区比较, 倒也说不上有什么压倒性的优势,只是略胜一筹罢了。

    周棠还在思考着从诺玛那儿听到的时间距离论。

    有必要为此离开第一区吗?

    要不然, 先申请暂时的外驻,等到他们俩都完全彻底的冷静下来, 能够恢复到从前的相处方式,正常的对话为止。

    怀着这样的念头,第二天一早,周棠去了最高法院查案卷。

    在接到新工作之前, 还是先把手头的麻烦解决好,毕竟她已经在文件上签了名字, 注定要把这件事负责到底了。

    抵达最高法院之前, 周棠的计划是很美好的。

    在监察部待了这么多年, 她在最高法院多少还有点人脉, 就像林鹤的主意那样, 在法官们办案的时候顺道看看,看完就走,简直来无影去无踪。

    回去之后,查查哪个半中心区还没去过, 更有意思,把驻外申请写好提交,趁上任前先用年假去玩一趟,她也该休息休息了。

    ——这个计划折在第一步。

    “听我说,亲爱的,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就算你只看一眼,也得去顶楼找裴先生。”

    法院秘书的语气很亲切,态度也很坚决:“不管是两年前还是两百年前,十二区的所有相关资料都在他那里,这个区域是我们目前的重点关注对象。”

    “重点关注?”周棠问,“方便问原因吗?”

    秘书遗憾地摇了摇头:“很抱歉,我不清楚内情。”

    她看着周棠头疼的模样,想了想,好心地补充了一句:“需要我帮你预约吗?”

    周棠沉默了几秒,终于点头:“好,麻烦了。”

    ……

    时隔数月,再一次站在熟悉的办公室外,周棠心情略微有一点复杂。

    如果不是她满心记着正事,这种复杂还会加倍膨胀。

    许久未见,办公室外的绿植还油绿鲜妍,周棠低头看了看,在枝杈上找到一个浅黄色的小纸圈儿,看了几秒,伸手把它取了下来。

    这还是那天晚上她准备表白之前,在门外演练措辞时随手挂上去的,是从文件上撕下来的一小条细边。

    ……还历历在目。

    周棠将纸圈随手塞进口袋,咬咬舌尖保持清醒,敲了敲门,在得到回应时走了进去。

    冷静。

    推门的一瞬,周棠又一次对自己说道。

    昨天遇见的时候,她明明是能保持冷静的,若不是裴寂容露出那种脆弱的表情,对话本可以自然的进行。

    想到这里,周棠又对自己说了一句,别心软。

    秘书在传达消息时告知了来访者的身份,这是一场双方都有所准备的见面,在门刚被打开时,裴寂容就抬起了头,将手里的纸笔一同放了下来。

    他的神色比昨天自然了很多,几乎看不出异常,但脸色仍然苍白,抬头看人时,下颌线清晰到有些锋利。

    “你来了。”

    裴寂容说。

    他的声音压的低,听不出情绪如何,只是开口时,手下的纸张陡然被扯出一道浅浅的折痕。

    周棠注意到这个细节,在心里叹了口气。

    到底是谁告白失败啊。

    “哥哥。”她贴心地装作没发现,说道,“我来查十二区的事情。”

    裴寂容轻轻点头:“在这边。”

    他松开那张被攥出许多褶皱的纸张,站起身来,走到办公室一侧的隔间,朝那些堆积成山的案卷示意了一下:“都在这里,你要看哪一部分?”

    周棠站在侧后方,目光落在那因为消瘦而格外明显的锁骨上,又无言地转开了:“两年前到现在。”

    闻言,裴寂容微微弯下腰,翻看着卷宗侧面的索引条,指尖在纸页间移动着,看起来比纸还白。

    他此刻其实心乱如麻,话就在嘴边,但也只能闭口不言。

    在四十七区的相处过后,裴寂容才加深了对周棠在某些方面上的了解,知道她将公私分的很清,工作时从不谈论私事。

    他根本不如自以为的那么了解周棠。

    每每想到这点,裴寂容就会对自己产生一点难以言说的恨意,这情绪在他的心中发芽,像叶脉上细小的尖刺。

    他尽可能只让目光落在索引条上,不去回头看。

    但就在这时,一只手却从斜后方伸过来,将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

    “我来找吧。”

    周棠从裴寂容掌下抽出那本卷宗,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人往后拉开半步,在被腕骨硌到时,皱了皱眉。

    她低头随便翻了几本,握着冰冷的书脊,却感觉火气一阵阵往上窜,终于把东西一放,转过身来。

    “您……”

    刚吐出一个字,原本正安静站在身后的人忽然惊醒一般抬起眼来,睫毛颤动了好几下,像被淋到湿透的羽毛。

    “两年前——这个时间点很敏感,你在查什么?也许我能给你提供一点思路。”

    裴寂容没有看她,低声说:“如果有保密要求,就不必告诉我了。”

    周棠一下住了口,按在卷宗上的手指更加用力,将纸张按出微微的凹陷。

    很配合,但是……

    她感觉火气已经烧到了头顶。

    “现在还不确定,只是我的猜测。”周棠把目光硬生生转回到纸面上,说道,“我怀疑有人在尝试走私违禁品,他是十二区调过来的,所以我想看看。”

    因为情绪波动的缘故,她咬字很重,听起来相当严肃,让人有点害怕。

    裴寂容尽量集中注意力,配合她的工作,问道:“你的依据是什么?”

    “现在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就当是我的直觉吧。”周棠有点烦躁地吐出一口气,说,“目前为止的程序都没有问题,但是他们太着急了,再追踪一段时间,抓到破绽应该不难。”

    裴寂容问:“着急?”

    周棠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些思索的意味,看了过去:“您想到什么了吗?”

    “说到违禁药品,最近,有一个案子……”

    裴寂容走上前来,从一沓明显更新的卷宗里抽出一本,说道:“因为缺乏证据,在量刑上有一些争议,所以还没有下判决书,但只能拖到这个月结束,如果那时还没有拿到明确的证据,只能轻判。”

    周棠问:“是什么类型的违禁药品?”

    “一种植物的提取液,成瘾性很强,产地是四十之后的几个边缘区,第十二区可能是运输途径之一。”

    裴寂容的语速不快,每讲一句话,还会稍微的停顿一下,在说出最后一个信息前,停顿的时间格外长,像缺乏电力的机器人:“在原产地,它曾经被当做香料使用。”

    周棠下意识反问:“香料?”

    不等裴寂容回答,她就抬起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低头独自沉思起来。

    直到这时,裴寂容才微微偏开脸,露出一个有点痛苦的神色,背在身后的右手攥的很紧,手腕上浮起青筋。

    他的发热期还没有过去。

    在以前的许多年里,裴寂容从来没有把这种自然的生理现象当成一回事,现在的抑制剂已经很完善,只要按时注射,不会有任何不良反应。

    但那是在正常的情况里。

    一直以来,就有许多人主张将易感期和发热期都列入疾病的类目当中,虽然始终没有成功,但大众已经开始接受这个观点。

    作为一种疾病,它最重要的病因是“情绪”。

    裴寂容因为异常而连绵的发热期已经去了数十次医院,最后一次,医生只给他开了些保养的药物,给出的治疗方案变成了“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并不是讳疾忌医的人,但这次却始终都没有遵循医嘱。

    也许心理医生真的有效,无论是语言辅导还是药物治疗,总有办法让他镇定下来,让这些紧紧缠绕在心脏上的情绪被压制,渐渐走向消亡。

    但是,不知为什么,裴寂容却不太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他不再去医院,只是一味地用意志力抵御着,这些天来,甚至出现了好转的迹象,信息素水平开始渐渐落回均值。

    但是现在,腺体又开始不顾本人意愿地发起烫来,酸甜的酒香溢满室内,裴寂容隐忍地咬住下唇,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他有点儿想要抓住什么。

    视野里,确实也有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袖口上的银色扣子闪着微光,有点晃眼。

    裴寂容越发感到后颈的热度升高,他自己的信息素流入鼻腔,夺走空气。

    然后下一秒,那只手递过来一本翻开的卷宗。

    “您提到的那个走私案,这里只有一半,另一半是在第一区的卷宗里吗?”

    周棠问:“我想看第一区的案子,在哪申请?”

    裴寂容咬着唇,没过多久,就感到淡淡的血腥气流入齿缝。

    他已经习惯了不在周棠面前示弱,但此时此刻,却突然感到喉咙发涩,难以言语。

    第23章 23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只握着卷宗的手在面前停下, 裴寂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接。

    不断攀升的信息素浓度带来近似高烧的体验,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第一时间没能确认方位,手指在书页边缘擦过之后,下一瞬才折回来将书脊抓住。

    “稍等。”他低声说,“我先看看这一部分到哪里。”

    但周棠仍紧紧攥着另一侧, 没有松手。

    裴寂容此时已经有些不清醒, 没能立刻察觉到她神态中的异常, 第一下没拉动,下意识地加重力度, 但就在这时,周棠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始用力, 将整本卷宗一下抽了回去。

    裴寂容应对不及,被她的动作带得往前走了两步,没能站稳,朝着堆满卷宗的书桌摔过去。

    下一秒, 周棠抬手扶住了他。

    裴寂容微微睁大了眼睛。

    距离太近,周棠身上那种隐约的、不知来由的香气又浮现出来, 像饱含热意的水雾, 将心绪慢慢熨平。

    他已经坚持了很久, 但这一瞬间, 却像被这种香味所迷惑似的, 身体上的不适被无限放大,腿软的站不住,只得靠在她身上。

    “周……棠。”

    他喊她的名字,声音飘忽, 像古时候求雨的巫女诵念着神的名字。

    香气随着体温一起弥漫。

    明明是很淡很淡的气味,但它刚一出现,裴寂容就感到空气中浓烈的甜酒气味被彻底掩盖,连一丝踪迹也没有。

    考虑到周棠的性别,理智上来说,这种香气很可能是洗衣液或者留香珠的气味,但他从四十七区回来之后,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气味相近的物品,只得让它像一个经久不散的魔咒一样高悬在记忆当中。

    给他检查腺体的医生,曾经给出过一个对此的解释。

    “这种案例确实存在,但还没有研究清楚,目前的解释是心理偏好,可以理解为一种……嗯,精神上的信息素吧,在对方是beta的时候尤其常见。”

    医生最后以开玩笑的态度说:“如果真能闻到的话,让我想想怎么解释……啊,那说明你彻底完了。”

    那时裴寂容没有继续追问“彻底完了”是什么含义,但是此时此刻,他似乎在隐约间触碰到了这个短语的脉络。

    耳边传来轻轻的叹息。

    周棠一手握着卷宗,一手揽着他的腰保持稳定,没有更多的动作,但也没有后退。

    “您总是这样。”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走了太长的路似的,有些断续,“从始至终,每一次都是这样。”

    裴寂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勉力抬起头来,看向她的眼睛。

    在模糊的视野当中,那双向来过分锋锐如含着野性的眼睛也变得不清晰,像一团时隐时现的火。

    “对我说点真心话就这么难吗?”

    周棠将卷宗放下,按着肩膀把裴寂容推远了一点点,偏着头和他对视,问:“只是一个多月不见,您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既然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说出来?因为面对的是我?”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非常平静,表情中甚至有一点无攻击性的好奇,似乎对正在说的事情并不在意。

    “信不过我,不够熟悉,还是觉得……我是个担不起事的孩子?”

    她每说出一个字,裴寂容的手指就更攥紧一分,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变为错愕,眼尾泛起一点点晕红,摇摇欲坠似的。

    他还没能完全理解这番话,但已感到每一个字都像铅水一样从头浇下,化为令人陷落又炽热至极的泥沼。

    “我没有这样想过,我……”

    裴寂容语速很快,吐字时几乎有点错乱,声音变得有一点哑。

    “可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周棠先是决绝地打断裴寂容的解释,好像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但发现这个举动让他的眼眶更明显的红起来之后,又无奈地闭了下眼,妥协问道:“那您是怎么想的?”

    裴寂容更加用力的抓住她的衣袖。

    他其实没哭,眼眶只有微微的湿润,但鼻尖传来极强烈的酸涩感,漫过前额,化成尖锐的疼痛,把将要出口的话都紧紧压在喉口。

    从没有那样想过。

    他只是觉得……只是希望,在周棠面前不要显得那么难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棠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想要继续等,但看着裴寂容脸上那副表情,又陡然觉得有点不忍心,安慰道:“不知道怎么说也没关系,如果您有另外的考虑,不像我说的这样,当然更好。”

    这只是再一次让她确认了“不合适”的论断。

    周棠迟疑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把打算后面再找机会聊的话题翻了出来。

    “部长之前和您联系过了吧?关于副部长要提前退休的事情。”

    裴寂容没办法开口说话,发热期让他的状态在短时间内迅速变差,连站着的力气都不太够,只能靠着周棠的肩膀,微微点了点头。

    他知道那件事。

    许寒山后来折中给出的解决办法,他也一直都在想着,那几乎有点像一个太过意外的惊喜了,如果说周棠会因此长久的留在轴心区,那……

    周棠说:“我会申请调到第四区。”

    这一瞬间,裴寂容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问着,因为太过震惊,连攀在周棠肩上的手都慢慢松开,滑落下来,让她不得不将另一只空余的手也伸过来搀扶着他。

    周棠不想花太多时间解释,只说结论:“这样最好。”

    脑海中响起一阵阵的嗡鸣声,鼻腔传来溺水般的疼痛,眸中氤氲的雾气终于凝成实质,顺着眼尾滑落下来。

    被压在心底,许久不愿回想的猜测又探出头来,钩子一样刺穿灵魂。

    裴寂容轻轻地问:“你现在连见到我都不愿意吗?”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感觉心脏的某处传来尖锐的痛感,喉咙里出现淡淡的血腥味,视野模糊,甚至开始耳鸣。

    然后周棠慢慢地问:“为什么我非得见到您不可呢?”

    裴寂容怔怔地看着她,因为听见的话太超出认知,或许是发热期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开始不能理解她说出的句子。

    “我们闹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再正常沟通,无论对我还是对您,见面都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为什么我们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周棠问:“您希望我继续留在第一区?”

    裴寂容思考不了她的话,但听到这个问题,却像条件反射似的点了头。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呢?表面上的兄妹?”

    “您不能要求这么多。”周棠说,“您拒绝了我,又不希望我生气,不让我说重话,也不允许我离开第一区,这对我太不公平了。我最后再问一遍,您真的把我当成妹妹吗?”

    裴寂容说不出话来,只是顺着她的问题点头。

    周棠却没有被他的顺从打动,反而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神色中似有失望,又好像突然放松了。

    裴寂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又开始感觉喉咙发紧,更多的湿热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来,酸涩的痛感在前额弥漫。

    他只是无力地否认:“我没有……这样想。”

    周棠继续说道:“我没有想到您会这么依赖我,对我离开的反应这么大,这应该是我待在您身边太久的缘故。您既然把我当成妹妹,这就是不正常的情绪,需要纠正。”

    “我会调去第四区,我们不必再见面了,哥哥。等我下一次回来,至少也需要七年,您能忘记我的。”

    她低下头,擦掉了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的泪珠,声音很柔和:“好了,别哭了,会结束的。”

    裴寂容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在听见“结束”这个词的时候,指尖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压根没法静下心来思考,在脑海中盘旋的,都是与这个词相关的、混乱又恐怖的念头。

    结……束?

    结束什么?他们之间怎么能跟这个词扯上关系?她想就此离开,永远不回来吗?又要像之前一样,连远远看她一眼都毫无可能,甚至因为保密措施,连照片都拿不到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空气太过安静,裴寂容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仓促地开口挽留:“留下来。”

    周棠早猜到他不会轻易接受,没有立刻说不行,静静等着下文。

    裴寂容得到了一丁点能喘息的空间,但他完全没办法松懈,只能将所有精力都用在思考上,在寻找解决办法时,几乎有点慌不择路了。

    “留下来。”他哑着声音说,“我会……你留在第一区,我会想办法,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会想办法……我保证我们不会再见面。”

    “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留下吗?”

    周棠有点儿惊讶的眨了眨眼睛。

    放在以前,她绝没想到裴寂容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算现在感受到他不稳定的情绪,也还是觉得非常惊奇。

    “如果是这样的话……”

    周棠迟疑地说:“我能接受。”

    第24章 24 我没空陪你发疯

    等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之后, 周棠仔细一想,才发现自己刚刚答应的提议有多么奇怪。

    小孩子闹绝交吗?

    真要那么做,未免也太刻意了吧?

    周棠将裴寂容扶到椅子上坐下, 站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心想,某种意义上,现在她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裴寂容如今何止是流露真心, 几乎都快要把这辈子没流过的眼泪全部流干了, 世界上恐怕再没别人见过他这副模样了。

    但周棠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看了看裴寂容, 抬起眼睛,扫过顺手放在桌面上的卷宗时, 脸上浮起淡淡的无奈来。

    气氛闹得再尴尬,也得抽出时间来商量公事——如果真的长期留在第一区, 恐怕这会变成她每隔一阵都不得不面对的情况,工作的重合度摆在这里,哪是那么容易就能一刀两断的。

    还是要离开。

    走之前先瞒着裴寂容,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再告诉他, 那时,他总归也不可能抛下法院的事务来追她。

    周棠暗自下定决心, 低头翻开卷宗, 说道:“好了, 哥哥, 我们来谈谈正事。”

    有了刚才得到的信息, 她已经能够把词前上不太清晰的猜测串联起来,变成一个逻辑完整的结论。

    “我想,他们这次找上我来做担保,应该是想尽快把尚未被发现的原材料运离第一区, 以免近期被查出之后,影响到最终量刑。”

    “既然这么着急……很可能警务部那边已经找到了线索,要不了多久就能查到他们头上了。”

    周棠一边说着,一边翻动着手中的纸张,讲完这段话后,看了眼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人,终于忍不住问道:“您确定不需要看医生吗?”

    裴寂容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等一会儿再说。”他的目光低低落在周棠翻动书页的手指上,仍然有点恍惚,“你继续说吧。”

    周棠有点开始感到拿他没办法了。

    “……好吧,但我其实也没有很多要说的了。”她站起身来,看了看时间,问,“警务部那边是谁在负责这个案子。”

    裴寂容艰难地思考了几秒,慢慢吐出一个名字:“格兰特。”

    周棠:“格兰特?!”

    她一下将纸页拍在桌上,音量跟着提高好几度,表情甚至可以说是错愕。

    裴寂容愣了一下。

    他此时再不清醒,也多少从周棠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情绪,某种来路不明的异常感受浮现出来,他问道:“你认识他吗?”

    在记忆里,从没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

    周棠蓦地呼出一口气,冷静下来:“认识,以前……不,您别在意,没什么。”

    裴寂容却感觉隐约的不安在心中扩大,细密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湿的叶片一样颤动起来,他又问:“怎么了?”

    但周棠摇了摇头。

    “没什么。”她说,“我等会去警务部找……格兰特,把已知的信息都告诉他,看看这事究竟怎么办。”

    裴寂容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目光中毫无动摇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周棠只是重复道:“真的没什么。”

    “别谈这个了。”

    ——话是这么说。

    离开办公室的下一刻,周棠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类似牙疼的表情。

    格兰特?

    格兰特?!

    一听见这个名字,周棠就不受控制的回想其上一次和警务部合作的时候,这名字的主人是如何声称对她一见钟情,像爬藤植物一样使尽手段纠缠她整整三个月,甚至让她第一次冒出辞职的想法。

    ……这个念头最终被打消,还是因为监察部性质特殊,不允许无故辞职。

    这世上若只剩下两个能牵动她情绪的人,恐怕一个是裴寂容,另一个就是格兰特。

    好痛苦。

    难道这就是违反人类天性、免费给警务部加班而必须受到的惩罚吗?

    周棠拿起从办公室里带出来的复印件,用怀疑的眼神看了它一会儿,再度皱着眉闭上了眼睛。

    无论如何,她衷心的希望格兰特已经找到了新的狩猎目标,不再——永远也不要把精力都花在她身上了。

    ……

    在前往警务部的路上,周棠有近一半的时间都在为接下来可能面对的疾风骤雨做心理准备。

    其间,她也尝试联系了林鹤,想把麻烦转移——虽然对于别人来说,这未必是个麻烦。

    但林鹤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继续免费加班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林鹤疯狂摇头的动作甚至让信号都变差了几秒:“我今天休假啊!准备把新游戏打通关的!”

    周棠知道她向来是游戏大过天 ,只得放弃。

    但都已经过去半年了,格兰特应该也不至于还像之前那样吧?

    周棠如此期待着。

    这份希望一直持续到她踏进警务部,迎面撞见格兰特那张笑容满面的脸为止。

    周棠的脚步停了下来。

    ……不,这件事果然还是想办法推给别人更好,实在不行,就用监察部的不记名邮箱发检举信,那样也完全可以。

    但在这个短短的瞬息里,格兰特已经看见了她。

    那双碧绿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仿佛从内部碎出无数裂纹似的,反射出奇异的光,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那绿莹莹的光就急速贴近,照在了周棠的脸颊上。

    “好久不见。”格兰特略略歪头盯着她,语气轻佻,“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一边说,一边像好奇的孩子似的,用指尖点了点周棠手里的复印件,一缕金发垂落在她眼前,淡淡的水生调香水如号角般唤醒记忆。

    在那只毫无礼貌可言的手顺着纸张一路向上,将要触碰到她的掌心时,周棠将复印件举起,用纸背拍开了他的手。

    “我没空陪你发疯。”

    格兰特低低地笑起来:“那什么时候有空?明天?后天?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激动?真让人伤心啊。”

    他越往后说,就越发靠近过来,香水的味道越发明显,闻起来像是长满水草的湖泊,干净而湿润。

    但周棠只觉得反胃。

    她后退了半步,用复印纸拍了拍这张越靠越近的脸:“滚远点。”

    格兰特毫无被侮辱的怒意,反而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张贴在脸颊上的纸,竟然显得有点高兴。

    “我的直觉果然没错,你是来找我的吧。”

    他的笑容越发鲜明起来:“真可惜,这次你不能开枪让我滚了。”

    “再说一句就杀了你。”

    周棠低声说道。

    格兰特轻轻捏着复印纸的边角,暧昧地笑着:“好啊,想怎么弄死我?用……”

    周棠握住了腰间的枪柄。

    ……

    最终,周棠还是用枪抵着格兰特的额头,将他逼进了一间空置的会议室。

    “这个案子是你负责吧。”

    她没放下枪,将复印件举在格兰特眼前,沉声道:“你们查到哪里了?”

    “别着急,让我看看,哦,是这件事啊。”

    格兰特眯起眼睛,用额头反向抵住枪口,像狗一样蹭了蹭,面带笑意地说道:“赃物还在第一区内,鉴于它的特殊性质,我们正在排查一切和香料有关的场所。”

    “是我负责的没错,监察部在抽检?怎么样,要查查我有没有渎职吗?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给你查哦。”

    ……周棠真希望时间能倒回几天前,她绝不会再惹上这个麻烦。

    她此刻非常想对着格兰特开一枪,胳膊腿随便哪,只要让他闭嘴就行。

    但考虑到这个变态的战力还不错,如果后面需要用武力拦截走私车,他多少能派上点用场,只得强行克制住了扣动扳机的冲动。

    与此同时,周棠又觉得这种态度该死的熟悉。

    眼下这种情况,难道是她套用格兰特的神态语气对付顾云杉,而遭到的报应吗?不,她就算是对着嫌犯演戏,也没有恶心到这种程度吧。

    “我遇到了一个可能私藏赃物的研究组。”

    周棠尽量简洁地说清了最近遇到的事情。

    “唔……实验室?”

    聊起正事,格兰特的状态总算正常了一点,手指摸了摸下巴,说道:“我也考虑了这种可能性,但还没有开始查,你既然已经插手到这种程度,就不能退出了,否则一定会惊动他们。”

    “我知道,我只是过来告知你们。”

    周棠压根没想过现在还能有甩手走人的可能性,直接说了自己的计划:“我会想办法参与整个过程,如果发现他们有向外运输赃物的动向,会立刻通知你们进行拦截。”

    格兰特思索了一下,说道:“不,你不用和他们接触太多,监察官的身份太特殊了,看得太紧,一定会引起警觉的,也没有合适的追踪理由。”

    周棠:“不要紧,我有办法。”

    她本来不想把具体细节说出来,但看着那些令人厌烦的金发,突然觉得能给格兰特找点不痛快也挺好

    “我对他们说我看上了实验室的负责人,打算追求他。”周棠的语气毫无波动,像播放故事的电子音,“接下来我会去纠缠他的,这还是你给我的灵感,不错吧?”

    碧绿眼珠中的瞳孔骤然缩了缩。

    过了一会儿,格兰特喃喃地说:“那他可真该死。”

    第25章 25 当然是真话

    和警务部确定过细节之后, 周棠在监察部的后台系统里挂了个联合办案的行程条,正式开始了这份跨部加班的工作。

    最初两天,加班体验还不错。

    虽然说是要全天盯着, 但为防止引起顾云杉的警惕,周棠也不能真的每时每刻都待在实验室里。

    她只是像平常打卡一样,每天不定时在顾云杉面前刷新几次,用的理由要么是顺路看看, 要么是接下班和约吃饭。

    很有追求人的架势。

    顾云杉有求于她, 不好说什么, 熬到他实在受不了开始想办法赶人走的时候,周棠也从不需要三催四请, 常常是不等他开口就利落地告别走人,导致顾云杉有火也没地方发, 一天比一天烦躁。

    离开实验室之后,周棠就在外围找个地方呆着,一边盯梢一边写年终总结。

    偶尔还能空出时间,好心地帮忙的焦头烂额的其他同事整理一下材料。

    虽然还没开始休年假, 但周棠觉得现在的日子过的比休假的时候还舒服,悠闲又安全, 许寒山甚至还没有理由把她抓去做杂活。

    因为这份意外之喜, 周棠对顾云杉也热情了不少, 每每看到他, 都有种见到休假小精灵的幸福感。

    “顾老师, 我找人拿了两张票,想占用你一晚上的时间,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顾云杉刚踏出研究所正门,就绝望的看见周棠像是定时定点刷新的NPC一样出现在面前, 朝他晃动着两张风格典雅的音乐会门票。

    她微微歪着头,等了几秒后,玩味地问道:“该不会今天也很忙吧?”

    顾云杉敢怒不敢言。

    最高法院迟迟没找到证据,竟然在开会讨论延期审判,一副要跟他们死磕到底的样子,警务部也仿佛嗅到苗头,开始挨个盘查第一区的所有实验室。

    照这样发展下去,被查到是迟早的事。

    他光是忙着找渠道将赃物运走,就已经精疲力尽,居然还得分出精力每天到实验室报到,就为了应付一个无所事事的监察官。

    “……抱歉,今晚实在没空。”顾云杉好歹稳住了表情,低声下气的说,“再过不久有一个学术会议,最近一直在准备,可能要到下个月才有时间了。”

    “嗯……”

    周棠看了他一会儿,有点不高兴似的微挑了一下眉毛,没有强求,说道:“既然这样,下个月可就不能拒绝我了。”

    顾云杉垂下眼睛,心里在骂人,但语气还是很温柔:“好。”

    周棠也想,很好。

    她大可以直接拿顾云杉的拒绝去给警务部回报,之后就连刷脸都用不着了,只要每日到场,保证自己处于“正在参与任务”的客观状态里就行了。

    想到这里,周棠又欣慰地看着顾云杉,说道:“下个月,我再……”

    话刚说到一半,她突然感觉身后传来非常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的接近。

    未等她回头,一只手忽然抽走了她手中的门票,另一只则全无边界感地揽住她的胳膊,姿态异常亲昵。

    熟悉又令人讨厌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真巧,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你。”

    “别这么冷淡嘛。”格兰特笑着,金色的头发从脸侧滑落,搭在周棠的肩膀上,“你不想我吗?”

    周棠……她至少算是忍住了拔枪的冲动。

    最先对此做出反应的是顾云杉。

    “啊,不好意思。”他露出惊讶的神色,“请问您是……”

    格兰特推了下周棠的胳膊,笑盈盈地说:“想好要怎么介绍我了吗?”

    周棠:“……朋友。”

    “既然你有私事,”顾云杉试探道,“我就……”

    “你先走吧。”周棠重新露出笑容,“今天就不打扰了,之后……有空记得联系我。”

    ……

    和格兰特一同回到警务部蹲点的位置时,周棠已经强行将他甩开了,但表情倒不是很糟糕。

    她对格兰特这种不分场合突然袭击式的纠缠已经很熟悉,自从警务部开始通过她监听顾云杉的动向时,她就想到会有这一刻。

    只要不耽误正事也无所谓了。

    周棠扫了格兰特一眼。

    还好,这家伙发疯的时候完全像个恋爱脑且精神不正常的蠢货,就算穿着警务部的制服也会有人怀疑,何况现在还一身花花绿绿、格外风骚的常服。

    并肩走进室内时,格兰特衣袖上细巧的宝石吊坠撞到周棠的手指,她皱了皱眉,抬手拂开了。

    心情极差。

    如果说顾云杉是休假小精灵,格兰特就是天降的加班恶魔。

    “今天心情不错?”

    格兰特前后看看那两张票,笑了一声,挽起袖子,摸了摸手腕上渗着血的绷带,说:“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昨天的你。”

    昨天他闹得太过火,周棠没能忍住,终于真枪实弹地动了手。

    “别碰瓷。”周棠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接的子弹。”

    格兰特贴过来,语中带笑:“这可是爱的证明。”

    周棠没理。

    经过这几天的折磨,她已经充分意识到,应付变态并不比抓捕罪犯更轻松,甚至前者对精神的摧残更加严重。

    和警务部联络过之后,后方的行动指挥让格兰特继续待命,周棠之后没什么事了,正打算把格兰特扔在这自己回监察部,却在正要离开的时候接到了部里的联络。

    事务官问她有没有空帮忙做年终述职的书面记录。

    部里最简单,最无聊,最没意义的一项工作。

    相比之下,格兰特也不是不能接受……?

    周棠又在监控室里坐了下来。

    好悲哀的职业生涯。

    她又烦躁地忍受了一会儿格兰特的骚扰,在他又一次毫无预兆地贴过来的时候,终于将一个持续已久的疑惑问了出来:“你到底为什么缠着我?”

    格兰特轻快地眨眼:“我表现得不够明显吗?是因为爱……”

    周棠敲了敲桌子:“考虑好再回答。”

    “不想说真话就直接闭嘴。”

    格兰特顿了下,竟然真的安静下来了,但几秒后,他的眼睛里就燃起了更深的兴奋,若隐若现,如同鬼火。

    “这当然是真话。”

    第26章 26 游戏

    格兰特眼中的火焰幽幽地烧起来, 看似热情,落在人身上却像冷暗的鬼影。他也是Beta,但酷爱香水, 离得近了,那股湖水似的幽香又浮现出来。

    水生调的香水。

    从对本人的印象上看,周棠总觉得格兰特应该会喜欢那种浓郁的花香,或者其他醇烈、厚重的气味——有时她想到裴寂容的信息素是某种酒香, 也觉得不可思议。

    刻板印象, 周棠想。

    她对气味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但尤其讨厌水生调的香水,格兰特靠近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皱皱眉, 将脸偏开了一点。

    周棠再一次庆幸自己是个Beta。

    讨厌香水总比讨厌信息素要礼貌多了。

    格兰特注意到她的表情,并不知道是因为香水, 眸中隐约地露出一点受伤的神色,但转瞬即逝,如同叶尖上的露珠,坠入心湖就无影无踪。

    紧接着, 他硬要与周棠作对似的,俯身靠近, 低声说:“当然是因为爱, 为什么不相信?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周棠嗯了声:“还有呢?”

    格兰特歪头:“还有什么?”

    “别装傻。”周棠用十二万分的耐心问道, “为什么是我?原因?”

    “你的语气可真冷漠。”格兰特可怜兮兮地说了这句话后, 不知想到什么, 眼睛眨了下,露出一个十足兴味盎然的神情,舔了下嘴唇,“你平常审讯犯人也是这种表情吗?啊, 我想看看那种态度,肯定很有意思。”

    周棠听完,点点头:“你的废话加倍了,紧张吗?”

    格兰特一下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露出一个不太一样的表情——近乎恼怒地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太无聊了。”周棠说,“所以你随便讲吧,能编个有点意思的故事也可以。”

    这时,她突然察觉到手里的终端震动了一下,低头一看,林鹤发来了个电子表格,标题里乱码掺杂文字,年假云云。

    不是很重要,但也能解决无聊现状了。

    周棠迅速抛弃了格兰特,抬手想制止他可能会有的种种陈述,但动作尚未成形,对方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不如从前轻佻,十分低沉,几乎有点稳重和严肃。

    “你不觉得我们是天生一对吗?”格兰特说,“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想要的东西能从你这里得到,拜托,你不期待有趣的生活吗?”

    他渴望暴烈而纯粹的感情,比鲜血和火焰更灼目,永不消退,永不淡化,最好以毁灭告终。

    周棠等他说完这番话,道:“听起来有点意思。”

    她甩了甩手指,摸着终端的外壳,思考如何才能一边旁听格兰特的爱情观,一边偷偷点开林鹤发来的表格看看。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年假——这两字就足够勾走人的注意力了。

    格兰特探究地看着周棠,察觉到她有点心不在焉,唇角扬了扬,问:“你不想要吗?心里还装着我们的大法官?”

    听见后半句话,周棠的手指一下捏住终端,金属外壳撞在指尖上,她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慢慢的将眼睛抬了起来。

    “你的消息真灵通。”

    “这很难猜吗?”格兰特眨了下眼睛,神情又恢复到平常的轻佻,“我仔细调查过你——没什么可隐瞒的。”

    周棠的指尖又轻轻敲了下终端的外壳。

    她并没为此生气,虽然起初有种秘密被拆穿的不自在,但这毕竟也不是个秘密了,当面表白都表过了,被提起来也无所谓。

    她问道:“你有什么高见?”

    “大法官能陪你玩这种爱情游戏吗?你就吊在这棵树上了?不肯考虑考虑别人?”格兰特扬了扬眉毛,指尖慢慢靠近她的手腕,像朝着砂糖行进的蚂蚁,“怎么想都是我更合适吧?”

    周棠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在那只手快要触碰到她时,一下将手腕收了回去。

    她抬眸与格兰特对视,然后说道:“你找错人了,我也不能陪你玩你想要的爱情游戏。”

    “我的观念也很普通。”

    ……

    林鹤等了十分钟,终端屏幕上的文件仍然显示着“未接收”。

    她疑惑了好半天,在后台又查了一遍周棠的行程条,犹豫一下,打出了通讯。

    铃响一声就接通了。

    林鹤立刻问:“喂喂,忙什么呢?给你发的表格也不接收,快填,年假申请表,先到先得。”

    周棠叹了口气:“在研究一个理想主义精神病的情感模块运行方式。”

    林鹤:“?”

    她迟疑了一下,小声问:“你在看心理医生吗?”

    周棠:“……?”

    “开玩笑的,我都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林鹤又强调一遍,“记得填表!”

    周棠:“好。”

    她挂了通讯,把那张年假申请表打开,一栏一栏的填着,每打下几个字,手指的动作就像走神一样停滞两秒,细微到难以察觉。

    格兰特也没有发现。

    他懒洋洋地坐在房间另一头,左手手肘撑在桌面上,右手则和电子监控仪上的铁杠靠在一起。

    听见周棠的话,格兰特晃了晃手腕,铐子撞击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了看手铐,又抬头看看周棠。

    “你对待理想主义者的方式真够现实的。”他半开玩笑地说,“你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周棠头也不抬,回道:“这是对待疯子的方式。”

    “我刚刚说的有哪里不对?你的反应真吓人。”格兰特趴在桌上,不死心地问,“难道你真的想要理智、冷静的爱?你不觉得无趣吗?”

    周棠:“提问环节结束了。”

    “这不公平,我已经陪你聊过我的失恋过程了,为什么不能谈谈你的?”格兰特的眼睛里有很真实的好奇,“大法官有什么好?你考虑考虑,我每时每刻都能为你而死,他能吗?”

    “用不着。”周棠丝毫没被他的话触动,没什么表情地否定道,“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想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格兰特笑了一下,用手掌撑着脸,目光仍然毫不动摇地落在周棠身上,似乎非得和她聊聊爱情观不可。

    “难道你从没有过什么富有激情的、越界的幻想吗?”

    周棠没有回答。

    她边走神边慢悠悠地填完表,然后迅速点了几下共享表格的提交按键,但次次都往外弹“系统繁忙”的提示,又等了一会儿,系统终于恢复运作,但假期额度已经被抢完了。

    真要命。

    整个部门共享年假额度的创想,最开始究竟是谁提出来的?

    周棠盯着共享表格看了一会儿,终于抬眸扫了眼格兰特,目光有些不善。

    不祥之地。

    加班恶魔。

    格兰特一无所知,仍以隐隐期待的目光盯着她看,碧绿的眼珠泛着幽光。

    “没有?”他笑笑,“不会吧,你过得真没意思。”

    周棠关上终端:“用不着你来评价。”

    ……

    聊了一大堆没营养的话题之后,周棠终于忍无可忍地离开了监控室,站在走廊上吹风。

    格兰特独自留在监控室里盯梢。

    目前来看,赃物并不在实验室附近,顾云杉那边有其他警官负责追踪,任务的大头主要还是在排查轴心区的仓库和各个出入关卡。

    周棠无辜牵连进来,又提供了重要线索,虽然说法是联合办案,但警务部没把她当劳动力使唤,监控的活儿也是格兰特在做。

    她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终端又弹进来一条语音消息,是林鹤发来的。

    【林鹤:你没抢到?怎么可能?我看到消息就马上发给你了,这个点大半人都在加班没空看消息诶,好生气,怎么会有人对放假都不上心啊!】

    过了几秒,她又打了通讯进来。

    “你不会真的在看心理医生吧?”林鹤有点儿怀疑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棠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坚持这个猜测,说了实话:“这个案子的负责人是格兰特,我在刚刚在应付他。”

    林鹤:“格兰特,好熟悉的名字……啊,就是你上回和警务部合作的时候,遇到的那个……”

    她没见过格兰特,一下子只能回忆起许多从周棠口中听说的故事,脑海里冒出几个形容词来,个个都很不礼貌。

    周棠:“对,就是他。”

    “咳咳,那我能理解了。”林鹤说,“没关系,明年还有春假。诶,所以你刚才是……在和格兰特聊,额,爱情?”

    周棠:“……算是吧。”

    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诡异?

    林鹤好奇地问:“你们聊了什么?”

    周棠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谈话过程,无论从哪个角度挑,都没找出有意义的部分,随口道:“只是闲聊。”

    但直到挂断通讯后,她都还在想着格兰特问的那个问题。

    越界的幻想?

    其实是有的。

    在四十七区刚见到裴寂容的时候——甚至之后相处的许多时刻,周棠都想过,假如永远如此呢?

    假如他真是一只能轻易拢在手心的金丝雀,折了爪牙,剪了飞羽,假如……

    周棠把这个念头想了又想,最后却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那也太没意思了。

    第27章 27 也许她不该来

    离月底不足一周, 警务部下了任务死线,虽然对周棠没什么影响,不过出于责任心, 她还是以履行审查义务为由,又去了一趟研究所,从午后一直待到天黑。

    她用的理由很正当,态度也足够散漫, 并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但也没找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此外, 多亏了走到哪跟到哪的格兰特, 他们虽没拿到线索,倒是快把变态的名声坐实了。

    “不可能在这里。”周棠看了眼警务部的行动指挥信息, 说道,“还是指望地毯式搜索吧, 没这么着急,过了时限也可以申请重审,你们需要这个业绩过年?”

    格兰特说:“不是我们。”

    周棠:“嗯?”

    “不是我们需要,说到底, 还不是为了重构法案吗?”格兰特用右手捧着脸,姿态慵懒, 绿眼睛却紧紧盯着她, 像尖尖的碎玻璃, “重案重审, 对最高法的公信力有影响, 平常也许不要紧,可是大法官想要推行重构法案,不能不在乎这些——你以为这个案子怎么会有判决时限?”

    周棠将一张文件纸盖在脸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知道。”

    格兰特脸上露出些惊讶来。

    “你知道?”

    “那你……”格兰特吐出两个字, 又立刻截断,用指尖挑了一下那张盖在脸上的纸,笑吟吟地问,“所以说,我最近是忙着为大法官的理想努力啊,你不该奖励奖励我吗?”

    周棠闭目沉默了几秒,隔着纸张,将格兰特一把推开了。

    “我管不了他的事。”她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语气冷淡,“但你最好安静点。”

    格兰特下意识想抓住她的手,然而刚碰到衣角,周棠就收手躲开了,他的神色一暗,过了几秒,低低笑了一声,将一直放在桌面上的终端推过去给周棠看。

    “那恐怕很难。”

    他看着周棠笑了一下,几根发丝垂在眼前,像宝石上修补缝隙的金线,但并无光泽。

    周棠的目光落在终端屏幕上,眉微微皱着。

    “法院联系我了。”格兰特语调轻松地说,“大法官要亲自见我,调查进度?哈。”

    他仰起头来,勾了勾手指:“我可没办法控制自己少说话,还是你来吧,不该履行一下监察的职责吗?”

    ………

    走在法院的台阶上时,周棠抬头看了看透出灯光的窗玻璃,微微叹了口气。

    出于某种危险预感,她既认为不能让裴寂容和格兰特单独见面,也不希望自己和他们两人同时处于一个封闭空间里。

    总觉得事情会变得很奇怪。

    但是,考虑到格兰特的诡异逻辑和不稳定性,让他由着性子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想象不出来事情会朝多恐怖的方向发展。

    周棠只得跟来。

    见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她很快又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已经过去了接近半周。

    这期间,周棠没有主动联系过裴寂容,只有他打过来一次语音通讯,聊了聊近况,问过她年底有没有空回裴家一趟后,就简单地结束了。

    听语气,似乎十分正常。

    周棠暂时放下了担忧。

    她不联系裴寂容,倒不是为了回避或者尴尬,只是自然而然的发展,就像没必要逃避他一样,也没有必要太接近。

    周棠后来也思考过,是否因为她从前缠裴寂容太紧,总不希望离开他,所以反过来,也让他适应不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能保持现状其实也可以。

    周棠回想着这些事,心不在焉地走上台阶。

    在她身边,格兰特垂眸看着地面,半长不长的金发绑在脑后,发尾有些散乱。他身上的香水味已经散了不少,变得很淡,隐约像是莲花的香味。

    这香气在鼻尖萦绕时,他同时也感到有细微的悲哀在心中发芽,如同莲花的细细的花蕊。

    周棠扫了他一眼,偏开了脸。

    相处的几天以来,这还是格兰特第一次胁迫成功,强行让周棠放下手中的事,不得不陪同着一起来最高法院。

    但他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神色甚至前所未有的阴沉,路上遇见的熟人见到他都绕着走,以为年末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重案。

    直到进入顶层的办公室时,格兰特还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周棠没空关注他的心情,走进办公室后,先四下环视一圈,将满室堆积的文件都看过一遍后,才收回目光。

    看起来和监察部差不多忙了。

    办公桌后,裴寂容却不是忙碌的模样,只是静静地垂眸看着桌上的纸页,明显是在等待什么,门开之后,他就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抬眸看了过来。

    第一眼,他只看到了走在前方的格兰特,便抬手指了下旁边的待客区,低头拿起法院的共用终端,站起身来。

    他脸上没有什么太明显的表情,但无端地让人觉得冷漠,像雪做的羽毛。

    格兰特则眼也不抬,随手将带来的东西往桌上一扔,坐了下来。

    气氛十分沉闷。

    周棠来回看了看即将开始对谈的双方,又看向桌上展开的屏幕和摊开的文件,忽然生出一点悔意。

    也许她不该来。

    格兰特此前表现得那么不稳定,但真到了这里居然如此冷静,突然又变成一副能正常严肃不夹带私心进行工作的模样,虽然毫不活跃,但这在他身上算是件好事。

    这让周棠感觉自己十分多余。

    但来都来了,她还是自然地打招呼:“哥哥。”

    话音落下。

    连格兰特都看出,裴寂容的动作很明显地停滞了一下。

    他皱了皱眉,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睛陡然睁大了一点,抬眸看向裴寂容,注意到那微微发颤的睫毛时,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这竟然不是单向的……

    “你们认识?”

    格兰特缓缓眯起眼睛,数秒后,他像是一下恢复了活力,如同被水浇过的沙漠植物,拉开椅子,仰头看向周棠,问道:“怎么了,不介绍一下吗?”

    “我没说过?”周棠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死而复生了,但隐隐感觉到这不是好事,冷冷扫他一眼,简短地说道,“我哥,不是亲的。”

    “哦,这样。”

    格兰特咬字很重,尾音却微微上扬,说完之后,他转头看向裴寂容,挑了下眉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裴寂容一眼没看他,问道:“你们怎么会一起过来?”

    他问话时始终凝视着周棠,但没等她给出回答,格兰特就精神充沛地抢了先:“合作办案啊,我和周棠这几天一直待在一起,正好有空,她也顺路过来聊聊案子。”

    说完这话的同时,他就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微响声,大概是枪,但他只是无所谓地往后靠了下,绽开一个笑容来。

    “合作办案……”裴寂容总算被声音吸引得垂了下眼,但很快又抬起,向周棠确认,“你们?”

    这是事实,周棠无从反驳,答道:“是。”

    格兰特脸上的笑容加深:“这是合作啊,正当合作,不允许吗?重构法案里有限制我们和监察官合作的条例吗?”

    他的音调很正常,但说出的话明显带着敌意,周棠翻转掌心,枪口暗中抵住他的腰腹,说道:“题外话就免了,谈正事吧。”

    格兰特很配合地点了点头,但下一秒,就抬头往后看她,带着一脸贱兮兮的笑容,做了个“不”的口型。

    周棠再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

    她其实完全可以开枪让格兰特闭嘴,反正弹匣里是麻醉子弹,够让他安静半天了,但这里毕竟是最高法院,而且他们正在裴寂容的办公室里。

    周棠抬起手来,越过他的肩膀在文件上敲了敲:“说了谈正事,我脸上有字吗?”

    格兰特终于笑了一下,用额头靠了靠她的手臂,这一次周棠忍住了没躲,他便眨了眨左眼,终于说道:“遵命。”

    他将脸转过去后,又朝裴寂容笑了笑,这次语气很亲热:“抱歉,我们继续聊吧。”

    裴寂容蓦地垂下眼。

    他的目光一直在周棠身上,不得已看完了两人对话的全程,只觉得眼前的情景格外刺目,他翻了一页纸,忽然发觉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于是立刻停了下来。

    “你们……警务部盘查的进度如何了?详细说说。”

    裴寂容的声音有点低,绷得很紧,但鉴于讨论的话题严肃,并不显得突兀。

    “外环基本都查过了,只剩下内环的一些私人场所,基本都是……”

    向周棠保证过之后,格兰特很守信地没再作妖,把近期的工作成果都细致地讲了一遍,条分缕析,逻辑清楚,只是总体来说没什么进展。

    “延不了期了吗?”他讲完正题,懒洋洋地说,“这对你们这么重要,不能想办法操作吗?”

    裴寂容垂着眼说:“不能再推了。”

    从格兰特开始讲之后,他就没有抬过眼,听到一半,隐蔽地碰了下脖颈上的抑制颈环。

    异常的、时时发作的发热期,又像魔咒一样流过身体,引起剧痛。

    浓郁的香气开始绕过颈环的束缚。

    裴寂容不由得想道,幸好他们都是Beta。

    但下一秒,这个念头却在他心里引起更深的痛感,鲜明程度甚至超过腺体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

    第28章 28 他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相似的情景再一次发生时, 周棠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

    似乎她才是让气氛变坏的罪魁祸首。

    只要她在这里,开口说话——甚至哪怕是一言不发,格兰特都像被上好弦的表, 哒哒哒哒,一圈接一圈地连轴转,核心目标是给裴寂容找不痛快。

    而她就是用来实现这一目标的绝佳工具。

    “稍等,部里有事。”周棠找了个借口起身, 往门口走, “你们先聊。”

    临出门前, 她看向格兰特,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胡来, 然后才往外走。

    虽然不太想用这种比喻,但是——悬在眼前的骨头消失了, 狂咬乱抓的狗应该也能……稍微冷静下来了吧。

    可惜事情往往很难朝着期望的方向发展。

    门重新合拢,格兰特说完最后一句话,就暂时截断了话音,维持了一段时间的、超乎寻常的兴奋态度慢慢冷却下来, 尚算克制的厌恶情绪从眼睛里弥漫到脸上。

    他看向裴寂容,发现那双漆黑的眼睛正微微抬起, 注视着周棠离开的方向, 带着隐约的怅然。

    格兰特忍不住烦躁地啧了一声。

    “喂, 大法官。”他伸手在裴寂容眼前晃了晃, “人都走远了, 这副表情是做给我看的吗?你没什么‘正事’想谈?还是说,要先让我来个庭前陈述?”

    裴寂容回过神来,目光迅速变得冰冷。

    他和格兰特没有私交,但工作上往来频繁, 对那种疯狂又棘手的处事方式见识颇多,从前他并不在意,但今天却无论如何都觉得碍眼。

    他可以不与周棠见面,但无法容忍其他人……

    “这个案子结束之后,”裴寂容淡淡道,“离周棠远点。”

    “哈?”

    格兰特扯了下唇,眸光愈暗:“你在警告我?”

    他微微眯起左眼,绿眼珠被遮住小半部分,显出十足的阴暗来,就用这种目光看向裴寂容,连声问道:“你以什么身份警告我?大法官?别开玩笑了,怎么,重构法案还限制自由恋爱了?”

    “她喊我哥哥。”裴寂容反问道,“你认为自己比我更有资格,依据是——自由恋爱?你对这个词的定义太宽泛了。”

    他没有被激怒的迹象,语调平静无波,说出问句时,也只有细微的起伏。

    “哥、哥。”

    格兰特加重语气重复这个词,碧绿的眼睛仿佛蛇鳞,光泽诡谲:“既然如此,你该做的就是安静地看着,而不是干涉,况且资格?”

    “难道和她一起度过下半生的会是哥哥?”

    裴寂容的动作蓦地顿住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破碎似的,清脆的响声和震荡在灵魂中回旋,他一下用指节撑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

    格兰特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他不是太能说清问题的来龙去脉,潜意识却不断的亮起预警,叫嚣着他有多么愚蠢,但出于某种自我防卫的本能,他不愿细想。

    周棠被他突然推进电梯时,差点下意识做出反击,幸好迎面出现的几个法院秘书让她及时中止了行动,否则,明天的头条新闻就将是监察官和警员在最高法院械斗了。

    她本想在离开前再和裴寂容说两句话,看看他的状态如何了,但现在这个想法却化为泡影。

    “警务部最好真有紧急事项。”周棠沉声说,“否则我就让它发生。”

    格兰特提不起回话的心情,上车后也仍然低着头,但在周棠转动车钥匙时,他忽然从副驾驶越过来抓住她的衣袖,问:“你们不需要回避?”

    “我们?谁……哦,你说亲属回避吗?”周棠拧了一圈钥匙,没抬头,“不用,这个案子没有到回避的界限,而且,我和哥哥也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

    她在心里补了个“从此往后”。

    格兰特毫不放松,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像医学生在课上观察神经结构。

    周棠将车发动,抬头时正好对上这个审视的眼神,皱了皱眉,在他发作前预先提醒:“别发疯。”

    “我不疯你就会接受吗?不会。”格兰特的声音很低,但蕴含的情绪丝毫不减,“我不如更过火一点,至少得到的更多。”

    周棠动动指尖,一柄短刀从袖子里滑出来,她用刀柄抵住越发靠近的格兰特,说道:“那只是让我受更多折磨。”

    格兰特抓住刀柄,用陈述的语气说出指控:“亲爱的,你对我太冷漠了。”

    “我没有热情的必要。”周棠对这个话题已经有点烦了,反问道,“想想你做的事情,我对你还不够耐心吗?你还想要什么?”

    格兰特的眼神愈渐阴鸷,声音则越来越轻:“耐心点,你面对大法官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态度。”

    “你非得和他比?”

    “抛开这个案子。”周棠说,“我和你根本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你想要什么态度?”

    格兰特像被未出鞘的刀尖刺中,骤然拧眉。

    这个句式太熟悉。

    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到,自己正在追求的东西有多么荒唐。

    ……

    第二天,一切重归平静。

    周棠照常蹲点、加班、应付格兰特,仿佛前一天那场不愉快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也没有突然失控,握着她的手试图把刀尖刺入脖颈。

    别惹麻烦,别出乱子。

    周棠再怎么烦透了格兰特,也不能真背上一个杀死高级警督的罪名,只要他能保持稳定,她愿意陪着一起玩“无事发生过”的游戏。

    熬到下午,负责排查的小组终于传来好消息,说是找到了比较关键的线索,希望周棠再去一趟实验室,看看能不能确认顾云杉的动向。

    她本就处于待命状态,立刻应下了,格兰特一如既然坚持要陪同。

    事实证明,行动小组的努力成效显著,和之前几天相比,留在实验室里的人显著减少,大都是与顾云杉熟识的。

    周棠问留下的学生:“顾老师今天也没来?”

    “没有呢,教授生病了在家休息,要等到下个月才会回来,如果您有急事,可以找人事处问问地址,不过他们不一定会给。”

    这里的学生大都是幌子,来自于和研究所合作的高校,并不知道内情,目光在周棠和格兰特见打转,自以为隐蔽,但其实眼中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

    如果这事儿结束后真传出什么变态的名声,周棠想,那无论如何,她都要找警务部要精神损失费。

    “那我们该去探病啊。”格兰特笑起来,拉长音节,“顾老师——这称呼真暧昧。”

    周棠有点想问问他对于暧昧一词的认知,但努力忍住了。

    “别逼得太紧,等他们慢慢查吧。”她把注意力转回到正事上,“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加班费打到监察部的账上就行。”

    格兰特歪头看她:“要和我一拍两散了?”

    周棠纠正:“是和警务部,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一同走到研究所外。冬天的白昼太短,刚过五点,天色已经暗了许多,星星点点的光点清晰起来。

    因为任务快要结束,周棠没再开警务部的公务用车,现场约了辆无人驾驶的智能车,就准备走人。

    她刚坐进车里,格兰特就伸手拉住了车门。

    他逆光站着,眼睛低垂着,金发散乱的落在肩上,难得显出点无害的脆弱感来。

    “你真不想带我一起走吗?”

    周棠用指尖敲了敲控制面板:“我不回部里,你想被审查可以找其他监察官,要不要给你个通讯号?”

    “不带我一起回家?”格兰特把问句的条件补全,说道,“我很有用啊,比方说,能提供陪睡服务。”

    周棠拉住车门:“松手。”

    她已经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甚至抬眸看了看四周的情况,思考着使用麻醉子弹的可能性。

    但格兰特只是站在车外看了她一会儿,就松开手,低声说道:“真冷漠。”

    周棠没有回答,隔着窗户随意地挥挥手,将车启动。

    不到一分钟,研究所的灰色外墙与站在墙边的格兰特,就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周棠设置好路线,打开终端,准备在后台传个协助办案的任务小结。

    刚写了个标题,一条通讯突然弹了出来。

    陌生号码。

    末尾有个小小的医疗标识,后面跟着一个名字“罗德尼”。

    周棠盯着它想了一会儿。

    一家很有名的私立医院,专长似乎是信息素……她应该没在那里做过检查,哪来的私人号码?

    周棠按了接通。

    听筒里立刻响起一个焦急的女声:“棠棠,你在哪?现在有空吗?”

    好熟悉的声音……

    周棠惊讶道:“裴阿姨?”

    第29章 29 别走

    周棠挂断通讯就往医院赶, 为了不让自己多想,她特意调成手动驾驶,然而杂乱的念头仍不断地往外冒, 在脑中一遍遍的循环播放。

    裴寂容……他……

    周棠将刚才听见的句子在心里仔仔细细地重复了一遍,仍然感觉茫然,甚至宁可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裴寂容——

    他为什么要在发热期找她?

    轴心区的医院总不会也缺Beta护士吧。

    周棠仍没有理清思路,但目的地已经出现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 刚踏入走廊, 就被一个满脸严肃的医生拉到了旁边。

    “是精神问题!”医生举着病历说,“必须要先让裴先生的情绪平静下来, 然后抑制剂才能起作用。他的身体状态达不到镇定类药物的使用标准,所以你要花费一些时间, 耐心点,想办法安抚他。”

    医生的语气太理所当然,周棠没有第一时间生出质疑的情绪,只抓住逻辑上的不通之处加以确认:“但我是Beta。”

    “这样最好!”

    医生把拿出一半的Alpha用抑制剂放回口袋, 问:“那还等什么,快进去吧。”

    他拉开隔离室的门, 做了个快点进去的手势。

    周棠按着门框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医生擦着额头的汗珠, 也是一副停止思考的模样, 将问句重复了两遍, 喊道, “你进去就知道了!”

    他将周棠推进室内,迅速关上门。

    警官们抓捕犯人时也不见得有这么干脆利落。

    周棠满心疑惑,盯着骤然合拢的门看了几秒,才皱着眉转过头, 目光在室内快速地扫视了一圈,落在了窗边。

    隔离室是全封闭的空间,窗子只是模拟影像,如果离得太近,光敏感应灯会变得暗一点。

    现在就有一道阴影落在上面。

    为减少光线刺激,室内只亮着一盏小灯,除了光圈笼罩的区域,其他部分都一片昏暗,无论谁走进来,目光都会被吸引到灯光的聚集之处。

    一个单薄又冷清的剪影。

    裴寂容坐在窗边的桌子旁,低着头,右手撑着前额,腰背依然挺拔,安静得和病人一词搭不上关系,线条流丽,像是一尊精雕细琢的塑像。

    他的左手搭在膝上,一动不动。

    眼睛适应骤暗的光线后,周棠才看清那只手正极用力地攥着,指骨的形状明显,如雕饰过度的白玉。

    周棠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起初的紧张很快消散,最终留在心里的仍是疑惑。

    所以……她究竟该做什么?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中间却仿佛隔着一层模糊的厚玻璃,声音和情绪都无法传递,裴寂容始终保持着极度的安静,纹丝不动。

    流动,融化,灼热的安静。

    令人紧张。

    按照医生的要求,周棠也迅速地拟出了一篇可以用来“安抚情绪”的口头作文,但眼下情况特殊,不知道裴寂容能不能听进去,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这个情绪问题的症结所在,能讲的全是套话。

    “进去就知道了”——根本不。

    裴绮——裴寂容的母亲——在周棠抵达之后,就因事离开了医院,任何细情都没说,只留了句听医生的安排。

    所以到底为什么找她来?

    靠谱、亲近、合适……可就算是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也不能用几句话就解决一个正在发热期的Omega的情绪问题吧?

    周棠一边在心中质疑,一边把想好的句子又在脑海里快速地过了一遍,俯身去确认裴寂容的状况。

    撞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时,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空气仍旧安静。

    裴寂容虽然低着头,但并没有闭上眼睛,细密的睫毛微微发颤,被遮住小半的眼瞳一片昏沉,仿佛暴风雨前的天空,混乱,晦暗,失焦。

    即使周棠将手指放在他眼前晃动,裴寂容都没有注意到的迹象,表面上的平静,看起来全靠本能维持。

    情况和医生说的一样严重。

    这真的是说两句话安慰就能解决的吗?

    抱着徒劳无功的心理预期,周棠靠着桌子蹲下,微微仰头,从下方直直盯着那双眼,轻声唤道:“哥哥?”

    没有回应。

    这在意料之中。

    周棠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但收效甚微——实际上根本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人就在眼前,说出的话却像扔进废弃邮筒的信件,杳无回音。

    果然行不通。

    她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拍了一下裴寂容的手指,说道:“我先走了,哥哥。”

    先去找医生汇报情况,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吧。

    反正,她是完全看不出问题到底有多严重的。

    对一个Beta来说,要读懂发热期的情绪问题还是太困难了,这是张连题目都没有的空白试卷,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周棠不抱期待地站起身来,但是下一秒,她的手就突然被抓住了。

    力度极小,说是抓住,其实更接近于轻轻碰了一下,几根手指虚虚环绕着她的手,模样上是个想要握紧的姿势,但却力不从心。

    “别走。”

    裴寂容轻声说着。

    ……

    周棠心头一跳。

    她有点儿僵硬地回头看,却发现裴寂容仍是刚才的姿势,只是撑着额头的右手放下来搭在桌面,眼眸依旧垂着,似乎只是伸手阻拦她就花费了所有的力气。

    与平日相比,他的体温高了不少,手指不再冰凉,温热得像是一个引人沉迷的梦境的引子。

    周棠回过神来,又俯下身去看,发现那双眼睛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昏沉,没过多久,就抬起来看向她。

    像是从梦里看过来的一样。

    裴寂容又喊她一声:“周棠。”

    周棠没有应声。

    刹那之间,她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试图抓住她的那只手很快就无力地松开,顺着指尖慢慢滑落。

    裴寂容微微抿起了唇。

    正处于发热期,他的双颊被体温烧得有点泛红,揉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惹眼,像晕在雪地里的零碎花瓣,与此同时,原本坚固的心理防线也脆弱了太多,仅仅几秒没有听到回应,他的眼眶就迅速地红了起来,没有流泪,但已经水雾弥漫。

    “周棠。”

    又是一声意义不明的呼唤。

    但他的模样实在可怜。

    “嗯。”周棠终于给了个简短的回应,“是我。”

    ……居然有一天能在裴寂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在法院查卷宗的那天,气氛弄成那样,他虽然也流了眼泪,但到最后都像是一只紧紧闭合的蚌。

    就算做了让步,姿态卑微,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但到最后也没表露真心,只是顺着她的话讨价还价。

    连一句“我希望你不要走”都没有亲口说出来。

    到了现在,却像是很好撬开一样。

    发热期对一个Omega的影响,竟然大到这种程度?

    周棠感觉有点头疼。

    她没忘记自己不久前说过的那些话,但此情此景,即使再不合适,再越界,她也实在没法狠下心转头就走,把裴寂容一个人留在这里。

    ……况且,如果真能做到,她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谁惹您生气了?发热期还这么惦记。”周棠没忘记来这里的职责,询问道,“愿不愿意说给我听?”

    听见这个问题,裴寂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没有……”他低声说,“没有谁。”

    不行。

    周棠想,果然还是谈不下去。

    “您把我叫过来,却又没话想说?”她感到长久积累的疲惫又翻涌起来,叹了口气,“那就先让医生来看看吧。”

    裴寂容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袖:“不,等等,我……”

    他没什么力气,手指颤得很厉害,却固执地攥着那一小片布料,看起来分外可怜;漆黑的眼睛被水汽包裹着,像透亮的烟水晶,下唇因忍痛而被咬了很久,浮起薄红,如冶艳鲜嫩的花瓣。

    周棠对裴寂容的好相貌早有充分的认知,但这时才突然觉得他漂亮得令人心惊。

    她大概是被这种漂亮打动了,心又软下来,反手握住那几根发颤的手指,撑着桌面俯身靠近,安慰道:“慢慢说吧,我会听。”

    裴寂容又抿住唇,眼睛很快地闭了几次,像是废了极大的力气调整情绪,然后才慢慢说:“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

    周棠耐心地引导:“愿意什么?”

    裴寂容很细微地蹙了蹙眉。

    发热期的眩晕、恍惚、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只要闭上眼睛,就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无形的蛛丝牵拉着神经,将他往下拖入淤泥般的深梦。

    合不合适……应不应该……后果如何……

    全都没办法思考。

    裴寂容凝望着周棠,那双夺魂摄魄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鲜活的生命力和灼热的情绪随着视线传递过来,黑焰跳进他的心脏。

    “也许你已经改主意了,但是……”

    他的呼吸声轻到微不可闻,心跳却剧烈如轰鸣,在血液敲起的鼓声当中,他仰起头,在周棠的唇边落下一个极浅的吻。

    “我爱你。”

    第30章 30 我该怎么向你证明?

    用于思考的神经似乎同时短路。

    等等……

    ……什么?

    在突如其来的阵阵茫然中, 周棠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过了好几秒,她才找回思考的能力, 将刚才听见的三个字原原本本的默念了一遍。

    镇定之后,更多的困惑和迷茫浮现出来。

    周棠下意识地做了个监察官内部讨论时常用的暂停手势,但仍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只好握住裴寂容的手腕, 询问道:“抱歉, 您刚刚……”

    这句话一起头, 裴寂容眼尾的薄红就迅速晕开,仿佛将要滴出水来, 像被揉碎搅散的花瓣。

    他似乎完全被情绪裹挟,没办法静下心来听完后续的话, 脸上是一副有点委屈的表情。

    周棠感到一阵头疼。

    进来之前,医生已经快速的向她描述了大致情形,为了引起重视,某些部分很明显的夸大了, 但她仍没有多么放在心上。

    Omega在发热期时通常情绪脆弱、需要安抚——这是社会共知的常识。

    裴寂容在几乎所有时候都保持着冷静、理智、得体,绝没有被情绪裹挟的时候——这也是周棠人生中的常识。

    两者被放在同一个天平的两端时, 她理所当然更偏向自己亲眼见过、非常熟知的后者所以没有认为“安抚裴寂容的情绪”是多么困难的任务。

    但现在看来, 她的认知显然有误。

    必须重新梳理思路。

    ……爱?

    大概是神志不清时的呓语。

    周棠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她定了定神, 告诉自己冷静——这里不能再有第二个不清醒的人了。

    考虑到医生的要求, 短暂的思考后, 她将已在嘴边的质疑咽了回去,顺着裴寂容的话安慰了他几句,说道:“没事,放轻松, 您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裴寂容低头不语,一截脖颈从头发从露出,大半的皮肤仍然白皙如常,但有一小块格外红肿,有注射后的针孔痕迹。

    在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只是一个虚弱、苍白、柔软的Omega,除了格外漂亮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尤其是,不会再有清醒状态下给人的那种压迫感了。

    周棠拿起桌上的纸巾,为他擦去颊边滑落的泪珠。

    脆弱的表现就是这样?

    她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裴寂容此刻很像是某些家教过严、不被允许哭泣的孩子,经历了某些特殊的情况,封锁太久的闸门就会爆发。

    正常来说,旁观者这时应该保持安静。

    但周棠进来是为了稳定他的情绪,不是促成爆发。

    她思考片刻,没想出最近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消息,想安慰又毫无头绪,只好说了几句很没用的问句:“哥哥,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裴寂容慢慢抬眼,漆黑的眼珠透亮水润,如同宝石,眼尾的颜色已经蔓延开来,薄唇很红,有一点点咬伤的痕迹。

    漂亮,脆弱,像一触即化的冰。

    他仰起脸来静静地看着周棠,下一秒,毫无征兆地伸手揽住她,鼻尖几乎贴上她的侧脸,透亮的泪珠则不断滚落下来。

    周棠屏住呼吸。

    这已经越线到犯规了……太出格……就算她对裴寂容的感情已经逐渐归为平静,面对这种情形,也依然感到心跳在本能地加快。

    “你对我没有兴趣了。”

    裴寂容轻而笃定地说着,接着,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问道:“是吗?”

    滚烫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流动,周棠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之后可能会有的过度接触,做出这个小动作的同时,被她握了一会儿的手指忽然开始发颤。

    周棠下意识松开手,紧张得像第一次触碰活物的幼童。

    “我……”

    在最离谱的想象里,她也没幻想过类似现在这样的对话,只开了个头就不得不停下来,思考后半句话。

    ……总之,先顺着他说,把情况稳住。

    其它想法留到事后再解释。

    “您怎么会这么问?”周棠注视着他,低声说道,“我当然……当然爱您,哥哥,别想太多。”

    这些话并没有产生期望的效果。

    察觉到周棠话语中的犹豫,裴寂容倏地收紧了手指,搭在她肩头的手不自觉上移,滚烫的指尖触碰到她的侧颈,仍然在细微地发抖。

    明明没有任何伤人的话,他却像是无法承受痛苦一样闭上了眼睛,长睫遮住瞳仁,如遮挡风暴的翅羽。

    “我想听你的真实想法。”裴寂容喃喃道,“你是不是……”

    他止住了话音。

    周棠等了等,追问道:“是不是什么?”

    裴寂容的呼吸急促了点,咬住了下唇。

    他没有周棠以为的那么不清醒。

    最开始,压制了太久的发热期突然爆发的时候,他确实被情绪压得差点崩溃,连医生也被吓得不轻,母亲裴绮原本正在第二区度假,接到消息也匆匆赶了过来。

    再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恍惚昏沉。

    被询问有没有想见的人时,裴寂容已经高烧到半昏迷,在浓郁的甜酒气味里,迷迷糊糊地说了周棠的名字。

    ……周棠。

    发热期不会令人失忆,裴寂容说出她的名字时,尽管神志不清,也还记得她近来似乎很忙。

    他想对医生说别告诉周棠,但话未出口,一些不好的记忆就涌现出来,想起之前与格兰特的交谈,他念头一转,没有将阻拦的话说出口。

    周棠对格兰特没有兴趣,但是其他人呢,她在警务部里,或者……总会遇到合心意的人,到那时,他……

    出于种种想法,裴寂容没有阻止母亲联系周棠。

    她其实不必做什么,说什么,见到她没多久,他就已经渐渐镇定下来,甚至能感到躁动的信息素微微平息。

    但发热期不同往常,毕竟还是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

    镇定——只是思考能力稍微回笼,裴寂容仍然情难自抑,他几乎有点感谢这段痛苦的发热期,它带来了太多冲动,而冲动有时也意味着勇气。

    “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裴寂容终于将未尽之言补齐。

    他的眼睛被泪水彻底的洗过,明亮,热情,富有神采,可以说是一次冲动之举的绝佳注脚,但除开表露心迹时的轻吻,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只是克制地用嘴唇贴了贴她的手腕。

    “你不愿意再相信我,所以,刚才也觉得……我只是在说梦话吗?”

    这个问题有点直白。

    周棠又把那个突如其来的爱字拽回来想了想,斟酌着说道:“我并不是不相信您,‘爱’的内涵有很多种,您也许混淆了亲情和……这不重要,我说过很多次,您不必耿耿于怀。”

    裴寂容抓住她的手腕:“不,我没有混淆。”

    “好好,我知道了,那就太好了。”周棠立刻放弃理性思考,顺着说下去,“我当然仍然爱您,我不会走的,我会留下来陪您。”

    裴寂容盯着她,片刻后,有些无力地松开手指。

    他不知道周棠为什么对这个观点如此坚定,无论他怎么解释,多么直接都没用,到底该如何让她回心转意?

    周棠见他的状态还算稳定,觉得已经初步完成任务,打算出门找医生,开口道:“我先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保持冷静,哥哥……”

    听到这里,裴寂容骤然打断道:“别这么叫我。”

    说完,他不等周棠做出反应,就偏开脸,手指更加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袖,指骨泛白,手臂的线条绷得极紧。

    周棠不再说了。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回想着刚才说过的话,在心里轻轻叹气。

    那不是全然出自真心,她当然不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裴寂容弄不清自己的想法,私心上也希望他的想法确如其言——第一个瞬间她真的相信了。

    但她真的已经向他确认太多次了。

    裴寂容对她没有爱情——这个结论已经在周棠心中扎根,生长为牢不可摧的巨树,一旦试图撼动,引起的只是无穷无尽的不安和怀疑。

    周棠拍了拍他的手背,缓声道:“好了,别这样。”

    事实证明,医生的主意完全不可行,继续留在这里,别说裴寂容了,就连她自己也快要沉不住气,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她担心自己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气话。

    周棠想了想,还是收了个尾:“您不用担心我会永远离开您,我们是兄妹,我是您的妹妹,这层关系永远都在,我不会真的一走了之的。”

    “我们不是兄妹。”裴寂容的声音有点哑,但语气冷静,“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周棠,别再这么叫我,我不是你哥哥。”

    他的语调太沉,周棠以为他是不顺心了终于要生气,一时间也感到心头火气,没能稳住情绪,一句“那就别来找我”已经说出一半,才被理智强行压了回去。

    “……您怎样想都可以。”周棠揉了下眉心,“那我先走了。”

    但是裴寂容在这时拉住了她。

    “我们不是兄妹,我不想再继续做你的哥哥,别再用这个理由,对我……”

    裴寂容在说第一句时还很冷静,但越往后讲,声音里的颤抖就越发明显,到最后终于讲不出话,闭了一下眼睛。

    “我该怎么向你证明?这样也不够吗?”

    他抬起手,自上而下地解开衬衫的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