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卫东没有回答,只是简单地抬手,掌心冲自己的方向推了推,示意徐纠靠近。

    徐纠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凑了上去。

    人群像流水,曹卫东就像小河中间的巨石,沉在原地为河水分流,左右臂膀擦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肩膀,徐纠不想被水冲走就只能两只手扒在曹卫东身上。

    曹卫东俯下身子,不叫徐纠总是仰头抬眸,而是主动的更加贴近徐纠。

    接着机会,抵在徐纠的耳边,吸了一口气,迟迟没有呼出。

    还是很香。

    是打了厚厚一层香水用来掩盖身上烟草酒水气息矛盾的味道,对于旁人而言是香得刺鼻,但对曹卫东而言是独属于徐纠个人的气味标记。

    在此之前,曹卫东只闻得到尸体的腐败与化学药剂的酸臭。

    徐纠的眼珠子向侧斜了斜,期待着曹卫东会说出什么话。

    曹卫东抓住了这双偷偷窥视的双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甚至比徐纠本人都清楚,徐纠在期待什么,期待从他嘴里听到何等恶劣的话。

    徐纠会被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激怒震慑,但在皮囊裹住的猩红血液却会因为那句话兴奋地加速流淌,快感渗透进经脉中蔓延四肢百骸。

    曹卫东比谁都清楚。

    所以这一次。

    曹卫东抓住凑上来的耳尖,酝酿片刻,欲言又止,直到徐纠期待感拉到最满高潮的瞬间——

    他吐出了不久前含住的一口气。

    一口气灌透徐纠的耳朵,捅穿他的耳膜,深入他的大脑。

    一抹轻飘飘的气,却变成最尖锐的矛,一击贯穿徐纠虚假的恶意,一把插在徐纠的眼睛里,害得他瞳孔猛然紧缩,连同心脏一起停摆。

    徐纠望向曹卫东,曹卫东的眼睛跟镜子似的,把徐纠剥开赤裸裸的盛放,照得一清二楚。

    曹卫东以为徐纠会怒、会羞,会猝不及防地打过来一耳光。

    但曹卫东的期待也落空了。

    徐纠很平静,平静得像死了一样。

    因为——

    被人看穿的感觉,真的很爽啊。

    爽死了。

    曹卫东知道他在犯贱,他也在期待曹卫东看穿他的犯贱,一口气直接把蒙在两人之间薄薄的一层雾吹散。

    徐纠缓缓地低下头去,把视线聚焦在自己的两腿之间。

    硬了。

    片刻后,徐纠还是那副镇静的模样,自然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捏在手里抛了抛,再牢牢地握住冲曹卫东挥了一下:“我出去抽根烟。”

    不等曹卫东回答,徐纠转身便走。

    从后面看,徐纠离开的姿势有点怪异僵硬,走的时候一脚高一脚低,没走两步便抬腿迈大步奔跑,窜出去几米一个拐弯爆冲进人群里消失不见。

    “伤情鉴定出来了。”两位身穿警服的中年男人从人群里走出,走向曹卫东,一张鉴定报告拍在曹卫东眼前。

    “潘宇愿意花钱调解,你这边怎么决定的?”

    曹卫东干脆利落道:“起诉。”

    “可他愿意支付调解费,他家有钱费用好商量,不再考虑考虑?”

    曹卫东不为所动,接下来的话全是说给自己听,看的方向也是徐纠离开的方向:

    “我会起诉他故意伤害致残,不接受调解,最低也是一年半。”

    曹卫东拿好自己的上诉材料收进背后的黑色背包里,黑包的夹层里不仅有玻璃瓶,还有整整齐齐码好的六千块。

    “还有事先走了,谢谢。”

    曹卫东撂下话转身离开。

    临近傍晚的时候,曹卫东走去学校周边的一块城中村里,房子的墙上全画上大大的拆字,这里的人已经搬空,只剩空屋在。不过因为h市近几年的发展方向突然换了一边,于是这一地方也就搁置。

    曹卫东踏入这块亳无人气的死村第一反应是:很合适。

    房东见他来了给他递了根烟,曹卫东接下收进口袋里。

    “是名牌大学生呀!怎么想着租到这里面来的?我这是仓库哦,要住的话我有更合适的房子嘞!就在那边的安置房里。”

    “安静。”曹卫东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望着眼前愈来愈狭窄的小路,在楼栋与楼栋间穿梭。

    忽然一下视线开阔,房东停下,指着面前一栋甚至还没装修过的毛坯房,一看就是圈地赚拆迁房的房子,甚至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窄小的铁门。

    “到嘞!”

    曹卫东看了一圈周围,这附近还住了几个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再往外看窗户全黑洞洞的,只有这一块还有水和电,所以不愿意搬走的全都扎根在此。

    曹卫东走进仓库里,反手关门,房东想跟上,却砰地一下和铁门来了个怀中对撞。

    “哎哟,现在的学生性格都这么怪了吗?”

    铁门关上的瞬间,也就关死仓库里所有的光,黑得纯粹彻底,伸出手只摸得到黑暗,同时连声音都被隔绝。

    四周静悄悄的,又黑洞洞的,把感官里的所有内容全都抹杀剥夺,只剩双脚踩在地上踩出闷闷的踏响声证明这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曹卫东想象着把徐纠丢进来,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在四方墙壁和上下底板都是没有打磨过的粗糙砂砾的毛坯中自己摸索。

    会害怕吗?

    他会在这里或站着、或跑着、或跪着,把自己撞得、磨得头破血流吗?他会大哭大嚷着求放过吗?

    可徐纠是想死的,不一定会害怕。

    那徐纠被关进来的时候该会有什么表现?期待吗?

    曹卫东用力地深呼吸一口气,以痛苦作为养料孵育出来的欲望总是格外的令人餍足。

    或许徐纠兴奋的振臂呼喊:“轮到我了!”的可能性更大。

    曹卫东觉得,他定会卯足了劲往墙上贴,头上的粉毛是黑是粉分不清恐怕最后都会变成红色,他会一下一下磕磕碰碰,把自己砸得血肉模糊,然后兴奋地寻找自己的踪迹,把这份疯狂当成红色的油漆抹在自己身上。

    就像当初拿出榔头沾着红漆,将没能关住他的仓库里画上一个笑脸一样。

    曹卫东反手把铁门拉开,再一次将房间里的东西收入眼底,什么都没有,只有最里面两面墙的夹角处有一间狭窄的砖块隔断的卫生间。

    “怎么样?”房东点了支烟抽,拍着胸脯开始自吹自擂:“你别看是简陋了点,但是你自己动手改造的空间很大啊!你们年轻人喜欢养狗养猫的,我这就能养,完全不用担心家里被拆,也不用担心扰民,多方便啊!”

    曹卫东扇了下面前的空气,挥开鼻子前面熏人的烟臭,望着仓库里的深黑,短声道:

    “我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