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21
回程的路途不再变得那样漫长。
亚希子虽是在看着窗外的景象, 手却被另一人紧握着,冰凉的指尖逐渐生出了暖意。
她从前有一上车就要睡觉的习惯,如今也变了, 估计是每天的无所事事让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床上睡觉,日夜几乎就要颠倒的原因。
睡眠是她最不缺的东西。
将近一年半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
五条悟正低着头给家入硝子发讯息,耳边忽然响起了亚希子的声音。
“悟,你等会儿有空吗?”
“有。”五条悟关上手机,问道:“你想去哪儿?”
亚希子扯出一个笑容。
“能陪我回一次家吗?”
五条悟怔住。
他显然没想到亚希子会提出再次回到那个地方——曾经的家, 她真正的家。
她看出他的犹豫, 挠了挠他的掌心以示没有关系了。
“我觉得,我可以面对了。”她说。
五条悟没有回应, 良久, 他才朝司机报出了地址。
“是。”司机急忙调转车头。
是真的没有关系了吗?
亚希子其实是没底的, 不然这么久也不会没回去看过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轿车驶入熟悉的道路,绕过熟悉的十字路口, 最终抵达了目的地。
司机下车, 为他们打开了车门。
亚希子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缓缓地,无比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心,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她抬头, 望向了那栋房子。
门牌上印有“夏油”的字漆由于长时间无人擦拭, 已经脱落斑驳, 乃至生锈。
热意瞬间凝聚在了眼眶之中。
现在是白天, 她却担心一打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
然后,她会看到那个站在楼梯口的身影。
站在门口, 亚希子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较劲,思量了许久才去拿口袋中的钥匙。
然后,就在将钥匙插入匙孔的那一刹那,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好久没来这里了,陪我去附近逛逛吧。”五条悟说:“想去你学校附近那家甜品店。”
亚希子顺着他给的台阶下,点了点头,然后戴上了口罩。
新闻每天都在更新,那桩惨案也已经被人们渐渐遗忘,但只要去人多的地方,她就会戴上口罩,像是一种条件反射的习惯。
现在正值高中放学时间,街头随处可见边走边聊天的学生,那家甜品店也因此人满为患。
五条悟一出现在门口,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亚希子听到他们低声地议论他“好高”或者是“好帅”。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注目礼,确定还有位置后,拉着亚希子的手就进了店内。
隔着一层口罩,她都能闻到那股混合着轻微咖啡味的香甜气息。
他们在角落的位置坐下,亚希子下意识环顾四周,确定没有熟人才肯摘下口罩。
“认识你的人早就毕业了吧?”五条悟道。
话虽如此。
亚希子说这是习惯。
自从那天之后,她养成了很多习惯,戴口罩和观察人群只是其中之二。
五条悟点了几个蛋糕,还有一个可露丽和一杯黑咖啡,和第一次来时一样——亚希子还是不太能吃甜食,必须得用有苦味的食物中和。
她尝了一口可露丽,还是原来的味道。
这家店重新装潢了一番,外观提升的同时服务却没有及时跟上,不然也不会只有两个服务生在店内窜来窜去,忙得焦头烂额,“这位客人,非常不好意思”的声音时不时传入耳朵里。
“真忙啊。”五条悟不由感叹道。
年轻的服务生端着三盘蛋糕,依次在客人的桌上放下,并附上“客人,请慢用”的甜美嗓音。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早已适应这种状况,但脸上浮现出的淡淡死感说明她并不从容。
当她抬起头看见门口的女生时,如同看到了救星,声音都扬了起来:“纱织姐,你怎么来了?你不回学校吗?”
近藤纱织边走边说:“明天才开学呢,没事就过来了呗。”
“我们都要忙不过来了,痛恨没有八只手。”另一名服务生道。
近藤纱织调皮地冲二人眨眨眼,笑道:“所以,老板派我来拯救你们啦。”
听听,多么令人安心的话语。
她的目光笔直地落在前方,压根没注意到角落有一个人在听到她的声音时,身形顿时一僵。
“要走吗?”五条悟低声问道。
亚希子愣住几秒,摆了摆手。
她的口罩才戴上一半,原本朝着更衣室走的女生在人群中捕捉到那头惹眼的雪发,倏尔转换了方向,径直朝这边走来。
“诶,竟然是五条君吗?好久不见。”声音落在了他们的头顶。
能在这里偶遇熟人,近藤纱织的语气自然是兴奋又讶异的。
五条悟也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近藤。”
近藤纱织本想说些什么寒暄的话,视线移到了他身旁的女生身上。
她戴着口罩,感受到他人的目光,正一个劲儿地低下头,用长发挡住眼睛,试图避开。
看不清面容,单从眉眼就能判断出是个美人,还像极了她最熟悉的那位,就连发色也一模一样。
近藤纱织看着五条悟的眼神骤变,从欣喜转变为锐利。
眼眸之中清晰地倒映出一个词语——垃圾。
她的五官皱作一团,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又不免为死去的好友愤懑不平。
于是,她问道:“五条君,你觉得这样很深情吗?”
五条悟挑眉。
近藤纱织:“我一直以为这是电视剧才会有的桥段,真是没想到啊,你竟然会为了维持你的深情人设去找替身!这是什么渣男行为?果然,你们这种大少爷根本就没真心可言。”
五条悟:“”
亚希子:“”
她的声音很大,大到店内的顾客都忍不住侧目。
八卦是人类的本性,更何况是在面前上演。
近藤纱织无视两人的神情和其他人好奇的目光,红着眼睛继续输出:“亚希子还尸骨未寒,你就找一个跟她长得差不多的顶替,你太不尊重她了!你就不怕被她知道了,晚上来找你算账吗?”
“尸骨未寒”的亚希子捂脸。
五条·故作深情·找替身·没有真心可言·悟倒是毫不在意周围人奇怪的眼神,甚至翘着二郎腿笑了起来,笑得像个渣男。
他搂住身侧女生的肩膀,往怀中一带,随后淡定发问:“所以呢?难不成我这辈子就得守着一个死去多日的人,不能另找新欢吗?”
“近藤,你太严格了吧,我才二十岁不到诶。”他嗤笑一声。
近藤纱织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世间所有恶毒的词汇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攻击力。
她猛吸一口气,在原地狠狠跺了几下脚。
两名围观的服务生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那个,纱织姐”
“还有客人在看呢。”
二人小声提醒着,近藤纱织胸腔里的怒火才看在客人们的面子上,勉强被压下。
随后,她换上标准的笑脸,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更衣室里。
亚希子也呆不下去了。
“我们走吧。”她扯了扯五条悟的衣袖。
五条悟似乎还沉浸在刚刚那出戏之中,意犹未尽。反正蛋糕也吃完了,他随手揉了揉她的发,“走吧。”
直到他们结完账,近藤纱织才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其中一名服务生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状似无意的问道:“纱织姐,你认识刚才那两个人吗?”
“怎么了?”近藤纱织收拾着五条悟他们桌上的餐盘,没好气地反问。
服务生:“没想到男的是那样的人啊,虽然长得帅,但是找替身,真替你的朋友感到不值。”
近藤纱织的手偶然间碰到了陶瓷杯,杯中残留的一点咖啡在晃动中散发出苦涩的气味。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这两人都点了些什么。
服务生回忆了片刻,道:“几份蛋糕,一份可露丽,还有什么饮料来着?”
“一杯黑咖,对吗?”近藤纱织问。
“对。”
听见肯定的回复,近藤纱织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就那么怔愣在原地。
她蓦地回过头,店外早就没有了她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亚希子率先上了车。
眼下只有近乎密闭的空间能够让她激动的心平静下来。
“还回去吗?”五条悟问。
亚希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镇定地推开那扇门。
她只是以为自己可以。
“也不告诉近藤?”他又问。
亚希子轻声道:“算了,她过得挺好的,我干嘛非要去打扰人家,还要解释来龙去脉。”
五条悟不发表任何意见。
亚希子平复完心情,再度抬眸看向身侧的人,忽然想起他在甜品店里的那些话。
她说:“其实,我挺欣慰的。”
“嗯?”五条悟有些莫名其妙。
“就是你说的那些话啊。”
“找新欢那个?有什么好欣慰的?”他不理解。
亚希子说:“我要是真死了,悟能够很快忘掉我,然后继续好好地生活,我难道不该感到欣慰吗?”
五条悟哽住。
“你分不清玩笑话和真话的吗?”
亚希子歪头:“什么?”
“我那些话”
他乍然间意识到即将说出口的话略肉麻,难以启齿。于是在最后关头索性顺着她的意思来,还用的相当漫不经心的口吻。
“是啊,我会马上忘掉你。不就是一个初恋,我也不会找跟你长得像的,省得你自作多情以为我还记挂你。”
亚希子垂眸,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五条悟用余光观察着她的神情,还以为她会因此难过,那安慰的话语几乎就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这样就好。”她微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我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你不记得那当然”
“闭嘴。”
五条悟的神色在霎那间变得冰冷,毫无耐心地打断她。
亚希子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麻烦你说这些话的时候问问自己的心。”他冷冷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嘲讽:“当你的心真的蛮可怜,总是在紧要关头被主人刻意忽视。”
亚希子想出声为自己辩驳什么,一只手飞快捏住了她两边脸颊,往中间一挤。
虽然力度不大,但能够阻断她的话语。她的双唇被迫微微张开,发出了“唔唔”的声音。
“这些暂且都不谈。接下来的话好好听着,我就问一次,回答我想还是不想。”
他定定望着她的眼睛,问得很认真:“你想不想重新开始?”
第22章 Chapter.22
“重新开始”对于一个身处低谷的人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但也需要有莫大的勇气,抛弃从前,才能迎来新生。
亚希子怎么会不想呢?
起初, 她还想去旅行,在旅程中慢慢淡忘。身边的人都支持她,可就在打包行李时,她退却了。
她没有办法悠闲地欣赏美景,也迈不出那一步, 更无法释怀。
“我想。”亚希子犹豫了片刻, 说:“但是”
“够了,”五条悟道, “慢慢来。”
亚希子猜测不到他会用什么样的方法让她重新开始, 面上固然镇定自若, 心里还是隐隐期待着。
一个星期后,五条悟回来时将一叠文件甩到了她的跟前。
当时的亚希子正在喝着牛奶,见他来势汹汹, 下意识将这份文件划进了“十分重要必须现在看”的范围里。
她当即放下手中的杯子, 开始专心看起来。
头几张纸的内容, 是一所位于埼玉县的高中最为基本的资料。亚希子一张接一张地往后翻看着,当看到印有她人脸的个人资料时,她的目光不禁凝住了。
姓名那一栏出现的,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星野未咲。
出生年月日还有家庭状况也是如此。
瞬间, 她就领悟了五条悟的意思。
“四月份开学就是高三, 你要是觉得太早了, 可以再推迟一到两个月入学。”
五条悟的声音从沙发那里传来, 他看着电视,百无聊赖地转着遥控器:“房子也找好了, 随时入住。”
亚希子沉默不语。
她凝视着手中除面容外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个人资料,内心纠结不已。
改名换姓,就算重新开始了吗?这仅仅只是第一步而已,但如果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连开始都不会有。
良久,她道了声“好”。
这所高中不在东京都内,意味着见到五条悟的时候要更少了。但近日的种种经历,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让她焦虑的心渐渐平复。
恢复最熟悉的学生身份,就当下而言,似乎是最为妥当的选择。
前往埼玉的那一天,五条悟出任务没能来,亚希子只见到了五条家的司机,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同住多天的赤羽萤站在门口送她,顺便帮忙把行李放进后备箱,边嘱咐道:“埼玉那边不用太担心,有人会暗中保护你。虽然我觉得那个夏油杰已经放弃杀你了,毕竟他挺忙的。”
乍然听到“夏油杰”的名字,亚希子怔了一瞬。
也是,身为诅咒师的他应该很忙,忙得肯定想不起她这么一号人物。
她很快调整好情绪,问道:“那你呢?”
“怎么啦,你想我陪你?我可是要出任务的。”赤羽萤很享受被人惦记的感觉,下意识撩了撩刘海,道:“有空去看你。”
亚希子笑着摆摆手:“不用,你有空的话还是先把感情的事情解决一下吧。”
最近几天,她时常听到赤羽萤激动的声音,应该是在和男朋友打电话吵架。
赤羽萤“切”了一声。
亚希子坐上车,赤羽萤忽然凑到车窗前,敲了敲。
“怎么了?”她摇下车窗问道。
赤羽萤的面色略显尴尬,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组织好语言。
她清了清嗓子,诚恳地说道:“跟你道个歉。”
“什么?”
“一开始没有很尊重你。”赤羽萤解释道:“因为我不小心听到了长辈议论的那些话,就先入为主了。”
亚希子愣了愣,“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
赤羽萤长舒一口气。
“那一路顺风,亚希子。”
初到埼玉,亚希子可谓是百般不适应。
首先是姓名的变化,老师和同学称呼她“星野”时好几次都没能反应过来,她总会在那一刻陷入短暂的恍惚与茫然之中,差点被以为是耳朵不行;其次就是学习进度有些跟不上,每一次课堂提问和考试都成了压力来源。
虽然都是学过的知识,但那也是之前的事情了,捡起来还是有困难的。好在她身边的人都很耐心,而且很热情。
有几次五条悟打电话来时,她还在和同学在咖啡厅里学习。
在学校的日子总是平静却又充实,亚希子想起那一天的频率越来越低,只是偶尔在同学们提及父母的时候,她的心脏还会不由自主地钝痛一下,但已不再像最初那般尖锐。
这都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
她已经踏出了第一步,慢慢来就好。
**
“你怎么来了?”
这天,亚希子像往常一样,放学后在图书馆自习了一会儿才回到住处。
她走出电梯,才摸出钥匙,就看见了正站在家门口,无聊到看楼下小孩荡秋千的白发男生,不禁疑惑问道。
五条悟早就发现了亚希子的存在,此刻却是不急不慌地侧眸,语气掺杂几分哀怨:“亚希子,我等了你好久哦。”
“你居然没钥匙吗?”
亚希子打开门。
“我为什么会有钥匙,我第一次来诶。”
五条悟跟在她身后,佯装委屈:“你见到我就这个反应吗?”
亚希子边换着鞋,边敷衍地抱了他一下:“好啦,给你准备了鞋。”
五条悟低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俯身打开鞋柜,长度恰好的短裙裙摆随着动作在膝盖下方灵动地摆动摇曳,露出一节白皙细长的小腿。
然后,她将一双崭新的,正是他尺码的蓝色拖鞋摆在了他的跟前。
见他没反应,亚希子疑惑地抬头。
五条悟打量着她身上的制服,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道:“这身制服比以前那身好看。”
“制服的区别不大吧,”亚希子拍了拍裙子,“是不是我以JK的面貌示人你就不习惯了?”
五条悟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换上鞋,“哦,这样吗?”
“不然呢?”
亚希子将掉落在地上的抱枕捞起放在沙发上,身后传来他轻快的声音。
“亚希子,你现在这个样子好适合被欺负哦。”
“欺负?”
请问这之间有逻辑么?
忽然,一只强有力的手环住了她的腰身,她还没从思考中回过神来,整个人就被凌空抱起,轻轻丢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当被五条悟压在沙发上挠痒痒,痒意难耐得快要笑出眼泪时,亚希子只能用手拍他,试图以此阻止他的恶劣行径。
他看着她在沙发上翻来覆去,身体也愈发软绵绵地陷进里面,便停止动作,仅用了一个手掌就包裹住了她的双手,“带你见个人,见不见?”
亚希子轻咳两声,想坐直身,但腹部因为笑得太久而感到酸痛,使不上劲,只好作罢。
“谁?”她问。
“一个幼年老成的小朋友还有他温柔可爱的姐姐。”
“什么鬼形容词?幼年还能老成?”亚希子不禁吐槽道。
五条悟:“见了你就知道了。”
亚希子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由于要去看小朋友们,她特意在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才肯上门。
现实证明五条悟说的果然没错。
眼前拥有着海胆头的伏黑惠小朋友看上去的确有几分幼年老成,他才六岁,酷哥气质就已经初显。
“你好,星野小姐,我是伏黑惠。”
伏黑惠听完亚希子的自我介绍后,冷淡地打了个招呼,继续低头为手臂上的伤口消毒。
反倒是他的姐姐伏黑津美纪要活泼许多,对于初次见面的亚希子会露出孩子特有的好奇眼神,就连介绍自己时的语气也很兴奋。
五条悟像是为了满足她好奇心似的,又追加一句:“她是我的女朋友哦。”
伏黑津美纪闻言,“哇”了一声,伏黑惠擦酒精的动作顿了顿,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叫‘未咲姐姐’就可以啦。”
亚希子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她闻到从厨房传来的香气,问道:“你们是自己做饭吗?”
伏黑津美纪:“对,一般都是我做,惠打下手。”
这么小的孩子就会做饭了。亚希子很难不去拿幼年的自己和他们对比。
“但是今天煮的饭可能不够。”伏黑津美纪朝着厨房的方向,略苦恼地说:“要是知道你们会来,我就煮多一点了。”
五条悟俯身安慰道:“没关系啦,津美纪,我们有饭吃。”
“对,家里已经做好了。”亚希子顺势说。
“真的?”
“真的,我们下次再来尝尝你的手艺。”
伏黑津美纪只好点点头,“那好吧。”
直到被伏黑姐弟送出门,亚希子才抬头看向身边的男生,问道:“等会儿吃什么?”
“你不问点别的吗?”
“问什么?”亚希子道:“我知道他是伏黑甚尔的儿子,也知道你杀了伏黑甚尔。”
“”
五条悟沉默了。
不过亚希子一直都是这样。
对于不感兴趣的事情,她不会多问;就算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也不会挑明。
“算了。”他说:“你有想吃的吗?我还不是很饿。”
亚希子:“那就随便吃点吧,我上次做酱油拉面成功了。”
“真的假的。”
“试试呗。”
通过自己生活了一段时间,亚希子自认为厨艺得到了显著提升,至少不会炸厨房以及做饭中途灵机一动。
她一回到家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动手煮面。
客厅传来笑声,是电视机发出来的,五条悟在看美食节目。
半个小时后,节目结束,亚希子还在厨房忙碌。
五条悟出于对拉面的好奇,起身走进厨房,一眼就看见她手边放着一碗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食材做的东西。
听到脚步声,亚希子回头,微笑中透露着尴尬:“酱油放多了,而且面煮糊了,我打算重新做。”
万万没想到,还是翻车了。
“咦,我看看。”
五条悟执意要近距离查看失败品的模样,亚希子用手遮住碗挡住他的视线,但发现这样无济于事,又又伸手去遮挡他的眼睛。
他轻轻眨了眨眼,她的掌心传来一阵酥痒。
亚希子的手向上滑进他的发丝之中,不是想象中刺挠的感觉。
他顺势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看着那碗失败品道:“真可惜,确实是没救了。”
“其实,也不是非得吃面。”
亚希子真切地感觉到他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脖颈边,携着一丝淡淡的温热,一股暖意在耳边缓缓蔓延开来,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失神的片刻,他在她的耳边低语:“明天是周末,我今晚留下来陪你怎么样?”
亚希子那原本紧紧抓着他衣领的手,在听见这句话时,骤然舒展开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偏头,用一个绵长的吻作为这句话的回应。
第23章 Chapter.23
有了今晚翻车的经历, 亚希子一时半会儿提不起做酱油拉面的兴趣,索性烧了壶水,泡了两碗方便面, 随便对付两口。
吃过饭,五条悟很自觉地包揽下收碗筷和洗碗的任务。
亚希子还记得恋爱初期时对他的印象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自理能力应该很差。
没想到现实却截然相反,这人至少在做饭方面比她强很多。
电视在播放言情剧, 男女主之间不知道在为什么小事情发生争吵, 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戳心,非要争出个胜负来。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观看着,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亮了。
她伸手拿起查看。
【伊藤:星野同学, 打扰了, 请问你现在有空吗?我有重要的事想要和你说。】
伊藤是她的同班同学,印象里还挺腼腆,两个人也就是一起值过日的关系。
亚希子出于礼貌回了一句请说。
【伊藤:我这么说可能有些突然。其实我在星野同学转学第一天就注意到你了, 但是你没注意到我。这都没关系。】
在这个班级里知道她有男朋友的同学很少, 貌似只有几个算是交好的女生。
“亚希子, 在干什么?”
洗完碗的五条悟从厨房走出来,看到的就是女友盯着手机蹙眉头的模样,猜测是在为什么消息苦恼。
亚希子愣了几秒, 道:“回同学消息。”
“一个不是很熟的同学。”
她回答完, 将目光再度转移到屏幕上, 伊藤已经发来了新消息——
【伊藤:所以, 可以和我交往吗?】
“什么嘛, 又是表白啊。”
五条悟的语气听起来大失所望,似乎对这种“不自量力”的男高中生已经见怪不怪。
“你又偷看。”
“抱歉啦, 无意中瞟到的。”
亚希子没接话,已经拒绝出经验来的她编辑了一段不伤害对面自尊心的话,火速发了过去,内容无非就是对方很好,可是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以后大家还是同学。
对面很快就来了回复,礼貌也足够真诚,表示以后不会骚扰她,希望她和男朋友每天开开心心。
五条悟也不好奇她具体发送了什么,而是紧紧挨着她坐下,随手开了一罐汽水,一口气喝了半罐。
这家伙,成长了啊。
当年那个对自己的醋意丝毫不掩饰,并且当着喜欢她的男生面前自夸的五条悟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这段感情,以及对她都相当放心的五条悟。
心中不免泛起些许惆怅。
“对了,你先洗还是我先洗?”亚希子随口问道。
吃完饭就该洗澡,然后玩会手机睡觉。
“你先吧。”
五条悟说完,又追加一句:“洗完之后记得把水温调一下,我可不想被你的洗澡水温度攻击。”
这句话瞬间将亚希子带回了那个夏天——
瓢泼大雨,浑身湿透的三人。
被她的洗澡水温度攻击了的五条悟,以及看着他们打闹的夏油杰。
原来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的她只觉得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夏天,谁能想到此时此刻她居然在怀念,顿时百感交集,感叹了一句“你竟然还记得啊”。
五条悟又喝了两口汽水,侧脸问她:“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在装傻充愣。
亚希子摇摇头,不打算解释,道:“没什么。”
这几年她没再留短发,头发已经长到了胸口,五条悟帮洗完澡的她吹头发时,手下意识将其一拢再拢,指缝里满是她柔顺的发丝,像在捧一朵很轻很轻的云。
可能是风力和温度控制得太好,吹到后面,亚希子都被吹生出了困意,连打好几个哈欠。
头发吹干了,他还很熟练地抹完了精油,放她去睡觉。
当然,亚希子是不可能早睡的,她没有早睡的习惯。只不过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就躺在床上玩起了手机,直到五条悟从浴室里走出来,她才立马放下手机,开始装睡小游戏。
五条悟用毛巾擦拭着湿发,没一会儿发端就蓬松了,压根用不着吹风机。他不急不缓地朝着床上那个鼓包走去,虽然知道她在装睡,脚步依然很轻,在床沿落了坐。
亚希子清晰地感觉到床边陷下去一块,熟悉的柑橘味沐浴露的香气在萦绕在鼻尖。
独属于他的气息骤然压了下来。
“诶,真的睡了?”他十分坏心眼地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
呼吸拂过耳廓,仿若带着电流,她含混地“嗯”了一声,自然而然地翻过了身,不打算和他正面交锋。
哪成想,这个举动倒是方便了他下一步动作。
“亚希子,我就当你在邀请我了哦。”
下一秒,空气和他本人一同钻进了被窝之中。
五条悟的右臂环绕着她的腰腹,整个人紧紧贴着她的后背。
亚希子怔了一瞬。
他的体温比平时要更高,似乎有一团灼热气流包围着她的身躯。此时此刻,他的心脏隔着一层肌肤一次一次撞击着她的后背,剧烈而有力。
她装不下去了。
她偏过头,抚摸到他结实的臂膀,脸颊都因他炽热的呼吸而升温。
以往他们都是很有默契地停在这里,给予对方一个晚安吻一同入睡。
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不记得是谁先亲吻的谁。
等亚希子反应过来时,五条悟的指尖已从腹部一路向下,滑倒了大腿内侧,细碎的吻落在她圆润的肩头上。
他的指腹按在她的肌肤上,留下浅浅的,不过片刻就能消失的红晕。
柔软的雪发凌乱地垂落在她的胸前。
“做吗?”他问
早上九点。
闹钟发出单调又尖锐的声响。
亚希子的意识被硬生生地从梦境中扯出,眼睛还未睁开,手臂已经条件反射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准确地摁下闹钟顶部的按键。
她打着哈欠翻身,半睁开眼,在看到近在咫尺的白发和后脑勺时,残留的睡意瞬间消退,睁大眼睛。
…救命。
还好现在的五条悟是背对着她睡的,她记得一开始是抱在一块睡的,可能是半夜双方都觉得太热就自动分开了,不然她肯定会不好意思地捂住眼睛。
亚希子小心翼翼地翻过身,脑海中不可控制地回想起了某些糟糕的时刻,越想越羞耻。
不过他们都快二十岁了,情侣之间发生点什么也正常。她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至于是从哪一步开始没防住她细细复盘。
其实在五条悟询问她之前还能喊停,但他一问出口——看着他的眼眸,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喊停的余地了。
说到底就是美色误人。
亚希子想着,身边传来肌肤与布料摩擦的细簌声,一只手臂搂住了她的腰,将她带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再睡一会儿嘛。”
他还沉浸在梦境中不愿意出来,尾音被刻意拖长,穿插在发丝之间,只觉缠绵不已。
反正是周末,她也觉得无所谓,于是聆听着他的呼吸声,再次闭上了眼睛。
**
这一觉没有睡特别久,但足够舒服。
亚希子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窗外下起了雨,天空都是阴沉沉的,雨滴毫无节奏德敲击着玻璃窗。
身侧的人早已不在,手探过去只有一片冰凉,明明是他提出要再睡一会儿的。
她摸摸鼻子,手臂从被子里深伸出,去捞床尾的睡裙。
四肢都好酸。
这就是对她这个不怎么运动的人的惩罚吗?
她重新穿上睡裙,下了床。
外面很安静,没有除她之外的人的身影,甚至一张字条也没有。
失落感在霎那间填满了整颗心。
亚希子自以为早已习惯了五条悟的的随时离去,毕竟他那样忙,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在一起看电影时,他接了电话就离去的经历,她照样适应得很好。
这样想想,其实也就没什么了。
亚希子转身进了卫生间,还算淡定地开始洗漱。
她瞥道镜子下方一块如白色雾霭的污渍,用空闲的那只手抽了一张纸巾。沾了点水来擦。
待重新恢复明亮的光泽后,她才认真地看向镜中的女生,并且不断转动脖颈调整视角。
睡裙之外的地方还勉勉强强能看,睡裙之内痕迹很多,就连前胸都没被放过。
啊,这个人
亚希子刚升起一丝不悦的情绪,就听见大门被人插上了钥匙。
她探出半个身子去看。
五条悟打开门,手里提着从超市买回来的各种食材。
“醒了?”
见到在刷牙的女友,他大大方方问了一句,完全没有任何的羞涩与尴尬。
亚希子借用望天遮掩内心的害羞:“嗯。”
原来没走啊,还拿了她的钥匙出门买东西了。
五条悟把钥匙和食材放在了饭桌上,径直走到了她身边,将她的衣领往下扯了扯。
亚希子刷着牙的动作一滞,下意识要捂住胸。
不!会!吧!
还来?
然而,他的手只是摩挲着她锁骨之间微微红肿,有些醒目的痕迹,良心发现似地来了一句:“痕迹竟然这么重吗?下次不这么用力了。”
亚希子:“”
她险些被牙膏的泡沫呛住,在满嘴都是薄荷香的状态下弱弱提问:“就不能不留痕迹吗?”
“这个很难。”
五条悟回答得很诚实。
“你不是最强吗?”
他摊开手:“没办法,亚希子那个样子太可爱了嘛。”
“”
亚希子抑制住冲他翻白眼的冲动,只是暂时合上了眼睛。
但不可否认,她还是很开心的。
第24章 Chapter.24
一直到年末, 亚希子都浸泡在这种舒服开心的氛围里。
虽然她忙于备考,但对于第二次备考倒是没有前一回那么紧张,懂得了把事情做好, 结果的成功与否就交给天。成绩的上下起伏已经影响不到她什么。
她闲暇的时候就会去看看伏黑姐弟,一起吃顿饭聊聊天,生活有滋有味还很惬意。
五条悟偶尔来看他们,当惊诧地发现两个小朋友似乎更加依赖亚希子而不是他的时候,略有几分痛心。
2010年的头两个月, 亚希子陆续合格了几所大学, 其中也有位于东京的学校。如果按照以前的想法,她必然留在东京,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执念了。
再三斟酌后, 她选择了一所其他县的国立大学, 位置虽偏僻,但自然环境很好,远离了都市的喧嚣, 很适合现在的自己。
在距离报道还有三天时, 亚希子的行李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只剩下一些个人物品零落地散落在地。
五条悟倚着门框,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将行李箱拉链拉上,中途发现有什么没拿, 又很有耐心地重新打开, 将其装进去。
大功告成。
她坐在地毯上长舒一口气。
眼前的房间已经相当整洁了, 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萤问你真的不需要帮忙吗?她正好在那里有任务。”他说。
“不就是上个大学而已, 我总要自己独立的嘛。”
闻言, 他俯下身,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
“哦?也不需要我送?”
亚希子开玩笑道:“你又不陪读, 你去干什么?”
五条悟:“这不是怕你被某些男生觊觎,我露个面总能帮你挡些烂桃花吧。”
“挡不了一点。”她果断拒绝:“你要是有这个时间,不如去揍你的咒灵。”
他的双手交叉于胸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思考着她说的这句话是否为本人真实的意愿。
过了几秒,他道:“那记得保持通话畅通。”
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确定都带齐了?”他问。
“嗯。”
五条悟的目光在房间内巡视了一圈,见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落下后,打开了衣柜。里面仅挂着几件他自己的衣服,他用指尖扒拉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
亚希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下一刻,他收回手臂。
并不是一无所获,他精准地将一件粉色的内衣从衣柜里勾了出来,轻轻一提,展示在了她面前,还晃了晃——毫无疑问,这是在场唯一一位女性的贴身衣物。
“这是什么?留给我作纪念的吗?”他笑着问。
内衣在他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亚希子见状,立马站起身,伸手去夺回内衣,并且抛给他一个含有警告意味的眼神。
几年的相处下来,他倒是变得越来越爱逗人以及厚脸皮。
“别这么凶啦,亚希子。”五条悟的手搭在她的脑袋上,揉搓了两下,继续道:“如果是作为纪念品的话,我更喜欢黑色。”
“”
亚希子忍住羞赧的情绪,指着房间的门:“你自己走,趁我还不想打你。”
“砰!”门被重重关上。
正在客厅看电视的伏黑姐弟闻声,不约而同看向被推出来还笑嘻嘻的五条悟。
他们今天是被五条悟带来做客的,没想到碰到了这种情况。
所以,要跑吗?
“吵架了吗?”伏黑津美纪小声问。
伏黑惠:“可能吧。”
伏黑津美纪:“五条先生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把姐姐惹生气呢。这也是一种能力吧。”
伏黑惠不语,只是一味看电视。
正在播放的爱情片恰好放到男女主在激烈地吵架,下一秒却又在雨中紧紧相拥,难舍难分。
“啊?”
伏黑津美纪不禁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片段:“不是在吵架吗?”
伏黑惠也难以理解,眼里闪过错愕。
“小孩子怎么能看这么深奥的东西?“五条悟看到这一幕,拿起遥控器,换了频道,边道:“你们该看这个嘛。”
电影变成了画风可爱的动画片。
小孩子们不理解情侣之间有时候的争吵并不是真的争吵了,所以在半个小时后,目睹五条悟像往常那样粘着亚希子说话时,纷纷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爱情真是奇怪的东西
晚上,五条悟带他们去吃了烤肉自助。
这段时间一直奉行清淡饮食的亚希子乍见到荤腥,一下子没收住,成功吃撑,不得不去河边散步消食。
“有那么好吃吗?”五条悟问。
“还行吧,主要是”亚希子忽然顿住。
前方的桥上,是幸福的一家四口。
小女孩大概是走累了,走在弟弟后面,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们的父亲闻声,立即转身,询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脚酸,爸爸。”她鼓起脸道。
男人乐呵呵地蹲下身,“上来吧,爸爸背你回去。”
这样的场景也在亚希子的身上发生过几次。
只不过她当时不是脚酸,而是纯犯懒。夏油宏纵容地背过她两回,后面夏油杰的个子突然窜上去了,背懒惰的她回家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身为弟弟的他头上。
“怎么了?”五条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领悟到了什么,问道:“你也想有人背吗?”
他这句话就是为了缓和气氛,亚希子怎么会不知道。
“不要啦,又没到撑得走不动路那种地步。”
“你在害羞吗?”五条悟扭头去看两个小朋友,问道:“姐姐想要被我背,你们怎么看?”
亚希子:???
伏黑津美纪表示这是很正常的事,伏黑惠回了一句“无所谓”。
亚希子先走为敬。
奈何她走路不快,腿也没五条悟的长,没几步就被跟上了。
亚希子还以为他要因为背她这件事和她纠缠一会儿,没想到他直接握住她的手。
“等等,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话说你是怎么拒绝那个男同学的?”
“嗯?”
“就是叫‘伊藤’的那个。”
“这都过去多久了?”亚希子茫然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回他:“你现在才问?”
五条悟轻哼一声。
“当时问的话不就显得我很小气吗?”
拖了这么久才问也不大方啊!
亚希子哭笑不得。
他不厌其烦地在耳边问关于“伊藤同学”的一切,快把她吵晕了,偏偏他还禁锢住了她的双手,不让她捂住耳朵。
直到亚希子说出“我最喜欢你了”,他才消停。
五条悟就是这样,可爱的时候特别可爱,还能在她负面情绪冒头时就能将其妥善处理。
当然,他也有令人讨厌的时刻,不过那也是可爱的讨厌。
她真的没有办法不喜欢这个人。
**
大学报道日,亚希子一个人坐上列车,下车后搭乘了地铁又转了巴士,终于看到了学校的身影。
网上的评价是真的——背靠大山,面朝农田,胜在空气质量好,偶尔还能看到野生动物出没,新鲜又刺激。
开学第一周忙得晕头转向,亚希子时常在深夜才能回复五条悟的消息,后者没少抱怨她有了新生活,忘了旧人。
她适应得很快,各种意义上的。
没课的时候,她会和几个同学约好,骑半个小时的单车去海边吹风。
那里的海滩很空旷,附近还开了几家咖啡厅和甜品店,很适合点一些食物和饮品,坐着聊聊天,一睹落日余晖。
亚希子爱上了旅行,有好几次还悄咪咪出现在五条悟所在的酒店楼下,一副计划得逞的得意模样,被他用手机记录了下来。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手机相册里都是各种旅游照,仿佛翻不到头。
亚希子对于目前为止的大学生活都相当满意,对于时间的流逝也没有刻意地关注过,她现在已经不怎么会想起从前那些事情了。
大二升大三的春假,亚希子见五条悟在外忙任务,没有见面的可能,索性不回东京,找了一份做铜锣烧兼职,为下一次去北海道攒下经费。
她有做过点心的经验,做起铜锣烧来得心应手,没有花多少时间培训就正式上岗,帮其他员工分担了很多压力。
那一个月里,亚希子做梦都是在做铜锣烧,上班都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发给五条悟的自拍都被他说“微笑有班味儿”。
她看在时薪的面子上懒得计较这些。
这天午后,亚希子照常在调制铜锣烧面糊,然后将其均匀倒在大平底锅中。
由于今天是平日,这个时间点的顾客并不多,她和另外一个姓小野的同事可以称得上游刃有余。
忽然,她听见了顾客的窃窃私语声,应该是在讨论僧人。
亚希子将铜锣烧做好,逐一放进包装袋里。在交到顾客手里,说出“这是您的铜锣烧,有些烫”时,嘴角下意识向上弯起——就算是戴着口罩也必须有这样的微笑。
她静静地目送顾客缓缓离开,正要转身之际,视线中冷不丁闯入一抹身影。
那人的装扮与周遭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他散下的后发被束于脑后,挽成一个半丸子头,身着一袭漂亮却略显古怪的袈裟。
他似笑非笑地和身边的中年男人轻声说着什么,穿过斑马线,径直朝着这里走来。
现在接近四月,春意盎然,亚希子却感觉呼吸进胸腔的空气冷得刺痛,血液也在瞬间被冻结。
她想要转身,可身体仿若被钉在原地。
而那人已经来到了店门口。
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两步,不,准确来说就一步之遥。
他的声音透过玻璃,穿过五年又六个月的光阴,无比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你好,请给我来两份草莓奶油铜锣烧。”
第25章 Chapter.25
亚希子很难不去回想那个夜晚。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接下来的所有动作都遵循本能——低头,转身,去做铜锣烧。
那个晚上, 他说出的那句“这个世界上就不该有猴子”还在耳边回响,他那个厌恶的眼神,历历在目,不记得在梦境中重演过多少回。
他杀过她。
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散发着寒意,是生理心理上的双重抵触。
她怎么可能不去回想呢?
亚希子将铜锣烧打包好, 身侧的小野立即将其递给了站在窗口, 穿着袈裟的客人。
“欢迎下次光临。”她的嗓音很清亮。
夏油杰嘴角的笑意很淡,仅仅是在外敷衍猴子的伪装, 为了显示自己还有最基本的礼仪罢了。
“多谢。”
转身的刹那,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里面另外一个身影瞥去。她背对着他, 就连口罩上方的眉眼都看不清。
他就看了这么一眼,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这个细微的举动被身侧的中年男人敏锐地捕捉到。
他露出谄媚的笑容,询问教主是否和刚才那位女生认识。
片刻后, 他得到了夏油杰乍听是好心, 实则冰冷的回复——
“中村先生, 我个人觉得这件事与你无关。”
言外之意是不要再问了,知道多了没好处。
他是买给谁的呢?亚希子后知后觉地想。
夏油杰对于甜食的兴趣不大,通常不会主动买铜锣烧这一类的点心。
都快六年了, 他可能也有了家庭, 或许是他的妻子, 他的孩子想要吃, 于是就买了两份打包带走。
他在自己的家庭里担任的还是好人的角色吗?
好丈夫, 好父亲他可以当得这样心安理得?
“未咲,你不舒服吗?”
小野的这句话将亚希子从思维风暴中解救出来。
亚希子仰起脸, 面色苍白得宛如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没事。”她回道。
夏油杰并不一定能够认出她,她戴着口罩和帽子,露出来的只有眼睛,而眼睛相似的人多了去了。
她于他而言就是大街上最普通的一只猴子,他也是强忍着对猴子的厌恶买下了铜锣烧。
因为出了这样的小插曲,亚希子一个下午都不在状态,虽然也没出任何差错,顶多就是小野和她的时候说话,她走神了而已。
下班后,亚希子回到了出租房。
她如今从学校宿舍搬了出来,住在附近的居民区里,除了离学校较近这一点值得赞美,其余的只能说差强人意,甚至电梯都没装。
亚希子打算给五条悟打个电话说这件事。可那边的人似乎在忙,没有接通。
等到她准备睡觉时,五条悟才回了个短信过来询问。
【悟:怎么了?】
估计还在忙。
亚希子叹了口气。
【亚希子:没事,就是想你了。】
和他说这件事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无非就是又派遣人过来暗中保护。
何况夏油杰大概率真的不打算再杀她了。
【悟:真稀奇呢,亚希子会主动说这种话。】
【亚希子:】
【亚希子:你就当我做铜锣烧做累了,短暂地想了你一下吧。晚安。】
她放下手机。
几乎一夜无眠。
第二天没有排班,亚希子干脆用了一整个白天补觉,晚上肚子饿了,打开冰箱发现空空荡荡,只好出门购买食物。
自从独居之后,她对于吃饭这件事就不太上心,不是速食食品就是下个料包煮一切,简直不要太省事。
亚希子将单车停好,提着装满食物的袋子走进楼里。
住在这片区域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到晚上七点之后,他们就很少外出走动了,除了偶尔能听见电视机的声音,就连上楼的声响都会显得突兀。
今天更是安静得出奇。
她站在门口,像往常那样从包里摸出钥匙,正要将其插进匙孔,手倏尔在半空中顿住。
不对。
一种被当作猎物、遭人暗暗窥视的惊悚之感陡然涌上心头,寒毛瞬间直立。
黯淡灰黄的墙壁上赫然映出了一道不属于她的人影。
亚希子本能地抬脚。
可就在下一秒,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宛如凭空出现,从后方伸展而来。
紧接着,她的口鼻被一块白布死死地捂住,刺鼻的气味瞬时涌入鼻腔,意识在此刻逐渐模糊。
五年的安逸生活让她放松了对危险的警惕性,让她忘记了自己是个随时可能再死一次的人。
窒息感与恐惧感如汹涌的潮水般,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而她惊恐的呼叫声被无情吞噬,不留任何痕迹。
楼道昏暗的灯光依旧闪烁着,默默见证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
亚希子久违地梦见了夏油杰。
梦里的她一开始并不记得后来的发生的事情,仿佛她真的只有十二岁的心智和记忆。
她梦到夏油夫妇带他们去放风筝。
亚希子没有掌握诀窍,风筝总是飞不高。而夏油杰边跑边放,他的风筝在风的助力下越飞越高,早早就超过了她。
忽然,她听到了一声脆响——夏油杰的风筝线断了。
风筝在空中愈飘愈远,逐渐变为一个小点,消失在碧蓝的天空。两个小孩子茫然无措,无能为力。
亚希子朝夏油明美大叫道:“妈妈,杰飞走啦!”
“是风筝啦!”夏油杰纠正道:“风筝飞走啦!”
下一刻,场景骤变。
亚希子梦见他和那天一样,穿过斑马线,一步一步来到了她工作的店前,在窗口处报出需要两个草莓奶油铜锣烧。
随即,他对上了她的视线。
“姐姐,你还活着呢。”
他面色平静如水,既无惊喜,也没有惊讶,只是唇角勾起一抹冷淡的浅笑,缓缓地道出了这句话。
亚希子睁开眼,视野之中一片昏暗,只能辨别出自己正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杂物间里。
地面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杂物以及一堆不知用途的废品。
感官一并恢复的同时,她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的脸颊紧紧贴着冰冷的木质地板,想翻个身,却惊觉四肢都酸软无力,并且被绳索紧紧绑住,根本无法动弹。
发生了什么?
她甚至都记不起是如何昏迷的。
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意识,思绪混乱得思考不了任何事情。
直到一个名字闪过——
夏油杰。
亚希子恍惚了,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有声音在门外响起。
“这是中村先生对教主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送什么礼物的我都见过,送女人的倒是第一次见。你确定教主真的对这个女人有意思?”
“不会有假,中村先生说教主的眼睛都黏在她身上呢。我们这才敢将人送了过来。”
“这样啊行吧,等教主回来,我会如实向他禀报。”
从这几个人的声音和对话内容判断,外面有三个人,而她本人就是要被送给某个教主的礼物。
等他们走后,亚希子环视了一圈四周,忽然,她的视线被墙角处的酒瓶碎片吸引。
她将身体微微抬起,手脚并用,背腹同时发力,一寸一寸,艰难地向前挪动。才做到这个地步就已经消耗了仅剩的绝大部分力气,她的额头已经有细密的汗渗出。
终于,她的额头碰到了冰凉的碎片,可用其割断绳子又无比耗费力气。
等做完这些,她已经筋疲力尽了,更别提逃出这个地方了。
亚希子靠着墙平复心跳。
她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教主何时回来,也不想去思考为什么会引火上身。
那个人也不知道用的什么迷药,药效这样持久。
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至少得让体力恢复。
她重新拾起掉落在脚边的碎片,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房间的窗户很高,亚希子踮起脚尖都无法够着。如果把杂物堆在一起,可能还没站上去就塌了。
可以利用的东西太少,而且现在并不是一个好时机——她又听见了脚步声。
与上次不同,这次只有两个人。为首那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掺杂一股沉重的压迫感,好似带着无形的重量,一下又一下踏在她的心上,在某个瞬间竟然和急剧的心跳声重合,步步逼近。
他们在门外停下。
随后,有人打开了门。
月光透过门缝倾泻而下,照清屋内景象。
“人呢?”一人惊异地发问。
地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只有被割断的绳子以及一滩血。
他身侧的男人率先向前迈出步伐,温和的嗓音在空旷的杂物间里更显清润。
“中村先生送了什么人过来?”
亚希子浑身僵硬。
攥着碎片的那只手正往下缓缓淌着血。
她甚至可以听到滴落在地的声音,吧嗒吧嗒,和泪水掉落的声音并无差异。
夏油杰忽而站定。
和普通人不同,他的听觉早已在一次次危机四伏与未知较量中,得到了显著的蜕变与进化,任何一丝不易察觉的响动都会被放大数倍。
他早已察觉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而且就藏在
仅仅一门之隔,亚希子的背部紧紧贴在墙壁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大气不敢出。
夏油杰眼神一凛。
不过瞬间,他就稳稳地抓住了那只试图从侧面袭击他的手。
沾满血的碎片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折射出月亮清冷且静谧的光辉。
他抬眼,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跟前这个胆敢袭击他的普通人,眸中有光却无温。
而他唇畔的那抹笑容似乎要更冷。
“这就是中村先生的心意么?”
第26章 Chapter.26
五年多了。
夏油杰甫一看到面前这张脸, 心中翻涌的情感远比他想象中复杂得多。
他不是没想过重逢——那个夜晚,他折而复返却没看见她尸体的那一刻,他就在想, 今后会以怎样的场景再会。
她的变化大又不大。
说大,他能单凭口罩上方的眉眼一眼认出她;说小,她此刻望着他的眼神又是全然陌生的——仇恨的,恐惧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好像也没比他好上多少。
夏油杰记忆中的姐姐连刀都拿不好,时常在空气中比划来, 比划去才敢落刀, 切出来的蔬菜或者水果大小不一,毫无美感可言, 家里人都宠着她, 照单全收。
然而这一次再见, 她手中尖锐的碎片准确无误地对准了他的颈,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地刺了下去。
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 那肯定不能及时反应过来, 不说血溅三尺, 恐怕也得遭受重伤。
“夏油大人!夏油大人受伤了!”
身穿教服的侍从惊叫起来,紧接着走廊上又响起一阵慌忙杂乱的脚步声,几乎就在下一瞬, 门口已经站了好些个人。
有人想要上前, 被其他人拦下, 用眼神示意教主还没下令, 不得妄动。
夏油杰将视线撤回。
被他抓住的手腕在颤抖, 纤细脆弱得只需要一折,就像处理那些猴子时不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 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骨头折断,让她发出痛苦的哀嚎。
血液自掌心渗出,顺着他的手背直流而下,很快浸染了宽大的衣袖。
“无妨。”夏油杰开口道:“我没有受伤。”
他松开了亚希子的手,几人蜂拥而上,将她摁在地上。
她也不挣扎,就那样静静地用下巴抵着地板,一双眼睛被碎发遮住,看不清情绪。
夏油杰莫名想起了那一夜,在他问出是否还有遗言时,她也是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真是无趣。
“找人看着她,不准她逃跑。”
就在所有人以为教主大人会像往常那样将她处理掉时,他却发出了这样的指令。
侍从心领神会,和另外几人递了眼神,匆匆跟上了夏油杰的步伐。
仅凭他这一句话,那些人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女人的重要性。
留着想刺杀自己的普通人,这难道还不重要吗?没想到教主也会因感情而心慈手软。
性命暂时因这句话得到了保障的亚希子被关进了一间客房,虽说有人监视,但也不限制她的行动,偶尔还会询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食物。
据说还有好几只咒灵在屋内守着,不过她看不见,也就不在意了。
很快,“教主大人被年轻女人刺杀”的消息就传遍了教内每个角落。
他们在背后议论时,从来不避着当事人,“不自量力”这类形容词听多了,亚希子早就麻木了。
进来送东西的面孔一换再换,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好奇,似乎都是为了一睹她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亚希子成了真正的猴子。
她坐在软垫上,不禁想起赤羽萤说过的话。
可能真的说对了,夏油杰放弃杀她了,即便她试图杀死他。
她听到他的声音时,明明那样恐惧,却在他即将瞥来的瞬间,将碎片向他颈部扎去,完全控制不住。
明明知道伤不了他分毫。
明明知道毫无胜算,她也不够稳重,不够聪明。
可是当那些血淋淋的记忆被重新翻阅时,她就是想那么做。
早该在那一夜就这样做,放手一搏。
现下,亚希子被困在这个房间里,除了被人和咒灵围观,什么也做不了。
唯一能与外界交流的手机也不见了,现在还在放春假,学校那边肯定是发现不了,只能寄希望于五条悟和打工的地方。
放在她面前的饭摆进来是什么样,撤出去就是什么样,完全感觉不到饿。其余的时间就躺在榻榻米上看天花板,想从前的事情。
这次来送饭的人是一个老婆婆。
她年纪大了,这里的年轻侍从都不怎么待见她,更别提和他们交谈了。
但她的眼神和那些人都不一样,透着一股经过了岁月洗礼的平和,还会对亚希子露出长辈看晚辈的慈祥笑容。
她放菜的动作慢慢吞吞,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她自我介绍姓佐佐木,老伴和独子都去世了,现在孤身一人。
见亚希子不说话,她自顾自地继续说她能从小就能看见咒灵,只不过无法使用咒力。知道自己已经没几年活了,就把全部的身家交给了教主,在教里做一些粗活,希望他以后能帮她找个好地下葬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亚希子在听到这里时,眼中微微有些动容。
“或许他是在骗你呢?”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带着沙哑:“他的话有可信度么?”
佐佐木愣住,随即摇了摇头:“我这把年级,已经不在乎骗不骗的了。教主对我不差,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亚希子突然很想笑。
不知是想笑佐佐木,还是想笑夏油杰。
“无论如何,年轻人要注意身体,好好吃饭。”
佐佐木毕竟是阅历丰富的老人,不在意对面那人面容上一闪而过的不理解,缓缓道:“吃饱了,心情好了,才有力气去想之后的事情。”
她不知道亚希子就算不吃饭也不会饿死,不然可以将菜和饭一放下就转身离去。
但她没有,会说出这番话完全是出自好心。
“谢谢,我知道了。”亚希子低声道谢。
她还是没什么胃口,只随便扒拉了两口,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
被关在房间的第三天,夏油杰派人给亚希子传话,说已经取消了对她的监视。
这意味着她可以教里行动自如——当然,不能逃跑。
这也太高估了她的能力。
“这里很大,星野小姐要是不介意,我可以陪你走走。”
眼前这位名为菅田真奈美的女性看上去并无恶意,还主动提议一起逛逛。
亚希子听见这个称呼,一怔。
“他和你说我姓星野?”
“不是吗?”菅田真奈美问道:“难道不叫‘星野未咲’?”
亚希子摇了摇头。
“我姓‘夏油’,他没告诉过你吗?”
菅田真奈美的神情在转瞬间变得错愕,很明显是被突如其来的信息量惊到了,她又改为了轻松的语气:“骗你的。”
作为唯一一个刺杀教主没成功反而活下来的人,亚希子走到哪里都会收获目光,有好奇的,自然也会有嫌恶的。
在这个教里的大部分人看来,她是肮脏的猴子。
菅田真奈美很有耐心地为她讲述夏油杰是如何接手盘星教,她又是如何被招募进来的。
亚希子只是听着,不发表任何评价。她对这里的美景也不感兴趣,良久,她侧脸问道:“夏油杰呢?”
“教主在开会。”
“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菅田真奈美顿了一下,“当然可以,不过夏油大人现在在开会。”
“我可以等。”亚希子道。
作为外人,菅田真奈美不知道星野小姐和教主之间有什么恩恩怨怨,以至于她一见到教主就要杀他。
她当时抱了必死的决心吗?还是说,她就有那么自信,认为自己肯定不会被杀死?
会议室在一楼,这一路上,菅田真奈美听到了很多议论的声音,不过她身旁的人都不在意,也就不需要出面呵斥了。
越临近会议室,夏油杰的声音越清晰。
亚希子透过窗,看见他坐在长桌的最前端,单手轻轻托着下巴,看似在专注地倾听着他人的发言。
他偶尔会附和一句什么,发言人就会大受鼓舞,继续说下去。
夏油杰发自内心觉得这场会议无聊透顶,如果不是要做做样子给那些入了股的猴子看,他甚至都不会过来。
忽然,他感觉到了一道目光,眼睛下意识朝窗外扫去。
亚希子转过身回避。
不记得等了多久,会议总算是结束了。
门被推开,夏油杰和一众人陆续走了出来。
他无心理会他人的恭维,目光笔直地落在菅田真奈美身旁那人的脸上。
她穿得很单薄,脸庞似乎比上次见的时候要更瘦了些。他知道她不怎么吃饭,心底暗讽这也是她自找的,根本不值得同情。
菅田真奈美上前恭敬道:“夏油大人,星野小姐说想见您。”
“所以呢?你就那么体贴地把她带过来了。”夏油杰斜睨亚希子一眼,道。
菅田真奈美噤声。
夏油杰轻叹一口气,“算了,我也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我也是该和故人叙叙旧。”
他刻意加重了尾音的“叙旧”。
到目前为止,亚希子都是面无表情的。并不是没有情绪,只是被掩藏起来,就算发泄出来也无济于事。
他们来到了夏油杰平日给教徒们讲经的房间。
墙壁中央挂着的三幅宣言格外惹眼——愚者赐死,弱者降罚,强者施爱。
她又愚又弱。
“想说些什么呢?星野小姐。”
夏油杰将袈裟的下摆朝两侧拨开,从容不迫地坐下,朝着门口的人笑道:“不对,是姐姐。我该对你说声‘好久不见’。”
亚希子不语,甚至也没有往前一步。
沉默与压抑感如同粘稠的黑雾,从夏油杰的眉宇之间升起,直至蔓延到整个房间。
他的笑容逐渐褪去,一手撑着太阳穴,闭着眼睛,语气很没有耐心:“我很忙的,既然你不说,那我来和你寒暄寒暄吧。”
“你还和悟在一起吗?”
亚希子望向上方坐着的人,可她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你杀了我们之后又折回,那段路上你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在梦境里来不及问,甚至在杂物间也没来得及问。
现在正好。
夏油杰睁开了眼睛,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显然,他没想到亚希子会如此单刀直入,提起他最不愿提起的事情。
“呵。”
亚希子冷笑一声,也大大方方坐了下来,问道:“回答不了吗?那我换个问题。”
“怎么不杀我了?”
她尝试在他的脸庞上找到那么一点她熟悉的神情,都以失败告终。
回不去了。
在他对着父母举起刀,不,还要在那之前,在他屠杀一百一十二名村民起,一切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她怎么还能有期待呢?
夏油杰闻言,坐直了身,但他坐姿依旧不怎么端正,“因为没必要了,姐姐,你我心知肚明,你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倒是很流利。
“而且有的人死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那才有意义。”
意义?什么意义?
亚希子不懂弑亲的意义。
她听见了什么东西崩裂的声音——她维持到现在的冷静,在这一刻,彻底粉碎成了一地残渣。
而夏油杰还在自说自话。
他感叹道:“姐姐,你要是咒术师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成为真正的家人。”
这听起来可太好笑了。
亚希子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喉咙中溢出,回荡在这一方天地里,听起来空洞又悲伤。
“真正的家人?“
一起看过的电影,吃过的团圆饭,得过的奖励,挨过的罚,共度的十二年这些都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吗?
夏油杰注视着她因为大笑而颤抖的肩膀,眯起眼,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悲悯的神情。
“真遗憾,姐姐。”他说:“留你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很痛苦吧?”
亚希子仰起脸。
出乎意料的,没有伤感的神色。
“是的,非常非常痛苦。”
她很诚实地回复。
“所以,我准备带上杰一起,去找爸爸妈妈团聚。”
第27章 Chapter.27
“怎么, 你要杀了我吗?”
夏油杰细长的眼里透着毫不掩饰的不屑,漫不经心地问道。
可能他自己记不清了,当年他居高临下问话的时候, 也是这副傲慢的嘴脸。
亚希子在说这句话时,嘴角带着笑,语气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骤然想通了的轻松。
她好像真的有这样的打算。
他是咒术师,她只是一个不会死的普通人——在刺杀他未果后,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真的是可笑之极。
亚希子不介意被他嘲讽, 因为这听上去确实毫无胜算。
“杀人偿命,你死了以后, 我也会死。但我不会因为外因死去, 所以到时候可能会选择用水泥浇筑然后沉海吧, 这也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死去。”
她向前走了几步。
“或者把我自己交给政府,为国家做出贡献?”
夏油杰目光沉沉地望着她:“说完了?”
“差不多吧。”
亚希子盯着脚尖,声音很轻。她好像忽然明白父亲说的那句话了, 在这个时刻——
“那孩子太固执, 太傲慢了。”
夏油宏曾声称自己无法理解夏油杰的想法, 却能准确地描述出这个孩子的性格底色。
其实父母也是亚希子最不愿提及的话题。今天她主动提起,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解释。
他连解释都不愿意给,沉浸在自己的大义里不可自拔。
“你到底要怎么杀?”
夏油杰伸开了双臂, 将胸膛展现在她的面前:“我可没有耐心陪你玩‘你杀我, 我杀你’的游戏。”
亚希子抬眸看他:“对我没有任何防备吗?”
他又露出那种熟悉的, 轻蔑的神情, 慢悠悠地反问她:“我需要什么防备?”
“你觉得, 就凭你口袋里那把水果刀能够杀得了我?”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咒灵的监视下,房屋内少了什么, 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亚希子颔首,摸了摸刀柄,答得很干脆:“不能。”
夏油杰轻嗤一声。
不自量力,自作聪明。
他们本来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侧脸回望他。
为什么要用这种怀念的眼神看他?
他们早就不是从前的他们了。
夏油杰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只贴心地嘱咐了一句姐姐,要多加练习啊。
话音还未落,一声仿若能够冲破耳膜的啸音,又像是某种未知生物受困时的嘶鸣,毫无征兆地在背后炸响。
整个房间瞬时被席卷,继而在外面的长廊上肆意回荡。
一股无形的力量如电流般陡然贯穿了他的全身,所有肌肉都失去了控制,变得僵硬无比。
动不了。
心脏处传来细微的疼痛——亚希子用刀锋抵在了他的心脏上,隔着一层袈裟。
只要再用力几分,他就会落得和她当年一样的死状。
他登时想起了被狼盯上的野兔。
它们在这样致命的威胁面前,已经陷入了绝境,所有抵抗都是徒劳的,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她丝毫不受这声音的困扰,毕竟她是始作俑者。
“虽然时间很短,但杀死杰还是够用的。”
亚希子对“亚人”并不是很了解,这个能力还是她无意中发现的,经过几次实验后,证实她的声音对周围的人类有震慑的作用,但只有数秒。
声音逐渐消弭,知觉在一点一点恢复。
刚才的僵硬仿佛是错觉。
“咚。”
水果刀落了地,发出低沉的闷响。
余音还在耳边环绕。
上次没能成功,是因为被他发现;这次没能成功,是亚希子没能下得去手。
夏油杰听见她苦恼的声音,仿佛是小时候听过的最寻常不过的抱怨,抱怨自己粗心,没能获得一百分;抱怨去晚了,没能买到最爱吃的苹果派。
“果然,在这种状况下,我做不到。”
没有恨意支配大脑,也没有恐惧过度引发的破罐子破摔。
她杀不了他,在这样的紧要关头。
弑亲是一件多么需要“魄力”的事情,她注定做不成。
夏油杰伫立在原地。
看着她用颤抖的左手拿起刀,看着她用刀尖抵着他的心脏处,看着她手中的水果刀滑落——哦,他还看见了她手腕上那块表。
和他当年收到的款式一样,只是颜色不同。棕黑色的表带边缘经过长时间的佩戴,已经磨损得略显粗糙,表盘却依旧明亮清晰,平日里定是被悉心保养着的。
——“杰,爸爸给你的。”
久未归家的他突然回到家,夏油宏明明很高兴,但佯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了一句“还知道回家啊”。夏油明美在一旁打圆场,说什么孩子知道回家看看就可以了。
他冷漠地看着他们,摸出了匕首。
——“他每年都有给你准备礼物。”
他真的很厌恶幼年时期到青少年期间的那些比较,也讨厌那些听上去就很伪善的道理。
为了那些猴子,他吞了多少咒灵,目睹了多少同伴的死亡?
咒术师的未来是什么呢?
普通人又一定无辜吗?
他将刀捅进了父亲的身体,当然,母亲也没有放过。
夏油杰忽然想开口说些什么嘲笑的话,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又只觉得喉咙干涩的很。
真没意思,下不了手还搞这一出,不愧是他那个被表弟欺负了也不知道反击,就知道躲在他身后抹眼泪的姐姐。
甚至向他歇斯底里讨要说法的勇气都没有。
明明那么恨他,还说什么自己做不到,无非就是为自己的怯懦找借口
虚伪。
他恶心得快要吐了。
在他说出比嘲讽的话更加更加过分的话之前,在他缄默不语的间隙,只听见“吱呀”一声,亚希子主动打开了门,离开了他的视线。
这样走了也好。夏油杰想。
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
亚希子走在长廊上。
她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过的教徒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纷纷猜测发生了什么事。
风拂过脸颊,带着微微的凉意。如果不是肩上忽然多出了一条披肩,她想,她是不会注意到菅田真奈美的。
“谢谢。”她拢了拢,心不在焉地道谢。
菅田真奈美毫不在意地说道:“这几天又降温了,还是多穿点比较好。”
她是个体贴的人,不去问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也可能是她的身份就决定不该问。
亚希子没有挑起话题的欲.望,正愁着不知说什么,不远处的庭院传来一阵孩子的嬉笑声。
她愣了愣,想起了那两份铜锣烧。
随后,她问道:“夏油杰有孩子了?”
“夏油大人有两个养女。”菅田真奈美回答道。
亚希子向前走着,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映入眼帘,头发一黄一黑,正在荡秋千。
她在柱子后站定,保持着一个足以看见她们,却不会打扰她们的距离。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年多以前,我听说是夏油大人救下了她们,然后一直带在身边。”
菅田真奈美说完,又追加了一句二人都有咒力。
正好是他叛逃的时候,想必就是他最后一次出任务时遇上的。
不难想象,肯定是两个女孩遭遇了村民们非人的虐待,被本就心力交瘁,内心动摇的夏油杰发现,然后屠村,弑亲。
如果他当时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算了,没有如果。就算时光能够倒流,夏油杰也还是会固执己见。
“星野小姐?”
在被菅田真奈美第三次提醒时,亚希子才缓过神来。
“抱歉,我刚才出神了。”她歉疚地说。
菅田真奈美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说风有些大,要不回去休息算了。
亚希子回了声“好”。
她回到了房间,佐佐木跪坐在地上,将切好的新鲜水果一盘盘在矮几上摆好。大概是苹果的切块有些大,她佝偻着腰在矮几上找了好半天,都没有发现水果刀的踪迹。
“不用找了,被我弄丢了。”
站在门口的亚希子一出声,佐佐木顿了顿,随即回过头,“原来是这样啊,星野小姐。”
她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打算点破。
亚希子坐下,佐佐木见她一脸忧愁便想离开,将空间留给她一人。然而,在转身之际,却被叫住。
“请等一下。”
“是。”佐佐木恭敬地应道。
亚希子:“能跟我讲讲那两个女孩的事情吗?”
佐佐木略微沉思,随即问道:“是夏油大人的养女菜菜子和美美子吗?”
“对。”
佐佐木照顾过菜菜子和美美子的饮食起居,所以对她们的事情要更加清楚一些。
在听完陈述后,亚希子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却确实如她所料。
矮几上的苹果散发出甜蜜的清香,但它的断面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氧化现象,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一抹浅褐色。
佐佐木望着对面的年轻女子,她端详着跟前的果盘,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她垂着头,本就瘦削的脸部线条更显尖锐,平添几分憔悴。
夏油杰救下了两个孩子,但杀死了更多的人。
他的命运就此被改写。
佐佐木耐心十足地等候着亚希子开口,没有做任何催促的举止,或者流露出不耐烦的眼神暗示。
良久,她才听到了一句像是感叹的话语——
“这样啊。”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情绪。
“真是麻烦你了。”亚希子说。
或许她早该找夏油杰谈谈,在那个苦夏来临之前,或者是更早。
她当时总以为他能够自己处理好,就算处理不好,时间也多的是,一家人总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她总以为他可以处理好一切,却忘了当时的他和她一样,也才十几岁罢了。
之后的几天,亚希子都没有见到夏油杰。
学校还没开学,打工的地方因为收到了“她本人”发的请假邮件,五条悟那里也有模仿她语气发去的消息。
她觉得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这里的生活太单调,太无聊,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她闲得心里发慌就会站在窗前吹风。
然后成功把自己吹感冒了。
其实她这几年生病的次数很少,可能是这段时间作息颠倒,饮食混乱导致免疫力下降。
佐佐木端来了药,一闻就知道不可能好喝,下意识抗拒地皱起了眉头。
亚希子乖乖把药喝完,将碗放在了矮几上。佐佐木见状,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放在了她还未合拢的掌心中。
“药很苦吧?”她笑眯眯地问。
亚希子怔住。
一颗水果糖静卧在掌心之中,透过半透明的糖衣,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紫色的糖粒。
她仿佛已经闻到了葡萄的香气。
在呼吸还没有彻底紊乱前,她轻声道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