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18
在外面尽情放飞自我了几天, 亚希子倒是没忘记出来的使命。
“杰,爸爸给你的。”
临别之际,她从包里拿出了被放置了好几天的礼品盒, 将其递给了夏油杰。
夏油杰接过礼物,眼中闪过一丝愣怔。
他的神情很茫然。
收到夏油宏的礼物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记忆已经模糊得就要难以重拾。
“其实,他每年都有给你准备礼物,只是和妈妈的礼物放在一起送给你了。”亚希子解释道。
夏油杰垂眸, 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几秒, 他抬起脸道:“姐姐,帮我谢谢他。”
“那是当然。”亚希子笑着应下。
这一年的圣诞节和除夕夜, 亚希子是和夏油夫妇度过的。
如夏油宏所料, 夏油杰和往年一样忙得根本见不着人影。但是今年有所不同, 夏油杰在除夕夜那晚主动给他打了电话,父子之间的谈话不需要通过夏油明美或者是亚希子当传话人。
通话时间不是很长,具体聊了什么, 她们不得而知。其实聊什么都无所谓了, 夏油宏心情好就行。
2007年注定是格外忙碌的一年。
亚希子升入高三, 周六周日的时间都得用来查漏补缺。
在发觉实在无法平衡打工和学业后,她给中岛诗音发去邮件辞职。
对面过了好几天才回信,不过不是本人回复, 是中岛诗音的妹妹代为回复, 大概是本人太忙碌。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发生了什么很大的变化, 大概是心境上的, 亚希子一心扑在学业上。最常去的地方是图书馆, 最常聊的是学习方法,最能带来安全感的是卷面的高分, 最开心的是每一次的进步。
五条悟也忙成陀螺,全国各地跑,通话频率都低了不少,偶尔还会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和她拌嘴,但由于时间不充裕,时常没能分出胜负,最终都只能不了了之。
她和夏油杰打电话时曾提到过五条悟怎么忽然忙成这件事,对面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说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一起出任务了——
五条悟成了最强。
亚希子不懂“最强”意味着什么,笑着说杰也很强啊。
她瞥了一眼数学卷子上的“86”,乍然间想起全班最高分是93分,心底蓦地涌出一阵心烦意乱。正要和夏油杰说改日再聊,忽然注意到通话时长——8分36秒。
她一直在说她自己的事情。
并不是只有她需要倾诉。
“那个,杰”
“姐姐还有事吗?”夏油杰的语气很平静,这平静之中透着浓浓的疲惫感。
亚希子攥紧手机。
“你最近还好吗?都不给家里打电话。”
这句话就像做了错事后进行的补偿。
“”
“喂,杰?”
“其实就那样吧,不是很好。”
还是愿意和她说实话的。
亚希子又问道:“怎么了?”
“一两句话说不清。有空我就回来找你吧。”夏油杰说:“我还有事,先挂了。”
“好。”
他说的是“有空”,不是一个准确的时间,亚希子也不清楚他究竟会不会回来,只能在不学习的间隙里等待着他的来电。
几天后的周五下午,当近藤纱织和亚希子像往常一样结伴走出教学楼时,眼尖的前者忽然叫道:“亚希子,那个人是你弟弟吗?”
亚希子侧脸望去。
“杰!”
夏油杰听见声音,立即看向她,挥了挥手。
近藤纱织很有眼力见,在校门口和亚希子道了声“下周见”就转身离去。
虽然亚希子知道夏油杰会回来,但没想到这次他回来没有直奔家里,而是选择在她的高中门口等她放学。
他今天没有穿高专的制服,而是穿着夏油明美之前为他挑选的衣服。按理说,这套衣服应该很合身,但如今它们却松垮垮地垂挂在身上,完全失去了那份应有的贴合感。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瘦了,也更加憔悴,黑眼圈比她这个备战考试的人还深。
“差点没认出来,你怎么又瘦了。”亚希子蹙眉,拍了拍他的手臂:“这要是被爸爸妈妈妈要是看到了,不知道得有多心疼。”
夏油杰扯出一个微笑:“所以不会去见他们。”
亚希子想说的话其实有很多,还想了很多宽慰人的话,可当他真正站在她面前时,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想吃什么,姐姐请你吃饭。”
“吃过了,现在吃不下。况且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就待一下。”
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已经吃过饭了呢?
亚希子不去戳穿他的谎言,只是道:“那我们随便逛逛吧。”
“行。”
两人并肩在人行道上行走,不少人在路过时侧目,可能是觉得乖乖女和不良的配置实在过于不协调。
“你和悟走在一起会有这样的目光吗?”夏油杰忽然问道。
亚希子想了想,回道:“会被看,但他觉得无所谓,觉得帅哥被看理所当然。”
夏油杰默不作声。
二人又在沉默之中走过一段路,站在十字路口,亚希子看见了曾经打过工的书店。
有几个工人正有序地将店内的柜子逐一搬出,将其放置在货车上。
夏油杰注意到她的视线,问了句怎么了。
“那是我之前打工的书店。”亚希子的语气带着讶异:“没想到居然要关门了。”
夏油杰:“要去看看吗?”
亚希子的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回复,红灯一过,径直朝那里走去。
“请轻一点,不要磕到了。”
一个身穿高中制服的女生在店门前不停地对路过的工人重复这句话。
店里已经快搬空了,只剩下一些废弃物品零散地摆放在地上。
亚希子上前,试探性地询问她:“那个,请问这家书店是要关了吗?”
女生偏过头,是一张与中岛诗音有五分相似的脸,但更加年轻一些。
“是的,请问你是有什么书没有拿吗?”她轻声问道。
亚希子摇摇头:“不是,只是我之前在这里打过工。”
“啊,这样啊。”她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我是这家书店店长的妹妹。”
亚希子恍然:“原来是这样。为什么突然就关门了呢?店长呢?”
“因为”
她顿了顿,低头道:“因为她去世了。”
去世了?
这个消息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亚希子错愕了片刻没有接话。
女生还在继续说话,眼眶微红:“是今年五月的事情,我本来想守着这家店,但是没办法。姐姐不在了,我也无力支撑下去了。”
“怎么这么”突然。
“其实也不算突然啦。”她轻叹一口气,道:“她没有办法放不下原来的职业,又爱管闲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亚希子愣住。
是很危险的职业吧。
“请问,”一旁的夏油杰开口了,“你姐姐原来是什么职业?”
其实不该在这种场合下问这种问题的。
女生也没预料到会被问这个问题,不过还是礼貌地作出了回应。
“咒术师,你听过吗?”
此话一出,原本喧嚣的街头宛如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变得寂静无声。
见男生毫无迷惑的神色,女生惊诧地看着他:“你竟然知道?”
夏油杰点头,脸上不见一丝情绪。
“选择当咒术师,迎来这样的结局再正常不过了。”良久,女生才露出苦笑,缓缓道:“她本来可以寿终正寝的。”
——她本来可以寿终正寝的。
这句话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顷刻间席卷了亚希子所有的情绪。
她的身边第一次有人死去了,是一个每天都开开心,热爱生活,曾经是咒术师的女生。
她对于生命的消逝还是迷惘的,没有深刻的理解,此时感受到的那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惋惜在心底涌现,更像是一种本能。
亚希子回过神,指尖早已冰凉,身边也没有了中岛诗音的妹妹的身影。
“杰,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许颤抖。
“姐姐。”夏油杰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兀自道:“你还记得灰原吗?”
亚希子听过这个名字,知道他是夏油杰和五条悟的后辈,为人很开朗。
现在提起他,不会是
夏油杰将她逐渐惊讶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死了,和这家书店的店长一样。”
他说:“要是不做咒术师,和普通人一样享受着咒术师的保护,寿终正寝就是简单至极的事情。”
“就像姐姐现在这样,有我和悟保护着,该有多好啊。”
亚希子移开目光。
她的的确确是被保护着的,既没有见过可怖的咒灵,也从来没有被咒灵伤害过,更不知道吞噬咒灵的味道——据五条悟形容,那味道像处理过呕吐物的抹布,夏油杰不知道吃了多少个。
可他从来不在家里人面前提及,向来报喜不报忧。
她的胸口闷得厉害,仿佛被一团沉重又浓厚的雾霭包裹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就在这时,夏油杰提出要回去了,可能是看出了她无法应答的窘迫。
这一天没有起任何争执,就连告别时的话语也和从前那般,没有任何改变。
她叫他注意安全,有不开心的一定要和家里人说。
他说好好学习,争取考到东京来,以后就可以常相见,结束和五条悟的异地恋。
可到底是什么变了呢?
亚希子站在车站前,陷入迷茫的漩涡中。
**
后来的十几天里,夏油杰都没有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如何,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亚希子给他发去消息,他也不怎么回复,完全处于被动状态。
夏油夫妇看出她的担忧,还安慰她没关系,先把学习顾好,其余的交给他们就行。
亚希子只能调整好状态,继续埋头学习。
然而,最近的一次测验成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想上东京的国立大学必须得更加努力。
近藤纱织看出好友近来的状况不佳,压力又大,便在放学时发出了邀请:“亚希子,今晚去卡拉OK吧,我请你。我考得太烂了,想发泄一下。”
“我们两个吗?”亚希子有气无力地问道。
“对,就我们两个。”
“行,我给妈妈发个消息。”
编辑好短信,发送,亚希子很快收到了夏油明美的回复。
【妈妈:注意安全哦,早点回来。】
【亚希子:好的。】
【妈妈:对了,你爸爸今天特意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苹果派,早点回来哟。】
【亚希子:我知道啦。】
她放下手机,挽起近藤纱织的胳膊,笑容甜美。
“走啊,唱歌去。”
唱歌是亚希子的爱好之一。
小时候,她总是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在客厅开自己的“演唱会”,虽然观众就夏油杰那么一个人,不过他总是很给面子,无论她唱得好还是坏,都会送上最真挚的彩虹屁,把她哄得一愣一愣的。
长大一些之后,卡拉OK是她最爱的娱乐场所,特别适合在一周的学习结束之后,独自去发泄情绪。有几次唱得口干舌燥,才惊觉已经很晚,这个时候夏油杰就会来接她回家。
然后在便利店里买两支雪糕,走在没什么人的大街上,边吃边回家。
自从夏油杰去咒术高专之后,亚希子去卡拉OK的频率急剧下降。上次去是什么时候?她都要忘记了。
“亚希子,怎么不唱呢?”
身侧的近藤纱织刚结束一首高难度的歌,可下一首还是她的,连忙提醒亚希子点歌。
亚希子经过提醒才回过神。
“现在点。”
她已经很久没唱过歌了,甫一拿起麦克风还不太适应,不过有近藤纱织在旁边陪着,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隔壁包间是几个下了班的白领,正边喝着酒边歇斯底里地唱着苦情歌,一首接这一手,完全不顾歌声动不动听,只为了宣泄。
近藤纱织听见他们鬼哭狼嚎的声音,先是眉头一皱,随后便燃起了好胜心。
“亚希子,我们必须要赢过他们!”
亚希子纳闷着她们该如何赢,只见近藤纱织立即起身,去调麦克风还有伴奏的音量,紧接着,她点了一首摇滚歌曲。
“这首歌我可不会。”亚希子说。
“你不需要会!”正随着音乐节奏扭动身体的近藤纱织听不太清她的声音,道:“只要喊就行了!”
这天晚上,亚希子在一方小小的包间里见识到了什么叫“魔音贯耳”,也理解了“高三学生的潜力是无限的”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好在近藤纱织是个人,也会唱累,在隔壁的白领们纷纷离场后,她就脱离了嗨歌模式,改唱抒情歌。
可能是歌词太伤感,她越唱越心酸,直接抱住了亚希子,麦克风还不离手,“亚希子,说实话,我没想到能跟你成为这么好的朋友。”
听见近藤纱织带着哭腔的声音,亚希子顿了顿,道:“你可别真哭了,还没毕业呢。”
近藤纱织:“不!你知道我是个害羞的女生,毕业典礼那天肯定不会跟你说这么多话的。”
亚希子笑了,侧脸和她对视,“真的吗?”
“当然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感觉你可不好相处了。”近藤纱织说。
“没有吧。”
“看来你没有自知之明。”
“你还说我,你自己也差不多。”
后半段时间,她们完全没有唱歌,一直在吃着零食聊着年级的各种八卦,还怀念了一遍共同经历过的趣事。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不赖。
“我跟你说”
近藤纱织还想说什么,余光注意到桌面上的手机亮了起来,连忙去摸。
她看见时间,惊呼道:“妈呀,都快十点了。”
“龙也问我回家了没。”
亚希子一怔,猛地想起被她放在书包里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是夏油杰打来的。
“喂,杰。”即便包间处于静音状态,墙壁和门依旧无法隔绝他人的歌声,亚希子不得不提高音量。
“姐姐。”夏油杰的声音听起来干涩又疲惫:“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等会儿就回等等,你回家了?你不是在做任务吗?”
“任务做完了,偷偷回来的。你什么时候回家?”
很普通的一段对话,亚希子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了,感觉夏油杰在询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时,语气里掺杂着不易察觉的不耐烦,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马上回。”
亚希子回答完,那边的人请轻轻“嗯”了一声,除却他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有点不对劲,太安静了。
夏油夫妇都没有早睡的习惯。
夏油明美通常会在这个时间点准时打开电视,和夏油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然而,手机没有传来任何嘈杂的声音,就像此时此刻的家中,只有夏油杰一人。
“那个,杰,爸爸妈妈是睡觉了吗?”亚希子问。
“没有。”夏油杰说:“爸爸洗澡去了,妈妈在收拾房间。总而言之,你早点回来吧。”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你妈妈催你回去了?”近藤纱织问。
“是我弟弟催我。”亚希子蹙着眉头,心中莫名开始惴惴不安。
近藤纱织:“他居然回来了。那正好,你们今晚可以好好谈谈。”
也是,夏油杰难得回家,不如抓住这个机会,大家一起聊聊天。
亚希子很赞同这个想法。
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得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近藤纱织在前台结完帐,发现亚希子正站在楼梯口发呆。
“想什么呢?”她问。
“没有什么,就是心慌。”亚希子道:“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情。”
近藤纱织率先下了一格阶梯。
“高三生的敏感吗?”她说:“我最近也总是心慌,直到看到成绩单,突然就心凉了,再也不慌了。”
亚希子轻笑一声。
“你也别太担心学习了,我们班就属你最有潜力,我觉得你可以考东大。”
近藤纱织在夸人这方面从来不吝啬,就是偶尔会夸张了些。
亚希子边下着楼:“东大就算了吧,我有自知之明。”
“喂,你有点自信好不好,”近藤纱织仰起头看她,“拜托,你可是夏油亚希子啊。”
“什么叫‘我可是夏油亚希子’?”
“因为大家都很羡慕你啊,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近藤纱织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列举:“你看看你,父母关系好,弟弟听你的话,不是熊孩子。你本人不需要特别努力就能有不错的成绩,还有一个帅得人神共愤的男朋友。”
“你对你的生活还不满意吗?你难道不应该自信吗?”
亚希子再次被她逗笑了。
“那你想跟我换吗?”
她的身体微微倾斜,看着下方的身影问道。
“真的假的,你愿意吗?”
“不愿意。”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
近藤纱织露出无语的表情,随后爆发出一阵笑声。
亚希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时间点的居民区格外空旷,不仅街道上见不到几个行人,就连轿车也变得稀稀疏疏,她们两个人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二人同时降低了音量。
“还有几个月就解放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毕业旅行。”
近藤纱织兴奋地计划着未来,甚至打算从现在开始就抽空做出攻略,亚希子只要跟着玩儿就可以了。
当然,她是一定要带上本间龙也的。
回家的这一段路程仿佛被拉长,亚希子听着身边的女孩子说个没完,相当有耐心。
“好啦,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啦。”近藤纱织站在路口,朝亚希子挥挥手:“明天见啦。”
“明天见。”
亚希子笑着目送她离开。
**
一个电话都没有,甚至一条回信也没有。
亚希子站在家门口的阶梯上,翻看着她十分钟前给夏油明美发去的讯息,对此感到迷惑。
是没看手机吗?
也有可能,说不定和夏油杰一起看电视剧看得太入迷了。
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幕温馨的场景,她从口袋里摸出家门的钥匙。
“我回来了。”
她打开门。
外面夜色如墨,家中也是漆黑一片。家具被隐没在黑暗之中,只能依靠着昏暗的月光分辨出轮廓。
没有夏油明美那声亲切的“亚希子,欢迎回来”,没有电视剧里男女主角调情斗嘴或是歇斯底里的熟悉对白,也没有夏油宏上楼时沉稳的脚步声。
在这片寂静中,她能够听见的唯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它正强烈地,不安地怦怦跳动着。
此时此刻,就连不小心触碰到鞋柜这样细微的动作,都能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引起回声。
她神经倏尔紧绷起来,听觉也变得敏锐异常。
“爸爸,妈妈?”亚希子站在玄关,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人对黑暗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这种恐惧促使她向后缩回已经伸进去的那只脚。
这时,她却听见了有人下楼的声音。
那人走得很慢,脚步声在屋子里回荡着,一下又一下,变得愈发清晰。
“姐姐,你回来了。”
一道黑色的身影伫立在楼梯口。
听到夏油杰的声音,亚希子悬了许久的心忽而放下了。
“吓死我了,怎么家里不开灯?”
她换着拖鞋,下意识就要去摸灯的开关。
“家里停电了,可能是电闸坏了吧。”夏油杰说。
“啊?爸爸没修吗?”亚希子问。
那一缕光线随着门关上而被阻挡在外。
夏油杰没有回答她,而是在她逐步靠近,即将来到他跟前时道:“手机给我。”
“怎么了?”
“我的手机关机了。我要给悟打个电话。”
亚希子想也没想,就将口袋中的手机递了过去。
然而,在交出去的瞬间,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夏油杰接过了手机。
屏幕忽然在这一刻发出了微弱的,却足以照亮周围事物的光。
来电人备注:悟。
亚希子看清了他脸上的血,还有他身后楼梯上那两个依偎在一起,早已没有了气息的人。
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掌心,那一刹那传来的刺骨冰冷,仿佛能直抵骨髓。
这就足以将她拖至万劫不复的深渊。
鲜血还在顺着楼梯向下缓缓流淌,滴答滴答,汇聚在地板上,向四周扩散。
她的喉咙陡然发紧,腿脚不由自主地发软,捂着嘴瘫倒在地上。
夏油杰嗤笑一声。
他打开翻盖,毫不犹豫按下挂断键。
亚希子的目光紧紧锁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漆黑在眼底肆意蔓延。
“你杀了”她的声音颤抖,竟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了她的脸。
那之中蕴含的情绪,犹如站在云端之上的神明在俯视匍匐在泥土之中,奋力挣扎的卑贱生灵,净是轻蔑与厌恶。
逃不掉的。
散不去的血腥气缠绕成密不透风的网,将亚希子牢牢罩住,侵蚀着所有感官。
她似乎被什么扼住了喉颈,甚至问不出一句“为什么”。
“我讨厌猴子。”夏油杰开口道:“这个世界上就不该有猴子。”
亚希子终于有了答案。
他痛恨着普通人,被咒术师保护着的普通人,即便是家人也不可幸免。
非术师都是他口中的猴子。
夏油杰对上她惊恐又不可置信的目光,用指尖抚去了脸上的鲜红。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还有遗言吗?”
——我是你的弟弟。
——还有遗言吗?
亚希子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锐利的刀锋轻而易举划破空气与衣衫,笔直地嵌进心脏。
她甚至都感受不到疼痛。
究竟什么是死亡呢?
六岁那年,亚希子第一次对死亡有了认知。
走投无路的歹徒利用了她善良的父母,为了窃取财物,将尖锐的匕首刺入了父亲的胸膛。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抱住行凶者的大腿,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悲剧、一时无法接受现实而呆立原地的母女伸出了那只沾满鲜血的手——
“快逃。”
这是他在这个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目睹爱人遇难,崩溃地大哭起来。她一把拿起旁边的剪刀便往那站立的男人扑去。
“我跟你拼了!”
亚希子睁着眼睛,视线追随着母亲的手腕是如何被那人用力折去,剪刀又是如何改变轨迹,深深扎入她的腹部。
一下,两下……
宛如布料被强行撕裂的声音。
终于,母亲不动了。
倒地的那一刻,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儿所在的方向。
鲜血如泉涌般从她的腹部流出。
亚希子的双眼被源源不断的红色刺痛,逐渐被恐惧和悲伤填满,四肢也无法挪动分毫。
“爸爸妈妈?”
没有任何回应。
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他们不可能再次醒来,像从前那样温柔地给她讲故事,亲吻她的脸颊。
这就是死亡。
从活生生的人变成僵硬的尸体。
一家三口,父母都遇害,没有女儿独活的道理。
可当歹徒举起那把刚刚杀死她母亲的剪刀,对准她的胸膛时,他犹豫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或许他也有孩子,和她一般大,还处于会在父母的怀抱中撒娇的年纪。不过这种犹豫只是对她痛下杀手毕必经的过程罢了。
他已经杀死了她的父母,她独自一人活在世上是可怜而可悲的——他应当是这样想的,试图为杀死眼前的女孩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当人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法回头。
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所做作为是正确的,甚至是正义的,只有这样才能迈过心里头那个坎。
他也很体贴地让女孩在瞬间就毙命,几乎感受不到痛苦。
男人做完这一切,疲惫地坐在了血泊之中。
电视机还在播放新闻,内容是国内发现第三例亚人永井圭,正在实施追捕,据说悬赏数额是他这辈子都赚不到的一个亿。
亚人么?竟然真的有那种生物。
“真好啊,怎么都不会死。”
他拿起桌上的罐装啤酒,一饮而尽,随即便起身去卧室里翻找值钱的物件。
这才是他的目的。
这栋别墅在山里,邻居都没几个,他毫无顾忌地翻箱倒柜,反正只有他一个活人。
他边哼着歌,边猛地拉开抽屉,各种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映入眼帘。
真不错,这家的男主人还挺疼老婆的。
待他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搜刮得干干净净,才有了离开的想法。
不对。
在路过客厅时,他忽然愣住了。
地面上鲜红的血迹中,有一块空白格外显眼,原本应该躺在这里的小女孩消失得无影无踪
跑。
不顾一切地跑。
可是她该跑去哪里呢?
爸爸妈妈都死了,她没有家了。
为什么她醒来了呢?
为什么只有她醒来了呢?
她和永井圭一样,是亚人吗?
亚希子不记得在夜色中跑了多久,中途摔了多少个跟头,终于看到了马路。
她不敢回望。
一辆轿车疾驰而来。
她猛然回头,刺眼的灯光让她睁不开眼。
“哐当”一声巨响打破了寂静的夜色。
她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冰冷的路面上。
意识再度变得模糊不清,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莫名想起了母亲唱的摇篮曲。
亚希子知道自己又要死了,然后会在他人的注视下重新醒来,可能收获尖叫,也可能对上他贪婪的目光。
她不想这样了。
命运是眷顾她的。
不但让她脱离了那个世界,还大发慈悲地抹去了她记忆中的伤痛,让她在忘却中享受了十二年的幸福与平静。
然而,今时今日,命运的轮盘骤然转向,记忆的洪流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根本无处可逃。
她第三次死去。
她想起了一切。
**
夏油杰走得很决绝。
这个家里已经没有活口了。
他的担心,他的眷恋,他的枷锁都在这个充斥着血腥气的夜晚全部随风消逝。
他甚至都没有回看一眼这个生活了数年的家。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还未消散,月光通过门缝,悄然无息地落至地板上,照亮了倒在血泊中的少女的面容。
她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依旧是熟悉的天花板,摆设,一切看似如常。
她偏头,去看已经死去多时的养父养母。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倒在楼梯上,一前一后。
夏油宏的脸上还残留着未散去的讶异,他身体扭曲得厉害,双臂伸展得很夸张——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出于本能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身边的妻子抵挡刀锋的侵袭。
夏油明美的头则歪向一边,面容被长发遮掩,看不清具体的神情,但绝对不会是安详。她的身体在夏油宏上方,不难想象,在看见丈夫被杀害的那一刻,她心中充满了怎样的恐惧与无助。
惊恐驱使着她向楼上逃窜,却终究没能逃脱必死的命运。
墙壁上触目惊心的血手印见证了二人临死前的挣扎与无措。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明明前几个小时,近藤纱织还在说着羡慕她的话,她还拥有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转眼之间,温馨的家陡然变成了人间炼狱。
痛苦与绝望交织,眼前忽然什么也看不清了。
亚希子扶着墙,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体,想要站起身,却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被夏油杰刺过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但仍传来一阵阵钝痛,痛得让人窒息。她无力地靠着墙壁呜咽起来,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在脸颊。
又一次,只有她一个人醒来。
要是不会复活就好了。
她就应该死在六岁的那个夜晚,和父母亲一起,这样就不用再次承受这样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亚希子强忍着悲伤,撑着地站了起来,用手背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但是没有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现在不是沉湎于情绪的时候,还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事情。
她这么告诫自己。
要报警,要通知咒术高专。
只是她的手机被夏油杰拿走了,必须得借用夏油明美或者夏油宏的。
夏油宏的手机通常放在二楼,夏油明美则会随身携带。
她登上一级楼梯,动作极其轻缓,好似生怕惊扰了好似在熟睡中的人,小心地蹲下身。
“妈妈,我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亚希子的手伸进夏油明美的外套口袋里,将手机拿了出来。
这部手机有些年头了,款式陈旧,但她一直不肯更换。每当被问及原因,她总是以“还能用”来敷衍了事。
其实原因只有一个——这部手机是亚希子和夏油杰共同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孩子们的心意,母亲总是难以割舍。
亚希子翻开手机盖,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四口的合照,她站在中间笑得最开心,冲镜头比剪刀手。
幸福就在昨天,伸手可触。
她不敢留在这里了,再这样下去她绝对会崩溃。
亚希子踉跄着走出了门,身后的血腥气仿佛紧追不舍。
她开始跑,跑出去了好长一段距离,直到回头再也望不到家的身影,那股萦绕在鼻尖的气味才逐渐消散。
街道上除她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幸好没有人,不然任何人在半夜看到一个满身是血,在街道上狂奔的少女,都会受到吓个半死。
那个夜晚最后的场景,是亚希子蹲在巷口,用颤抖的手按下一连串数字,拨通了家入硝子的号码。
她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诉说着这段从今往后再也不愿提及的遭遇。
第19章 Chapter.19
父母死于非命, 弟弟杀人后叛逃。
亚希子无处可去。
咒术高专成了她的临时庇护所,或许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与保护,她的房间被安排在了家入硝子的旁边。
这样无疑是为了能及时发现并阻止她做出那些异常的行为。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她也不能用这样的理由拒绝他们的好意。
五条悟是在事发几天后回到的咒术高专。
他从辅助监督那里听说了这件事, 一下车就直奔夜蛾正道那里去验证真伪。
那份记载着夏油杰种种罪行的文件在他的掌心之中逐渐变形,似乎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在听见“从现场的血迹和残秽来看,恐怕是杰下的手”的那瞬间,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怎么可能啊?!”
紧接着,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晚, 他曾试图拨打电话, 却遭到了拒接。
当时,他还以为亚希子只是在闹小脾气, 又或者是她忙于学习, 根本懒得理会自己。
寒意迅速蔓延至全身。
夜蛾正道的嘴唇还在张合, 五条悟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那亚希子呢?”他追问道:“杰的姐姐,夏油亚希子呢?”
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毕竟同为普通人的父母都没放过。
夜蛾正道愣了愣,“现场也发现了大量属于她的血迹。”
意料之内。
空气却似乎凝固了, 大脑停止运转。
五条悟怔在原地。
“按理来说, 她应该也已经遇害了。”夜蛾正道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但是是她本人联系的硝子。”
这是很奇怪的一点, 他事后察觉到。
他见到夏油亚希子时,她虽然全身上下都是血迹,可是意识还很清晰。不说致命伤了, 就连细小的伤口也没看见。
就像是从血泊中复活了一样。
可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咒力的普通人。
五条悟不理睬这个问题, 准确来说是完全不在意——在他看来, 只要活下来了就好。
“悟。”
夜蛾正道叫住急匆匆就要离开的学生, 道:“她现在的情况不太好。”
情况怎么可能好呢?
那个晚上, 她应该是很开心的,还给他发了一张和近藤纱织去唱歌的合照。
可谁能想到, 一回到家,迎接她的却是那样一幅惨烈到令人窒息的景象。
说实话,五条悟自己现在都是一片混乱,他相信其他人一定也是这样,对于突发的这一切感到不可置信,并且接受无能。
他站在亚希子的房间门口。
换作以往,他定会一边轻轻敲上两下门,一边随口喊着“亚希子,你在干什么啊”,而后推门而入。
但现下肯定是不合适的。
高专宿舍的隔音效果并不是很好,他站在门口,试图捕捉到房间里面哪怕一丝一毫的动静。
可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安静得异常,不像是住了人。
五条悟有些不安。
他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之中好半晌,直到身后有人经过。
“你回来了。”家入硝子的手指之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慵懒地靠在了墙上,抬抬下巴,对眼前这位脸上写满茫然的白发男生道:“出去说。”
她用最简单却也是逻辑最清晰的话语,解释了来龙去脉。
“事情就是这样。”
亚希子不认识几个咒术高专的人,那通电话会打给她也是理所应当——夏油杰就不提了,五条悟在外执行任务,只有她在高专里。
香烟在她手中缓缓燃烧,烟雾随着她的呼吸升起,模糊了神情。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浑身都是血。”
家入硝子对亚希子的印象是干干净净,脾气好的漂亮女孩子,那天凌晨见到她时,差点没认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受伤——该怎么说呢,能从夏油手里逃出来,真的很不容易。”
她吐出一口烟圈。
五条悟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出了一句“谢谢你,硝子”。
家入硝子摇摇头,“我也没做什么。”
“什么时候你觉得能够面对她了,你再去看她吧。”
失去家人的痛苦往往是难以承受的,尤其是一向温柔的弟弟杀死了父母后潜逃。
亚希子起初对这个事实万分抗拒。
她宁愿相信自己只是陷入了一场噩梦。
那倒在楼梯上的两具尸体并非真实存在,夏油杰那鄙夷的眼神不过是虚幻,对准她心脏的刀刃更只是假象。
只要次日太阳能够照常升起,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就都会晨雾般消散。
到那时,夏油明美会温柔地询问她今天是否需要牛奶,夏油宏会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
她会如往常一样,踏上那条走过无数次,通往学校的路。途中,她可能会遇上同班同学,聊上几句家常。
她或许会因此迟到,在上课铃敲响的前一秒才匆忙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慌张地从书包里拿出课本。
她还会在期盼中拿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父母的殷切注视下,坐上前往东京的列车,开启人生的新征程。
然而,太阳一次次升起又落下。不知是第几次,亚希子睁开双眼,面对的依旧只是咒术高专宿舍那陌生的天花板。
这里不是她的家,那个曾经充满温暖和欢笑的家已经不复存在。
她的家人,都在一夜之间离她而去,只留下她独自一人。
为什么呢?
亚希子问过自己无数遍了。
她不断翻阅着记忆,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答案,只让自己在痛苦中越陷越深。
期间,五条悟来过好几次,买了她爱吃的零食。
他不止一次捧着她的脸说:“事情很糟,但是你还活着。”
她不知道如何回应。
他的语气还和从前那样轻快,讲述着最近发生的趣事,她只需要负责倾听,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神游。
五条悟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不在意她对自己话语的忽视,不计较她的沉默,也不抱怨她冷漠的态度。
失去了挚友的他开始变得稳重起来,比从前更加可靠。
而她还在原地踏步,没有任何改变。
**
亚希子搬到了距离咒术高专不远的房子里,那里不仅有五条悟布下的结界,还有一位被特意安排来保护她的女孩——赤羽萤,比她小了几岁。
女孩的性格中带着一股明显的傲气,这要源自她自身颇为强大的咒力。她自我介绍时提到过,她是五条悟某位远亲的女儿。
“哟,你就是悟哥养在东京的女女朋友?”
初次见面,赤羽萤的话语中就透露出几分不友好的气息。
其实亚希子心里明白,对方原本想说的是“女人”,但她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见状,赤羽萤也不再自讨无趣,而是开始在房间内四处走动,最后感慨地说道:“悟哥对你还真不错啊。”
紧接着,话锋突然一转,“冰箱里有吃的吗?”
其实也不是特别难相处的人,就是有些小孩子脾气。亚希子想。
又是一个普通的傍晚,五条悟结束了任务,提着一袋苹果派走进了她的房间。
十七岁的男生对讨女朋友的欢心这件事还没有积累太多经验,他想当然觉得买她以前最爱吃的苹果派一定没问题。
他为此还排了很长的队伍,买到了最后两盒。
然而,当他满怀期待地将那份苹果派展示在亚希子面前时,她却在霎那间泪如雨下。
她本来都快麻木了,哭得麻木了。苹果派的突然出现牵扯着她每一根敏感又脆弱的神经,使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一晚,夏油明美给她发的那条短信。
【妈妈:你爸爸今天特意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苹果派,早点回来哟。】
五条悟慌了神。
他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仔细回想之前她是否说过口味有所变化,已经不爱吃苹果派了。
亚希子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主动解释了原因。
原来是那天晚上,夏油宏买了她最爱的苹果派等她回来,可是她一口也没吃到。
“亚希子,你揍我吧。”五条悟听完,说道。
亚希子抬起脸,闭着眼睛摇头:“不怪你,你已经很努力地哄我开心了。”
她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好转,还开口问了问题。
虽然问的问题还和那件事有关。
“是没有在家里发现爸爸妈妈的尸体吗?”
夜蛾正道给她看过文件,也知道了夏油杰屠村,背负了一百一十二条人命的事。
唯独这件有关父母的事,她想要求证。
五条悟的目光落在她瘦了一圈的脸颊上,缓声道:“是,现场没看到他们的尸体,只是从血迹和残秽判断是他所为。”
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忽然笑了。
随时都会落下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还在笑。
“他居然又回来了。”亚希子的视线偏向别处:“还把爸爸妈妈的尸体带走了。”
“没看见我的尸体,你说他会怎么想呢?”
五条悟张了张唇,却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是会觉得有人把我的尸体带走了,还是会觉得‘糟糕,失手了,捅了心脏没捅死’呢?”
她哭着问道:“悟,你最了解他了,你能告诉我吗?”
他真的了解夏油杰吗?不见得。
五条悟还在消化着她这段话的含意,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逐渐在脑海中成形。
在他讶异的凝视中,亚希子颔首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五条悟想带亚希子去看心理医生。
倒不是因为她赞同了他那不现实的想法,而是她的情绪起伏太大,为了自证甚至想要死一次给他看看。
必须得有专业人士干预,他这么认为。
“其实是有这种可能的。”家入硝子听闻了五条悟的苦恼的事情,语气却平静如水:“毕竟那个出血量是很难存活下去的,何况她没有咒力,只是个普通人。”
“你也这么认为?”五条悟问。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家入硝子说:“但请你告诉我,夏油唯独放过了她的理由。”
他答不出来。
此时此刻的他试着在脑海里重现那夜的场景——
满心欢喜的少女回到家,看见弟弟站在父母的尸首旁边,询问她是否还有遗言。
她被捅穿了心脏,却在几分钟之后从血泊中爬了起来,在彻底崩溃前踉踉跄跄地跑出家。
她得有多痛苦啊。
五条悟不会强迫亚希子做不想做的事情,只是在她情绪稳定一些后,提出了这个想法。
她没有拒绝,反倒笑了笑,道:“那就先这样吧。”
然而即便积极地接受心理治疗,亚希子还是无法摆脱那一天的阴影。
心理医生大致了解了她的遭遇,有一次还用很温柔的口吻劝慰她:“你要放过你自己。”
可是怎么放得过呢?
一到晚上,她就无法自主入睡,就算是入睡了,也总是会做不让人安生的梦。
她梦见在街头偶遇夏油杰,他微笑着叫她姐姐,可下一秒就亮出了那把杀过她一次的匕首。
他问她怎么还活着,独活的滋味还好受吗?
她还会梦见夏油明美和夏油宏,他们抚摸着她的脸颊,说我们家亚希子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是没有好好吃饭吗?
以及,为什么不来看他们。
亚希子哭着醒来时,枕头时常是湿漉漉的。
夏油杰可真过分,把父母的尸体带走,让她连一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
而隔壁的赤羽萤听到动静,就会敲敲门,揉着惺忪的眼睛问她是不是饿了,要不要一起吃点夜宵。
亚希子有时候会点头,有时候会拒绝。
在拒绝夜宵后的那些漫长又难熬的黑夜里,亚希子想过联系从前熟识的人。
如今正是高三生参加大学校内考的时候,不知道近藤纱织有没有好好学习。
她忍住给对方发邮件的冲动。
毕竟,在社会新闻中,她已经是一个被宣告死亡的少女。这个世界上,也不再有“夏油亚希子”这个人了。
亚希子偶尔会去浏览熟人们的主页。
近藤纱织已经很久没有更新,最近一次更新还是在几个月前,她们一起唱完歌的第三天,新闻刚刚报道出来。
她发了一束菊花的图片。
本间龙也的更新频率也低了不少,他最近不是在吃面,就是在吃面的路上。
他还配文说他还欠了一个人一顿荞麦面,可惜她再也吃不到了。
亚希子还拜托五条悟打听了姑姑的情况,得到的答案是安好。
可能在夏油杰看来,和他不算亲近的姑姑并不在“亲人”的范畴内。
听说她也准备搬走了,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亚希子埋头吃了一口白米饭,并不讶异。她甚至觉得搬得越远越好,最好搬到再也遇不到夏油杰的地方
亚希子有空就会回咒术高专待着,还结识了很友好的人,五条悟的学姐庵歌姬就是其中之一。
她每次看到亚希子的眼神都充满了惋惜,熟悉之后还会问她“五条悟那个笨蛋怎么把你追到手的”或者说“这你都能忍,以后做什么事都能成功”诸如此类的话。
哦对了,她们还会一起喝酒,在发现亚希子的酒量十分优秀后,看她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赞赏,完全忘记了她还未满二十岁。
有几次赤羽萤非要跟着过来观摩五条家继承人认真上课的模样。
认真上课的模样没观摩到,倒是看见亚希子和庵歌姬聚在一起喝酒,嘻嘻哈哈的好不正经,立马露出看酒鬼的不屑目光,随后就给五条悟通风报信让他来抓酒鬼。
庵歌姬觉得这臭小孩和五条悟一样讨厌,一点都不尊重前辈,看来这是五条家的基因决定的。
亚希子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们关系不错,所以在亚希子随口说出想离开这里时,她很惊讶,下意识问道:“你去哪里呢?”
言外之意就是“你能去哪里呢”。
庵歌姬担忧得很对。
因为不知道夏油杰是否还对她存有杀意,在不能确保安全的情况下,还是呆在这里比较好。
亚希子回庵歌姬:“我也不能永远呆在这里呀。”
“那你去京都?难不成去五条家?”
这更是不可能的。
试想万众瞩目的五条家少主带了一个没有咒力的普通人回去,恐怕要掀起一阵风波。
亚希子不喜欢这样,也不喜欢大家族错综复杂的关系,于是摇摇头,道:“没想好,只是觉得不能一直这样躲下去。”
叛逃的人又不是她,为什么她要躲躲藏藏。
庵歌姬叹了口气,然后用迟疑的语气给出了建议。
“要不,你继续上学?成绩这么好,不读书真是可惜了。”
亚希子愣了愣。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可她却有一种脱离学生时代很久的错觉。
除了五条悟,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曾经乔装打扮了一番,特意去东京的几所知名大学逛了逛。
然后,偶遇了近藤纱织和本间龙也。
他们的变化很大,但大部分都体现在服装上,所以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二人挽着手从她面前路过时,近藤纱织还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
亚希子飞快转身。
她听见近藤纱织对本间龙也小声说:“那个女孩子的眼睛好像亚希子哦。”
近藤纱织还记得她,还会偶尔想到她,甚至也考到了东京。
如果那件事没发生的话,亚希子想,她会和近藤纱织一样,在东京当普通的女大学生,偶尔会为课业和恋爱苦恼,在周末约好朋友出来一起逛街什么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样好心的建议,亚希子只能垂眸,道一声“再说吧”。
**
人们总习惯将难以解决的问题丢给时间去处理,却往往忽略了时间同样会带来更多新问题。
在又一次因为琐事和五条悟吵架后,亚希子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她越来越依赖五条悟了。
五条悟出任务的时候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面,她会心烦意乱,把自己锁在房子里闷闷不乐。
就连赤羽萤都说她像个深闺怨妇,倒是和深闺六眼挺般配。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她的生活重心已经偏离了。
他们还因为聚少离多这件事发生了争吵。
她质问他为什么说好回来但是又变卦。
当时的五条悟怎么回答的?
他说:“每天都可能会有突发状况,难道咒灵会老老实实地只呆在那一个地方等着我去揍吗?”
他在生气时,说话永远那么呛人,那么尖锐刺耳。
但是他在温柔之际说出的话,却叫人难以抗拒。
他在这方面一直没有变过,他还是那个五条悟。
亚希子想硬气起来,便效仿着他高高在上的语气和腔调,红着眼睛问道:“你难道不会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说明一下吗?”
五条悟挑眉,然后笑了。
他的眼睛里写着:亚希子,你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她以为学到了精髓,实则连门都没入。
她感到无比挫败。
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亚希子自我厌恶着。
赤羽萤趁着五条悟不在,跑来问她:“亚希子,你以前也这样吗?”
记得交往初期,都是她在感情中扮演着更成熟一些的角色。她致力于做一个情绪稳定的恋人,从不让这些情绪上的波动影响到自己。
亚希子因为她这么一句话引发了思考,坐在阳台那里,配着冰箱里的啤酒,感受阵阵寒风的袭来。
是的,她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直到听到赤羽萤惊呼“你可真能喝啊”,她才低头,发现已经喝了近十罐啤酒了。
真奇怪,她没有醉,只是脸红了而已。
酒精没有办法麻痹她,五条悟可真菜,吃酒心巧克力都能醉。
“喂,你真的不进来吗?”赤羽萤拉开阳台的门,道:“都快十二点了。”
“风这么大,你要是感冒了我可不管。”她又补充道。
亚希子举起手中的啤酒:“我不冷。”
酒喝完了。
醉意伴随着情绪升起,那些平日里被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敢对任何人吐露的心思在酒精的催化下,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倏尔,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关于他们的。
他们之间的那层纸是五条悟戳破的。他戳得很隐晦,用“你真讨厌我还是假讨厌我”这个问题来试探她的反应。
亚希子:“你觉得呢?反正凡事都是你说了算。”
“那如果我觉得你喜欢我呢?”五条悟问。
躲闪的目光,疯狂跳动的心脏,是她听完这句话后的反应。巷口的风很大,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耳边满是呜呜的风声。
亚希子本来打算若无其事地掠过这个话题,却见眼前的男生稍稍后退了半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那些呼啸而过的风。
于是,她选择用问题回答了问题:“五条君要问问自己,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喜欢我了?”
“所以,你才会这么问我。”
五条悟愣在原地,试图反驳,却一副被什么击中的模样。
他接受了这个说法,交往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亚希子没想过能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好像逐渐能够理解“悟成为了最强”这句话的意思。
“最强”对于他而言,也是诅咒,更是枷锁。
他已经很累了,还要面对她这么一个敏感的恋人。
身为普通人的她会成为他的累赘吗?
亚希子将下巴枕在双膝之间。
冷空气顺着鼻腔涌入,伴随着轻微的刺痛感。
她不想再这样患得患失了。
赤羽萤到底是没有办法不管这个莫名其妙发癫的女人。她转身进了客厅,扯了一条厚毛毯,扔到了亚希子的腿上。
“你就倔吧,到时候我可真的不会照顾你哦。”赤羽萤说着,正要转身上楼,大门被打开了。
见到五条悟,她立马化身小迷妹:“悟哥,欢迎回来哦。”
背对着他们的亚希子听见她“啊”了一声,就没了声音。
亚希子不太好奇,便没有回头。
她耳边的脚步声愈发清晰,紧接着是两下轻轻的叩击声,随后“哗啦”一声,阳台的门被猛地拉开。
五条悟看到她脚边散落的易拉罐,以及身上单薄的睡衣,想起他们还处于冷战阶段,又变回了强硬的口吻。
“喂,我有事和你说。”
亚希子听到这句话,缓缓地仰起脸,鼻尖通红。
她不敢与他对视,无法从他的表情中读取任何信息,自然也看不见他手上拎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没必要知道了。
很快就要结束了。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的口——
“我同意分手。”
“生日快乐,亚希子。”
亚希子细如蚊讷的话语在夜风中是那样难以察觉,须臾之间便被他略带兴奋的语调吞没。
但她确信,他听见了。
第20章 Chapter.20
空气静了一瞬。
五条悟手中的蛋糕就那样悬在半空, 呼吸似乎都迟缓了半秒。
真讽刺啊——亚希子不由得替他这样感慨道。
蛋糕是她喜欢的口味,肯定很好吃。而且这个牌子一向很火爆,他可能在好几天前就预定了, 还是在自己最忙碌不堪的时候。
然而,亮出来的时候,却收获了这样一句话。
或许她应该晚上几秒,不,等这一天过完再提?还是不对。
他记得她的生日。
他竟然记得。
亚希子生出一种“他怎么可以记得”的想法, 这样衬托得她是那个先放弃这段感情的坏人。
所以他会是什么反应呢?失望还是生气?应该会问“你什么意思, 你要分手吗”。
所有的解释在这一刻都显得格外苍白,反正都被知道心里的想法了, 倒不如不做任何挣扎, 等待着他开口。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着。
终于, 五条悟说话了。
“诶,一个蛋糕,你至于感动成这样吗?”
亚希子微微睁大眼睛。
在她讶异的目光中, 他一把捞起她身上的毛毯, 随手扔在了沙发上:“进来一起吃吧。”
“萤, 麻烦帮忙拆一下包装。”他朝楼梯上的女生道。
没有质问,也没有生气。
他装作全然没有听见似的,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竟然是这样的发展。
亚希子愣在原地半晌, 才慢吞吞地起身进了客厅。
赤羽萤已经帮忙拆下了蛋糕包装, 还极为贴心地插上蜡烛, 顺手关了灯。
亚希子缓缓靠近餐桌。
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漂亮的生日蛋糕上, 而在对面的男生身上。
蜡烛发出的昏黄灯光映照着他的面容, 平静得看不出一丝端倪,仿佛她未曾说过那句话, 他也未曾听到。
“许个愿吧。”
来到了许愿环节,赤羽萤见亚希子盯着蛋糕上的蜡烛发呆,出声提醒道。
亚希子这才双手合十。
从前的她是很期待过生日的,一年只有一次的许愿显得弥足珍贵,她每次都会许下三个长长的愿望,例如什么“每次不复习都能考好”、“希望杰不要留那撮奇怪的刘海了”……
但是长到这么大,什么愿望也没有实现。
如今十九岁的她早就不抱任何希望。
如果真的有神明,她想问问是不是她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可什么也抓不住。
亚希子瞟了一眼五条悟。
他姿态闲适地坐在桌前,表面上是在凝视面前的蛋糕,实则思绪早已飘远,整个人陷入了放空的状态。
还是有愿望的。
她闭上眼。
如果可以的话,神明大人。
请让这个人不要那么辛苦吧。
随后,她俯身吹灭了蜡烛。
烛光摇曳中,五条悟的眸中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
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赤羽萤飞快鼓起掌。她的掌声清脆悦耳,为这特别的时刻增添了几分热闹与温馨。
亚希子着手切蛋糕,此处只有三人,平分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先是在空中随意地比划了几下,心中大致估量好最佳的下刀位置后,才缓缓将刀落下去。
她切蛋糕时的模样极为认真,目光专注地紧盯着蛋糕,仿佛此刻正置身于一项需要全神贯注的重大事务之中。
赤羽萤在一旁瞧着,忍俊不禁,笑声也随之脱口而出。
亚希子的耳边传来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不禁面露疑惑,转头望向她,随后将切好的一块蛋糕递到了她的面前。
赤羽萤瞅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沾了一大坨奶油,朝着亚希子的脸颊抹去。
“哈哈,亚希子你好呆啊。”
抹完奶油的赤羽萤看着眼前呆愣不知作出什么反应的女生,相当满意地哈哈大笑。
亚希子下意识用指尖摸了摸脸颊,也笑了,但是是在笑她的举动。
“赤羽,你多大了?”她问。
赤羽萤不屑道:“怎么了?十六岁玩这个怎么了?”
“没说你什么。对了,你要这块巧克力吗?”亚希子用刀戳了戳蛋糕最上面的巧克力,转移了话题。
“要!”
赤羽萤毫无防备心将盘子递去,整个人也跟着靠近了些。
下一秒,一坨奶油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她的脸蛋上。
“好啊,亚希子,你在这里等着我呢!”
赤羽萤彻底被激发了好胜心,端起盘子就去早就退至沙发后的亚希子。
两个女生在客厅里你追我赶,绕着沙发跑了两圈,满屋子都是拖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
五条悟破天荒地没加入这场抹奶油的游戏中,他坐在椅子上吃着蛋糕,看着两个人追来逐去,心蓦地在这一刻放松了下来。
然而,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听到铃声的两个女生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一同看向他。
五条悟看了一眼屏幕,随后放在耳边接听。
“喂啊,现在?”
亚希子知道他这又是要离开了,蛋糕上的奶油甚至都没来得及化。
不过她将这一瞬间涌起的失落隐藏得很好。她面色如常地随口问了他一句是有要事吗。
五条悟颔首“嗯”了一声。
“这么快就走?”赤羽萤瞥了一眼桌上的蛋糕,道:“你没吃几口呢。”
五条悟朝客厅的角落抬了抬下巴,语气很淡:“寿星吃到了不就行了。”
寿星本人顶着一张被奶油侵略的脸,静静望着他。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声说道:“注意安全。”
五条悟的手正要触碰到门把手,忽然,他顿了顿,转过身,“不打算送送我?”
赤羽萤翻了个白眼,背了过去。
亚希子闻言,想放下手中的蛋糕,但由于和桌子之间有一些距离,干脆就这样端着去门口。
女生茫然无措的神情他见过不少次,熟悉得不得了。这一次,他从她的面容上捕捉到了一丝名为“心虚”的神色。
居然会心虚?
亚希子在他面前站定,隔着一步的距离。
五条悟的气息与外面同样冷冽。
他用那双深邃而苍蓝的眼眸,专注地描摹着她脸上未化的奶油,还有她因紧张而不自觉微抿的唇。他的眸光就是细腻的笔触,一点一点地在她的面容上滑动。
可是又因有要事在身,他无法继续看下去,发出一声轻微却蕴含着复杂情感的叹息。
到底是在为什么叹气呢?
五条悟自己也不清楚。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生气的,怎么可能不生气呢?可是一看到她这副样子,又气不起来了。
“亚希子。”他唤道。
亚希子抬起头,却是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五条悟忽然低头,她僵在那里,宛如被施加了定身的魔法。
看出她的无法适从,他没有按照想法那样吻下去,只是用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她的鼻尖,不经意间沾上了一点奶油。
随即,她的手腕上一凉。
亚希子的目光落向自己的手腕,只见一条款式简约而大气的线圈手镯已然静静地戴在了那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把后天空出来。”
他用命令的口吻道。
“带你去一个地方。”
**
亚希子不知道五条悟会带她去哪里。
不过去哪里都无所谓,她是大闲人,他是大忙人,说什么让她把时间腾出来,听上去也是挺搞笑的。
一层无形的静谧悄然笼罩着轿车内部,发动机平稳地运转着,几乎听不到任何杂音,偶尔能够听到从空调出风口处会传来细微的气流声。
亚希子和五条悟各坐一边,饶是身为外人的司机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一路上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敢说。
视野中骤然出现了白茫茫的景色,她的心顿时被什么揪住一般。
滑雪场。
时隔两年多再次来到这个没有什么变化的地方,亚希子却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感觉。
待车停下,五条悟从轿车里走出去,侧身朝亚希子伸出一只手。
“你不是说过要滑得比我好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没什么表情,而那双眼眸中却隐隐透着几分挑衅之色。
她的确这样说过。
在那次从坡上摔下来,落在他怀中时,她第一次想起了幼年滑雪的过往,于是便说出了这句话。
亚希子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掌心,随后下了车。
“是,我是这么说过。”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
然后再也没来过滑雪场,就当她是年少轻狂吧。
亚希子换上雪服和各种装备,活动了一下脚踝,确保身体处于良好状态。
五条悟这回来倒是不打算滑,只是换了靴子看她滑而已。
她用雪杖轻点地面,滑出了第一步,雪板的刃在雪面上刻下两道整齐划一的痕迹.
寒冷而清新的空气充盈着她的肺部,往昔的记忆与感觉一齐涌上心头。
亚希子滑到五条悟身侧,特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我要上坡了。”
“去吧。”他道。
她深呼吸一口气。
五条悟伫立在下方,望着坡顶那个小小的身影调整好姿势,雪板微微抬起,蓄势待发。
雪花在风的吹拂下肆意飞舞,纷纷扬扬如同碎银点缀在她的雪服和脸颊上,但亚希子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
其实还是会害怕摔倒——如果骨折了,大不了原地重开。
还挺像样的嘛,比头一回娴熟多了。
五条悟想着,身边蓦地掀起一阵风,亚希子已经踩着滑板与他擦肩而过,稳稳落地。
“我想上难度。”她轻盈地转过身,脸上绽放着自信又兴奋的笑容。
“你确定吗?”五条悟问。
“当然。”
“那就这么做吧。”
怀揣着上次成功带来的信心,亚希子选择了更陡的雪道。
五条悟依旧在下方看着她。
但这一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她的重心在半途中突然失衡,滑雪板从脚下脱落。
陡然失去关键的支撑,她惊慌失措地在空气里手舞足蹈,迫切地想去抓什么稳住身形。
电光石火的瞬间,她慌乱中紧紧攥住了一只宽厚的手,紧接着,整个人被轻柔而坚定地揽入了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
仿佛时光回溯,与那年如出一辙。
她再次被同一个人稳稳地护在怀中。
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两人不受控制地在雪道上翻滚着,身体失控,在混乱中悄然交换彼此的心跳。
她清晰地听到了五条悟的声音——
“亚希子,我没有想要挽留你的意思。你可以选择自由驰骋。”
周围的景物如闪电般在眼前划过,模糊成一片色彩斑斓的光影。
“如果力不从心,不小心从上面滑下来,无论多少次,我都有自信能接住你。”
他顿了顿。
“就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