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云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消失点 > 70-80
    第71章我们之间,不能有秘密。……

    市级三甲医院的急诊室,任何时间都是很忙碌的。

    涂芩没什么大问题,胃溃疡,背部软组织挫伤,简单处了伤口就能回家,谢斋舲的腿划破的口子有点大,缝了四针,打了一针破伤风,包扎了一下也能回家了。

    急症室里,两人都没有说什么话,涂芩是一直到谢斋舲发起烧,才意识到这人在医院是会有应激反应的,话就更少了。

    而谢斋舲,他全程都牵着涂芩的手。涂芩检查和处伤口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站着,他自己缝针打针的时候,拉着涂芩在旁边站着,全程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到幸福小区,涂芩站在家门口,摁着谢斋舲的手指录入了他的指纹。

    谢斋舲仍然没说话,垂着眸,看着涂芩和他互相拉着的手。

    其实手心已经黏腻出汗,但是涂芩没躲,他也没放,从去医院到回家,网约车上,医院里,诊疗床旁,都没有放开。

    涂芩打开门,转身看向谢斋舲。

    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谢斋舲不打算放开她已经被握得有些麻的手,而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头是她的窝,连姚零零进来她都会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这智能锁也录入过姚零零的指纹,但是默认使用规则都是有要紧事的时候不会被卡在门外。

    涂芩非常纠结,总觉得她这一次要是邀请了,他们之间就真的不一样了。

    她现在心很乱,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去是好是坏,如果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根本不会考虑那么多,但是确定谢斋舲有分离焦虑症,并且不知道他发病情况的前提下,她做不到像以前那么冲动。

    毕竟

    ,她现在的心情况不算正常,成年以后,她从来没有那么不想要一个人待着,也从来没有那么害怕和委屈过。

    “能进去吗?”谢斋舲终于开口说话了,站在她家门槛外,看着涂芩。

    “你……”涂芩犹豫着,捏着门把手。

    平时这种情况,谢斋舲都不会再主动,他会找个体面的借口退回去,会用别的方法关心她。

    但是今天,他只是伸出另外一只手,把涂芩捏着门把手的手轻轻拉开,推开门,跨过了那道门槛。

    涂芩很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很猛烈的收缩了一下。

    “今天不能让你一个人睡。”谢斋舲摸摸她的头,“而且你家阳台的碎玻璃还没收拾。”

    他们去医院之前,谢斋舲从他那边拿来一块亚克力板把之前敲碎的玻璃门简单处了一下,其他地方都还没收拾。

    “放着也没事。”涂芩站在他身后,心还是一阵阵地缩紧。

    谢斋舲在她这里,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这件事她早就已经知道,但是,会不一样到这样的程度,她是现在才发现的。

    不算是吊桥效应,也不是觉得他能帮她解决康立轩那个麻烦,他站在这里,她其实是不安的,那种被外人入侵的不安感其实一点都没有减少。

    可比不安更强烈的,是她在心动。

    非常莫名其妙地,她在他踏进她家门的那个瞬间,看到他宽肩窄腰的背影,她居然,非常不合时宜地咽了口唾沫。

    她可能比她以为的,更喜欢谢斋舲,甚至不是因为依赖,而是,他在这里,对她来说,是赏心悦目的。

    是可以让自己心情放松的。

    像她的摸摸瓶。

    “放着会踩到。”谢斋舲已经松开了她的手,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吸尘器在哪?”

    “别发呆了。”他又笑着揉了揉她头发。

    “……阳台。”涂芩也抬手揉揉头,“不用麻烦了,我开扫地机器人就行。”

    “先吸再开。”谢斋舲坚持,“那个彩色玻璃的毛玻璃太细了,扫地机器人弄不干净。”

    于是涂芩只能盘腿坐在沙发上,看谢斋舲在她家非常自然地吸尘,扫地,收拾掉一地狼藉。

    电脑还开着,有嗡嗡的机器声。

    涂芩犹豫着,在谢斋舲收拾垃圾拿出去丢的时候,打开了显示器。

    谢斋舲之前应该是急着找她,只关掉了显示器,那个聊天框还在。

    涂芩抿嘴,滚动鼠标,准备从第一条信息开始看。

    “你……”谢斋舲丢完垃圾回来,很无语地走过来,抬手挡住了涂芩的眼睛,“为什么非得要看。”

    都这样了,还非得逼着自己去看这些狗屎的东西。

    “你杀过人吗?”涂芩不再看屏幕,抬头看他。

    问的是聊天记录里康立轩说过的内容。

    “……法制社会,我真杀过人怎么可能还站在这里?”谢斋舲关掉了显示器。

    “那我们能聊聊……刘斋舲吗?”涂芩仰着脸,脸色有些苍白,虽然吃了药,但是她打开显示器的那个刹那,胃还是再次不争气地抽动了起来。

    她强迫自己抽离情绪,忘记这个账号对她的意义,她需要冷静下来,她需要知道康立轩是从什么渠道知道这些信息的。

    谢斋舲没说话,乌沉沉的眸子看着她。

    涂芩一手捂着胃,一手指着阳台外面那棵银杏树:“我也和你一样,去银杏树下摸过树皮,找到两行字,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涂芩拿手机翻到那天晚上拍的两张照片,递给谢斋舲。

    “谢什么王,应该是你写的吧,感觉像小孩子的字迹。”

    “另外这个……”涂芩指着手机屏幕上面的字,“写的是不是刘斋舲?”

    谢斋舲点开那张照片,在详情里看到了拍摄日期。

    是他过完年搬离幸福小区的时候拍的,凌晨拍的。

    涂芩曾经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凌晨想起他,跑到楼下去摸树。

    那个时间点,他用他在急诊室走廊里对着涂芩的侧影画的那几张速写,做了现在正在卖的柳叶瓶。

    这个发现,压过了刘斋舲这个名字带给他的眩晕感,他笑了一声,发觉男女之间的牵绊,有时候居然可以压过他这二十年的噩梦。

    “斋舲这个名字,是那个巫婆算的。”谢斋舲坐到沙发上,因为提到这件事,他刚刚好一些的后脑勺又开始钝痛,“是刘家下一任黑陶技艺继承人的名字。”

    “那孩子被过继到老爷子户口下面之后,就改了这个名字。”

    “但是后来,一直都没办法找到他。”

    “所以老爷子就把我的名字改成了斋舲。”

    涂芩半晌没说话。

    “你以前,叫什么名字?”涂芩嗓子有点哑。

    她想起刘进在工作室闹事的时候,曾经指着陈洪的鼻子骂过,他说陈洪不敢叫谢斋舲的名字。

    那之后,她注意过,陈洪从来没有叫过谢斋舲名字。

    “我不记得了。”谢斋舲把头仰靠在沙发椅背上,闭上眼。

    “刘景生……”涂芩问得艰难,她不应该再问下去的,谢斋舲已经很明显的不太舒服,可她不能再那么被动,尤其不能再被康立轩用类似的方式打倒,“为什么要改你的名字?”

    谢斋舲睁开眼睛看她,眼底有猩红血丝,半晌都没有回答。

    “为了让你不要忘记那个孩子,对吗?”涂芩问得很轻。

    谢斋舲的眼睫毛颤了颤,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涂芩站起来,走到沙发边。

    “我……”谢斋舲这次的嗓子有些艰涩,他说,“忘了。”

    “那孩子离家出走后,刘景生是不是虐待过你。”涂芩问得更加直白。

    这次谢斋舲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眼尾明显更红,手指尖发颤。

    涂芩握住了他的手。

    有些答案其实不需要说出来。

    她在这一个多月的采风生活里,已经没日没夜地研究了四十几天刘景生的生平,他的性格,他的人生,她都摸得很透了。

    刘斋舲在刘景生这里的份量那么重,离家出走以后,作为陪读的谢斋舲会遭遇什么,涂芩不敢去想,但是肯定非人。

    因为刘景生并没有把谢斋舲当人,他眼里,谢斋舲是家里长工的后代,是需要一辈子忠心耿耿陪着黑陶继承人的长工。可为了维护这个长工,为了不想和这个长工一辈子互相牵制,那孩子选择了离家,这对刘景生的打击,可能是毁灭性的。

    或许刘景生是真的不在意刘家人,但是刘景生在意刘家的传承,那孩子失踪,摧毁了刘家黑陶传承,也摧毁了谢斋舲。

    他被迫遗忘了自己的名字,遗忘了自己的人生。

    从此以后,他顶着别人的名字,找寻了二十年。

    涂芩轻握住谢斋舲仍然在轻颤的指尖,举起来,放在嘴边亲了一下。

    谢斋舲抬眸看她。

    “我从知道康立轩是个变态开始,就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会是我,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在生活,为什么生活从来都不放过我。”

    “我不知道这个变态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跟踪我多久,不知道他盯着我多少年,也不知道他到底侵蚀了多少我的世界。”

    “这些问题非常折磨人,我绕在里头几乎出不来。”

    “可我刚才,想明白了。”

    “我不需要去自省我做了什么招惹了康立轩这样的变态,我只需要思考,怎么样才能让他无法再伤害我。”

    “他很了解我,知道我注重隐私,不喜欢被入侵,他知道我是性单恋者,知道我没有恋人,所以,他躲在暗处,意淫我是他的女朋友,他可能真的是有计划的,比如加入黑土剧组用他阳光开朗的外表逐步接近我,毕竟他一开始出现的时候,不管是打扮还是气质,都是我大学的时候会喜欢的那种。”

    “但是他没想到我遇到了你,也没想到我一个性单恋者居然会真的开始恋爱。”

    “他开始搞破坏,想要搞黄土矿村采风的事情,想通过我爸,甚至通过我那个Q|Q号,他疯狂地搞入侵,无非就是想看我崩溃,或者说,是想惩罚我居然没有和他在一起。”

    这些话从涂芩这个受害人的口中说出来,很疯狂也很让人心疼。

    谢斋舲搂着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

    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向来直接,这种已经造成的伤害,在他看来,任何安慰都是没有用的,只要把对方弄得再也无法反抗就可以

    了。

    可涂芩在自省,在逼着自己把康立轩对她做的那些事情说的那些话一件一件一句一句地回放。

    他想阻止,可涂芩拉着她的手,又笑着亲了一下。

    勇敢又温柔。

    “他能成功恶心到我,无非是因为他很了解我的弱点。”涂芩说到这里,居然还又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得太简单了,今天之后,我的弱点,似乎就只有你了。”

    其他的,都被康立轩爆破了。

    谢斋舲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所以,我们之间,不能有秘密。”她说,“康立轩下午在我爸爸那边,不知道他跟他们说了什么,总之我爸现在相信他是我的男朋友,而你,是第三者插足,一个还在吃药的精神病,教唆我分手并且毁掉了男朋友的前途。”

    谢斋舲:“……你等下。”

    他脑子要炸了。

    最开始刘斋舲这个名字,涂芩亲吻过的指尖,涂芩刚才的自省,还有莫名其妙地被小三。

    这些完全不同维度不同世界的事情搅合在一起,这其中任何一件事,他都得要消化半天,现在一股脑砸下来,他人都有点木了,脑子里嗡嗡的全是空白和问号。

    还有一些抽离的非现实感。

    “我那时候其实并没有特别生气。”涂芩没管他,“不过我爸的生日宴没吃成,我饿着肚子出来,胃就已经不太舒服了。”

    “再回家,看到了……”她指了指屏幕,“这些。”

    “那个Q|Q号是我自己注册的,名字是妈妈。”

    “我内心一直觉得我这辈子所受的所有苦难,都是因为没有妈妈。”

    谢斋舲反握住她的手,虽然大脑一片空白,但是这些话仍然触痛了他。

    “所以我把这号作为发泄的垃圾桶,从小到大每次受了委屈或者特别阴暗的时候,我就会给这个号发消息,埋怨妈妈为什么会那么早就走了,埋怨她既然生病了,为什么还要选择生下我。”

    涂芩顿了下。

    谢斋舲又把她端到腿上,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抱得很紧,密不透风的。

    涂芩回抱,像抱着一个巨大的摸摸瓶。

    “康立轩应该是黑了我的号,看到了这个号,发了这些东西。”涂芩沉默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我现在还是没有冷静下来,想到这些,就和你想到刘斋舲一样,会控制不住情绪,会胃痛。”

    “但是,我不想再那么被动。”

    “我想了一下,我现在暂时还想不到对付他的方法,但是我得让他没有办法再攻击我。”

    “如果我是他,下一步应该是开始攻击你,你是突破口。”

    “他留在Q|Q上的那些话,基本都是针对你的,他对你的事情,知道的可能比我多。”

    “他会一直盯着这条缝,这次恶心完之后,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所以……”涂芩仰头看着谢斋舲,“再难,我们也试一试好吗?”

    “把你能记得的,还瞒着我的事情,都告诉我。”

    “可以吗?”

    第72章涂芩是个仅仅只是存在,就……

    谢斋舲的喉结很轻微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有些话我不愿意从他嘴里听到,尤其是你的事。”

    “我不想再像今天这样,看到他说你是杀人犯,还得跑过来再跟你确认一遍。”

    她看着他:“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好不好?”

    涂芩仍然勇敢,而且非常温柔,她从来没有用这样软塌塌的,带着撒娇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在她自己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之后。

    在她躺在卫生间里昏迷加呕吐几个小时候之后。

    她冷静下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软着嗓子跟他说,他们之间不能有秘密。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光芒璀璨,却没有想到,她有一天能强大到连他都想试着去依靠一下。

    从同意试一试的那一刻开始,谢斋舲一直都想要给涂芩足够的安全感,只给她看好的那一面,事无钜细。

    他想要展现恋爱好的那一面,想要给涂芩看好的亲密关系,让她今后的路好走一点,让她不要再那么孤独。

    他不会去想以后,因为他知道性单恋者对亲密关系会有个阈值,一旦触碰到了,退出是必然。

    但涂芩的阈值很明确。

    她每一次退缩都没有瞒着他,每一次成功前进后的新奇雀跃也都没有瞒着他。

    她是很具象的,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的。

    这种感觉,让谢斋舲着迷。

    她其实很少会提将来,可她每一步走过来的画面都带着将来。

    这和谢斋舲每次出现问题强迫自己去解决的被动不一样,她这种所当然的,我们一步步发展下去总是会有将来的想法,让谢斋舲逐渐地,产生了一点野心。

    她已经知道他很多事了,知道他忘记了很多事,知道他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

    她从没有排斥过。

    “我……”谢斋舲拍了拍涂芩的肩,抬了一边的屁股,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发个消息。”

    涂芩:“?”

    她脸上的问号太明显,谢斋舲被她逗笑,赤红着眼睛扬起了嘴角。

    明明发烧发得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烫,但是他表情和情绪一点都看不出来。

    一个隐忍成陶器的男人。

    他发消息没有避开涂芩,涂芩看到他发给一个微信名是五的人,用词很精简,他说:【把我的病历发给涂芩。】

    涂芩:“?”

    “我的病历我自己不能看。”谢斋舲想了想应该怎么解释,“就是,我遗忘的东西,得让我自己想起来。”

    “所以我之前的病历情况都是放在金五这里的。”谢斋舲话说到一半,手机就响了,是金奎。

    谢斋舲叹了口气,他忘记今天他们两兄弟都在工作室了。

    金奎估计是觉得他手机被偷了,弹出来的还是视频通话。

    “接吧。”涂芩窝在他怀里没动,帮他点了接通。

    墨市到底是大城市,网速飞快,画面一点都不卡顿,涂芩和谢斋舲两个人连体婴一样坐在沙发上脸贴脸的样子瞬间就入了镜。

    同样入镜的,还有一脸凶神恶煞打算让对方还手机的金奎和旁边面无表情的金五。

    谢斋舲:“……”

    金奎金五:“……”

    谢斋舲:“发吧。”

    金奎木着脸:“好的,哥,挂了,哥。”

    挺悲伤挺严肃的事情,因为涂芩在,总是会变得有点不一样。

    悲伤还在,但是,会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是真的过不去的。

    涂芩是个仅仅只是存在,就能让人感觉到希望的人。

    她会让谢斋舲觉得,那些不知道该怎么过去的坎,那些埋在他血肉里,让他无法动弹的因果线,也是有可能会松动的。

    ***

    涂芩很快就收到了一个压缩包,解压以后发现最早的病历是二十年前的,东西很多,要看很久。

    她坐起身,从谢斋舲腿上下来,坐到旁边,抱着抱枕点开最早的一份pdf就开始看。

    谢斋舲那边一直在戳屏幕回消息,应该是金奎。

    或者是金五。

    她刚才匆匆一瞥,发现自己的头像是置顶的,也只有自己的头像上头没有免打扰那个灰色小喇叭。

    这人总是会让人莫名地有些心软。

    涂芩伸手过去,摸了下谢斋舲的额头。

    “病历很多。”她说,“你先睡会吧,缝了针还打了疫苗,感觉烧也一直没退。”

    谢斋舲抓下她的手,握紧:“没事,我

    等你看完。”

    涂芩一声不吭,伸手拉了下沙发旁边的把手。

    谢斋舲坐着的那个沙发瞬间变形,谢斋舲从坐着变成了半躺。

    谢斋舲:“……”

    涂芩又弯腰,从沙发下面抽出一块鹅黄色的毛毯,丢到谢斋舲身上,犹豫了一下,又抽了一个粉色抱枕,一块丢给他。

    谢斋舲:“……”

    “睡吧。”涂芩拍拍他。

    “你家……”谢斋舲一直到现在才有闲心环视涂芩的屋子,“布置得很舒服。”

    颜色很多,东西摆放得满满当当,书桌上叠了半人高的木头柜子,餐桌下面放了几个白色藤篮,几乎所有空间都被她塞满,都是软绵绵的玩具或者抱枕。

    非常,舒服和私人的空间。

    所以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是超越了房子的家。

    涂芩笑着拍拍他,把自己那个沙发也放到舒服的角度,半靠着开始看资料。

    谢斋舲把自己裹在鹅黄色的毛毯里,本来以为会是一段非常窒息的自我剖析,可现在,他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非常舒服。

    涂芩的东西都带着那股白麝香味,古早肥皂和爽肤粉混合的味道。

    闻久了,就会有股让人上瘾的甜味。

    他闭上眼。

    那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这个地方,是他小时候的二层阁楼,他在这里变成了谢斋舲,变成了被缚在银杏树下的缚地灵。

    ***

    涂芩花了两个小时才翻完了谢斋舲的病历。

    这其中,还有金奎发过来的几大段文字。

    她是写的,写的还是修真,她会去写人间疾苦,所以,她笔下有很多凄惨的人生。

    但是,都没有谢斋舲的真实。

    他八岁那年因为高烧昏迷不醒入院,入院后人是救回来了,却无法开口说话,变成了惊弓之鸟,不能被人靠近,只要靠近,他就会抱着自己的头去撞墙。

    治好出院,用了四个月。

    出院记录写得很详细,因为刘景生逼着谢斋舲去想那孩子离家出走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因为手段极端,八岁的孩子在将近十天不给睡眠和高烧折磨下,脑子里面就只剩下了那个孩子,他在那段时间,只能机械地去思考那个孩子走之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除此之外的记忆,都被他清空了。

    寻找那孩子,变成了刻在谢斋舲脑子里的指令,并且,为了完成这个指令,谢斋舲的记忆开始扭曲。

    那是谢斋舲第一次记忆错乱。

    刘斋舲那个孩子走的时候是半夜,他走之前并没有和谢斋舲告别,那天晚上,他是等谢斋舲和刘景生都睡着以后,翻墙出去的。

    但是在谢斋舲扭曲的记忆里,那孩子走之前来找过他,跟他说,让他等他,他一定会回来。

    那是谢斋舲困住自己的第一步,他得用这样错乱的记忆让自己有存活下去的由,他得等那孩子回来。

    谢斋舲第二次入院,是那孩子出走一年后。

    入院的原因是失明癫痫高烧休克。

    因为那一年,刘景生通过各方寻找,终于找到了那个孩子。

    刘斋舲死了,十岁的孩子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他走的时候带了不少钱,一个携带巨款的孩子,他甚至没有走出墨市,就被长途汽车站的流窜犯带走了。

    再之后,他就跟每个被拐卖的孩子一样,一开始被转卖,企图逃跑后被毒打,因为性格倔,打不服,最后又被退了回去。

    退回去的小孩没有人权,他被打断了手脚,死在了乞讨的路上。

    这件事情,刘景生谁都没有说,他只是召开了家庭会议,把谢斋舲叫到屋里,不顾当时刘家其他人的反对,把谢斋舲改名成斋舲,然后在当天晚上,把刘斋舲尸体的照片塞给了九岁的谢斋舲。

    刘景生恨他自己,更恨谢斋舲。

    但是,他已经没有继承人了。

    他用这样的方法折磨谢斋舲,而谢斋舲,在入院高烧一周后,遗忘了这件事。

    这之后,刘景生多次试图告诉谢斋舲,刘斋舲已经死了,是他害死的,他需要负责,需要做出更好的黑陶,为刘家光耀门楣。

    但是,谢斋舲对照片,对刘斋舲这个名字,对刘景生提到这些时候的态度,就变成了看不见,听不见。

    他脑子避开了这件事。

    他坚信,那个孩子会回来。

    他靠着这种错乱的记忆活了下来,和那时候也才七八岁的金奎金五一起,开始寻找那孩子。

    一直到十五岁那年,刘景生病逝。

    谢斋舲又因为失明失聪癫痫高烧休克入了院,这一次,医生的出院诊断有了病名,说他是创伤应激后的分离焦虑症。

    他拒绝分离,不管好坏。

    而且和正常的分离焦虑症不一样,正常的分离焦虑症可以通过脱敏通过心疏导解决,谢斋舲的每一次分离,都可能会在他已经错乱的记忆上加压,他可能会彻底疯掉,或者,死掉。

    涂芩最后盯着金奎发过来的消息。

    金奎说,医生说过谢斋舲是一具已经葬在过去的活尸,除非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愿意挣脱,不然,所有的外力叫醒,都会等同于诈尸。他说他其实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们兄弟犯过错,谢斋舲花了很多时间和金钱找一个已经死掉的孩子,因为刘景生一直到死都没有把孩子已经死亡的消息透出去,他们两兄弟是等刘景生死了以后,在刘进这群人刘景生遗物的时候才知道的。

    那一次,刘家给那个孩子办了葬礼。

    那一次,他们两兄弟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就把那孩子已经死亡的消息告诉了谢斋舲。

    然后他们就见识了谢斋舲听不见看不见的样子。

    金奎形容:我哥就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高烧不退,不管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没有反应,就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

    后来,也是住院后才逐渐好转的。

    所以,他让涂芩千万不要提这件事,那孩子反正已经死了,找一辈子没有结果也可以。

    最后,金奎还问了涂芩一些话。

    他说,活死人也会恋爱吗?

    他说,那我哥,这属于诈尸,还是真的自我觉醒了?

    他问:涂编剧,我哥,会好起来吗?

    第73章她舍不得分开。

    他哥能不能好起来,涂芩不知道。

    涂芩只知道,他哥这个状态,其实根本就不应该谈恋爱。

    难怪,第一次听说她是性单恋者的时候,谢斋舲直接就被吓跑了,难怪,他老是在她没有看他的时候,用那么悲伤的眼神看她。

    难怪,金奎金五都不是特别喜欢她。

    难怪,康立轩会想着用谢斋舲这边做突破口。

    她不应该和谢斋舲恋爱的,她承担不了这样的爱情重量。

    她一直是个自私的人,孑然一身,顾好自己已经很难,根本没办法再去负担这么沉重的情感。

    可是……

    涂芩转头去看谢斋舲。

    他睡着了。

    这人今天折腾的够呛,在外头忙了一整天,到了家为了她又是砸门又是爬墙,平白无故去医院缝了四针,到现在烧还没有完全退下去。

    打破伤风针的时候,医生也嘱咐过可能会发热头痛乏力。

    可他完全看不出来,到家以后打扫卫生倒垃圾安慰她还得抗住她的逼问,铁打的一样,完全看不出任何不舒服。

    一直到现在,完全睡熟后放松下来,才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疲惫,和很多脆弱。

    他其实一直在抗拒和她进度太快,所以每次都是她往前走,而他掩下悲伤陪着她往前。

    他可能不能完全说清楚自己面对分离会变成什么样,但是身体仍然会有反应,他一直都是一边排斥,一边靠近。

    他说的很清楚,恋爱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知道她是性单恋者,知道她可能随时都会掉头就走,他独自挣扎,然后安静留下。

    如果不是她逼问,或者说,如果不是她被康立轩这个变态逼得想要肃清身边所有弱点,他可能永

    远都不会告诉她这些事,他会做一个完美的情人,和她体面的分手。

    然后,她往前,他停步。

    涂芩想把毛毯拉起来捂住他的脸。

    她舍不得分开。

    她无法解为什么只是短短一个多月,他对她的爱就能满到溢出来,而她,收到了这些爱,就有些舍不得丢出去。

    这个人,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用命在爱她。

    金奎还在给她发消息。

    他们三兄弟似乎都是实心眼,显然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人,现在连病历都公开给她以后,就开始掏心掏肺。

    他说涂芩学历高,帮他们分析分析,因为他们三兄弟里头只有谢斋舲最聪明,但是这些话他们不能跟谢斋舲说,刘阿姨也只是知道他们三兄弟有两个有精神病,具体的她也不清楚。

    金奎问她,失忆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说:我感觉我哥是知道的,我们找人从来没有报警找过,一开始是在附近城市的火车站汽车站拿着照片问,后来大一点会上网了,就开始在什么寻亲网,失踪人口登记之类的地方找,那里会有一些专门帮人找是失散家人的民间组织,我们这二十年陆陆续续的也认识了好多人。

    其实真的差点找到过几次,可每次快要接近刘斋舲死亡的那个城市的时候,我哥就会找借口避开,或者直接听不见对方跟他说的话,会默认就是没有找到,然后换一个人帮忙继续找。

    金奎说,所以你说,他如果不是真的失忆,而是假装不记得了,那人得有多痛苦啊。

    涂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金奎倒也没有继续追问。

    可能他们兄弟俩也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毕竟这两人陪着谢斋舲找了二十年,花了很多钱,走遍全中国,只为了找一个早就已经死亡的孩子。

    涂芩静悄悄起身,走到她的瓶子陈列室,抱着玻璃瓶缩在了陈列室的按摩椅上。

    她需要安抚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

    如果,她仍然只是想要尝试一场恋爱,那么这些其实都不是她需要去纠结的问题,谢斋舲是自愿的,而她在这段恋爱里,也不是没有真心付出,她如果离开,必然不会知道谢斋舲的结局,她真的只要像谢斋舲说的那样,一路往前就行。

    这才是对的,才符合她一直以来给自己灌输的价值观,要爱自己,要自私,不要被牵绊。

    可是,她做不到。

    她真心付出了,也一步步的靠近了,她的喜欢是真的一点点变厚了,就像姚零零形容的那样,她已经陷入。

    她在知道真相以后,第一个反应是谢斋舲真的挺累的。

    不是他是精神病,不是和他谈恋爱分开他可能会死,也不是他可能这辈子都要去找一个他永远找不到的孩子,而是,他真的挺累的。

    自己过得那么惨,却仍然照顾着身边的人,忍着刘家人的骚扰,谈个恋爱,都得防着恋爱对像随时抽身走人。

    要继续陷入吗?

    涂芩问自己。

    不抽离,接下谢斋舲那么厚重的爱,从此以后不是一个人。

    同样的,也要接下那么沉重的负担,像金奎金五一样,一辈子配合他,去找那个孩子。

    涂芩突然很轻的苦笑了一声。

    她居然想到了一辈子。

    ***

    谢斋舲醒来已经是半夜,客厅里亮了一盏夜灯,涂芩不在客厅。

    他坐起身,有点茫然。

    环顾四周,两个房间的门都开着,都没有灯光。

    “涂芩。”他喊了一声,嗓子有些哑,轻咳一声又提高音量喊了一声,“涂芩?”

    没有人应。

    谢斋舲站起身,听到卫生间有水声,他走近,又喊了一声:“涂芩?”

    其实他只是想确认下涂芩在不在,或者,有没有又跑去厕所吐。

    “等我一下。”涂芩从卫生间探出一个头,很快又缩了回去,“我洗澡。”

    谢斋舲愣住了。

    她……是洗澡洗一半跑出来的,头发湿嗒嗒,脸上也湿嗒嗒,露出来的半截肩膀也湿哒哒。

    还带着一股蒸腾热气和沐浴露的味道。

    是痱子粉味的。

    谢斋舲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梦,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刚缝了针麻醉已经消散的大腿传来一阵刺痛,他才恍然回神。

    他梦游一样回到了自己刚才坐的沙发上,抱着那个粉红色的抱枕发呆。

    睡着前,他让金五把病历发给涂芩了。

    那里头有他所有的秘密,他所有不好的腌臜的连他自己都要竭力遗忘的秘密。

    那是他最后一道防线。

    他远没有看起来那么镇定,他知道正常人都不太可能接受这些事,连刘阿姨在知道他和金五有精神病后,都纠结过小半年,要不要继续留在工作室里给他们做饭。

    他把这件事告诉涂芩,是一时冲动。

    当涂芩点开了他病历的那一刻,他捏着自己已经开始退麻的伤口,是做好了今天晚上就是他们最后一天的准备的。

    如果分手,那他就去解决掉康立轩,如果说他这辈子的结局只能是同归于尽,解决掉康立轩,比解决掉刘进好。

    如果涂芩不走,那他……

    那他该怎么办?

    像涂芩一样,勇敢一点真的尝试往下走吗?

    他……配吗?

    “你抱着抱枕干什么?”涂芩吹干头发出来,看到谢斋舲用一种非常乖巧的姿势,两腿并拢抱着粉红抱枕,头发睡得有些乱,脸上都是茫然。

    谢斋舲茫然的看着她。

    涂芩就顺着抱枕的角度,看了一眼谢斋舲用抱枕遮着的地方。

    涂芩:“……”

    谢斋舲茫然的把抱枕贴的更紧。

    刚睡醒,有些反应很难控制,再加上他现在脑子很空,空气里又都是涂芩的味道,所以反应一时半会也下不去。

    涂芩应该是很无语。

    可能也很好奇。

    因为她一边倒水喝,一边还在看。

    “你继续看,它可能就一直下不去了。”谢斋舲非常诚实,带着一股迷茫的破罐子破摔的气质。

    涂芩一边喝水一边笑,打开冰箱给谢斋舲拿了一瓶冰水递给他。

    “你这个时候,就挺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的。”她评价的老气横秋。

    谢斋舲灌了一口冰水,没说话。

    涂芩坐到了他旁边,递给他一本本子。

    也是配色很诡异的本子,粉紫色配粉金色,花纹是各种样式的蝴蝶结,打开里面的内页是粉红色的。

    “我了下康立轩知道的东西。”涂芩贴着他坐,手指在本子上指指点点,“我暂时找不到方法对付他,我对他只有那么点情报。”

    谢斋舲又灌了一口冰水,强制重启了自己迷茫的脑子,低头开始看这些东西。

    涂芩的字,很有特色。

    应该是没有系统的练过,没有什么结构,圆头圆脑随心所欲的。

    也不怎么耐心,用了好多缩写,涂涂改改,看得出写这些的时候,脑子应该也是乱的。

    “他家里和我爸应该是有生意往来的,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

    涂芩在边上做补充说明。

    “我的事情他基本都知道,这点不奇怪,他的渠道很多,我爸那边,我大学同学,我做编剧以后那些剧组里的临时同事什么的。”

    “我比较奇怪的是他其他方面的消息渠道。”

    “他很早就知道剧组可能要换地方采风了,而且当时的表现很笃定,他知道刘阿姨平时会去哪里买菜,知道金奎的学历不高,知道你去过精神病院,还知道你的名字是刘景生后来给你换的。”

    “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三兄弟和刘阿姨过得比我封闭很多,他知道的这些东西,单靠跟踪,应该是拿不到的。”

    “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他的消息渠道。”

    “我总觉得,真的想要对付他,从他最擅长的地方入手,应该是最快的。”

    这虽然是个信息化的时代,虽然人的隐私越来越容易查到,但是查到康立轩这个程度的,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在找别人漏洞的同时,自己的漏洞也只会越来越多。

    偷食信息为生的蟑螂,绝对不可能是干净的。

    第74章逗他还挺好玩的。

    谢斋舲又盯着那本本子看了一会,站起身:“我回去洗个脸再过来。”

    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仍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涂芩的反应不应该是那么淡定的。

    “要吃点东西吗?”谢斋舲走到门口,涂芩又突然叫住他,扬了扬手里的手机,“我肚子有点饿了。”

    “面条吃吗?冰箱里还有金奎昨天买的菜。”谢斋舲一边穿鞋一边问她。

    涂芩今天晚上吃的就是面条,心情原因,当时只顾着吃了不要吐出来,感受并不好。

    可她看着谢斋舲,笑了,点点头:“你拿过来做吧,我厨房里东西全。”

    谢斋舲回到201。

    洗了个冷水澡,洗澡的时候忘记给自己的伤口做保护,纱布湿了,他伸手拆掉纱布,拿了一瓶也不知道过期没有的碘伏直接倒到了伤口上,再找了个纱布贴好。

    处这些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都还是涂芩从浴室里探出半个肩膀的样子。

    她眼底没有半点抗拒的神色,笑起来仍然眉眼弯弯。

    她看到了他的病历,却仍然没有把他当外人。

    谢斋舲承认,自己有些慌了。

    他一直不敢让自己想太多,没有希望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是可控的。

    他的生活必须一直控制在这种没有希望的可控范围内,虽然死气沉沉,日复一日,但是好歹是安全的。

    他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对于希望,对于美好,或者说,对于未来,那些普通人觉得美好的东西,在他这里,都代表着破坏。

    如果要争取,他就得扯掉身上的因果线,得去直面压着他二十年的噩梦。

    可涂芩,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美好的东西,她一直带着希望,哪怕他把自己全部剖开给她,她也仍然对他笑意盈盈,问他要不要吃夜宵。

    她不像他,她的情绪向来很真实,不会隐藏,她既然这样表现了,那么就真的代表,她不介意。

    谢斋舲又掐了一把伤口,确认这种级别的疼痛不太可能会在梦里出现,才慢吞吞地去了厨房,把金奎买的东西一股脑拿出来,又慢吞吞地去了203。

    盯着那扇已经输入过他指纹的智能锁看了两秒钟,他还是选择了摁门铃。

    “自己进来啊。”涂芩在里头喊。

    谢斋舲深呼吸,左手食指颤抖着摁在了感应处。

    客厅大灯已经打开了,涂芩不在客厅里。

    “左边第一间房。”她继续大声喊,没有出来。

    谢斋舲把怀里的蔬菜鸡蛋拿到厨房,去了左边第一间房。

    四面墙,三面玻璃柜,每个柜子里头都装了展示灯,现在都亮着,涂芩坐在正中间的按摩椅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手里抱着个玻璃瓶。

    谢斋舲:“……”

    他在想他要不直接改行去吹玻璃好了。

    “番茄鸡蛋面要不要?”他问她。

    “唔。”涂芩应了一声,空出来的一只手在辟里啪啦地敲键盘。

    谢斋舲犹豫了一会,没上去看她在干什么,转身去了厨房。

    涂芩的厨房确实东西很全,各种形态的锅就有六七个,什么国家的调味料都有,就是冰箱是空的,里头孤零零地放了两瓶水。

    谢斋舲把一板鸡蛋放到冰箱里,找了个配色奇异的围裙,捋起袖子开始洗菜切菜。

    客厅里蓝牙响了一声,涂芩连了电脑开始放歌,创作黄金时代的粤语歌,熟悉的旋律温柔的女声,还有背景里吱吱呀呀的老旧唱片的嘎吱声。

    谢斋舲莫名地有些眼热,盯着圆滚滚的番茄,手指很用力地贴在了光滑的番茄皮上。

    他需要这种实物的触感来让自己脱离梦境感。

    虽然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虽然阳台上那扇用亚克力简单固定住的门外会传来风声,但是,这种静谧的家的感觉太强烈了。

    这甚至是幸福的具象化,他连梦都梦不到的画面。

    ***

    番茄炒蛋的浇头做好,煮挂面的水也开了,谢斋舲往里面下面条的时候,涂芩从她那个诡异的玻璃柜屋里头出来,搬着笔记本电脑又坐到了厨房的料台旁。

    蓝牙音响里在唱陈奕迅的□□,歌词晦涩婉转,带着饮食男女的色气。

    涂芩敲击键盘的声音很快,停下来的时候,就会昂着脖子看他手里的东西。

    “葱多点。”她下指示,“放一点点白胡椒,一点点。”

    “你今天胃痛。”谢斋舲不听她的指示,把白胡椒放到调料最里头塞好。

    涂芩在高脚凳上晃了晃,也没挣扎,继续埋头敲字。

    “在写什么?”谢斋舲终于鼓起勇气好奇。

    “人设。”涂芩头都不抬,带着余怒未消的怨气,“我要把康立轩当成反派人设存下来。”

    谢斋舲:“……”

    挂面水开了,面汤铺出来之前,谢斋舲往里头加了一勺凉水,开了大火继续煮。

    “我最近在查他。”谢斋舲把锅里黏在一起的面条搅散,又把刚刚煮好的青菜码在面碗里,浇了一勺调好的面汤。

    “嗯?”涂芩停了敲键盘的动作。

    “他和刘凌平那边的人有联系。”谢斋舲把煮好的面条放到碗里,加上番茄炒蛋,加了一把葱,端着两个面碗问涂芩,“在哪吃?”

    “餐厅。”涂芩指了下靠着厨房外头的那个四人餐桌,跳下高脚凳,“我拿筷子,你醋要不要?”

    “嗯。”谢斋舲把面碗放好,低头研究涂芩的桌布。

    “你好像很喜欢研究布料。”涂芩拿了筷子和调羹,把陈醋放在谢斋舲旁边。

    “你的布料图案都很神奇。”谢斋舲加了一点醋,“会让我想做陶。”

    涂芩看着餐桌上兔子用叉子戳着青蛙的图案,沉默了半晌:“……哦。”

    “做陶可以做很多图案。”谢斋舲状似不经意的,“比玻璃的可能性大。”

    涂芩先喝了一口面汤,也给自己加了一勺醋,又吃了一大口面,咽下去以后,才回了他一句:“所以玻璃比陶通透,哪怕是图案,也是透明的,可以放在任何背景下,幻化成任何颜色。”

    谢斋舲:“……”

    他似乎有一点点炸毛,脸上多了点活人气,比刚才茫然的样子好很多。

    逗他还挺好玩的。

    他应该是真的喜欢陶,金奎金五估计也是因为谢斋舲喜欢陶,才那么看不上她的玻璃瓶的。

    她有些好奇谢斋舲到底对着两兄弟做了什么,能让他们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陪他演了二十年的戏。

    他从睡醒到现在,一直都在等她提他的病情,她一直没提,他就有些小心翼翼的。

    还有一丝,涂芩不怎么看得懂的恍惚。

    可涂芩现在确实不想谈他的病。

    她只是不舍得离开他,她现在还没有完全能接受谢斋舲的病,尤其不能接受,他可能得花一辈子时间去循环寻找那个已经死掉的孩子。

    所以,她只能提康立轩。

    她傍晚的时候还恨不得撕碎这个变态,可现在看了谢斋舲的病,她反而没有那么排斥提康立轩了。

    一个连正面刚都没有勇气的阴暗小人。

    反正,她不会放过他。

    下定了决心,反而就没有那么气了。

    谢斋舲的厨艺是她喜欢的类型,比那个不知名面店的面好吃很多倍,她挑完了面里头的青菜,开始吃面。

    谢斋舲

    吃得快,一碗面很快吃完,坐在那里盯着面碗,心想,还好,她家的碗都还是陶瓷的。

    “哎。”涂芩拿筷子头敲了敲谢斋舲的碗,“说话不要说一半。”

    “嗯?”游离的谢斋舲怔了一秒,才重新找回话题,“康立轩认识刘凌平,就是刘进的儿子,你第一次到土矿村工作室的时候,我拿陶球砸的那个人。我的事情,康立轩应该都是从刘凌平这里知道的。”

    涂芩对那天的记忆全在谢斋舲在二楼砸陶球上头,根本不记得他说的刘凌平长什么样子了。

    “比较有意思的是,刘凌平是个赌鬼,因为赌博还坐过牢,我看过康立轩的简历,不知道他这么一个品学兼优的人,是怎么认识刘凌平的。”说到正事,谢斋舲显然清醒了很多,“而且刘进其实很少会把我的事情跟其他刘家人说,他也不待见这个儿子,所以康立轩那边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应该也是半真半假的。”

    “刘进为什么不跟刘家人提你的事?”涂芩很敏感。

    谢斋舲想了想:“刘进是刘家人里头唯一一个还有点脑子的,他一直想我做黑陶,然后跟他分成。”

    涂芩:“啊?”

    “黑陶是我在刘家学的,他们家有版权。”谢斋舲喝光面汤,“差不多就是这种逻辑。”

    涂芩:“……那按照这个逻辑,我写和编剧赚的钱都得给我的语文老师版权费了。”

    谢斋舲笑了。

    可能因为吃了面胃里舒服了很多,也可能是因为烧退了,他终于舒展了一点。

    “你之前说的,想要从他最擅长的地方入手,是对的。”谢斋舲接着说,“刘凌平其实很少会提到我,他再蠢,也知道刘家那点破事上不了台面。所以康立轩和刘凌平的关系,起码要深到他愿意跟他提我和黑陶。”

    “那差不多,算是知己了。”谢斋舲嘲讽的笑笑,“能跟刘凌平做知己的,通常情况下,黄赌毒肯定得沾一个。”

    “所以康立轩的事情,你不用太在意。”

    “我不会让他好过的。”

    他又回到了涂芩熟悉的样子,很稳,总是有办法,超人一样的样子。

    他等涂芩吃完面,起身把涂芩的碗一并收了,就打算去厨房收拾碗筷。

    涂芩拉住他的手。

    谢斋舲回头。

    涂芩手很精准地按在了谢斋舲缝针的地方。

    “出血了。”她瞪他,“你给我去沙发上坐着!再跑来跑去弄死你。”

    第75章工匠精神,真的是必须热爱……

    那天晚上,谢斋舲是睡在203的。

    因为缝针的地方是左腿外侧靠上的地方,涂芩不好意思直接脱他裤子,只能把人拉到卫生间,逼着他自己又把伤口消了一遍毒,盯着他用纱布重新包扎了一遍。

    再之后,她就把客厅那两个沙发都放倒,弄成了双人床的样子,铺好了床单被褥,给他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品,让他洗完了就睡了。

    没有再提康立轩,也没有再提他的病。

    她自己睡在卧室,没关房门,睡前两人很平静地互相说了一声晚安。

    接下来的几天,都过得很平静。

    黑了她妈妈的Q|Q号这件事,仿佛是康立轩对涂芩的最后一击,在这之后,这个人似乎就在涂芩的生活里消失了。

    只有阿姨在第二天给她打了个电话,语气有些疲惫,说她爸爸很生气,康立轩的爸爸手里头压了她爸爸一百多万的货,她昨天这么一闹,谈好的货款黄了,她爸爸还得重新换货源。

    字里行间都在抱怨她不懂事。

    打这个电话的时候,他们正开车回土矿村,涂芩吃了晕车药刚刚睡着就被电话吵醒,声音沙哑,她没管阿姨语气里的抱怨,迳自问她:“康立轩和我爸很早就认识了?”

    阿姨顿了一下:“康立轩爸爸在东南亚有橡胶园,你爸最早做橡胶生意的时候就是他带着入行的,不过后来他们家生意做得大,你爸嫌他们家给的价格高,也有好多年没有再合作过了。”

    她说着说着就又绕了回来:“这次本来因为你和小康的这层关系,他们家给了优惠价,现在又得黄了……你真的是,你爸还在过生日呢……”

    “你们什么时候知道康立轩认识我的?”涂芩再次打断她。

    阿姨又顿了下,这次明显语气没有那么好了,她说:“上个月吧,康家上个月有个招投标的项目,跟你爸搭上线之后我们才知道你们两还有这层关系。”

    却从来没有打电话问过她。

    还直接就和对方搭上线开始做生意了。

    涂芩笑笑。

    “阿姨。”她在对方再次开口前,先一步开了口,“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我以为,你是不希望我碰我爸的生意的。”

    阿姨沉默。

    “各自安好,我就不争不抢。”涂芩说得非常平静坦然,“但是如果还是像这次一样,给我安一个莫须有的男朋友,干涉我的私生活,那我也不可能就真的不争不抢的。”

    阿姨还是沉默。

    涂芩挂掉了电话,把手机丢到手机架上,缩回到副驾驶位。

    谢斋舲拐过一个大弯,伸手过来抓着涂芩的手,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手指。

    涂芩也回捏他。

    两人在这段还算平直的山路上拿手指头互相摩挲了一会,到了大弯,谢斋舲就又把手收回去。

    就这样周而复始地,一直到涂芩再次睡着。

    回到工作室,工作和生活一切如常。

    章琴不再提康立轩,不过康立轩的工作都堆到了她身上,好在谢斋舲一直在帮忙,道具组那边按照谢斋舲提供的图纸,几乎已经一比一复刻了那个年代刘景生最常用的那个土窑的样子。

    他们两的感情进展也很平稳,谢斋舲仍然体贴,涂芩也越来越柔软,两人除了工作,闲暇的时间也会聊天,谢斋舲会给她画速写,也会教她做一些小的陶器,通常结果就是涂芩拉坯拉到不耐烦,谢斋舲做最后的收尾,他的藏品里面就又多了一些不能外售的做陶人的日记。

    只是,两人都没有往前再走一步。

    他们都有默契地按下了暂停键,那么多事情一下子都爆发了,两人都需要缓一缓。

    而且,谢斋舲开始避开涂芩给金奎金五打电话。

    涂芩见到一两次,犹豫了一下,居然也没有追问。

    她知道,那可能是因为康立轩的事情,也可能是因为谢斋舲的病。

    这两件事,涂芩都还在消化,她被康立轩戳破的安全感在缓慢重建,她自己和姚零零也在和以前的朋友同学聊天,想知道她的生活到底被康立轩侵蚀了多少。

    做这些事,都很耗心力,所以她没有主动问过谢斋舲,金奎金五去哪了,谢斋舲也没有再和涂芩提过刘凌平和康立轩。

    就这样看似平静地过了一周,被平静水面藏起来的暗涌终于开始翻腾。

    ***

    那天下午谢斋舲和涂芩都在工作间里,那批柳叶瓶的拉坯都结束了,后面的工作就是给素坯上色,谢斋舲这次用的是釉下彩,步骤和做黑陶的不同,涂芩的记录重点就在他做陶的时候跟她说的那些做陶传统。

    釉下彩釉中彩和釉上彩之类的。

    这些可以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步骤,到真实在做的时候,涂芩唯一感受到的,就是耗时和繁琐。

    也难怪会有人在这些死物上看到工匠的灵魂。

    工匠精神,真的是必须热爱。

    涂芩甚至会觉得,在做陶的谢斋舲可能才是真实的谢斋舲,一个可能谢斋舲自己都不太喜欢的病态的谢斋舲,他做陶的时候,会往里头渗入自己的生命力。

    这种时候,他游离得特别厉害,入神的时候,甚至会忘记和涂芩说话。

    所以涂芩动不动就会喊他一声。

    大部分时间是喂,偶尔是哎。

    谢斋舲就会突然回神,一开始手不稳会把线条拉歪,后来习惯了,灵魂吓一跳,手仍然稳如老狗。

    他会很无奈地看她,然后垂眸找话题跟她聊陶。

    那个下午手机响起来之前,涂芩刚刚喊过他,他正在缓慢勾线,手前臂青筋因为持续用力暴起,涂芩托腮在看,录音笔放着,听他慢吞吞地跟她说老陶人的往事。

    她调侃他,问他是不是做陶的人前臂肌肉都那么发达,他笑着说是,而且肩膀会前倾,所以他为了不要让身形太难看,坚持健身。

    气氛正好的时候,铃声就响了。

    可能是第六感,涂芩觉得这次的手机铃声特别刺耳。

    这个电话,谢斋舲只是听了前面两句人就突然顿住了,闭眼熬了一秒,把手机递给涂芩,说得十分艰涩:“抱歉,你……帮我听一下。”

    他听不见了。

    和之前几次很容易发现的突然发烧不一样,他这一次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但是,听不见了。

    涂芩并不知道他怎么了,却被他苍白的脸吓着,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打电话过来的人是金五,他话少,换了涂芩接听以后,话就更少了。

    “撞车了,金奎人在手术室。”最后金五概括了三个重点,“土都没了。”

    涂芩一边捏着谢斋舲冰凉的指尖,一边艰难地和金五沟通:“在哪里出的事?人为什么要做手术?严重吗?进手术室前人清醒吗?”

    金五停顿了两秒。

    他也惊慌,面对的又是没有说过几句话的涂芩,所以又在组织语言。

    谢斋舲的指尖越来越凉,涂芩蹙眉看他。

    他表情空白,眼底的漆黑一点点涌上来,又被他强行压下去,每一次闭眼,他的脸色就越难看。

    “在国道。”那边金五总算组织好了语言,他说,“腿骨折,人清醒。”

    “哪家医院?”涂芩继续问,“我们现在过来。”

    “我哥……”这次金五有点急,“现在不能开车。”

    “我知道,我开。”涂芩声音很冷静,再次确认,“只有腿骨折对吗?其他地方都没事对吗?医生有没有交代其他的事情?”

    “只有骨折。”金五又开始组织语言,“医生说,开放性骨折,可能要做两次手术。”

    “你呢?有没有受伤?”涂芩微松了口气,拉着谢斋舲的那只手安抚的拍了拍他。

    谢斋舲一直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判断事情的严重性。

    涂芩就又冲他扯着嘴角微微笑了下。

    谢斋舲闭了闭眼,涂芩注意到,他一直在拧自己之前缝了针才拆线的腿部伤口,非常用力。

    于是,人似乎就又清醒了一点。

    “我没有。”金五顿了顿,“谢谢。”

    “行。”涂芩不再纠结,“你把医院地址发到这个手机上,我们现在过来。”

    “要……”金五说,“一定要注意安全。”

    电话挂了。

    涂芩试图跟谢斋舲说电话内容,发现谢斋舲只是看着她,眼底的悲伤死寂就快要漫出来。

    他又一次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伤口。

    他在工作间穿的就是之前跟涂芩介绍的很好脱的防水工装裤,布料很厚却很快沁出了暗色血迹。

    涂芩顿了顿,强迫自己别开眼,拿了工作台上的纸笔,把大概情况说了一下,重点在金奎只是骨折,现在手术应该也是为了固定。

    谢斋舲安静地看着涂芩写的字,点点头。

    涂芩又写:你是不是听不见了?说话呢?能说吗?

    谢斋舲顿了顿:“说话可以,听不见也只是暂时的。”

    非常艰涩的嗓音,听起来发音其实也是困难的。

    涂芩低头继续写:你有药吗?

    谢斋舲点点头。

    涂芩的笔动得飞快:先吃药,然后我开车,我们去医院找金奎,可以吗?

    谢斋舲继续点点头。

    他似乎终于好了一点,手指不再掐着伤口,在很缓慢地调整呼吸。

    手机短信响,金五发来了医院地址,也发了一段话。

    他用手机打字显然比用嘴说话流畅很多,他说,是买土回来的路上出事的,肇事司机酒驾已经被扣下来了,金奎方向盘转得快,没有面对面撞上,他们两人也都系着安全带,所以出事以后,他没事,金奎的腿被卡在驾驶座,骨折了。

    不过,土没了。

    谢斋舲低头看着手机,没打字。

    涂芩若有所感,也盯着手机,没说话。

    果然,过了一会,金五又打了一段话,他说,土不是车祸撞没的,他们送土回来花了两天时间,车祸后他去货车厢检查,那车土已经被换了,一起没有的,还有他们带过去的那对黑陶瓶。

    他说,他们录像都录下来了。

    谢斋舲锁了手机,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涂芩……”他哑着嗓子,“金奎儿总算,不算白受了这次苦。”

    第76章神经病一样的殉道者。……

    金奎的腿伤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涂芩他们赶到墨市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医生说清创后断面良好,手术很成功,不需要再二次手术了。

    谢斋舲听不见的症状也没有完全恢复,到了医院又开始发烧,金奎麻醉半醒不醒就挣扎着要把人赶出去,说自己屁事没有,伤筋动骨而已,接上了就好了。

    还骂金五有病,对他让谢斋舲在这种情况下赶回墨市,尤其还是让涂芩开车。

    麻醉还没醒,骂人倒是中气十足,护士都被他气笑了。

    金五一声不吭的任金奎骂,说谢斋舲发烧的时候,他还看了涂芩一眼。

    等听不见还发着烧心情非常差的谢斋舲走过去把金奎的嘴巴用胶带糊上,去查看他伤口的时候,金五才压低了声音跟涂芩说:“我哥,要适当刺激。”

    他说话简洁需要靠猜。

    涂芩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可能说的是谢斋舲的病,于是也压低声音问:“医生建议的?”

    金五慢吞吞点头,又低头组织半天语言,最后在谢斋舲站起来往他们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才组织好,他说:“对!”

    涂芩:“……哦。”

    “说什么呢?”谢斋舲嗓子发音已经基本正常了,他怕金五跟涂芩说要把她关到后山这种鬼话,也怕金五不会说话被涂芩嫌弃,问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看涂芩的表情。

    有些忐忑。

    他刚才发病突然听不见的状态,不知道是不是特别吓人。

    可涂芩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她只是笑着摇摇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以后翻过来给谢斋舲看。

    她写:我去一趟主治医生那边问问情况,你先去走廊那边坐着等一会?

    他现在听声音还是隔着杂音,本来想陪着涂芩一起去,可到底还是点点头,听话地去了走廊。

    金五跟了过去。

    谢斋舲仰头靠墙,闭上眼睛,压抑着头痛,努力从杂音里分辨出正常的声音。

    吃药只是阻止了恶化,但是现在医院这个氛围,他仍然需要非常专注才能忽略掉身体一波波涌上来的焦虑。

    还有烦躁。

    他一点忙都帮不上,金奎出了事,金五这人和人沟通上又有障碍,结果就只能让涂芩跑来跑去地帮金奎办手续,找护工,和医生沟通。

    她最近的情绪从外表看,看不出有什么,但是谢斋舲知道,她睡眠很差,工作室冰箱的饺子都快被她半夜三更偷摸起来吃光了,有时候在工作间看他做陶,她也会说着说着突然走神,回过神了,又继续一切如常。

    她和他一样,都习惯自己消化情绪,并不习惯求助。

    可他今天,却很不争气地突然应激,让她开了四小时的山路,现在还为了金库脚不着地地四处跑。

    谢斋舲仰头吐出一口浊气。

    他不想再这样了。

    涂芩跟他在一起,没有必要连他那么沉重的过去都得一起负担,她没有这个义务,她这样,他很心疼。

    “老五。”谢斋舲仍然闭着眼睛。

    “嗯?”金五的声音在一片嘈杂杂音里,带着回音,他话少,谢斋舲过滤掉杂音基本能连听带猜无碍沟通。

    “等金奎麻醉醒了没什么问题了,你跟我去一趟公安局。”谢斋舲还是闭着眼,“涉案金额快六十万了,还是二进宫,够他吃一辈子牢饭了。”

    金五又嗯了一声。

    “姓康的呢?”谢斋舲继续问。

    “没拍到。”金五说,“但是设赌局的,有人证。”

    “嗯。”谢斋舲笑笑,“跟刘进说了没?”

    金五:“说了。”

    谢斋舲点点头,不再说话。

    杂音

    又小了一点,今天事情太多,他不能都让涂芩去跑。

    先把外面这些事情都解决,再把自己的问题也解决掉。

    他已经越来越不想放开涂芩,已经那么靠近美好,他也就越来越想再努力一点,再试一下。

    ***

    涂芩是第二天谢斋舲处好一切以后,才知道事情的经过的。

    康立轩调查谢斋舲是因为涂芩,他觉得涂芩和谢斋舲有点什么,而查了谢斋舲以后,又觉得谢斋舲这人应该有点什么。

    于是他就找上了刘凌平。

    刘进是个赌鬼,康立轩设局坑了刘凌平七十万,为了还赌债,刘凌平跑土矿村来□□了一番,当时谢斋舲放他走的时候,看到他在车子后备箱里藏了两个他做好的柳叶瓶盒子。

    那两个瓶子他没有刻刘谢的章,工艺虽然好,但是也只是一个工艺品,只卖了一万多,根本填不上赌债。

    康立轩就是那时候去找刘凌平的,灌醉了让刘凌平跟他说了不少谢斋舲的事情。

    可刘凌平有很多消息其实也都是道听途说,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刘景生单独给谢斋舲留了做黑陶的秘籍,刘凌平一直在说这个,他觉得搞到这本东西,他应该能还上赌博债,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

    康立轩只想着让谢斋舲去死,一边让人暴揍刘凌平让他还钱,一边自己出面做好人在旁边拱火。

    金五这人找了二十年不存在的孩子,收集情报的能力一流,他很快就查到,康立轩在拾掇着刘凌平来偷土矿村工作室陈列柜里头放着的那些瓶子。

    那些瓶子有刘谢的盖印,虽然全部加起来价值不可能超过五十万,但是好歹也能还点赌债。

    所以刘凌平心动了。

    谢斋舲猜测康立轩应该是想藉着这次事情做点什么,尤其是涂芩直接硬刚把他做的事情全部公开出去以后,康立轩应该是急了。

    他逼债逼得更狠,甚至帮刘凌平找了几个说是能帮他偷东西的人。

    谢斋舲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点,让金五放出消息,说这次剧组要展示的黑陶因为陶体特殊,对陶土的要求很高,之前康立轩还在剧组的时候要去的那个地方满足不了要求,为了逼真,他还让金奎飞了几个地方。

    最后,他拿出了刘景生的黑陶,那个刘进一直怀疑被他吞了,而他还真的一直藏在库房里的,刘景生留在这边的最后一对陶瓶,找了个合作多年的陶土矿山负责人,跟对方说,他要出山做黑陶,但是需要能做出这种陶体的土,他让金奎带着这对黑陶瓶去买土。

    古董,又是刘景生的盖印,市场拍卖价格超过一百万。

    这个消息放出去,刘凌平当晚就跟着金奎飞去了矿山。

    康立轩对刘凌平不再去工作室偷盗非常不满,但是也拦不住他,只能暂时搁置了计划。

    再之后,刘凌平这个蠢货在全程监控的情况下偷走了那两个黑陶瓶和土,他们押土回来的货车在国道上被不明身份的醉驾司机对撞,金奎受伤,谢斋舲带着金五去公安局报案,刘凌平当天就在销赃过程中被逮捕,人赃并获。

    而刘进,知道了自己儿子被人设局欠赌债才有了后续的事情,肩膀上的骨折还没有完全好,就拖着残躯去了公安局,举报康立轩诈骗。

    不过他只有证人,证据链不足,警察只是立案调查,康立轩现在还处在接受调查的状态,但是起码,已经暂时没有自由了。

    “你为什么会留着刘景生做的黑陶瓶?”这巨大的信息量里,涂芩挑了个最神奇的角度。

    “那是……”谢斋舲顿了顿,改了称呼,“刘斋舲做的素坯,老爷子只做了最后一步。”

    那孩子留下来的,他是想留着做纪念的。

    “那那个醉酒司机?”涂芩又问。

    “现在只能知道那个司机和刘凌平这边没有关系。”谢斋舲说,“还在调查,我把康立轩跟踪我们的事情也跟警察说了,所以警察会调查司机和康立轩的关系。”

    那就不是他们的事了。

    涂芩吁了口气。

    “如果定罪,会判几年?”涂芩停顿了几秒钟,又问。

    “刘凌平已经是完了,他是二进宫,涉案金额又大,可能后半辈子都在里头了。”

    “康立轩的话,这个金额如果属实,十年以上,如果肇事司机和他有关系,可能就不止了。”

    涂芩有些走神。

    做了这些,谢斋舲只用了一周时间。

    可能从小经历多的人,办事能力会特别强,她还在纠结要怎么样才能消气,怎么样才能让康立轩得到惩罚,谢斋舲这边,直接就是十年起步了。

    很……虚无的感觉。

    也可能因为康立轩的案子还是正在调查阶段,她还没有实感。

    “其实,只是因为康立轩调查了我。”谢斋舲说到这里,有些自嘲,“他如果只跟踪你,我还真找不到漏洞能处他。”

    涂芩太干净了,生活简单,人际关系简单。

    而他,被刘家人赋予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传说,他爸爸是跟人打架斗殴死的,他就被传成了杀人犯的孩子;刘景生教黑陶只愿意跟天赋高的人对话,变成了刘景生留了一本秘籍给他;全刘家只有刘进知道,他这边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可能就是刘景生死后刘进一直找不到的那对黑陶瓶,但刘进怕这事被其他旁支知道,他贪心,还想黏着谢斋舲吸更多的血,于是这真实的事情,反而被瞒了起来。

    康立轩是个跟踪狂,他的变态和底气都来自于他用不足为外人道的方式获得了比别人更多的情报,他用这些情报去恶心涂芩。

    可谢斋舲这里,没有确定的情报,全是似是而非的,全是看起来像传说的。

    因为谢斋舲复杂。

    所以,康立轩的情报网就有了漏洞。

    “我第一次发现,我这乱七八糟的背景,也不算完全是坏事。”谢斋舲笑得更自嘲。

    “你真聪明啊。”涂芩突然笑了,感叹,“你可能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了。”

    谢斋舲一愣。

    “你这事处得太快太干净,我连大仇得报的感觉都还没来得及有。”涂芩继续感叹。

    谢斋舲有些傻。

    “你……”涂芩叹息,“就不怕刘进来找你的麻烦吗?”

    解决掉刘凌平,解决掉康立轩。

    他太聪明了。

    甚至连报警都是他和金五两个人去的。

    明明这件事是因为康立轩想要骚扰她才引出来的,他却把她完美地隐藏在所有麻烦的背后。

    这个……

    神经病一样的殉道者。

    第77章“涂芩,我不敢。”……

    “没有这件事,刘进也不可能不找我的麻烦的。”谢斋舲不太分得清楚涂芩现在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还是那一套这些事跟我没关系,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你自己对吗?”涂芩帮他接了下去。

    “分离焦虑症也一样对吧,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事,你愿意接受这样的代价,所以不管结局如何,都与我无关。”涂芩语速挺快的,谢斋舲一时半会都有些接不上。

    这不太像他知道的涂芩生气的样子,她生气的时候总是会比平时更冷静,不像现在这样,那么明显地情绪上头,脸都有些红。

    “这就是你对待亲密关系的方法对吗?”涂芩语速越来越快,“反正最终都是会自毁的,所以现在能牺牲多少是多少,只给对方最好的,帮对方解决所有问题,自己这边兄弟腿断了,另外一个皮疹都已经蔓延到耳朵了,你现在量量你自己的体温,看看有没有低于38度过?”

    “其实我知道,刘凌平的事我帮不上忙,你这样解决康立轩,是最佳方案。”涂芩停顿了一秒,“这一个礼拜我知道你一定在背后做些什么,你不说,我就没问。”

    “但我其实很想问。”

    “可我知道你一定会跟

    我说,这事跟我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却跟金奎金五有关系。”

    “你们是一边的,而我,是另外一边的,属于只能供着的那一边的。”

    “谢斋舲。”涂芩看着他,眼眶都有些红,“你觉得,这样的亲密关系是会长久的吗?你有多少命能耗在这里跟我玩这种纯付出型的亲密关系?”

    “我跟你说过,我很害怕这样的感情。”

    “这样的感情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这种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人给兜着的感情,这种感情我从小就没有,所以现在遇到了,我确实就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但是,会不安。”

    “我一开始不知道这种不安是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可能是因为我还不起,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像你这样地付出。”

    “但是这两天看你和金奎金五的相处,我突然就有些解了。”

    “你并没有把我放在你这一边。”

    “你把你和我分得很清楚。”

    “我的事情,你接过去变成了你的事情,而你的事情,你一点都没有打算让我参与。”

    “所以……”涂芩深吸了一口气,“你治好了我的性单恋者倾向,让我学会处亲密关系,而当我真的站在恋爱角度看你的时候,我发现,你其实并不喜欢我。”

    “我不是你揽过去的责任。”

    “你其实,比我还不会处亲密关系。”

    谢斋舲觉得自己又快要听不见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尤其是涂芩红着眼眶跟他说,她觉得他其实并不喜欢她。

    他不知道还要怎么表达,才能算作喜欢。

    但是他知道,他确实根本不会处亲密关系,他这辈子唯一的兄弟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金奎金五,可他和他们是强绑定的,是不需要去争取的。而涂芩不同,他可能真的会像那个主任说的那样,把情况处得一团糟,然后陷入更糟糕的生活里了。

    他在自己能控制之前,走得太远了。

    “我……”他非常混乱地辩解,“是喜欢你的。”

    “因为和我在一起很平静,可以让你不用想那些过去对吗?”涂芩又开始帮他把话接了下去。

    “不是。”谢斋舲抬手摁住了涂芩的手,深呼吸了一下,“你先不要说话。”

    她说得都是不对的,但是他现在混乱的很可能会被她带跑。

    他绝对不能被她带跑,他能猜到结局,这个结局,他接受不了。

    好在,涂芩真的就不再说话,安静地看着他。

    这代表,她还愿意听他说话。

    “你……”他犹豫着从源头开始找问题,“是在生气康立轩这件事,我没有让你参与吗?”

    “不是。”涂芩非常配合,“这件事我帮不了忙。”

    谢斋舲卡了壳。

    “那你,是觉得这件事我应该要提前告诉你,对吗?”他换了个问法。

    涂芩想了想,回答:“一开始是,但是如果你现在跟我保证,以后这类事情一定会提前告诉我,我可能会更生气。”

    谢斋舲:“……”

    他卡壳得更加严重。

    涂芩跟他一直都有种神奇的默契,有时候互相之间一个眼神就能看懂对方想要说什么。

    但是今天,涂芩似乎是把默契那扇门关上了。

    甚至有一点无取闹。

    像是他蹲在工作室门口看别的小情侣在路上闹分手,一个哭着说你不爱我另一个大吼我还要怎么爱你那样。

    他不懂。

    但是这个画面莫名地让他心里的焦躁好了很多。

    于是他继续猜。

    有一个很神奇的答案,换作平时,他绝对不会说出来。

    “你……是觉得金五金奎和我感情比较好?”他问得迟疑。

    涂芩歪着头想了想,居然点点头。

    谢斋舲想说,那是不一样的感情。

    但是直到涂芩点头,他才意识到,涂芩说的她是另一边的意思。

    金奎金五知道他的全部,他们见识过彼此最糟糕的时刻,这两兄弟甚至知道他刻意遗忘的那些记忆,他们之间没有秘密,所以他有事从来不瞒着他们,也觉得没有瞒着的必要。

    可他是一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涂芩也一样。

    她也知道他的全部,知道那段记忆,她看过他全部病历,知道他的不堪往事。

    可他,在给刘凌平下套的时候,甚至连提都没有跟涂芩提,因为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件事情,是他的事情。

    涂芩刚才的每一句听起来很荒谬的指责,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谢斋舲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没有不喜欢你。”

    只有这句,是他能确定的。

    涂芩歪头看他,摇头:“我不信。”

    谢斋舲:“……”

    他非常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我们现在是不是在吵架?”

    就那种小情侣在路边哭着你不爱我我还要怎么爱你的那种吵架。

    可气氛又不太像,他们现在在涂芩家里,涂芩除了一开始红了眼眶,现在看起来心情好像也不是太糟糕。

    涂芩想了想,她也没有和人这么亲密过,她和姚零零通常进行不到这一步,两人就各退一步了。

    她今天的情绪其实也莫名其妙地,康立轩被立案这么一件大喜事砸下来,倒好像是把她这段时间压着的情绪砸出来了。

    一种,下意识的无取闹。

    她对自己居然会和这样的词沾上边,也觉得很神奇。

    “不算吵架吧。”她说,“其实我也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也确实很疑惑你处这件事情的时候,为什么会完全不想跟我说。”

    分得比她这个性单恋者还清楚。

    “因为这事挺脏的。”谢斋舲倒是能迅速地回答出这个问题,“就……说出来脏了你的耳朵。”

    涂芩:“……”

    “我和刘家的事情,是我自己都嫌烦的事情。”

    “虽然我也确实是因为不太会处分离这件事,一直拖着没有跟刘家割裂。”

    “我跟他们家的感情太复杂了,可能因为老爷子以前一直在我耳边说刘家要后继无人刘家多少个草包,虽然我感觉这事跟我没关系,但是那么多年的强制灌输,遇到刘家的草包,我就会下意识地叹气。”

    “黑陶起家的刘家,现在的孙子却连黑陶是怎么做的都不知道了,还以为是用颜料画上去的。”说到这里,谢斋舲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所以这件事,我本能地想要避开你。”

    “因为是不好的事。”涂芩又帮他把话说下去了。

    谢斋舲想了想,点头:“我不喜欢你接触这些不好的事情,不管是刘进那边,还是康立轩,我只希望他们远离你,并不想你参与。”

    涂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安静了一会,挑起话题的那个人起身去零食柜拿了一袋饼干,去厨房拆开放在盘子里,又开冰箱倒了两杯鲜奶。

    “饿了。”她坐下啃了一口饼干又喝了一口牛奶。

    谢斋舲:“……哦。”

    涂芩又起身,在柜子里翻翻找找,找到一个电子体温计,往谢斋舲耳朵里一塞,嘀的一声。

    谢斋舲看了一眼,三十七度八。

    谢斋舲:“……”

    他情绪被打断两次,正在思考应该怎么接。

    他们好不容易吵架的,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种类似吵架的方式,是可以让他多思考一些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的角度的。

    他不想就这么糊弄过去。

    “我们能不能继续?”他摁住了又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站起来的涂芩。

    涂芩看他,表情疑惑。

    她似乎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话题结束了。

    “我发现一件事。”谢斋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交流,他语气和平时完全顺着涂芩的语气也有点不太一样了,“你习惯每次都挑起话题,

    聊出一点点了,马上就打住,为什么?”

    涂芩眨眨眼。

    “上次给你看病历的事情也是,你看完了,就结束了。”

    “上上次你问我分离焦虑症,也一样,问到一半就结束了。”

    “还有之前每天的问题,你问的问题几乎每一个都是可以深入继续问的,但是你也从来没有继续问过。”

    “为什么?”他全部列举出来以后才觉得吵架真的挺好用的,他一直觉得涂芩有点怪,但是说不上来哪里怪,明明是个很直率的人,发现问题也会马上提出来的人,但是,她不会深入。

    每次都点到即止。

    而他又不主动。

    于是他们点到了很多事,却从来没有深聊,他是怕聊深了涂芩会因为太亲密排斥,那涂芩是为了什么?

    “我……”涂芩想了一会才回答,“一开始是觉得感情还没到可以问那么深的问题的程度,后来……应该是我不太能应付非常强烈的情感。”

    “就……”涂芩举例,“你刚才说你没有不喜欢我的时候表现得有点激动,我就不想继续了。”

    所以她自己先软化了。

    “那如果我继续了,后面的情感确实强烈了,你会抵触吗?”破天荒地,谢斋舲这次也没有放弃深入。

    涂芩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摇摇头:“不知道哎,我没有试过。”

    “那我们试一下好吗?”谢斋舲隔着餐桌握着涂芩的手,“从今天这个话题开始,我们再往深一点聊,可以吗?”

    涂芩抿嘴,点点头。

    “我不喜欢你接触康立轩和刘家的事情,是因为这些事情肮脏麻烦,不想让他们污了你的耳朵。”谢斋舲还真的就继续了,“但是你刚才说的,我和金奎金五是一边的,你是另一边的,这句话似乎是没错的。”

    涂芩看着他。

    “除了他们是我兄弟,我们认识了快二十年了之外,应该还有一个原因。”

    “我的病。”谢斋舲这次一点逃避都没有地看进了涂芩的眼底,“我不知道你对我的病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再加上你对亲密关系这件事情的排斥程度,所以我不敢告诉你。”

    这是他刚才那一刻才意识到的问题。

    “涂芩,我不敢。”他说,“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和你像普通情侣一样恋爱。”

    第78章“那时候,就喜欢你了。”……

    这对谢斋舲来说,算是比较激烈的情感表达了。

    他的情绪向来不外露,日常发着烧干活,那天晚上踹刘进那一脚之前,也没人发现他已经暴怒,甚至连和涂芩接吻,也最多只是眼底有些涟漪。

    涂芩本来以为,谢斋舲差不多应该就是这种人,和她一样,都不是那种有激烈情绪的人。

    所以她偶尔会觉得,他们之间没有情|欲。

    更接近于温情。

    她是喜欢这种温情的,只是又总觉得,隔了一层纱。

    所以她在确定自己已经在恋爱后,不能免俗地也开始患得患失。

    因为在乎,所以会去纠结那一点点总是不太对劲的地方。

    这对涂芩来说,也是第一次,尤其是在那一周,她明知道谢斋舲一定在做什么,却一直没有开口问。

    以前不开口,是感情还没有到,是她还不想去负担那种情感,现在,这其实严格意义来说是她的事,她却一直没有问。

    第一天第二天,是忐忑,不知道问了以后自己能做什么,再后来,忐忑就变成了疑惑,疑惑为什么谢斋舲提都不跟她提,再再后来,疑惑就变成了疑似愤怒的情绪。

    尤其是,看到金奎那条伤腿后。

    那种自己是外人的感觉,让涂芩甚至没有特别去在意康立轩的下场。

    所以她把这件事情提了出来,提的时候因为陌生所以有点情绪失控,然后她感觉谢斋舲也有些失控,然后,就发展成现在这样。

    其实外表看他们两人情绪都还算稳定,有来有往地也很像体面的成年人。

    但是涂芩知道,他们两现在的心跳数应该都不低。

    她看到了谢斋舲和以前不太一样的一面,谢斋舲没有把情绪压回去,他在尝试着放任情绪流动。

    所以他此刻眼底的情绪,复杂到涂芩都有些看不懂。

    除了涂芩熟悉的悲伤绝望外,多了一丝脆弱,和……期盼。

    他主动提到了他的病。

    涂芩的第一反应,其实是逃避,如果谢斋舲今天没有问她为什么每次问问题都问一半就结束,她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她觉得两人情绪稳定很安全,所以一旦自己情绪不稳,或者谢斋舲情绪不稳,她就会主动放弃。

    而谢斋舲,一直都是顺着她的。

    于是,他们俩所有的问题都被摆了出来,然后,就只是摆了出来。

    谢斋舲意识到了这一点,主动提了他的病。

    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有点慌,她不擅长处这样的情绪,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他的问题。

    “我……”涂芩也没有遮掩自己的无措,“我其实并不介意你的病,也不是不介意,我是觉得……”

    她纠结着:“你的病是本来就存在的,我当时喜欢上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不怎么正常了……”

    第一次见面就面朝下砸黄土的人,她从来就没有觉得他正常过。

    “所以我虽然介意,但是这件事本身就是你的一部分,这件事情,我很早就接受了。”

    “看了你的病历,只是让我对你的病有了更详细的了解,知道哪些地方是雷区,知道如果犯病会有什么后果,会觉得冲击,但是这件事和恋爱这件事不冲突。”

    “而且……”涂芩咬着嘴唇,第一次在这种氛围下没有选择偃旗息鼓,而是把所有的破洞戳开,“恋爱这件事不需要资格,我们只是恋爱的进度比大部分人慢了一点,我们恋爱这件事本身,一直都是普通的。”

    “反而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们会有以后这件事,是会让我介意的。”

    “所以……”涂芩说,“我介意你的病,主要就是因为这一点。”

    “你如果因为分离焦虑症,死拽着我不肯分手,肯定会让我有心负担。”

    “但是像现在这样,你因为害怕自己分离焦虑症会死拽着我不肯分手,先给我铺好分手的后路,我也会很不开心。”

    “所以我很纠结,也很矛盾。”

    “没有想好解决方案的事情,我就会像之前那样,不知道该怎么提,最后就选择不提。”

    涂芩说了很多。

    谢斋舲一直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虽然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的,眼角却越来越红。

    可能是他这个表情,也可能是今天他们两个说着说着就说开了的气氛,涂芩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这件事情,在我这里是隐约有答案的。”

    “我们是因为互相喜欢才开始试一试,试一试以后觉得契合,才又更进一步的。”

    “所以我觉得,未来如果会分开,那总得是要有一方不再喜欢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现在这种心动感觉了,才会分开。”

    “所以我希望我的恋爱就是这样的,因为喜欢在一起,如果不再喜欢,那就不要争吵也不要互相抱怨,就和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好好头沟通,好好分手。”

    “我希望可以积极地顺其自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想着我们反正会分手的,或者你想着自己反正是没有资格的,像自毁一样地去谈这场恋爱。”

    “我虽然是个性单恋者,也不会处亲密关系,但是我知道,恋爱不是坏事,如果恋爱能让两个人都心情愉悦,那么,最起码我们不能先把它的终点设定成分手。”

    “所以,没有那么糟。”涂芩说,“但是我也不想向你保证,一定会那么好。”

    都说出来,涂芩自己反而就清楚

    了。

    她一直都不提他的病,是因为她给不了谢斋舲我一定会包容你的分离焦虑症的承诺,她也不可能不去在意他花时间精力去找那个孩子,把自己永远困在过去。

    “我们可以用现在这样互相磨合的方式,一路走下去,以永远在一起为前提。”涂芩说得非常郑重,“但是,前提只是前提,他不是承诺,而是目标。”

    谢斋舲通红的眼睛眨了一下,安静地滑下来两颗眼泪。

    涂芩:“……”

    她其实也难得的鼻酸,却因为谢斋舲先一步泄出来的情绪,又莫名地觉得有点好笑。

    最关键的,那么长的一段告白,他们是隔着她家那个四四方方的餐桌说的,两人面前摆了一杯奶,中间放了一叠饼干。

    没有拥抱,只是单纯地握着手。

    然后谢斋舲把头埋进了他们交握的手心里。

    就……应该在沙发告白的,那么起码现在他们两还能抱一下。

    “你再用力一点,饭桌就要被你顶起来了。”涂芩终于忍不住破坏气氛。

    谢斋舲在她手心里呼了一口气,好像是也笑了,然后抬起头看了涂芩一眼。

    这可能是涂芩见过的谢斋舲脸上最最生动的表情了,刚才的泪痕还在,嘴角扬着,眼底亮晶晶的。

    他站起来,一声不吭地把坐在餐椅上的涂芩打横抱了起来,丢到了沙发上,然后迅速地坐了下去,再把她端起来,几秒钟时间,完成了他们之前在这个沙发上做了很久的动作——大人抱着小孩晃荡的那个动作。

    身高差有时候也挺让人无奈的。

    涂芩很舒服地趴在他怀里,叹了口气。

    “最开始,老五发现我对你的情感不太一样的时候,曾经建议我,把你关到后山那个废弃的烧窑里头,囚禁的那种。”谢斋舲用最温柔的姿势抱着她,说出来的话却非常毛骨悚然。

    涂芩一口气卡住,差点呛咳出来。

    亏得她还觉得金五这人只是看起来有点奇怪,人还不错。

    人不错个鬼。

    “后来,我发现我对你的感情有些失控的时候,脑子里也闪过这样的念头。”谢斋舲继续说。

    涂芩忍不住抬头,眯眼看他,问:“你们三兄弟真的没有杀过人?”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法外狂徒的第一反应。

    “没有。”谢斋舲笑了,“以后肯定也不会有。”

    “我就是想说,其实我思考问题的方式,是很极端的。”他把涂芩摁回去,他有些想亲她,但是得先把话说完。

    “我没有父母,老爷子把我养大,他的条件是让我用斋舲这个名字给刘家人做出更上一层楼的黑陶,再培养出一个刘家继承人。我做不到,所以我任凭刘家人过来找我麻烦,我觉得这是一种还债,等都还清了,我就和刘进同归于尽,去地底下看老爷子,跟他说,我把他家唯一一个可能能做黑陶的人给弄死了,他终于后继无人了。”

    “所以,我应该是恨他的。”

    “我一直都在用这样的方式去思考问题,金奎金五算是我带大的,自然也只会用这样的方式去思考问题。”

    “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会让我觉得安全。”

    “你看过我的病例,应该知道我的分离焦虑症不是因为害怕分离,而是因为这件事会让我身体产生一些负面联想,会有一些不由自主的身体自毁反应。”

    “所以,金奎和金五包括我自己,都觉得,我这辈子应该就这样了,没办法和其他人亲密,因为亲密了就会分离,没办法和刘家人切割,因为切割就代表同归于尽,好像我的结局,横竖就都是一个死字。”

    “我活着所有的意义,都是为了寻找那个孩子。”

    “但是我遇到了你。”谢斋舲看着涂芩家的天花板。

    她连天花板上都贴了五颜六色的闪光贴纸,在客厅大灯旁边不甘示弱地闪光。

    “我应该是很早就喜欢你了,第一次见面,或者第二次。”谢斋舲想了想,笑了,“第一次吧,金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难得审美正常说你长得挺好看的,那一整天,我脑子里都在循环这句话。”

    涂芩埋在他怀里闷笑。

    “后来急诊室那次,你坐在急诊室走廊里看着窗外的样子,被我画成了柳叶瓶的速写,就是我现在在做的那个光影的瓶子。”

    涂芩倏然抬头。

    “那时候,就喜欢你了。”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女孩真是一直在闪闪发光。”

    “我只够勇气拒绝你一次。”谢斋舲最终还是没忍住亲了亲涂芩的鼻尖,“其实你那天跟我说你是性单恋者,说你希望我们能有正常的社交,那句话,给了我拒绝的勇气,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会和你有正常的社交。”

    “搬出幸福小区之后,我觉得我和你唯一的关联,可能就是这个光影的柳叶瓶了,这瓶子我磨了两个多月,做了好几个版,每版我都没舍得丢。所以当你出现在土矿村的时候,我当时惊喜得都有点忘形。”

    “再后来,你就说,想和我试一试。”谢斋舲安静了一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大概就是,我这一辈子的风雨飘零,可能就是为了活下来听到这句话的。”

    “所以,我那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把你藏起来,绑起来,拷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我默认我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要把你留下来,就势必要把你拉到泥潭里。”

    “之后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先脱离泥潭,跳到你的世界里扮演一个正常人,然后在独处的时候,回到泥潭,继续挣扎。”

    “所以,你是我唯一能喘息的出口,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一直能有这样喘息的机会,因为我知道,我迟早都是得回到泥潭里的。”

    “直到你今天质问我,为什么我和金奎金五是一边的,把你放到了另一边。”

    “直到你刚才告诉我,你喜欢上我的时候,我就不是一个正常人,我才意识到,你是知道我一直在泥潭里的,你是知道这件事,还愿意跟我在一起,甚至还跟我正常恋爱,甚至愿意有永远在一起这个选项……”

    “不。”他马上纠正,“你居然会把永远在一起,当成一个目标。”

    “我……”谢斋舲词穷,他的情绪从来没有翻涌成这样过,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有些情绪涌上来压都压不回去,“为什么呢?”

    “你一个那么简单干净的人,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为什么会愿意跟我做长久打算呢?”

    “我甚至,都不能保证我自己的未来。”

    “我甚至,连触碰你,都会觉得是一种玷污。”

    而你,却说,一路走下去,以永远在一起为目标。

    第79章再比如,现在。

    为什么会喜欢上谢斋舲。

    涂芩下巴搁在谢斋舲的胸前,眯着眼睛看着谢斋舲。

    他在紧张地等她回答。

    “我发现……”涂芩慢吞吞地直起腰,坐直了和谢斋舲平视,“我好像是真的有聊天聊一半就想暂停的坏习惯的。”

    “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涂芩笑意盈盈的,尾音慵懒的拖长,“你慢慢研究呗,时间长了,就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时间长了,就能知道他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不堪,那些污泥和两个世界的说法,只是他自己困住了自己,他在自己和正常人之间划上了一条线。

    涂芩解,因为她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们才会互相吸引,才会相爱。

    谢斋舲显然是被她这个近乎耍赖的说法弄得有些震惊,睁大眼睛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涂芩已经自顾自地结束了话题,从他腿上爬了下来,揉着肚子嘟囔:“我怎么那么饿呢,你饿了么?”

    “你晚饭吃什么了?”谢斋舲今天一整天都在医院和公安局来回奔波,晚饭是在医院了抢了金奎的病号餐随便吃了两口,被她这么嘟囔,也开始觉得饿。

    “我……”涂芩下午在章琴那边开会,被一叠叠的人设缠得脑仁里都是苦瓜,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好像是三明治。”

    “想吃什么?”谢斋舲也起身,捋起袖子,“今天我买了点菜,能简单做点吃的。”

    “上汤菠菜、蛋黄鸡翅和蒸白条。”涂芩睁着眼睛报菜名,“最好还能有个笋干老鸭汤。”

    谢斋舲:“……我们现在开始不睡觉,等四点钟的时候去菜场,中午十

    一点前应该能吃到。”

    “你会做啊?”涂芩诧异地看着他。

    “金奎金五算是我养大的。”谢斋舲说得轻描淡写,“那会请不起阿姨,那么小还在长身体,总不能一直给他们吃泡面。”

    “你也只比他们大四岁吧。”涂芩去厨房翻冰箱。

    “大一岁也是大,这两兄弟可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真的实心眼,不护着一点我都怕他们长不大。”谢斋舲个子高,隔着涂芩就把冰箱门打开了,“肉饼蒸蛋,麸皮青菜再做个丝瓜番茄汤?”

    他们接下来这一个月应该都会待在墨市,黑陶只能在墨市做,涂芩的采风工作也就只剩下一个月了。

    他早上去了一趟菜场,一边问涂芩需要什么一边把涂芩的冰箱塞满了。

    “我应该是喜欢你会做饭。”涂芩盯着谢斋舲淘米做饭,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堆菜,突然冒出来一句。

    谢斋舲准备洗菜的手一顿,抬头看涂芩。

    涂芩眯着眼睛冲他笑。

    谢斋舲叹了口气,打开了水龙头。

    “手也很好看。”涂芩探头看他洗菜,夸得很真诚。

    谢斋舲又叹了口气,关掉水龙头,看着涂芩:“你这样,我们今天都别想吃饭了。”

    他仍然是看起来很平静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却和平时不太一样。

    “你这样,我就会忍不住想要把你关起来。”他声音很低,又一次打开了水龙头。

    “番茄要不要?”他洗干净一个番茄,递给涂芩。

    涂芩接过来咬了一口,很新鲜的番茄,口感爽脆微甜。

    “其实你换个说法,可能就挺正常了。”她咬着番茄想措辞,“比如你可以说你很喜欢现在这个状态,一点都不想要失去这个状态。”

    “那样,我就能完全解了。”涂芩笑着,“因为我也很喜欢现在这样。”

    “我以前很讨厌有人入侵我家,连姚零零都不行,我会觉得家里有其他人的痕迹,会去买很多东西去遮盖这些痕迹。”

    “装修的时候,最后软装阶段,我买了一个超大电视,但是得上门安装,我因为不想安装师傅进家门,就把电视退了,换了个投影仪,自己买了电钻固定的。”

    “就……基本上装修一结束,我这里就禁止任何人出入了。”

    “但是你今天买了一堆东西放到我家冰箱里,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你在我家厨房里旁若无人地动来动去,我也没有觉得会留下什么痕迹。”

    “挺神奇的。”涂芩吃着番茄感叹,“真的,你在我很放松。”

    “我有点解你一开始说喜欢我的时候,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放松是什么意思了。”

    谢斋舲一开始还在洗菜,洗完还打算边听边切菜。

    后来觉得再听下去可能手指头就得一起切掉了,放下刀,手撑在橱柜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涂芩。

    她说这些的时候太轻松了,反而不像是情话。

    可是,他却又有些想哭了。

    他是不是药吃多了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控制情绪了。

    所以他也没有控制。

    “我不是不想失去现在这个状态。”谢斋舲压着声音,“我是因为拥有过,失去了会死。”

    涂芩半个番茄举在半空中,蹙眉看他。

    “好吃吗?”他问她。

    “挺……好吃的。”涂芩举起来放在他嘴边,“你要不?”

    谢斋舲一口咬掉了大半个。

    “去那边坐着陪我。”厨房太小,涂芩在旁边他没办法安心切菜,谢斋舲嚼着西红柿指了指和客厅连通的料台,十分生疏地要求涂芩,“我现在不想一个人。”

    涂芩心莫名地就软了一下。

    其实,她似乎已经解了谢斋舲,也有点明白他们之间为什么可以那么契合。

    他们都不喜欢气氛太沉重,所以每次聊天聊到太压抑的问题的时候,就会想停住,谢斋舲以前是让她上楼休息,后来是跟她聊陶,现在是咬了一口她吃过的番茄。

    而她,就更随性一点,随时随地挑事,随时随地假装没事发生。

    他们都喜欢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候的轻松氛围,涂芩是不想失去,而谢斋舲,则是因为年少时候的惨烈往事,把事情想得更加极端。

    归根结底,所有的不想失去,都只是因为喜欢。

    他们这样别别扭扭磕磕绊绊地摸索,也能一点点地摸到像现在这样亲密,是真的因为彼此足够喜欢。

    足够喜欢,那就够了。

    足够喜欢,就会主动去改变,去变得更加契合,去争取那几乎可以看得到的幸福。

    ***

    “我这个月每周二和周五早上都得去医院。”谢斋舲已经把肉饼蒸蛋弄好放到蒸锅里,在嘈杂的油烟机声里,换了个新的话题,“其他时间应该都会在工作室做黑陶,剧组要求的四个瓶子,有两个器型有点难做,得先做实验。”

    “去医院照顾金奎吗?”涂芩把手里的番茄吃完,“他需要住多久院?感觉那个腿好了以后还得做复健。”

    “金奎那边有护工,我每天早上医生查房前去一趟就行。”谢斋舲把番茄炒出汁,倒入开水准备炖汤,“周二周五是我自己的行程,我想去治治我的病。”

    “要我陪你去吗?”涂芩几乎是下意识开口,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谢斋舲也愣了下:“挺麻烦的,还得早起。”

    “这个月剧组事情多,我也不可能睡懒觉。”涂芩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想去的,“我陪你去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和你的医生聊聊。”

    “金五昨天跟我说,你的病得适当刺激。”涂芩很快乐地卖了金五,“我想去问问医生,看有没有其他的注意事项。”

    谢斋舲安静地站着,等水开了,往番茄汤里加了切好的丝瓜,煮开以后继续关小火。

    然后转身,隔着料台看着涂芩。

    “没有什么注意事项。”

    “我现在的治疗主要分两个部分。”

    “比较简单的部分是焦虑,就是去医院殡仪馆这些地方会发烧烦躁这类的症状,配了抗焦虑的药,也让我通过定期去医院的方法来逐步脱敏。”

    “比较复杂的部分,就是失忆。”

    “我这算创伤应激后的回避,时间拖得有点久,将近二十年了,正常人都可能会有不记得或者记错的记忆,我这样的,就更混乱一些。”

    “医生建议我先把简单的部分治好,复杂的部分等我身体对分离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大的抗拒反应了,再去尝试。”

    电饭煲叮的一声,饭好了。

    谢斋舲说完这些就转身,给番茄汤调味,煮好汤,又开始下油锅炒腐皮青菜。

    他应该是有些紧张,今天晚上他本来只是过来跟涂芩解释康立轩的事情,并没有想到会聊到那么深,更没想到聊深了以后,他居然就有些停不下来。

    他活了将近三十年,第一次对未来有了一些和落地实操无关的幻想,比如他如果真的能好一点,如果真的能走出来,那么,他就可能能和涂芩拥有一个好结局。

    比如,他接下来几十年的人生里,都能像今天晚上这样,简单地做个两菜一汤,在五颜六色满满当当的屋子里,和涂芩一起只往前走,不再回头。

    比如,金奎金五没有组建小家庭前,还可以住在对面,让金奎去考个房地产经纪人的执业证,省得每天

    都要记挂涂芩的房子。

    再比如,现在。

    “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可以吗?”他收拾掉厨房里的碗筷,擦干净洗碗机,转头问涂芩,用了之前一模一样的借口,“我今天不想一个人。”

    涂芩应该是挺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才笑着点点头。

    再比如,现在。

    谢斋舲厚着脸皮钻进了涂芩的卧室,用不想一个人的借口,搂住了怀里的女人。

    再进一步的,可以等等。

    谢斋舲在迷糊睡着前跟自己说。

    等他再好一点,等他碰她的时候,不再觉得自己是在拉着她往下坠的时候。

    第80章“我想……完美一点。”……

    金奎住院的这段时间,生活平静得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剧组采风工作回到了墨市,涂芩就不是唯一一个跟着谢斋舲做陶的编剧了,章琴并没有因为康立轩的事情为难涂芩,她觉得这姑娘平时闷声不响的,真有事发生的时候,处问题的方式都非常冷静彻底,反而高看了她一些,最近已经开始把一些主线剧情交给涂芩来做了,涂芩一周里面有三天时间都需要去剧组租来的主创办公室干活。

    所以跟着谢斋舲全程做黑陶的换成了道具组的一个助和一个实习编剧,按照谢斋舲的说法,这两人烦的就跟鹦鹉一样,特别喜欢重复他说的话,一模一样的话两人都重复一遍,然后旁边金五不知道为什么也得重复一遍。

    话很少的金五最近都跟着道具组的那个小助,看他做出各种微观的家具背景,他对造景手工很感兴趣,在工作室待了半个月居然都没有起皮疹。

    就是被这两孩子带得说话也喜欢学舌。

    谢斋舲说他头发都要愁白了。

    不过大抵都是顺利的,涂芩进了剧组以后,两个多月的时间,从助编剧变成现在的涂编剧,手底下还分了三个实习编剧。

    谢斋舲开始做黑陶以后,陈洪也终于插手揽下了刘家和谢斋舲之间的恩怨,他到底是民协会长,虽然是个民间组织,但是人脉惊人,是手艺人能不得罪就尽量不想去得罪的人。

    现在刘家的人除了刘进,基本没有什么人敢再找谢斋舲麻烦了。

    而刘进最近,显然是没空去管谢斋舲的。

    所以谢斋舲难得清闲,每天去医院抢金奎的病号饭,接送涂芩上下班,晚上做一顿三菜一汤,每周两次去找那位主任医师看病吃药。

    晚上,就都赖在了203。

    孤男寡女每晚同床共枕,难免会擦枪走火,为此,很有原则的谢斋舲选择了在上床前接吻,接吻结束去厕所,然后安静抱着睡觉。

    他说这是必须要控制住的,他不想自己还是个病人的时候,就和涂芩亲密成这样,他起码得等到能承担未来的时候,再往前迈一步。

    涂芩对他这等神经行为包容了半个月,终于忍不住把人赶出了203。

    由是,上床前的接吻已经越来越深了,连她都有点想去厕所了。

    主要还是谢斋舲这人不管是吻技还是荷尔蒙还是他那点莫名其妙的绅士坚持,都很符合涂芩的审美。

    她是真觉得没有必要守着这条线,弄得跟封建社会似的。

    但是谢斋舲真的守着了,她又会有点被珍惜的感动。

    于是半个多月,两人熬成了苦行僧,涂芩把人丢去了201。

    结果谢斋舲失眠。

    当天夜里两点多,涂芩拿着手机面无表情地看门口监控,谢斋舲第六次从201探出头,估计是害怕触动涂芩门口的监控报警,他只是探出个头,有些犹豫地看了眼203,过了一会,又进去了。

    这个刘景生老宅二层阁楼的位置,对谢斋舲来说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他一个人,也是真的睡不着。

    涂芩叹气,起身去了201,敲了两下门。

    谢斋舲开门,十分震惊地看着涂芩,第一反应是:“饿了?”

    “过来睡。”涂芩踢踏着拖鞋转身,打了个哈欠。

    谢斋舲在后头犹豫了几秒,关上门跟了进来。

    涂芩已经上床,和之前一样,缩到了靠墙那边的位子,背对着房门。

    谢斋舲掀开被子上床,又犹豫了几秒,凑过去把涂芩搂进怀里。

    已经快要入夏,两人衣服都不再穿着厚实的睡衣,背心短裤的,肌肤相贴。

    涂芩翻了个身,面向谢斋舲,搂住了他的腰,很熟练地找到了舒服的姿势。

    “我看你睡不着。”她闭着眼睛嘟囔着解释,“最近这段时间频繁去医院频繁发烧,睡不着身体会扛不住。”

    其实他这半个月的脱敏下来,这个礼拜去医院已经不会每次都发烧了。

    而且,他发烧是真没太大感觉,就只是头痛。

    谢斋舲心底有些酸胀,吻了吻涂芩的额头。

    涂芩抬头,姿势和角度都非常熟练地亲了下他的嘴角。

    “晚安。”她咕哝了一声,缩回到他怀里。

    谢斋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再次吻上去,这半个月他已经好几次刹不住车,最近甚至都不敢在床上吻她。

    但是她好香,粉色的短袖粉色的睡裤,上头仍然是让他一头雾水的水果加蔬菜图案,睡衣应该是有些旧了,洗晒后被她的味道腌入味,柔软的棉布带着一丝勾人的甜香。

    谢斋舲摩挲着她柔软湿润的嘴唇,闭着眼睛一边克制,一边沉沦。

    涂芩并没有拒绝他,舌尖纠缠的时候,他呼吸已经开始失序。

    涂芩勾住了他的脖子,在纠缠的时候,用牙尖很轻地磨了下谢斋舲的舌头。

    不痛,带着麻痒。

    也像打开了黏腻潮湿的开关。

    谢斋舲都能听到自己呼吸加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翻身压在她身上,手已经伸进睡衣里拽住了她纤细的腰。

    手感好到他强迫自己冷静之后,手还放在那上头没舍得松开。

    谢斋舲和涂芩微微拉开了一点距离,卧室里点了一盏琉璃灯,墙壁上有流淌的五彩光芒,涂芩被他压在身|下,及肩发披散,眼底潮湿,嘴角却带着笑。

    “别忍了呗。”她小小声地,指尖在他脸上划了一下,有些促狭,也有些害羞,“你看你现在去医院都不会每次都发烧了。”

    她在帮他找借口。

    谢斋舲微微撑起身体,怕自己抵着她:“还没……好起来。”

    他执拗地坚持着:“我想……完美一点。”

    涂芩眯着眼睛,手指从他脸颊划到他鼓起来的喉结,然后顺着他咽口水的动作,划到他锁骨的纹身上头。

    那条线头,一路连着心脏。

    涂芩在琉璃灯的微光里,沿着他的线头一路滑下去。

    “我还没见过你这个纹身的完整版。”她笑着,手指滑进他领口很大的黑色背心,很精准地按在了他的胸口。

    纹过身的皮肤和周围的皮肤不一样,皮肤薄的地方,会因为存在针脚更加敏感。

    谢斋舲上身绷紧,已经没办法靠着撑起身体的姿势隐藏自己的反应了。

    “涂芩。”他讨饶,“我去下厕所。”

    涂芩的脚尖碰了碰谢斋舲的小腿,他穿着及膝的运动裤,小腿肌肉此刻也是绷紧的,还带着刚才逼出来的汗,有些潮。

    谢斋舲瞬间脱力,撑着身体的手肘差点支撑不住,怕压着涂芩,他翻身,仰面躺了回去。

    涂芩有些口渴。

    她非常喜欢此刻的谢斋舲,她也一点都不想隐藏自己的欲|望。

    他们是男女朋友,进展良好,性格匹配,为什么不?

    “我也会想去厕所的。”涂芩靠过来,半撑着身体,“不是只有你们男人得忍的,你这样不公平。”

    谢斋舲倏然转头看向她,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

    到底还是害羞,涂芩说完这句话,把头埋在了他臂弯里,撒娇一样地嘤了一声,决定放弃,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睡吧睡吧,你什么都没听见。”

    “你……”谢斋舲口干舌燥,脑子里轰隆隆的都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我……”

    涂芩从他臂弯里抬头,眼底潮湿地瞪他:“睡不

    睡!”

    恼羞成怒。

    “我不知道……”谢斋舲仍然无措,“我没想到……”

    最后,他道歉:“对不起。”

    涂芩:“……”

    她磨牙,又有点想把他赶回201,翻个身,回到背对着他的姿势,她决定睡觉了。

    虽然明天是周六,本来还想跟他腻歪一会的。

    直男不配拥有腻歪。

    背后的直男呆愣了一会,起身。

    涂芩闭着眼睛,心想,去厕所了。

    过了一会,谢斋舲又重新上床。

    涂芩闭着眼睛蹙眉,心想,这次那么快吗?憋久了是不是真的会憋出病。

    下一秒,谢斋舲整个人又压了过来。

    “我……还没有买套。”他哑着嗓子,亲吻涂芩的额头,“我帮你……好不好?”

    涂芩睁眼。

    她和姚零零从来都不会避讳这些事,也从来不觉得这些事是羞耻的,是不对的,成年以后,她们两探讨过很多,也一起研究过片子。

    所以她知道帮她是什么意思,只是好奇他要怎么帮。

    “那你呢?”涂芩在他再次吻过来的时候,红着脸拉着他头发把他拽远了一点,“你还是去厕所吗?”

    “我明天去买。”谢斋舲对这种时候头发突然被那么没有情调地拽起来这件事有些无语,他顺着涂芩的脖颈,亲了下去。

    为了忍耐,他一直很恪守着亲吻的边界,今天越界了,多少有些急切和失控。

    也多少,让涂芩觉得十分刺激。

    涂芩很快就知道谢斋舲去刚才去卫生间做了什么,他去洗了手,也刷了牙,还把本来就已经修剪得很干净的指甲也修剪了,还拿过来几个厨房一次性手套。

    “你上哪学的!”她难耐地又抓住了谢斋舲的头发,想把他从她身上扒拉下去。

    有点过了,她害羞了。

    “看过片子。”谢斋舲声音非常哑,喘得很性感,有些藏不住的反应也不自觉地贴着涂芩。

    很烫,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

    涂芩咬牙,咽下了差点忍不住的呻|吟。

    手指很深地陷进他的头发里,慌乱间,她在他重新上来吻她的时候,咬住了他的手臂。

    “嘘。”他安抚地拍着她的头发,脸上都是薄汗,动作温柔。

    他也是第一次,看片子和实际操作多少有些出入,再加上自己也绷得很紧,有些手忙脚乱。

    又会因为涂芩的反应,忍不住更加投入。

    忍得骨头都痛了,他最后是和涂芩差不多时间释放的,他贴着她的腿,涂芩手指划破了他的背。

    “涂芩……”他在最后,近乎虔诚地去吻她的脸,有些忙乱,有些无措,只能一直叫她的名字。

    夜深人静,也不是什么黄道吉日,甚至都没有做到最后。

    可他们终于,又更亲密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