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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我们可以聊聊吗?”

    涂芩又破戒了,刚刚戒掉几个月的烟在元宵节刚过去一天就开始复抽。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戒烟失败,这次姚零零不在没人咬她,她都不知道会不会从此就进入顽固烟民行列。

    两支烟抽完,她盯着烟盒看了五分钟,最终还是没把烟丢了,烟盒和打火机一股脑塞进外套口袋,起身回家。

    烦躁并没有变少,尼古丁只让她此刻的情绪变得木然,她低着头沿着人行道上头的方砖走,尽量踩着线,步伐有些跳跃,软软的棉鞋踩在石砖上会有沉重的闷响。

    脑子放空,所以她根本没注意身后跟着的谢斋舲,也没注意到突然从暗处蹿出来的人。

    涂岑着实被蹿出来的人吓了一跳,人往后仰,差点摔一跤。

    那人看着涂芩,语气阴霾:“我们聊聊。”

    他比涂岑高半个头,身形矮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有几颗还没有消下去的痤疮。

    是于平。

    一张口就一股酒味。

    涂芩往后退了一步,拒绝:“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于平踉跄着上前,想伸手拉她。

    涂芩缩在外套里的手已经点开了手机紧急呼叫页面,按下拨通就可以一键报警加手机刺耳鸣叫。

    她不怎么怕,这里是市区又不是无人区,只是烦躁,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家门口。

    于平见涂芩一脸不屑地看着他,酒意上头,再次伸手想拉她,这次动作很大,酒喝多了站不稳,整个人都往涂芩身上靠。

    涂芩侧身躲开,拿出手机正要报警,旁边横插过来一个人,单手把于平拎了起来。

    于平被拽住后颈的衣服领子,整个人两脚离地,非常惊恐又短暂地啊了半声就因为脖子被衣服领子卡住发不出声,整张脸涨红了,四肢在空中扑腾,额角青筋都冒了出来。

    涂芩又被吓了一跳,看向轻松拎着于平的谢斋舲。

    “你没事吧?”谢斋舲问她。

    “没……”涂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你怎么……”

    “你先把他放下来吧,他好像快被掐死了。”最终涂芩找到个当务之急的问题。

    谢斋舲松手。

    于平非常戏剧化地腿一软,用双膝下跪的姿势摔在涂芩面前,半瘫着身体拚命咳嗽。

    涂芩愣愣的看着于平。

    她一直都不喜欢于平,这人眼睛很小,盯着人看的时候会让人觉得阴狠,在剧组上班第一天她就被这样阴狠地盯了一整天。

    剧组里没人会主动招惹于平,于平表面上看起来其实也挺平和,最多就是抱怨多一点,天天一脸看不起你们这些被资本操控的走狗的清高样。

    但是私下里,只有于平和涂芩两个人的时候,于平就会用这种阴狠怨毒的眼神盯着她。

    非常恶心,犹如蚀骨之蛆。

    但是他除了盯着她之外没有别的举动,涂芩只能忍着恶心,尽量避开和于平独处的时间。

    可于平就换了一种恶心她的方法,他会在开会她发言的时候冷笑,然后小眼睛从眼镜镜片里斜斜地看她。

    很多次,涂芩都想把手里滚烫的咖啡浇到这人的脑袋上。

    所以涂芩脑内幻想过很多于平悲惨的样子,她是写的,脑洞大,于平被丧尸围城撕成碎片的画面她都想过。

    但是唯独没想过,这人会在现实生活中,摊成一坨烂泥跪在她面前咳嗽咳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有种……突然松了口气的爽感。

    比她收到那些道歉信的时候感觉爽多了。

    她不知道谢斋舲是不是也发现了她翘起来

    的嘴角,他站着没动,任由于平跪趴着。

    “你……想干什么?”跪在地上的于平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看着谢斋舲艰难开口。

    谢斋舲往于平这边走了半步。

    于平的小眼睛瞪大了半倍,尖着嗓子喊:“我报警了!”

    涂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很清脆的一声哈,然后就是收都不收不住的哈哈哈。

    于平仰着脖子眼睛又瞪大了一圈。

    涂芩就这样噙着笑蹲下来和于平对视,半晌,她问他:“你要和我聊什么?”

    于平不知道是不是酒醒了,眼神清醒了一些,看看涂芩,又看了看站在涂芩旁边的谢斋舲。

    谢斋舲个子比他高很多,刚才拎起他的时候,巨大的力量差让他此刻看到谢斋舲都会忍不住缩肩膀,没敢站起来,就这样瘫着。

    嗫嚅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其实我有话想跟你聊。”反倒是涂芩又开了口,“你的编剧能力很差,写的剧本像屎,我希望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和你合作了。”

    于平的瞳孔缩了一下,想要发作,看到旁边的谢斋舲,又闭了嘴。

    “感觉怎么样?”涂芩又问他,这次她指了指一直站在她旁边的谢斋舲,“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敢这样对你,是因为我旁边站着个能单手把你丢出去的人?”

    这话问得连旁边的谢斋舲都忍不住意外地挑了挑眉。

    “是不是想着以后趁我落单,一定要把这个仇报回来?”涂芩继续问。

    于平脸色更难看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涂芩说,“你以前在剧组里仗着资方背景对我百般骚扰大放厥词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应该和你现在想的是一样的。”

    “我想着要把你大卸八块,或者把你天天盯着我看的眼睛珠子抠出来。”

    涂芩说得很慢,夜里凉风吹过,于平和涂芩对视,抽了一口气,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咳嗽。

    这一次心里的不适,来自于涂芩。

    他一直以来都不太看得起这个女孩,写网络的,不算名牌大学毕业,走了狗屎运认识了一个编剧入了行,只知道讨好主编剧,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瘦瘦小小一个,独来独往。

    他从来没想到过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威胁力的女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会有这样的眼神。

    涂芩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想跟我聊什么,下个剧组我一定会进去,我也一定会想尽办法不让你进组。我不认识资方,但是我知道资方想要什么,你之前的背景,也不过就是一个远亲的关系罢了,要不然你也不会被踢出剧组。”

    “没了背景的你,就跟落单的我一样,都可以任人宰杀。”

    “我跟你不可能善了。”

    “但是如果你不继续惹我,我也就报这一次仇。”

    “你如果继续惹我。”

    “那你就看看我为了出一口气,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一直到涂芩和谢斋舲离开,于平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其实,也没有人再关心他。

    他因为上次公开了剧组内部的聊天记录,把事情闹大兜不住得罪了不少人,想进新剧组人家听到他的名字就直接拒绝了。

    远方亲戚那边对他也很不满意,本来就只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心态把他塞进剧组的,结果害对方多花了不少公关费,已经不乐意接他电话了。

    他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一腔愤懑没地方出,最后把自己灌醉,选择了看起来最好欺负的涂芩。

    结果,只得到一条被衣领勒出来的红痕。

    他看着涂芩渐行渐远的背影暗暗的啐了一口,却因为涂芩突然回头,僵着脖子不敢再动。

    他知道,这个他从来都看不起的小姑娘,从这一刻开始,也变成了他不敢惹的人。

    ***

    半夜,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到五幢这条路上很安静,涂芩发泄似的说完那一通话以后,也没有再说话。

    谢斋舲也一样。

    他应该还在发烧,后脑勺却已经不再钝痛。

    涂芩几乎每一次见面都会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感觉,今晚尤甚。

    刚才涂芩说的那一通话,换成任何场景里听到都会觉得色厉内荏或者幼稚,唯独刚才那一刻,听起来像是看了一场破茧而出的默剧。

    可能因为压抑太久,也可能是因为情绪感染,谢斋舲在这一刻,心底居然也有些发泄后的放松。

    两人的步伐都迈得不大,慢吞吞地经过小区岗亭,慢吞吞地并排走在无人幽暗的小区路上。

    偶尔,还能传来一两声狗叫和婴儿的夜半啼哭。

    “刚才……”快到五幢楼下,涂芩才终于开口,“谢谢。”

    谢斋舲想说不用谢,又觉得这三个字并不能完全表达他现在的心情,于是他回答:“谢谢。”

    涂芩一怔。

    谢斋舲却没有再解释。

    涂芩的脚步又慢了几分。

    半夜三更是最容易冲动的时刻,尤其对涂芩这种自制力本来就不太好的人来说。

    更何况她今天还非常幼稚地出了一口恶气,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兴奋感也还没有完全下去。

    她有些话已经在喉间来回滚动了无数次,现在因为谢斋舲这句答非所问的谢谢,直接把智炸飞。

    “那个……”涂芩停下脚步,看着谢斋舲,“我们可以聊聊吗?”

    这个时刻非常荒谬。

    十几分钟前,那个差点被谢斋舲勒尿裤子的于平也跟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说完就反悔了,摇摇头,说:“没事,以后再聊吧。”

    让她再冷静一下,回想一下前面几次告白后的惨状,她跟谢斋舲不太可能老死不相往来,他是她邻居,二楼除了她,三套房子都是谢斋舲的。

    网暴事件过去以后,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么想搬家了。

    主要,三百个购物车快递全部拆完,她也没有了搬家的力气。

    所以她不能说。

    涂芩找回一点点智,缩了缩脖子,用尽可能自然的语气笑着说:“太晚了,明天还得上班。”

    她往前走,谢斋舲却停住了脚步。

    涂芩回头。

    谢斋舲看着她,他脸色有些苍白,神色疲倦,眼底有青灰色的黑眼圈。

    他似乎也在挣扎。

    “我们聊聊吧。”他最后开口,下定决心似的,“就现在。”

    第22章“所以我其实挺怕你的。”……

    他们又走回到了便利店。

    在便利店小哥好奇又八卦的眼神里,他们两人镇定地选了两份关东煮,端着坐到了刚才涂芩抽烟的地方。

    其实附近还有其他夜宵店,可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便利店,坐下以后就盯着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发呆。

    说了要聊聊的两个人,各自埋头安静地吃了五分钟的关东煮,都一言不发。

    涂芩是在等,等自己因为谢斋舲主动靠近而产生排斥感,等身体来阻止她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

    但是没有。

    便利店门口的这张小桌子是圆形的,直径大概只有半米,本来两个正常体型的成年人面对面地坐着就会很挤,谢斋舲比正常体型的成年人还要高一些,坐下去以后曲着腿,膝盖就超过了圆桌的中轴线,碰到涂芩的膝盖。

    尽管涂芩能感觉到谢斋舲已经尽可能地往外坐,椅子脚一大半都已经探出台阶边缘了。

    可总是会有些没办法避免的碰触。

    从心上来说,她刚才还拉着谢斋舲仗人势,其实是比上次在派出所更近的。

    但是这次并不排斥。

    涂芩心底叹了口气,是真的太晚了,智全部离家出走,冲动占了上风,有些事情就变成了命中注定。

    比如她这次的动心,注定不能和十几岁时候那样,随心所欲。

    “你多高?”涂芩开口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到一米九。”谢斋舲回答得也挺神奇,“超过一米九生活就不太方便了。”

    涂芩笑了,低头吃掉了最后一块萝卜,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看着谢斋舲问:

    “你知道性单恋者吗?”

    谢斋舲呆愣半晌,重复了一遍:“性单恋者?”

    涂芩安静了一会。

    他不知道,他的表情和刚才重复这四个字时候的语速,都代表他完全不了解这个词。

    她以为他们是同类。

    但是也有可能他有这个问题,却不知道这个词。

    于是涂芩又试探了一次:“性单恋者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这些话说出口会有点羞耻,所以她以往都是纠结一阵子忍不住就直接告白了事。

    可这次,她不太想画上句号,起码不想和以前一样不明不白地就匆匆结束。

    她想要试着给自己开一个不一样的开头。

    所以她又重新说了下去,为了避免羞耻,她一口气说完:“性单恋者是无浪漫倾向谱系中的一支,指对某人产生好感,却又不希望从对方那里获得情感回应的人。”

    这句话很拗口,尤其是被口述出来。

    谢斋舲还发着烧,虽然不是高烧,他身体也早就能和发烧共存,可反应还是会比平常慢一点。

    所以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懂涂芩话里面的意思。

    弄懂了以后,也明白了涂芩说这句话是为什么。

    “你是性单恋者?”他蹙眉意外地看向她。

    “是。”涂芩说,“我是性单恋者,我不会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且我对自己和他人有很明确的界限,一旦越界,我就会像上次被人人肉的时候一样,觉得这是一种被入侵,会非常没有安全感。”

    “所以我其实挺怕你的。”

    谢斋舲:“……”

    信息量太大,他还在消化性单恋者这个名词,后面的话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只能先解决字面意思,她怕他。所以他把自己的凳子又往台阶上挪了挪,两个凳脚都探出到台阶外头,他半坐半撑在椅子边缘保持平衡,和她隔开了更远的距离。

    很不舒服的姿势,但是从他的神态上看,完全看不出不适。

    涂芩笑了。

    “你很吸引我。”开了头以后,后面的话涂芩说起来就没有那么困难了,“应该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符合我的审美,如果我现在是十几岁的年纪,那么第二次在急诊室遇到你,我应该就会跟你要微信号了。”

    “但是那样结局通常都会很不愉快。”

    “只要有交集了,接触了,深交了,你对我表现出来的任何善意地接近,我的反应都会异于常人。”

    “就像上次在派出所那样。”

    “所以我在避开你。”

    “一方面是因为我这种行为对于你来说是一种困扰,你帮过我很多忙,完全陌生的时候,你也会特意停下车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在我这里,你是个很不错的人,不应该被我这样忽冷忽热地对待。”

    “另一方面……”涂芩把玩着手里一次性筷子的外包装,“你给我的感觉有些……奇特,我一开始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性单恋者……”

    谢斋舲其实已经开始后悔,不应该选在这个时间点和她聊一聊。

    她现在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得花时间重新拆解消化。

    但是涂芩是个开了话头就会把话说下去的人,她是文字工作者,她组织文字的能力很强。

    她没有给他太多思考时间,所以谢斋舲只能先回答最简单的问题,他说:“我,应该不是性单恋者。”

    “嗯。”涂芩顿了顿,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谢斋舲:“……”

    他是真的一直觉得涂芩这人很奇特,可一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之前还是把涂芩想得太单一了。

    她很勇敢,也很坦诚。

    她身上的色彩太迷人,让人炫目。

    对比之下,他今天本来想要跟她说的那些话,就显得非常……不真诚。

    涂芩一口气说完了前因,捏着一次性筷子准备进入今天的重点:“今天在遇到你之前,我很烦躁。”

    “虽然不完全是因为刻意避开你这件事,但是这件事确实对我的情绪造成了一些不良影响。”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今天能够遇见你,我就把我的问题说出来。”

    说完这些,涂芩放下了一直在摆弄的一次性筷子,看着谢斋舲。

    “如果今天遇到你,我应该要跟你道歉,在派出所突然转变态度,是因为我在倾诉完自己的负能量后,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处接下来的对话,也害怕因为这样的接触会让我对你的感情更深一步,我感觉到无法掌控,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她在紧张,所以背脊挺直,说话语气很稳,表情平静。

    并且在说完这些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谢斋舲没有插话,他安静地等着涂芩组织好语言把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

    涂芩沉默了能有一分钟,才继续开口。

    “我们住得太近了,像今天晚上这样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在小区里附近生活区偶遇,看到对方遇到麻烦帮一把,这些都是很正常的社交。”

    “所以……”长长的铺垫之后,涂芩就又开始沉默。

    谢斋舲仍然安静地等着她把所以说完,一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

    她那么长一段乱七八糟的发言,谢斋舲听得都很认真。

    他真的是个非常非常不错的人。

    “所以,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和你有正常的社交的。”

    “就是……像之前那样。”

    “如果再遇到上次在派出所那样的情况,我控制不住想跑,你就和上次一样就行,我自己调好了就好了。”

    性单恋是她的问题,她把自己的问题透明给他看,如果他能接受,他们就继续做朋友。

    做了朋友,再试着慢慢摸索前进。

    这是她犹豫了好多天才想要说出口的话。

    欣赏和吸引有很多种,他们认识时间不长,她其实并不能准确地判断她对他的欣赏是因为彼此某些莫名其妙的默契,还是因为异性相吸。

    就算是因为异性相吸,谢斋舲也不应该是她的告白对象。

    因为她不想和谢斋舲老死不相往来。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处方法。

    剖析自己,把选择权交给谢斋舲。

    她忽冷忽热的问题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至今为止,能接受她这个问题的人只有姚零零。

    谢斋舲还是沉默。

    涂芩安静了一瞬,突然想起来:“你之前想要跟我聊什么?”

    她问完就开始不好意思,赧然的笑:“抱歉,我刚才说得那些话有些难以启齿……得……一口气说完。”

    “没事。”长久没说话的谢斋舲清了清嗓子,“不用道歉。”

    “那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涂芩问。

    坦白后这几天一直压在她心里的不舒服消掉了一大半,说话的语气也轻松了不少。

    谢斋舲低头想了半天,没找到可以让自己坦诚的说法,只能把心里打好的腹稿说出来,那个非常不真诚,非常官方的腹稿。

    他说:“我本来是想跟你说,我要搬回工作室去了。”

    涂芩怔住。

    “我买这房子并不是因为特别愉快地记忆,只是一个承诺。”谢斋舲接着说,“我在这个地方很难睡着,之前留在这里是因为工作室那边不太方便住人,现在那边都处好了,我应该这几天就要搬过去了。”

    今天处掉于平,他觉得自己最多再偷偷跟涂芩跟两三天就差不多了。

    他得走,尤其是听到涂芩说了这些事情后。

    她是个一旦对方产生感情回馈就会立刻掉头就走的性单恋者。

    而他,是一个一旦产生亲密关系,就无法和对方分开的分离焦虑症患者。

    他的情况很严重,分离对他来说不单单只是发烧焦虑那么简单。所以他一直在避免那些会和人过分深交的情况。

    他所有社交,包括金奎金五,都是他心出现问题前认识的,出现问题后,他几乎就没有新社交了。

    涂芩是个例外,从他主动跟她要微信号那天开始,就一直是个意外。

    而他,没有勇气开口告诉她。

    第23章“快要接近我想像的幸福的……

    三天后,谢斋舲搬走了。

    那天两人“聊聊”的结果非常尴尬,涂芩剖析自己的前提是因为她觉得他们

    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以为他们还会继续相处。

    可谢斋舲一开口,这个前提就没了。

    涂芩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谢斋舲是曾经说过他在这里就住几天这样的话的。

    可连金奎都一起搬进来了,涂芩就以为他们是打算长住了。

    尴尬之后,就是长久地沉默。

    涂芩从沉默中,读懂了谢斋舲委婉地拒绝。

    于是,他们就再也没有了交集。

    说是没有交集也不完全是,谢斋舲搬走之前送给涂芩一个十厘米大小的陶瓶,一个非常精致的灰色陶瓶,说是工作室今年送给客户的赠品,很适合放在走廊那个铁架子上。

    涂芩收了,回了一个玻璃瓶给他,也说是自己买东西满减送的。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谢斋舲送的那个赠品陶瓶是他去年工作室研究新品的时候做的非卖品,因为烧制工艺过于复杂算完成本价就被金奎强制下线了,孤品,只有一个,上头印了谢斋舲最值钱的那个落款刘谢;而涂芩送的那个蓝色玻璃瓶是某游戏年终周边,全球限量四个,拍卖市场拍到五位数。

    “哥,你说她知不知道我们是做陶的啊?送个玻璃瓶算怎么个事!”金奎背着手看着工作室仓库兼展厅陈列柜里放着的那个突兀的蓝色玻璃瓶,一边啧啧啧一边又忍不住用放大镜看玻璃瓶里面的花纹,“这玻璃烧起来很费功夫吧,我看里头的纹路像是手工的。”

    夸完又找补,啧啧的:“玻璃做的东西就是讨巧,延展性高能折腾的东西多。”

    “你离陈列柜远一点,别把口水喷上去。”谢斋舲头都没抬,语气淡淡的。

    “……”金奎无语,“我离着一米远呢!”

    “不过这东西不是说只是个赠品吗?你放这陈列柜里会不会太突兀了,它旁边那个罐子是林老师的收官作吧。”金奎说完了又忍不住靠近,嘀咕,“这玻璃瓶形状太普通了,胎也厚……”

    谢斋舲没他,拿着手机头也没抬。

    金奎又嘀咕了几句玻璃制品不够古朴,手感不润没有人文之类乱七八糟的点评,谢斋舲仍然头都没抬。

    “哥你在看什么,早上起来看到现在了。”金奎忍不住凑过去。

    谢斋舲在看网页,金奎凑过去只看到什么性,什么恋的,还没开口,就被谢斋舲用胶带糊了嘴。

    “下午跟我回村里去。”外头有外卖到,谢斋舲锁屏站起身。

    金奎扯下胶布,纠结了半秒刚才那一堆槽点应该先吐槽什么,然后扯着嗓子嚎:“哥你看的是什么东西啊!都成年人了也不是说不能看,但是现在一大早哎!早饭都还没吃。”

    谢斋舲:“……”

    “还有我们回村干什么去?”金奎追了出去。

    “挖个坑把你埋了。”谢斋舲凉凉开口,把刚接来的外卖丢金奎怀里。

    ***

    涂芩空出一个玻璃瓶的格子拿来装那个陶瓶,她对陶不了解,只是单纯觉得这东西线条比她在市面上看到的陶瓶流畅很多,摸上去手感温软,挺有意思,值得一个单独的空格。

    只是一个灰秃秃的陶瓶放在五颜六色的玻璃瓶里有些突兀,涂芩歪头看了半天,眼不见为净地合上了陈列柜的门。

    谢斋舲应该真的不是性单恋者,因为性单恋者不可能不知道他现在这种行为,对性单恋者来说其实是一种勾引。

    想要靠近的时候把她推开,会让她更加陷入。

    好在谢斋舲并没有跟她玩欲情故纵那一套,他搬走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听物业说他把家里钥匙给了物业,让物业每周过来开几天灯,天气好的话帮忙开个窗,帮房子通通风。

    他不再过来,他们就这样断了联系。

    涂芩偶尔会蹲在陈列柜面前看那个灰色陶瓶,那东西古朴安静,像是第一次见到谢斋舲的时候,他穿着熨烫服帖的黑色立翻领衬衫站在深秋里的样子。

    有些怅然,但生活仍在继续。

    现代仙侠剧组杀青,涂芩连载了两年的文完结,编辑给了个很不错的推荐位,她在圈内小小地火了一把,签了出版,在家闭关改了半个月的出版稿。

    姚零零是在涂芩闭关两周以后出现的,晚上一点多,她给涂芩弹了个视频通话。

    “宝贝儿,下来!我们去吃烧烤”姚零零穿着一套带萤光的冲锋衣,风尘仆仆,笑着对涂芩抛飞吻,背景是涂芩家楼下。

    涂芩抓了件外套就跑下楼,看到姚零零第一件事就是往她身后看。

    姚零零带着两个超大行李箱,一个人站着,笑容特别灿烂。她也没有看涂芩,抬头看着二楼亮着的灯。

    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拿了个行李箱就往烧烤摊走。

    烧烤地点就在便利店旁边,两人和老板都很熟,熟门熟路地挑了个角落的位子。

    都坐定了,涂芩先开口:“一个人回来的?”

    “嗯,他还有工作。”姚零零开了啤酒,先喝了一口,卡了一声,抖抖肩膀,跟猫一样。

    状态很好,眼底眉梢都是之前视频里面飞扬的样子。

    涂芩于是放了心,又问:“你们就打算这样异地恋啦?”

    姚零零的工作得四处跑,年底去了非洲,可能在家里休息一个月就得又飞去其他地方了。

    所以一开始,涂芩并没有把姚零零这次的新恋情当真,毕竟这人每次恋爱时长都很短。

    但是这次,她真的觉得有些不一样。

    姚零零热恋期很少会和男友分开,而且也很少有情绪那么稳定的时候。

    “我签了约。”姚零零给涂芩也倒了酒,“应该会在非洲待五年。”

    涂芩:“?”

    “所以我这次回来是去找我妈领死的,领完就回开普敦。”姚零零又灌了一口啤酒,和呆若木鸡的涂芩碰了碰杯,“把嘴合上,镇定一点,我还指望你帮我说服我妈呢!”

    “你先说服我。”本来还不太想喝酒的涂芩受到了巨大惊吓,狂灌了几口啤酒才冷静了一点,“你别跟我说你留在非洲是为了男人。”

    “不是。”姚零零解开随身带着的相机包,调出相机里头的照片给涂芩,“我是为了这个。”

    涂芩接过。

    单反的取景框并不大,姚零零不是装备党,平时花钱的都是镜头,这单反还是涂芩第一本连载完结结算后给她买的,两万不到,因为常年户外折腾边角都磨白了,但是取景框擦得很干净,涂芩一眼就被里面的照片吸引了。

    不大的取景框里面是色彩饱和的新世界。

    姚零零是拍风景出名的,她的照片很有风格,大部分都是大色块和线条堆叠,有点像油画,视觉冲击力很强,会让人看到旺盛的生命力。

    涂芩几乎是看到这些照片的第一秒,就解了姚零零会选择待在那里,这里的风景太适合她了,每个取景框里的照片都能被姚零零烙上自己的印子。

    “那地方拍照太苦了,只能趁年轻去。”瘦了一大圈,脸上还在脱皮的姚零零叹息,“如果不拍透那里,我会遗憾一辈子。”

    没有提到她的新男友,她满眼都是风景。

    “除了苦,那边没有缺点。”

    “我在那边很安心,那边没有任何一个景色会让我想起墨市,我在那边像是个全新的人。”

    “我签了五年,五年后我和他如果还在一起,他就和我一起回国。”姚零零继续笑着。

    老板把烧烤串端过来,姚零零挑了一串青椒吃。

    涂芩把相机塞回到姚零零的相机包里,拿了一串鸡软骨嚼着,没说话。

    姚零零这个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

    姚零零漂亮得很客观,不靠气质不靠打扮单纯靠骨相就能打败百分之八十人类的那种客观。

    但是她一直都是不自信的,她沉迷恋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男人在追求她的时候,会给她很多肯定,会一直夸她。

    所以姚零零会非常珍惜她被夸的那些地方,比如身材比如外貌比如头发。

    这是涂芩第一次看到姚零零顶着脱皮的鼻子完全素颜还能笑得眼底有光的。

    “你什么时候去找你妈?”涂芩问,“我跟你一起去吧。”

    她喜欢姚零零现在这个样子,不管她是因为南非的风景还是

    南非的男人,她变成这样,总是比以前那样好很多的。

    “你不会舍不得吗?”涂芩答应得太快,姚零零一边感动一边不爽,“你个没良心的,我那箱子里一大半都是给你带的礼物。”

    “舍不得啊。”涂芩说,“但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姚零零:“什么样子?”

    涂芩:“快要接近我想像的幸福的样子。”

    这样很好。

    那天晚上,喝了两罐啤酒的酒量很好的姚零零一直红着眼眶。

    “那你呢?”姚零零问她,“我看二楼其他屋子的灯都亮着。”

    “保安开的。”涂芩说,“不过挺好,省得我那个小窝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亮着。”

    姚零零于是揉揉她的头发。

    “我下周要去新组啦。”涂芩笑着换了话题,“上星剧哦,据说下周一去的时候开会的时候有一半都是市里面来的领导。”

    “啧啧啧。”姚零零摇头,“你要是以后红了,记得给姐妹我一杯羹,我那五年约贱价卖的,得穷一阵子了。”

    “我这次进组也是贱价进的,今年一年都在这个组里,钱还不够我一个月连载的……”

    “啧!”姚零零举杯,“碰一个吧,为了咱们俩的年少轻狂。”

    两个啤酒杯在空中晃了一下,清脆地一声匡。

    第24章陶器之王!

    姚零零只在墨市待了四天,被她妈妈追着打了两天,半夜和涂芩一起拎着行李箱跑去酒店又住了两天。

    不过姚零零妈妈最终还是同意放女儿远行,代价是姚零零回来前别想叫她妈妈,她直接把姚零零拉黑了。

    这事姚零零早有心准备,虽然郁闷倒是没有太难受。

    难受的是涂芩。

    送姚零零上飞机以后,涂芩蹲在机场的抽烟室里抽了几支烟。

    她为姚零零现在的状态开心,却也觉得有些惆怅。

    她没有找到姚零零这样的想,没有遇到让她抛下一切去追求的风景。她羡慕姚零零的热忱,姚零零说她们都年少轻狂,可涂芩知道,她没有好友那样的勇气孤注一掷。

    她今年二十六岁了,青春即将很平淡地逝去,这种认知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很偶尔才会拜访的孤独感袭来,她在想,三十六岁的时候,她会不会仍然也是这样孑然一身。

    所以当天晚上,涂芩失眠了,并且在凌晨三点多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刻又给自己下了一碗水饺,这次白胡椒粉加太多,吃的时候眼泪跟哭了一样往下掉。

    吃完,她惯例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端着去了阳台。

    去的时候她还在想上次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点看到了蹲在银杏树下的谢斋舲。

    她最近偶尔还是会想到谢斋舲住在这里那几天发生的事,最深刻的肯定是便利店门口那碗关东煮,这是她想起来仍然会觉得尴尬的事情。

    但是关于谢斋舲这个人,她其实已经很少想起来了。

    只是在喝茶或者发呆的时候,会好奇他身上奇怪的梵香味道到底是哪里来的。

    今天凌晨,她难得地又想起谢斋舲这个人,她能很清楚地想起他发烧时穿的那件咖啡色半领毛衣的花纹,很低调的菱形纹。她有一件差不多款式的烟灰色男士毛衣,买了很多年,洗得很旧很软,平时出差会带上当宽大外套穿。

    记忆很具体,包括气味和温度,包括谢斋舲蹲在楼下那棵银杏树前摸索的样子。

    他在找什么?

    他说他买这里的房子是为了承诺,他说这里的记忆并不美好。

    这些不美好的记忆,是不是还包括了这棵银杏树。

    想得太入神,涂芩被滚烫的决明子茶烫到舌头,她嘶了一声,重重地放下玻璃杯,套了件外套下了楼。

    她神经了。

    她再一次在心里念叨自己的口头禅。

    这下不止她自己觉得自己神经了,路过的人看到个女人半夜三更抱着银杏树,估计也能吓神经。

    但是不看,她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

    二月的夜风很凉,涂芩一开始还很矜持地远远站在树旁边用手机闪光灯照着看,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以后她就缩着脖子贴着树皮看,又看了十几分钟,她掏出了外套口袋里的手电筒。

    反正都神经了,一点点神经和非常神经的区别也不是特别大。

    涂芩咕哝着,干脆学着谢斋舲之前的方式,半贴在树边,贴着树皮一寸寸摸过去。

    银杏树是很长寿的,保护得好活上上千年都有可能,这棵树旁边有一块小牌子,涂芩看过,还是棵很年轻的小树,一百年都不到。

    可这树的树皮已经龟裂得很有岁月痕迹了,稍高一点的地方还有几块看起来像是被人为剥掉树皮后重新长出来的新树皮,涂芩摸着粗糙坚硬的树皮,在缝隙里查看没有被龟裂树皮包裹住的树干。

    有几块裂口大的黄色树干上有一些痕迹,仔细辨认,有些像是刻上去的字,因为岁月也已经风干成了银杏树的花纹。

    涂芩踮着脚辨认。

    可能是心作用,她在某块树干上看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谢字,非常稚嫩的字体,言字旁已经模糊,只能看到一个射,其中寸字旁还跑到了天边。

    再后面,就只看到一个王字,这个字很好认,因为写在龟裂的树皮边缘,被保护得很好。

    她伸手想把树皮剥掉一点看看王字后面还有没有其他的字。

    按照这个字体稚嫩的程度,这行字如果是谢斋舲是王八蛋就很合了。

    可惜,涂芩把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也没找到王后面的字。

    所以谢斋舲是王。

    涂芩脑子里冒出这个神经的念头后把自己都逗乐了。

    她一边笑一边又开始找其他的树皮缝隙。

    手指划过银杏树的背面,她在另一块空隙很大已经有些泛白的树皮上又看到了一行字,这行字比谢斋舲是王那行字清楚,能辨认出是一个句子,但是字迹模糊,和刚才那一行字比,这行字看起来不太像是小孩子写的,字有结构有笔锋似乎还是繁体字。

    就是有点高。

    涂芩踮脚拍了张照,靠在银杏树旁把那张照片放大。

    依稀看到一个繁体的刘字,后面跟着的字,像是斋舟,舟字连着一团树节,再后面,就看不清楚了。

    涂芩蹙眉,把这行字又看了一遍,刘字很好辨认,繁体本来就笔画多,这个字结构不容易辨认成其他。

    斋字不太好辨认,但是有谢斋舲这个名字在前面,这三个字怎么看怎么像是刘斋舲。

    谢斋舲以前叫刘斋舲吗?

    再联想到刘家人在刘凌旭葬礼上的态度,涂芩的眉心就一直蹙着。

    这个地方,是谢斋舲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他和刘家人是什么关系?

    他买这个房子,又是为了什么承诺。

    这种时候,涂芩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脑洞,从王开始,一个狸猫换太子故事的前因后果就成型了。

    成型以后再套上谢斋舲身上像是有厚重故事感的气质,就莫名地觉得特别贴合。

    所以刘家人那么讨厌谢斋舲,是怕他回来夺王位。

    ……

    谁的王位?

    陶器之王!

    涂芩闷声笑,把外套拉紧了一点,在自己的想像更加神经之前缩着脖子跑进了单元楼。

    ***

    二月很快就过去了,墨市从二月中开始就一直断断续续地下雨,涂芩最后一次出门就是送姚零零去机场,再之后,就是出门去参加新剧组幕后主创的碰头会。

    这次碰头会比上次聚会正式很多,租了一个酒店的大会议室,剧组导演编剧全员到齐,市里面也来了两位领导,一位是宣传口的领导周主任,一位是墨市民间艺术家协会会长陈洪。

    这两位领导都不到五十,没什么架子,和总导演徐总很熟,会议气氛比涂芩想像的要轻松一点。

    但

    也挺严肃的。

    她这几天已经把这部剧的背景都详细了解了一遍,这剧是为了明年国庆献礼系列剧里面的一部,剧名叫黑土,八十集体量的历史大剧,背景横跨了一百年,主要是讲述大家族在历史洪流里的兴衰史的。

    主角是根据真实人物改编,剧里面姓徐,靠着一手祖传的黑陶手艺兴家,战争期间几个儿子都夭折了,最后家道中落,一直没有培养出合适的继承人,建国后又被亲戚坑光了家财,卖掉了祖宅,消失在了历史洪流里。

    而他那些仍然坚守的子孙后代,再次靠着黑陶手艺逐渐兴家的故事。

    因为跨时很长,中间有好几件历史大事都需要单独取材,走访相关部门取得拍摄资格,黑陶相关的专业知识也需要详细采风,导演就把编剧和助导演分成了几个组,章琴和涂芩被分到了黑陶组。

    一直被于平看不起,觉得就是靠资历靠拍马屁混日子的章琴在这个剧组里一点都看不到拍网剧时偶尔闲散的样子了,她干净利落地分好了自己小组四个人,两个小编剧没什么经验,一个刚毕业,一个之前的工作经历就是剧本打印,所以章琴把图书馆取材、网上寻找文献这类简单的不用和人沟通太多的活交给了他们,东西不少,她确定这两人都解了任务后才放心,让他们明天把工作计划交上来,资料每周一次。

    然后,就是比较棘手的采风工作。

    为了让剧本核心内容黑陶制作能够专业并且深入,黑土剧组有三个月黑陶实地采风的工作安排,负责安排这件事情的人是墨市民协会会长陈洪。

    导演把这活分给章琴主要原因就是陈洪和章琴是旧识,章琴之前做过一个神话故事的主编剧,那时候和她合作的人就是陈洪。

    章琴事先知道这事,上周就和涂芩说过这事,说实地采风应该会很辛苦,不过能学到东西,涂芩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三个月而已,她进这个剧组就是为了堆经验的。

    分组后,陈洪就把章琴单独叫了出去。

    章琴犹豫了一下,带上了涂芩。

    “人安排好了吗?”陈洪一开始没有特别在意涂芩,他最近因为安排采风的事情正焦头烂额,黑眼圈非常明显地挂在眼睛下面。

    “我和这位,涂芩,网剧编剧和资深网文作家。”章琴把涂芩往前面推了一下。

    “怎么……”陈洪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女孩,头更痛了,“你们两个女的啊?”

    “不是……”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歧义,他又追了一句,“采风的地方在山里头,到时候还得下矿,你们两个女生会不会太勉强了?”

    “而且那地方住宿条件很差,网络也不好……”陈洪又继续解释,“网文作家的话,是不是得要连载什么的?不合适吧?要不跟徐总导说说,换个男编剧去?”

    章琴面上一点情绪不显,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组里四个都是女生,徐导把我分到黑陶组,想来应该也是知道我会带着女生去采风的。”

    陈洪只觉得自己的黑眼圈更重了一点。

    “至于连载……”章琴看向涂芩。

    涂芩也很平静:“我连载结束了,新文应该会等到这部剧跟完才会开始,上不上网对我没什么影响。”

    章琴于是就冲陈洪摊手:“看,没问题了。”

    陈洪:“……”

    他想到之前跟谢斋舲沟通采风的事情被谢斋舲面无表情地连人带东西都丢了出去……

    一点旧情不念,一点面子不给。

    ……

    地狱开局。

    第25章她印象里的谢斋舲很好说话……

    “是这样的……”陈洪索性推开了会议室旁边的一个小厅,把章琴和涂芩拉了进去,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

    想了想,掏出烟,给章琴递了一根,又看看涂芩。

    涂芩接过烟,道了谢。

    三人开了窗,分别点了烟。

    “我们市做陶的有,正经专做黑陶的地方却一个都没有。”陈洪叹了口气,“剧里原型的子孙倒是真开了个黑陶厂,但做的东西不行,效益起不来,去年改了经营项目,开始接外贸单做白瓷了。”

    “其他地方呢?”章琴之前就知道这事,不过当时陈洪的态度像是能解决的,不像今天那么焦虑。

    “流派不一样。”陈洪摆摆手,“本来没用老爷子做原型的话我还能找其他地方谈谈,但是老爷子做黑陶的手艺特殊,别的地方做出来的不是这个味。咱挂了个顾问的名,不能做出这种张冠李戴的事闹笑话。”

    章琴吐了一口烟,没接话。

    她知道陈洪这人的脾气,不可能真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多就是事情比较麻烦,这剧靠山硬,真要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制片方那边早就出手了。

    涂芩在旁边抽着烟也没说话。

    她一个助编剧,上周才刚知道这剧的大概剧情,碰头会上只配拿个本子在旁边做记录员,她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努力把烟圈吹到窗户外头,免得这个不大的厅看起来像火灾现场。

    果然,沉默了半天,陈洪叹了口气又开了口。

    “其实老爷子是有嫡传弟子的,那手艺别说他们家族,就算老爷子在世,估计也就差不多能打个平手。”

    “但是这孩子不是老爷子他们家的孩子,是老爷子接回家养的已故矿工的小孩,本家不待见,再加上一些说不清楚的恩怨,后来就不让他做黑陶了。做一次上门闹一次。”

    “官司也打了不少。不过这事到底是本家不占,那孩子脾气倔,那么多年也就真没碰过黑陶。”

    “我本来的意思是藉着这次电视剧的机会,我们民协介入帮他把这事解决了,墨市考古挖出来那么多黑陶,史上还有那么多有名的黑陶匠人,咱们市里总不能一个能拿出手的现代黑陶都没有,他那么好的手艺就这样放着也是一种浪费。”

    “但那么多年了他和本家夹在中间的事情一时半会都说不清,他很排斥顶着老爷子徒弟的名,我去了一次,没成功……”

    “本来这次采风就是去他那边,一个土院子,客房有,生活设施也还算完善,但是如果他不同意,你们可能就只能暂时先住在村子里,还能去矿上看看,那村边的矿土以前是非常适合做黑陶的,只是挖得差不多了,一直空着打算做个博物馆。”

    “那孩子那边,我再去几次。”陈洪说,“采风三个月,总能说服他的,到时候你们再过去,你们看这样行不。”

    “实在不行,你们就跟我一起去劝劝。”陈洪终于说出了核心需求,“他这人虽然轴,脾气也不好,但是有外人在总归会好些……”

    “所以我说最好能来个男孩子……”陈洪又把话绕了回去,“万一不行,男孩子能厚着脸皮挤到他家,天天住着总能培养一点感情。”

    章琴终于忍不住了,不想再在涂芩面前给陈洪留面子,嗓门一下子就大了:“……两个女生好歹还能艰苦一下挤一间房,就你给的那个采风村子,能空出两间房出来?还男孩子!你想得怎么那么美!你现在去给我找一个愿意在那个鬼地方待三个月的年轻男孩子出来,我编剧费跟你对半分!”

    陈洪:“……”

    涂芩:“……”

    ***

    涂芩对自己即将要采风三个月的那个村子其实不算陌生,那地方虽然离墨市直线距离不算远,但是开车要四个小时,那四个小时全是山路,村子得绕过墨市旁边的环山,翻过几个山头才能到,非常偏。

    姚零零最早拍星空就是去那个地方拍的。

    用她的话说,那村子就十几户人家,里头有活人的就四五户,剩下的屋子随时可以当成鬼屋营业。

    所以她去之前跟姚零零打了半天视频,收拾出两个大箱子。

    “你那

    个驱鬼的平安符多带两个,放皮箱里。”姚零零叼着棒棒糖,翘着腿,靠着她的男朋友,“还有手电筒,用那种一照就能把月亮吓死的,不然不赶鬼。”

    “真有鬼了我就倒立给鬼看。”涂芩往箱子最下面塞瑜伽垫。

    “……嗯,你到时候还能跟鬼比赛谁倒立着跑得快。”姚零零翻了个白眼,凑近镜头,“少女,你左边箱子里那个棕色的木箱是个什么玩意儿?”

    涂芩假装没听到,往那个木箱子上遮了一件外套。

    “你个神经病把瓶子带山里去干什么?”姚零零傻眼了,“你不是说进村了是和主编剧睡一间房的吗?你瓶子拿出来的那个瞬间,我怕你工作就没了。”

    “……”涂芩往木头上敲了三下抵挡了姚零零的乌鸦嘴,“我就拿了一个,要去那么久,我得带个摸摸瓶。”

    这三个字组合太奇怪,一直只给女朋友当靠枕的男人从手机里抬起头,也跟着看了视频里的行李箱一眼,意识到这是女孩子的箱子,马上又别过眼去看手机。

    “你看你这虎狼用词把外国人都吓着了。”姚零零糗她,却也没有特意去跟男朋友解释涂芩的怪癖,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我之前跟你一起买的那个羊毛裤子多带几条,那边晚上齁冷的,听你说的条件肯定也没空调。”

    “哦对了,还有热水袋,你家没有的话你去我家拿两个,就玄关的柜子里。”姚零零想了想,起身去桌子上写了一个纸条,“这纸条我一会拍给你,你去我家把那些户外用品都带上,拿两份,给你那个主编剧也带一份。”

    “好。”涂芩没跟她客气。

    “顺便帮我把房间里那一箱子东西寄到转运点。”姚零零笑嘻嘻。

    “……你上周不是才寄过一次。”涂芩低头在自己随身带的几本素材本,随口吐槽。

    “东西不一样,这个重。”姚零零也吐槽,“你个囤积癖就不要说我了,你上次给我转运的那些东西,差点没扭着我的腰。”

    两人都再也没提涂芩刚才随口说出来的摸摸瓶。

    涂芩囤积玻璃瓶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玻璃的手感,她卡文的时候喜欢抱着玻璃瓶摸,而且这里面的原因有些不足为外人道。

    她小时候寄住在爷爷奶奶家的时候,学校值日加上考试动员错过了饭点,回去也不敢跟爷爷奶奶说自己晚饭没吃,半夜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跑厨房里找吃的。

    当时爷爷奶奶家经济条件一般,能入口的吃食通常都不会有剩下的,她找了半天只找到半瓶玻璃瓶装的可乐,是前两天她表弟过来玩爷爷买的,小孩家里不缺这些,喝了几口就不要了,她奶奶舍不得,一直没丢,放在厨房角落里。

    涂芩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喝掉了那半瓶开了两三天的可乐,已经没有气的可乐被蒸发了一部分液体,口感浓稠得像是咳嗽糖浆。

    很恶心,不好喝,还有种委屈的羞耻感。

    却真的缓解了她饿到发晕低血糖的情况,起码那天晚上,她睡了个好觉。

    从那时候开始,涂芩就对玻璃瓶装的液体有了某种奇异的依赖感,像是一段只有她和玻璃瓶知道的秘密。

    它用并不完美的方式隐秘地抚慰了她,而她,把玻璃瓶放进了内心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变成了她的执念。

    卡文没有安全感的时候,睡觉噩梦惊醒的时候,她就会抱着玻璃瓶发呆。她的摸摸瓶,对她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母爱。

    东西全都收拾好,涂芩盯着那个木箱子犹豫了很久,还是多放了一个玻璃瓶进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了作品采风,之前连载作品的网站和作协联合活动,好几个作者都被派出去参加了三个月的下乡体验采风活动。

    但那次不带什么任务,压力不大,她就光记得那个农家乐的鸡特别好吃了。

    和这次不一样。

    这次应该不会太好过。

    她还特意查了下那个村子的资料,似乎比姚零零当年去的时候还要破败,交通不发达,村里很多留守老人都走了,年轻人也不愿意回去,那个小村子几近废弃。

    连章琴都给她发了一个长长的清单,里头基本都是野外求生用的装备。

    章琴说,到时候可能得在山里住几天帐篷,因为那个土矿车子开不进去,以她们两个人的脚程,一天没办法来回,为了不折腾,她打算就在矿边的那个简易屋里住几天。

    涂芩给章琴回了个收到的表情包,又给姚零零发了个死掉了埋掉了的表情包。

    姚零零回给她一个大拇指点赞。

    涂芩笑着锁上了手机。

    她又坐在阳台看那棵银杏树。

    这两天她和章琴去上了陶艺课,还查了不少黑陶资料,陶这个字,总让她想起这棵树上断断续续地刻字,陈洪说的关于那个做黑陶手艺堪比剧里原型的小孩的故事的时候,她也莫名其妙地想到过谢斋舲。

    当然,这些联想过于不切实际,谢斋舲的工作室开在城东,人家是正经商人,还开着陶艺课的那种。肯定不是陈洪嘴里说的那个可怜孩子。

    陈洪还说他脾气很差,不好接近。

    那就肯定不是了。

    她印象里的谢斋舲很好说话,性格堪称温和。

    涂芩捧着杯子喝水,在摇椅上摇摇晃晃地看着银杏树影婆娑。

    工作忙起来,之前关于关东煮的那些尴尬就淡了下去,意识到谢斋舲应该是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她那点微妙的安全感就又回来了。

    再想起他,情绪就不至于那么低落。

    他其实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尊重人,温和,聆听的时候也耐心,不管是长相还是穿着打扮都特别符合她的审美。

    不知道她这辈子还能不能再遇到像谢斋舲这样完美符合她审美的男人,希望下一次再遇到这类的男人,她能处得好一点。

    第26章他和金奎长得一模一样。……

    进村的路很折磨人。

    章琴在绕山半个小时后开始找塑料袋,然后一直忍着的涂芩在章琴呕出来的那个瞬间,没忍住把头也埋进了塑料袋里。

    两个耳朵后面贴了晕车贴上车前还特意吃了晕车药的人,出发不到两个小时,就差不多都晕过去了。

    陈洪这个人自从上次被章琴吼过一次后就不端着领导架子了,她们俩刚开始吐的时候,他还调侃,说你看吧我就说姑娘去那里特别受罪。

    到后来章琴和涂芩两人吐的黄胆汁都出来了,脸色煞白,陈洪又开始担心出事,想让司机掉头。

    最后是章琴铁青着脸拎着陈洪的领子,声嘶力竭地跟他说:“要死就死去一次回一次,你别想让我回去一趟过来再死一次!”

    咬牙切齿。

    陈洪于是缩着脖子冲章琴作揖。

    这几年他时常想不明白这些职业女性,特别拼,其实还是娇弱的,比如这种晕车,比如体力,但是她们总能咬着牙挺过去。

    也不知道图啥。

    陈洪又缩缩脖子。

    他其实是知道图啥的,与其在家相夫教子天天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那还真不如出来工作。

    起码看领导脸色还能有工资,看丈夫脸色什么都没有。

    愁人。

    ***

    涂芩下车的时候,是和章琴互相搀扶着下来的,两人加在一起四个大箱子,陈洪和司机帮忙一人拿了一个,走到村里都不知道是箱子推她们还是她们推箱子。

    身上又全都是车里暖气闷出来的汗酸味再加上嘴里的胆汁,苦不堪言。

    所以当陈洪给她们看村里腾出来的屋子的时候,她们俩居然觉得这条件还不错。

    一人一间房,虽然面积不大,

    但是都有双人床,旁边还有个铁架子加木板充作书桌,甚至有个房间还放了一盏看着还算新的台灯。

    虽然是旱厕,但是好歹是单独隔出来的,应该很久没人用过了,清得很干净,洗澡也有个简单的热水器,淋浴房明显是新造的,里面的水泥很新,厨房里有老式土灶还有个简单的煤气灶,锅碗瓢盆都齐全。

    而且是单独的院子,院子旁边还放了个发电机。

    看得出陈洪尽力了,硬件条件不行他已经把软件安排得尽量舒服。

    “这屋子空着有五六年了,我找人修了修,但是屋顶还是不行,下雨漏水的话你们两个得在有台灯的那间屋子挤挤,那间屋子屋顶是全翻新过的,我还弄了个土炕,冷的话烧个火就热了。”陈洪带着两个女生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搓搓手:“我看你俩今天够呛,要不都先休整一下,白天自己在村里逛逛,正式的工作明天开始?”

    “明天带我们去矿里?”章琴问。

    “那不行,最近下雨,到矿里去的那条路走不了。”陈洪指了指村子北面,“我们明天去工作室碰碰运气,互相介绍一下,那孩子也就是不碰黑陶,陶器还是做的,你们先跟着他看看做陶也行。”

    “我听说他们工作室最近做了个新瓶子,工艺很超前,你们可以先去感受一下。”

    “要是能说服他,黑陶顾问这活他来做是最合适的,你们剧本里不是有几个黑陶展示么,那些他都能做,肯定比剧组找成品成本低。效果还好,内行人看了也不会觉得突兀。不过这还得看他的态度。”

    “这村子最早就是老爷子做黑陶的时候建起来的,当时住的都是矿工,后来破败了,我找人在原来村长住的那屋子里搞了个陈列室,里头放了不少照片和陶片,后山还有个大窑子,现在还在使用,可以大批量烧制陶器,这些你们都可以自己去逛逛。”

    陈洪介绍得很详细,还画了一张村里的地图。

    “村里几个老人都认识老爷子,不过他们不太听得懂普通话,耳朵腿脚都不灵便,平时不出村,沟通起来会有些麻烦,人都不坏,耐心够的话听他们讲讲以前的事也不错。”

    陈洪很忙,来的路上一直在打电话,现在也是交代两句手机就得响,一段话被打断了四五次,章琴本来就吐得脑仁疼,陈洪的电话第六次响起来的时候,章琴面无表情地看着陈洪,手指了指门。

    陈洪一边做着走了走了的手势,接着电话就跑了。

    涂芩在院里搬章琴带过来的大件,露营用的东西和简易的衣柜,隐约听到陈洪在电话里跟人吵架,什么工作室又被人砸了,这帮人是不是有病之类的,隐隐地还听到个双胞胎回来了……

    语气不是特别好。

    涂芩多看了两眼,心里想这民协会的会长身上江湖味挺重的,不过人还算好相处,没什么架子。

    ***

    章琴到底是快五十岁的人,折腾一通精力不济,中午吃完泡面后就有些发烧,吃了药睡了。

    这屋墙壁很薄,涂芩哪怕在院子里走路卧室都能听见脚步声,她怕吵着章琴睡觉,在自己房间呆坐了一会,也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她先去帮章琴量了下|体温,不烧了,只是人还不怎么精神。

    又给章琴烧了一壶热水放着,涂芩穿了外套溜溜跶达地出了门。

    今天天气倒不错,午后难得出了太阳,三点多阳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陈洪给的地图很详细,涂芩看了半天,打算去离得最近的陈列室,陈洪在地图上标了个圈,写着博物馆。

    雄心壮志的。

    说是博物馆,其实比她们临时住的那个屋子还要简陋,就是最简单的土墙泥瓦房,门窗都是木头的,已经斑驳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门口插着个小小的陈列室的牌子,一个老大爷坐在牌子旁边的椅子上打盹。

    涂芩以为大爷是收门票的,正想掏手机扫二维码,大爷却冲她挥挥手,示意她直接进去。

    “这个,假的。”大爷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指了指二维码。

    涂芩:“……谢谢。”

    大爷咂咂嘴,把外套拢了拢,闭上眼睛不再搭她。

    陈列室和外面的风格一致,大概四五十平米的一个大通间,墙上挂了一些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玻璃柜子里是一些陶器碎片和保存起来的文字记录。

    涂芩一点点看过去。

    有些意外。

    这地方虽然简陋,摆出来的这些东西却都很完整,通过这些照片和文字基本能还原这个村子的历史全貌。

    这村子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个已经破败的矿工聚集地,最早是因为附近山里的土适合做陶,墨市周边做陶的都喜欢买这边的矿土,久而久之就有了个据点。

    再后来当时还有钱有势的刘家人看上了这个山头,把当时家里年轻力壮的长工都迁过来做了矿工,几年时间,长工们都娶妻生子,这个据点就扩展成了村落,名字就叫土矿村。

    再后来,刘家出了个叫刘景生的年轻人,把这里的矿土做成了黑陶,声名鹊起。

    土矿村全盛时期也就十四五户人家,早期挖矿的坑道作业照明用的是油盏,坑道里面烟雾弥漫,阴暗潮湿,长期作业的矿工十有八九肺和眼睛都不太好,腰背腿脚也都会出问题。

    所以长寿的不多。

    老人们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后代继续从事这样艰难的营生,刘景生算是个还不错的东家,他资助村里的小孩上学,这个陈列室就是刘景生当时扩出来当成旧时学堂用的,雇了一个老先生教牙牙学语的孩子们识字,到了读书的年纪,就送出去念书。

    再后来,刘景生生意失败,九十年代以后老式挖矿的方式逐渐被淘汰,村里挖矿的人走的走老的老死的死,土矿村也就慢慢地破败了。

    涂芩在照片里看到了刘景生,他们这部电视剧的原型,1921年生,享年89岁。

    陈列室里他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年轻全盛时期拍的,是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人,拍照的时候也不笑,五官都是肃着的。

    他们电视剧也有刘景生相关的资料信息,不过那些照片都是九十年代后的,那时候他已经七八十岁了,明显比年轻的时候松弛一点,对着镜头也都是微笑着的。

    涂芩记下了这些细节,又开始观察玻璃柜里的碎陶片。

    都是黑陶片,颜色很正的黑色,从裂口看能看出这些陶片都做得非常薄。

    每个黑陶片堆上面都有一个标签,记录着时间地点和敲碎的原因。

    涂芩这几天恶补黑陶知识,能大概知道这些碎陶片产生的原因,陶器高温烧制出现瑕疵后,很多品牌或者大家会选择直接把这批陶器全部敲碎,一方面是禁止印着自己名字的瑕疵品在市场流通,另一方面也是方便处运输。

    陈洪是个有心人,把这些都分批摆了出来,也算是刘景生在土矿村烧制陶器的完整历史了。

    涂芩看得很仔细,拿着本子把每批碎陶片产生的时间都记了下来,一批黑陶片是十五年前,刘景生八十几岁的时候烧制的。

    这点和剧本里的徐常平不太一样,剧本里徐常平的人生非常坎坷,晚年身体不好已经无法烧制黑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培养出一个能继承他手艺的徒弟,但是自己的孩子都夭折了,亲戚们带过来的孩子要么调皮要么愚钝,再加上时代变了,纯手工的技艺已经没有人愿意静下心来学,所以徐常平最后其实是被气死的,那一段剧情算是全剧最后的高潮。

    也是徐导最不满意的一段,他觉得这段悲剧色彩还不够浓重,人物冲突在最后都疲软了,情绪没有延续。

    涂芩其实也觉得有些突兀,徐常平的人设是非常固执坚定的人,最后的日子却过得异常窝囊。

    可明明徐

    常平的原型刘景生在八十几岁的时候还在烧陶。

    涂芩凑近了,打算拍一下这些碎片的特写。

    陈列室的木头门却突然被撞开,一个男人冲进来,迳直走向涂芩。

    涂芩瞪大眼。

    门口一直在打盹的大爷也站了起来,却没有走近。

    那男人看都不看涂芩一眼,走到她面前,打开了陈列柜的玻璃把那一盘黑陶碎片一股脑全倒到了他带过来的麻布袋里,又风一样地走了。

    涂芩:“……”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不是因为这男人的举动,而是因为这男人的长相。

    他和金奎长得一模一样。

    哦不对,他好像比金奎高一点。

    但是五官一模一样。

    就是打扮的比金奎正常很多。

    这谁?

    涂芩张着嘴看着门口的大爷。

    大爷也呆愣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一会,大爷像是如梦初醒一般,一拍大腿就往外走。

    涂芩:“……”

    第27章她怎么会在这里。

    涂芩其实是不太想跟着那位大爷跑的,这地方对她来说还很陌生,出了村口那条坑洼的水泥路后,外头都是山,还都是深山,所以她不应该乱跑的。

    但是这大爷看着都八九十岁了,踉跄着转身就跑的样子是真挺吓人。

    涂芩只犹豫了一秒就跟着冲了出去。

    好在这大爷没有往村口跑,虽然跌跌撞撞却也没摔跤,他嘴里喊着涂芩听不懂的方言,挥着胳膊就去了村南。

    按照陈洪给的地图,村南应该是那个黑陶工作室的地盘。

    其实很好认。

    村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土墙灰瓦,唯独南边一排不高的柏树后头,隐约露出了一些青砖黑瓦,是这个村里看起来最豪华的建筑了。

    现在这条路上停了几辆车,大爷挥着胳膊跑进了柏树尽头。

    涂芩确定大爷应该没什么大事之后,本来想再去陈列馆看看还有没有遗漏没拍的东西,结果走了一半顿住了。

    她倒退着回去,看了一眼路边停着的那几辆车。

    她没看错,那辆黑色的吉普确实就是今天一大早把她们送过来的那辆车,民协会的车,上面还贴着民协会的宣传语。

    她可能还吐在车轮胎上了。

    陈洪没回墨市?

    涂芩倒退着又往黑陶工作室方向走了两步。

    她很好奇,有个很迷幻的答案呼之欲出。

    刚才那个长得跟金奎一模一样的奇怪的人,陈洪的车,还有黑陶工作室方向隐隐约约传出来的,有人吵架的声音。

    那声音太像金奎了。

    那个绿脏辫儿说话声音大的时候,尾音就会有些破锣嗓子,语调像是变声期男孩压着声音又压不住的那种,尖利嘶哑。

    第一次他把谢斋舲晃醒的时候涂芩就发现了。

    而且这人也容易激动,他们住在她家对面那几天,绿脏辫儿出门倒个垃圾出门觉得冷嚎一声也能喊出破锣声。

    她被吓到过好几次,购物车里买的东西有一小半就是因为这人的破锣嗓子。

    所以印象深刻。

    涂芩站在这条小路上听了一会,隔得远,只能从隐约传来声响判断应该是在吵架,可能还动手了。

    涂芩又往前走了两步。

    她现在站着的这条水泥路并不平整,很窄,车子大一点通行都会有些困难。

    停在最靠近工作室的那辆车是一辆黑色奔驰,本地车牌,车牌尾号22。

    涂芩认得这辆车,过年那段时间她家单元楼下经常停着这辆车,那是谢斋舲的车。

    这个瞬间,她接触这部剧后只要涉及到主角徐常平的剧本就会一直莫名其妙产生的怪异感和熟悉感都有了原因,陈洪说的那个小孩可能真的就是谢斋舲,那个被刘景生领养的矿工的孩子。

    刘凌旭家的仇人。

    白眼狼。

    涂芩绕过柏树,绕过开着的黑色铁门,绕过那个已经斑驳得看不出名字的工作室牌子,看到了乱七八糟的院子里站着的乱七八糟的人。

    有金奎。

    有那个长得跟金奎一模一样的人。

    也有陈洪。

    还有刚刚看起来颤颤巍巍现在手里却拿着一把锄头的大爷。

    没看到谢斋舲。

    ***

    其实涂芩能认出金奎已经非常不容易,院子里面一塌糊涂,十来个人扭打成一团,她进院子的那个瞬间,金奎一脚踹飞一个男人,抢过了男人怀里的东西,像是个麻布袋。

    “你们这是犯法的知道吗!”站在人群旁边的陈洪脸红脖子粗地拽抱着一个盒子,“你们是真的想要让老爷子死不瞑目吗!”

    回答他的是一叠声的陶器碎裂的声音。

    地上有很多个像陈洪抱在手里那个样式差不多的盒子,掉到地上就是一声脆响,有些盒子破了,能看到里面的陶瓷碎片。

    “我已经报警了!”陈洪又吼了一声,这次说的就很不客气了,“你们是不想在墨市混了是不是!别以为什么人都会卖你们刘家面子!”

    这下有人他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冷笑一声又砸掉一个盒子:“不碰黑陶是这白眼狼白纸黑字签下来的协议,他现在碰了,这工作室里的东西就不是他的了!我砸我自己的东西,警察来了也没用!”

    “那种东西算哪门子协议!那不是你们逼着人家签的吗!”陈洪指着之那男人手里的东西,“让他们不要砸了,不然今天就算他会放过你们,我也不可能会同意。”

    “他妈的你算老几!”那男人突然就丢掉了手里的盒子,几步走到陈洪面前,瞪着眼,“别做了几年会长就飘了,我们刘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手!”

    陈洪显然是被噎住了,讲的人碰到个完全躺着打滚的人,总是会反应慢一点,愣怔着没找着反驳的话。

    那人却觉得陈洪被他骂回去了,脸上表情很得意,手一挥,他带来的那帮人砸得更加起劲。

    陈洪嘴角都在发抖,还想张嘴再说点什么,工作室二楼砸下来一个麻布袋,正好丢在水泥地上,匡得一声。

    然后,就是一个个比乒乓球还小一点的球体,应该是陶瓷,很薄不重,砸到水泥地上直接就碎了。

    明显是对着人砸的,那个之前还耀武扬威的男人躲了一下,然后就被砸中了肩膀,痛叫一声蹲了下来。

    其他人也陆续被砸到,有人被砸到头,血瞬间就出来了。

    混乱的场面一下子就哀嚎遍野。

    二楼的那个人也不停手,圆形的陶器跟炮弹一样往下丢。

    就是乱丢,像是烦死了院子里的每一个人,想把所有人都赶出去。

    效果很好。

    刚才凶神恶煞砸东西的人都抱头鼠窜往外跑,陈洪最靠近门,本来还不想跑的,眼见着二楼那家伙杀红了眼收不住手,他也跟着往门口跑了两步,一抬头,看到站在门外探头的涂芩。

    陈洪:“……”

    他是个很护短的人,骨子里也有些江湖气,总觉得这种民协会底下艺术家们的内部争斗,让涂芩这样的外人,还是个女的小编剧知道挺丢人的。

    当下他也顾不得跑了,仰着脖子吼了一声:“谢斋舲你神经病啊!”

    涂芩抬头看向二楼。

    二楼扔东西的人手停了一下,又丢了几个球把还在院子里的人赶了出去,才缩回了手,把窗户关了。

    金奎和另一个长得跟金奎一模一样的人一左一右站在工作室那扇大门面前,仿佛两尊门神。

    那个球砸人应该挺疼的,跑出去的那群人有几个已经丧失了□□能力,坐在路边小声呻|吟,剩下那些还能站着的,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胆子再进去。

    只有那个刚才和陈洪对话的男人,揉着肩膀铁青着脸还想往里头走。

    结果窗户一开,又匡得一声,地上多了一个麻袋。

    那男人脚步一顿,脖子一缩,有点不敢动了。

    “那一袋……”楼上那人打开窗户,手肘撑着窗台,手指点了点刚才

    丢出去的麻袋,“是我参与过烧的最后一批黑陶,工作室里有两袋碎片,刚才让老五去陈列室里把最后一袋也拿过来了。”

    说完,他伸手,又丢了一袋出来。

    匡地一声。

    “三袋,全在这里了。”那人嗓音冷冷淡淡的。

    涂芩有些出神。

    二楼那人是谢斋舲,但是这个姿态和说话的样子,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看起来很……

    符合他黑|帮老大的长相。

    其他人也被他的架势怔住了,都没马上说话。

    谢斋舲显然也没打算等他们说话,他又转身进屋,过了一会,匡匡匡地往下砸了四五个锤子。

    是那种砸东西的大锤子,砸地上地都震了两下,水泥地被砸出了裂痕,火星子和水泥碎片四处飞溅。

    站在门边装门神的两人都被这动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缩着脖子的男人用非常不着痕迹地,慢慢地退出了院子,其他人就更加不敢动了,连呻|吟叫痛的人都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周围一下子都静了下去。

    “都砸了吧。”谢斋舲的声音在寂静里听起来带着料峭的寒意,“锤子不够我去帮你们借。”

    安静。

    连想着别在剧组小编剧面前丢脸的陈洪一时半会都找不到开口想说的话。

    “……你什么意思。”最后还是来闹事的男人梗着脖子开了口,声音却没那么中气十足了,“先毁约的人是你,还砸伤我那么多人,你以为你躲在二楼就想善了。”

    二楼窗户关上了。

    没多久,谢斋舲推开工作室木门走了出来。

    涂芩有快两个月没见过这人了,三月的墨市最高温度也就十来度,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穿过院子,走到了那男人面前。

    比男人高了大半个头。

    那男人往后退了一步,问:“怎么?你还想揍我。”

    “想。”谢斋舲冲男人笑了笑,“但陈会长在,他肯定已经报了警。”

    语气挺遗憾。

    陈洪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谢斋舲看向陈洪,本来应该是想说点什么的,结果一不小心瞥到陈洪身后的人。

    那人有点娇小,躲在陈洪背后他在楼上都没看到。

    是涂芩。

    他的邻居。

    住在幸福小区里头,他以前阁楼位置的那个女孩。

    此刻正瞪大眼睛看着他,看到他看过来,她还又往陈洪身后躲了一下。

    谢斋舲:“……”

    什么东西。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躲什么?

    哦,他刚才在她面前砸了四个锤子,院子的水泥地都得翻新了。

    陈洪看谢斋舲看着他半天不说话,又咳嗽了一声:“你他妈工作室里烧那么多圆球干什么?弹药库呢?”

    哦,他刚才确实在楼上丢球玩,知道金奎金五一定会躲,所以他丢得挺开心的,不知道有没有砸到涂芩。

    她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28章真有人在身上纹线头的?……

    卡了一下壳,谢斋舲那股那抡着锤子砸人的气势灭了一点,他别开眼,重新去看那群找上来的麻烦。

    一阵烦躁。

    老爷子去世后,刘家还剩下四个旁支仍然在做陶,最讨厌的就是老爷子表哥这一支,这一支当年和老爷子走得最近,小孩最败家。

    这次过来的就是这一支里面的翘楚,他们家最小的那个外孙刘凌平,主业赌博副业直播卖马克杯,直播间挂的名字全是业内各种陶艺大师的名字,被举报了就换一个,赚来的钱转头就能在赌桌上送出去。

    前年被抓进去过一次,坐了一年牢出来以后没好多久就又开始重操旧业,刘家的人见他都躲着走,他借不到钱,就把主意打到了谢斋舲身上。

    按照金奎的说法,谢斋舲就是他们刘家的出气筒,吃饭睡觉砸谢斋舲。

    土矿村这个黑陶工作室是老爷子遗嘱上明确写明了给谢斋舲的,也是唯一一个给谢斋舲的东西。

    谢斋舲当时未成年,这工作室是交给陈洪托管,等谢斋舲满十八了才把工作室交接给他。

    这事刘家倒是没怎么闹过,这地方交通太不便利,后头那个土窑当时都不能使用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工作室,虽然旁边有土矿,但是挖了那么多年早就枯竭了,而且老爷子还有其他更值钱的东西要抢,所以所有人都没有太在意这个工作室。

    但是穷途末路的刘凌平很在意,他来闹过好几次,本来就是混不吝的性格,真报警了也就进去行政拘留十五天,对他来说不算是什么实质性伤害。

    蟑螂一样。

    尤其这次,更恶心,一来就骂骂咧咧地往工作室门口吐痰,说一群孤儿开的孤儿地方,味道都比别地儿大。

    谢斋舲这次是不打算再忍了,报警对他没有实质性伤害就直接打服,打到缺胳膊断腿也算是帮老爷子教育后代了。

    当然,他知道这样是挺冲动的。

    尤其是看到涂芩后,他被一下子拉到了现实里,那点冲动就被风吹走了。

    他走到刘凌平面前,弯腰,从刘凌平带过来的帮手手里抽走了一个还没来得及砸的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个用几何图案拼接起来的花瓶。

    揍不了,那就只能讲。

    谢斋舲拎着花瓶贴到了刘凌平脸上:“你说我做黑陶,是因为这个?”

    刘凌平瞪大了眼睛,气势上不想被压下去,指着花瓶上大面积的黑色拼贴:“你他妈的是不是瞎,那么大面积的黑色!”

    谢斋舲没说话。

    陈洪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黑陶,是焙烧后期用浓烟熏翳,使烟中的碳微粒渗入,充填陶器的空隙形成的黑色1。”谢斋舲跟教师讲课一样,语速很平稳,说完这句,他又抬了抬手里的花瓶,“这个黑色,是我用颜料画上去的。”

    刘凌平眨眨眼。

    “明白了吗?”谢斋舲还挺耐心。

    “智商不够?”谢斋舲没等到刘凌平的回答,于是非常友善地拎着他的衣领,“那我耐心一点掰开了跟你说,首先,我不做黑陶不是因为那张用便签纸写的协议,那时候我未成年,还是被你们压桌子上写的,没有法律效力;其次,这瓶子上的叫彩陶,彩陶你知道吧,就是入窑前,在陶坯上用颜料进行彩绘,跟黑陶一点关系都没有;最后,这批瓶子已经收了定金,一共是十三万的货,麻烦你赔一下,赔不了的话,那就等一会警察来了你跟警察同志走一趟,我们该怎么弄就怎么弄,我小本生意,赔不起。”

    刘凌平似乎是傻了,也似乎是被堵得不知道说什么了,张张嘴,又张张嘴。

    谢斋舲把他的领子松开,还帮他把抓皱的领子捋平,压了压。

    然后很和气地问刘凌平:“你车钥匙呢?”

    “干什么?”刘凌平被谢斋舲这不按牌出牌的样子唬得脑子有点懵。

    谢斋舲又冲他笑笑,直接伸手从他裤兜里掏出了车钥匙,往自己兜里一揣。

    “你干什么?”刘凌平急了,伸手去抢。

    谢斋舲叹了口气,转身又抓住了刘凌平的领子:“十万块,你赔不出来就暂时把车子押了,你这车三十二万买的吧,我看你朋友圈吹过。”

    他语气有商有量的,手里的力道却掐得刘凌平脸都憋红了。

    刘凌平看着谢斋舲的眼睛,想要伸手去把谢斋舲掐着自己衣领的手指掰开,但愣是掰到自己眼睛都因为缺氧模糊了,也掰不开他的手。

    周围很静。

    其实在这里的人都是和谢斋舲打过交道的,看过他打架的样子,也知道这人为了能把人打死,特意去学了搏击,平时打架下手就狠,出手通常都会见血。

    谢斋舲从来都不是嘴上逞凶而已,只是大部分时间,他对姓刘的都会比较克制,被逼得不行了才会动手。

    他们多

    少都听说过一点谢斋舲的传说,类似他亲生爸爸以前在矿里打架差点把人打死这样的传说,听说这事也是老爷子摆平的,所以谢斋舲这人,身上是有杀人犯基因的。

    只是往常这种打砸的事情,他其实不太管。

    今天刚开始砸的时候,他连人都没出来。

    也不知道是那句话惹恼了这位,突然就疯了。

    没人出声,谢斋舲也就继续掐着刘凌平的脖子,嘴角噙着笑。

    陈洪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再出声,最后还是站在后头的金奎上前一步,拉了拉谢斋舲的手,低声喊:“哥……”

    谢斋舲顿了下,松手。

    刘凌平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拚命咳嗽。

    涂芩很不合时宜地发现这一幕有些眼熟,之前他掐住于平衣领之后,于平也差不多是这个状态。

    她那时候以为是偶然,结果现在看起来应该是谢斋舲的常用打架手段。

    之一。

    ***

    刘凌平上门这件事,本来就是场闹剧,要不是一进门就骂了孤儿触了谢斋舲的逆鳞,可能打砸完,谢斋舲还能放他扬长而去。

    但是事情闹成现在这样,中间还加了个民协会长,就变得有些复杂。

    刘凌平和他叫来的那帮人明显是不敢再闹了,他们和谢斋舲打过好多次,谢斋舲再加上金氏兄弟,他们这几个人根本不够揍的,敢来闹也是因为谢斋舲大部分时间不还手,心情好弄不好还能给他丢点钱。

    谢斋舲出手了,他们也就暂时消停了,车子还被扣了最贵的那一辆,警察来之前估计都走不了,所以一群人都缩着脖子蹲在马路牙子旁边,拍了一排。

    金五金奎在院子里收拾,谢斋舲和陈洪在旁边站着,再旁边,站着涂芩。

    金奎一直在悄悄看涂芩,被谢斋舲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就老实了。

    “这位是黑土剧组的涂编剧,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会来这里体验三个月的编剧。”陈洪没管路边那一串,先跟谢斋舲介绍,“还有一个章编剧,路上晕车太厉害了现在还在休息。”

    “你晚上喊阿姨多做两个人的菜,我们几个碰个头,算是认识一下。”陈洪接着说。

    谢斋舲看了涂芩一眼。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他们认识的样子,于是谢斋舲上前一步,伸出左手,自我介绍:“你好,谢斋舲。”

    很有礼貌很温和。

    涂芩:“……”

    她也伸出手和谢斋舲的手交握,晃了晃:“你好,涂芩。”

    陈洪觉得意外。

    他以为谢斋舲气头上会把这编剧丢出去,不过想想,人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谢斋舲估计也不好意思对人家发火。

    这样看似乎来两个女编剧也不错。

    虽然时机不太合适,陈洪却打算见缝插针地试一试:“我给她们安排的房子是之前老沈家的,其实不太……”

    话还没说完,他那个永远不会停歇的手机就响了。

    陈洪看了一眼,蹙眉,抬头跟谢斋舲说:“刘进打来的,你们等一下,我先接个电话。”

    刘进是刘凌平的爸,想来是刘凌平这个孬货发现今天不太好混过去打电话回去搬救兵了。

    陈洪对混不吝的刘凌平能骂甚至能踹,但是对刘进,他还是得卖个面子——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也不能真就和刘凌平吵架时说的那样,就让他们在墨市混不下去了。

    这个电话应该很麻烦,陈洪说话的时候眉毛都拧成了一个结。

    留下涂芩和谢斋舲两个人,谢斋舲靠着墙站着,等陈洪走远了才低声问了一句:“你们要住三个月?”

    涂芩:“嗯。”

    她眼睛余光能看到谢斋舲左边手臂露出来的皮肤上有一截线头,黑色的,和她第一次不小心看到锁骨上的那个是同款,露出来一截,剩下的都在衣服里。

    这次是大白天,看得真切,那是纹身。

    真有人在身上纹线头的?

    “马上雨季了,老沈家的屋顶不太好,修了几次还是会漏水。”谢斋舲转头看着她,“环境也艰苦,其实也没什么取材的东西,你们可以跟陈洪商量,换个地方。”

    涂芩也转头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谢斋舲等了一会,见涂芩仍然只是看着他,于是微微拧了眉,问:“怎么了?”

    涂芩笑了笑。

    “谢先生。”她说,“我只是个小编剧,这种事,我做不了主。”

    背后刚挂了电话过来听到个尾音的陈洪:“小混蛋你又在胡说什么东西?!”

    谢斋舲:“……”

    第29章“小孩挺可怜的。”……

    陈洪那个电话打得应该不是特别愉快,黑着脸过来,跟涂芩说了一句不要听这小子胡说八道以后,就把谢斋舲拉到了旁边,低声不知道在交代些什么。

    现在掉头就走不太礼貌,陈洪显然还有其他事情要找她。

    涂芩有些后悔跑过来看了这一场热闹,走到避风的地方蹲下,点了一支烟。

    远远看起来,和那波来闹事的人排成了一条线。

    她心情不太好。

    重新遇到谢斋舲是个意外,是她一点都不期待发生的意外。

    便利店里她坦白自己是性单恋者后,谢斋舲拒绝得再委婉,那也是拒绝,非常明确,他不接受和她这样的人交朋友。

    都是成年人,邻居已经是他们最近的关系。

    她是在以为他们之间有些高于邻居的情感存在之后才开的口,结果其实挺打脸的。

    这种尴尬感她调了快一个月才慢慢淡下去,可是一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再去那家便利店吃过关东煮。

    所以关于谢斋舲,她只希望他存在于她的某一段回忆里,并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

    但是他真的就是刘景生领养的那个孩子,是陈洪天天挂在嘴边的人,是可能会成为他们剧组黑陶顾问的那个可怜孩子。

    是她接下来三个月都得主动去接触的黑陶专家。

    这工作对她很重要,她为了这工作停更了一年网文。

    这是她真正入编剧行的敲门砖。

    涂芩觉得有点调不好了,低头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你们这些文字工作者,抽烟抽得都凶啊,我看章琴赶稿的时候一天能抽掉一包半。”陈洪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聊完了,走过来的时候涂芩在发呆没听见,现在有些受惊地抬头,赶紧站了起来。

    犹豫了一下,她从烟盒里抽出半截烟,把烟盒递给陈洪。

    陈洪拿了一支。

    她又犹豫了一下,把烟盒面向跟着一起过来的谢斋舲。

    谢斋舲摇摇头,说:“谢谢,我不抽烟。”

    “他不抽。”几乎是同时,陈洪手伸过来挡住了烟盒。

    涂芩手一顿,把香烟放回到外套口袋,她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对,只是抽烟的时候又抽得特别大口。

    便利店里被拒绝的尴尬感再一次涌上来。

    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求而不得的吸引。

    “你和章琴晚上一起过来吃顿饭。”陈洪也点了烟,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地用手去挡烟盒,“这几天可以先看看他是怎么做陶的,黑陶相关的知识也可以问他,只是现场看他做黑陶估计还是有难度。”

    这应该是他们刚才在那边商量出来的结果,陈洪说的时候,谢斋舲没什么反应。

    “其他的,等天晴几天,路好走了,我再带你们去矿里看看。”陈洪吐了一口烟,眯眼看着远处开过来的车,下巴点了点,语气不善,“刘进来了,这小子来的倒是比警察都快。”

    “你先回去吧,晚上吃饭前我让这小子去叫你们。”陈洪跟涂芩挥挥手,先一步迎了过去。

    谢斋舲没动,等陈洪走了一段距离了他才看向涂芩。

    涂芩眯着眼睛把最后一口烟抽了,捏着烟头想着这边哪里有垃圾桶。

    “刘进是来闹事那人的爸爸,跟陈洪有业务往来,陈洪不好直接撕破脸。”谢斋舲低声解释,

    “警察应该也快来了,处好这些,我去老沈家找你。”

    他似乎是因为陈洪像赶人一样的语气特意留下来跟她解释的。

    十几分钟前还把石头一样的陶球当炮|弹砸人的人,此刻低声说话的样子,却像极了他那天晚上拒绝她时候的样子,有些歉意,非常温柔。

    涂芩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情绪对待他,于是就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你是不是不太愿意让陈洪知道我们之前就认识?”谢斋舲继续压低着声音。

    涂芩一怔,倒不是不能让陈洪知道,只是她觉得这件事应该先跟章琴说一声。不过这由不容易说清楚,她对陈洪也和陈洪对她一样,觉得是外人。

    想了想,她继续点头。

    “好。”谢斋舲对她笑了笑,“我知道了。”

    他的态度一点没变,仿佛那晚拒绝她没多久就收拾包裹跑路的人不是他一样。

    很体面。

    所以涂芩忍不住不体面了一下,她捏着烟头问他:“哪里有垃圾桶?”

    谢斋舲这下是真的笑了,指了指满是坑洞的院子又指了指那一排蹲着的人地上一个个的烟头:“不用那么讲究,垃圾桶应该是被我砸坏了。”

    涂芩于是把烟头摁灭,丢到了地上,又用鞋搓了搓。

    很久没有这种把烟头直接丢地上的体验了,还挺新奇。

    刘进的车子已经停在了那排车的最后头,陈洪在同车子里出来的中年男人说话,一边说一边看向谢斋舲。

    “你过去吧。”涂芩看着陈洪那边,“我先回去了。”

    谢斋舲走了两步,又停下,看着她。

    涂芩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次重逢给她的感觉非常怪异,她甚至觉得谢斋舲似乎是开心的,意外而开心。

    他开心什么?

    “你……”谢斋舲开口的非常艰难,连蹲在地上鼻青脸肿的人都忍不住抬头看他。

    “少抽点烟,熬夜又抽烟对身体不好。”他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旁人听起来很平常的话,他说出来却像是下了非常大的决心。

    涂芩有些楞楞的。

    看着他走到陈洪旁边,看着他们不知道在聊什么,谢斋舲本来已经放松的眉眼又冷了下去。

    莫名的,心跳有些失序。

    ***

    涂芩走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刘凌平被他爸爸刘进用脚踹进了院子,一路鬼哭狼嚎。

    演的成分更多,陈洪脸色不怎么好看,谢斋舲也一直沉默,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金奎拿了铲子在打扫院子,一堆一堆的碎瓷片。

    气氛压抑,临近傍晚,天也阴沉了下来。

    涂芩回住处的时候还绕到陈列馆看了一眼,那个在院子里激动地挥舞着锄头的大爷此刻已经回到了陈列馆,在院子里烧炉子,旁边是一个烧黑了的铁锅。

    看到涂芩经过,还对涂芩笑了笑。

    涂芩也冲他笑了笑。

    章琴也早就醒了,站在院门口往黑陶工作室那边看,看到涂芩从那个方向跑回来,问她:“那边怎么了?我看有警车过去。”

    “有人去工作室闹事。” 涂芩先进屋拿了体温计给章琴测体温,确定她已经不发烧以后才松了口气,“章姐,我有事想跟你说。”

    章琴给涂芩倒了一杯热水,坐到她对面笑着说:“别跟我说你现在想回家不参加这次采风了,我刚才在村里转了一圈,这地方确实苦得过分了,你要是突然退出了,我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人。”

    涂芩也笑了,摇头:“不会的,我知道这次机会难得。”

    章琴夸张地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那你说,其他的事随便说!”

    涂芩笑着抿了一口热水,斟酌着把下午发生的事情,陈洪让他们去吃晚饭的事情以及自己和黑陶工作室负责人谢斋舲认识的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那件事没说太多,只是说之前见过几次,他在墨市的房子就在她家对面。

    她定义了他们的关系,有过接触,但不算太熟。

    章琴沉吟着,问:“你觉得他人怎么样?有可能会答应做剧组的黑陶顾问吗?”

    涂芩很诚实地摇头。

    其实在关东煮那个晚上之前,她觉得谢斋舲是那种看起来有些冷但是实际上很热心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帮她解围,事后几次都非常友善。

    但是经历了关东煮那个晚上,又看过他往楼下丢锤子的事情,她就不太肯定了。

    “你们的关系有熟悉到可以私下找他商量这件事的程度吗?”章琴又问。

    涂芩继续摇头:“在今天下午之前,我都不知道他在这里有个黑陶工作室。”

    章琴点点头。

    半晌,她笑了笑,跟涂芩透了底:“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陈洪非要逼着谢斋舲做黑陶这件事。”

    “陈洪这人还行,虽然有些性别歧视,但是真做事的时候还是靠谱的,不会因为我们是女人就故意给我们下绊子。可这人思想太老派了。”

    “这剧的原型刘景生关于后代的信息和剧里是不一样的,这块是当时改编的时候,刘导特意去掉的,我也先跟你透个底,免得后续聊天的时候不小心说出去让人尴尬。”

    涂芩坐直了。

    “刘景生一辈子没结婚没孩子,他父亲培养孩子的方式很极端,觉得做陶不仅仅只是做陶,还得有其他的文化托底,琴棋书画每一样都得专精,所以刘景生小时候的教育非常严格,也造成他这人的性格就变得有些偏执,他对制陶这件事,痴迷程度是很夸张的,比剧里写得夸张很多,他喜欢干将莫邪这类的故事,觉得那种为了铸剑献祭活人才是情怀。这种情怀没必要宣扬放大,所以编剧组就给改了。”

    “他这样性格的人不可能结婚生子,人到中年后,名气大了,亲戚旁支就会送孩子过来学陶,刘景生怕手艺失传,晚年对教育这块非常重视,六十多岁的时候,还真让他在孙子辈的孩子里头挑了个特别有天赋的孩子,当时是正经拜了师,他父母直接把小孩过继给了刘景生,默认这孩子长大了就是刘家正经的继承人。”

    这段故事有些熟悉,涂芩拧眉,心想不会真那么巧吧,她记得刘凌旭曾经说过他哥哥就是这样过继给刘家家主的。

    “可那小孩虽然有天赋,但是性格跳脱,做陶还行,你让他静下心去学琴棋书画,他就上蹿下跳地不听管。刘家其他同龄的孩子又没有一个学陶比他厉害的,慢慢地,性格就变得有些乖戾张扬。”

    “刘景生怕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长大会吃大亏,就又开始物色周围其他孩子,类似做个陪读,老派人的想法,想找个性格沉稳的能一直陪着那孩子。”

    “那孩子应该就是谢斋舲,具体怎么领养的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这孩子做陶天赋也非常了得,而且坐得住,大概知道自己不是刘家孩子,寄人篱下也懂事,五六岁就能坐在凳子上画一个下午的山水画。”

    “有了这样对比,刘景生过继过来的孙子日子就不太好过了,他比谢斋舲大两岁,却被谢斋舲事事压一头,刘景生还放出话来,说自己以后要把所以技艺都传给谢斋舲,要让他进族谱。”

    “不过我看了一些资料,也问了一些刘家老人,刘景生这人不是会真的把技艺传给外人的性格,他守旧传统,一直是把谢斋舲当成陪读,谢斋舲和那孩子的关系,类似于竞争关系,但是谢斋舲却永远不能真的压过那个孩子。”

    “很恶性,但是这两人又只有对方那么一个朋友,所以应该是畸形的。因为那孩子十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那孩子就是刘凌旭的哥哥。

    涂芩有些恍惚,因为这吊诡的巧合,也因为谢斋舲的身世。

    “后来刘景生这边就很尴尬了,小孩一直找不到,真的会做黑陶的人只有谢斋舲,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总之刘景生死后,只给谢斋舲留了这里的工作室,那时候那孩子才十几岁吧,陈洪带着做了一批黑陶卖了好价钱,结果被刘家人找上门,打到他签了个从此以后不做黑陶的协议。”

    “小孩挺可怜的。”

    “这段故事和电视剧的人设不符,所以当时是全线删掉了的。”

    “我的意见就是,如果谢斋舲真不愿意,我们也别逼人家,这事对

    他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回忆,为了个剧,还是都删掉的故事线,没必要。”

    “但是陈洪应该是想藉着这次事情让谢斋舲重新做黑陶,为了发展黑陶什么的,里头太复杂了,我们就别掺和。”

    热水已经冷了。

    涂芩愣愣地点点头,喝了口凉水。

    第30章“我操哥你穿袜子了啊!”……

    这世界有很多时候,是没有真相的。

    以刘景生为原型拍的黑土,取材的时候去掉了刘景生性格里阴暗的部分,那个被他领养了一直当成陪读的小男孩,因为是属于阴暗那一部分的故事线,直接被整个摘掉了。

    但是现实生活里,那个孩子至今仍然无法走出噩梦,就在今天下午,涂芩亲眼看着那群人冲进工作室,把谢斋舲烧好装箱的陶器拿出来全部砸碎。

    只是因为他烧出来的瓶子有一块黑色拼接。

    刘凌旭葬礼上,他妈妈拉着她的手跟她哭诉,说谢斋舲是白眼狼,养只狗都比他知道感恩,还说老天如果开眼,他就应该死在灵堂前。

    可真相是,年三十那天,他脸上青肿着连工作室都回不了,今天他被人把烧出来的陶瓶全砸了,却仍然要叫那个人的爸爸一声刘叔。

    涂芩有些烦闷,倒也不是为谢斋舲打抱不平。

    她就是觉得,有点太悲情了。

    这段因为涉及到主角人性的阴暗面,因为和主线关系不大并且戏剧冲突不够强烈的真实故事,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删掉了。

    让人,有些难受。

    ***

    “哥你今天心情很好?”金五看到谢斋舲去仓库搬了那套餐具出来,有些吃惊。

    那套餐具是谢斋舲自己烧的,全套纯白,用的矿土现在已经不容易买到了,谢斋舲一般逢年过节他们三兄弟都在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用。

    “刚才那个编剧……”金奎觉得自己知道真相,跟金五讲悄悄话,“就是那套房子的房东,得好好招待,说不定人家一开心就把房子卖给我们了。”

    金五:“……”

    他十分嫌弃地把金奎的脸扭到了另一边,闭上嘴拒绝和这个傻子交流。

    谢斋舲也没回答金五的问题。

    按来说,他今天的心情不可能好,刘凌平砸的都是客户已经交了定金的陶瓶,这次瓶子拼接工艺很繁琐,重新再做肯定赶不上工期,所以后续他得一家家联系、道歉、延后交付期或者赔钱。

    这都是很耗时的事情,金奎和他得忙大半个月。

    但是他拿出这套餐具完全是下意识的,觉得涂芩来了,老沈家那个房子年久失修,连厕所都是旱厕,挺苦的,总不至于来他这里也凑合着吃一点。

    但是……

    他确实心情不错。

    因为他以为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的涂芩和他的生活又有了交集,那个喜欢在半夜三更去吃关东煮的女孩,那个每一次见面都会让他觉得惊喜的女孩。

    他不敢靠近,却又一直被吸引的,和他生活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工作室里。

    尽管他今天很狼狈。

    所以他压根没去管陈洪和刘进都说了些什么,也不在意他们又在吵什么,跟阿姨交代好让她杀了那只天天半夜三更扯着嗓子学公鸡叫的母鸡,进屋换了件衣服。

    他在这边很少见客,衣柜里都是工作用的衣服,灰灰土土的旧T恤工装裤,他拆了一件灰色衬衫,在一堆工作服外套里找到一件勉强还算新的黑色毛衣外套。

    穿完,他站在衣柜前愣了一会,脱掉了毛衣和衬衫,重新套上那件黑T恤,随意套了个套头的卫衣。

    他可以心情好,因为心情好是私人情绪,不会影响其他人。

    但是再明显的,不能有。

    因为那样,会影响别人的心情,他不能靠近,所以不能冒犯。

    可出门去叫涂芩她们过来吃饭的时候,金奎还是大嗓门地喊了一句:“我操哥你穿袜子了啊!”

    谢斋舲:“……”

    不然呢,他应该赤脚穿着拖鞋跑人家里去喊人过来吃饭吗?

    他就应该拿个针线把金奎的嘴巴缝起来的。

    ***

    晚饭的气氛,非常商务。

    涂芩不知道下午的事情后来是怎么解决的,陈洪没有再提这件事,谢斋舲也没有再提。

    只是来的时候看到谢斋舲扣下来的那辆车已经开走了。

    不过她倒是知道那个和金奎长得一摸一样的人是谁了,叫金五,姓名和性格都和金奎完全不同,金五话少,气质很独特,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连吃饭都能吃到一半突然捧着碗跑出院子去吃。

    谢斋舲和金奎都没说什么,陈洪也司空见惯的样子,涂芩和章琴对视一眼也没有说话。

    吃饭聊的话题都是和这次采风相关的,陈洪和章琴沟通这三个月的计划,天气不好,他们很多事情得往后挪,最后讨论出来在能进矿山之前,都先跟着谢斋舲工作室的日常走。

    谢斋舲这次被砸掉的瓶子得重新做,矿土颜料都不够,所以几乎是从头开始。

    陈洪的意思是让她们俩跟一个完整的制陶流程,黑陶虽然在材料和烧制过程有些不同,但是大流程是类似的,她们可以初步感受下。

    章琴不是第一次采风,流程很熟悉,禁忌也知道很多,她询问谢斋舲采风期间方不方便拍照,有没有不可以参与的流程,工作室里有没有她们禁止进入的房间。

    谢斋舲都一一作答了。

    就像陈洪提前跟她们说的那样,只要不提黑陶,谢斋舲都很配合。

    章琴并不想勉强谢斋舲碰黑陶,所以整个饭局都没有提这件事。

    陈洪吃到后半程有些心不在焉,他手机又开始频繁响,最后接了个电话跟章琴说自己得回墨市。

    谢斋舲把他送出村的,两人应该还聊了什么,回来的时候饭已经都吃得差不多了。

    整个饭局涂芩都没怎么说话,她手里拿着纸笔,需要记录的时候就放下筷子随意写两笔,偶尔会和章琴低头交流,偶尔会和金奎眼神对视,然后金奎就眯着眼睛冲她笑。

    这人估计还在惦记着买房。

    吃完饭,章琴想看看工作室,金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兴致勃勃地带着章琴四处转,一边介绍工作室一边问章琴电视剧拍摄的事情,会不会遇到明星之类的。

    涂芩跟在章琴身后,谢斋舲跟在涂芩身后,两人都没说话。

    工作室挺大的,白天砸掉的那个院子算是前院,金奎说平时都是堆放杂物的,他们工作室负责做饭的刘阿姨会在这里养鸡,还开了一小块菜地,不过现在都砸成坑了。

    前院左边是阿姨住的屋子,右边是厨房,中间那个砖瓦结构的两层小楼根据金奎的说法是这几年改造的,之前是木头房子,很老旧了,有消防隐患,他们存了几年的钱才把这里翻新了。

    从这两层工作室绕到后面,还有个几平米的天井,看得出来有年头了,青石砖上都有青苔。

    围着天井,是一圈木质结构的房子,也有两层,应该就是金奎说的老房子,金奎说这是他们睡觉的地方。

    “这里怎么没像前面一样改成砖瓦结构?”章琴喜欢老东西,到了天井这边询问过谢斋舲他们同意后就开始拍照,金奎还饶有兴趣地摆了几个姿势让章琴拍,章琴一边笑着一边问金奎。

    “哪有那么多钱。”金奎很实诚,“我哥赚点钱基本都拿去找人了……”

    谢斋舲看了他一眼。

    金奎顿了下摸摸鼻子:“不过这里能住人,就是外头看着旧一点,里面陆陆续续地也翻修过,还挺新的。”

    章琴笑笑,没追问。

    涂芩盯着天井里的一个玻璃瓶,这里的摆设基本都是陶器,就院子里有个不知道是插花还是插草的玻璃瓶,绿色的,形状是很古朴的花瓶形状,绿得非常纯粹。

    她走近蹲着看。

    “……不是,你在我们陶器工作室盯着玻璃瓶看是不是有点砸场子啊?”金奎不爽了。

    “她就好这口。”章琴笑,“上个剧组杀青的时候,她还送我一个玻璃瓶子,包得老好了,层层叠叠的,结果打开看一个白玻璃。”

    “那是墨市八十年代送鲜奶的瓶子,我找了好久的,您不是喜欢旧东西么?”涂芩也笑。

    “这就是个啤酒瓶。”谢斋舲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应该是阿姨之前拿来养葱的。”

    涂芩仰头,哦了一声。

    她没见过这样的啤酒瓶,感觉像是乡里小超市特有的那种三无啤酒。

    “一会我洗干净了你明天过来拿吧。”谢斋舲又说。

    这话有些熟稔的意思。

    章琴顿了顿,看了涂芩一眼,就拿着相机跟着金奎去拍他的房间了。

    涂芩想站起来跟过去,结果不知道是被谢斋舲这熟稔的语气弄得心乱了,还是蹲久了没站稳,一脚踩在角落的青苔上,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倒。

    谢斋舲是想拉她的,他站得不远,伸手就能够到她。

    但是涂芩的求生欲很强,倒地前一刻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捞,一把捞到了谢斋舲伸过来的手,又随着惯性拽到了他的袖子,最后拉住了他的领子,才堪堪抗住了地心引力。

    谢斋舲穿的是套头卫衣,已经很旧了,领口本来有点大。

    如果是涂芩写的,这样一抓,他的衣领肯定被抓破了。

    但是涂芩发现,里写的可能都没有什么生活经验。

    衣服靠着这点力气是抓不破的,但是领子会被拉得很大,她人往后仰,又拽着领子,脑袋就有一半塞到了谢斋舲的领子里。

    谢斋舲:“……”

    涂芩:“……”

    谢斋舲迅速地把她拉起来。

    涂芩迅速地松手把他的领子还给他。

    动作很快,所以章琴和金奎都没看到这一幕,只是谢斋舲的领子被拉成了深V,他把衣服往后拽了下,粉饰太平一样。

    涂芩摸摸鼻子。

    谢斋舲往前走了两步,顶着巨大的领口,又拽了拽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