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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樊佑庆生, 一道聚在club的还有一店几个闲空的朋友,他本意是来找靳邵顺便过生日,回去再请顿饭吃, 总有几个兔崽子耐不住飞过来凑热闹。

    于是他只好装作很忙的样子从拳击场馆干完活过来, 接了些人上四层, 提蛋糕的提蛋糕, 捧礼物的捧礼物, 排场之大, 一进屋里,连场地都布置好了, 花哨的气球彩带满地飞。

    丁红叫了餐馆送餐,这会儿还在打电话, 挂了看见樊佑跟一堆老朋友,上去打招呼,说晚饭在路上,人确实基本到齐了,樊佑还问了一嘴黎也,丁红叉腰看一圈儿,才纳了闷:“她啊,没说要来。”

    樊佑又问:“你们靳老板呢?也不见了?”

    “他估计在底下忙,过会儿就上来了。”丁红摆手招呼:“你们先过去坐着吧。”

    “那个……李聪?”

    她转身叫人,埋在吧台底下摸索半天的倏地探出来, 举着副扑克牌喜滋滋绕出来:“可算让我找着了!压箱底的!摸鱼神器!”

    “好啊聪哥, 你平时就这么上班的?”一店来的朋友见他过来, 眯着眼笑:“赶紧讨好我, 不然告状了。”

    “哦哟,”李聪挑眉数了下人头, “樊哥还把你们这些卡拉米带过来了?”

    樊佑可不认:“自个儿摸过来的。”他伸手把李聪揽走,“有什么好吃的没,饿了。”

    卡拉米只能让丁红认领了,两拨人往两边分开走,李聪被带着往人少的电梯出口走,才感觉不对劲,果然就听到樊佑问了他一句:“他俩现在怎么个情况?”

    李聪嬉笑:“哪俩?”

    樊佑踹他,“别他妈装傻。”

    上回聚餐那事儿过去,几个知晓内情的还没个聚集讨论的机会,晕头转向在瓜田里蹿,那俩也没有一个正面说明,连李聪每天都是翘首以盼得来一点儿消息。

    听到樊佑这么问,他还想卖个关子,被踹了下就老实了,耸耸肩笑说:“处着呗。”

    啪一下拍他肩,樊佑啧啧,“够行的啊。”完了又把他脖子拉下来:“你看着他俩,这回有希望不?”

    李聪呆滞:“啥意思?”

    樊佑一脸啐他真不懂,说:“八年前那小子就吃不住她,八年后可不见得。”

    他其实还想说直白点,毕竟他是个过来人,李聪也是,说这以前趁人家一穷二白甩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又乐意跟人搞上了……到底不大好听,要而论之,那小子还是个被人玩的命。

    但李聪肯定听得懂樊佑什么暗示,还以为能跟他探讨一番,结果手被他拍开,看他一脸忧虑,说:“樊哥,心胸狭隘了,那黎也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樊佑就竖起耳躲听,李聪手反去搭着他,凑他近点儿说:“当年甩归甩,那临走了也生怕邵儿他挺不过来要垫点儿钱呢。别说他恋爱脑了,我要能遇到这样的,我也咬死不放。”

    这回换樊佑不懂了,听得迷迷糊糊没头尾:“这话怎么说?”

    李聪端起前胸要跟他好好唠一番的模样,想拉他找个位坐着,却不知后边儿的电梯什么时候开了,人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总之李聪拉着他一转身就跟靳邵那阴测测甩他面上的视线打上招呼了。

    凉了,透心凉,“……”-

    Stand by You正常营业点,人流高峰在早晨和晚间两个时间段,黎也到的时候,前台服务忙得不可开交,人在前后左右攒聚,她往电梯口看了眼,拐弯冲楼梯奔。

    手机电话一直忙音,上到第二层时,她换播给上次聚餐留过联系方式的丁红,身边人上人下,黎也捂着听筒,听她说到靳邵在那儿时,脚步才缓。

    小派对开在四层休息区,关系好的几个围着喝酒庆祝,这时候都吃得差不多,组起新一轮游戏,乐着乐着,生日主角儿什么时候不见了都不知道,更别说黎也问靳邵为什么不接电话,丁红迷茫停顿,应该是扫视找了找,说:“他喝了蛮多,刚出去了吧?你要过来吗?”

    “刚到。”

    “你到啦?!吃饭没呀?没吃我给你点一份,我们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

    黎也往上走,让开两三个人的路,将上第四层的楼道口,光亮从一角斜下来,她扒着扶手说:“不用,我找找他。”

    丁红说:“行,应该上厕所去了,也奇了怪,樊老板都没瞧着人……”

    黎也屈膝往前迈的一步突然悬止,那一角光亮照清个人,身子斜倚在扶手转折处,肘后撑,指间夹一支烟,斜看到她时,脸上惊奇,再笑,招招手。

    她那脚迟迟才落,这块今晚不对外开放,没什么人打扰,里边放着音响,开闸泄洪地蹿到这,成细微的背景音,伴随脚步和呼吸。

    “好,我过来。”黎也收起手机,将路过时,跟他对着眼,他脸歪了歪示意,黎也当他有话说,上回还递了张名片,不过没找到机会,也没确切的缘由要见面。

    身一侧,靠在他之下的一级阶梯扶手,他把烟咬回唇齿,慢条斯理抽出一根新的递给黎也,“以为你真不来了,找阿邵的吧?”

    她接过,却拒绝了点火,捏在手中,望着前边暗弱光线下的一堵墙,细细摩挲。

    樊佑出来透气儿的,丁红在黎也那儿电话一挂就打到他这,他瞄了眼手机,静音先搁置了,嘴上跟黎也唠:“你俩是又好上了?”

    虽然没那么正式的口头确认,黎也想着,“算吧。”

    樊佑笑说:“我就知道这小子,”黎也看他,这话笑着,烟雾也呛出,感慨万端像是不容易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我以前觉着他挺聪明,后来发现不是,这玩意儿比谁都死心眼儿。”

    黎也拇指腹捏住了烟嘴,细细摩挲,笑了声:“确实。”

    “我还真没见过谁跟他似的。”樊佑掐了烟,踩脚底碾,眼也低着,随口喃喃:“你说,在你前边儿他也谈过一个吧,怎么没跟你似的呢?”

    “……”

    他看向黎也,细声说了句后话:“能念着这么久,差点儿把命念没了。”

    黎也缓缓移目向他,表情凝固,“什么?”

    她还想多问,视线就自他后肩斜过去看见个人——从侧边洗手间拐过来楼道,靳邵站在那,手抄兜,脊背躬挺,细碎光影落到些迷蒙红晕,他喝了酒,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是在他走过来,发出明显脚步,樊佑才察觉,后瞥了眼,拍了拍手,挡着黎也走时,她把那支烟藏进口袋。

    “你们聊,我先溜。”他路过靳邵拍了下肩,视线从靳邵侧脸又划了下黎也,意味深长地迈开。

    这层开Party庆生,到处张着氛围灯,这玩意暗,也乱,脸陷在其中,花里胡哨看不清表情,即便如此,黎也拉了下包走近,每一分都感觉到他眼神异样,气压降低,她停在他身前,他也毫无反应,眼睛直直向下,垂在她脸上。

    他喝多了,眼睛总是眯一下又舒然撩起。

    黎也都要开口了,先听他被酒泡哑的嗓问:“不是直接去我那儿?”

    迎面的酒精气味刺激她蹙眉,迟两秒才回神他的话,“你看见了消息?”

    “嗯。”

    “那你不回?”她难以置信。

    他说:“在喝酒,后来看见的。”

    插在兜里捂热的手伸出来,悬空不知道指什么,最后搭在黎也肩上,他甩了甩脑袋,憋了口气:“黎也。”

    “怎么了?”

    他咽了话,动也不动。

    神情不对,黎也不是没见过他喝多,什么心情都会挂脸上,不高兴那真的是很不高兴,就是一时半会儿分辨不出来。

    耗着也不是办法,黎也左右一看,对准樊佑走出去的方向,拉过靳邵搭着自己的手,“先回去。”扯第一下没扯动,黎也瞪他眼,这才老实被牵着腕。

    大厅里更是一片兴会淋漓的酣醉,满地狼藉,霍霍完的蛋糕搁置到一边,桌上玩牌的玩牌,开黑的开黑,醉得不分东西南北的沙发里一窝睡得昏天暗地。

    哪儿都充斥昂奋的叫牌声,这帮人一个比一个嗓门儿大,樊佑刚回来就被喊着凑个牌桌角,热闹聚集一处,还是谁憋不住推拒说不来了不来了,起身去小解时看见了正往电梯口走的两个人。

    那人揉揉眼,喃声老板,确认了才扬高嗓:“诶!老板就走啦?!”

    牌桌上沉浸其中的几个耳朵一下就灵,闻着味儿就伸脖子过来了,纷纷吐槽他玩不起:“诶诶诶,喝点儿酒就跑没意思了吧老板?”

    “樊哥都回来了,快点儿的凑个桌,输点儿钱来!”

    眼尖的女生往他身边看:“老板牵的那谁啊?别说出去一趟拐个妹子回来,着急回家!”

    那个角度,黎也在靳邵身侧拉着他,被他刚好挡着,脑袋后斜才跟休息区的一众人头打个照面,有些认识她,有些不认识,反正这么讨论起来。

    黎也从里边儿看见丁红,想着要不先过去打招呼,就见一边缩着的李聪冲起劲儿头,往原本给靳邵让出的角一坐,搅气氛地说:“来来来,别瞎琢磨了,我给你们输点儿钱行不?”

    浑水一搅和,话题自然偏,樊佑被他一拉,捞袖子也来陪玩,丁红看见黎也,招手应该是想让她来坐坐,她保持着微后仰的动作,却无及反应,她手心抓的腕回收,反过来用力将她攥住,身子被大步往前带,风衣被带的翩起。

    眼前画面掠影闪过,她被拉走这刻,人的视线又吸引过来,一溜烟两道身影,感知不对,起哄的人不再吭声,好奇的背曲腰弯探着脸到外头,电梯门叮声展开,要去小解的那个都愣在那,渐而,嘴巴跟眼睛同时睁圆——

    门关紧的最后景象,那个女人始终是背对外边的,动作间包肩带滑至肘窝,他们老板一回身就是一套流程极度清晰的先扶腰后掐颌,女人的询问和惊疑得融进那样一个来势汹汹的深吻里。

    远远一声我草飘进最后一丝门缝隙,空间至此密闭,没按楼层,但电梯正缓速下行,堪堪挂在肘窝的包随手臂垂直而掉下去,黎也睁着眼看他,是从眼尾瞥清一丝湿润,所有的动作变得彷徨。

    他粗暴,强势,不容置喙,就那一丝脆弱可以捕捉。黎也几乎麻木思考地迎下这个吻,电梯在其中一层停住,他没松口,门关合,没人撞见这个场面还敢进来。

    令她困惑的在脑中占据中枢神经,所谓大庭广众的羞耻难堪,这些外在她反而没空关顾。

    靳邵这人擅长在任何时候沉默,每每能分析出情绪的只有动作,行径,她一边被亲吻,一边感受他冲动之下的无故偏执。

    所以直到电梯停在一楼,他的唇离开,吻在脖颈,埋在肩里,呼吸热气蕴入衣料,她一时也没推开他。

    黎也仰起脖子,缓着气问:“你到底怎么了?”

    电梯外有人等着进来,她才找回些慌忙,捡起包,环着靳邵的肘臂往外走,一路迎接目光,他跟她较劲,走出大厅后就不让她再牵着——在走向停车场的空地,两边有灯,车子开进驶出,她被他撒开手,再回头,他站在距离她一米的地方。

    一切都因过于匆忙而显得突兀和狼狈,该挎在肩头的包还在手里提着,逆着风向的发丝乱舞,她衣服都忘记整理。

    手机响来消息的时候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扫到李聪的名字,息屏,深吸了口气,对靳邵说:“你有话讲?”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性格过于相像,她看出靳邵不对就是两眼的事,她想让他讲明白,却还没有往回走两步,被他沉沉盯着,微暗光线遮住那丝干涸的湿润。

    他默了两秒,嗓音低哑:“你实话说。”

    黎也抬起眼直视他,他目光正在她脸上滚,与其说平静,不如说是一种极致的干涩和死寂,他问她:“你向你妈要过钱,可那几年为什么还是过得不好?”

    空白的思绪里组建起一些脉络,她眼低垂,却说不出话,心口悬吊着什么东西。

    直到他接着说:“开一店的时候李聪搭过一笔钱。”

    她目光有一瞬躲闪。

    声音似乎被环境所稀释,变得很轻很轻,只存在于彼此之间,迂回,徘徊。

    他靠在风中,眼里涩然更甚,“我也不知道他干个破维修怎么拿出的那么些钱来,他说是家里借的,我当时没多想。”

    于是,心口的东西一挥而散,她还是说不出话,只是站着,浑身僵硬,听他慢慢道出最后一句落实的话:

    “那笔钱里有一部分是你给的?”

    第82章

    二零零八年末, 高三开学之后的几月,黎也完全适应新生活,她开始积极地融入群体, 承担一些荣誉和头衔, 熟悉周边换过一批的新面孔。

    她像平静地接受自己沦落小镇那样将自己推驶上新的轨道, 走得干脆, 活得干脆, 日子像缓缓升起的一轮旭日。

    关于小城的记忆, 则像囫囵一场大梦,在割裂的现下环境中越对比越遥远, 她几乎可以在大部分时间利用繁忙去忘却,将自己和那段岁月剥离, 再难忘的也没关系,人生足够长。

    这确实是她最先试想的分别。

    却直到在某个平淡的午后,她接到电话,听着本可以和自己再无瓜葛的人和消息,等再回神,她已经失控地坐上横跨南北千里路的长途火车,睡在卧铺上疼得浑身发抖。

    可惜那次太匆忙,比上一次临别还要仓促,她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只有一个凉透的盒饭, 连基本的体面, 也在相互面见的一刻崩塌。

    她其实还有些后悔, 闹得这么难看, 如果还有时间,他们之间还能停留地久一些, 她或许想要抱抱他,吻他苍白的脸,问他还疼不疼,可到最后她能、也只能抓住他的被角,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过,好好活。

    到那时她才发现,他们可以分开,可以相隔两地,可以再不联系,但自己始终希望他过得好,庸碌平常,或是另有出路,却绝不能是李聪告诉她的那样,负债累累,鲜血淋漓,一生在别人的罪恶里挣揣,重回到小时候那段阴暗岁月,烂在泥里。

    这不能是靳邵。

    那天黎也在医院外的公交站台坐了很久,送走一趟直达火车站的大巴后,挤上返回桐城的路途。

    说到底,他们是相互亏欠又相互弥补的关系,没有他,她在那个小城也几乎要待不下去。出于什么都行,她没法眼睁睁看着,没法视而不见,尽管能力微薄,尽管那年她也不过十八。

    ……

    李聪再见到她的那个傍晚,她已与平常无异,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馄饨店短暂地坐了会,她说她去见过了靳邵,该劝的也劝过,李聪没再提什么,电话里要说的都基本说全,就和她聊些朋友的现状,聊班里人还会说起她,问她现在在哪儿上学,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黎也往窗外看,南方将近立冬,那时候的天可真冷啊,她匆匆过来没穿两件衣服,手脚都是钻心刺骨的凉。她恢复旁人所熟知的冷漠,说:“应该不会了吧。”

    当时开了个玩笑,说你们南方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不怎么好玩。

    李聪边笑边低头往嘴里喂馄饨,直到眼前放下一张银行卡,他呆若木鸡地听完一串数字密码,最后一口生生呛了几下。

    “他身边的人我就信你,也就认识你。”

    他看向黎也,女孩面色静然,拨几寸发丝绕在耳后,单薄的衣着在一片冷寂里挺立,时而看向窗外,仿佛说着一件平常琐事。

    他吓坏了,边咳嗽着把卡推回去:“不……不不行这个,你拿回去,你还得上学呢,没必要,我喊你回来就劝劝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黎也冷静地再次推向他,“卡里有七万,他要住院还要还债,以你的名义,能帮一些是一些。”

    到这份上他更不敢接,馄饨都吃不下了,困窘地劝说:“……你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充其量也就是个男女朋友,分了谁还认识谁。再说……”他憋了会儿,看到黎也笃定的眼神,知道她不是在跟自己商量,也只能是说:“我要收了,他还得揍我。”

    他把脸扭开,就听见一句:“那你别告诉他。”脖子都僵了。

    那时候他们都年轻,都渺小,都无能为力,这是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他第一次,那么那么看不懂一个女孩儿。

    她分明可以直接走,抛下这里的一切,在属于自己的繁华都市过得很好。没有人会谴责她,她也不用对任何人负责。就像别人都觉得,他俩玩玩而已,不刻苦,不长久,谁忘不了谁。

    李聪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这简直超出他的认知,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能收,“你自己怎么办?”

    “我妈嫁了个小老板,挺有钱的,我回去也不差这点。”

    李聪又没话说。

    黎也笑着看他,“这么些日子他也没少帮我,顶多是一报还一报。”从神态到动作,挑不出一点错,让人丝毫不怀疑,是的,她就是看在曾经的份上,或是不想欠他罢了。

    她也这么说:“从今往后,谁也不欠谁。”

    她还是这样,好比她曾经塞进他书页中的现金,临走了,也要做到两不相欠。

    ……

    那天之后,她真的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头,只用那一笔钱,结束他们之间帮扶关系。

    但她没想到,就连李聪也没想到,靳邵出院后做的第一个决定是卖房还债,退学挣钱,实行一套清晰的人生规划,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失联,李聪再得到消息,他已经去了国外。

    那时再想联系黎也当然已经晚了,那个姑娘把事儿做完,消失得无影无踪,电话打不通,其他联系方式大概率已经注销,他没有她的具体地址,这七万就在他这战战兢兢地压了四个年头。

    直到再次见到靳邵,他从国外回来,攒了笔钱准备创业,李聪欣然加入,把那些钱作为启动资金投进去之后,虽然到了那个年头已经不算多,但靳邵照顾他,后来每年拿到分红,他都在纠结,不踏实,事儿压在心里头也憋得慌。

    如果不是再见到黎也,她坚定地跟他提起,让他继续憋着,他已经在打算什么时候坦白,毕竟这个中间人一当就是八年,换谁受得了。

    但其实就算没有这个意外在靳邵面前喇出的豁口,他也会猜到不对劲。

    他了解黎也,正是因为太了解,所以自然而然去怀疑,以她的性格,她已经从那个落后的小镇脱离,就不会让自己在原有的优越条件下置身寸步难行的困境。

    可在敏敏口中,她一直在拼命,片刻不曾停歇,她满身荣誉只是他看得见的光鲜亮丽,他从不知道她过得那样辛苦。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没往自己身上想。

    果不其然,李聪差点儿被揍,被靳邵拎着衣领拉到角落,看他那眼神跟在拳击台上看敌手没两样,气得手都发抖。

    他不知道更深的缘由,可能心底还在叹一句至于吗。但无所谓,随便了,说出来他一身轻松,他就等着靳邵把他抡起来干一顿,他这个中间人就到这了,不干了,谁爱憋谁憋去。

    可当靳邵冲他瞋目切齿,眼孔因情绪激烈而猩红,嘴里念念有词的“为什么要收”,变成一句泪出痛肠,字句抖颤的:“她当时在北京上学,你没想过你收了她怎么办?”

    他就又哑巴了,看着靳邵的眼神茫然无措,咽了几下喉咙才逼出一句细声的话来:“她说跟她妈回去过好日子的,也说不想欠你……”

    眼见着蓄满力道的一拳挥下,砰然一声砸中他脑袋旁的墙面,粗重的喘息过后,他掐着李聪的肩膀用力,胸中郁堵一口气,随时要爆炸,眼底像染一层血晕,渗出些泪泽,末了松手,瘫在一边陷入长久的沉默-

    黎也没预想过这天,她甚至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靳邵,这些沉淀在岁月里已经变得无足轻重的陈年旧事,还有再翻出来的一天。

    听到他将这些话摊在她面前,她稍许静息,随后走近他,重新牵起他,指腹在他眼尾沾走一些湿,看透他的痛苦郁结,说:“先回家。”

    第一反应当然是无措,已经发生的事,到现在再看,难免面目全非,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无论什么时候,八年前还是现在,她一向是擅长在任何场景里作得从容,淡定。在车里她却不敢多看靳邵一眼,她有点心悸去分析他的表情,以及他现在对她复杂的感情。

    他醉得厉害,整段路程半睡半醒,嘴里含糊其辞,黎也听得断断续续,只从里边捡出自己的名字,又组不成句子。

    车开进小区,停进车位,黎也熄火在驾驶位坐了会儿,看后视镜,才去后座把人扒拉下来,他很配合,没让她吃力。

    周围静悄悄,路灯遮进成排矗立的绿树,透出叶子,亮着莹莹绿光,那簇光漫到他侧脸,他低着头,和出来时那样,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什么情绪什么话,沉淀之后就埋进心底。

    只在出电梯的时候拽住她,问了句她再熟悉不过的话:“你只是怕欠我吗?”

    走廊光下,他微颤声嗓后的眼睛,太阳穴,脸颊,脖子,大片大片的红,这表情在他脸上太奇怪了,足足让黎也愣了好几秒。

    她还想说什么都忘了,就任他拽着,然后迈步,看似头脑清晰地找到户门,输入密码,他这回拉得一点不粗暴,她随时都能挣脱的力道,缓慢带着她往房间的方向走。

    客厅的狗还没睡,追他们从玄关到主卧,蹭蹭黎也不理,蹭蹭靳邵也不理。黎也在门口就被他松开,狗跟着他,到衣柜前打了个转,柜门打开,黎也沉滞看着一坨黑影低下去,才想起来开灯。

    顶头光直照,高大身躯挺直,手里多了个收纳箱,自他翻找的动作看过去,一件洗到褪色的卫衣先被拿出扔床上,除此之外,收纳箱里堆放的每样东西都差不多熟悉。

    黎也呼吸跟着一停,手保持抬着开灯的动作,心跳突然提到嗓子眼,在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眼睛闭了再睁——他翻开沉淀数年至书页泛黄的悬疑小说,她用不出水就甩一边的圆珠笔,丢三落四的皮筋……还有一张照片。

    连她自己都快忘记的照片,她走近了才看清,照片里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喝醉,那时趴在桌上,周围是形形色色的,背景虚化的人和光线,她侧着半边被酒意晕红的脸,看见他从饭馆外迟迟回来,对她举着手机,她不屑地回对了个中指。

    这似乎是唯一一张,他留下的关于她的照片,她眼一瞥,又看见旁边躺着的dv录像机。

    最后被他捞出来一个被厚布料层层包裹的圆物,拆开,一点玻璃碎渣和琐细点缀物沾在灰布上,掉落些碎屑,随之展出原貌——一个碎掉半边的水晶球八音盒。

    第83章

    可能直到这一刻, 黎也才终于明白他固执的是什么,担忧的是什么。

    因为在灯光下,每一样物品都无所遁形, 无比明晰, 没办法无视, 错认, 每样也能对应出一段沉埋的记忆片段, 那些画面无孔不入地往人四肢百骸贯穿, 击溃理性。

    僵硬带起一阵头皮发麻,她“你”了一声没你出话来, 灯光下描摹他垂拉的侧脸,脑子被酒精熏得很晕, 说不了太完整的句子,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开头就想笑:“走的时候,阳台晒的内裤都忘了拿,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个没落。”

    看见他笑意中也有的几分苍凉,黎也忽然失措,迟滞地意识到,何止三年,这些她走得匆忙而根本来不及想起的琐碎,都被他一一地, 当作宝贝拾捡, 收藏, 八年如一日地带着这些在岁月里奔走。

    “我没恨过你。”

    气息一下很重地砸落, 黎也慢慢抬起眼皮,他视线正垂落在手心的残次品, 指腹沿着玻璃裂处轻轻摩挲,“你来医院那天,我很高兴,但你不该来,我就是怕你再靠近我,跟我沾上关系。我想着我怎么样,死在那还是侥幸活着,都是我的命,我只希望你走你的道,过你该过的好日子。”

    越往后说他声音越沉,带着鼻音,很久不能平息,她不知道到哪才是终止,不知道该不该打断,又该怎么打断。

    她抿了抿唇,忽然观察到他眼底倒映的晶莹亮色。

    他气音抖着,说:“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晶莹汇聚,在眼睫一下颤抖,落成断线的珠子,一滴两滴地,洇湿在灰布上。

    黎也当即又愣。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哭,就是跪在她面前,被她反反复复地扎心,再怎样都是副流血流汗就是流不了泪的脸面。

    从接到他到现在。

    就哭了两次。

    “我从来不要你欠我。”他鼻音更浓重,说:“那也不是恩惠,施舍,要你报答,要你分得清清楚楚。”

    他认真说事儿觉得自己忒矫情的时候,就不敢看人,比如现在,黎也能感觉他好像是有点那什么PTSD。

    因为那一句亏欠,他看向她,郑重地再告诉她,他们之间不是赋予与回报:“那就是因为我爱你所以心甘情愿,你可以不要我,把我当成累赘,污点,都可以,没关系。我爬到你身边来也不是什么狗屁再玩你一次。”

    黎也也没见过他喝成这样,硬生生被他堵得语塞,酒精作用下,好像也更容易地就能剥开他裹着自己的坚硬外壳,他所有的脆弱,胆怯,不堪一击,全都袒露。

    什么面子都是他妈的浮云,况且在她面前,他早没有什么自尊,很多都不再重要,他只要看着她,眼泪就把视线模糊一层又一层,哽咽又沙哑:“我就是贱,我就是还想要你爱我。”

    ……

    黎也顿时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像经年在迷雾中流离失所,盲目摸索,有一天雾散云开,她发现身旁就是一座恒久矗立的孤岛,岛上有屋子,有光亮,夏天有凉风,冬天有暖阳。

    它一直在等待被发现。

    等待她有一天转身,讶异,惊喜:原来你在这儿啊。

    她鼻头一酸,眼眶也发热,指尖掰着他,从他手里拿过了音乐盒,粉白兔子和小男孩儿都积了层陈年斑迹,早就唱不出曲,也发不出光,她随手送出去的破烂,本身就廉价不值。

    却有人视它若珍宝。

    手里的东西变得很重,几乎让她拿不稳,指尖刚覆上玻璃裂缘,就被遏止:“你别碰那。”

    她还是贴上去,在他伸手要来夺时,往上抬了下,终于开口,也哑得很,很轻,风一样扫过他:“怎么碎了?”

    靳邵掌心用力抹了把泪,眼眶又肿又湿,出声前还要咳嗽清嗓,才显得没那么蠢:“跟催债的打架,家都要掀了,这个也差点顾不上,还好只碎了一半儿玻璃,里边俩玩意儿没事儿。”

    “你应该把另一半也摔碎。”

    “为什么?”

    “对称。”

    他被逗笑,妈的跟她就不能好好煽情。

    黎也将手指伸进去,触碰到里边的小人,低下来打量,肩窝从后包裹来一股热,靳邵抱住她,下巴抵着她,时间静得让人有种岁月安好的错觉。

    她捏着水晶球底座转一圈,轻声问:“怎么之前不告诉我还有这个?”

    “太蠢了主要是。”他声音捂进她肩膀,沉闷吸气,“我藏着看看算了。”

    她点点头:“确实蠢。”

    “……”

    又往下斜眼,说:“你要不那么蠢,我都不会喜欢你。”

    “你说喜欢我?”

    她征一秒他的脑回路。

    他飞快在她颈边亲一下,“再说一遍。”

    黎也微微活动下肩颈,长舒口气:“你先松开。”

    某人雷打不动。

    “别以为不松开我就不知道你在哭。”

    “哭屁,”靳邵分开了一下,斜着头,“别出去给我造谣。”又贴回去。

    愈发觉得他像那条狗,听两句好话就要摇尾巴,什么气也消了。一时间也恍然,她总以为岁月翻篇,他们都变了,太久远的感觉会很难找回来,萦纡辗转,好像只要他是靳邵,怎么也不会变。

    那片刻她是庆幸,庆幸自己弄丢数年的宠物,终于有天找回来,她担心它不认识她,担心关系生疏,担心难免隔阂,却只在找到它的那刻,她发现,它还是会笑,会像从前对她那样摇着尾巴笑。

    “哦,”黎也回想了下那个鬼样子,说:“那你以后别哭了。”

    “为什么?你心疼我?”

    前一秒还在纳闷她怎么会说出这么软的话,后一秒他就知道不能对这姑娘抱有太大期待,她认真对他说:“哭得太丑了,像傻逼,吓我一跳。”

    “……”

    她不知道靳邵能不能理解,她真的吓了一跳,活久见,这张脸哭起来太诡异了,就像敏敏也想像不出她哭的样子。

    后知后觉还是后悔,她怎么没拿手机拍下来,也不知道下回看见他哭是什么时候。

    靳邵被她堵得慌,也不能拿她怎么样,骂来骂去没什么攻击力的词:“我真是去了你的,我怎么就喜欢你喜欢得死去活来。”

    黎也直了下脖子,语气平平:“因为你是傻逼。”

    “你也是傻逼。”他嘴上不落下风,眼神还是不自觉地心疚,“好日子不过过苦日子。”

    黎也松出一只手,反着抚上他脸颊,烫得跟炉子式的,泪干了还有点黏黏糊糊,她低声说:“也没有很苦。”

    靳邵把脸埋低。

    黎也说:“你别又哭了,真的很丑。”

    “狗才哭。”

    “别冤枉二宝,它被我扔别人家去的时候都没哭过。”她意思是他比狗还脆弱,骂他呢。

    他还笑。

    也不禁想,自己还是幸运的。

    他曾笃定地认为,他这一生绝对短暂,可能碌碌无为,也可能英年早逝。他太久都生活在晦暗不见光的囚笼里,曾经有人希望他成为飞鸟,他却连向上的羽翼都没有。

    他一次次被否定,被抛弃,仔细想想,他都无法模拟,要是没有遇见黎也,他会变成什么样,那段差些挺不过来的日子又该怎么样。

    靳邵环着她,掌心时常抚过她的小腹,突然觉得自己才是应该感恩的那个。黎也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力道收紧,她真的要拿不住音乐盒。

    两股热温交融,她被他又蹭又亲,摇摇晃晃地,不知道怎么就被她掰着身一转,朝后坐下,神不知鬼不觉把她那音乐盒都拿走了,翻出来的东西再库库装回收纳箱里,一边叠着卫衣,跟她扯起皮,说自己窜了个子,这件都穿不了了,不然也不至于压箱底。

    黎也努力回想,“我怎么记得我买的大一码。”

    靳邵叠了半天叠得乱七八糟,最后啥也不管往里塞,听她这么说,停下手,说:“你是不是对咱俩分开的年头没概念?”他都恨不得给她比出来,“八年,母猪都会上树了。”

    黎也:“……母猪跟你的个子有什么关系?”

    “……”靳邵看她一眼就回收,盒子一盖,看回她:“我现在穿鞋一米九你信不信?”

    他多半酒没醒,什么母猪上树什么穿鞋一米九都往外蹦,黎也都不知道先笑那个。

    “打拳这么蹿身高吗?”甚至被带得关注点又跑远,捧着脸道:“早知道多踢两年跆拳道了。”

    靳邵彻底没话说,抱着箱子往衣柜里钻,挺着面严肃脊背对着她。

    听她又叫自己:“靳邵。”

    没回头,闷了声:“嗯。”

    但嗯了之后又许久没下文,他奇怪扭过身,扭到一半,蓦然听到句:“三年前我回桐城找过你。”

    就保持这扭一半,滞停了,“什么?”再缓慢地,一点点向她看过去。

    “但是没找到。”黎也一脸沉静,他听后张了口,可能想解释自己那时并不在桐城,或者要再表达一下惊讶还是什么。

    那都被黎也堵回去,她说:“不过在去的路上,我做了个决定。”

    她停顿,余光里见他走近,于是直视他,说火车上的一天一夜,她头脑清醒后也依然坚定的决定:“如果能再见到你,我就带你走。”

    靳邵登时哑然。

    就这一句

    什么都足够了。

    什么都不用多说。

    他抱她进怀里,两人都哽塞着不说话了。

    静静地,像回到那年,重新设想另一种故事发展——她再次踏上天岗街,途经喧嚷的露天牌桌,知了长鸣的绿树,喇叭叫卖的远处坡道。

    推开一扇贴掉色红对联的旅店门,粗陋的木桌前坐着个闲闲看书的年轻人,他倦懒地撩起眼皮,看见来人后愣住,也许惊吓,也许惊喜。

    然后对她说,你是回来找我的吗?

    像他说过那样。

    这个世界太大,有些人找不到,就只能等。

    他已经等不到他的母亲了。

    可他或许还在等着她。

    所以那次,是酒后神经,也是内心深处最盼望的归所。

    她会说是。

    从今往后,都不用再等了。

    第84章

    人忙起来真会把什么都抛之脑后, 早在春分之前就跟敏敏约的饭,结果一晃就到了月底。

    黎也好不容易偷了个下午的空当,还是去书院参加学术会议, 静音前给敏敏发了条当日有空。

    半道休息摸鱼, 就看见一轮消息轰炸, 黎也果断拍了张自己面前记录问题讨论的笔记和会议专属版农夫山泉, 告诉她莫急莫慌, 紧接往上翻到她发的某条消息截图。

    上回过去, 她私心加了好几个教练,现在每隔两天都要被推销, 最近似乎是在预热组织什么娱乐性的拳击擂台赛,有奖金有奖品, 能看到老板亲自上阵。敏敏附言:进场票怕都抢爆了,你家这个真是顶级男模!

    黎也反手截屏打码转给本人:【男模,夸你呢。】

    男模秒回:【你不早见识过了?】

    她贵人多忘事,一时还真没想起来哪茬:【我上哪见识过?】

    对方拍了张实时照片,她点开,画面里一双二郎腿叠翘,背景板是拳击台,男女都有。

    她问号没打出去,又收到一条:【过来,再给你见识一回。】

    她反手又把发给敏敏的专属版农夫山泉原封不动发给他:【晚点。】

    黎也两边切屏回完消息, 才掰着指头算今日行程, 觉得自己可以领个时间管理大师的头衔。

    会议结束, 黎也直接开车去应了敏敏的一顿饭, 比起她,敏敏这个阶段当陪衬, 闲工夫可多,前两天还跟她打探情报,然后感觉自己亲眼见证一场酣畅淋漓的炮.友转正。

    别说,那顿饭一过,给几个知情人带来的冲击力都不小,敏敏八卦圣体,见面就忍不住要提,一顿饭到最后,黎也几乎是一边百无聊赖跟她瞎扯皮,一边整理总结会议内容。

    想到不久要去靳邵那,黎也下午就没回单位,跟敏敏逛了会儿街,送她去跟男友的二人世界,就回去把工作线上交接了,再看时间已经接近傍晚。

    正常这个点club已经忙起来,黎也给靳邵发消息,果然没回。

    黎也租的房子得年中到期,她跟房东那儿说好不续,但剩下的日子,她基本也常住在靳邵那儿,每次去吃顿饭,看个狗,都索性睡下。靳邵倒很少上门,她家的床板塞个一米七再塞个一米八.九的个子着实吃力。

    她住了几年,堆的杂七杂八数不清,最近陆陆续续开始收拾,乱的乱,空的空,她一件运动服都翻半天才翻出来。

    应该事先听说了黎也要来,她过去的时候没收到靳邵的回信,反倒接了李聪的电话,说这会儿靳邵有别的事忙,让先接她进来。

    上回那事儿一过,俩人没再碰面,李聪打心底儿还是愧疚,只是没找到机会谈。黎也一到就看见他早早在厅里等。

    近乎每次去都会省略走前台的流程,几个小妹妹探着脑袋眼熟她,有人悄悄拿手机朝向她,盯着俩人去等电梯。李聪有所察觉地回过头,调笑的语气警告她们不准摸鱼。

    内部八卦消息是互通的,没看见她被靳邵拉进拉出前,还都以为是李聪新交的漂亮女友,有回李聪还怼回去,说这帽子扣我头上,赶明儿我得你们靳老板开咯!

    事儿是传开了,但黎也过来,也没人敢调侃到她跟前去,她那冷冰冰随时要把人干一顿的长相气质,连李聪都感叹没变过。

    坐在那不爱搭话,不废话交流,这些年也瘦了不少,面部线条更凌厉立体,有时眼尾上勾,又不笑,像那种看一眼就知道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的。李聪被电话叫走,忙完回拳击场馆时,黎也就坐在那弄缠手带,两三个肌肉男频频瞄向她,想过去又不敢过去。

    她换了件polo领上衣,室内有温度调节,短袖短裤怎么舒服怎么来,优越又富满力量感的身材曲线就是绝佳视觉观赏。

    黎也看见李聪的时候还以为靳邵也来了,左右没找着人,于是俩人又坐下聊了会儿。

    真要细说,其间联系其实很尬尴,从再见到黎也起,李聪就在想把那笔钱还给她,但过了太久,很难找到合适的、不突兀的切入口,直到在靳邵那知道真相,那笔钱自然原封不动连带利息加分红地还到黎也这,她猜到大概率是靳邵吩咐的,却只要了本金。

    李聪一度不知如何开口,旧事翻来覆去地重提也没意思,黎也只让他不用愧疚,如果他知道她当时的情况,决计也不会要。

    聊到最后她还是关心另一件事儿:“他那天真打你了?”

    她都准备笑了,李聪捂着脸摆手:“差点儿差点儿。”然后觉得他俩这对真要命,互相要命,也要别人命。

    曾经他以为靳邵随心冷情,再之后他觉得黎也才是那个没有心的,他俩看起来都不长情,分开像是理所当然就挂在别人心里的倒计时,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玩腻了然后各不相干,各奔东西。

    数年萦回至今,李聪第一任都想不起来是谁了,而他们居然还在一起,从小破地方到一线城市,居然还他妈的!在一起!还他妈的那么刻苦,那么深切!

    李聪边想边感叹,最不可能的人走向了最不可能的结果,这其间的含金量,他们本身或许没办法太真切地感受到,但旁观者,震撼力不是一般强。

    特别是在见过黎也之后,看她拿着雄厚的外貌资本单身数年,有一天终于谈上了,结果一看,对方是初恋重归旧好。真是令人抓破脑袋,他跟丁红唠嗑,丁红都要说他含瞎编成分。

    他一边想一边纳闷,一边盯着拳击台,被黎也叫去陪练的那个刚还怯怯的,朝他抛求助眼神,这会儿跟黎也上手了,满心满眼就只有黎也了。

    不止这个,黎也一上场,原先几个对她“虎视眈眈”的肌肉男也凑过去围观了,嚷着要跟黎也来俩回合。

    哪哪儿都完美地没话说的漂亮姑娘,她还不是简单的花瓶子,对打招式一教就会,且底子在那,只束着缠手带,出拳利落标准,长臂至腿肌都绷出扎实的韧力。

    扬着秀眉,翘着嘴角,游刃有余地进攻、防守,上风还是下风,眼尾都会勾一道很淡的笑,无声表达着你很牛,或者你不行,是那种不刻意,随性的勾人,陪练甚至都不用让着,一来一回就是视觉盛宴。

    底下的人早就按耐不住,陪练休息,还真有个上去跟她对打了。

    李聪一看不对,刚在想那哥要被偷家了,肩膀就被人从后拍,他水都差点拿不稳,扭头,见那哥顺着他视线往拳击台看过去。

    这会儿专注力大多集中在那儿,靳邵过来没两个人看见,李聪还佩服他插着运动裤兜,神情淡淡看自家老婆跟人打得起劲,挺轻闲。

    聊了两句公事,李聪想着他来了自己就溜,又被喊住一句:“她来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很容易看出来,她上去玩都有一会儿了,扎起马尾,额前刘海碎发微汗湿,她还没化妆,自身浓颜,五官特色鲜明,整个浑然天成、精简干练的自然美,跟她对打那男的就没几秒钟在看她动作。

    美人不赏可惜,同理,靳邵也有点看进去了,才没去喊她下来。黎也平时工作太忙,腰背难有挺直的时候,这种劲劲儿的、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就恍然把他拉回曾经,再见到那个面子比天大,能把人打得爬不起来的倔姑娘。

    她玩得也上头,最先看着她游刃恢恢运用技巧,一颦一笑引底下喝彩,靳邵还笑得出来,有点小窃喜小骄傲,还想怼怼李聪,忍着不吹哨,说这是他姑娘。

    直到局势往后,两人都开始蓄力,被美色迷惑的男人突然认真,想挑准黎也躲避不及的小腹,措不及防脸先挨一拳倒退,手还拉着黎也,前后踉跄着冲抵到围绳。

    男女接触显然是比运动更叫人兴奋燥热的,底下兴起动静的同时,靳邵这哥总算有了点正牌男友的正常反应。

    他先是疑惑:“没陪练带她?”

    “有啊,她乐意跟别人玩玩呗。”

    扣着李聪肩膀用力,他紧皱眉,意识到什么,又往底下另外些个视线钉在黎也身上的人扫。

    “操。”他咬牙,“她成陪练了?”

    “什么?”

    李聪看得正入迷,压根没听清,就感觉肩上力道没了,紧接是台上,刚占了一轮优势的男人露出破绽,小腿被一勾,对比女人,简直可称庞然大物的精壮身躯直直跌躺,伴随疼叫,闷如擂鼓的轰然,手都不知道捂那儿,刚想撑起,健实胸膛就被女人一条腿屈膝覆压,按到痛点,完全动弹不得。

    黎也高高抬拳,笑了下,松力,道了声抱歉,男人登时羞愧难当,黎也站起来还想扶他伸下的手,他都迟迟才握上。

    气氛组吵了两三声,黎也想说不来了,就听见遥遥飘过来李聪那一嗓子:“太帅了黎也!!”最佳气氛组组长。

    黎也被他喊乐,心说哪那么夸张,一转身,眼见黢黑一坨飞影掠至拳击台下,撑着台面顶腰一跃,由上至下的审视锁定她。

    他翻进拳击台这刻,场内外都死寂了,本不注意这的都默声看了过来。

    黎也笑意还不明所以地挂着,张嘴人名儿还没叫出来,手臂就被拽着往外拉,出了声“欸”,快到门口她还往后看了眼气氛组组长,他连手机都举起来了。

    旁边有人惊叹:“什么情况?这老板吧?”

    “怎么把妹子抢走了?”

    “靠啊,还没轮上我呢。”

    他还要笑得弯腰插上一句:“可别轮了,再轮老板就要亲自来挨个儿抡了。”

    ……

    黎也被靳邵拿外套打包一裹送到他私人健身室的时候还在想,这多半是个坑,她思索一路,砰一声见靳邵把门都关出气来了。

    这还没完,掐鸡仔似的捏她后脖子往怀里带,她扑了一鼻子热,“不是、你……”

    “你什么你?”靳邵瞪她,咬牙切齿:“我告诉你这回你没理。”

    他都不多对峙一下,又把她往里头的独立浴室扯,黎也被他捏得痒,到浴室门口,啪地撑住门边,盯他:“我怎么了我没理?”

    “你怎么了?”靳邵气到发笑,气儿都喘不顺,“你妈的当我面儿骑人身上去了?!你牛逼啊!”

    “我骑……”黎也想说去你的吧,后知后觉还是要劝他讲点理:“你不内行嘛,你搞清楚,我那是用膝盖压着他。”

    然而她忘了这男人气上头只有自己一套理论,别人论破嘴皮也没用,这么盯她一会儿,看似想开了,又动起手来,去扒拉她的腕,扒下来一个,她又换另一边撑住门,非要跟他论个黑白的架势。

    她强硬,他更强硬,下一句话还没蹦个字,脚下就一悬空,这逼玩意儿直接给她抗肩抱起来了,黎也还没挣两下,他两步路就放手了,随之后退,握住门把。

    黎也往前,哭笑不得,“你搞什么?”

    环境缘故,冷静下来还是遐想更多,幽幽浴室,气头上想干架然后干着干着就容易干起来的激情男女,她设想到这一点,心下发虚,都不再往前了。

    结果那人就着门把一拉,恶狠狠地咬字:“赶紧把你这身臭男人味儿洗干净!”

    bang——地一下,激情男女就剩女了。

    “……”

    她发现,某人的醋劲过个十年八载也是别人有过之而不及的。

    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比方某人气头上把门哐啷一关,往外才走几步路就猛然地定住脚,回过味来觉得不对。

    疑惑,重审,反思,最终定论一声操:“我正牌儿我为什么出去?”

    第85章

    相处这么久以来, 过去到现今,黎也对靳邵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易怒易哄,更多时候都不用哄, 他总是莫名其妙把自己弄气再莫名其妙把自己哄好。

    形象点就一气墩子, 顶上还要给自己开个出气口那种。

    这个认知让黎也乐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脱衣服洗澡, 浴室干湿分离, 她把衣物卷放在洗手台边, 刚进淋浴间, 门一关想起来自己是被逮上来的,衣服还在底下换衣室。

    僵了两秒, 还没下一步动作,先听见啪嗒一声, 浴室门被打开,又一声,带上。

    眼前多了一道高大黑影,她只顾愣,殊不知玻璃隔门上因为贴近,而倒映精确到棱角凹凸的身材曲线,晕开的肤色似失焦画面。

    她看不见,门后的人喉结一滚,脚步接近。

    “靳邵?”黎也伸手刚想把门拉开,玻璃壁倏然攀上一只掌, 发力, 往里推开, 她讶然倒退, 看着靳邵挺直身板进来,带上门往后环臂一靠, 抵住了。

    表情还分不清消没消气,一贯的懒散作风,耷着眼皮将人上下一扫,瞳孔底色渐深。本能的羞耻心让她想遮住,被这么一扫无奈地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只是不自在地退到了花洒边,搭住,微侧了身。

    她轻咳:“你不生气了?”心说该不会是想开了觉得还是干她一顿划算。

    哪知他干脆就道:“生。”

    眼神燃着一团火地往她身上,还在烧,随着她一张一翕的缓慢均匀的呼吸,愈烧愈旺。

    因为不自在,所以黎也压根没注意到,说:“……那你干嘛来的?”

    “监督你洗干净。”

    “……”

    黎也对他又没话说,一面还觉得他这么站着,诡异又凛然正气,看着没歪心思,满脑子都是气的样子。

    算了,她背过身,打开了花洒。

    水流沿颈冲下,淅沥沥模糊听觉,感觉,隐去部分脚步声,踩在湿滑地板。

    靳邵又不肯出去,她想着这么再唠两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一股热温自后拥住,第一感是吓到,脚趾一蜷,小腹清晰贴感到他皮下绷紧盘绕的长臂青筋。

    急流将两人都浇了个透湿,慢慢才在他放缓的呼吸中平稳松懈,她微微仰头,“靳……”

    更好地让他将唇吻覆在颈边,声音没有方才那样沉静,气息出卖了理智,字眼间断气,说:“你哄哄我。”

    黎也才犹豫一秒,他就在那处做文章,吮出痕迹的同时从舌尖溢出yin靡的啧啧声,用了力,有点疼。靳邵一直比较喜欢她的颈部,很瘦,一只手就能提溜,轻轻一咬一吸,就有很明显的痕迹,导致她平常脖颈糊的粉比脸还厚。

    大多时候,都不让他这样了。

    手顿然无处安放,他束住她的力道一松,转换到圈住她两只手,冲到水下,就着水流认真搓洗,指腹糙茧沿着她的指关节摩挲。

    那一刻她不动弹,视线被灯晃着聚焦在他的手背,她才打那么一会儿,就隔着绷带磨得关节发红,而他同样的部位,细看已经被旧疤覆盖了节纹。

    她触碰到那,走着神,放空思绪又回想了下他的话:“那怎么办,我也那么压你一回呗?”

    她自认是认真提议的,但语气就有那么些轻飘飘的俏皮,不认真,像逗人。于是经她这么一说,反而刺激他张嘴就往她肩上啃。

    “你……”她的手在他的掌心攥起拳,因为真的疼了而扭动了两下想弄开他,又探知到什么,陡然止住。

    沉闷气息加重地拍打她肩头一块细滑皮肤,紧抓着她手收紧,“黎也。”他几乎急促地遏止叫她,闷声说:“你别这么放浪行不行。”

    这个词把她精神都激起劲了,她想抽回手,被用力扣住,只能回头,两瓣唇就这么凑上来吻住了她,长驱深入,搅舌磨壁,鼻息化在一处,感官集中,脑子都被搅浑。

    吻到呼吸不过而轻喘,黎也身子一侧,着力点放一半在他臂弯,她斜眼:“……咱俩现在谁浪?”

    靳邵索性不听,掰着她两臂,翻个身吻她,花洒浇在肩上弹溅,他发额滴水,顺脸颊滑进口舌相连处,他嫌烦,推着她向后,将花洒抵关住。

    “你要哄就认真点。”他这么说,却跪下去,黎也下意识要退却发现退无可退,也被顺势按住,声息消逝在唇舌交覆间。

    “不然这事儿过不去。”

    白炽灯在头顶,光亮聚拢又四散,余光只见沾落到他发顶,镀上一层银白耀眼。黎也颈子更尽力地绷紧扬长,迎住他的深吻,眼尾硬生生逼出泪液,搅混在未干涸的水珠里。

    她与他撩起的眼瞳炙热相撞,腿抖得几乎站不稳,不受控地按住他的头,细指插入发丛,紧抓,疲软的潮红久久漫在耳根,腮颊。

    ……

    玻璃隔门再被打开,黎也是被拿浴巾一裹抱着出来的,折腾一遭,脑胀得发晕。

    一沾沙发就斜着倒,托了个抱枕垫着脑袋,眯了眯眼,晃荡的人影跑去那个角落翻找起来,回来叼着一根事后烟。

    黎也是被接上的嗡嗡吹风机震动声响吵得再睁开眼,同时臂被人掐住,一拉,连带环住腰,给她稳直了。

    本来都没想洗个头,东搞西搞哪儿都淋个透,黏腻感像是怎么也搓不干净,鼻息间缠着味道,还有烟草。

    她反手掐他,让他把烟熄了。

    他乖乖听话,把她脑袋扶正了继续吹,发丝绕着五指,热风依次扫过头顶,脖颈,她实在没精力,全程闭眼。

    来时是傍晚,这会儿落地窗外黑得彻底,城市高楼川流灯火,窗面投映躬脊生疏而仔细为女人吹发的男人,有如正片叠底,毫不违和。

    “回家做饭来不及了。”靳邵撩起她发丛里,差不多干,单手举着吹风机上下左右瞎几把扫,裤兜里掏手机点外卖,问她:“吃什么?”

    中间横亘的风力作响,黎也没听清他的蚊子叫,一点反应没有,靳邵关了看她还以为她睡着了,从后边环住她就有反应。

    他头发微湿,凉丝丝地挨着她,下巴一侧,恰好抵着几道红痕,“问你想吃什么。”

    黎也不适地蹭着肩躲他,听到话把他手机抢了,窝在一边挑自己的,转眼一看,这人也趴在沙发背沿上看起来。

    她眼睛自手机屏幕斜过去,暗示性说:“我衣服还没拿上来。”

    他脑子像还抽着,盯她脸,笑着不走心哦了一声。

    “哦什么哦,你急匆匆拉我走的。”黎也撑起来,脸往外偏,“去拿。”

    现在是换个人气了,但靳邵没脸没皮,见这姑娘顶着臭脸,浴巾裹胸,以上尽是袒露吮痕,笑得不合嘴,起来还没忍住又往她脸上亲了一下,走出去的步伐神清气爽。

    黎也看着,嗤了一声,禽兽。

    刚往角落一团,那边门拉开,黎也正躺着看手机,出其不虞炸起一声大嗓门:“两个小时!!”

    啪!

    “……”手机砸脸。

    黎也条件反射往后挪,门口拉出的一点缝,靳邵往那一站,遮个彻底,她都看不见外边的是谁,听声音猜出的丁红。

    摇摇摆摆踩着高跟鞋跺,把黎也换下的那套衣物连袋子一块儿拿来了,往靳邵怀里一甩:“不用谢。”

    他被那嗓子也吼得懵,捏了捏袋子,脸不红心不跳,语气还正肃:“你他妈站我门口上班?”

    “屁嘞!”丁红瞪眼嗓子又利:“我刚到呢没看见?”

    “……”

    她抿抿唇,刚计算完李聪给她打小道消息的时间,再笑起来就显得刚才更加掩耳盗铃了,小声说:“够可以啊老板,以前背后蛐蛐你单身数年铁定不行的造谣,赶明儿我就澄清去。”

    “……”靳邵挑起眉,顺着她的笑也勾起嘴角,手把门一拉,这么笑眯眯地来句:“扣钱了。”-

    两人吃过饭再磨磨蹭蹭地到了家,门一开,狗子自玄关蹿过来扒人腿,两个健忘才发觉它今天又少了顿粮。

    黎也出了玄关,抱着一摞给靳邵带回来的新书,靠在墙边,看他一边拎着粮袋逗狗,一边回头跟她笑:“这狗玩意儿跟咱俩也是倒八辈子霉,三天饿九顿,以后走了不能回来报复吧?”  “你闭嘴吧。”她胸腔震着笑,抱着书从他俩边上绕过去才后知后觉,刚才那句“咱俩”。

    走到卧室门口,她停步,回头又望一眼。

    靳邵有所感地抬了下头,跟她对上,眼里总有笑。

    后来无论过去多久,黎也大概都会感怀,人似乎都是一瞬间找到的归属感,那不是长久积攒而带给人的,那就是一瞬间,笃定的感觉。

    她住过很多地方,时间长短都有,小时候就跟着家里在城市间辗转,住过顶好的楼房,也挤过窄小的旅店,那时她感觉房间永远是漏风的,她栖息的床榻永远在湖面漂泊,她时时刻刻,胆战心惊,念着何时会翻,落进另一处陌生与茫然。

    很玄妙,来路上,仅仅知道终点会趋向哪里,车子在往那个方向驱驶的时候,她就能产生这种感觉。

    而现在,她看着他,而他也在看着她的时候。

    这种感觉到达顶峰。

    第86章

    黎也观察过靳邵的书架, 立在房间不占大位置,还没隔壁给她收拾出来作书房摆的一半大,主要他看的也不多。

    新书往边上塞加进去, 默默清点后发现他几乎一本不落地攒齐了, 好看的不好看的都会看完, 而在别的方面, 甚至是他的爱好, 他都没有一点收藏癖。

    最顶上方便清理的两排都是她参与责编的书籍, 最容易落灰的地方反而干干净净。反观底下,就会知道他根本没有爱护书的习惯, 和他从前差不了多少,哪本都见缝插针地放, 有的正反不分,书脊插里头了也不管,平放的也有,简直两个极端。

    她顺手了就帮他摆摆,大多书的边边角角都被磨皱,书皮褪色,纸页泛黄。靳邵来北京时间不长,大多都是以前的地方带过来的,时间跨度有多长不知道,年头是有了。他还会看一些心理学, 分析人格, 分析焦虑, 这些都被他归类至悬疑一栏。

    黎也摆好几本, 视线移至最右边,那也是新加入的一本, 因为眼熟的书脊,她抽出来,果然是那天他在收纳箱里翻出的悬疑小说。

    他看过那么多书,黎也就对这本有印象,看见它的同时就觉得,有些就算刻意也很难再想起的事儿,只是少一个连接过去和现在的媒介,她依稀能凭此再想到自己第一眼看见它时吓得给靳邵狂卖三本心理辅导书那会儿。

    现在的感觉挺奇妙,第三视角看着实在好笑,也感慨。

    黎也把它放回架子时多想到原先用来装它的箱子,回去衣柜一翻,果然还在那。

    折好的卫衣拿出来,里边就不剩多少东西,细想,她也没有留下多少东西,再平静下来看到这些,真觉得他有点把垃圾当宝的啼笑皆非。

    本人在这,很多都想给他扔了,特别是那张趁她喝多了拍的照片,还他妈用相框裱起来了这傻逼,她心里骂着,翻开这张时也看见底下挡着的物件,一台dv录像机,放在当年都是老款,机身漆底掉得一块一块。

    黎也试了试,果真打不开,想不起来见过,但放在这,一定也有道理,于是去想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过以类似形式记录下来的合照,也想不起来。

    还是分开太久。记得在城市习惯之后,她偶然都会怀疑,自己是否有过那样一段在小城里的经历,毕竟那样失真,割裂,像在她原本平坦的人生路上开出的豁口,当距离这道豁口越来越远,她就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那是她睡眠状态最差的时候。

    靳邵喂完狗就去阳台收衣服,团在怀里,乱腾腾地抱进卧室,看见床上摊出的东西和摆弄东西的人,脚就停在了门口。女人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刻,他才走进来,衣服扔上床,朝她走。

    “又翻出来干嘛?上回没看够?”

    黎也等他走到身侧了,举起那台录像机问:“这什么?”

    他凝住,透过这玩意想到里边的东西,摸了摸鼻子,表面冷静:“录像机呗。”

    “……我瞎子吗?”她左右翻转,刚问:“你拍了照?”

    就被他拿回去,扔进箱子,说:“都以前在旅店的东西,随便放进去的。”

    黎也狐疑抱臂盯着他:“你不会拍了什么蠢东西?”

    “再蠢的东西你不都看过了。”靳邵语气随意,里头又翻出她的旧皮筋:“这不,你要不再洗洗用?”

    黎也真想给他扔了,笑得不行,“神经病。”

    “真不要?”

    “丑。”

    他耸耸肩,犯贱:“你以前就这品味,骂来骂去骂自己。”

    “靳邵。”黎也黑下脸。

    他也一僵,卖乖笑着把东西收回去。

    还想再把卫衣叠起来的时候,黎也喊住他一声,这个她真忍不了,说:“扔了吧,又穿不了了。”

    “我不。”他护犊子式的,说:“你以前就送我这么两样东西了。”

    黎也坐在一边看他收,笑意因这句越冲越淡,心口盘绕的不知什么东西,他要合上盖子的时候,黎也说了句:“录像机给我。”

    他一征,“干嘛?”又说:“用不了。”

    黎也完全看透他心思,走两步路亲自拿走,说:“我送去修。”她握着机身,那么小,那么旧,也不知道能拍什么。

    她问靳邵什么时候买的,他说是他爸妈结婚的时候就有的,他偶然翻出来的。

    “这么老的机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适配的修复零件。”黎也略担忧地仔细打量它。

    靳邵收好箱子就蹭她肩头,“你就这么好奇?”

    黎也一想,“不然你直接告诉我?”

    “那算了。”他又不肯,“修好了你自己看,看完了别找我。”

    他这么一说黎也更好奇了,马上就打开附近搜索维修店,没注意这人当她面儿把上衣一脱架在厚挺肩头,一抬头就跟一股子旧印象里的野痞气对上。

    “洗澡去。”靳邵长臂一展,哥俩似的把黎也往怀里一揽。

    黎也推他:“你洗你的拉我干什么?”

    边朝浴室走,他还腾出手来把黎也手机跟录像机抢了抛上床,嬉皮笑脸不正经:“一起洗呗。”

    “我洗过了。”

    “你脏衣服都换上了,再洗一回。”

    “……”

    他眨眨眼黎也就知道他憋什么坏,意志坚定展开两臂卡在了浴室门口,预想他要来掰,她把脚都抬好了。

    上回差点顶死两个人的幸福,他还有点阴影,愣住,然后笑着也向她展臂,扒住两边门,俩人诡异地敞怀对着。

    “怎么办呢。”

    黎也谨慎地盯住他。

    他笑着唉声:“没气生。”

    黎也:“?”

    就见他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啧了声,手托上下巴,“这样,现在还来得及,你赶紧做点什么惹我生气,再让我伺候伺候你。”

    “……”这傻逼果然是故意的。

    再耗下去就是不也得行了,趁他彻底暴露无赖本性前,黎也能躲则躲地把手一缩,从他侧边蹿出去。

    他转头,她回头,隔两步,她不太甘心地回骂声:“你是狗?”

    靳邵就着扶下巴的动作思索:“你夸我会舔?”

    “……”有时候还真骚不过他。

    黎也张嘴没憋出话,对视不过几秒就破功,咬着牙转身就走,靳邵还在她背后笑。

    说归说,澡还是要洗的,在健身室都根本不能算,她到后来扒着墙才撑稳,靳邵按住她拿花洒一顿乱冲,干不干净不知道,摸着不滑腻就给人抱出去了。

    黎也出来收整衣物,挂进衣柜时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不知不觉在他这占了大半位置。

    换一次他洗一次,洗完就收进来挂进自己衣柜。黎也起先还没注意,只知道某天回去住早上想找件衣服都找不到,被他悄摸洗了再悄摸挂进来,她忽然想笑。

    于是今天就特别注意了一下。

    两人洗完澡就各忙各的,黎也捧着电脑窝进沙发看稿,二宝趴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盹儿还没打上,先看见从洗衣机里捞出衣服正要去晾的靳邵,立即咬着自己的毛球玩具过去了。

    靳邵瞥了眼黎也,没出声打扰,腰一弯,抓着毛球往远处卧室抛,把狗也轰走了。他走进阳台后,黎也才朝他看。

    晾得还有讲究,自己的恨不得扬臂一甩担杆子上晒干了,她没两件的衣服被他棱角对的平平整整往上挂。

    那时她惊觉,他其实没变,他一直是个很马虎潦草的人,而得知自己是那个渗透到他方方面面的例外时,她忽然晃神了。

    ……

    新书责编也进入了审稿阶段,黎也忙碌的事项累加,近期唯一的放松怕就是今天拳击台上那么几下了,别说还挺有用,沙发上坐到零点,脖子都没想象得酸。

    收拾进房时,灯已经黑了。靳邵不干涉她的工作,非必要倒还是不想她熬得太晚,为此想出的对策也不是上手强制她,而是强制自己,说她什么时候结束了,他再跟着一起睡,不然一尸两命吧,一起猝死也很不错。

    黎也听他这么说埋在枕头了笑了好半天才往他怀里钻,很神奇的一点是,不知是不是起到安神平稳的作用,基本不会有失眠的情况。

    温度平衡的房间,紧盖的暖被下紧拥的男女,安适到她会赖床,闹钟都得往前调。

    黎也以为他已经熟睡了,进去,关门,都蹑手蹑脚动静放轻,结果刚掀开被子,就被一双黑夜里灿亮的瞳眸盯个正着。

    他也不玩手机,不消遣,就这么发呆地盯着,盯了多久不知道。黎也半跪上床问他:“你是等我还是睡不着?”

    “都有吧。”他声音闷沉沉,带着很浓重的气音,伸手把黎也捞下来,给她合被,往怀里贴。

    第一下太急,黎也额头直接磕在他胸前吊着的项链银环扣上,因为说话窒闷,她才推着他隔开一些,那环扣是闪着银光的,和他眼睛一样亮。

    她问了一句:“你以前也经常失眠?”

    “有点儿。”

    “在国外的时候?”

    “嗯。”他停顿,随口就诌:“水土不服。”

    她笑了下不问了,被他怼回颈肩,她感觉到他下巴往上,在她额顶抵住了,轻声叫她:“黎也。”

    “嗯。”

    那之后有会儿沉淀,黎也累完上来,困意被捂出来,隐隐又感觉到抱自己的力收了收。

    他声音模糊,似洇在云雾里,说:“等冬天再给我买厚衣服吧。”

    黎也气息一滞。

    “提早买的话,”他笑了下,说:“到时候就过气了。”

    喉咙梗塞一会儿,黎也在被子下也搭住了他的腰,应:“好。”-

    直播讲座定好档期,部门小会挑了几个一起出镜的编辑。主要视线还是一致看向黎也,以前出版社介绍书,她都积极承担幕后,没有出镜次数,闷声干活,领导夸踏实的那一类,这或许是她第一次以这种形式出现在公众视野。

    也有议论,说她要上升,各方面都得发挥价值。有了上回一出,私下通了气儿的,面上也不敢说到黎也面前,但这么大一个部门,各怀鬼胎毋庸置疑。

    这种声音却是在慢慢接近档期日而渐渐消隐的,黎也比谁都想的要重视这次讲座,从提议发起到组织落实,她都在其中领导,大部分人还是服她,毕竟哪怕到了现在,在她带领下的公众号依然是该领域旁人难以企及的存在。

    很凑巧的是,靳邵那儿搞的擂台赛活动,黎也原先还打算去凑个热闹,谁知道日子撞一天了,时间段还都是傍晚,结束都得晚点。

    俩人饭都约不了,改约个夜宵。黎也让他多拍两张照,他咂嘴说不稀奇,以前在一店的传统活动,毕竟他们最初是做拳击馆的,最核心的点也放在这,相当于自办的业余赛,请的也是当初的他们那种人。

    他转念想想,一店这活动今年还没办,回头带黎也过去看看,也算不错过。

    黎也说:“那你提早跟我说,我得腾出空。”

    “行,估摸得夏天吧,还早。”靳邵在后边推着她肩膀到餐桌前落座。

    他本身不用早起,但只要跟黎也住,甚至比她起得还早,给她做顿早餐,或出去买,等她上班去了才打着哈气补回笼觉。黎也嫌麻烦,磨嘴皮也没用,他乐此不疲。

    黎也边吃着,眼一瞥,看狗子翻出自己的项圈,叼着过来蹭靳邵,他蹲身给它戴。

    黎也想到这狗昨天就念着出去,今儿一大早更迫不及待,问靳邵说:“你是不这几天都没带它去溜过弯?憋的。”

    “带过一回。”靳邵戴完揉了把狗头,说:“它非逮着别人家母猫一个劲蹭,你教的?”

    “……”黎也无语,“你教的。”

    靳邵摸着下巴想,问了句:“猫狗能交.配吗?”

    黎也:“……”

    她现在撤回一条狗还来得及吗?

    第87章

    直播讲座并非先例, 互联网新时代,各大行业都从中牟利,拓宽影响力, 打开知名度, 其水花有小有大。黎也提前花了一周笼统研究、亲自撰写讲稿, 那段时间部门里就她每日的待办清单最拥挤忙碌。

    从进出版社开始就是青年编辑里当之无愧一匹黑马, 敢于创新, 敢于担当, 无论站得多高,都能给人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特别在讲座当日她也手脚不停, 两点一个小会,三点开始对接各方工作, 临到去搭建场地前还把讲稿过一遍。

    黎也最后一个到,给一起的编辑都点了喝的,出来拿的时候刚巧跟刘何碰了个面。他正下班,往停车处走,两人问候,聊了几句关乎一会儿讲书的事儿。

    相处模式已经回到有分寸感的平和状态,仿佛之前的失态不存在。其实还要归功于黎也前几天拿着录像机走了两个维修店,老板都说修不了,适配的新零件难找,她一看微信百来号人总有能者, 随手拍照一问, 没想到第一个来找她的是刘何。

    自然地为俩人不了了之的话题开出新道路, 说他上大学的时候舍友给介绍过一个老师傅, 店铺藏在小胡同里开了几十年,他旧单反拿去修过两回。

    带黎也过去绕了两条路才找着, 差点以为小店倒闭。老师傅说能修,俩人都松一口气,黎也就近找地儿请他吃了顿饭,什么事儿也说开了。

    最后他还是问了句,那天那个是不是她男朋友。

    她这次说是。

    那边消息在催,黎也收了手机跟刘何道别。

    刘何说:“行。”又叫住她,“那个录像机修好了吗?”

    黎也摇头说:“那师傅还没联系我,估计就这两天。”又冲他挥挥手,背身走了。

    ……

    club拳击场馆的擂台赛差不多开始,预热阶段靳邵不上场,收到黎也开播前发的消息,一个人摸后边儿搭建起的酒水台看直播了。

    李聪跟着核对检查完来的那批拳手,场内绕了一圈才逮到那个忙里偷闲的。

    靳邵眼睛都移不开的间隙还有空问李聪句:“都完事儿了?”

    “昂,剩下的都交接给丁姐了。”李聪眼神一瞥他手机画面,“偷摸躲这儿来看什么呢,找你半天。”

    他把手机一斜,扬眉说:“看我姑娘。”

    “……”李聪凑脸把屏幕看清了,再看靳邵对他这股子献宝劲儿更无言以对。嚯了一声:“这黎也啊?我说怎么没过来呢。”

    直播刚开不到一小时,热度跟氛围就相当不错,画面背景板是书架,设备架在书桌前,规规矩矩,人也没有精致打扮,穿灰色长袖,袖口捞至肘窝,不拿书的时候架在桌上十指交叉,因为戴着黑框眼镜儿,李聪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跟她平时的气质稍微偏差,可能是挡着了眼睛的锐气,磨去一点锋芒棱角的高知女性感。

    李聪边看着心里头感慨,不怪他显耀,说:“这形象气质,不当个主持人什么的都可惜了,多适合镜头。”

    原生态画面质感,多看两眼就会发现她不上镜,却还是漂亮到评论里五句飘一句夸脸,她按序讲解书籍,不时穿插两句正经评论的解答。李聪另外掏手机搜才知道他们出版社名头也不小,直播效果被她一带,差不了。

    李聪在旁边说话他也不应一声,看他姑娘看死眼了,转头要了杯酒,这时候还在跟他真心聊天:“你说我当年要好好念书,是不也能找个体面名头儿的工作?跟姚子式的,干个小单位,稳定个小家庭,虽然没现在赚得多吧,似乎也挺好。”

    “嗯。”靳邵一心二用,说话还带攻击性:“那你得从幼儿园念起。”

    李聪:“……”

    曾经一度认为,像他这种货得找个脾气多好多能忍的乖乖女才招架得住,毕竟是吧,嘴欠,不给面儿,不浪漫,浑身糙气儿,唯一的好品质就是脸蛋身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打死也想不到,他找了个脾气更臭的,两张臭脸臭嘴对着能冲一辈子也是一种能耐。

    换作以前李聪这时候可能来一句你俩迟早得散,现在,他转头拿酒的功夫再转回来,一瞧,靳邵两指并用还在评论框打上字了。

    发出去后,李聪才瞠眼看清了——

    S:[姐姐真漂亮,真羡慕你男朋友]

    “……”现在你俩锁一辈子吧。

    但李聪不知道的是,靳邵此前从没看过这些东西,一听黎也要搞,按着人教安装哪个平台,从哪找从哪看,号当她面注册的,昵称当她面取的,所以这条弹出去,黎也完全能认出人。

    她眸下瞥了一秒,迅速回收,只有很微小,让人无法察觉的语调停顿,和续接上话语里的笑意,这条也很快淹没进不断弹出的评论洪流中,成为夸她漂亮里不足为奇的其一。

    微妙深意,只有彼此心知肚明。

    靳邵心情大好,缩在这看得忘乎所以,今晚这片儿人多眼杂,男男女女围在哪儿的都有,被搭了两回讪,索性找人借了副耳机塞上装死。李聪走了又来,他连位置动作都没变过。

    通知他到时候了,缠手带扔挂他脖子上,这人才恋恋不舍熄了屏,手上动作着被李聪搭着肩往里走,期间路过休息区域跟长椅上来的拳手打了招呼,李聪给他指了角落一个沉吟不语的。

    “那哥们儿好像连胜两场下来的,等着跟你碰呢。”

    靳邵匆匆一眼就过去了,不以为意,牙齿咬住绑带结,束紧,捏住臂膀关节热身。因为是业余性质,并不用太全面的防护,他差点想跟以前一样套个运动裤头就上去。

    他俩往前走的同时,那哥们也重新绑上缠手带,从座位站起,身旁同伴拉了拉他,最后拍了两下给他加油,见他手背一圈一圈地,借着昏暗环境将一抹银光层层包裹-

    直播时长两个钟,后半程黎也起到辅助作用,一直陪到结束,七点半多,跟进现场收尾工作,几个人围在一起翻看直播数据,欣幸地感叹,互相约夜宵庆祝,问到大功臣,黎也却不是老一套拒绝话术了,说约了对象。

    “对象?!”

    这个词从黎也嘴里蹦出来仿佛不可思议,几人目睁口呆,“你什么时候多出来个对象!”

    黎也:“一个多月前吧。”

    “不是吧,你们签了保密合同嘛谈得这么悄无声息?”

    有个扶着椅子替人伤感:“我看某个人可要伤心咯。”

    大家看她一眼都笑起来。

    笑完了来问黎也有没有照片,主要想看看人帅不帅,能不能比拟刘何。七嘴八舌被黎也一句封口:“别八卦了。”

    她刚穿好外套,把资料文件一盖,准备走,“回去我再通知营销配合剪辑,其他就没什么事了,这段时间辛苦大家。”

    黎也边往停车处走,低头本想给某人发消息,眼前一亮先戳进了之前修录像机加的联系方式,老师傅拍了张照来,是成功开机的屏幕。

    她当即回复:【非常感谢,现在方便吗?我过来拿。】

    得到肯定答复,黎也离开前给靳邵发了条告知消息,驱车前往目的地。

    距离不远,单位跟小胡同都处在高校附近,算上堵车时间,过去刚好卡在小店铺关门的点,耽误了老师傅几分钟,黎也说着抱歉麻烦,便匆匆告别了。

    本想直接去club,看到手机才发觉,靳邵连消息都没回她,直播中途休息时她也发过,让他拍两张照,那时以为他在场上没空回。也或许在忙别的没看见消息,这个结论被推翻,她电话打过去也无响应。

    现在才感觉几分不对,他不能一直打到现在吧。

    黎也迟疑往车子走,翻着列表,准备打给李聪,刚抓上车门把,对方电话先播了过来。

    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叫她:“黎也……”

    “嗯?”

    可能犹豫了什么,又问:“你那边儿结束了吗?”

    “我现在准备过来,怎么了?”黎也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去。

    “先不用去店里了。”

    砰一声,车门紧关齐同李聪喑哑的声音响进耳里:“靳邵刚给送医院来了。”

    也随着车关上那一刻在潜意识里未散去的余震,震进她脑子里。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几乎形成了下意识的惊悸,和浑身脱力将要瘫倒的恐慌。

    “……什么意思?”她面色滞住,气息紊乱,奋力才从僵麻中抽神,忙里忙慌地系上安全带,手机还挂在耳边,“说话,什么意思。”

    他那边也是乱成一锅粥,隔了会儿先把位置给黎也传过去,安定她说:“你别着急,人醒着来的,没那么大事儿。”

    车子驶出,黎也躁得差点拍喇叭上,“你他妈说清楚。”

    “操谁他妈知道他那么严重的旧伤!”

    李聪也躁烦得很,就近踹了个什么东西,伴着脆响,缓着声儿说:“有个臭傻逼缠手带里藏指虎,给他干折了。”

    第88章

    不算大型活动, 聚的也都一些业余爱好者,自由搏击,不佩戴护具与拳套, 比赛强度点到即止, 某些方面的检查也没有太严苛。李聪后悔就后悔在这个点上, 他在台下看了两三回合就察觉了不对, 靳邵当然比他清楚, 但这小子没叫停, 这意思就是不用管。

    那时底下气氛正盛,看客拥聚一圈, 起哄声此起彼伏,鼓噪的鼓掌呼喊同时并举, 拳肉摩擦的钝响与局势的瞬息万变点燃激情热切。

    李聪还当他这么自信跟人真家伙碰一碰,心大这么看了会儿,直到那人连三拳干到他肋骨位置,他捂住退到围绳边,表情一秒没绷住,使得对方找到突破口变本加厉时,李聪就站不住了,急切地跨步,跳起,扒开人群, 高喊声一次又一次被淹没浪潮般的围观群里。

    手足无措地打开耳麦摇人, 目光死盯台上, 靳邵随时能够叫停, 可能考虑到影响现场,也可能还有别的, 比如他打拳本身就有一股韧劲,这股劲以前随性的时候没有,从国外回来之后带上的,那种随你走捷径、搞小动作,上不得台面也搞不赢他的韧劲。

    李聪不知道那几下对他的肋骨造成多大伤害,只眼睁睁看着他在安保赶到前突然换了泰拳打法,技艺娴熟,四肢八体杀伤力成倍,带了报复气儿打的,把人反制得当场懵,最后留一线分寸,让场外叫停。

    到这儿李聪都以为他没事,他拉起围绳钻出来,欢呼声浪紧随其后,整个场馆都沉浸在一方胜利的喜悦当中,密切的摄像咔擦、争相讨论掩盖一切。

    李聪拉住他的时候,他讲不出话,僵着上身,两人前后走出密集区域,才一把扯过李聪的耳麦,让安保撤出观众区,把刚上场那货揪出来。

    这儿规矩列得一清二楚,说白了玩个娱乐,但因为自由度高,搞小动作的不是没有过,才有了后来的进场检,却也少,难见一个蠢货。

    李聪立马跟检查那边核对,让之后的上场前再搜一遍。比赛继续,观众豪兴依旧,在此之外无人的后楼梯道里,靳邵把人拎了在那儿,李聪带着人过去的时候,靳老板正抢了指虎在手上试,交流不过两句,一拳照脸还下去:“你他妈挂档里了没搜出来?”

    “……”几人愣在门口。

    李聪以为他控制了力道,远不及那人在台上的三分之一,人还是重心不稳地往地上倒趴,他丢了指虎,歪靠在扶手边,每一下呼吸都极费力,就这样还闷声骂脏:“菜比,用这你也干不过。滚。”

    门口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李聪随机踹个人,骂愣什么,把地上的提出去,跟着一起到外头,确定事儿了结,回去找找靳邵,见人面色苍白扶着楼梯杆子靠坐,表情什么的都崩了,才知道,他哪是留着力,他是就那么点儿力了。

    刚还生龙活虎拽得要死的人这会儿就疼到浑身颤得站不起,送去检查,说他肋骨同样的位置有过旧伤,差点要命那种,很容易造成二次骨折。李聪吓得不轻,脚都发软,等黎也惊魂未定赶到,他还在接打club的电话,语调跟打给黎也时一样的发虚、焦躁。

    检查单递去,黎也颤着手接过,一字一句听完了李聪补充的,眼里有细微泪光打转,“他人呢?”

    “刚做了复位固定,床上躺着。”

    他有过多次骨折伤,各种地方,肋骨处曾经进行过手术切开复位,她问李聪,一般什么情况需要手术切开。

    移位明显,粉碎性骨折,肋骨刺穿脏器……

    黎也手一抖,单子差些掉了。

    李聪给她指了房号,说club那边还有事儿等着收尾,丁红忙不过来。黎也麻木地抬颌给了他个示意,眼睛不离检查单,一栏一栏反复着看,身上有什么地方疼得厉害。

    “噢对,还有这个!”

    李聪走了两步摸着兜回来,黎也抬额,他送来的手心里躺着光下闪得刺目的银色,“检查的时候让摘了,我给他兜着。”

    黎也并没有立刻接过。

    或许情绪集中,或许光亮、距离、注意力都正好,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清这条项链的全貌。

    这个她日日不在意不多看的东西。

    现在才看清。

    银链串起的哪里是什么潮流环扣,那是对戒……明晃晃、赤.裸裸的两枚对戒。

    款式很低调,很不起眼,很难发现,近看远看它都可以作为两圈环扣,但凡只要细看,就能发现内刻字母——

    女戒S,男戒Y。

    她接过后声音也颤:“这是他什么时候买的?”

    “那可太久了,早几年前就见他戴着。”

    几滴泪轻盈滑落,报告单纸上晕出深色痕,肢体忽然一下变得很重,几乎沉得要托不起。

    “我那时候问他他说是护身符来着,”李聪耸耸肩,边往外走边说:“还没我的链子好看呢。”

    ……

    靳邵麻醉劲儿刚过,整个人昏昏沉沉,差点儿都睡了,一见着黎也,急得当场能跳起来把李聪抡个百八十遍,但黎也差点抡他。

    他问她怎么过来了。

    她反问你很牛吗?

    他问她吃了饭没。

    她说你很能打吗?

    他问要不要约顿夜宵。

    她摘下包往他腿上砸:“有旧伤你他妈敢打,你他妈什么品种的傻逼?疯了还是喝高了?!”

    他自知理亏,不敢再说话跟火药桶碰,呆滞目光躺在床上,原想等黎也再冷静些,等来的却是她热泪溢眶。

    不久前还挑人挑得起飞,这时变得无措起来,像又看见那个小姑娘,整只手烫得缠绷带,颤颤巍巍给他拆一盒饭菜,哭着问他疼不疼,饿不饿,那会儿整颗心脏都跟着揪痛,却一点儿马脚也不能露。

    而今,靳邵看到她,感受到她的胆颤,惊怕,愧疚自责全然掩饰不住,又在其中知道她真的怕了,而有点没人性的怡悦。

    笑一下更疼得慌,朝她抬手,冷涩地说:“过来。”

    黎也缓了好些时候,眼泪全擦他袖口,他笑着绕过来要抱她,身子还动不了,往边上挪就耗去全身气力。

    她本来不想理,他抓着她说:“我好累。”

    耍无赖,要她老实躺他旁边给他当人形抱枕才心满意足,“让我抱着睡会儿。”

    他是真的累,店里那帮人基本都知道了,一个两个催魂的电话打过来他没理,群里发了个已死勿念就关机扔一边了,一睡这一晚就过去了。

    黎也陪得格外小心,后半夜还是怕碰到他的伤,悄悄爬起来坐椅子趴床沿,工作丢在脑后,一晚过去,人还睡得腰酸背痛。

    不知是不是麻药作用,靳邵中途半点醒过的痕迹也没,睡挺香,迷迷糊糊捞了旁边一把没捞到人形抱枕,激灵一下,醒了,那时候黎也已经出去买早餐了。

    要不说他这事儿出的及时,最忙的阶段过去,黎也临时请假很快批准,剩下些工作线上交接,拎早餐回去的时候还在打电话,那时病房里已经多了盒十全大补汤。

    来的是店里的人,黎也一斜看见床头几束花,就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送走几个了,这个还坐在床边叨叨叨。黎也放下早餐出去说电话,回来这人就在跟靳邵道别了,门口跟黎也撞上,刚才不叫人,这会就朗声喊声老板娘再见。

    黎也转头看床上不知道笑得抽搐还是疼得抽搐的傻逼,叹声走过去。

    “身上还疼不疼?”

    他做表情:“疼。”

    “疼点儿好。”黎也冷着面,“疼点儿长记性。”

    他还笑,这回真的笑疼了,缓了会儿才问她:“你今天请假了?”

    “嗯,明天开始就请个护工吧,我晚上来看你。”

    她还算没丢了理智要在这陪他到天荒地老的程度,靳邵笑起来,转念一想,“那你算是当我一天护工?”

    黎也眯了眯眼,看他憋什么屁。

    他笑问:“能使唤你不?”

    “……”她白了眼,“时灵时不灵。”

    他又笑得胸腔震疼。

    不过也完全清醒了,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前一天还是个残废,吸口气要半条命,今早一见太阳就神清气爽地,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一周,他还不乐,结果上个厕所又要半条命,隔着门倒抽气,让黎也进来扶一下。

    ……扶一下。

    黎也看着门几分无语地沉思道:“扶什么?”

    这问题似乎也把里边的人问愣了,门随之拉开,一只臂伸出来拽住黎也胳膊往前带,半个身子歪架她身上。

    扶什么。

    扶人呗。

    黎也第一时间都忘记抱住他,人这么被他靠着,被窝里烘出的身体余温层层包裹,她连忙当话没问过,靳邵笑笑不肯放过她,亲了下她脖子边,问:“你还想扶什么?”

    站着比门高的男人压下来她是受不了,他收着力,更像虚虚地在靠着她,贴住她。黎也动作一僵,迟迟才从一侧环住他腰,闷着脸。

    靳邵笑得不行,不老实,一不小心抓着她的手从自己腰际病服下摆伸进去,又一个不小心扭着腰让人摸到腹肌块,最后的结果就是被狠掐了下,哎呦地叫,笑呵呵凑她耳边说:“想扶也行,晚上来伺候我洗澡。”

    差点没忍住把他掼床上,给他盖被,黎也瞥他:“少说两句。”

    “为什么?”他挑了下眉,“你害羞?”

    “怕哪天忍不了了再给你弄断两根。”

    他还乐,趁她帮他整衣领,偏头又在她手边轻碰。

    就仗着生病,剩那么点儿力气全拿来逗她,一上午不消停。黎也后面才回想他说的洗澡,准备回去给他收拾些衣服跟日常用品,问他还要带什么就打清单给她。

    大中午边吃饭边陪他送走几个来看他的,变相公开了。还有些一店来的朋友,说樊佑晚点也到,出差来着,提前结束。

    没多严重的事儿,弄的跟吊唁似的,靳邵哭笑不得,发消息让没来的别来了,这还是没拦住李聪跟丁红,处理完活动后续的事儿,马不停蹄赶过来了。

    黎也前脚刚走,两人各带一只烤鸡一捧花,顶着两面画风左一个右一个在他病床前。丁红扶着下巴叹说这下得戒荤老久了吧;李聪打开香喷喷的烤鸡说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带了点我爱吃的,又想起来靳邵忌辛辣油腻,只好勉为其难当着他的面库库啃鸡。

    靳邵死着脸说你俩都滚。

    最后事件发展成了他俩一起当他面表演吃播,丁红尝了两口吐槽腻,两人争论起来,床上的人生无可恋。

    总算让丁红环视一圈后,想起点了句正题:“诶,怎么没看见黎也?你老婆不要你啦?”

    “刚走,回家给她老公收拾东西了。”

    还让他顺着接话爽了,丁红嗤一声,没兴趣看他脸皮,提着包噔噔走了。

    李聪还在他床边啃鸡,靳邵差些想扶起来一脚把他也踹出去,抹了把脸,顺道颈部,眼神一顿,问李聪:“我东西呢?”

    他嘴里咽东西口齿不清:“什么东西?”

    “项链儿。”靳邵扬高嗓指着脖子,“弄丢了跟你没完啊。”

    “嗷,”李聪木然回神,清空口腔,纳闷说:我昨儿给黎也了啊,她没给你?”

    第89章

    人有时下意识的沉默连自己也无法解释。

    也许沉重的话很难开口, 也许预知自己难以承受,所以往往选择暂时性的沉默来回避。

    就像从前,黎也知道自己要走, 终会离开, 她猜靳邵也知道, 可是他们始终沉默, 始终不向对方深究, 好像某些东西不摆在明面就可以短暂地当作不存在, 难过可以慢一些到来,不至于一瞬间将人吞没, 让人措手不及。

    让所剩快乐也痛苦,让痛苦更加痛苦。

    黎也是这样, 靳邵更是,她不敢细问的关于他的曾经,他也更愿意拿模棱两可的玩笑话敷衍过去。

    直到前一晚检查单交到黎也手上,她不得不去意识到一些超脱现实的、方生方死的纠葛,其实是不想相信的,也不敢相信,那正是她曾退缩,不希望承担的东西——一个人相隔千里,横跨数年的想念与挣扎。

    她起初只是期望他人身自由,灵魂自由, 日子平平淡淡, 无波无澜, 余生就不要太辛苦。

    当现实的结果与希望偏差, 她就开始困惑,从再见到靳邵那一刻就开始。

    她先思考他为什么来北京, 后来想他怎么来的北京,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想他到底爱她多少年,一步步地去揭开,一层比一层的疤痕触目惊心。她可以肯定,她承受不了最后的结果。

    那些疑问还是顺着感知,爬进大脑,将思绪腐蚀,好像又一个跟头,坠进最初的雾里。

    她在深夜久久不能熟睡,坐在床前,手心紧扣住那两枚对戒,眼神空茫又无措,在颤着的指尖轻触上床上人的皮肤时,急切打破他们之间这种沉默的念头疯狂涌动。所以她走出病房,靠在冰冷的墙板上,拨通了一直沉在皮包夹层里的名片号码。

    樊佑连夜从外地赶来,在所有紧赶慢赶看望靳邵的人里,他的夸张才有理距,在此之前,唯一一个知晓靳邵的旧伤,深知二次伤害的严重性。

    巧的是黎也刚告别病房里三个人,在医院一楼大厅就碰见了刚赶到的樊佑,他脚下生风,急匆匆上了台阶,从大门绕进来,看见黎也时,表情跟行动都滞在那。

    她刚收整好一夜的疲惫憔悴,扎起了头发,却还是让他觉察神情里几丝忧郁时惊讶了一番,迟钝走过去,听见她对自己说:“聊聊吧。”声嗓也是沉沉下坠的暗哑。

    两人在大厅找了排空椅落座,樊佑少见地收了吊儿郎当的气势。他们之间相对陌生,樊佑甚至可以理解黎也因为他曾经的某个女友而对他产生些反感敌意,名片递出去那么久,压根也没想过对方有打过来的一天。

    当然,从前夜那通电话,樊佑就感知到她话语里透着不对劲的情绪,他以为她什么都知道,靳邵什么都跟她交代了,却见她满腹疑团地拿出两枚对戒,脸色苍白无力。

    樊佑对黎也的印象还停留在一贯冷静的表面,她像天塌下来都不会失态的那种,以至于见到她疲软地自电梯出来,他会结结实实地愣一下,曾对这个人的看法似乎又稍稍推翻了一些。

    两人开头聊了些客套的,问到靳邵的伤势,黎也从皮包里捏出一张折叠后的检查单,她把李聪告诉她的二次叙述出来。

    一晚上都在脑子里囤着疑问,真当人来了,她又不知从何问起,那段她不得而知的岁月,从哪里才算一个真正的起头。

    过了许久,两人都沉默的这许久,各自点上一支烟,黎也听见自己晕在浓雾中的声音:“他后来为什么会去国外?”

    “他就没跟你讲过?”

    黎也顿了顿,“没有。”

    樊佑嘬一口烟,笑问:“那他跟你说过什么?”

    “去国外打过拳。”

    “什么拳你知道吗?”

    “黑拳。”黎也看着他,眸光平静又震荡:“我猜的。”

    也就是连这个也没告诉。樊佑当场就笑起来,说其实不止,他先在国内接触过。

    最初是打业余赛,被一正儿八经的搏击教练看上的,那厮刚接盘一家拳击馆,正开拓招生,培养职业拳手,培训合同五年起。当初靳邵拒绝的就是这个,他嫌限制人身自由,不过那会儿正值长假期,教练也有点儿依依不挠,后续就是跟着试验了一个月。

    训练两周,教练就发觉了他的体格优势及暴发潜力,还有过多场业余赛的实战经验,照着泰拳式训练一段时间,马不停蹄将他介绍到酒吧黑拳那边。

    不过拳馆老板领学生参加这种性质的比赛已经是种默认的常态,国内法律管控,其比赛规则也有相应限制,且禁止签订生死状。

    靳邵属于是让人眼前一亮又一亮的天赋型,悟性高,抗击打和耐力实战能力都不差,老天爷赏饭,带他几场黑拳赛下来,跨级别打连胜。教练整天盘算着给他签协议,能拿工资,出场费三七,管吃住,好处说得天花乱坠。

    刚好那时碰上市里某场奖金赛,教练有意推靳邵出去,结果就这关头结钱走人了,是让樊佑骂回去的,不让他碰,说你缺钱跟我说,他就闷声回去上学了。

    这就对上了,黎也没忘,他那时候身上就有伤,她见过,也多想过,那之后都不了了之。

    她刚想问,樊佑就说:“后来基本也没去了。直到他爸出事儿,卖了房子还债,我估摸也是走投无路,不跟我说,又联系上那个教练,结果说那地方沦陷了。”

    简而言之,搞出了人命。酒吧主持安排错漏,让两个实力悬殊的碰上,一个当场就被扫踢到脏器部位,休克,送去抢救大半个月,没救回来。

    樊佑哼声:“我说什么来着?这玩意儿搞不好就是要命的。”

    况且这东西本来也不能放明面上玩,周边几个拳馆避风头也消停了,接着那教练盘的拳馆也干不下去了,没钱,底下零星几个人还养不起,干脆倒闭了。

    这还没完,那老板当搏击教练前,在境外打过一年黑.市.拳回来的,认识些渠道、市场、顶头的人,手底下也是有几个一头栽进拳场,穷途末路的学生。合计着当中间人介绍过去,还能从中捞一笔。

    樊佑是一直找他找到了当初带他的那个教练,才知道交易过去的那批拳手里有他一个,用了点手段逼问其内部情况,当靳邵是昏了头,通过教练紧急与他取得联系,想尽万种方法要把他带回来。

    或许也预想到结果,他毕竟是个思想健全的成年人,到那个地步就是可能做出任何决定的,那通跨境电话自然不了而了。没有过多交流解释,从头到尾他只说了那么一段话——

    他说,我总是要走出来的。

    这辈子要怎么活才算活。

    要走什么路才是路。

    我思来想去,我好像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不被期待、注定孤独的。

    可我又真的想去抓住点什么。

    他想抓住什么呢。黎也埋下头去,手心握着对戒,越发紧了。所有的疑问都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切入口,不断地释放。

    樊佑说那才是他差点熬不过来的日子的时候,她有一瞬间不太敢听,真相远比现实更戏剧,更面目全非。

    境外不比国内,能够成为合法合规的疯狂赛事,必定凶险,有去难回。可那通电话的最后,千言万语都变得虚无缥缈,樊佑无力劝阻,当时也只打听到一些片面的,可以查知的消息。

    那里的黑拳赛制规则与正规拳赛差别不大,类似于综合格斗,不能使用器具,包括踢裆、插眼、咬人这些都不被允许,但相对的,它允许足球踢、击打后脑等一系列在正规比赛中不被允许的违规操作,总体来讲会比UFC的综合格斗更开放。

    没有正规拳台,游走在各种不为人知的场地,临时搭建的塑料大棚,废弃的厂房,地下室……没有职业裁判,没有护具,不分回合地现场开盘下注,直到一方无法动弹或更极端一些。这些一般都由背后黑s会控制的赌.博集团操控。

    比赛视频会以直播的形式被主办第一时间上传到外网平台,樊佑暗地里翻墙跟进过一些公开账号,在不计其数的视频画面中找到过靳邵。但基数太大,这次他被安排在这块,下次就不一定。

    更深层次的信息,樊佑不知其详,他甚至无法得知靳邵的具体位置,这小子也不让他过来,两人维持着每隔段时间联系一次的频率,说白了确定人死没死。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放任就足有三余年。但那几年也是樊佑所后悔的,如果早知道真实情况,他死拽也要把靳邵拽回国。

    ……

    那块的地下.黑拳区分少年与成人两类拳赛,因为对比其他先天优势而健硕魁梧的拳手,那群未经过于专业训练的华人拳手体格偏健瘦,最初是被放逐到少年拳赛。

    其规则更加泯灭人性,少年拳手往往需要与比自己年长且体格壮硕数倍的对手搏击,以两者悬殊程度来决定比赛赔率,视觉上制造几近变态的血腥刺激。

    每日长达八小时的击打以及抗击打训练,强度不言而喻,再像一件件待售的商品被送上拳台。这种下注金额往往巨大,赢,则能够拿到属于自己的奖金,以及押注人赢得的赌.金分成;输也简单,少年需要提防个别赌.客的报复,也会受到老板一定程度的虐待惩罚。

    渐渐地,他们不像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更像某种被操控的、麻木的兽类,日复一日,撑不下去的很多,几乎都会产生不敢输的心理。

    这其中,就杀出来一个靳邵,在少年拳赛中锋芒毕露,被老板注意,很快被带入成人区磨练。一场拳赛背后数位操盘手,有多少人盼他生,就有多少人盼他死,为了干掉他放进来的职业金腰带指不胜屈。

    背后老板当他是香饽饽,对手视他为眼中钉,没日没夜地在腥风血雨里蹚,活在随时癫狂崩溃的僵麻里。也幻想过自己什么时候和那些人一样,生生倒在擂台,或失去自身价值成为残废,被资本抛弃扔进贫民窟自生自灭。

    他倒没怕,甚至想,如果是这样结束,似乎也不错。照他最早的打算,他应该早就结束这段悲惨又无趣的人生了。

    到这其实还没疯。

    那批被交易过来的华人拳手里,有个叫阿呆的在少年拳赛中脱颖而出,靳邵认识他时并不知道,他是被作为试验品送进的成人区。

    他的训练模式与靳邵迥乎不同,有专人为他秘密制定战术,靳邵起先只猜到这之间可能涉及他被操纵的输赢——阶段性连胜,在任何可以选择倒地不动的时刻,只要还能爬起来,赌上命也要赢,大大提高死亡率与冷门赔率。

    靳邵意识到这点的第一时间就是相劝,阿呆却摇摇头,说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他没有家,来这里的谁有家。靳邵没说话。

    两人都在异国他乡无亲无故,一杯酒,一支烟,交情说深也深,说浅也浅。阿呆没坚持下来那场,靳邵给他收的尸,骨灰找人送回国内,随便找块国土埋了。

    在这个没有人性,没有道德,所有都不被束缚,病态的人们尽情释放野性疯狂的鬼地方,他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棋盘上的黑白一子——阿呆死后,这个不算成功的试验还在继续,他主动成为了那个接盘的亡命徒。

    也是从这之后,靳邵开始断断续续出现心理问题,常在午夜梦回鲜血和死亡,这导致他回国接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

    樊佑知悉这其间真相,是他在普吉岛的最后一个年头,两人最后一通跨境电话,他让樊佑带一样东西来找他。

    三余年以来,樊佑第一次离他最近的时候,是在ICU抢救室的门口。

    那场亡命游戏只有靳邵撑了下来,轮盘转至终点,他只需输掉拳赛,为资本送上一场爆冷赌局。也就在那场倒地后却足有三一分多钟刻意不被叫停的比赛中,他险些丟掉了性命。

    那场比赛势必也会让他得罪许多人,在医院待不到两个周,唯恐各方的人找上门,樊佑托人帮忙,刻不容缓把他带回国内医治。

    紧接是连续一年余的恢复期与心理治疗。靳邵经年活在死亡的恐慌当中,时刻警惕,精神亢奋,早就将他与正常人的生活完全割裂,他几至无法入睡,极端时会迷失自我,更甚,有过无意识的自残行为。

    ……

    这事儿之后樊佑没跟人讲过,靳邵也憋着,他挺能憋的,生死不过一个决定,那些表面之下的血腥、非人折磨,他也能只字不提地熬下来。

    所以樊佑对黎也说,她能再见到靳邵,不容易。

    那个人为了见到她,命都不要了。

    樊佑后来始终无法想通,无法理解,却也始终没有立场评价。这些事儿说下来,烟都抽得他肺管疼,他叹说:“我至今无法确切地判断,遇到你,对他来说是好是坏,”他看向黎也,目不斜视,补充:“让他生,也让他死。”

    黎也夹着烟的手抖了下,烟头掉在裤腿上,烫一点焦黑,隐隐有热意攀缠,她才伸手去拍掉,拍掉了还在拍,手一会儿没停,最后成一下又一下的抹擦,倏然收紧,掐住大腿那块。

    那瞬间想说什么也发不出声音,巨大的失重感席卷,她庆幸此刻没有站着,却也几乎瘫在座椅上。

    黎也颤着声问:“他现在心理没问题了吗?”

    “差不多吧。”樊佑说。

    “只是还会睡不着。”黎也语调下沉,补在他的后话说。

    樊佑愣了下看她。

    她腿上掐得用力,指甲从一侧隔着布料陷进去,疼痛也难抽回感知。她听见樊佑视线在触及她手心松开的银戒时说了句:“这两枚对戒在那时候一起卖价三万五。”

    黎也终于直视过去,又马上不惊讶他清楚这个价格。他接续说:“去之前,他把这笔钱汇进我账户里,让我给他带的,说他要死了,把戒指跟他一起埋了。”

    黎也睫毛轻颤,复又随之看向手心。

    戒指歪斜,隐约露出痕迹,被樊佑捕捉,他眼皮垂了下,盯着那说:“内圈的字母,是我接他出院那天,他非要去找人刻的,吊银链子,又吊了几年。”

    话尾有了点沉静许久的笑意,大概也觉得,这事儿怎么看怎么有点好笑,百思不得其解,说靳邵这样的,简直是给他开眼:“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第二个。”

    而黎也再接不上半句话。

    情绪到达一定程度就会失语的毛病,她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夸张到手指抬起都艰难,色若死灰地定定坐在那,樊佑怎么跟她告别的也没听见。

    这阵失语持续很久,蔓延全身,她光是在那不动就耗去大半时间。樊佑走后另外有人坐过来,见她面色惨白不对劲,热心询问缘由,被她木讷地摇头应付。

    大厅里行人往来如梭,邻座有人恼有人笑,纷纷攘攘,外界的声音,画面,都在沉静中虚化成幻影。

    不知过了多久,黎也回过神来时,时间像是经过一段无意识的跳跃,叠在手心对戒之上,多出件她恍恍忽忽翻出来的,昨日修好塞进包里还没来得及打开的DV录像机。

    摁开机键时,手指仍然在颤,悬在胸口的气随着滑出的画面,晃晃悠悠地沉叹出来。

    毕竟是老家伙了,够传三代的东西,储存还能保留下来已经万分不易,视频画面质感偏暗黄,镜头总是一阵一阵的失焦,也可能是当时的主人操作生疏,毕竟,他连调出录像都摸索很久,镜头闪出由上至下对准脚尖,还要讶异地吐槽:“破玩意,弄我半天。”

    传出的音质让黎也回想起以前在天岗上学每天都能听到的,那个垃圾广播沙沙卡壳的爆音,不清晰,严重扭曲声线,只能分辨出说话的字眼。

    第一条画面在他的房间里,昏暗亮着白灯的室内,件件旧物摆件,镜头一转,“行,来看看勤奋苦学的黎也同学。”再朝着厅中央的沙发和长桌拉近,对准一个斜脑袋趴桌上垫着试题熟睡的女孩,一只手里还握着圆珠笔,在纸上划出一条横。

    端着镜头的男生轻笑:“黎也同学睡着了,她真爱睡觉。”

    黎也愕异地惊悉这里边被他藏了八年的东西是什么,再次试图像发现这台录像机时一样在过去里寻找时,依旧稀里糊涂,没有印象。

    她是忘了,还是根本没见过这个录像机。

    手动跳转下一条,是一处街道的远景,两旁有店铺,不远是支起的早餐摊,聚焦里的女孩背包蹬着自行车悠悠前行,背后响起声音:“倔强的黎也同学为了不被发现和帅哥偷情,坚决自食其力蹬破车上学,非常牛逼。”

    再往后,镜头一斜,女孩在课桌上趴着午睡,慢慢拉进,放大,画面被一张半埋进臂弯的漂亮脸蛋霸屏。他在镜头外乐半天,最后纳闷说:“啧,什么时候能像爱睡觉一样爱睡我呢?”

    到这里,她差不离想通了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录像机这回事,越往后,这个猜想就越坐实。

    那一回她戴着MP3听歌做菜,厨房浓烟雾缭,锅铲梆梆响,她沉浸其中,浑然不觉身后动静。

    男生悄悄斜倚在门框,画面里的女孩被烟呛得差点气出淤血扔锅铲,画面外的男声哽着嗓子咯咯笑,悄声:“黎也同学在炒菜,她做出来的屎玩意儿跟我那一样难吃。”

    每条都被录像机记录了拍下的日期,间隔时长时短,互相炒菜试图毒死对方的那段时间,两人都挺闲,接下去关于吃饭啊炒菜啊的记录,间隔都不长。

    一直翻到在家喝酒喝多了的某次,她醉得趴桌上画圈圈,脸红到脖子,眼神迷离又冷情,视频开头就是一句怨气满满的控诉:“嫌我做的饭菜难吃就算了,还想扔我电饭煲,你说它哪儿臭了?它跟我这么久什么样我能不知道吗?做出来的玩意儿你不一样吃得香吗?”

    手指头对着她,哈着气说:“你必须要反省一下,你现在太猖狂了。”

    他急得站了又坐,原地打转,返回来,决定给她点苦头尝尝,伸出巴掌呼气蓄力,一阵携风带浪朝她脸过去,厘米之距焉气儿,轻轻挨了一下,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

    为什么黎也从来不知道。

    是他从那时候就开始藏了,只在她不注意的时候记录。她条条往后,近乎被她全部遗忘在长久岁月里的每个画面,都逐帧在记忆中清晰起来。

    他在家试穿她买的卫衣,吐槽和她买的水晶球品味一样差;收拾碗筷时夸她厨艺有进步。他不轻易在视频里说她好话,现实里骂不过,背后蛐蛐乐到飞起;也在她又一次醉酒时,报复地在她脸上写写画画,额顶狗头,右脸邵哥是帅逼,左脸我爱邵哥一万年。虽然第二天被她揍得找不着北,却还乐得跟二货似的。

    最后一条奇异地和前边对比,间隔时间最长,有几月空白,黎也找到日期,才发现是停止记录于他们分别不久。

    还是那个他们相处最久的旅店房间,视频开头,录像机被放着桌上,画面对准空荡荡的沙发,有整整两分多钟的沉默。

    就连观看时,黎也都怀疑是不是机器没修好,正要手动暂停,他从画面侧边走来,一齐响起了他手中捣鼓的,已经破碎半边的水晶球音乐盒。他把录像机拿起,调转摄像头,“要走了再转一圈儿吧。”

    先往厨房走,镜头依次扫过锅碗瓢盆。

    “黎也同学用过的厨房。”

    其次回到屋内。

    “睡过的床。”

    再一转。

    “学习的桌子。”

    接着往他的电饭煲去,走过这间屋子与她有关的每一处,最后回到沙发落座,镜头转向自己,微微笑说:“差点睡到的男人。”

    桌上的音乐盒仍在不知疲倦地响,响过高潮,再回到开头,循环往复。

    其实那曲鸟之诗他们一起听过很多次,他偶尔抢过她的一边耳机,偶尔显摆说她没品又格外喜欢的音乐盒公放。

    接下去一分多钟,没有此外的杂音,世界安静,只剩下这一曲纯音乐。

    她在镜头外边,他在镜头里边。

    她看着他,他看着虚空,两人眼圈都渐渐泛红。

    第90章

    樊佑赶着投胎样的赶过来, 也算是对靳邵住院最心有余悸的了,两回进两回差点嗝屁,他一边感叹这逼命真硬, 一边嘴巴上骂这逼真是傻逼。

    开一店的时候樊佑看着, 有这种活动都不会让靳邵有上场机会, 健身项目给这人负责也搞得跟康复训练一样, 靳邵在他眼里还真就是个半残疾。

    当年成为瘫掉的残废或死掉的冤魂也都在一念之间, 靳邵这厮偏偏开出了隐藏款, 身体恢复倍儿棒,还得是跟他体质强健有关系, 最后才放心让他自己开一店。

    结果才过一年头就出事儿,樊佑来路上无语又惊险, 本来打算一进门就给他骂个狗血淋头再说,楼下碰见那么个插曲后,情绪都耗光了。

    没聊多久,樊佑盘问他事情来龙去脉,人逮住没有,得亏是跑得快,要还能找得到,樊佑高低得去再把人弄一顿。差不多得了,靳邵催他有事儿赶紧走,省得打搅他一会儿的二人世界。

    他说到这点上, 樊佑也顺带一提:“嗷, 我刚搁楼下碰见黎也了。”

    靳邵哦声不以为意躺下去。

    “她问了我些事儿。”

    “?”眼睛倏地又睁大-

    黎也离开医院, 回家里给靳邵收拾了几套衣物, 迟迟没有收到他的清单,拿完东西就上车。整段过程有些魂不守舍, 翻来覆去几套衣服挑半天,装的袋子从卧室找到客厅,出来时的电梯似乎还错过一趟。

    一阵一阵地失神,说不清在想什么,很乱,归结不了一个中心,持续到紧闭的车内,看着窗外发呆。很多事情在脑中连接起来,她还意外地想到,靳邵住的地方会比她自己的住处距离单位还要近。

    发呆时间很长,从医院大厅开始,樊佑跟她说的时候,她能从字句里幻想画面,想象他在随时会死的环境里挣扎数年,也试想他回国治疗的那段日子,再一切复归原位,想到不远千里去医院看他那次。

    叠压在心口,身上什么负重也没有,可就是难以动弹。手机响起消息,将她拉回,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车里干座了二十多分钟。

    靳邵问她是不是临时有事,她确实耽误太久。黎也想着回复,发现樊佑走前还给她发消息打过招呼,也没回什么,谢谢他今天说的。

    樊佑自己那儿屁事一箩筐,跑过来折腾一遭也够哭笑不得,确定人没大事儿,没待多久,叮嘱两句就拜拜了。靳邵给黎也发消息的时候,樊佑已经走了有一会儿,这人在床上坐立难安,消息没得到回复,换播电话也未接。

    臭着脸盯了会儿天花板,去上厕所,一听到房门有人开,出来都急了,又动到痛点,看见黎也提着两袋东西进来。

    她去了趟超市买水果,是在回来路上想起今天来看他的那些人里有人送果篮,但已经买了,就一起搁放在床头。

    这情形很诡异,靳邵还没出声叫她,她板着张冷脸就过来扶他,他手足无措,她就主动拉他的手搭自己腰上。

    僵滞氛围将人裹得严实,他们之间却不太适合沉默。靳邵呼着气假装真的很疼,被搀扶上床,黎也不让他躺下去,靠在床头,自己则在床前坐下。

    “怎么去了那么久?”靳邵清着嗓子说。

    一看点,近傍晚。

    黎也包还架在肩头,没答话,摘下包放在腿上,边翻着东西说:“护工帮你预约了,之后我下班再过来。”

    靳邵顺着说:“那你吃了晚饭就早点回去休息。”

    “嗯。”

    她还在翻,不知道是多么难找的东西,找急了,表情越来越不对,靳邵正想问,听她先叫:“靳邵。”

    “啊。”

    黎也手停了,抓住什么东西,没伸出来,笔直看向靳邵,目光幽深难懂,与他茫然撞上。

    她开口,提的事儿没头没尾:“我生日那天,你还想送我什么?”

    靳邵暗自咬紧牙,心说那天她不是醉了,怎么他妈还能记得。他干笑:“什么送你什么?”

    “总不能就一个蛋糕,这么没意思。”

    靳邵被她紧盯不放,莫名发虚,“那天主要不是,去得急,咱俩还掰着,我能送你什么?”

    说完就卡壳,因为看见黎也手一抽,银闪闪的玩意儿在眸光下晃荡,他空白了一秒,早做了准备,但,他再跟黎也对视,心里头还是虚。

    她眼神里总算有些微变化,“是这个吗?”

    问句,又不是,没有给他回答否定的空间。

    从黎也进门开始,靳邵就在思考这事儿他俩要怎么摊在明面上,要怎么好好说。

    樊佑告诉他的时候,他是真惊了,如果说收纳箱里的东西和书架的收藏都算在他意料之中,他甚至无妨她知道他八年都在朝她努力,但那些阴暗的生死一线,让她清楚明白确实在意料之外。

    但站在他的角度,他一定认为没什么,毕竟那时候一穷二白,没学历也没背景,一身蛮力也只有一身蛮力的用法,老天爷给他这么个出身,就是不想让他活得太痛快,死中求生的命数。

    他也不知道黎也会是什么反应,可能真抽他一顿,也可能又红了眼,不虞的是她从进来就很平静,海不扬波。

    直到此刻,自她找出东西表情略微失控开始,说:“你有两次想送给我。”

    手上动作同步,解开项链连接处,到这,靳邵隐隐猜出她想干什么,眉心一跳,上身就僵硬,他还在给自己的想法让出一点退路,因为这姑娘冷静得有点过头了。

    这事又不是太能冷静的,好歹得烘托点什么,但是没有,他还在跑神,回过头来,什么时候手被她拉过去,其中那枚男戒就串着无名指稳住了。

    对没错就这么戴上了。

    靠……

    一句话,一个字儿也没有!

    戴完还捏着他的指头左右欣赏一番,漠然的表情化出几丝笑,“这个环扣的尺寸还挺刚好。”紧接,女戒被放在他这只手心,她的手没收回,意思显明:“给我戴上。”

    “……”靳邵浑身僵,动都没动一下,状态像入定,只有躺着戒指的手不住微颤,空白脑子里有字幕,从一个靠,变成了一排靠。

    真懵逼了。

    一瞬间被抽干脑心的无措,呆傻,他几次咽喉,终于有声:“你……什么卵意思?”

    再是觉得挺草率,非常草率,他虽然不是那么注重仪式感的人,却还是刻板印象地觉得……不能这样吧?

    黎也轻微皱眉,靳邵才感觉无名指上的冰凉有了真切的实感,冰冷的视线相擦出了火花,他沉沉吸气呼气,“你真想好了?”完了觉得不够,又要确认:“真敢收?”

    “你再磨唧我就自己戴。”

    “你这是……强嫁?”

    “戒指是你的。”黎也挑眉,“谁强谁?”

    他无辜:“我没强你。”

    她连基本的仪式感都不打算给他了,要收回,他手心握紧,才慌了,“我他妈这、我也不好跪啊,”蓦然又见她眼神警告,戒指戴了几年的是他,真到这时候怂逼一个的也是他,最后几乎是被逼无奈了说:“再不济,我得说点什么吧……”

    但气氛真的温馨不起来,靳邵简直要拜托她冷静点,温柔点,好歹让他酝酿酝酿。

    但这姑娘就是像被刺激了,一点煽情机会不给,包一扔,起身,单膝跪床,压着他肩膀往下,掌覆在他颈边,头一歪:“你还想说什么?来点套俗的问我愿不愿意?”

    靳邵一张嘴,就见她眼神骤然锐利,语气下沉,说:“现在这个情况,就是你他妈死了我也给你守寡。我这辈子没有过除你之外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几近难分清短句,一气呵成的程度,指腹凉意自颈而上,居然轻拍了下在颊边,黎也面色冷然,轻嗤,下通牒地告知他:“你也只有跟我耗一辈子的命。”

    极具轻佻的暗示动作,漂亮知性的女人说这辈子非他不可,以至于他愣到有点迟钝,再听见黎也一声不容置喙的“戴上”,人像被下咒,呆板地听命,将刻有“S”的女戒套上她的无名指。

    腾腾兀兀像飘在云上,睁睁看她随意地打量戒指在手上的效果,情绪落定,再不压抑。靳邵就没那么好了,神飘走几里地打了个圈回来发现自己被强娶,啊不,强嫁,也不对。

    总之,他真忍不住闷了句糙话:“我操……你妈的这么带劲。”

    气息重得随时要按铃上架呼吸机,黎也看他时,咽喉里又溢出沉沉笑意,后知后觉的喜悦冲昏头脑,急于攥住她那手,确认两枚戒指真实存在于彼此无名指间。

    他们没有准备,没有情话,没有美好温柔,更没有仪式,如果这也算的话,却好像比任何时刻都容易铭记。

    他差点半身不遂,穿着丑病服,瘫在床上,最狼狈的时候,被他最爱的女人压着求婚。

    求婚。

    这他妈是求婚!!!!

    兴奋到一度觉得自己精神不正常,靳邵咧开嘴,就着手将她一拉入怀,盈盈笑:“过来让我亲两口。”

    似乎什么过多解释都不需要,本来担忧的都在唇齿相合间挥散,一个下午失联,靳邵没有等来她的愤怒或悲伤,是她深思熟虑,或者一头脑热想通,跑来把他项链卸了。

    他无言形容这个突如其来的喜悦,带着吻也仓促,吻着吻着觉得不对,上头,失控,惟恍惟惚,那两句话说不准是脑抽还是尚且理智:“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脑袋埋下去,蹭着她颈窝,抬起她戴戒的手,吻在手背,“我好他妈喜欢。”

    于是他沉浸到还没觉察什么不对,直到往下的手被黎也截住,她推开他身子往后仰,示意他老实点,说他下半辈子要真瘫了,就当着他的面找男小三。

    他差点气得真不要命现场来点激情-

    靳邵住院时间用不着很久,但因为旧伤缘故,还是听从建议在那儿腌大半月,呼吸方面恢复正常,隐隐作痛的时间变少,自理能力也很强,护工很快用不上,遣走那天黎也正好下早班过去。

    这些天黎也都尽量下班来医院,有时忙得晚,靳邵电话让她别过来,两人视频聊。靳邵还知道她今年升职,上回直播效果也超预估,她跟他聊些工作上的事,他不懂装懂地点头。

    难有下早班的时候,黎也和护工在门口聊了几句靳邵的恢复情况,听了他不少好话。护工伸脑袋进去叫人:“先生!您爱人来啦!”

    靳邵最近听这称呼听得很顺耳,每天就等着这一声,心情无比愉悦,打到一半的游戏搁一边。护工一走,仗着四肢发达了,缠着黎也又抱又亲。

    这阵子在医院,店里的事都远程关注,丁红决定不了的事儿,电话打他这,忙务累加,后面来看他的人断断续续,几张老脸看了几回,都问他什么时候出院。

    一看日子也就这两天了,黎也难得打算留下来陪他一晚。靳邵洗澡换衣服,再一起吃顿饭,趁着天没暗,去楼下公园走走消化。

    护工夸他没夸错,精神气儿都跟着恢复了八.九成,除了在医院晚上跟她睡不到一块儿有点闷得慌,听到出院比谁都乐。

    沿着林荫道,傍晚有凉风,两人扯着皮东绕西走,暮云将落才走到休息区域找座椅歇息。黎也回工作消息,靳邵划了两下手机目光抛远,黎也偶然一瞥发现他无聊到观察起了不远在道上打起太极的大爷。

    “你别说,我以前学过那玩意儿。”他余光注意到黎也,说,“但是没学到精髓,可能还真得到这年纪。”

    黎也抓重点奇特:“你学这个干什么?”

    “调身养息,”他一本正经:“也可以假装自己在修行飞升。”

    “……”

    靳邵蹭蹭她,说:“你想学我教你。”

    “不想。”

    “为什么?”

    黎也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学?”

    他倒一派真诚,不像玩笑:“假装咱俩一起修行飞升,在天上有个伴。”

    她没绷住,被逗乐,说他有病。

    有电话响,黎也抬了下自己手机才发现是他的,工作电话,正事一完就挂,顺便交代了他的出院时间。而挂断之后,黎也才看清手机页面停留在他微信朋友圈的个人主页。

    很好笑的是,他俩真有点难解释的共同特质,靳邵当初没骗她,确实是工作号,也是私人号,好友加得巨多了才后悔怎么没弄个工作号。也同样的不怎么在朋友圈分享个人,最常见的就是按营销发的词发条宣传。

    黎也看见的时候,靳邵也没回避,反而就着她的视线往下滑,心血来潮问了她一句:“Stand By You什么意思?”

    而她像醍醐灌顶般,听完这句话,没反应了,靳邵看了她一眼,笑着,手继续滑,滑到一处停,黎也斜眼看见了。

    一条沉在除夕快乐之下的。

    生日快乐。

    比除夕快乐更准时的是生日快乐。

    她不免想起些同样难忘的时刻,看见路灯下孤独相依的两个身影,也听见久远的玩笑在此刻灵验,衔接,完成闭环——

    “你那祝福再晚点,今儿就过了。”

    “你仪式感那么重?过了还不能算了?”

    “显得你特没诚意,没礼物,祝福也隔夜放馊的。”

    “那我要过生日,你拿什么诚意?卡点给我发个生快?”

    ……

    这条朋友圈只屏蔽了她一个人,底下的询问评论联袂而至,他当时一个没理,悄摸的就把这诚意给了。

    黎也眼睛盯那,失焦,聚焦,反复着,许久,她抬头,回到他的问题,头脑清醒地明白他在说什么。

    Stand By You,这个蕴含极致强烈的情感的短语——应你所需,伴你左右。

    通俗点讲就是在你身边。

    互相戴上戒指那天的零点,靳邵就刷新了最新的一条朋友圈以及个人头像,一张照片,十指相扣,两枚银戒闪烁其中。朋友圈的附言简洁粗略:Stand By You。

    在黎也的视角看不见的留言里,club的人比她更先猜出了这个店名的来源,祝福声排山倒海。

    黎也觉得自己想错了,这个人其实很细心,很肉麻,对她也矫情。就这么看着,笑了笑:“你不文盲嘛,这怎么想出来的?”

    他几分不乐:“你见过文盲看书?”

    “哦……”黎也笑笑,眯眼给他下面子:“绝望的文盲,上网查了多久的?”

    “你他妈……”靳邵要被她气呕血,憋着脸不理她了。

    黎也更乐了,话一转问:“原来那头像呢?什么意思?重逢?”

    他又憋着脸来理她了:“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很不绝对的语意,黎也疑惑一秒,他就又哗哗翻起手机,滑进相册,最后索性头一斜靠在了黎也肩头。

    她的轻俏笑意也在触目某一块单独建立的相册里的照片场景时,涣然冰释。

    他从第一张开始滑,从各种新书发布会以及线下宣传活动,甚至一些公开颁奖的现场。他溺于人海,望她于高处。

    越往后,时间也越后,这都不是网传图,每张都在拍摄时被自动盖上时间水印,并没有那么夸张地精确到每场,但回国后的那几年,每一年他都来。

    一边见着她,一边在心里盘算又离她近一些。

    不是好久不见,是她终于看见他。

    像樊佑说的,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根本都没见过第二个,可以如此热烈也如此沉默。

    让人越发地觉得,这个人活得真是辛苦,你要问他吧,他还会嬉皮笑脸地告诉你,他现在尝到的都是甜头。

    黎也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她不知道说什么。他给她看,倒也不是要她讲出什么花,就想当她面指指这张图里的她,指指那张图里的她,说你也不太上镜了,我那时候差点以为自己手机问题,换了两三部。她立刻就笑了。

    他保持着靠在她肩头的姿势,不知疲倦地讲着,像他们每一次无聊的闲唠。时间走得悄无声息,顶头的路灯打下来,黎也才惊觉天早黑了。

    淡薄光彩浮进雾阁云窗排列的间隙,早月只在黑天中亮起一点,城市是这样的,灯火万家,终而复始。这反倒让人怀念曾经厌烦却已经失去的小城夏夜。

    他依然靠着,嘴里喃出梦呓般的话音。

    “黎也。”

    “嗯。”

    他睁眼,说:“仔细想想,我也挺幸运的。”

    “嗯。”

    “还好活着。”

    “……”

    他复将眼闭上,叹笑说:“活着见到你。”

    沉甸甸的男人压下来有如一块巨石,他气力渐渐松懈,呼吸渐渐平稳,他好像就这样要睡过去。黎也望着远方的天,肩头有热温,人却像安详死去一样的平静。

    这不免让她当时就一下地心惊,直到手被他默默攥住。

    ……

    他说,那时他感觉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

    说你知道吗?普吉岛每年的雨季都会有那么几天连续降雨。他们同一批的拳手开始并不能拥有个人居所,大家都拥挤在一处废弃工厂边的集装箱房,三层,内置铁锈楼梯,常年昏暗少见光,更要命的是那地方靠湖,一到雨天,就跟以前在旅店时一样潮,令人恼烦。

    那种天气里就太容易感冒发烧,他跟一起的拳手遭过不少罪,他对那里几乎没有好印象。

    但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潮闷的旅店房间却总让他在那时候想念,分明它们都是同样的令人恼烦。

    他不避讳地同她讲起过去许多事,不再隐瞒,就当小故事讲给她听,再刻意博她一些心疼,那样就感觉,好像都没白熬,好像所有苦难都可以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