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晋常年严寒,那里的人多爱以动物皮毛作裳,当年大齐的使臣曾无数次这样走进过敌国的国都,如今位置颠倒,曾经的附属小国已然不可再同日而语。
为了换取这场胜利,大齐等了百年之久,北晋的使团从朱雀大街经过时可谓是万人空巷,街坊酒肆更是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仙客来二楼的雅间里,贺景泠缩着肩膀把刚刚接了雪的手收回袖中。
“两日前卓姑娘给自己赎身后就离开了,齐王府中多了位何姨娘。”
“何?”
“是。”何升点头。
“我知道了,嘱咐她行事小心。”贺景泠缓慢伸出一只手去够桌上的白玉茶杯,修长的手指比起手中无暇的茶杯竟还要好看几分。
“已经嘱咐过了。”何升笑问道,“这几日徐侍郎日日都往府上来,今日怎么没来了。”
“他任职工部哪能天天得闲,况今日有宫宴,何大哥是又技痒了吧。”何升爱棋,徐仲先对棋道多有涉猎,这几日他们两人倒是凑了趣。贺景泠等了许久,见人还没来不由有些无聊,他看着外面长长的队伍,“这次皇帝派的是晋王迎接使团。”
何升说:“晋王的母妃怜妃自入宫以来盛宠不衰,在太子殿下还没有回京以前,除了齐王也就晋王最得帝心。”
“错了,什么叫除了齐王,齐王出身显赫甚至太子这个嫡长子都比不上,母族太过强大也未必是件幸事,如今皇上好不容易蛰伏多年换来的局面,又怎么可能能再次容忍自己受到别人的掣肘,他们高家不知道收敛,就只会是下一个……”
贺景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如今朝中成年的皇子有三位,皇帝看似对太子寄予厚望一副慈父模样,对中宫皇后却不闻不问。高氏贵妃之位,那位齐王自然是风光无限,可花无百日红,如今看似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焉知能安稳到几时。倒是这位晋王,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就不显山不露水,却从来没有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大齐朝特令,除太子之外一众皇子公主都以国学。是以明王和他大哥曾是同窗好友,而他徐仲先和齐王晋王也曾熟识。
“我当时倒对这几位皇子听之甚少。”何升虽年过三十却至今没有成亲,他长得不像个商人,倒更像个文人,永远儒雅得体,贺景泠从没看他为什么事失态过。
贺景泠闻言抬头,何升却只笑了笑没继续往下说。
祝安在他对面吃仙客来新做的鲜花果子,吃得满嘴都是:“何大哥胡说,你不是什么事都知道吗?上次还跟我说你以前就知道公子也是国子监的,你就是那时……”
有人敲门。
祝安扭头鼓着腮帮子盯着门口,何升已经去开门了。
贺景泠递给他一块帕子:“不是别人,先擦擦嘴。”
李长泽的声音传来:“不是别人,那是什么人?”
祝安连忙丢掉手里的东西接过帕子三两下胡乱把嘴擦干净,结结巴巴地说:“我去找狄青玩儿。”
何升已经到与这屋子连通的隔间去了。李长泽对他们的眼力见儿很满意,他没有坐到贺景泠的对面,而是直接大马金刀在他旁边坐下,流氓一般靠着桌:“嗯?”
贺景泠微微侧身挑眉看他,没回李长泽这话,先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殿下当然是自己人。”
李长泽抬眼,戏谑地看着他,正要接过那杯茶贺景泠却突然收手,对他抱歉一笑,眼中却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哦,不好意思,忘了这是我的杯子,殿下稍等。”他重新斟上一杯,这次只放在李长泽面前的桌上。
“听闻殿下又因为替皇后娘娘说话被皇上申斥了。”
“你要看笑话也该早点,这事都过去好几天了。”李长泽毫无形象地胡吃了几口桌上的点心。
“看什么笑话,我是想安慰殿下,对了,还要恭喜殿下,应该马上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怎么抱?”李长泽忽而近身,鼻尖若有似无地在贺景泠脸庞轻嗅,有力的臂膀就这么挑逗似的搭在他的腰间,“若是这么个抱法,景泠还真是洞若明火。”
贺景泠弹开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袖中拿出几个信封拍在李长泽胸口,借着这股力道将他往外推,“殿下要的东西,狄青废了好大的劲儿拿回来的。”
“董伯远,”李长泽并不着急这打开信封,“他与你父亲有旧,你叫他一声叔伯,当年你家出事,他也是替你们说过话的,如今就这么把这抄家灭族的东西交给我,景泠可真够绝情啊。”
“彼此彼此,皇后娘娘是殿下的生身母亲,明知道帝后不睦,殿下为了打消皇上的顾虑三番两次在他面前提及正位中宫一事,您比我厉害多了。”
“景泠知我,”李长泽笑得开心,“天家无父子,我生来便亲缘淡薄,只是景泠不同,你若真如方才所说那般绝情,为什么不告诉徐仲先你在做的事呢?”
“告诉他于我无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分明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怎么在我面前还这般口是心非。你知我,我也知你。”李长泽说完,起身走到窗边往下看,“听说北晋来的这位公主有倾城之姿,是北晋第一美人儿。”
贺景泠收敛神色,低垂着眼:“齐王定然会满意这位王妃的,毕竟是殿下这个兄长亲自替他挑的。”
齐帝的意思下面的人猜来猜去,谁也不敢肯定这北晋公主会花落谁家,贺景泠这般说。
李长泽却没有觉得意外,他转过身,眼中的笑意未达眼底:“今夜进宫,若被发现,我不会护着你。”他知道贺景泠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何况宫里那两个人情况究竟如何贺景泠一定是要去亲眼看见的。
他也不会阻止,但这不代表他就支持贺景泠这个愚蠢至极的行动。何况有人想要他的命,把自己送上门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愚蠢至极。
“有你在,贺煊不算孤立无援。”
“孤说了,不会帮你。”
“殿下,一日夫妻百日恩,您舍得吗?”
“哦,”李长泽失笑,“景泠这是不打算躲了?”他的手指怜爱地从贺景泠的脸上划过,他捏起贺景泠的下巴,“孤还以为,煊郎这辈子都要当缩头乌龟了呢。”
*
“公子,这茶杯有什么好看的,您都盯半天了。”
贺景泠回过神来,李长泽已经走了多时了,下面的街道上人影稀疏,不过半日的功夫,外面又恢复了天地一白的景象。
“今年的雪,下得太大了。”
话音刚落,空荡荡的街上一阵叮当声响起,一辆简陋至极的青布马车孤单单地从他们窗下经过。
风雪迷了人眼,独有那辆马车在风雪间逆行,偶尔在马蹄声中间或夹杂着一两道苍老的咳嗽,风声太大,其他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贺府?”祝安念了遍马车上挂着的牌子,然后意识到什么立刻捂住嘴,小心地瞄贺景泠的脸色。
“我们也该回去了。”贺景泠神色平静地起身,坐的太久腿脚都麻痹了,祝安眼疾手快扶住他,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小声喊:“贺煊哥哥。”
贺景泠眼前的眩晕慢慢消散,他拍了拍祝安的手,温声说:“没事。”
何升这时走了进来:“景弟,有位大人想见你。”
兵部尚书董伯远年过五十,长相就像画里走出来的弥勒佛,很是可亲。从前与贺从连一文一武,两家相交多年,后来贺家出事,贺景泠被流放那日何冲还暗中替他路上打点过。
“贺贤侄。”董伯远快步走进来,满脸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紧紧握住贺景泠的双手,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早就听说贤侄回来的消息,只是这些日子宫中事忙,今日偶听人说看到你在仙客来,老头子便赶着来见见你。”
他这话说的委婉,如今外人看来贺景泠住在何升府上,就是有故人去拜会也是不便。
贺景泠却不在意,何升就在他旁边坐下,对董伯远见过礼后便不再言语。何冲见他二人如此神色坦荡,一张老脸上笑容险些维持不住。
贺景泠笑道:“大人事忙,本该是景泠去拜会的。”
“几年不见,贤侄与老夫生疏了。”
“您是朝廷二品大员,贺煊如今不过一介布衣,还按从前那样的叫法就有攀附的嫌疑了。”
董伯远摆摆手:“贺家早就得到恩赦,珍妃娘娘独得恩宠,贺……贺大公子也深受皇恩,贤侄难道还在乎这些俗礼。”
贺景泠笑了笑没接话:“今日您特意来寻我,不单是为了叙旧吧。”
董伯远有些尴尬地看了眼何升和祝安:“却有一事……”
何升体贴地说:“我们出去等你。”
“董大人有什么不妨直言。”
见人走干净了,董伯远脸上的笑淡了几分,喝了口茶,不见方才的拘束之感:“贤侄,你可听说过年前从南洋运过来的火铳?”
“略有耳闻。”
“那东西杀伤力极大,陛下有心在大齐成批配置,一个月前刚给兵部拨款。可眼下年节将至,户部紧张,我便自作主张将部分钱款分发想去,想等户部周转过来再行补上,可我近日听到风声,燕阳一带连日大雪,已有雪灾之势,陛下想要暂缓购置火铳一事,你说这……这叫我如何是好,今日来此我也是实在无路可走,还望贤侄施以援手啊。”
“大人,贺煊不过平头百姓一个,您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贤侄与我还这么生分,信王与明王一母同胞,分什么你我,明王如今声势如此之大,其中也有贤侄一份功劳。如今就贤侄与何升的关系,让他帮帮忙也没什么问题吧。”董伯远说的理所当然。
“让谁?何升吗?”贺景泠面上笑得有些牵强,“我如今尚且仰人鼻息,董大人又凭什么觉得何升会听我的,况且按您方才的说法,何升是明王爷的人,信王爷和明王爷又是一母同胞,这点小事让信王同明王说便是,何升自然是听从王爷吩咐。”
董伯远脸上的笑冷了几分:“贤侄,信王爷愿意给你这个孝敬的机会,你可不要不识好歹,毕竟现在这祈京城可没几人盼着贤侄回来。”
从前贺景泠行事颇为张狂,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其中之一要数他那严苛刚正平生最恨轻浮浪荡子的祖父贺承礼。
每次见他便摇头蹙眉狠狠叹息一句“小子顽劣,难堪大用”,自己的亲祖父都这样瞧不起的人,如今没了身份的倚仗,不知暗地里还有多少人笑话。
“叔叔这是哪里话,贺煊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得到信王爷的青眼,”贺景泠脸色稍显苍白,低垂着的眉梢让人看不透他眼底的真实情绪,“兹事体大煊不敢擅专。若叔叔是为此事,直接与何先生商谈更为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