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泠换了身月白色长衣,外面是一件墨色裘衣,苍白的脸在跳跃的灯火中多了丝柔和。
他的抹额已经摘了,饱满的额头一角赫然留着一个显眼的墨迹,大齐朝律令流放的犯人都要被黥面。
他没在意,坐到旁边垫了软垫的圈椅中。一只通体黑亮的猫悄无声息从房梁上跳下来溜进了人的怀中,安静地趴在他的臂弯间。
坐在他旁边的何升见了,笑道:“你一天不在,阿呆便撒泼了,刚跑到隔壁去掀房顶。”
何升今年三十出头,长相儒雅,他祖辈是江州大户,后来家道中落,他靠自己白手起家,四处行走到边关贩卖皮货生意意外和贺景泠结识。
那时候面前的人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从前不是没听过京城贺家三郎的名声,只是没想那样的人会和自己有什么牵扯。
这些年他在明贺景泠在暗,生意遍布整个大齐朝,世人只知道贺景泠贪图富贵委身商贾,却不知贺景泠才是他真正的东家。
不到七年的时间能做到这个地步,何升早就对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年轻人心悦诚服,两人背着这样的名声,何升虽然知道贺景泠这么做的原因,却还是忍不住替这个跟他家中小弟差不多大的人心疼。
贺景泠摸了摸阿呆一身柔顺的毛发,露出来的半截手腕上缠绕着一圈厚厚的绷带,方才洗过的头发半干不湿的搭在两侧,瘦白的手指在猫儿黑色的毛发间白的惊心。
外面的雨还没停,四门紧闭的屋中暖意很足,他没理何升那话,垂眸道:“大哥和瑶华在宫中我始终不放心,不久后就是万寿宴,我总要想法子进宫去亲眼看看他们,如今回到祈京不似从前,我行事不可不张扬,也不宜太过张扬,商会的事,劳何大哥多操心了。”
“贺大公子如今今非昔比,贺小姐在宫中也荣宠不衰,景弟又何必急于一时冒这个险……”
“明王心思叵测,太子更不是好相与的,李长泽被打皇帝压了这么多年,这次回来定然不愿在隐而不发,不见他们一面我不放心。”贺景泠没听何升的劝解。
他便是这样的人,只对自己在意的事情感兴趣,说过的话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从前自恃才高看不上的朝堂争斗如今义无反顾涉足其中,也只为了这世上还有两个他在乎的人。
从前贺家在权贵云集的祈京城也算是世代清流的大族了,贺老太傅两朝帝师,只是贺景泠的父亲是庶子出身,自小不受重视游历在外,后来又投了军,靠着铁血厮杀二十年才有了当时的地位。
贺景泠上面还有一个大哥和二姐,后来贺将军获罪,早就看不惯弃文从武的庶子过慧的贺老太傅直接请出阖族耆老见证,将庶子贺从连一支从族谱除名,将他们嫡子旁支摘得干干净净。
所以如今这世上和贺景泠有关联的,便只有陷于宫墙中的贺元晟和贺瑶华。
何升缄默不言,自知劝也无用,注意到贺景泠敷了药膏包住的手脚:“景弟还是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到时候令兄令姐见到你如今的模样,难免伤心。”
那年北上流放的路贺景泠戴着数十斤重铁枷走了大半年,手脚都被在被反复磨烂生疮,差点没死在路上,后来虽然捡回来了一条命,却落下了手脚不便的毛病,一到阴雨天便钻心的疼。
好在有沈木溪配的药。
“何大哥,我知道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
雨还未停,其间夹杂着碎雪,虽然不大但细雨湿衫总归是令人不舒服。
前日宫宴董皇后谨守中宫规矩一直没寻到机会和太子叙话,昨日太子又被皇帝叫去训话,好不容易挨到第三日,等太子下早朝后就迫不及待遣人去请,她却又被太后传话去了宁寿宫。
李长泽冒雨来了皇后的凤栖宫,身后的太监杨正紧跟着上前,手中高举着一把伞:“哎呀我的殿下啊,您慢着点,知道您急着想见娘娘,可这雨天路滑,您要是摔着了皇后娘娘又该心疼了。”
杨正长相颇为清秀,倒看不出他已经三十三岁了。他自李长泽出生便跟在东宫伺候,如今已有二十七年。
凤栖宫是个除了名字外再没有一处像是一国之母居住的地方,宫墙萧索门庭冷清,偌大的宫殿宫女太监也不过十数人。
才踏入宫门便有掌事姑姑红蔷急步赶来,见到李长泽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叩首:
“殿下!”
李长泽停在廊下,顿了片刻后才亲自扶起她,面上是一如从前的温和:“红蔷姑姑。”
红蔷忍不住哽咽,后面的姜有福也跟着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道:“好在如今殿下回来了,红蔷你还站着干什么,快请殿下入殿内。”
红蔷勉强恢复平静,又立刻蹲身道:“是奴婢的不是了,殿下皇后娘娘方才被太后娘娘叫去了,没一两个时辰怕是回不来,娘娘说殿下若是无事便先在此坐坐,若是有事的话,便明日再来也可。”
虽然说着明日再来也可,不过红蔷那表情分明便是不想太子离开,可又总不能让太子就这么干等着。
李长泽十分体贴地笑道:“正好,孤也该去向皇祖母问安,那便去宁寿宫吧。”
红蔷的表情瞬间放松,不过马上有蹙起了眉头,想到皇后吩咐紧张道:“殿下,娘娘不想您去宁寿宫,要不您还是……”
“皇祖母那里孤也该去拜见。”李长泽说着就转身道:“再说能早点见到母后,孤也开心。”
姜有福慌忙的在后面撑起伞跟着太子走进了雨幕中,转头嘱咐红蔷道:“记得将娘娘亲自给殿下做的汤羹温在炉上,仔细冷着了。”
宫道漫长,李长泽人高马大又是疾步而行,杨正为他举着伞跟在后面好不狼狈。
到了宁寿宫,正宫门口的守门太监一把拦住三人,掐着嗓子尖声道:“姜公公,你这紧赶慢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娘娘在我们宁寿宫出什么事儿了呢,哟,今儿这是哪位贵人啊,瞧着面生。”
宫里的太监平日里都是会看人下菜碟的,姜有福哪怕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但宫里最紧要的还是皇帝太后,一些人估摸着帝心,平日里没少怠慢皇后宫里的人。
小太监见风使舵跟着调侃也是常有的事儿,就是狗眼看人低,实在没什么眼色。
姜有福大喝一声:“混账东西,太子殿下你也敢拦,脑袋不想要了是吗?”
这小太监平日里败高睬低惯了,什么时候得罪过太子这种级别的人。当下一惊,瞬间就腿软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嘭嘭磕头:“太太太子……殿下,奴才狗眼不识泰山……”
李长泽摆摆手,示意姜有福不必在意,抬脚就往宫内走去。
*
金水街的绣巷是祈京最热闹的夜市,赌坊、酒肆,勾栏瓦舍数不胜数,其中最大的青楼当属锦娘子的扶风楼。
扶风楼。
卓小宛一袭红裳裙摆摇曳,行走间如是步步生莲,细腰盈盈一握上面缀着珍珠细串和金铃铛,红纱遮面,玉手托着一个黑漆木托盘。
她含笑着和路过的一个又一个老爷谈笑调.情,然后又毫不留恋的离开,直到走到一个房间门前才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钗环后抬手叩门。
何升打开门见是她,点了点头让开一条路:“进来吧。”
卓小宛跟着何升进了里间,贺景泠正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这屋子设计的巧妙,从他的角度可与以看见下面大厅的全貌,外面的人看这里却是一堵墙。
“见过公子。”卓小宛进屋摘下面纱对着贺景泠跪下行了个大礼,神情激动,“几个月前公子来信说要回京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公子,公子怎么亲自来这里了,若有事驱遣,派人来告知就是。”
贺景泠收回目光,瘦白的掌上把玩似的抓着一个白玉杯,语气温和:“起来说话吧。”
“听说你母亲病了?”
“多谢公子关心,母亲就是普通风寒,休息两日就没事了。”
贺景泠点了点头:“你和锦娘做事,我很放心,齐王如今在朝堂上如日中天,又家族显赫,待你也是有几分真情才能说出这种话,都说三顾茅庐,下次他要是再说什么替你赎身的话,你也不要在推脱了。”
卓小宛轻笑一声:“齐王爷风流倜傥身份尊贵,仰慕之人如过江之鲫,小宛自然也是。”
何升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卓小宛:“这是齐王府我们之前安插的几个人,小宛姑娘所有什么消息放心交给他们就是。”
卓小宛双手接过:“是。”
“齐王马上就该娶王妃了,高家想要他娶北晋公主,你可以提前认识一下。”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就是下面那个人。”
卓小宛前进几步来到他的身后看过去,大厅角落里一桌毫不显眼面容粗矿客人正在喝酒划拳。
其中一个身形纤细修长的白衣男子正襟危坐在其中,周围的喧闹似乎与他隔绝开来,仿佛下一秒他手中捏着的不是酒杯,倒像是什么孤本遗珍。
“那位姑娘是……北晋赫舒公主?”卓小宛是祈京名怜,心细如发,自然看出来那姑娘是女扮男装。她略有些惊讶,“不是说使团还有几日到京吗?他们竟然敢提前来此。”
何升:“北晋实在胆大,陛下虽不是好战之人,但北晋到底不一样,若教人拿住了他们这个把柄,那不就是给了我们继续攻打他们的理由吗?”
“这次出使是北晋的九皇叔亲自带领,此人和我们的皇后娘娘名义上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就算是被发现了说一句心念胞妹,谁还能说什么呢。”
“传闻当今皇后娘娘只是北晋随意找来的宫女,竟然是真的?”卓小宛有些吃惊。
何升:“北晋人狡猾,当年我们大齐还是他们附属国的时候就对我们百般欺压,假意与大齐修好结果随便弄来的一个宫奴冒充嫡公主来齐和亲,再三强调公主身份尊贵逼着大齐把太子妃之位许之,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被迫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他止住了话题,剩下的自然不言而喻。
卓小宛说:“坊间只知皇长子虽然平庸,但还是深受受陛下宠爱,若非是七年前那件事,一朝太子何至于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贺景泠笑了笑:“我们这个陛下哪里都好,就是太爱面子,若不是太爱面子,哪里有现在的太子,若不是太爱面子,北晋现在就是大齐的囊中之物了。”
何升疑惑地问:“不是还没定哪位皇子娶这位公主吗?景弟是如何得知的?”
“如今世家子中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年轻人,皇帝当年以太子之尊娶的北晋公主,如今北晋诚心和亲,若不许一位皇子,那不是变相承认了他自己当时软弱无能了。”
贺景泠说着坐回旁边的软垫,给自己倒了杯方才卓小宛端来的酒:“至于为什么一定是齐王,自然是因为……”他又给他们两个倒了杯酒,自顾自碰杯,“自然是因为齐王对北晋公主一见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