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诀陵搞砸他与史家的婚事后,他的名声就更臭了。这种坏事儿当然也不免殃及池鱼——民间传了不少宋二爷抛婚书戏季侯的话本。
宋诀陵和季徯秩俩人心宽,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倒是手下的左右骁卫争了起来。
一日,左右骁卫恰巧凑到了一块儿,天正落着雨,值班的俩群人心情都有些闷。
不知是哪方先提起了他们那俩将军的风流韵事,两对人马便七嘴八舌地乱嚷起来。
右骁卫骂宋左骁卫将军是淫棍,色胆包天;左骁卫骂季右骁卫将军是妖孽,祸国殃民。
“你们那深宫里养出来的侯爷,伺候宫里的贵人长大,满脸奴样!今个儿离了宫,还不让别人碰,真把自己当成了禁脔!”一左骁卫骂道。
“狗东西!你这么想,来日让个汉子亲你试试!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那左骁卫冷哼着,让身旁弟兄往他颈上“吧咂”亲了口,道:“这有什么!若不是你们家侯爷早怀有那些个龌龊心思,怎还知男子还有什么清白之分?”
那右骁卫瞧着那群没脸没皮之人,一拳抡了过去。
新仇加旧恨,两拨人铁衣未卸,便你推我,我撞你,伸拳踢腿,打起架来。
长史们招架不住,便唤人去将那俩争端之源请了来。
宋诀陵、季徯秩纵马而来时细雨已停,但两拨人还打得火热,被烂泥雨水浇了一身。
宋诀陵勒马瞧着他们,冷着脸。
“还不速速收手!”季徯秩蹙着眉,道,“这月的月钱不想要了?”
那些个右骁卫收了手,忍着满腹怒气乖顺地走到季徯秩身后。
一左骁卫心里颇不服气,走经季徯秩时,朝季徯秩那匹霜月白跟前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
“腌臜玩意。”
季徯秩笑了声,翻身下马,揪住那人的领子,往身边一扯。
那人没料到这美人手劲竟有如此之大,愣住了,可他还来不及招架,季徯秩已又抬了腿往他肋上踹去,靴子甩了他一脸泥。
那左骁卫没抵住,摔在水洼里,被季徯秩一脚踩在腹上。
“以下犯上,踹的是你不知分寸,要你知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季徯秩停了一会儿才抬起脚来,那左骁卫没敢犹疑,强撑着起了身,悻悻归位。
左骁卫那边吃了瘪,士气低得很。
见状,宋诀陵下马笑道,“季侯爷,如此好打,不如和我比比?”
“好啊!”季徯秩没笑,道,“就在这儿打。”
宋诀陵初始因知季徯秩右臂前些日子受了伤,还让他几招,但那季徯秩的腿劈上来时,他险些没扛住,这才认真了几分。
二人打了许久却让人瞧不出输赢。
宋诀陵趁着季徯秩踹他腹之际,猛地向后一退,伸手抱着季徯秩的腿往季徯秩自个儿头上压。
谁知那季徯秩身子骨软得很,将腿往下一旋硬生生甩开了宋诀陵的手。
宋诀陵那凤眸微眯,用左腿将季徯秩那撑地的腿一扫,便将季徯秩往地上摁去。
宋诀陵笑着,利落地坐在了季徯秩的腹上,然而还不待宋诀陵收拾一番,季徯秩已将两腿跨在了宋诀陵的肩上,将他往下压在泥泞的地上,自己倒在宋诀陵两腿之间坐了起来。
季徯秩的长靴踏在宋诀陵耳畔,还欲揍他几拳,不知怎么招来了左羽林大将军沈长思。
“半夜宫城门外切磋武艺?真有你们的!皆知上行下效的道理,你二人却不知以身为范,还带头斗殴,扰乱缱都秩序!”沈长思站在伞的影子里,顿了须臾,又道,“念在你俩平日未做贪赃枉法之事,今日暂且饶你二人,还不速速起身,领着属下各自归位?!”
“二爷,一身腥气,今夜去哪混了?”季徯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宋诀陵一把,靠在他耳边低语。
宋诀陵笑道:“你管这事儿做什么?不怕吓破了胆,夜里做梦,梦到阎王爷?”
“梦到您才真让我害怕。”季徯秩笑道。
二人蘸了一身泥,此时都狼狈得很。
宋诀陵脸皮厚,不退反进,走到沈长思身旁,作揖道:“沈大将军。”
沈长思点了点头。
这也就罢了,谁料那宋诀陵又朝前行了几步,踩着伞影的边儿,咬牙切齿道:“沈大将军,雨都停了,您还撑什么伞?用伞遮脸,藏着笑,偷着乐呢罢?一番话说得好生冠冕堂皇,在旁边瞧了许久就等我出丑,这才出来喊停罢?”
那人用伞遮去了后头窥伺之人的眼,露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来,道:
“还是落珩懂我。”
那沈长思顿了顿,又道,“此地不宜久留,仨武将半夜凑一块儿,说不好听了可就是谋反。我先走一步,有劳二爷替我向阿溟问问好。”
二爷,二爷,臭名扬千里,沈长思也不甘落伍。季徯秩可以叫阿溟,他宋诀陵只能唤作二爷!
“啊,差点没忘了!”沈长思走了半晌,又突然从怀了掏出本书,抛给宋诀陵,“你俩这话本可精彩,不费我点灯夜读!今个儿忍痛割爱,送你了!”
宋诀陵接住了,瞧了眼那封皮,冷笑出声。
今夜宋诀陵和季徯秩皆不守门,安顿完那些个骁卫也就各回各府。
二人路不相同,一人走东,一人走西。俩人放马跑了一阵,宋诀陵忽转了个方向,策马赶上季徯秩道:
“侯爷,我府里头有宝贝,今夜看否?”
“二爷干什么这样说话?招妓似的。”季徯秩握着缰绳,没瞧他。
“侯爷不在意?”宋诀陵勒马慢下了步子,“跟我回府,几里路行完,我赌你对先皇的情分便到了头。”
“到底是二爷,府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季徯秩漠道,“只是没想到二爷如此好赌。”
“钱财不都是如此挥霍的么?”宋诀陵见提及巍弘帝,季徯秩面上失了笑,又道,“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当年我从御书房里拿了样东西。”
“这是贿赂到先皇身边去了,您可真了不起。”
“好学罢了。”宋诀陵耸了耸肩,“官场里谁知道得多谁就是爷,若要改朝换代也好提早做个准备。”
宋诀陵勒停了马,轻抚着紫章锦的毛发,那马仰颈的时候鸾铃响得很清脆,一声又一声地荡进季徯秩的耳里。
季徯秩也慢了霜月白的步子,马蹄“踢踏踢踏”地缓缓朝前行着。
二十余年,巍弘帝早已成了他身子里的骨。如若宋诀陵之言为真,岂不是折了他的半身骨?
然微澜已起,不抑怎平?
季徯秩眉头拧得很深,抚着霜月白的手都在抖。
“成,二爷领路。”季徯秩突然调转马头道。
这时他那颜容上已是清明一片,没有半分痛苦之色。
“侯爷,豁达!”
已至丑时,宋府外头还候着两侍仆,宋诀陵没让季徯秩进府,只低声吩咐其中一人拿来了一红木匣子及两套衣裳,领着季徯秩纵马去寻了一家唤作“白枫楼”的客栈住下。
俩人的房间就在隔壁,宋诀陵领牌上楼之际,顺带吩咐了店小二给他二人挑几桶热水上来。
那店小二弯着腰,拿眼睛打量了他二人好几眼。宋诀陵没怒,还将季徯秩朝身边搂了搂。
季徯秩回头瞥了瞥,没说什么。
“侯爷,沐浴好后,便来我屋里头罢!”宋诀陵将一套干净衣裳挂在季徯秩屋中衣架上。
“这话要让他人听来,话本子又该有新东西好写。”季徯秩在窗前吹雨后凉风。
“喔!侯爷原知道这事儿么?”宋诀陵笑道,“我还小心藏着掖着,怕侯爷知道把我一箭射死呢!”
“在二爷心中,”季徯秩回身朝他笑道,“我到底是怎样的鼠腹蜗肠?”
“没办法,侯爷又不赏我机会多瞧你几眼。”宋诀陵迈过门槛,带上了门,合上门时还道,“我手里的不是干净东西,不好离身太久,这就去了。”
季徯秩泡在那水中,将头靠在浴桶边上,心里发慌。
他想不通。
幼时,龛季营的弟兄常抚着他的发,心疼他在缱都被巍弘帝锁着,受了委屈,她娘也总是泪眼汪汪,润湿了几条帕子。
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入宫是件应当叹息怜悯之事。
那朱红宫墙内,有慈父般的巍弘帝,有宅心仁厚的太子,有温婉的太子妃,有二皇子,有许未焺,有喻戟,他掀尽宫中的草皮也寻不着之中到底埋了什么值得可怜的东西。
可世人见他入宫道他稷州人质,离京将他作无用弃子,回京却又骂他惑君媚上,好似四面皆是死路,他永远走不出世人的口舌。
但那些话听来荒唐,他也就从未放在心上——除了这次。
纵然宋诀陵从序清山时起便将有关巍弘帝的贝锦萋菲挂在嘴上,他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他自己竟会对宋诀陵所言感到动摇。
季徯秩出浴,将宋诀陵给他的衣裳披在身上,将腰带系紧。
那衣裳是宋诀陵道,于他而言有些长了,披上身时还有了几分谪仙人的味道。
那衣上的鼎州香裹了季徯秩一身,像宋诀陵般既浓又烈。
他忧心宋诀陵还未沐浴好,便将榻上拾掇了一番,这才缓缓去敲宋诀陵的门。
宋诀陵不知在里面做什么,季徯秩拍门拍了好一阵子,才听里头哗啦啦一阵响。
季徯秩乐了,“二爷,沐个浴还这么讲究,还没洗好呢?”
还不待季徯秩着力拍第三十下,那门开了。
宋诀陵一手握着腰带,一手推着门,长睫上还悬着水。他那衣裳穿得急了,腰带有些松垮,大片肌肉露在外头,上面还滑着几颗水珠。
季徯秩见怪不怪,还笑道,“二爷,洗这么久,是把骨头拆出来与皮囊分开洗了罢?没必要的,又不是见佳人,也不是烧香拜祖。”
“侯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莫要再说。我方才小憩了会儿,这才慢了。”宋诀陵无奈道,凤眼里依稀可见几根血丝。
他昨夜因史家一事儿被他爹赏了几鞭子,跪在屋外彻夜未眠,今日又赶了个大早去上早朝,下朝后又赶去城门值岗。今日城门来往车马可多,费了他不少精力,再加上方才纵马比武又耗了些力气,如今他已是疲累难捱。
他强撑着也还能稳当当地立着,但哪知他方才一恍惚竟在那浴桶里睡了过去——若不是季徯秩唤他,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呢!
宋诀陵那疲倦模样可难见,季徯秩拍了拍他的肩,在方桌旁坐下。
“靠近些。”宋诀陵坐在他对面,手里攥着几张纸,遮去了上方字,只留下一个印给他瞧,“熟么?”
季徯秩起身,矮了身子瞧。
嗬!北衙将军印与玉玺印。
怎么可能不熟?
自幼时在御书房里服侍巍弘帝时起,便时常瞧见这几个印子。况且他打小便对印信感兴趣得很,更是格外留心那些官印的模样。
不过季徯秩的神色没怎么变,只淡淡点了点头。
“枢成二十三年七月,宫里丢过东西罢?”宋诀陵道,“当时那人已是重病在身,却还大怒一场,苦了不少御医宫人,你总该不会忘……”
“忘不了。”季徯秩又凑近几分,“公公们说是丢了画。”
当年他担心先帝身子,曾多方打听过这事儿的内情。他原是想替先帝排忧解难的,可公公们却各执一词,只道那御书房里丢了东西,不知是信,还是折子,或书画。
当年他不是没问过那正一品的总管太监范栖,但他也只道先帝丢了幅名贵的画儿,先帝之所以发怒,气的是宫人们玩忽职守。
“丢了幅画?”宋诀陵笑出了声,嘲弄道,“丢幅画能把一个将死之人气得寝食不安,好似做了些有悖正道之事似的?”
季徯秩暗品着舌尖溢上来的复杂滋味儿,没多言。
宋诀陵见季徯秩不说话,这才将手挪开,把那张纸递给季徯秩。
那纸上密密麻麻不知书了多少人的名字,古怪的是那些名字全是黑字,但下方皆用红墨题着一个日子。
从枢成一十六年到二十三年,从正月到腊月,从初一到甘九、三十。
见季徯秩面上流露出了惊恐之色,宋诀陵低声道:“数数罢,死了多少,废了多少?”
七行六列,死了的足足有三十余个,废了的也有十余个——其中仅一人安好。
“……这是什么?!”季徯秩用手猛地揪住宋诀陵的衣领,又缓缓松开,抖着声,“落珩,这是什么?”
“怎么?看不出来啊?”宋诀陵整理好衣裳,笑道,“杀人令呐!”
杀人令。
季徯秩身子如失了骨般,往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扶着墙,脸白得像窗框外的雪。
他是忠臣,本来圣上要杀谁他只管听着,圣上没唤他,他便不可乱吠——但是北衙那足足有一卷长的名册里赫然躺着“季惟”二字。
上面是巍弘帝亲书的名,下面是他亲书的期,红墨浓得像是血。
“枢成二十三年六月初三。”
那是他爹中箭的日子——多亏了壑州一精通医术的道人来稷州云游,这才救了他爹一命,但谁知那人的命竟续没下去,几日后又蹊跷地去了。
再细看,里面多少忠义之士被注上了死期,他甚至瞧见了付痕的名字,不过付痕跳江自沉,倒比所题之日走的还早些。
不论忠奸,皇上不满意,那人便该死——这是什么世道!
当然,还有一个名字直往季徯秩眼里钻,刨着他的骨——魏盛熠。
虎毒不食子啊!
“这是假的罢?”季徯秩倚着墙,仰着面流泪,那巍弘帝在他心中伟岸的身姿顷刻模糊起来,在他心里打起了苦痛的旋儿,“不可能……怎会……”
“你不清楚么?”宋诀陵漠道,“那字,那玉玺印,那将军印……季徯秩,这自欺欺人的戏码你要演到何时才好?”
季徯秩知道的、知道的……根本就没有造假的余地。
三十多个名字,全是先帝亲笔,一撇一捺,与他记忆中的不差丝毫——季徯秩从前在御书房内帮巍弘帝磨墨,见过不少巍弘帝的墨宝。
季徯秩的书法堪称京城一绝,鲜为人知的是他那字与巍弘帝所书有七八分像。
怎会不像?那字是先帝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二十多年的情谊,抹不掉的罢?
季徯秩脱力般缩在墙角,绝望地淌着泪,那本该用来拉情丝的眼,竟升腾起了袅袅恨意。
他瞪着宋诀陵,像一只未驯化的野狼,盯着拎着刀的屠夫。
宋诀陵抬眸去看他,恰巧撞上季徯秩那狠戾的眸光,他眦笑了声,道:
“原来这宫里不兴养狗,好养狼啊!我不忍见你再被骗,好心将真相说与你,你竟这副模样?”宋诀陵笑着,“况溟,想杀我?我告诉你,杀了我,你也没什么好处!你舍得季家忠义之名断送在你手上?”
况溟,况溟。
“莫要……如此唤我!”季徯秩痛苦地捂着耳,眉拧成结。
季徯秩及冠之年,因那时他爹逝世未及三年,及冠礼便潦草办了——那字是他爹提前取的。
临死前,他爹抖着手亲书几字,托飞奴捎至京城。
那是季徯秩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书,那信上仅有六字——季徯秩,字况溟。
季徯秩将长睫垂下,半遮去了他那清澈眸子,却又不慎压出了点点泪花。眼眶红如细施粉黛,真真应了那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1】”。
宋诀陵见他哭得楚楚可怜,在心里自嘲道,“可怜?可笑!就凭这副容颜粉饰着的是一个提刀耍剑的武夫,一个守着愚忠的疯臣……何人敢怜?”
不过季徯秩那肝肠寸断的模样,倒叫宋诀陵认清了季徯秩真是个活生生的人儿,而非用讨巧的画皮裹出来的不知悲怒的木偶。
“选君,还是择家?忠君还是尽孝?”
宋诀陵缓缓走近了他,用打成卷儿的纸挑起他的泪面,“季徯秩,这道纲常题,你要如何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