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都·白露
鸿雁来,玄鸟归,正是天朗气清的时节,朱红墙内却颇不安宁。
方正午,那御前老太监便疾行出了皇帝寝宫。几行泪泼下,他吊着嗓哭喊:
“陛下、陛下驾崩咯——”
一呼百叹,龙驭宾天的消息登时如江潮般自京城涌出,刹那灌满十六州的大街小巷。
一月后,东宫里头茶香氤氲,只是正厅里头坐着的三位皆是闷声不言。直待进来个探子于太子魏千平耳边告禀几声,那中书令段青玱这才开口:
“如何?”
魏千平苦笑着摇头:“没有半点风声。”
吉日已定,眼瞅着新帝登基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京城却平静得不像话。
群臣之中有乐见疯帝早逝忍着没喜开颜外的,亦有闻丧而郁结于心堪堪呕出血来的,却不知怎的都像个看戏的袖了手,冷眼觑着世事变迁。
太忠不是好事,太逆亦然。忠极拜高官持厚禄,不过像宋易、季惟那般早晚因猜忌而失了势又伤了心;然逆极则下死狱诛九族,如鼎州谢氏那般,在这土地上被抹去了影儿。
如今天下易主,成王败寇,忠者没护好其主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史册上的佞臣;逆者将他主扶上九天,自就化作了汗青上的一缕忠魂。
如此扭转乾坤的好时机,时局怎会静若死水?更为怪异的是南北两疆也无一国借此大乱之风出兵扰境。
静,太静了。
魏千平将茶盏搁下,又道:“二弟他啊,寝饭之外便只剩了下棋作诗诸类闲事。”
乱世当头无人言,诸臣皆敛目,余孽亦无声。
蘅秦人是凶悍,可魏盛熠除了身量高些,瞧不出半点大漠狼性。
蘅秦人是善武,可魏盛熠射的御两艺较魏千平那病秧子还更逊色许多,窝囊到院里树枝折了都恨不得战栗失色半炷香。
怎会这般的安静?
是杞人忧天,还是鼠目寸光?魏千平蹙着眉,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
“且将盯着二弟的探子皆撤回来罢!”魏千平吩咐道。
那方吃下一口茶的太子太傅史昀闻言赶忙劝阻:
“殿下,敌暗我明呐!今朝那魏盛熠居于深宫已是个不小的祸端,更别提不久后便要封王分府!”
魏千平抬指示意史昀噤声,揉松了眉心道:“敌暗我明么?也罢……且随他们去罢!既然见不着鼠,难不成还要本宫盼着于混乱中碰巧踩着鼠尾么?”
他停顿须臾,又道:“太傅,本宫自幼同您学习治国之术。然本宫来日践祚称帝为的是天下苍生,实在不愿醉心于手足相残!——这些时日劳您费心。”
此番话叫那自认精明的史昀脸色陡然一变,只抬了那干瘦枯指颤着指向他,恨铁不成钢道:
“你、妇人之仁!”
史昀说罢甩袖出殿,自顾呢喃道:“孺子不可教也!”
见那腐儒气得吹胡子瞪眼,段青玱将不合时宜的笑藏在须下,只挑了白眉,干咳一声道:
“殿下有主见自然是好事,然微臣虽不如史太傅那般对二殿下抱有过多成见,但为叫舟行平稳,二殿下还是仍旧派人瞧着罢!否则待那位来日封王立府,那时再想管束他,只怕鞭长莫及!”
魏千平不好薄了段青玱这三朝元老的面,只得低声应允。
-------------------------------------
十月吉日至,魏千平登坛受禅,祭祀魏家宗社。甫清晨,文武百官便已齐聚午门,只是个个面色凝重,皆不似盼望新王登基模样。
仪仗队已开路,魏千平随着轿来。万寸金丝绣进龙袍压着他的脊梁,冕冠之下的珠玉旒半掩住他苍白的脸儿,本该玉立若松的新帝,足尖方落地却是迎着众人咳弯了腰。
青砖之上,群臣多数蹙了眉头,只断定是天命使然,眼前弱骨定然撑不起魏風百年社稷。大典循礼而行,只是这回段青玱替了礼部诸人亲自为魏千平捧上传国玉玺。
——那玉玺只剩半截,另一半听是被先朝太子不知藏至了何处,以至于玺上纂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句,只留了后四字,失了前边的受天命。
不受天命,何称天子?
没人胆敢发出这般疑问,只默默瞧着那玉玺被魏千平接过,沾上了那人掌心冷汗。
礼至终时,八方来臣齐齐跪下,高呼吾皇万岁,魏千平却是心不在焉,飘忽的视线末了落在那浮雕的“既寿永昌”之上。
他如今病骨支离,自个儿已是谈不得寿,又如何能叫民寿?
一通通繁杂礼仪下来,魏千平额颈上已是冷汗涔涔。手炉藏在袖间解不了他饱尝的秋寒,他死命拿齿碾磨着软舌,挺直了颤巍孱弱身,这才没再于百官之前失了态。
-------------------------------------
魏千平依着旧俗颁布诏令大赦天下,定下翌年改元“昱析“。
十六州牢狱叮啷作响,罪人良民终共骋天地。
青龙门开,一蓬头垢面之人方重见天日,便抬手拦了刺目日光,嘟嘟囔囔道:
“哎呦!这么快便叫儿子继位了?枉费我为下山与否踟蹰良久……不过我亲皇叔死了,我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那人踱至溪边,掬了捧清水泼面,把面上血污洗了个干净,露出一张清秀利落的面容来。他借着水光自赏,哈哈笑起来:
“这衣裳好生别致。”
他咧嘴笑起来,伸手将自己身上的赭色的囚服理了理。
从这儿到北疆的路途太远,只靠脚,纵然把脚磨出了泡,没个三四月也还是到不了。一个名剑客穿着囚服招摇过市,丢脸就罢了,还要连丢几月,好在他脸皮厚得跟墙似的,也不算什么难以承受的。
他行至城郊,于一棵树干曲得出奇的老树下驻足挖起坑来。那坑越挖越深,到最后已是深得可以埋人,却也只见草实与几条地龙。
他蹲着瞧那些地龙刨土,只摸着脑门纳闷:“撞鬼了,我剑和扇子不都埋这树下的么?”
江临言正发愁,倏地从右侧靠来了个村夫打扮的男人。江临言原是挂着笑的,待斜了眸子瞧清来人后,笑意却是顿收。他朝那人伸出手,说:
“将我包袱还来罢,我没工夫同你耗。”
“爷,您还是同在下走一趟罢!这地儿容不得你我高谈。”那肤色黧黑的男人讪讪笑了笑,“小人们自也不想如此待您。”
“们?”江临言朝身后望了望,没见着人,诧异道,“骗鬼呢?”
谁料此言一出,他身前那些个状似赶路的彪形大汉皆立住了脚旋身瞧他。
江临言乐了,笑道:“真是……怪我眼拙……一个个的都跑这儿来给我接风洗尘了?好,算你们有种!看老子回去折腾不死你们!”
江临言不再挣扎,只怏怏地被他们塞进马车厢,拉回了平州一屋宅里头。
那宅子划在平州富户吴偌名下,对外称是吴家主吴偌用以避暑的宅院,实则用来供江临言这尊大佛。
为首的男人唤作吕峙,只待那大门一闭,登即领着身后诸人俯身拜地。江临言木着张脸,连眼神也吝惜着不肯给,道:
“爱跪就跪着罢!我可懒得陪你们演什么主仆情深的戏码。”
“爷,卑职错了。”吕峙没抬头。
“你没错,是我错了!错在没在牢里关到死!我一身本事,何患不达?何故偏要拼死拼活地同那些个魏家人争龙椅?”
吕峙的脸色很是难看,半晌才轻轻飘出一句:“爷,您就当是为了卑职们……不行么?”
江临言瞧着眼前跪着的吕傅二姓,胸腔里腾地升起一股悲哀——前朝太子伏诛之后,其旧部皆遭诛九族之重罚。
如今跪在在他江临言面前的全是前朝余孽。
当年要没有吴偌将他们藏进了府里头,他们早便成了化成灰的死人。
江临言心头一沉,只拗着不愿安抚面前人儿。却听身后啪嗒足音,那富户吴偌从宅内走了出来,凛声道:
“那位子本就该是你的!”
江临言拊掌笑起来:“嗳吴伯,我爹当年还没当上皇帝可就死了,这皇位怎么就是我的了?”
“你天性纯良,与先太子一无二致!”吴偌道,“当年如若太子殿下继位,你不久后便能认祖归宗。作为长子,你定会成为太子!”
“那又如何,不过是庶出子罢了。”江临言呲笑出声,“再说,纯良?纯良能做出临幸江家女后便始乱终弃这般荒唐事儿?”
“太子与江氏乃两情相悦,若非许家对后位执着过甚,当年的太子妃也断然不会……”
江临言笑得无邪:“不是他自个儿想同时拉拢江许两家么?”
“你、你想得浅了!”吴偌怨恼道,“你不知为何当年缱都十家中只有江家被魏束风夷平么?那是因先太子甫尔就认定了江家。当年他为防不测之祸,将半截玉玺交予江家以表来日报答江家之决心,谁料那玉玺如今竟成了表证你身份的东西!”
江临言垂头听着,半晌才又道:“胜负在天,我爹输了这天下,恐怕是命,我又何必再争?”
吴偌忍无可忍,拍桌吼道:“江临言!”
“对!就是这般!吴伯您记好了!我姓江,一辈子都是缱都江家人,同那腐臭的魏家无丝毫干系!”
吴偌近乎嚼碎银牙,他痛心道:“好啊!我这么些年挖空心思替别人养儿子,却养出一匹不懂报父骨肉之恩的白眼狼!我对不起魏兄,对不起傅吕二姓。都怪我聪明一时,糊涂一世!”
“吴伯……”江临言见那人气红了脸,心中生了些愧意,平日还自夸嘴巧,此刻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
“你问我何必再争,小子不比我清楚你何必要争?!”吴偌道,“魏束风那厮满脑子装的皆是对臣子的惧妒,早便腾不出地方来安放天下苍生。而其长子魏千平虽有些谋略,却心慈手软,妄想以平和之法挽狂澜于既倒,殊不知这魏風已是病入膏肓,非大刀阔斧不可!况且尚药局里传来消息,那魏千平顶多再活个四年。之后呢?你放心叫一蘅秦崽子登上龙位,还是让太后一介女流掌这魏家大权?”
吴偌指着地上跪着的吕傅二家又道:
“他们拉扯你二十余年,只盼你能叫其族能重归赫扬。自打当年魏束风篡位事发,魏束风便命人将先太子亲信赶尽杀绝。他们这些个簪缨世胄里头的好公子皆变作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难道就忍心看他们一辈子做遮面掩姓的活死人?”
见吴偌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江临言腹中藏了千言万语,却没再吭一声,什么绝食之类的阴招也不敢拿出来乱使了,只盯着吴偌那略有些佝偻的背,岔开话题道:
“吴伯,阿纪阿虑他俩回来了么?”
吴偌恹恹地回答:“那小的回来了,大的还不知在哪晃呢。你说像虑儿那般安安稳稳考科举不好么?为什么你和纪儿偏爱耍刀弄剑,上赶着去沙场送脑袋?”
江临言又开始卖弄口舌:“您这是不懂驰骋沙场杀敌报国的飒爽恣意,也不懂同袍比肩生死与共的义深情浓。”
“庙堂自有庙堂好!”吴偌驳道。
“那些科举选出来的官儿忙着明争暗斗,哪管民生疾苦?官阶是他们的皮,家世是他们的骨,一个个戏子唱着一出出只给皇帝瞧的戏儿。”江临言见吴偌缓过来了些,没心没肺地笑,“把我和阿纪那俩嘴多心宽的人儿塞进去,恐怕不出两日您便可见我们俩妙遇土匪仙逝的逸闻。”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那吴偌想了一想,身子倏地抖了一抖,他道,“可这么说来,虑儿岂不危险?”
“喔!谁能害着阿虑?他的心眼可比我和阿纪加起来还多。”
吴偌那眉眼舒展开来,登即大笑几声,待背着手出门好久后才记起他原是在跟江临言怄气。
怎么就出来了?
“这小子!”吴偌跺了跺脚,“嗐算咯!我劝怕是不顶用,还是得叫他自个儿想通。”
江临言把自己锁进了屋里头,一会儿拿乾坤镜、风水扇出来摆弄,一会儿又背着手踱来踱去,在那些个琐碎的行动中拼凑起了几分从前。
自打江临言他娘江氏怀有身孕后,为了不叫缱都其他九家发觉,江家主只能将他的爱女许配给了先朝太子的旧相识富户吴偌做妾。
人道是士农工商,嫡长女下嫁商户对于缱都十家之一的江家而言是何等的丑事一桩,甭提还是当妾。然大业何其重,江家也只能默默承受着坊间非议。
吴偌将江家母子二人当作上宾,斥千金供着这未来的东宫之主。时人再怎么瞧不起商贾,也耐不住有钱能使鬼推磨,敌不过那富户的江湖人脉。江临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江临言授六艺者皆是皇家难求的隐士高人,江家家主还时常借着巡视跑平州去亲授江临言江家剑法。
可江临言从小到大,到底没瞧过他爹一眼。
他心底其实是怨他爹的,因他的缘故,他娘夜夜以泪洗面;也因他,后来江家满门被屠了个干净。
身旁之人皆道那人是个大善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可他真不知他爹是何般大人物,最了解的恐怕只有他的忌辰——那日先朝太子跳井,授江临言古琴之艺的师父令他弹了好几月的《广陵散》,直到巍弘帝将那曲子禁绝,吴家才没再荡出铮铮琴音。
从小到大,江临言从未将他自个儿看作魏家人。可他知道,今昔哪怕不为江吕傅,就为了天下苍生,他赌气也罢,怨恨也罢,总归不能再躲了。
“不知我那俩徒儿怎样了。”江临言搔着头发,“嗨呀,都做大官去罢!日后可莫要再见我这晦气师父咯!再见恐怕已是兵刃相向……不过他们若能以我江家剑法杀我这江家人,想来不还挺有趣?”
“来人。”
江临言将那封书着“余孽”二字的书信交予吕峙,吩咐道,“这信送上序清山了,不知是谁,你去同吴伯说说这事儿。”
江临言立在窗边瞧着那残月,自语道:“还不知是敌是友呢。”
那吕峙闻言止步,惑道,“这还用想么?哪有拿余孽称呼人的?”
“这么些时日,他既没杀我灭口也没闹得人尽皆知,不算友又算什么?他既捎来那信,恐怕总有一日会亲自来寻我的罢。”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这九道十六州还不知伏着多少条鹰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