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篱山纵马远去,京纾抬手接住那朵被蹂躏得有些可怜的玉簪,在满场喝彩中看见徐篱山头上乱晃的马尾。
雍帝侧身,略惊奇地看了京纾一眼,但一幕纱帘挡着,他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又看了眼京纾掌心的花,说:“玉簪清丽绰约,绮太妃甚是喜爱,因此绮遇亭常年种有玉簪,第一批花还是当年父皇亲手种的。”
京纾“嗯”了一声。
真是个哑巴,雍帝笑着摇头,说:“那郁世子不好相交,徐家小六到底还是贪玩了些。”
京纾倒觉得徐篱山不是贪玩,是不能受气,是狡诈。
徐篱山不喜欢旁人用淫/邪的目光看自己,因此索性直接挑中郁玦做盾,其余人自然不敢再表露不轨之心,否则郁玦便率先不会放过他们,至于他要如何拿捏与郁玦之间的分寸,京纾暂时不好猜测。
远处传来猴儿嬉戏般的动静,京纾目光晃动,看见徐篱山被公子哥们从马上拉下来、抛到半空,衣袍飞扬,笑颜明艳,仿佛是真的开心——徐篱山有一种能力,他和谁都能称兄道弟。
京纾指腹捻动,将玉簪扔进了花盆。
被抛了七八下,徐篱山脑袋都晕了,连忙让众人将他放下来。落了地,他整理头发,末了朝郁玦一抱拳,说:“多谢世子割爱。”
众人纷纷看向郁玦,见他面色并无不虞,不禁心生诧异。
郁世子此次输了,都说不上骑者善坠,而是真真比不上徐篱山,他丢了颜面,怎么瞧着还挺高兴?
郁玦在人潮间对上徐篱山明亮夺人的目光,又想起方才对方仰身探花时冷静自信的神态,和从那衣襟口延伸向内的雪白线条,都太漂亮了。
徐篱山就好比那苍尘,不仅皮毛漂亮,还本事高超,值得千金求之,驯服于身下。
“六公子骑术超群,我愿赌服输。”他笑起来,“府中好玉,择日我登门送上。”
“世子大方,那我便笑纳了。”徐篱山说罢转身挥退众人,让他们自己玩去,自己则牵着苍尘送还京澄。
“真是精彩。”京澄抚掌,“没丢我家苍尘的脸面。”
徐篱山拍拍苍尘,“好马儿,谢了。”
京澄叫人将马牵走,说:“它是去年皇叔送的生辰礼,否则我就送你了。”
徐篱山抓了一把瓜子,熟练地嗑起来,“不求殿下割爱。”
京澄说:“方才你对郁玦可没客气。”
徐篱山耸肩,“谁叫他烦人呢。”
“我瞧他越来越喜欢你了,你可要小心。”京澄抬腿勾了下他的袍摆,把“幸灾乐祸”几个大字都写在脸上了,“别被他脱了裤子。”
“那您别担心,”徐篱山勾唇,痞气顿生,“只有我脱别人裤子的份儿。”
“胡言乱语!”一根指头突然戳中徐篱山的后脑,他叫唤着转头,对上京珉愠怒的脸,对方估计恨不得在他脑门戳上五个指印,“就你威风!”
徐篱山无辜道:“是挺威风的。”
“你……”京珉不欲与这小子争对错,忍着气说,“那墨玉别要了,我补你一块。”
“不行。若不是非要它,我何必赢?既然赢了,它就是我的。”徐篱山看向京澄,“五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必须是啊。”京澄翘着个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说二哥,何必如此严肃?人家郁世子都没说什么,你倒瞎讲究上了。”
京珉说:“不是五弟招的是非,五弟自然不上心。”
京澄挨了训,登时不乐意了,朝徐篱山一摆手,示意自己爱莫能助。
徐篱山观京澄神色,对方对京珉并无嫌恶痛恨,想来此时还没有展开原著中那些抓马的“绿帽子”事件。他心中有了数,随即收回目光,侧手将京珉请到没人的地方,说:“我知道表哥担心我,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只有粪!”
“怎么还骂人呢,堂堂皇子,真是有失体统!”徐篱山一脸谦卑地说,“你爹来了,还不牵上马跟我进林子里去。”
“什么?”京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找爹。
徐篱山说:“别找了,人是微服出巡,该配合他演出的我们演视而不见就行【1】。”
“好吧。”京珉叫人牵了两匹马来,带了几个侍卫和世家子弟,一起入林打猎去了。
他们这一进去就是三个多时辰,再出来时天都要暗了,猎场上的女眷和世家子弟早就陆陆续续地回了府,猎场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路过绮遇亭的时候,徐篱山往里面看了一眼,看见那朵落在盆中的玉簪。他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转身继续与人说笑。
热热闹闹的一行人,马上都挂满了猎物,只有徐篱山孑然一身,干净利落,连箭袋也空了。有人调侃道:“六公子这是马场得意,猎场失意了?”
徐篱山说:“可不嘛。”
“诸位爷!”前头有人喊,“五殿下请吃菊花锅,快请下山吧!”
京珉笑道:“咱们这是蹭了小表弟的福气。”
“可不敢。”徐篱山卖乖,“殿下,诸位,请吧!”
众人说笑着下山,只剩下四方猎场静默于山巅,与星月为伴。
当晚,徐篱山酩酊大醉,在逢君欢睡到第二天正午才懵然转醒,被柳垂驾着马车拉回文定侯府。由于是二皇子送的请帖,五皇子摆的酒席,侯府谁也不敢说他半句不是。
徐篱山回屋就睡,这一觉就是一天。
翌日苏醒时,徐篱山饿得睁眼就喊猗猗,猗猗没应,倒是别的丫头在门外说:“少爷可是要起了,奴婢叫人送水进来。”
“嗯,再烧桶水,我要沐浴。”徐篱山坐起来,按了会儿额头。丫头进来将床帐掀开,他放手掀被,随口道,“猗猗呢?”
“回少爷,猗猗身子不爽,今日告假了。”丫头将浸过热水的帕子递给徐篱山。
徐篱山擦了脸,说:“哪里不好?请大夫瞧过没?”
丫头接过帕子,转身接过新的,重新递给徐篱山,“奴婢也不知道她哪里不好,昨儿夜里也没听她咳嗽,只是今早交班的时候见她一直低着头,有点蔫儿了。大夫应该是没看,这两日没人来院里,她也没出去过。”
徐篱山把帕子给她,“拿我的牌子去请大夫。”
丫头应声,转身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大夫背着药箱进了汍澜院,他本以为是六少爷哪里不好,没想到被领到丫头的院子,不由得一边进屋一边寻思,这六少爷待丫头也太上心了点,别是年轻气盛,动了情根吧?
猗猗也被大夫吓了一跳,连忙穿好衣裙,躲在帘后说:“我没事儿,您请回吧。”
“那怎么行?老夫若这么回去,怎么向六少爷交代?”大夫慢悠悠地落座,“你还是伸手出来,让老夫诊诊脉。”
猗猗无法,只得伸出手来,说:“有劳您了。”
大夫不语,闭着眼为她把了脉,嘶声说:“你这脉象也没哪里不对啊,是哪里不好?”
猗猗说:“……就是有些体力不济。”
大夫见她闪烁其词,笑道:“你这丫头,别是故意偷懒吧?”
猗猗忙说:“您别乱想,我不敢的!”
“你这丫头多半有鬼,还是把帘子掀开,让老夫观一眼气色,也好对症下药。”
大夫说罢就要掀帘,猗猗却先一步抓住帘子,说:“我……我其实是摔到脸了,有点红肿,不怎么严重的。我不敢去少爷跟前污眼睛,可又怕少爷嫌我蠢笨,所以才……”
“原来如此,难怪唇齿含糊不清。”大夫不疑有他,从药箱摸出一瓶药膏来,“这是祛瘀消肿的,药性温和,你先擦上两日……”
房门突然被踹开,大夫吓了一跳,手一抖,药罐子“啪嗒”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哎哟”一声,转头就骂:“哪个笨手笨脚的……六少爷?”
帘子后头的猗猗听见动静,吓得慌神,还没来得及告罪,就听徐篱山说:“躲在帘子后头,谁教你的规矩?滚出来。”
猗猗哪敢迟疑,慌忙从帘子后头出来,对着门口就是下跪磕头,“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奴婢——”
“别念经了。”徐篱山垂眼盯着她,“抬头。”
猗猗犹疑一瞬,徐篱山耐心告罄,“聋了?”
猗猗浑身一抖,终于抬头,旁边的大夫登时倒吸一口气,因为她那脸上那里是“有点红肿”,是肿成猪头了!巴掌大小的脸上印记明显,嘴角也开裂出血,分明是被人拿板子打的!
猗猗仰头望着徐篱山,不敢眨眼,眼中却止不住地生泪,又顶着那么张脸,看起来可怜得很。
徐篱山忍了怒气,说:“起来,让大夫看看。”
“是。”大夫连忙上前将猗猗扶起来,让她坐下,托着下巴看了片刻,然后从木箱里摸出一瓶更好的伤药给她涂上,“这个,早晚涂一次,晚点我让人送药膏来,你睡觉前先敷一刻钟,再上药。这几日记得少食辛辣,注意保暖,伤口不能受刺激。”
猗猗擤了鼻涕,起身福身,“多谢大夫。”
“应该的应该的。”大夫收拾药箱,转身对徐篱山说,“那老夫就先告退了。”
“这么冷的天,劳您跑一趟。”徐篱山侧身,“柳垂,送一送。”
大夫行礼,跟着柳垂离开院子。
到了门口,柳垂摸出银子塞到大夫手中,说:“猗猗的脸劳您费心,正是俏生生的年纪,千万别让她落了疤,剩下的就当少爷给您的诊金。”
大夫也不推辞,收了银子,说:“老夫一定尽心,小哥请六少爷放心。”
柳垂点头,侧身道:“您慢走。”
大夫回礼,背着药箱慢悠悠地走了。
屋子里,徐篱山仍站在门口,“谁打的?时间,地点,原因,经过,说清楚。”
猗猗吸溜鼻涕,试图遮掩。
“怎么?”徐篱山冷声道,“脑子也被打傻了,失忆了?”
猗猗摇头,忍着哭腔说:“前日少爷出了门,奴婢就去领汍澜院的月例,当时遇见了李姨娘院里的含烟。过了一会,李姨娘院子里的人就叫奴婢过去,含烟说奴婢心有不轨,意图迷惑少爷,飞上枝头,奴婢不认,李姨娘便让含烟掌奴婢的嘴,若不是管家恰巧到李姨娘院子里要账本,奴婢就被打死了。”
她膝行上前,摇头时甩落了脸上的泪珠,泣不成声,“奴婢对少爷绝对没有别的心思,奴婢只是想侍奉好您,奴婢真的没有,您相信奴婢……”
“所以是有人犯贱了。”徐篱山转身,“来人!”
小厮从门口跑进来,“少爷。”
“去,把含烟叫过来。”徐篱山说,“她若不来,就折了她的腿,拖过来。”
小厮惊道:“少爷,这……”
“少爷,少爷!”猗猗爬过去抱住徐篱山的腿,摇头央求道,“别去别去,为了奴婢,您犯不着。少爷肯为奴婢请大夫,愿意相信奴婢,奴婢便是死也值了,求您别去找李姨娘,若是闹大了,侯爷也要斥责您的!”
“我倒是奇了怪了。”徐篱山说,“这个院子,到底是谁做主?”
柳垂闻言朝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不敢再留,立马说:“小的现在便去!”
猗猗闻言也不敢再说话,在徐篱山腿边哭得直打嗝。
“你是我跟前的丫头,打你的脸就是打我的脸。”徐篱山温声说,“我的脸很值钱,可不能轻易叫人伤了。”
他突然抬脚,把台阶上的小碎石踢飞了,那院墙上的“鸟”惊动,不再躲在原地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