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辞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往屋内追去。
同时吹响了袖间的暗飞声。
女修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地舍弃了后面的人,笑意消失,牵着女孩的手微微加了点力度。
小草吃痛,温淮的声音愈发急了起来:“师尊!里面进不得!”
魔修又变出一柄剑,贯穿年轻修士的身体,血水溅在门上,泛着淡淡的寒凉。
“师尊!”
温淮喝道。
然而林长辞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内,任他如何呼喊也不回头。
女修气得把小草的手一丢,取出长鞭追了进去。
门内的黑暗有如实质,什么也看不见,林长辞将剑横于身前,点起火折子,照亮身前一小片地方,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方才的幻象做得十分逼真,然而两家院子隔得颇远,又有阴阵阻隔,温淮怎会如此快地赶来?
林长辞感觉不到林容澄的气息,神识也铺展不出去,猜测这里应当仍然处于幻境的范畴。
火折子照亮出来的地方有些奇怪,不是小草的家中,瓦当精美,陈设奢华,连柱子上的雕花都细致入微,处处透露着诡靡铺张。
这里似曾相识,他一定来过。
不知哪里吹来了阴风,柱子上的烛台“唰”地燃起幽幽磷火,虽然昏暗,却足以将整个空间照亮。
他抬头环顾,此处像是某个宫殿内室,地板与墙面皆以鎏金铺设,光可鉴人,两侧立柱高大恢弘,盘踞的蟒蛇雕像冲来人吐出蛇信。
博古架上摆的也多是珍奇玩物,甚至博古架本身便是灵石锻造而成,昂贵的犍闼婆香萦绕在林长辞周身,这间屋子不留余力地向外人展示着主人的尊贵。
缥缈的香味似近又远,林长辞看着蟒蛇红宝石镶嵌的眼睛,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缓缓浮现。
魔尊的居所,归海宫。
前世他曾到过这里,那时魔尊身死,修士纷纷前往清缴战利品。
传说玉镜台被魔尊珍藏于寝宫墙面上,日夜观望,希望得到飞升契机。然而某日,玉镜台映出了他的身后之事,未来发生之事与他追求的飞升南辕北辙,骇然震动,很快心衰力竭,死于南越修士手中。
不知这个说法有几成可信,但大破魔修后,各大宗门都派了长老前往魔尊寝宫争夺此镜,总有人想要借它飞升。
在所有人中,林长辞是第一位抵达归海宫的修士。可他踏入这里,映入眼帘的没什么玉镜,仅有一幅再寻常不过的挂画。
那幅画被宗门翻来覆去研究了很久,发现的确只是幅凡人名家所作的普通山水画。
有魔修说,魔尊看到玉镜台里的未来后便疯了,疯得极度严重,不能提玉字,不许在殿里放任何玉质摆件,就连宠姬的发饰也不可以嵌玉石,玉镜台早就被他毁掉了。
无人肯信他的说辞,修士们把魔宫掘地三尺,每一条密道都反复探查,依然没找到半片玉的影子。
许多人认为是神机宗捷足先登,碧虚长老用山水画换了玉镜台,想自己偷偷飞升。碧虚长老是何许人也?修真界皆知他为人清正,不计回报,怎会做出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但毕竟三人成虎,流言传来传去,完全变了味道。最后,神机宗内部竟也当真了。
如今再回到这里,似是一段斩不断的孽缘。
林长辞深吸一口气,迈上台阶。
堂壁正中,当初挂着山水画的地方,一面玉石做的镜子反射着幽暗光华。
它悬在半空中,如一轮小小的满月,柔润圆和,背面以金箔纹路为饰,刻绘诸天万法星象。星辰明灭,星辉浮动,凝成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镜身应和星辰的跃动,缓慢地轮转着,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正缓缓吐息。
轮转过来的玉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面前人模糊的倒影。
这就是玉镜台么?
林长辞一步一步走到它面前,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触镜面,指尖传来冰冷的温度。
前观一千年,后观一千年。
平一切憾事,破世间无常。
他的倒影好像笑了一下。
林长辞心中悚然一惊,发现自己手掌上已经止住血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血,淌成小小的血泊。
无形罡气从血泊里飘散开,撞在星辉上。
玉镜台骤然亮起,火焰从镜中出现,席卷了镜里的倒影,他的影子扭曲撕裂,在火焰里化为乌有。
而后的一刹那,火焰朝镜外的他扑来,林长辞后退一步,拂袖挥开。
火焰被拂回镜中,“咔”的一声,一道裂缝出现在玉镜台中间。
玉石本就易碎,裂缝迅速贯穿至镜台全身,星辉黯淡,星辰一颗颗灭了下去,最后彻底碎成两半,跌落在地。
玉镜台跌碎的同时,宫殿中的幽火也灭了。
林长辞眼前还未适应过来,耳边捕捉到一道劲风,鞭尾袭来,将他随风扬起的一缕发丝抽碎。
他迅速避开,拔剑便刺,鞭子的主人没有被他刺中,鞭身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
温淮的声音响起:“师尊,你有没有事!”
听到林长辞的哨声,担心师尊像上次那样遇见魔修自爆,他用最快速度抛下敌人赶了过来。路上破阵多花了一点时间,好在赶上了。
林长辞把火折子再度燃起,见温淮浑身干干净净,只有衣服上多了一点战斗过的痕迹,这才放心下来,道:“我无事,林容澄被她抓了。”
鞭子被各执一端,绷得紧紧的,女修欲抽,温淮的灵力随即顺着鞭子传过去。灵力又纯又利,与她体内魔气一冲,让她内伤不轻。
女修闷哼一声,登时遁入黑暗里。
林长辞四下环顾,发现自己仍站在王家院中,并未进门,而门内已经不再一片黑暗,能借月光看见其中陈设。
小草还站在原地,保持着被女魔修牵手的姿势,眼皮微颤,似要睁开。
这个孩子年龄尚小,灵识竟如此恐怖,构造出细节逼真的双层幻境,将整座小镇的人都涵盖进来。她小时候定然生活在魔尊的宫殿,见过玉镜台。
如此看来,她不是什么普通的魔修血脉,而是魔尊遗留在人间的女儿。
这可麻烦了,林长辞想,引导她炼成道心极难,也难怪鹤迟迟没有完成任务。
温淮上前就要遮住她的眼睛,他们现在还处于幻境之中,不能让小草此时醒来。缺少那名女魔修的引导,她控制不了这样庞大的幻境,届时此处会开始崩塌。
不知道被温淮抛下的魔修还有多久赶来,紧要之急是要找一个她认识且信任的人教她中止幻境,林长辞心念微动,对温淮道:“可有信纸?”
温淮不明所以,还是取出一张信纸给他。
林长辞吹了一口气,信纸变作仙鹤的模样,自行飞了起来。
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融化在月光里看不见了。
趁着魔修没有进入幻境,林长辞道:“我先寻别的办法……”
温淮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的力气颇大,伤口扯着有些疼。
他转头,见温淮目光如冰冷冽,又好似火般炙热,紧紧黏在他脸上。
“怎么?”
林长辞挣了挣,温淮却不放开,抿了抿唇,低声道:“师尊,我方才听那女人说,你径直去追别人,看也没看我一眼。”
原来是这事,林长辞缓和了语气:“我知道那是幻象。”
女魔修想用温淮的幻象引他进入两难境地,心中动摇,暴露出自身破绽。但他分得很清楚,叫魔修未能得逞,他相信温淮明白这个道理。
“也就是说,确有其事?”可温淮不依不饶,眼底幽暗,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师尊果然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
林长辞一听他这样说话便觉头痛,蹙眉道:“好端端的,又阴阳怪气做什么?容澄学艺未成,做师父的难免操心几分,当初你不也是如此过来的么?”
以前在山上时,温淮是弟子中最小的一个,性子闷,又在外门挨过一阵子欺负,入门后与同门交流甚少,一御剑就怕高,林长辞在他身上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如今他也长大了,林长辞见林容澄的性子和当年的他有些相似,自觉多看顾几分并无不妥。
温淮默了一瞬,林长辞趁此将手扯出来,伸手摸剑。
但温淮很快回过神,语带讥讽:“在山间同师尊生活了数年依然学艺未成?我看他是不知天高地厚,故意跑来此间惹师尊担忧。师尊如今对别人好生仁善,怎么对我偏不肯多花一丝一毫的心思?”
他一字一句都带着刺,林长辞拂袖,心头微怒:“温淮,你当真越活越回去了。是,重生之后,我没有回神机宗,也未报信,疏忽了你的修习课业,是为师之过。你若心有嫌隙,大可直接冲我来。”
“冲着师尊来?弟子怎么敢?”
温淮冷笑一声,将他拉住,却觉手上黏腻,翻过来一看,满手的血。
他微微一愣,立刻把林长辞的手抬起来,见他掌心横了一道剑气的破口,伤口一直淌血,把袖口染得通红,剑眉一皱,道:“受伤了?怎么不告诉我。”
他点了手臂上的穴道,随后翻出药膏,仔仔细细地给林长辞涂上。若有其他修士在此,定能认出这是药白骨活死人的千金膏。
药如其名,一小瓶就要花费一锭黄金,他却一点不吝啬,用了将近一半,还怕不够,又给林长辞的手掌缠了好几圈的纱布。
千金膏起效极快,林长辞任他摆弄了一会儿,伤口便已结痂,开始愈合。
包好后,温淮握着这只手静了片刻,再度开口时,语气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人间久别不成悲……师尊,你只管偏心小师弟,为何不看看我呢?”
他声音低下去,垂着眸子,乌发贴在两侧,先前咄咄逼人的姿态不见了,看着有几分可怜。
这一瞬,他好像重新变回了神机宗十年前的那位少年。
林长辞看得心里软了软,正欲回答,却见鹤从篱笆外翻了进来,手里正拿着他的那只信纸仙鹤:“公子,我来晚了。”
在他背后,一个眼熟的少年背着林容澄,有些畏惧地看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