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云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萩原研二的瞬息全宇宙 > 175、the sound of silence
    这些天总是下雨。察觉出自己行动受限,诸伏景光却对此毫无惊讶。他一早就感觉有什么像休眠火山一样积蓄着力量,将一种隐患掩藏在白日里看似平淡的交流中。早晚有这一天的,越是早的来临,它所蓄的利息就越便于偿还。

    他动了动。由于没有展现出任何惊恐或是愤怒,铁链碰撞的声音却只像什么别致些的饰品,在昏暗的车内闪着短命的微光。对于这位“绑匪”,诸伏景光拿不准自己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思来想去,只能拿很自然的态度问: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在开口前,降谷零感觉到自己口鼻边的空气似乎极速地稀薄了下去;呼吸困难,失去了力气。连带着神色也一同溶解在雨里。他怔怔地,仿佛在向这里不存在的第三个人下达命令:我奉立刻秘密处决萩原研二的命令而来。他没说自己是应了还是没应,将态度藏在夜幕里。

    为了扫除障碍,防止你阻碍我的行动,我把你带到这里来。

    这种话模棱两可地说出来,像是要把人一并灭口的态度。

    好啊。

    诸伏景光说。那就做你想做的吧。他睁着明亮的猫眼,真诚到令人心痛:我没有及时察觉出你的意图,这是第一处失职;没有阻拦你对我的劫持,这是第二处失职。我屡屡失误,到了现在的地步,已经再无回天之力,万策已尽。但是我总得对得起多年来老师长辈的教导,也决不能抛下同伴独活。在你对他动手前,就先解决掉我吧。

    降谷零听罢,感觉心像被一个即将溺水而死的野猫,伸着爪子,不管不顾地猛抓一下,死也不肯罢休。

    你不会的。

    诸伏景光收回手。他及时想明白其中关窍,深呼吸一下,平静心情,开始回忆教官教授过的劝导话语。然而无意间与后视镜里降谷零的双眼对上。这一眼像一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报复心理极强,给他的余生都带来不幸。乃至在多年后,跳跃过多个世界后,他依旧记得今晚,记得这个雨夜,记得这一眼里复杂而难懂的怨恨与哀痛。

    降谷零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他知道这种哀痛是全无意义的,也明白了当年乔尼乔斯达在与大总统谈判时,曾经那样对谈判的条件动心——瓦伦泰承诺,只要乔尼肯解除自己身上的回旋,他就会将平行世界的杰洛带给他。乔尼那样动心,那样想相信瓦伦泰,但即便瓦伦泰没有欺骗他,这样的结局却未必好得到哪里去,甚至更烂;因为这不是那个和你一起跨越北美大陆的同伴。

    就像现在。因为这不是那个在燃烧的废弃仓库前与你儿戏一样对峙的hiro,不是劝你立刻离开seele总部的hiro;悲伤会持续到永远,而泪水却总是新的……新世界的第一滴洪水像眼泪一样落了下来,死去的人将不会被新世界所接纳。他的位置会被其他人代替。再像也不是。

    不是我也要勉强。

    他说:hiro既然知道的话倒也方便了。我是下不去手没错。但是我早已受到关注,也为了你们违反过不少条例。这一次影响一定非常坏,如果要责罚的话,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雷霆手段。所以我准备提前带着你跑了。你可以不要反对我吗?降谷零抬起脸,哀伤又固执地问。他知道自己缺少镇压对方的勇气。

    这一次,诸伏景光没有办法对他点头。那样太残忍了。即便给予的是虚假的希望,也和慢性的毒药没什么差别。于是降谷零笑了起来。他多年以来,曾在自己全然不知的时候因seele而做了许久的坏人,又为了卧底而有意识地演了很久坏人。但头一回这样不称职。明明这坏人该是自己来当,手头自由的是自己,驾车的也是自己……但是诸伏景光的绝对的正直与宽容是最大的暴力。他的真心话足以迷惑别人。

    因为在最后的,自己最无害的请求里,诸伏景光一边说着做你想做的吧,但也明确地、没有答应他。就是这种拒绝夺走了降谷零最后一点装傻充愣的机会,再也不能躲在良心下的阴影里去强迫了。

    即便依旧是雨夜,他却将自己的前路看得一清二楚了。正是因为诸伏景光允许他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所以降谷零再也没有退路;只能走上最正确、最苛烈的那条路;他将不会履行seele的任何要求,然后作为一个叛徒被处死。说来好笑,他的老师加持良治似乎也是因此而死的。加持教课实在是太全心全意,毫无保留,连带着为自己爱的人牺牲一切也教了去。在这点上,他没有批判的立场。

    他只是有一点不甘心。决绝的分别就在自己面前,降谷零睁大眼睛,还想从诸伏景光的脸上找到一点能令自己感到宽慰的神情。找着找着,绝望地发现自己正在被原谅。然而就像在海底被埋了四百年的恶魔那样,降谷零心想:你这样平等地爱着世界上的所有人,包括我,包括你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我做什么不能使得爱变多,也不能令爱变少;那这爱与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

    他顿时感觉自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信仰的神明塑像前祈祷年复一年,奉上祭品,没有回应;走投无路,击碎佛像,发现里面空落落的,是个空心佛。

    他就此死心,后来上山也绕着这庙走。过了很多年,他终于心血来潮决定踏进去看看,发现有一只猫住在了空心佛里面。那猫真漂亮啊,毛色水滑,品相很好的布偶,也亲人,没看出什么病来。怎么会被遗弃呢。他不知道,猫也不知道,只舔舔毛,像佛一样地不回应他。

    人到了这个关头,没有别的什么可做的,只能祈祷。祈祷自己的同伴、在意的人可以逃出生天,祈祷爱自己的人可以走出悲伤,祈祷哈罗可以找到人家收养。祈祷下属不要因自己被连累,祈祷多年以来的事业最后会有好的结局。最重要的是:

    hiro,回去之后,请恨我吧。正是因为我知道你会为此心痛,所以才更要恨我……没有办法让你的余生来去自由,但至少轻松些。

    我的祷词结束了。

    车继续行驶,疑似要开去天涯海角,开到世界的尽头。诸伏景光在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听见降谷零那边发出一点金属碰撞的声响,冷着脸,一声不吭地踩了刹车,车尾甩出去,停在森林泥泞的土路上。四处都是青纱帐,杀人越货的好地方。诸伏景光觉得有什么顺着自己的脸颊流了下来,很冷。是雨落错了地方,或是说它落得太对了,替不能哭泣的人哭了。

    你走吧。降谷零把他推了下去,但是我也没有带钥匙,你就这么回去吧。

    他关上车窗。但是没过一会又重新摇下来,丢出一把伞。

    再见了。我衷心地,希望一切罪愆可以在这一次就结束,如果其他所有人都得到了拯救的话,那么也不是非要找一个我也能活下来的世界。这结局的确不够圆满,但也只是拼尽全力才走得到的。所以也不用特别特别的不甘……去度过一个幸福的人生吧。

    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诸伏景光走在这个雨夜里,手里攥紧雨伞,大脑一片空白,刚才的交谈竟然一句都想不起来。也许是出于人自身的保护机制,会将巨大的创伤忘记。

    他只想起来自己依旧身处荷兰的时候,艾达在山岭间遇见他,做出了预言。

    艾达说他:

    你只是不爱你爱的人。

    而与此同时有一个问题,不约而同的,在相背而行的两个人心中出现。教导他们卧底生存技巧的导师问:如果你在卧底期间碰到了自己的挚爱亲朋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得加钱。加钱,加时间,加漫长又短暂的彼此陪伴的生命里程,加泛黄的相片;加个人的喜好,加善恶的观念,加错失的遗憾。加看过的灯笼,加夏夜的群山。

    当天诸伏景光完全没有到岗,同事都觉得稀奇。或者猜测他忽然接到什么任务,或者工作出了岔子需要亲自去一趟。实则是降谷零为了留下最后的掩护,故意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为难他,比方说开车把人拉去很远的地方,远到人力走一天才回的来,压根来不及拦他赴必死的约。他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陡然出现爆裂而无声的变故之后,同事才看见诸伏景光落汤猫一样的回来,手上还带着手铐,当然不会为难人家。一是一看就是危险的任务,说不定差点回不来;二是毕竟自己也没那个资格去管人家。真正有资格的,人家的亲哥哥过去慰问了,说要不要放个假,休息一下。诸伏景光摇摇头,说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景光,你到底去哪里了?发生了什么?

    ……我毕业了。

    他抬起头,声音藏着自己也无法预料的颤抖。我们毕业了,他说。

    诸伏高明大约猜出了其中端倪。他慢慢地闭上眼。

    嗯。

    恭喜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