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在一个早上重新翻到了自己从锈湖归来后的密信。即便在记忆全部回笼,方块全部归于自身后,他依旧没有从中寻找到任何相关的信息。明明他已经可以确定这是自己亲手写下的,但无论如何都没法印证。哪怕他已经可以将自己的过去完整复述出来,没有任何一处缺漏。
据说人三岁以前不记事。但是这又不能是自己三岁前写的,有点过分了吧。
他拿出那张加密过的纸,上面的画符经过翻译是入职锈湖旅馆的信件。但是这张纸的确保存完好,却有些地方略微地皱。诸伏景光疑心这张纸被自己做了二次加密,于是找来打火机,在办公室内烘烤它。就在这真相即将大白之际,有人在外面敲门。
诸伏景光思考了一下,认为自己现在即便将密信烘烤,也未必有足够的时间阅读完,更不论还需要充足的时间将这里收拾干净,不妨先开门把人应付出去,再说其他。当然,由于此人来的时间过于巧合,他留有一点准备,提防门外来的究竟是谁。
是降谷零。但出于某种直觉,他并不松一口气。
seele总部听说降谷零于大西洋找到了圣人遗体(搞那么大动静没听说也该听说了),顿时喜上心头。一时间也原谅了他不打招呼四处乱跑,去杜王町搅混水的行为了。听到这种喜讯,他们先是表扬和嘉奖,然后就软磨硬泡地试图从他手中套走这具圣人遗体,用于自己的事业。
降谷零实在没有办法,推说自己工作艰难,忙的不可开交,铤而走险多快好省地提前了抓捕进度,去抓朗姆。
朗姆:?
开玩笑的。
这可能只占有一部分原因吧。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朗姆似乎察觉出自己背后的势力的复杂,他行动力强,放他在外活动时,总忧心会搞出大麻烦。于是降谷零稍作思考,在对seele的汇报中引导了他们的目光,将朗姆设定为了需要灭口的目标。然而事实证明,朗姆此人会搞出的大麻烦不止这点,他所制造的灾祸将在自己死后继续蔓延。
死前,他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透露出两点自己保藏多年的秘密。第一,他当年做过一件事:奉的并不是boss或者组织的意愿,而是出于另一个势力的需求。他们需要自己炮制充足的证据来逼一名医院的院长畏罪自戕。他曲起手指扣了扣身下的楼房,露出一个复杂到令人无法忽视的表情,就是这所医院。
第二,古坂利晃和他姐姐古坂安绫是自己命令贝尔摩德处理掉的。这一次倒是出于boss的意志。他不希望自己的秘密被发现。准确来说,是boss不希望那个多年前雇佣了自己为之效力的势力发现自己盗取,甚至模仿他们的研究。顺便一提,这消息的来源也是经由两头通的朗姆之手递出来的。
他话头一转,面上的不甘与恼恨忽然变成了有些残忍的微笑,带着冷冰冰的不详:事已至此,你既然半分旧情(降谷零:开什么玩笑要吐了什么旧情)都不认,那我作为你曾经的上司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我派贝尔摩德去收尾,一开始早想过她会被苏格兰追捕。能逃就逃,逃不掉也无所谓。只要她与苏格兰搭上线,她就已经完成了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全部使命。
……什么意思?
如果她逃掉了,上级必然下达命令来调查任务为何失败。贝尔摩德曾前去古坂安绫葬身的那个工厂,苏格兰想要追捕她,就不得不对此调查。这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然后……
朗姆比了个灭口的手势,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至于贝尔摩德真的被抓,她是个聪明到有些讨人厌的女人,你猜她知道自己有办法拉苏格兰下水时,会不会对此添油加醋?……真是可恶啊。我明明已经近乎算无遗策了,但是却还是失算了……
降谷零握紧了拳头,感觉身上的血液有些冷。在朗姆侃侃而谈期间,他需要很大力气才能控制自己的怒火。直到朗姆露出一个不甘的表情,他才极快地反应过来,是的,朗姆的确设置了危险的圈套,但被诸伏高明化解了。既然贝尔摩德逃脱的话会引来注意,那就尽管叫她被抓;但是被抓后,她不可以开口。于是诸伏高明卖了个人情给她,担保她拥有自由行动的权利。吃人家嘴短,贝尔摩德即使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做了人家弟弟的保护罩,也不能开口。聪明的两个人彼此敌视、防备,但是又不得不合作。
朗姆的气息变得不稳,大约是由于极快速的情绪变化导致的。他颤抖着,笑了起来:还好我和“他们”本就有联系。无所谓,大不了我亲自去说,把贝尔摩德本该提交的证言,再复述一遍……快回去吧。可怜见的,再不回去,你那失而复得的幼驯染,经过多重努力才见面的幼驯染,就又要失去啦。
他维持着这样的表情,任由子弹穿破了心脏。即便朗姆已经死去,然而他的恶意,依旧如同一个怪物般潜滋暗长了起来。至于朗姆为什么要在死前吐露出这样一番真相,却成了难以追究的秘密。既然他注定要被seele派在自己手下的卧底摁死在医院的天台上,那他为什么又要坦白自己左右横跳,在不同势力间作威作福又或者摇尾乞怜的事实呢?他不知道,未来也没有机会知道了。朗姆此人,从不软弱,从不后悔。只是他认为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和享有的快乐都成了一个笑话,成了泡影。一切的一切,只能追究到这两件事来。
他死去,眼睛还没有合上。天台上暗红色的航空指示灯在漆黑的夜幕中一闪一闪,仿佛食腐的乌鸦的眼睛。一旦确认了朗姆的死讯,就会立刻下来,啄食他的躯体。
seele还在问降谷零讨要圣人遗体。朗姆已死,不再有什么借口能横亘在面前。似乎察觉出自己的下属产生了不寻常的反骨,seele忍着怒意,在自己看来宽宏大量地给出了可供挑选的抉择。你不交出来圣人遗体也可以,seele说,世界上共有两具遗体。你可以不给我们这一具,代价是,毁掉另一具遗体。我们不能驱使它的话,也不可以让别的任何人以此来攻击我们。
在看到具体的目标后,降谷零终于感觉到自己被逼上绝路,两难相全。于是铤而走险,彻底地下了背叛的决心。
车上比较晃,某种意义上来说,稳定的引擎的轰鸣与外界的雨滴声是悦耳的白噪音。不晕车的人在车上睡觉会很香。当天诸伏景光梦回自己七八岁时的光景,梦见自己在家里写作业写的好好的,忽然有人拿指尖笃笃地叩他的窗户。那天是暑假,按理来说大部分的孩子都爱把作业堆在最后一天写,像他这样老老实实数着日子做的,非常少见。
他拉开窗户,看见与自己同岁的降谷零乐呵呵地挂在窗户上,说听见消息今天晚上有一群高中的男生女生要在山脚下放孔明灯。诸伏景光说我不会放。降谷零说没事本来也是,咱们岁数小不玩火,大半夜的跑出去看看,看看总没什么问题吧。
这下不得不光速写作业了。
山上当时全是树全是花全是草。植物像海波一般淹没这样两个小孩,轻轻松松。那晚宁静无风,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个美丽璀璨的晚上屏气凝神。时间悄然流逝,月出东方,硕大的玉轮高悬于顶。那一瞬间,他们的心中有一盏灯,一刻便胜过过去所有不重要的瞬间。所有的偏袒和遗憾都烟消云散。
然后孔明灯就此升了起来。诸伏景光看着降谷零向前迈了一步,注意到他笨拙迟缓的步态,仿佛他的存在以脚下起伏的土地为前提,海洋中的飞鱼借波涛的起伏而伸展身躯。山下传来少年少女的欢笑。当时他们年幼,并不是爱的专家;当然现在也不是。大约知道爱恨是怎么一回事,但就像人对太阳那样,知道是什么,但从不理解。
大约听见有人许愿说要和爱人在一起。这声音不死不休,随着晚风传上来。他们不解其意,但觉得永远是个好主意,并且约定未来上了高中也要在一起,高中毕业也要。然而转眼间天际诞生了紫与黄的奇异的混搭,仿佛有闪电撕裂天幕。大雨转眼间倾盆而下。
诸伏景光四处看看,发现就剩自己一个。也想起来他们十四岁时就断绝联系,所谓要一起上高中的约定胎死腹中。只是这雨声怎么这样大?仿佛天都盛满泪水……
他醒了。
白色的马自达在雨夜里穿梭,披风戴雨。他觉得头疼,刚抬起手感觉胳膊一重,原来是被牢牢地拷着。诸伏景光侧过头,看见开车的是降谷零。
意识到这个事实,出于某种直觉,他认为降谷零并不敢看自己。但是车灯似乎反射出明亮的光,一瞬间将车内照的亮堂堂……也只有这一瞬间。这一瞬间就为他带来了不幸。什么都远去了……声音,还有颜色,像一个真空。说不好过了多久,降谷零才敢于回望他。
这种不幸同时俘获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