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城。
破旧偏院。
濮阳殊是城主的孩子,却被所有人鄙弃、厌憎。盖因他生母出身卑贱,又因他出生时天降不详。更准确的来说,那都不止是不详,简直是灾殃。
他出生时,天赤如血,红月临天。有鬼鸟在枝头凄厉鸣叫,其母死于惊厥。在妖魔横行的世界里,这样的孩子,明显是……
城主濮阳潜得知此讯息,迅速赶到,杀尽了产房里的所有人,血溅屏风。他看着孩子,意欲把他掐死,然后扔到乱葬岗。
不料那一直紧闭着双眼的孩子居然睁开了眼,流出一滴眼泪。濮阳潜素以冷酷无情著名,却因这一滴泪迟疑了些许,说也怪,婴孩流泪的那一瞬,天边异象皆消,鬼鸟皆散,取而代之的一抹朝霞,正好在水天交接处,一缕霞光从云层中破出,照到婴孩的脸上。
心腹施子晋见濮阳潜有些迟疑,终是不忍,轻声道,“……这,也许是天,想要您留下这个孩子呢。”
于是他就被扔到了偏院。转瞬之间已是七年的光阴,在这些年里,濮阳殊在城主府受尽了欺凌,包括但不限于大哥濮阳昭、二哥濮阳宣以及府邸的杂役仆从。
濮阳殊自幼体弱多病,兼带有弱视和痫症,不通情感,不懂笑也不懂哭,是个木偶一般的孩子。不久之前,他更是被检查出天赋稀薄,由此,越来越被众人欺凌。
这一日,濮阳宣推他下水。冬日的荷花池冰寒刺骨,水面上还带着些许的枯枝,像是写意的水墨画,带着莫名萧索的气氛。濮阳殊一下水便呛到了,在水中挣扎着,他没有喊救命,因为他知道这样根本是无济于事。冰冷正在迅速的剥夺他的体力,他尽力挣扎——
“这样,他会死的吧,他毕竟也是您的弟弟,这样做——”
“不过是一个修行天资低劣的废物,又是不详的贱.种,父亲难道会因此责怪我么。而且,他不是始终那个表情么,没有感情的怪物……倒是明白告状没有用。哈哈。”
“我们还是先走吧,让别人看见,不太好。”
“唔。也到了吃饭的时间了,不知道小厨房会做些什么。”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濮阳殊却是再没有力气挣扎。
意识消失的那一刹那,濮阳殊感觉到心中生起微薄的暖意,他茫然的感受到这一点温暖,随即便昏迷了。他昏迷了,苏茗却是睁开了眼。濮阳殊这七年的记忆如流水一般在他的脑海里划过,他心中了然。
罪魁之祸首该归功于一本起点修真文,他只听过解说,解说抱怨反派死的实在太轻易,是剧情杀。
本文剧情大概如下,主角柯元嘉乃是沧月城中的城主公子,自幼性情温文,天资异禀,在此方世界堪称无往不利。他在幼时曾往天都城做客,正巧遇上了被众人欺凌的幼时反派,便制止欺凌给其一条披风,反派心中感谢他的援手。
后来,反派堕入魔道,意图毁天灭地。主角充分发挥口才,说服了反派。反派便主动赴死,最后还说,“这算是……还了当年的披风之情。”
嗯。嗯?然后主角就立地飞升了。
原来,此方世界天门早闭,修真者不能飞升。主角却是天界战神前来历劫,飞升时还顺便修复了登天的天门,由此天门重开。修真界从此奉他为救世真君。
这……真是烂尾的猝不及防,怪不得那个小说解说如此义愤填膺。再然后,苏茗就被渡劫天雷劈中了。
然后苏茗就发现自己穿到了这个反派刚出生的时候,他名义上及身体上的爹要摔死他。
他在现实中也是个孤儿,没有得到过父母的任何温情,但他却有一个师父,是师父抚养他长大,教授他剑法道术,教他走上修仙,不料自己引来雷劫,大概也许可能一定是已经死了……
如果师父知道,不知道该有多伤心,但师父自他上大学时就失踪了,他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希望师父能够节哀。
话说回来,按照原剧情,反派他爹是如何改变主意的呢?他只是简单听了解说,解说可么有说这么细的东西。
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人正用手掌掐着婴儿柔嫩脖颈,他都被掐出了眼泪,然后那人又放下了手掌,不再杀他……搞不懂。
再然后苏茗就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又要陷入模模糊糊的沉睡,这时他才发现,这世间上居然有比穿成反派更可悲的事情,那就是穿成反派的……第二人格?
苏茗从水池里出来的时候,体力已经消磨殆尽。他苍白着跪倒在地上,感觉全身都没有知觉了。他伸出冻僵的手呵了口气,白气显著,却没有丝毫的热度,他顺着自己的记忆一步步的挪到那偏僻的小院。
小院里没有人。
他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比较干燥的衣裳,把湿衣服换了下来。换衣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上的鞭痕,条条鼓胀。还有一些细碎的伤痕。像是被指甲掐的。
他穿上衣服,爬上床,把自己裹到被子里,这被子竟也是冷硬的,当真是,布衾多年冷似铁。他还很饿,胃里火烧火燎的。所以从今以后,他就是濮阳殊了?还要继续忍受这样的日子啊……
木门嘎吱一声响,是濮阳殊的奶娘进来了。她家境贫寒,丈夫无能,诞下一个孩子后,家中却已没有分文,为了温饱,她毅然决然的入府当了这个不详之子的奶娘,自己刚出生的小儿子却在不久后夭折,于是她一心以为是濮阳殊克死了她的小儿子。
整个天都城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位不详之子,濮阳潜意欲隐瞒,但,这种事情又岂是隐瞒的住呢。他出生的那一天,整座天都城的人都看到那赤红的天空。濮阳殊检测天赋时,那位从罗浮山来的道长更是给他批命为“命主天煞,■■■■。于天获罪,无所祷也。”
命格一出,天都城的城民都上书要判其绞刑,那位仙长却连道不可不可,问其缘由,他却只是仔细的看着濮阳殊的脸,脸上带着些许的疑惑,最终只说此子身带因果,不可轻杀。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奶娘秋娘进来的时候,眼中带着怨愤。苏茗知道,她大概是又与丈夫吵了架,具体缘由却不甚清楚,想必又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每每在丈夫那里受气,秋娘总是习惯发泄在濮阳殊的身上。最开始她只是用手去掐濮阳殊的腰,后来,见濮阳殊只是逆来顺受,别人也不管濮阳殊,便越发变本加厉。
库房本就克扣濮阳殊的月例,再经奶娘一盘削,却是盘削的干干净净。
秋娘一进来便看见了搭在凳子上的湿衣服,嫌恶的皱了皱眉,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丢出一个饭盒,随后就出去了。
饭盒里面的饭菜在她重重的一放下发出些许细碎的声音,碗碟碰撞。如果有汤,想必早就洒了。
他挪到桌子上,打开饭盒。饭盒里俨然一片狼藉,许多汤水都溅了出来,而饭菜早已没有温度。
苏茗惯来有些洁癖,看见这一幕,已然是倒尽了胃口,他终于还是放下了筷子。他想,这样的日子……
也许是他还不够饿吧,等自己饿够了,自然会习惯这种饭菜。
就像濮阳殊一样。
从今以后,他就是濮阳殊……了么。他感觉到胃微微有些绞痛,这也是原主的病症。突然,他却想到另一件事情,不是说原主是弱视么,他看着为何没有任何不妥?
这样的疑问在他的脑海中转瞬即逝。他又爬到床上去,为自己盖好了被子。
他的身体太弱了,甚至不能积聚起些许的灵力。还是先睡一觉吧。
*
濮阳殊有一个秘密,他知道,他的身体里有另一个自己,从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就陪伴在自己身边,沉睡在意识的最深处。
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个自己,他或许根本活不到现在。虽然他只出现过一次。
从床上醒来的濮阳殊感受着被子里稀薄的温暖,惊异了一瞬,失力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会死,因为不会有人来救他。随即,他又变成木偶一般的漠然,他看着微微模糊的世界,用手扶住了床沿,摸索着到达桌面,便看见冰冷饭菜,拿起筷子,把它们一口一口尽数吃了下去。
天都城总是阴雨连绵。有细弱的雨丝从窗户缝里灌进来,剥夺房间里仅剩的一点暖意。濮阳殊试图关紧窗户,那窗户却是怎么也关不紧。他还是回到了被子里,把自己蜷缩起来,这是最适宜的保留温度的方法。
睡觉、吃饭、被打。这就是濮阳殊朴实无华的生活。他甚至没有上学,都不识字,因为,没有人就此事禀告濮阳潜,濮阳潜几乎已经遗忘自己还有这样的一个孩子。
他裹了裹被子,漆黑如鸦羽的长发四散着,黑色的眼睛如同极清极亮的玻璃珠,里面却空无一物。
他的生母乃是讨好濮阳潜的人送来的一名舞姬,以美丽而出名,她有着生漆一般黑亮的顺滑长发与美丽的一双眼,但这个时候,她恐怕已经化作了一堆枯骨。
只留下这个害死她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依凭本能挣扎。
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她在想什么呢。
濮阳殊曾想过这个问题。
一无所获。
在他意识深处的苏茗却是做起了梦。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脚下是一堆蚌壳、海螺。有几只小鱼从他赤裸的脚上蹭过,带来些许的麻意。苏茗却嗅到一股血腥味。他极缓慢的抬头,看见一条……被锁链绑在冰霜巨柱上的龙,那锁链竟是直接穿过龙的身体。
那龙的身躯极大,大的像一座山,苏茗站在那里,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压迫感。
龙闭着眼睛,赤金色的血却还在顺着锁链流淌,顺海流飘荡,宛若金色鱼群,苏茗却只是怔怔的看着这一幕,许久平静无波的心境像是被掀起了一阵波澜。
这波澜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
“这个梦,已经重复了一千三百四十二遍。从前世到今生。”苏茗说。
前世,每次做到这个梦,醒来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他的觉往往都是白睡。他常常睡眠不足。
在苏茗的低气压中,这幻境轰然倒塌。
阴暗的房间内。苏茗,不,濮阳殊紧闭双眼。却有一个银色的印记在他的额头微微浮现,转瞬即逝。
意识到濮阳殊未死,他充其量是一个不请自来的房客……是第二天的事情。苏茗下床便看见那被吃的干干净净的碗碟,筷子上沾着些许的菜汤,想来不是老鼠吃的。
排除一切错误答案,最不可思议的那个答案就是正确的。所以,他好不容易获得自由,拿的却是一体双魂的剧本?真有你的。
他本来以为濮阳殊会死在这里,从此由他这个第二人格翻身农奴把歌唱呢。
先不论濮阳殊如何,当务之急是调理好自己的身体,否则,连灵力的负荷都承受不了。
自己的这具身体这么弱,少不得需要药草调理,可他如今只是一个孩子,还很不受宠,哪里有钱来做这种事情。
事情陷入僵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来之则安之吧。苏茗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用这样的说辞来安慰自己。
“你,你……”
一道声音却在识海内响起。
这是什么情况啊?
“你不要害怕。我不是什么坏人,也不会对你做什么。”
苏茗知道说话的人只会是濮阳殊,也只能做出如此苍白的安慰。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在我的身边。”濮阳殊如今正处于一个很玄奇的状态,他分明没有身体的操控权,却能借苏茗的眼睛看到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这么清晰,清晰的让人无所适从。
“我知道,你是我的哥哥,你一直在我的身边。”濮阳殊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