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个问句,宋子扬用的却是肯定语气。
两人认识到现在也有六七年的交情了,任明尧上大学后的事他没有不知道的。大学之前也听过不少,说起喜欢的人——还是“初恋”这么明确的对象,连排除法都不用做。
起初是某次宿舍里兄弟聚餐喝酒,把酒桌上的挨个拉出来调侃。轮到任明尧时大家都纳闷,这人硬件软件没有哪样是拿不出手的,怎么大学四年都快过完了,愣是没谈成过一回恋爱。
那天把他灌迷糊了才吐实话,原来是心里装着个人。
当时吐不多,只知道他还没来得及告白就把人给吓跑了,没成。后来机缘巧合见着他高中同学,聚一桌又喝大了,才从别人那儿吃到一嘴陈年旧瓜。
说是任明尧那个初恋对象,从小家里条件不好,人长得却标致,高三得了个小富婆的青睐,学都没上完就跟着富婆享福去了。
宋子扬嘴上说人各有志,不评价,但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瞧不上的。再说他兄弟这条件又不差,为那么个没眼界的小白脸念念不忘,真不值当。
任明尧崭露头角是在大三,之后一步一步往上走得很稳。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圈子,更不愁没感情可谈。尤其去跟组的时候,一开始只看外表常被误会成新晋小生,再一问居然是能影响台词分量的编剧,别提多吃香了。一帮人上赶着来贴他那张冷脸。
剧组住个酒店,半夜有人送上门的情形都碰到过多少次,可从没见他开过门,给过谁好脸色。
就因为这个初恋还搁在心里。
“就见这么一面,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还已为人父。”宋子扬道,“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见着孩子了?”
他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任明尧会应:“见了,长得很像他。”
“……”
那是真有家了。
宋子扬叹了口气。要不怎么说是生活呢,大家都活得很现实。
“能遇上也难得……算是个好事儿吧?你想呢,起码亲眼见过了,就不用再惦记了。”他真心实意道,“听哥一句劝,以后这念想该断就断,人家都翻篇儿了你还惦记什么呢?”
以前提起这事他不是没劝过,任明尧都是表面敷衍几句听完就扔,压根不往心里去。固执得要命。
今天当头一棒,都不用他再多费口舌,也肯定能往心里去了。去得死死的。
小助理安排的“体验生活”算是没白来。
“不说这个了。”
看他被打击得不想吱声,宋子扬主动岔开话题,“下周体检,小鱼托我提醒你。你记得去啊,实在记不住就跟助理说一声,让她提醒你。”
“知道。”任明尧说。
茂华是座二线城市,面积不大,常住人口只几百万,好大学也只有一座211,不算出名。年轻人留下的大多都是本地人,生活节奏不紧不慢,图个安逸。
任明尧大学毕业后回到这座城市,买了房子定居。市中心的三室一厅,去年刚交房。
回到家时阿姨恰好打扫完房间,客厅里留着淡淡的清洁剂香味,闻起来很凉。他说了声辛苦,送她出门,才从客厅的茶几底下摸出烟,含在嘴里点着了一根,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子去阳台。
他不喜欢做家务。一百八十平的房子,除了卧室和书房,其他地方几乎都不怎么用到,更别提出差不在家的时间。每周请阿姨来打扫一遍就够了。
阳台也被打扫过,乘凉的藤椅和小方桌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他拿了只烟灰缸坐下,从十九楼看下去,整座城市和沙盘玩具没什么两样。随便指指哪栋大楼哪条街,他都能叫得上名字。
初一到高三,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六年。
过去他和程识常在周末约着一起去逛书店。程识家里条件确实不好,除了义务教育的课本,老师偶尔布置买教辅资料,就拉着他去二手书店碰运气。
那几年走遍了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就为陪一个人买本被翻得卷边的《课堂完全解读》《考试必背学案》。偶尔运气好,有个十块八块的余钱,就再精挑细选地买一本过期漫画。
一根烟很快就燃尽了。任明尧把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回头看了眼客厅,没有起身再去拿下一根,靠进藤椅里,感到深深的疲惫。
他没有驾照,被助理扔在商场门口时,确实抱着些好好观察人间生活的想法。
可来来往往的人影从眼前晃过去,他很快就觉得累了。身临其境对他没什么用,他站在那儿人是麻的,宁愿回家再拉十部家长里短的电影。
走出商场,他就看见了那张脸。
被大雨困住,那张脸上的表情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他很熟悉那样的表情,甚至在看到的一瞬间,脑海中条件反射般响起少年无助又依恋的嗓音。
怎么办啊班长……
帮帮我吧,班长。
程识曾那样留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像他的影子。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每天都见面。他能感觉到程识离不开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会一直那样好下去。以后去哪儿都得一起,一起上完了初中一起上高中,一起上完了高中再一起读大学。
可能他真的在感情线上没半点天分,所以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程识能连声招呼都不打的,抬抬腿就走了。
八年。结了婚,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八年太久了,久到连他自己都时常不敢相信,怎么心里还在惦念着。时常觉得自己只是懒得跟什么人谈感情,才拿程识当个幌子。
八年。他一点都没变,连有了孩子都还是那副模样,换身校服混进高中也不会被察觉出来。
他今年才过二十四岁,孩子看起来两岁大小。往前推,应该是刚结婚就有了孩子,那么是有一个大学里就交往的女朋友。感情非常好,才会一毕业就结婚。
他或许生活条件不算富裕,但还年轻,家庭稳定,事业就不愁发展,比所谓的“被小富婆包养”好很多。
他独自拥有了一帆风顺的人生。
工作消息涌入手机,不停地在桌面上震动。任明尧拿起潦草地翻了翻,退出时误触了许久不用的电话簿,跳入视野的第一个号码就是程识的旧手机。
这么多年过去,大家有事都用微信联系,很少有人再发短信打电话。他没有换过手机号,电话薄也没有更新过,于是程识的名字一直都被置顶在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现在再看见,只觉得自己可笑。
他删掉了程识的电话号码,几乎没怎么犹豫。从前多少个夜里都下不去手,如今真的点下“确认删除”,才发现是这么简单的事。
都说人海漫漫,他第一次如此切身体会。
原来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仅仅隔着二十几公里的距离,就错开了八年。
**
程识靠在咖啡店的卡座上,心情有点麻木。
他等着程晓君把椰奶喝完,拿起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牵着手走出了店门。
雨依旧没有停。好在出租车来得还算快,他实在迫切地想离开那家咖啡店,今后也绝对不想再去第二次。
直到出租车停在家楼下,口腔里都是那股挥之不去的苦味。
回家之前先去了趟诊所买药膏。回家之后给程晓君洗漱,给红屁屁涂上药膏再换上新的纸尿裤,一番折腾下来,小孩子也困了,不用哄就自顾自地睡着。
程识才得空,靠着床坐在地板上愣了一阵,忽地双手抱头,粗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双颊热腾腾地烧起来。
实在太难堪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本命年的威力?才三月份,他就好像已经把整年的力气都透支得干干净净。
他刻意地不去想任何跟任明尧有关的事,只专注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这么催眠自己的。别去想。
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呢。
其实咖啡一点都不苦。程识想。
怪他自己。
他总是无法以从容的姿态出现在任明尧面前,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原本还能算是平平无奇的碰巧重逢,因为程晓君突兀的举动,变成了尴尬的灾难现场。可他无法怪罪什么,只能无声地崩溃一阵,然后让自己振作起来,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帮这孩子改掉乱吐口水的坏习惯。
单人床上,程晓君睡得不太安稳,胳膊腿时不时地扑腾,翻几下就悬在床沿上摇摇欲坠。
程识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只能凭感觉拍抚他,“小君乖……睡吧,小君乖。”
忽然换了个地方生活,大人都得适应一阵子的,何况是敏感的小孩子。他张着嘴睡觉,看起来呆呆的,小脸还算红润,只是皮肤粗糙,留着些冬天里轻微皲裂后的痕迹,显然没有被好好照顾。
他的母亲难产去世,父亲又离家多年下落不明,出生后只得留在爷爷奶奶家里。
一想到这孩子也会被陈勇养大,程识宁愿把他接过来跟自己住。
毕竟走得急。程识知道,家里那群所谓的长辈其实巴不得把这只烫手山芋推出去。表面上说把他带走给一口饭吃,养活了就行,背过身去就会骂这孩子没良心的白眼狼,一个两个的都是养了也白养……
想那些干什么?
无所谓他们怎么讲。
程识缓了一会儿,拆下绑头发的皮筋,快速地去冲了个澡,趁程晓君还没醒,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的行李箱带回来到现在,都还没有机会打开整理。里面基本都是他带去老家的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唯一从老家里带回来的,是一只装曲奇饼干的铁皮圆盒。
这是初中时有一年家里置办的年货,曲奇饼干他一块没尝,才得到了这只铁盒。当时年纪小,能够拥有自己的秘密是很珍贵的事情。他把自己心里觉得很重要的东西都装在里面,当宝贝藏起来。后来离开家时却一样都没带。
饼干盒上的漆掉得斑斑驳驳。他早已经忘了里面都装着什么,无论装着什么也都不重要了,可这次不知为何,还是鬼使神差地收进了行李箱里。
他没有打开饼干盒怀旧的念头,从箱子里拿出来就直接放进了衣柜。加速收拾完行李,打开电脑查看工作消息。
程识的工作有点特殊,不用朝九晚五,算是自由职业。他在海外漫画网站上连载原创作品,已经有四五年了。一直是上一部漫画刚画完,下一部就无缝开新,每周一次更新稳定,数年来雷打不动,经常被粉丝叫劳模。
家里有事画画不方便,他已经尽力地赶了稿,这周的更新还是难免要推迟两天。虽然已经提前请过假,编辑还是催了他好几遍。
数年过去,他在网站里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画师,不寻常的断更惹得好几万粉丝一起挂心。他回复了编辑,打算今晚通个宵,无论如何把明天的更新完成再说。
剩下的消息就来自网友和粉丝私信了。他基本不会回复粉丝的私信,甚至不会点开看。一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二来因为工作性质,经常收到一些骚扰消息,更是眼不见为净。
处理完工作相关,程识退出漫画网站的app,抽空看一眼微信。
他的微信好友恰好也是在这时发来消息。
【潼关关:老婆在嘛?什么时候上线鸭,想和老婆贴贴~】
【潼关关:呜呜呜老婆饿饿,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