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巨星不倾城21
“你……怎么了?”薛玫迟疑问, 心里暗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可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
“……没事。”沈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迅速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演技爆发得最厉害的时候, 大概就是现在。
“我只是……之前没听说过这些, 他没有说过。”
薛玫笑道:“那家伙大概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
“暗戳戳喜欢你那么久, 为了接近你处心积虑, 多半想着把它当成甜蜜的回忆,等几十年后再当成惊喜告诉你。”
薛玫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道:“我就是看不惯他, 提前告诉你,这样他几十年后的惊喜就没有了。”
她玩笑般地说:“真可惜啊, 没办法看到他知道后气急败坏的样子。”
惊喜……
沈倾大脑昏沉,嘴里发苦。
原来这叫惊喜?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记得他是因为腿伤住院,原来医院还能给人造假吗?”心里疯狂叫嚣着, 他想知道,想知道有关于谢拂所做的一切。
“造假?你可别冤枉我们医院,我们医院没有这项服务, 你说这我也奇怪呢,那家伙前脚知道你在这里, 后脚就断了腿住了进去,我也没想通,大概是巧合, 总不能是那人故意的, 自己断腿, 他疯了?”薛玫的印象里, 谢拂可不是这么疯的一个人。
沈倾心里也不知道是喜是悲,一时间,他竟然分不清,自己更希望是哪样。
可无论如何,那人一早就知道他是沈倾,并且故意接近这件事却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的余地。
沈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薛玫话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片场里离开的,等他回过神时,便发现自己已经在酒店的房间里,穿着那身忘记换掉的戏服,脸上的妆容却已经脱了不少,能看出他苍白的脸色。
小邓匆匆赶来,“哥,沈哥,你怎么中途走了?下午还有你的戏份啊。”
“抱歉,帮我跟导演请个假,下午大概拍不了了。”沈倾知道自己的状态,能够维持镇定已经是极限,想要在这样的基础上继续拍摄不可能,继续拍摄出来的效果也不会好。
他是人,不是机器。
小邓见他脸色有些糟糕,也不敢耽误,忙打电话跟导演说了一声。
完了他小心安慰道:“没事的沈哥,男主角刚来,导演说了他可以先拍男主角之前缺失的戏份。”
“嗯,谢谢……”
沈倾撑着盥洗台,打开水龙头,胡乱将冷水拍在脸上,花了妆,却也醒了神。
“小邓,还有件事可能需要麻烦你。”
*
“……我寻思着他要是知道应该会高兴,但看他的反应好像不太对……”
薛玫也正心虚呢,本来是想帮朋友巩固一下感情,然而好像适得其反,弄得她不得不打电话提前跟谢拂报备,否则这家伙肯定会记仇。
谢拂静静听着,没有插话,最后才道:“我知道了。”
礼貌挂断,谢拂的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
013关心道:“宿主,沈倾为什么不高兴啊?是因为您骗了他吗?”
谢拂淡淡应了一声,“嗯。”
岂止是欺骗,何止是欺骗。
在那人心里,自己甚至是从一开始就对他心怀不轨。
“那您不再去解释吗?”013不明白,为什么宿主之前会为了买水军的事亲自解释,现在却不动如山。
“他不会听的。”谢拂站在窗前,望着沈倾所在城市的方向。
“先让他冷静一下吧。”
“那您就什么也不做吗?”013有些担心问。
当然不是。
谢拂还是做了点什么,然而他做的这些,却更令013瞪大了眼睛。
013眼睁睁看着,谢拂将自己怎么去的医院,怎么断腿,怎么设计接近沈倾,怎么腿好了也在医院不回去……这些能拿到的所有证据,以匿名粉丝的名义,打包发送给了沈倾。
013简直要尖叫了,“宿主你到底在干什么?!”
“替他节省点时间。”谢拂望着屏幕,幽幽叹道,“其实我可以亲口告诉他的,可他没有问我,而且……”
主动告诉,不太符合他的人设。
另一边,沈倾看着邮箱里新收到的邮件,这回并没有犹豫,打开看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他重新打电话给小邓,“第二件事不用查了,嗯,就这样。”
挂断后,他双手交叠撑着额头,满是疲惫。
他没探寻这封邮件是谁发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里面的内容。
回想起薛玫说过的话,沈倾不由轻笑。
疯了?
可不就是疯了吗。
他觉得不止是谢拂,连他自己也快要疯了。
谢拂……
谢拂……
小邓的效率还是很快的,减少了任务内容,他的速度就更快了,第三天就把沈倾想知道的东西送了过来。
“这些都是‘浮尘’这个账号在网上曾经说过的话,转评赞,以及一些其他行为。”
小邓说完挠挠头,不解询问:“沈哥,你找这个做什么?是这个人有什么不对吗?”他想到上次沈哥也是问的他,怀疑其中有什么关联。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了解。”沈倾敷衍道。
小邓只好不再追问,只是看了看沈倾试探道:“沈哥,谢哥回去这些天,你们是不是没联系过?”
他怀疑沈倾心情不好就是因为谢拂。
闻言,沈倾原本还在认真翻看文件的动作不由顿住,再次听见这个人,他不由心绪复杂,脑海中出现谢拂的模样,有他初见时的惊艳,再见时的惊吓,还有后来的一幕幕……
他喉中梗塞,半晌,才故作平静地说了一句:“……他在忙。”
不知道回什么时,就说在忙。
小邓理解地点点头,心道懂了,肯定闹矛盾了。
他私下里给周唯打电话,后者一听是这种情侣吵架的事,忍不住有些头疼,问他他能怎么办?自己又不是情感专家或者情感调解员。
“早知道就不该让他俩搅和在一块儿,身体上的伤治愈了,心里的伤却开始了。”
小邓无语,心说关键当初人家搅和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没见你阻止啊,还感谢对方帮助沈哥来着,出了事儿马后炮,是不是有点过河拆桥的嫌疑?
两个臭皮匠还真不是诸葛亮,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办法,只好努力让沈倾心情好点,说不定心情好了,其他烦心事也就淡了。
“《倾城》的导演请我拍第二部?”沈倾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难免惊讶。
“是啊,还问沈哥有没有档期,周哥没有拒绝,他更倾向于接下这部剧。”小邓脸上也有喜色,显然是在为他高兴。
一开始的惊讶过后,沈倾又觉得这件事也不是那么让人惊讶了。
《倾城》第一部拍得很好,拍第二部这种事在圈内也常见,邀请原班人马也是基操。
他虽然有伤,但化妆能遮掩,且他复出再拍《倾城》也是噱头。
而他也需要借这部剧证明那场火灾并没有影响到他的颜值和演技,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但……
“我拒绝。”沈倾思考过后道。
“为什么?”小邓不解,脸上笑容都没了,满满的惊讶。
“不为什么。”沈倾垂眸道。
小邓垂头丧气,还以为能让沈倾高兴,结果……
“那我去找周哥,让他帮忙回绝。”
“等等。”沈倾叫住他,“我有点事想找岑导,拒绝的事我亲自来,你们帮我约见他。”
小邓挠挠头,不明白沈倾都打算拒绝了,还会有什么事要找岑导,却还是听话地应下。
*
谢拂一直关注着沈倾的动作,却发现他除了调查了“浮尘”后,其他什么也没做。
既没有飞过来质问,也没有自我颓废,他比他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也比他想象的要坚韧。
提起沈倾时,他的眼里带着赞赏,如果是下属,那沈倾一定是很受上司重用的那种。
013无力吐槽,“宿主,这是你对象,不是下属。”
“是啊。”谢拂面上的赞赏消失。
做下属会被重用,可要是对象……那一定是最不好糊弄的那种。
这次要哄好恐怕有点难度。
可即便如此,谢拂也没有主动去找沈倾。
他在等,说好的回家等人,那就要一直等着,哪怕对方极有可能不再回来。
谢拂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始终眷顾着他,沈倾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独自回家,不再过来,反而在戏份杀青后并没有耽误,而是直接坐飞机回来,回了谢家。
看着楼下提着行李箱,一脸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的沈倾,谢拂指尖微微一颤,修长的手指尖夹着的那一根香烟上的火光被抖落,擦过谢拂的皮肤,悄然落下,只余一抹灼然,微微刺痛了肌肤。
他站在窗前,低头俯瞰,“回来了?”
沈倾抬头望去,对上他深邃如深渊的目光,有一瞬出神。
不知道时什么都不会想,知道后,却发现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在自己眼里都仿佛暗含深意,从前被隐瞒欺骗的那些,似乎都有迹可循。
他微微抿唇,百般情绪纷杂交错,紊乱片刻后,终于被他竭力压下,想说的那些话也被吞进了肚子里,最终,一个也没放出来。
他微微仰头,望着楼上的谢拂,浅笑一声,平静道:“嗯,回来了。”
*
013已经不敢说话发表意见了,这情况……明显不对啊!
沈倾是回来了,可他既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也没有毅然决然地离开,甚至连一点怒气都看不见。
虽然013对于这种事没经验,可这明显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时间越长,之后的暴风雨就会会越强烈。
它没敢看宿主的神态,因为那比沈倾更深沉,它躲在精神空间里瑟瑟发抖,甚至不敢发出声音引来宿主的注意力。
事实上,谢拂也根本没心思去关注它。
此时此刻,他的视线、心神、注意力都集中在沈倾身上。
大脑正在针对沈倾的言行做出各种分析,可有那么一刻,谢拂根本不想去分析,不想算计,只想凭借本能来跟沈倾演完这场对手戏。
佣人们都在各司其职,很少在主人面前露面,家里其他人也都工作的工作,逛街的逛街,此时别墅里只有他们。
沈倾一步一步,拾阶而上,慢慢上楼,终于,在谢拂所在的二楼停下,行李箱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拂不知何时已经从房间里出来,走到楼梯口,一只手拉着行李箱的拉杆,另一只手拉着沈倾。
“累了吗?回房间休息。”
沈倾没有拒绝,顺从地被他牵着走。
早在他出发去剧组前,他便已经从客房搬入了谢拂的房间,现在去那里也是应该。
“怎么不告诉我?也不叫我去接你?”既然沈倾不说,那谢拂也愿意配合他,因为他也很想知道,沈倾想做什么。
“不用麻烦,又不是小孩子,我可以自己回来。”沈倾道。
谢拂品了品,觉得这话里的自尊感颇浓。
“可你这样,岂不是让我少了展现男友力的机会?”谢拂笑容中有些无奈和失落,“小七,这会让我觉得自己有些没用。”
就他这样还没用吗?
是为了独占他,而买水军黑他没用,还是为了接近他,狠心自己断腿,又处心积虑,徐徐图之没用?
如果这都算没用,那沈倾也想象不出,有用该是什么样了。
“为什么不是我向你展现男友力?”沈倾抬眼看着他,语气平静问,“是觉得我就该依赖你,离开了你,我就是个废物吗?”
好心却被怼,谢拂没有生气,他伸手探了探沈倾额头,“太累了吗?”
“累了就好好休息,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沈倾微微低头,半晌,嗓音低沉且沙哑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心情不好,没控制住。”
谢拂伸手理了理他微微湿润的额发,将人揽入怀中,二人均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嗅着对方身上的气息。
“没关系。”谢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看见自己那双过分清明,毫无情感的眼睛,他微微阖眼,将头靠在沈倾肩上。
“帮你抒发心里的不愉快,也是作为男朋友的义务。”
沈倾深深吸了一口气。
哪怕三番四次告诉自己,这人的话不能信,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哪怕心里对此心知肚明,他也依然会为这份温柔沦陷。
他彻底见识到了谢拂的可怕之处。
最厉害的欺骗,不是隐瞒得对方毫无所觉,欺骗一辈子。
而是对方明明知道这是假的,也甘之如饴。
毫无疑问,谢拂做到了。
“我有些累了,想休息,有什么话,等我醒来再说好吗?”沈倾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疲惫。
这不是装出来的,是他从回来后,在跟谢拂的短暂交锋中产生的疲惫。
本职就是演员的他,竟然会有厌恶演戏的这一天,说来未免有些可笑。
谢拂适时松开他,温声道:“好,你睡吧,我守着你。”
闻言,沈倾抬眸看了他一眼,半晌,却是没拒绝。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身体对谢拂产生的本能信任令人难以抵抗,在他还没能胡思乱想时,疲倦的身体已经渐渐陷入沉睡休眠。
谢拂坐在窗前,阳光透过米色的窗帘照进来,不刺眼,也不昏沉,用来看书正好。
谢拂闲事最常做的事是写字,可写字会发出声音,便只好换了一样。
他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一看床上的沈倾,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与沈倾同床共枕的画面。
他不认为这是因为身体本能的驱使,毕竟在不知道多久之前,他就抛弃了感情和欲//望,其中的欲//望自然也包括情//欲。
身体没有问题,但是大脑神经却不会产生那样的冲动。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会回想与沈倾睡觉的画面?
思来想去,谢拂也只找到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的原因。
因为记忆里的沈倾睡觉时的模样,与眼前有些不一样。
记忆里的他是笑着的。
眼前的他即便深度睡眠也在皱着眉。
*
沈倾这一睡就是一下午,等他醒来时,天色都暗了下来。
头昏眼花的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又是什么时候。
他本能地从床上坐起身,这才注意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大脑逐渐清醒,意识慢慢回笼。
他想起身下床,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身后传来谢拂带了几分慵懒的声音,“我已经让人做了晚饭,等会儿下去就能吃,现在再陪我躺一会儿吧。”
“小七。”
每次谢拂喊这个称呼,沈倾总不会拒绝,可此时他却有一股想要拒绝的冲动。
然而当话到了嘴边,却始终没能说出去。
“嗯……”
谢拂抱着他躺下,不知想到什么,贴在沈倾后背的手有想要往里面试探的趋势。
沈倾一把将它抓住,声音微沉,“你想做什么?”
谢拂睡不下去了,睁开眼对上沈倾不太平静的视线。
“想看看你后背的伤。”
“最近有没有好好涂药?”
他假装没意识到沈倾的反应有些大,语气依旧温柔,神色关怀,“不知道你的药还够不够用,我又问医生要了两盒。”
“……够了。”沈倾沉默半晌,这才重新躺下,只是这回他却让自己面对着谢拂,将满是疤痕的后背对着床边。
昏暗的房间内异常安静,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响在人耳边,谢拂在床上摸索片刻,终于找到沈倾的手,将它握住。
“谢拂。”
“嗯?”
“前不久,《倾城》的导演邀请我拍第二部,你觉得怎么样?”沈倾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随便一问。
谢拂却感觉到他的手指有一瞬间的僵硬。
“我感觉……不怎么样。”谢拂沉吟道。
沈倾睁开眼,看向谢拂,虽然看不大清,但那双眼睛已经有亮光。
“为什么?”
“《倾城》的故事已经足够完善,要是拍第二部,那一定脱离第一部的框架,拍到最后会发现,那就是一部跟《倾城》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影片,只是蹭第一部的热度而已。”
“如果是另一个故事,那跟你的角色倾城无关,你没必要去。”
“如果是你仍然演倾城,那更惨,除了消耗你的形象和名气,影响《倾城》的热度口碑,将倾城拉下神坛外,没有任何作用。”
谢拂的声音不疾不徐,内容分析得当,可沈倾却越发沉默,直到他说完,沈倾都没再开口。
半晌后,才听见沈倾一道略带些许沉重的呼吸声,沙哑的声音低沉而微弱。
“谢拂。”
“你到底是不想我的形象被消耗而反对,还是因为不想倾城被毁而反对?”
谢拂轻轻揉按沈倾手指的动作一顿,黑暗中,他看不清沈倾的表情,却大致能猜到此时的他是什么样。
他松开手,转而搂住他的腰,“你是我男朋友。”
“倾城算是我的谁?”
沈倾笑了一声,淡淡应了一声,“嗯。”
似是信了。
*
晚饭都是很清淡的食物,沈倾的伤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吃重口,可他知道,谢拂是喜欢吃的。
“下次不用完全照顾我的口味,又吃不完。”
“不是照顾你的口味,我只是想跟你吃一样的食物。”谢拂却道。
“想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味道,什么感觉。”
“同甘共苦?”沈倾忽然冒出这么一个词。
谢拂闻言忽而一笑,“似乎可以这么说。”
物理意义上的同甘共苦。
沈倾微微垂眸,“其实不用的。”
“哪有人能真正做到同甘共苦呢?”
“我演过许多角色,为了更契合那些角色,我以各种方式了解他们,探究他们,做他们会做的事,走他们走过的路,可即便如此,我也是我,他们还是他们。”
他抬头看了谢拂一眼,“我在戏里可以是很多人,可在戏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并不讨喜的人。”
闻言,谢拂挑眉道:“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嗯?”
“那就是在怀疑我的眼光?”
谢拂夹了一只白灼虾放进沈倾碗里,轻笑一声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戏里的人可不爱吃这个。”
沈倾一时心绪难平,直到虾肉进了嘴里,肚子里,他才堪堪咽下想说的话。
他们还没吃完,谢家其他人便回来了。
谢大哥和大嫂晚上在外面约会,已经吃过了,谢父谢母今晚参加了一场晚宴,回来也只想休息。
“小沈来了?这孩子怎么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谢母招呼道。
沈倾不好意思道:“是我不好,什么也没带就来了叔叔阿姨家,你们不嫌弃我就很好了。”
他的笑容礼貌又客气,不,应该说他们。
沈倾心里忽然有些疑惑,自己之前到底为什么会无视谢家其他人的礼貌疏离,而直接下意识将谢家当成自己家的?
谢拂对他的影响原来已经这么大了吗?
谢拂敲了敲他的手背,眼神示意他专注吃饭,沈倾才反应过来其他人已经回房休息了。
“我吃饱了。”
谢拂也放下碗筷,他本身也没什么食欲,肚子不饿,身体健康不会受到影响就行。
两人下午刚睡过,哪怕这会儿已经晚上十点,他们也精神头十足,丝毫没有睡意。
谢拂拉着沈倾上天台观星。
别墅位于郊区,视野和环境都比市中心好很多,这里的夜空很明艳开阔,天上的星星也很明亮。
“这是谁的?”沈倾指着天台上的那些观星设备问道。
谢拂头也不抬便道:“我的,他们感兴趣的只有钱和数字,对这些不感兴趣。”
“那你觉得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星星哪个好看?”沈倾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地上有什么星星?
谢拂却瞬间明悟,上前将沈倾抱在怀里,微微一笑道:“什么天上地下,他们都不是你。”
沈倾被搂在怀里,谢拂挡住了吹向他后背的冷风,熟悉的心安感再次袭来,将他冲击得无处躲藏。
“这里风大,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谢拂揉了揉他的头,“好。”
回房后,二人各自洗漱。
眼见谢拂似乎情绪不错,013小心翼翼探出头来问:“宿主,主角受想做什么?”
这谢拂解开手表的动作顿了顿。
013继续问:“是打算假装不知道,粉饰太平吗?”
“那宿主你打算什么时候挑明?”
还是说不想挑明了,打算就这样跟沈倾一起假装无事发生?
看着谢拂跟沈倾处处和谐、举止亲密的相处模样,013有时都怀疑谢拂是不是动真心了,可一想宿主根本没有那玩意儿,再看到他与沈倾甜蜜的模样,便只剩下细思极恐。
“不需要。”谢拂语气平淡,将013关进精神空间,他洗了个热水澡,身体不由放松许多。
这会儿013还不明白这个不需要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也应该是不想,不会这一类的,不需要算怎么回事?
走出浴室,谢拂脚步微顿。
沈倾站在床边,看见他出来,抬手招呼道:“过来帮我理一理这头发。”
只见他身穿一袭金红色的衣衫,脸上画着熟悉的妆容,长长的假发自他腰身垂落,只是不知是不是装在行李箱里时乱动过,这假发发端有些打结。
沈倾叫谢拂来,就是帮他理顺这些头发。
谢拂也不多说,在书桌里找了找,很快找到一把剪刀,那些头发他并没有梳理,直接用剪刀将打结的地方剪掉。
打结的头发落在地上,沈倾蹲下身将它们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你这一剪刀下去,就不好看了。”
“不难。”谢拂将这头长假发用梳子梳整齐,在发尾处修剪片刻,很快这头发就看不出来之前被剪过。
沈倾诧异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以前还想过开发廊吗?”
谢拂好笑道:“只给你一个人剪怎么样?”
沉默片刻,沈倾却道:“可我又不能给你剪。”
“不用,你让我看看就行。”谢拂将剪刀丢在桌上。
沈倾看着他片刻,才提醒道:“谢拂,你有没有觉得这身衣服和装扮很熟悉?”
谢拂目光一扫,“是《倾城》里,你恢复男子身份的那套。”
沈倾点点头,“不过荧幕里出现的那套其实已经在拍摄战争戏的时候毁了,现在这套是备用。”
“我从导演那里买回来的。”
“好不好看?”
谢拂诚实点头,“好看。”
“那你喜不喜欢?”沈倾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他,不愿意错过他任何一个目光。
谢拂只好哭笑不得点头:“喜欢。”
沈倾表情一变,随之而变的还有他周身的气质。
原本的宁静淡然被张扬明艳取代,明媚的妆容,华丽的衣衫,一切都在他的笑容中黯然失色。
沈倾抬手,食指勾动谢拂的衣领,将人拉下来,二人面对面的距离不足微毫。
他们离彼此最近,却又因此而看不清对方,唯有对方身上的幽香时刻在鼻尖萦绕,彰显着对方的存在。
“谢公子,今日你瞧见本殿下的秘密,可就走不了了!”
“除非……”
“除非什么?”谢拂压下眸中幽色,配合道,“殿下不妨直言。”
“除非,你做本殿的人,从身//体,到灵魂,从言行,到意志,都完完全全服从于我……”
谢拂闭目一笑,似是认命,“我似乎没有拒绝的权利?”
“有。”沈倾正要松开他,却被谢拂先一步将他抱住。
“可我不想拒绝。”
“殿下真绝色,恰好是我见过最美的那一抹,能侍奉殿下,我甘之如饴。”
谢拂将沈倾拦腰抱起,金红的长袍铺在床面,给这本就被暖光笼罩的屋里更添了几分喜庆。
沈倾没有抹口红,只是用了点变色唇膏,橘子味的,味道被抹去后,余留的唇色却比涂抹了唇膏的还要鲜艳。
像早晨初升的太阳,绯色明艳,勾人心神。
这身被保存很好的备用戏服终究在今晚报废。
没破没烂,却皱皱巴巴,开熨斗车来都烫不平,它们掉在地上,从黑暗静待到白昼,等天边第一抹阳光照射进来,轻轻洒在那层层叠叠的衣服上,原本有些蔫了衣服再度散发出明艳的光芒。
朝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
谢拂将醒未醒时,便听见屋内轻微的动静。
脑子里还有只白团子才疯狂叫嚣着:“宿主你快醒醒!再不醒就来不及了!”
谢拂恍若未闻。
他翻了个身,依然闭着眼睛。
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停顿了一瞬,等谢拂没再动后,才又响起,只是比之前的要轻许多。
沈倾动作很慢,也很轻。
他不是怕吵醒谢拂,而且怕吵醒之后不知道说什么。
上次去剧组后,他留在这儿的东西就不多,这次回来其实大多数行李他都打包寄回了之前独居住的公寓,很快,他就把行李收拾好了,甚至都没装满。
沈倾轻笑一声,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谢拂,似乎要将他的眉眼都彻底记住,目光却不带留恋。
转身要走时,手腕忽然被一股不重,却不容拒绝的力道给抓住。
“这么早起来,是要去哪里?”谢拂的嗓音中带着些许慵懒,却能听出,并没有刚醒时的茫然,显然并不是刚醒。
沈倾心里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
果然……
他转过身,神色平静,态度坦然,丝毫看不出是打算偷溜却被抓包的模样。
谢拂坐起身,抬头正好对上沈倾的一抹礼貌的笑容。
“我要走了。”
谢拂理解地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大清早的该起床锻炼身体。”
沈倾心中一梗,“不是去锻炼。”他的视线落在手里的行李箱上。
谢拂像是这才看到一般,却故作不知问:“又有工作?还是想搬回客房?”
沈倾看向他,对上那双沉静幽深的双眸,便瞬间感到眼睛发酸,忙移开视线。
他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却在听到声音后想起自己的声音早已经变得粗粝沙哑,不易辨别情绪。
“谢拂,你知道的。”
“我要走了。”
“我们分手。”
谢拂却不放手,“如果我不许呢?”
他语气如常,只是多了一分冷意,浅浅淡淡的,传到空气中,轻易就散去的那种。
然而沈倾却还是从这句话中窥见了一点眼前人的真性情,他反而镇定下来。
“你不许,那又能怎样呢?”沈倾垂眸看他,“谢拂,你想囚禁我吗?”
谢拂握着他的力道松了一分。
“我知道你能做到,但是那又怎样?你觉得囚禁我,收藏我,就能得到戏里那个‘倾城’吗?”
谢拂眸光微动。
“别忙着否认。”沈倾原本不想说清,可现在话赶话,似乎不说清,以后会更乱。
“我找人查过你的账号在网上的行迹,你说过的话,发表过的言论,百分之八十都跟倾城有关,你在我的粉丝里活跃,也是从《倾城》上映后开始,你开小号黑我的那些话是自己写的吧?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说那些垃圾话,这跟你一点也不搭,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大半也是跟‘倾城’有关,说我毁了他……”
沈倾觉得好笑,表情却有些僵硬,扯不出一个笑脸。
“是啊,我确实毁了他,现在的我,再也没办法演出你喜欢的那个人,也是因为这个,你才反对我出演第二部,不是吗?”
谢拂回想昨晚,嗯,真是不想没什么,一想处处是坑。
不可否认的是,原主确实是沈倾口中的那样。
喜欢倾城超过沈倾。
“黑我,不止是想拉下我,应该也是你真心实意。”
“至于为什么改了主意,甚至还伪装身份,处心积虑接近我,更甚至以喜欢为名攻略我……谢拂,你在玩爱情游戏吗?”
“还是说……”沈倾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说出口,“可怜我?”
谢拂握着他的手渐松,沈倾心头一空。
沉默半晌,二人谁也没说话。
谢拂起身下床,拉开窗帘,阳光倾泄满整间屋子,明亮得刺眼。
这里昼夜温差有点大,昨晚的风能冷到刺骨,白天的阳光也能晃瞎人的眼睛。
谢拂沐浴在阳光里,要想看他,就必须面对阳光的直射,沈倾不得不眯起双眼,恍惚间,窗前那道身影似乎镀了一层金光。
“我承认,或许一开始是这样。”
“我不认识你,被你演的角色所吸引。”
“但是小七,从认识后,我所见到的听到的交流的相处的,都只是你,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虚拟角色。”
“我接近你不怀好意,图谋不轨,我承认。”谢拂直白道,“但如果真的不喜欢你,有必要追求你吗?”
“为了不被怀疑地进医院,你能打断自己的腿,为了不引起我的排斥,你能花一个多月时间做一个普通病人,为了让我主动认识你,你能花那么长时间守株待兔。”
沈倾长叹一声道:“谢拂,你要我怎么信你?”
别说是他,谢拂听着都觉得能做出那些事的自己不太可信。
“如果你想玩游戏,可以跟愿意的人一起,我不行,我玩不起。”有朝一日,谢拂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沈倾不能,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们之间不是死一个,就是一起死。
“其实我很感激你,真的。”沈倾笑了一下,“因为你粉我,愿意施舍善心陪伴我,给我一点虚假的感情,只为了我演过的角色。”
没人知道,沈倾有多羡慕倾城,有人愿意为他费尽心机,为他使尽手段,可那不是他自己,不是沈倾,更不是小七。
“如果你……只是可怜我,或者单纯想做个英雄,拯救我,那请你不要告诉我。”
沈倾双眼泛红,却始终没有落泪,望着谢拂的眼神依旧坚定。
可略带哽咽的嗓子依旧出卖了他的狼狈。
“在你面前,我什么都没有,现在分开,请你让我体面一点……”
“谢谢……”
他脊背挺直,却对着谢拂微微垂头。
谢拂觉得手有些痒,想点一根烟拿着,有烟雾缭绕,还能遮掩他眸中的神情。
他站了许久,看了许久,沈倾也等了许久。
最终,他伸手揽住对方,轻轻抱了抱,轻声低语,“我知道在你这里信用透支,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但请你,稍微保留那么一点期待,期待一下我喜欢你,好吗?”
沈倾走了,谢拂没有下楼送人,他只是站在窗前,远远望着那道身影离开别墅,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如愿点燃了一支香烟,却没抽,只是嗅着尼古丁的味道,当它燃至一半时,便被谢拂摁灭在烟灰缸。
虽然沈倾走了,但他们之间再没有沈倾能知道的隐瞒和欺骗,唯一的阻碍不过是对方觉得他并没有喜欢他,或者说,没有太喜欢他。
谢拂对此并不担心,要解决这个不过是时间问题,未来很长,真心这东西,他有一辈子向对方证明。
只是……
“不该借粉丝身份的。”
他让那人连唯一拥有的粉丝的喜欢也蒙了层阴影。
正如沈倾自己所说,他一无所有。
第22章 巨星不倾城22
013直到现在才明白, 谢拂昨晚说的“不需要”是什么意思。
不是因为想粉饰太平,而是谢拂知道,有人不会粉饰太平。
“宿主, 您早知道小七会走吗?为什么不留下他呢?”
013没察觉到, 自己对沈倾的称呼已经成了更为亲近的小七,不再是陌生的主角受, 或者公式化的沈倾。
“您可以留下他的。”013对谢拂有着盲目的自信。
谢拂确实能留下,但那就不是请求,而是强制。
“之前答应过他,要克制。”
不能出尔反尔。
013忧心忡忡, “那他还能回来吗?”
他还会回来吗?
片刻后,才听见谢拂微沉的声音。
“会的。”
*
小邓接到沈倾要他开车接人的电话时心里的猜测终于成了真。
早在杀青后,沈倾让他把大部分行李都寄回公寓时, 小邓就有种要出事的预感。
现在预感成了真,他除了担心沈倾,还是担心沈倾。
一路上,他都时不时注意着车后座那个闭目养神的人。
沈倾戴着口罩,却不知是为了习惯性隐藏身份,还是为了不让人看清他的表情和情绪。
小邓在想,想要说起什么话题, 才能打破沉默, 同时转移沈倾的注意力。
然而在冥思苦想之后, 最终什么也没想到,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问道:“沈哥,这里离医院挺近的, 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瞧瞧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明知道沈哥最不想提起身上的伤, 却还要揭伤疤?
然而他刚这么想,就听见车后传来一道干涩的声音,“去吧。”
“啊?”小邓愣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随后连忙道,“哦哦,好!”
奇怪,难道沈哥的身体真的出问题了?
沈倾的身体有没有问题暂时还不清楚,可他的精神的确挺糟糕的。
昨晚很晚才睡,今早起得早,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刚才的那场对峙,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指数级地消耗他的精神。
这会儿到了车上,离开谢拂的视线,他又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缓了好半晌,才将胸腔里堵着什么似的感觉缓解不少。
医院并不是云安医院,好在沈倾将自己的病历基本随身带着,现在也不需要去别的地方拿。
最新检查很快出来,沈倾拿着报告,一边听一医生说情况。
“伤疤愈合很好,之后如果没有长时间泡水,没有恶化复发,就不用来检查了。”
医生也看电视,认识沈倾,可既然来医院看病,那就是病人,他将沈倾当成一个普通病人,态度如常。
沈倾看完报告单上能看懂的部分,抬头问医生,“如果我想做植皮手术,现在可以安排吗?”
医生皱了一下眉道:“我看过病历,你是前不久才做过脸部手术,后背上的疤痕面积是脸上的好几倍,目前为止,我不建议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手术,更不建议你一次性大面积植皮,别的不说,风险一定比你之前高。”
沈倾听在耳朵里,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出了医院,小邓问:“沈哥,你真的要做后背上的植皮吗?其实很多剧里都不用后背的镜头,就算有镜头,也可以用替身啊。”
“我知道。”沈倾声音淡淡,沙哑的嗓音听不出情绪。
可小邓知道,沈倾是个有点固执的人,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便想再劝劝。
“沈哥,周哥已经在帮你物色新工作,现在要是手术,可能之后就来不及了,错过这些机会很可惜。”
沈倾抬头,睁开眼,声音如旧,“我知道。”
小邓嘴巴都快上火了,现在就希望有人能劝劝,他其实不建议沈倾手术,身体是自己的,就算伤疤再难看,自己还能嫌弃自己吗?
沈倾知道小邓想说什么,他却是转头看向窗外,手臂支在车窗,周遭的景物从他眼里一一闪过。
“你是好意,我都知道。”
“可是小邓,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爱人可以包容你的一切不堪。”
“粉丝却不会。”
而那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是粉丝而已。
*
谢拂疑似跟沈倾分手。
谢家人都看出来了,没人觉得意外,甚至觉得在自己意料之中。
谢父今天还罕见地提出让谢拂多出席几次宴会,多认识一些人。
免得总认识一些圈子不同的人,聊起来共同话题都没有。
话说得好听,但话里话外都暗含着对他跟沈倾的不赞同。
之前两人正好,他们不好意思说,现在两人已经分了,也没必要忌讳那些。
谢拂全当耳旁风,假装没听到。
谢父眉头越皱越紧,“我跟你说事呢,你听到没有?”
谢拂吃完放下碗筷,喝了口水道:“我认为自己有选择跟谁交往的权利。”
谢父觉得他不可理喻,“我们让你选择了啊,这不是你自己分了吗!”
“分了也能复合。”谢拂看了他一眼道,“爸有那时间,不如多去几次美容院,你看起来都快比妈大十岁了。”
说罢他就离席转身,气得谢父差点要追上去揍人。
“这个臭小子!”
谢母劝道:“行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去,又不是几岁小孩儿,你操什么心。”
“我就是想……算了。”
“……那个,那个臭小子说的是真的吗?我看上去真有那么老?”
“美容院有什么业务?下次也带我去。”
大约是谢父的话起了反效果,之后谢拂连公司那个边缘职位也不想干了,原本会处理的事务全都交给了手下人,彻底成了一个甩手掌柜,而这个甩手掌柜连公司也不去了,整天外出见不到人影,若非晚上还要回来,家里人估计得报警。
谢拂最近荒废工作,倒也没做什么,只是过分关心沈倾的生活,常常去对方在的地方看看。
没有露面,只是偷偷看看。
他看着沈倾照常工作,照常营业,照常生活,区别大概只是在没有工作的时候沈倾多是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像个宅男。
013心情复杂,“宿主,好像没有你,小七也能生活得很好。”
“嗯。”谢拂淡淡应道。
“您就不心情复杂一下吗?”比如觉得自己对小七的影响很大,后来却发现不过尔尔。
谢拂:“哦。”
013:“……”
算了,指望宿主还不如指望它自己,这个家伙没有心的。
谢拂经常偷偷关注沈倾,时间久了,怎么也会被注意到。
沈倾有时会有一种有人偷看他的感觉,但每次回头,又看不到人,这让他有些疑神疑鬼起来,有时还会玩笑地想是不是身上的疤痕在搞鬼,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要祛除它,所以装神弄鬼吓唬他?
“宿主,你这样的私生饭行为,被抓住是要被批评教育的,严重的话还会被拘留。”013提醒道。
它怀疑这位大佬忘记自己的人设了。
谢拂没忘,只是这种略微在边缘试探的小事在他眼里并不出格。
不过既然013这么说了,那相当于有“民举”,作为当事人,谢拂自然应该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只见谢拂摸出手机,找出沈倾的联系方式,给对方发了一条信息,
【是我,在你楼下。】
沈倾:“……”
他推开窗,低头往下看,然而失望的是,二十多层楼的距离导致无论他再怎么认真仔细,连车都看不见。
沈倾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思索片刻后,最终还是选择拨出号码。
“你在干什么?什么时候来的?最近这几天跟着我的都是你?”
谢拂也不否认。
“不太放心你,偷偷看看,本来没想打扰……”
“……没想打扰你还发消息?”沈倾不信。
“有人说我这样做被抓到会被拘留批评教育。”谢拂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轻松。
013却不敢说话。
“所以?”沈倾问,这人现在是从不关他小黑屋,改做跟踪狂了?
“所以来征求一下你的同意。”谢拂笑了笑道,“只要你同意,就不算跟踪。”
而是光明正大。
回应他的是被挂断的电话。
谢拂听着手机里的声音还没反应,013却先开始幸灾乐祸,“宿主,你把人惹毛了,小七怎么可能答应。”
谢拂却道:“他没说反对。”
有时候,不反对其实就是一种隐晦的同意。
谢拂抬头望向高楼中的某一层,片刻后,才驱车离开。
在他走后,才有保安给沈倾打电话,“沈先生,您关注的那辆车已经走了。”
沈倾一愣,“你确定,真的走了吗?”
保安心说亲眼看到,这还需要怎么确定?
“真的。我亲眼看看的。”
心说这下应该放心了吧?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声略带失落的“知道了”。
“多谢。”
通话挂断,保安还在感叹这些有钱人大明星的脾气古怪。
而被他吐槽的人却正低头望向楼下,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打电话给小邓,“帮我暂停工作,将手术时间提前。”
他不想继续做谢拂眼里那个不完美的偶像。
无论是倾城,还是沈倾,都该是光芒万丈的。
第23章 巨星不倾城23
最近沈倾去医院的次数明显增加, 谢拂时常关注着他,当然不会不知道。
稍稍一想,谢拂便有些猜到沈倾想做什么, 但他依然发信息询问。
【身体不好吗?】
沈倾看见了,但没回, 他不知道回什么。
明明说好分手,却依然留着对方的联系方式, 对方的关注也没有阻止。
有些事,大概不去想, 就不用面对其中深意和难堪。
谢拂久等不到回答, 便知道那人倔得不会跟他说。
那他也干脆假装不知道,不如戳破这层窗户纸。
只是他依然关注着对方,直到沈倾出国。
沈倾去了国外手术,做手术的主治医师业内有名, 医院医疗设施也最好, 然而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术前都要签手术同意书,在医生很耐心且全面地讲解完手术的风险后,沈倾签下手术同意书。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倒霉在这份“幸运”上。
手术结束时还算成功,医生出来时,对周唯和小邓道:“病人伤口创面较大, 后续感染的可能也比较大, 还需要细心照顾, 多加观察, 等危险期过了, 后续恢复会很快。”
“我们知道, 谢谢医生。”周唯理解点头,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手术了。
对啊,正因为不是第一次做植皮手术,在事情发生前,他们谁也没想过,会在这件事上出问题。
植皮手术感染的风险在各类手术风险中不算太高,可它毕竟在那里,总有这种情况发生,不是沈倾,也有其他人。
可偏偏,就是沈倾。
先前烧伤也成了并发症诱因,在24小时观察期还没过,沈倾便出现了感染症状。
一开始并不严重,转入重症监护室后,在医生的救治后有所抑制并好转,然而在众人都放下心来时,情况又急剧加重,在沈倾醒来时,情况几乎不可控制。
迷迷糊糊间,沈倾似乎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会死吗?”
小邓也担心了好几天,听见这话眼泪都要下来了,连忙掩饰道:“没、怎么可能!沈哥你别多想,好好休息,医生会治好的!”
沈倾倒是比他看得开,“医生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万能。
小邓这回眼泪真的下来了,却担心沈倾听见,不敢开口说话。
他还穿着防护服,却也不能在病房内多待,见沈倾要注意了,便要出去,不再多打扰。
沈倾这次醒来的时间很短暂,没一会儿便又在麻药的作用下继续睡去。
“你们做的什么手术?一个小小的植皮也能发生严重感染,现在还拿不出后续方案……”周唯正在跟医生吵架,然而跨语言吵架根本没有气势可言,双方争执在一起,鸡同鸭讲,吵闹不堪。
“周哥,沈哥刚刚醒了。”小邓禀报。
周唯当即不吵了,拍桌道:“我不管别的,现在病人是在你们医院出事的,现在无论如何你们也要竭尽全力救治!”
医生们商议过后,决定进行二次手术。
与第一次不同,这次等在手术室外时,周唯和小邓心里都充满了紧张。
小邓忽然想起什么,“周哥,你说咱们要不要给谢哥打个电话?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来看沈哥吧?”
周唯一听这话简直一肚子气,“打什么打!要不是因为他,沈倾能这么着急做这个手术?还来国外这个不靠谱的医院?!”
他这话说得实在有些没道理,医院和医生在国际也算有名,会出现意外不过是因为它本来就有可能发生,只有可能性大或者小的区别。
不那么巧的是,哪怕可能性小,却也被沈倾赶上了。
小邓没反驳周唯的话,他知道周唯只是在气头上才这么说。
他只是犹豫着道:“可是……沈哥应该会很想见他吧?”
周唯沉默无言。
他能说不想吗?
在分手后还念念不忘,甚至可以说是藕断丝连,他能睁着眼睛否认沈倾不惦记着谢拂吗?
如果这回真有个什么好歹,那沈倾最想见的,最遗憾的,应该也是那个人。
他闭上眼睛,抹了把脸,长叹一声无奈道:“打吧。”
*
谢拂还在国内,如果沈倾没有出国,他一早就该得到消息,可偏偏沈倾在国外,消息不够灵通,但他也预感到或许有事情发生。
因为沈倾的电话打不通了。
一开始打不通还能说是跨国不方便,没开手机。
可是手术如果成功,对方应该不会拒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消息。
当这些事都发生时,事情便也如他想的那样,手术出问题了。
早在小邓给他打电话之前,谢拂便坐上了出国的飞机。
一路上他都在沉默,013也不敢说话,正在精神空间自闭。
它也万万没想到,以主角受的运气,竟然还会遇上这种小概率事件!在医疗水平足够日常生活使用的社会,竟然也会发生这种事。
谢拂反而比他更冷静,更客观。
“一般来说,植皮手术的成活概率在95%,听着很高。”
“但依然有5%的人有可能死亡。”
如果一定要说,那也只能说沈倾倒霉了。
回想起自己曾经对沈倾说过的幸运,谢拂无声半晌,许久后,才缓缓闭眼,脸上的情绪让人看不出。
却更令013胆战心惊。
宿主从前的任务还没失败过,可如果沈倾死了,那这次的任务铁定失败了,它有些害怕。
谢拂却没有搭理它。
他闭着眼睛默默回想与沈倾的一切,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被命运玩弄的嘲弄感。
他可以算人心,算感情,却算不了天命,命运要沈倾死,他想做什么都来不及。
此时此刻,他早就没了要完成任务的想法,他来这里只是……
只是想见一见、看一看那个人。
虽然感受不到,但他知道,沈倾必然是害怕的,难过的,想念他的。
谢拂只是想来到沈倾面前,告诉他,那个爱他的谢拂来了。
*
由于创面较深,感染速度极快,二次手术几乎是失败的,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延缓了感染速度。
可即便如此,对于病情的恶化也犹如杯水车薪,毫无用处。
沈倾依旧在重症监护室,几次病危通知书下到周唯手里,他拿着它的手都在颤抖。
“怎么人还没来?”周唯现在已经不在乎谢拂做过什么了,只希望他能尽快出现。
“来了来了,已经在路上了。”小邓把消息拿给他看。
“病人醒了!”护士招呼道。
两人忙跟着护士前去。
沈倾躺在床上,脸上盖着呼吸机,整个人比上次还要清醒一些。
他的伤口在红肿发炎,严重的还在逐渐溃烂,这种情况甚至还可能蔓延他的全身,包括脸。
“……什么时候了?”沈倾艰难问。
小邓忙看了下时间,“下午三点。”
“我是问……国内。”
小邓忙道:“还在凌晨。”
“那他……应该还没醒吧?”沈倾想了想道,“没醒就好……”
虽然迟早会知道他去世的消息,但只要能晚一点,那也是好的。
毕竟……他这样的死法实在不够体面。
想起离开时自己说过的话,沈倾有些想笑,然而他现在说话都用尽全力,实在没有其他力气用来调动面部表情。
小邓眼泪糊了满眼,已经看不清沈倾,他想擦却擦不了,正如只能这么看着沈倾,什么也做不了一样。
“沈哥,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来见你……”了。
“不许!”也不知沈倾哪里来的力气,声音都大了不少,看向小邓的眼睛里也有着锋芒,神情带着决绝,不容人反对。
小邓被吓了一跳,他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可是沈哥,你明明很想他……”小邓讷讷道。
“我说不许……”沈倾努力瞪着他,“不许告诉他,不许让他来,更不许……让他见我!”
谢拂停在监护室外,脚步却怎么迈不开,
护士见状询问:“您是来探望病人的吗?可能要稍等一会儿,一次不能进去太多人。”
谢拂沉默片刻,才用外语应对道:“不必了,我不进去。”
沈倾不想见他,那就不见。
“我就在外面。”
护士见他真的没有进去探望的想法,转身去忙自己的事了。
谢拂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没一会儿,小邓就从里面出来,见到是他,几步上前,“你怎么还不换衣服?快进去,不然要错过探望的时间了!”小邓急吼吼道。
谢拂侧身避开他的动作,“他不想见我,我就不进去了。”
“沈哥说的都是气话。”小邓没想到他听见了,但他也连忙解释道。
谢拂沉默不语,就这么静静盯着小邓,后者被盯得渐渐低下头,低落的声音犹豫道:“我……我就是觉得,要是不见你,他一定会遗憾后悔。”
说话声越来越小,显然他也清楚沈倾的心思,只是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他眨了下眼睛,落下两滴泪,红着眼睛抽噎道:“谢哥……你说,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是啊,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明明以主角的运气,沈倾不至于如此。
不过仔细想想,主角又算什么呢?原剧情中的沈倾能遇到原主,现在的沈倾又能遇见以深情伪装成的骗子,这运气……着实算不上太好。
谢拂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小邓道:“你去休息,我在这里守着。”
小邓犹豫:“我、我还没告诉沈哥你来了。”
“我知道。”谢拂应道。
他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许疲倦,小邓便不再打扰他,只叮嘱道:“那你也别太累了,有事打电话叫我换班。”
小邓离开,这里只剩下谢拂一人,偶有护士检查路过,再没有其他人。
其实谢拂留在这儿也没用。
沈倾一不想见他,二也不知道他在这儿,谢拂除了帮忙叫医生护士外,没有任何作用。
但他依然认认真真守着,没有打瞌睡,没有玩手机,只是若是有人注意到他,便会发现他的眼睛幽暗一片,仿佛有着一片无尽深渊,能吞噬一切。
谢拂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好看,便多是闭着眼睛,看着便像是再假寐,倒是不那么令人害怕了。
沈倾晚上醒来一次,麻药药效过了,他是被疼醒的。
护士们帮他换水擦药,却没有再打麻药,这种时候,麻药对他的作用微乎其微。
沈倾又疼又困,头脑昏沉的他不够清醒。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是会向最想念、最重要、最令他安心的事物上寻求安慰。
半梦半醒间,沈倾昏沉的脑袋丝毫不记得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他口中本能地呢喃出声:“谢拂……”
“谢拂……”
声音极细极弱,似笑似哭。
“我疼……”
谢拂站在门外,不能进去,说话对方也不一定能听见。
他见惯了生死,对他来说,这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感觉。
但这一回,他却结结实实感受到了冷。
冷意悄然而至,无声无息便侵入他的骨髓,令他的手脚都微微有些僵硬。
“……我在。”
他同样以轻微的声音缓缓回应,里面的人多半听不到,可或许就是因为听不到,谢拂才能毫无顾忌地出声。
“我在……”
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有感应,病房里的沈倾渐渐沉入梦乡,而谢拂却睡意全无。
他背靠在墙上。
“在以前的世界里,我做过医生。”甚至享誉全球。
“那个世界的医疗水平比这个更先进。”
全身感染不算太大的问题。
所以……
“我可以救他的。”
谢拂睁开眼,望着夜间走廊里亮着的不太明亮的灯光,眼里似有万千星火。
“我本可以救他的。”
可他救不了他。
就算再有办法,无论是药物的研制还是别的,都需要时间,可偏偏,沈倾最缺的,就是时间。
谢拂从未有过这样无能为力的感受,
就像他原本想着今后能有很多时间,慢慢让沈倾相信,自己是爱他的,但时间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除了眼睁睁看着,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沈倾一步步走向死亡,什么也做不了。
013哽咽出声:“宿主……”
它给不出安慰,谢拂也不需要安慰,他清楚自己做过的一切、拥有的一切,甚至即将面对的一切。
沈倾的时间所剩无几是注定,任务失败也是注定,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剩下的时间里,默默守着。
第二天。
沈倾的情况加重了,小邓都不敢进去看,担心自己绷不住情绪,会让沈倾心里更难受。
“谢哥,你真的不进去看看沈哥吗?以后说不定……”
话没说完,却谁也能听出其中意思,
“他不会喜欢的。”谢拂道。
沈倾不会想见到谢拂。
“你可以穿上防护服,这样他就看不清你是谁了,你可以假装是我。”小邓想了想道。
谢拂转头望着病房,片刻后道:“我答应过他,也不想再骗他。”
可是,我觉得他很想你啊。
小邓心里纠结极了,一方面他清楚沈倾是真的不想见谢拂,同时他也很清楚,沈倾是想念谢拂的。
虽然分手了,但若是没有未来再续前缘的想法,沈倾也用不着急着做这个手术,走到今天这地步。
谢哥一直陪着他,这份情也不该默默无闻,沈倾甚至都不知道。
不该这样。
小邓怀着无比纠结的心进了病房。
明明病情更严重,沈倾的精神却比昨天好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睡得不错的缘故。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大约不剩多长时间,有机会说话,他便想将自己想说的一切都说个清楚。
“我的事只是巧合,你们也别找医院麻烦,闹大的话,我会很难看……”
作为一名公众人物,他的死因注定不是秘密,因为这样一个手术而去世,沈倾想想便能猜到听到消息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嘲讽表情。
死因很难看,沈倾不希望自己走后会更难看,也是不希望周唯和小邓招惹麻烦。
小邓含泪点头,
“还有,我的东西……”
“账户里的钱你们留一份,其他的都帮我捐了。”谢拂并不缺钱,也不需要他的遗产。
“我的其他东西,都帮我交给……”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瞬,片刻后才继续道,“不用,那些,你也帮我捐了吧。”
人都不在了,给人留这些东西是想让对方睹物思人,永远忘不掉他吗?
沈倾还没那么自私。
现在想想,分手也挺好的,分手了,他们之间便可以算在分手时便结束,就算他手术意外,谢拂听到大约也是唏嘘可惜,不会多想,多想也没有证据。
小邓听不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小声对沈倾道:“沈哥,我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
“什么?”
小邓抿了抿唇,还是犹豫着道:“其实,那天跟你说起之前,我就给谢哥打了电话。”
“……”
“他昨天就到了,在外面守了你一夜,现在都没休息。”
“……”
“沈哥,你想见见他吗?我现在就可以叫他进来。”小邓忐忑问道。
“不见!”刚刚一直沉默的沈倾这会儿反应极快。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抓住小邓的手臂,表情狼狈且狠厉,“我说不见!你听到没有!”
“让他走……赶紧走!”
“我不需要他……也不想见他!”
他满脑子都是谢拂会进来看见他的情形,看见他丑陋又狼狈的模样,看见他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而不得的模样,看见他美好幻灭的模样……
这样的想法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几乎是怒吼出声。
他恨不得瞬间逃离这里,去到一个谢拂找不到,也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腐烂死去。
他可以病死、被杀死、笑死、噎死、走路摔死,他可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不堪有多不堪……只要不死在谢拂眼前。
只要谢拂看不见。
他已经那么那么努力,努力让自己不那么难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给谢拂留下的全都是那些不堪的一面?!
呼吸逐渐无力,他用力呼吸着氧气,却觉得没一口都那么艰难。
小邓被吓坏了,急忙按呼叫铃,“沈哥、沈哥你没事吧?!”
此时,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礼貌温和,不疾不徐,一听就不是护士医生。
“小七,是我。”声音也是那样熟悉,熟悉到沈倾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出现了幻觉。
“你放心,我不进去。”
“也不见你。”
“我就在外面,你……”
谢拂深深吸了口气,闭目良久,才一语双关,长长叹道:“……别怕。”
第24章 巨星不倾城24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沈倾却闻不到,他努力汲取氧气,逐渐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可心跳却一直没有平复。
心跳图曲折跌宕,显示着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谢拂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方没进来,自己却能听清他的话, 他现在也不想知道,脑子里只有一种情绪。
害怕。
他在害怕。
害怕谢拂进来,更怕谢拂看见他现在这副模样。
可明明害怕, 他却仍然在听到谢拂的声音时逐渐平静,方才呼吸不上来的模样仿佛都是错觉。
他抓住小邓手臂的那只手上还扎着针,因为沈倾刚才的激动,里面的血液漫上了输液管。
周遭的一切都好似无声默片,静静播放着他人的急切紧迫, 唯有沈倾一个人无动于衷。
医生护士匆匆进来,又很快离开, 沈倾甚至没听他们在说什么, 哪怕自己的命在他们口中被给出定论。
他望着开了又关,却真的没有出现那道身影的门口,眼眶酸涩,嗓音微弱,态度却强硬,“不许……他进来。”
小邓连连点头, “沈哥你、你好好休息……”
他声音哽咽, 想着刚才医生的态度, 有些绷不住情绪,强忍着没在沈倾面前崩溃,他手脚僵硬地走出去,转头就看见靠在墙上闭目的谢拂。
听见动静,谢拂睁开眼睛,夙夜未眠的眼中带着一丝疲惫,可更多的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空寂幽芒。
“他怎么样?”谢拂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像是不带丝毫情绪,又仿佛将一切情绪都压在了心底,伪装成平静。
“又睡着了,谢哥,要不你也休息一下?等沈哥醒了我再喊你。”小邓这回没再说让谢拂进去的话。
“不用,我不困。”谢拂在椅子上坐下。
小邓见人跟沈倾一样劝不动,只好认命地去给谢拂买饭。
不休息他也没办法管,但是买吃的他还是能做到。
走廊里没多少人,即便有人也是来去匆匆,从不会在别人身上停留。
此时此刻,谢拂也只是个普通病人家属。
他倚靠在椅背,后背传来一股仿佛独属于医院的冰凉,谢拂又想到了沈倾,或者说,从来这儿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沈倾。
说不出具体在想什么,就只是想着那个人而已。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对方提出分手那天的模样,又想到现在的他,指尖颤了颤。
谢拂不是不知道全身感染的人是什么模样,会高烧,嗜睡,皮肤发红,全身水肿,严重一点,伤口溃烂几乎不能愈合……
如果沈倾现在是这样,那他不想见自己,也不奇怪。
可不见跟不想见,还是有着本质区别。
客观上的不能见,和主观上的不想见,也有着明显区别。
谢拂愿意满足沈倾的愿望,但沈倾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
傍晚时分,沈倾再次醒来,状态比起白天要精神许多,烧也退了一些。
不能吃东西,小邓用棉签沾水给他润了润唇。
“他……还在?”沈倾没看门口的方向,小邓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小邓犹豫着点了点头,担心沈倾反应又激烈,连忙解释道:“沈哥,谢哥是我叫来的,他担心你。”
他没再劝什么见面,但言语间仍是对他们的撮合。
并非仅仅是为了谢拂,而是他们心知肚明,沈倾哪里是不想见谢拂。
然而一提起这个话题,沈倾便跟没听见一样,闭上眼睛假装睡了。
小邓拿他没办法,最终也只能无功而返。
他跟周唯轮流守在病房外,谢拂却从未走过,他一直坐在这里,半靠在椅背上,病房里的沈倾知道他在这儿,就像他也知道沈倾知道一样。
他们谁也没听见对方的声音,没有与对方说过只言片语,就只是这样,隔着病房,知道对方的存在。
凝滞的空气有些压抑,呼吸不那么轻松,沈倾意识越来越清晰,人也越来越精神,他歪头看向窗外,昏暗的天色令他所看见的视野里尽是暮色。
病房所在的楼层很高,沈倾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远处的天边,是夕阳余晖散落的红霞,它看起来那样明媚,却阻止不了自己退散的脚步。
人类留不住夕阳,更留不住时光。
知道自己或许见不了这个世界多久后,哪怕是象征着暮色的夕阳都变得令人向往。
沈倾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那散落在屋内的那一抹余晖,然而在这个念头刚升起时,身体的疼痛便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的手还没从床上抬起来便又落下。
心电图时时反应着他的身体数据,自然也有人知道他刚才的异动。
负责他这张病床的护士匆匆走来,为他检查挂水和体温。
护士无论何时何地,都有让病人心情轻松的义务,即便对方可能很快就离世。
正好沈倾职业特殊,这位护士便语气轻松道:“我知道您,很漂亮的h国明星,您的电影我都有看,还买了许多海报。”
沈倾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在死亡之前,还能遇见粉丝。
不,或许并不是粉丝,人家只是恰好看过他的电影,知道他而已。
沈倾不想说话,此时却也犹豫着开口道:“谢谢。”
“您的电影很好看,幸运女神会眷顾您。”
沈倾扯了扯唇角,想说如果他真的被幸运女神眷顾,也不至于现在会躺在这里,但想想说这些又做什么,说不定还会被认为是对医院医生方面有所不满。
“她可能太忙了。”
护士安慰道:“您说笑了。”
她忙完离开病房前,忽然问道:“需要我帮您请家属进来吗?外面是您朋友还是谁,他好像等了很久,我几次来他都在。”
“如果他知道您醒了,一定会很高兴。”
“他很想见您。”
沈倾知道谢拂昨天来的,一直在的意思就是从昨天到今晚,他都在这里,几乎没有离开过。
人在死前怎么会谁也不想见,有留恋的会不舍,有遗憾的会想弥补,除非是憎恶整个世界,不愿意再多看一眼的人,否则没谁能毫无牵挂。
爱恨嗔痴,哪一个都不饶人。
“我知道了,我暂时……不想见谁。”
他违心地说。
护士只好遗憾离开。
出了病房,她转头对谢拂道:“抱歉,他虽然看起来很糟糕,但是他似乎并不想让你看见他糟糕的模样。”
谢拂闻言不置可否,“谢谢。”
护士消失在走廊尽头,整间医院重新归于平静,直到夕阳消失,视野里尽数暗沉下来。
周唯跟小邓赶来,两人精神都不太好,他们比谢拂先来,看起来也更狼狈。
周唯跟谢拂没什么话可说,但小邓对谢拂印象很好,虽然沈倾跟对方分手,但看沈倾的模样,哪里是毫无感情,谢拂愿意走这一趟,显然也是对沈倾心有挂念。
周唯去见沈倾。
“你让小邓跟我提的我都记住了,你放心,等……后续事我都会处理好,只是你说要留一份遗产给我们就不必了,你周哥我虽然不算富豪,却也不缺钱,还用不着你接济,小邓那边有我,工资多给点就是了,总少不了他一口饭一个前程。”
沈倾是信得过他的,也没对他的安排有什么意见,“那就都帮我捐了吧。”
周唯点点头,“资金捐了还行,可你的房子车子,还有那满屋子你用过的东西,你觉得这些能随便捐了或者丢了吗?”
要是流传出去,这些东西能炒到高价,但同样的,沈倾的名声也会被毁个大半。
总不能他生前是所有人的白月光朱砂痣,死后却被人玷污了名声,那他非得从墓地里爬出来不可。
“匿名……”沈倾提醒道。
可以匿名捐赠。
周唯无奈道:“你觉得你买的那些东西,匿名捐出去,真的能有人用吗?”
到底是明星,就算沈倾本人没什么奢侈的习惯,但在这个圈子,总要出席很多场合,出现在公众面前,他总不能穿一身地摊货,家里的东西都是昂贵大牌,若是捐给贫困地,还不一定能真的到需要的人手里,就算真的送到了,对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你想怎么办?”沈倾知道,如果周唯想不到办法,是不会跟他说这些的。
果不其然,周唯闻言想了想试探开口道:“我这里有个人选,解决你的那些东西再合适不过。”
他还没说,沈倾却好像就知道他口中说的是谁。
“谢拂。”
沈倾心里没有半点意外。
周唯见他没有出声,想来这件事应该是有可能的,便趁热打铁道:“他不缺钱,也不缺房子车子奢侈品,还跟你有前任那点关系,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周哥,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沈倾不是第一次听过周唯说,他就不该跟谢拂凑在一起,这样的人,为什么劝说他将遗产留给谢拂?
不该半点念想也不给他留吗?
沈倾一直觉得自己狠心,可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这不算什么。
“可你喜欢啊。”周唯不赞同,主要是因为不愿意接受沈倾自跟谢拂在一起后经历过的苦难麻烦,并非针对谢拂这个人。
“他也喜欢你。”周唯想想门外的谢拂,心情复杂的叹息一声道。
喜欢吗……
沈倾眉眼微弯,笑了笑。
“那更不应该给他了。”
“别人分手,都是对方的东西仍得远远的,哪有……哪有留着专门睹物思人的……”
说罢,他咳了两声。
不等周唯继续说,却听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随之而来的,还有那道清冷而熟悉的声音。
“如果是我想要呢?”
谢拂的声音不算大,刚好让沈倾听见,也刚好让他听清而已。
沈倾眸光微微闪动,不等思虑更多,便又开始咳嗽起来。
他的嗓子自那场意外后本就难受,时常缺水,如今更是难忍,周唯却是连喂水也不敢,担心他因为咳嗽而呛住喉咙。
还是沈倾停止咳嗽后,才用吸管喂了半杯。
“谢拂……”
他努力发声,试图透过虚掩着的门缝,让门外的人听见。
“我们已经分手了。”
谢拂静静听着,似乎在等着看对方还能说什么。
“我知道。”
“你不用来的……”沈倾微微闭眼道,“无论我病了还是死了,你都不用来的。”
谢拂仰头望着前上方,但其实双眼里什么也没映出。
只默默回了句:“我知道。”
我知道。
所以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他想来而已。
周唯不知何时离开了病房,沈倾和谢拂却都没结束这场时有时无的交流。
病房们关着,隔着说话其实很难听见,但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只是隐约的声音,沈倾也能清楚谢拂在说什么,而谢拂更是没什么阻碍。
“我在走廊,这里除了墙就是病房和灯,空荡荡的,看不见什么人。”谢拂对沈倾说着自己身边的情况。
“椅子很旧,还有点冷,这里的气温很低,远不如国内。”
沈倾知道谢拂喜欢只穿一套衣服裤子,这样的他坐在走廊,一定是冷的。
他动了动唇,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劝他走吗?还是关心他?
这些都不合时宜。
犹豫这么片刻功夫,沈倾便又听见谢拂说起了其他的。
“你病房有窗户,能看见外面吗?”
医院的设施还算不错,沈倾这间无菌病房是有玻璃的,他想了想道:“能。”
“有月亮吗?是什么样?”
沈倾不能说太多话,却还是努力为谢拂描绘他看到的画面。
或许也不是他看到的,而是他想象的,因为他的身体一直属于发热状态,区别只有体温高低。
他有时也难以确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真的还是他的幻想。
毕竟,连谢拂,他都能幻想出来。
“一点也不圆……”
他艰难道:“很亮,但是……我、摸不到……”
他想触碰夕阳,身体不允许,他想摸摸月光,月光的温柔却不是对着他。
他想要什么,好像就得不到什么。
明明于他人而言,都是很稀疏平常的东西,对他而言却是难上加难,痴心妄想。
谢拂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能说什么。
不等他想好措辞,便听见里面的人道:“算了……”
“反正也不是我的。”
心中那份堵似乎越发浓重几分,“为什么不是,只要你想,那就是你的。”
语气自然平静,只是语速比寻常稍快了一分。
却再没听见沈倾的回应。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病房里传来低低的,压抑的难受动静,谢拂知道,沈倾又在疼了。
应该是说,他时刻都在疼,不过是当注意力注意到疼这件事上时,这种被忽视的疼痛便会加重几分,令人难以忍受。
清醒着的沈倾不会像昏迷的他那般喊谢拂,向他哭诉自己的委屈,他只会一个人默默忍着,尽量不让别人知道,这个别人,尤其又指谢拂。
谢拂站起身,活动了下略微僵硬的身体,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明显,原本快要昏睡过去的沈倾又被这声音叫醒,他听着谢拂在门外走动,感受着对方的存在,想象着对方的……
思绪戛然而止。
耳边似乎传来那人的声音。
“小七。”
“如果,有人知道能治你的办法……”
“谁?”沈倾语气里带着些不可思议,可他连谢拂的话都没听完,何尝不代表着他心里的急切和期待?
转瞬之间,他心中情绪如波涛翻涌,浪花掀起后又重回平静。
是谁又有什么用呢?
他现在这个情况,一觉睡过去还能不能醒过来都不知道,明天早上的太阳都是奢侈,就算真的有人能救,于他也是没用的。
“来不及了。”他叹息道。
或许是因为知道谢拂在,他心里竟然没有太多的不舍。
生死命运这东西,瞬息万变,谁又能彻底掌控?
人类每天每分每秒都有人意外死亡,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算不上什么特别。
如果非要说特别,那也只有他的身份,令他的死亡会被无数人知道。
会被无数人引以为戒,当成反面教材。
看啊,就是那个大明星,为了整容赔了性命,明明都死里逃生了却还要自己找死。
他会成为一个笑话。
心里这么想,沈倾却并没有太多的后悔,大概是因为,如果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如果真的有,那就……请他多救治其他人吧。”
他来不及,但总有人是来得及的。
谢拂默然半晌,最终沉沉应了一句:“好……”
沈倾困了,他本就嗜睡,跟谢拂说完话,精神消耗一空后,便要渐渐睡去,在他睡之前,谢拂出声对病房门口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怕看见你。”
他从不怕看见现在的沈倾,或许其他粉丝看见会脱粉,可他永远不会。
沈倾其实可以多给他一点信任。
病床上,沈倾默默睁开眼,他动了动唇,明明戴着呼吸机,却依然觉得自己似乎喘不过气,呼吸不过来,心里那一丝疼还没反应过来,眼泪无声无息滑落。
身体的本能反应总比大脑快。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沈倾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闭上眼,假装已经睡了,但那本该说出的回应却在心里反反复复,冲击着他的心防。
可是他怕啊。
谢拂不怕,他怕啊。
他怕谢拂,更怕谢拂眼里映出自己的倒影。
*
虽然有医院竭力抢救,但沈倾的病情还是急剧加重,之后更是连续昏迷好几天,别说说话了,醒都没醒过来。
医生对此也摇摇头,“病菌已经破坏他全身的安全系统,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根本无法祛除。”
“抱歉,我们也没有办法。”
周唯还不死心地想要追问,谢拂却对沈倾的情况心知肚明。并没有什么想问的,他只想等沈倾醒来。
等他醒来后……
谢拂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对正在偷偷抹泪的小邓道:“麻烦帮我买一样东西。”
半个小时后,小邓带着他买的东西回来了,“沈哥,你要这东西是……”
谢拂没解释,只是淡淡说了句,“有用。”别的再也没了。
沈倾在两天后醒了,医生向谢拂几人微微倾身,“抱歉……我们将病人转移去普通病房,有想见的人,想说的话,都可以说。”
言下之意,沈倾也就这会儿时间了。
谢拂那因为睡眠不足而供血不足的脑袋,有一瞬间头晕。
他闭了闭眼,拍了一下满脸悲怆的小邓的肩,“帮我一个忙……”
小邓红肿着双眼,只是没能反应过来。
小邓吸了吸鼻子,“谢哥你说。”
*
沈倾是在阳光的沐浴下醒来的,明亮又温暖的病房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这里不是重症监护室。
他下意识想要抬手揉揉眼睛却后知后觉发现,手上没有输液管。
“沈哥你醒了!来喝水!”小邓眼睛有些红肿,却总算没有哭。
其实明明早知道有这一天的,但当它到来时,依然令人心痛不舍。
沈倾感受着病床被摇起来,视线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能与小邓齐平,眼神空了一瞬后,又迅速恢复平静。
“我感觉好多了。”沈倾喝完了一杯水,对小邓礼貌笑道,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一般。
“你们……倒也不用再担心我。”他意味深长道。
转头望向窗外,有些遗憾此时不是夜晚,否则说不定还能看到谢拂问他的月亮。
不过,有太阳也是好的。
久违的日光浴令沈倾精神了许多,他闭着眼睛迎着阳光,想象着自己在阳光下融化的情景,那一定很梦幻,很美丽,很浪漫……
然而不等他想象完,便听见小邓的声音犹豫着道:“沈哥,其实我们还准备了礼物,就是……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沈倾难以想象,他现在这种情况,究竟适合收什么礼物。
但他依然睁开眼,捧场道:“是吗?什么?”
小邓叮嘱道:“你先确定,不要紧张。”
沈倾心里更疑惑了。
不等他想明白,就见一道身影自门后出现。
颀长的身影在病房里显得格外高大,尤其是那道沈倾极为熟悉的声音。
“是我。”
许是因为见到人而太过怔愣出神,难以反应过来,沈倾看着谢拂一步步走近,直到对方距离他不过一米,才如梦初醒般惊起,瞬间想要躲起来,
然而他的动作不比谢拂快,在他要将被子蒙住脑袋时,谢拂的手抓住了被子。
“躲什么?”
沈倾的身体轻微颤抖,不是害怕,是紧张,是着急。
被子被抓住,他找不到躲藏的地方,急得快哭了,偏偏谢拂还问出这么一句话。
闻言,他只觉得胸腔中满腹的怨愤和悲意想要倾吐,却在视线落在谢拂脸上时顿住。
察觉到他没有再挣扎,谢拂也不再抓着被子,他松开手,转而理了理脸上的眼罩,对着沈倾道:“我不看你。”
“我没反悔。”
沈倾眼眶微红。
小邓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一个人默默落泪。
周唯也去了角落,将病房内最大的空间都留给他们。
谢拂笑了笑,伸手寻摸了片刻,才寻到沈倾的手,仔细触摸,便能发现上面针孔。
手上的浮肿比其他地方也不遑多让,谢拂认真回忆,才能从触感上回想起和从前沈倾的手相似之处。
他没有摘下眼罩,视野中除了一片黑暗,还是一片黑暗。
但即便黑暗,也没能影响他对沈倾心理的判断。
“别怕,也别多想。”
他抬手想要摸一摸沈倾的脸,却又在一瞬的犹豫中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握着颤抖的手,双手交握,仿佛将对方紧紧保护住。
“对不起。”
“让你提心吊胆、忐忑不安了。”
“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我。”
“小七,你不想再看看我吗?”
此言一出,沈倾强忍着的眼泪顷刻之间如洪水般泛滥成灾。
他却无暇他顾,用力眨了眨眼睛后,才将勉强清晰的视线落在谢拂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临死前的错觉,他总觉得,眼前的谢拂有哪些地方不太一样。
但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似乎是,虽然依然笑了,但那个笑容是带着与生俱来的淡漠冷意,并不如从前见过的温暖。
可眼前的谢拂更令他觉得亲近欢喜。
具体到底是为什么,他已经不想也没有时间去追究探寻。
如谢拂所想,他此时的他,只想多看看。
再不看,就没了。
“对不起,我好像把你偶像弄丢了。”沈倾自嘲一笑。
现在的他,不像是从前光鲜亮丽的大明星,更不像荧幕里光芒四射的倾城。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虚弱难看的病人。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谢拂心里对于一开始决定以粉丝的身份的行为更后悔了几分。
向来只会往前走的,从不会回头的谢拂,平生头一次,有了想倒带重来的想法。
下一次,他绝对不认领粉丝的身份。
“偶像高高在上,倾城存在于虚妄,只有小七是真实的。”
“无论你信不信,我追求的人,从来都是你。”
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再寻求真假的必要,谢拂愿意出现,愿意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沈倾便愿意相信一回,眼前的谢拂,是真的纯粹为了他而来。
“我生在七月初七。”沈倾笑盈盈道,“所以叫小七。”
“要记得啊。”
“好。”今天的谢拂很好说话,没什么不答应的。
阳光很暖,然而沈倾却感觉越来越冷,他想往谢拂怀里靠,却又克制住了,只是抱着被子可怜兮兮像是在撒娇道:“我有点冷……”
或许是因为太冷,令他眼前也逐渐出现幻觉,不,不是幻觉,只是模糊了视线,他竭力想要看清谢拂,却发现自己怎么留不住他的模样。
他紧紧握住谢拂的手,自以为很用力,可实则软弱无力。
“谢拂……”
微弱的声音传入谢拂耳中,他若无其事地凑地更近了些,想要将沈倾搂在怀里,却又碍于对方身上的伤,不好轻易触碰。
“如果有下辈子,你、你别……粉我了……”
沈倾想笑着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却不知道他的声音已经微乎其微,眼前忽明忽暗的视线告诉他,他时间不多了,留不住的。
“……好。”谢拂声音微顿,喉结微动,低沉的嗓音好似有千言万语未说尽。
沈倾还想说很多,他还有很多话,比如要谢拂好好生活,下辈子可以盼一盼,这辈子就忘掉他,想说他其实还想跟他复合,想说他已经不介意谢拂到底喜欢谁了,反正都是他演的……
可这些话都来不及说,在隐隐觉得自己再无力睁眼时,沈倾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不要看我……”
谢拂,不要看我。
想要摘下眼罩的手一顿,半晌,谢拂终是放下,将已经听不见他声音的沈倾抱在怀里,凑到他耳畔,低低应了一句:“好……”
*
病床连同床上的人一起被推走,医护人员皆离开,就见小邓周唯也不在,整间病房只剩下谢拂一个人。
他站在窗边,缓缓摘下眼罩。
阳光不再隔着眼罩,而是直射进他的眼睛,谢拂却没有看它,反而落在了窗户玻璃上的人影上。
玻璃里的谢拂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却有一双明明齐全健康,却仿佛什么也没装下的眼睛。
不过一眼,谢拂便转身背对着窗户,没有再看。
他怀疑自己被沈倾传染了冷意,明明沐浴在阳光下,却仿佛身处寒冰,冷入骨髓。
刚刚哭过的013抽噎了两下,才忍住继续哭的冲动,强作镇定,想要出声安慰谢拂。
“宿主别担心,虽然小七因为你命运更惨,但是你没有害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对他好,不会扣太多业绩的。”
谢拂没反应。
013绞尽脑汁,试图继续安慰他,转移他的视线,“对了,咱们这个任务,要等脱离这个世界,才能看到任务结果,宿主放心,现在没出来不是因为成绩太糟糕。”
“我没有想它。”谢拂终是出声道。
他也没有在乎这个任务。
自从知道沈倾出事后,他就没想过它会完成。
虽然以前没有失败过,但他不是输不起的人。
“那您是……”013小心翼翼问。
“下次,如果有其他人来这个世界做这个任务时,最好提醒他,不要在沈倾面前放镜子。”谢拂想了想道。
“他不喜欢。”
013又泪奔了,躲进了精神空间。
但它在此之前,还不忘跟谢拂说:“这个组的任务是唯一性,错过了或者失败了,都不会再有了,宿主您想的根本不会发生,这个世界不会重来,小七也不会重生。”
谢拂微微一愣,望着窗外的目光变得更为幽深。
“没有了吗……”
没有了啊。
*
沈倾死前便安排好了身后事,后续处理很迅速,唯一有争议的地方也只有他的不动产和生前使用过的东西。
沈倾死前是说要捐了,但后来跟谢拂见面,还说了话,看那个态度,显然是和好的,这种情况下,周唯便想做主把那些东西交给谢拂。
好在沈倾生前虽然说了口头遗嘱,却没有找律师公证,他想要把东西给谢拂并没有那么麻烦。
也是知道谢拂不缺钱,就算以后有了新欢,看在过往旧情的份儿上,也不至于糟蹋了沈倾的东西。
谢拂没理由拒绝,干脆接受了。
“这是钥匙,你可以封存可以摆着,但是我不希望你随意糟蹋它们。”
“我知道。”谢拂接过钥匙,却没跟周唯说什么多余的话。
他们之间只有沈倾,还不如小邓,沈倾不在了,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小邓现在依然跟着周唯,“周哥,你还不放心谢哥吗?他虽然年轻,但处事成熟,为人也念旧情讲义气,咱们根本不用担心那些东西落在他那儿会怎么样啊。”
周唯没好气地看着他,“你还跟我吹个没完了是吧?”
“我当然知道他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在照顾沈倾的那些天他也不是白来的,不难看出谢拂为人稳妥,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只是现在没有,可以后呢?”
“他总要结婚交往,拥有新的,没有沈倾的生活。”
“跟我们一样。”
小邓的心忽然有一瞬间冷却。
是啊,生活还要继续过,这个世界上,是不会因为几个人的消失而停止运转。
沈倾去世的消息最终还是被公布在了网上,微博瞬间卡爆,等到能再次上线登录时,无数网友粉丝和吃瓜路人在沈倾微博下面刷屏。
“不可能!都是假的!谁放的这种假消息?小心吃牢饭!”
“哥哥刚结束一部剧,现在应该还在休息,没兴趣跟你们玩这样幼稚无趣的游戏,劝你们赶紧认错自首!”
“哥哥,你被盗号了,赶紧出来说一声啊!”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call,微博就是没有其他动静,直到一个小时后,警方出面证明微博上的消息确实千真万确,沈倾已经登记死亡。
隐隐已经有了猜测的网民们快疯了,纷纷跑到自己微博里哀嚎!
至于为什么不去沈倾的微博?不过是对逝者的尊重。
“我不信!哥哥怎么可能突然去世了!到底怎么回事?!”
无数猜测和言论在网上掀起,粉丝们追求一个答案,黑粉们四处造谣,说什么的都有,纯路人只吃瓜,什么瓜都会啃一啃,简直群魔乱舞。
原本还想看看能不能隐瞒沈倾去世原因的周唯无奈之下,也只好公布了沈倾的死亡原因。
死于手术感染。
这个结果对粉丝来说毫无疑问是个重大打击,虽然沈倾做手术祛除疤痕无可厚非,但若是别的不知道沈倾的听了,恐怕都会以为他是整容,这个名声无论是对沈倾还是对沈倾的粉丝来说都不好。
可事实如此,若是粉丝不能接受,那也只能算了,毕竟人都没了,还争什么呢。
黑子们倒是想跳,然而暗中似乎有人一直压制着,让背地里想要乱来的人根本没找到机会,等有机会了,也错过了时机。
沈倾死了,尸体火化,葬入了云山墓园。
在谢拂的坚持下,葬礼是他主持举办的,对此,谢家颇有微词,可想想沈倾都已经没了,他们现在反对,也不过是惹谢拂不高兴,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葬礼那天除了谢大哥夫妇外,其他人并没有到场。
地上的墓碑上贴着沈倾的照片,不是剧照,而是他本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神采奕奕,浑身洋溢着自信骄傲的模样,不如谢拂印象里的沈倾沉静,却同样耀眼。
谢大哥看着墓碑上的爱人谢拂四个字略微皱眉。
“天色不早,也该回去了。”谢大哥提醒道。
谢拂弯腰将一束玫瑰放在墓碑前。
“虽然好像百合或者菊花更适合这里,也更适合这个场景,但我莫名觉得你应该会更喜欢玫瑰。”
“这次送玫瑰,下次送其他的。”谢拂轻语道。
*
回去的路上,谢大哥有意跟弟弟聊天,便让谢大嫂开车,兄弟俩坐在车后座。
“之前一直不知道,这事儿怎么不跟家里人说呢?突然才告诉,难道是不想告诉我们?”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沈倾的变故,弟弟回家后整个人都比以前沉默不少。
话少了,性子也更加沉稳,但过于沉稳的影响便是他似乎没以前那样有精神,爱热闹。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没有,只是觉得他是我男朋友,是我的事,不应该影响到家里。”
“你们跟他没关系。”
“跟他有关系的是我。”
谢拂不爱麻烦别人,自己的事自己做,当然,也不希望别人麻烦他,特殊情况除外。
谢大哥别的没感觉到,倒是在谢拂身上看到了分寸和懂事,不由感到欣慰,回家后还在谢父谢母面前夸了夸。
“真不错,谈个恋爱就长大了。”谢父谢母对这个消息显然也很满意,他们各自欣慰着儿子能成家立业了,便开始琢磨起让谢拂上班相亲的生活。
上班就不说了,谢拂愿意去公司养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人管。
可相亲……绝对不行。
谢大哥皱眉思考片刻后劝道:“你们觉得小弟现在长大了成熟懂事了,可成熟的人不会无条件赞同父母的,况且沈倾刚出了这事,你们这么做合适吗?”
闻言,谢父谢母忙解释道:“我们也不是要他现在就开始,总要给他时间。”
“人都走了,活着的人总还要继续生活,哪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中。”
要是沈倾活着,且真的跟谢拂一直在一起,走下去了,他们也不会反对,可现在不是没成吗?还不能让他们为自己儿子打算一下未来了?
谢大哥放心了。
他也是这么想的,事实上,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没人会因为死去的人而影响活着人的生活。
他们以为谢拂顶多难过几个月,大不了了难过个一年半载,之后总会好的。
所以即便谢拂几乎两三天就会去墓园一趟,每次都会待上一两个小时,他们也只当而已念旧情,重感情,虽然对象是一个死人,但也不是坏事便由着他去。
谢拂每天的日常除了在公司养老摸鱼外,便是去沈倾的房子里住着,周末回家陪父母亲人,倒是去墓园的次数就没有降下来过。
他不结交朋友,也不到处旅游,没有发展更多的兴趣爱好,仿佛这个世界上,属于他的生活已经被安排好了,他正在按部就班地完成。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月,谢家人暗暗皱眉。
两个月,谢家人隐晦暗示。
三个月,谢家人坐不住了,他们找到了谢拂以前认识的朋友,试图让他们去找谢拂玩,影响他,将他带入更正常的生活。
是的,他们认为谢拂规律的生活不正常。
然而那些朋友也一个个都无功而返。
连他们都劝不动谢拂,谢父谢母终于着急了。
“有家不住住外面像什么话?我跟你妈这把年纪,就想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你连这个愿望都不愿意满足我们?”
谢父在周末的饭桌上态度强硬道。
他跟谢母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谢拂不是没看出来,但是好歹是父母,便没有拆穿。
他留下来多住了两天。
他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里面的东西摆设似乎都没动。
谢拂站在屋里,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了曾经跟沈倾在这里时的情景。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也让013察觉到了端倪。
“宿主,您是想小七了吗?”
谢拂神色顿了顿,片刻后道:“嗯,是想到了一点。”
013无法从谢拂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和心情,说话比较谨慎,“宿主,您喜欢上小七了?”
谢拂没回答。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去了屋里的储藏室,然而当他推开门一看,却见里面原本被摆满的储藏室,此时变得空空荡荡,原来的那些“沈倾”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013惊呼一声,“宿主,小七不见了!”
谢拂眸光微暗,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正对上似乎鬼鬼祟祟来偷看的谢大哥。
“你干什么?吓我一跳。”谢大哥见他突然出来,慌乱间,忙倒打一耙。
谢拂语气有些冷,“我还想问你们,在我房间里干了什么。”
明明他的语气并不像有多生气,不过是略冷淡了些,算不上兴师问罪,可谢大哥就是知道,谢拂说的是什么。
他皱眉对谢拂道:“你这么久没长住,我让佣人打扫你的房间怎么了?储藏室乱糟糟的,我让佣人整理一下又怎么了?都是些老旧又没用的东西,你还留着做什么?”
“东西在哪儿?”谢拂也不说其他,直接问道。
谢大哥被他质问的话气得一怒,“谢拂,你这是跟谁说话?”
“跟没经我同意就扔了我东西的人。”谢拂态度也算不上好,说话更是直接怼。
“我是你哥,还能害你吗?”谢大哥头疼道,可是没办法,出这一招就是他理亏。
谢拂也不问别的,就这么固执地看着他。
谢大哥被看得心虚,最终不得不道:“行了行了,别抓着我那点事不放。”
“东西我交给别人卖去二手市场了,卖来的钱,都以你和他的名义捐给了福利院,也不算没用,反正你留着也没用,不如再次利用一番。”
谢大哥越说声音越小,本来嘛,无论他出于什么心理,在没经过谢拂同意的情况下,就把他的藏品拉出去卖了,换了谁也受不了。
谢拂什么也没说,直接转身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谢大哥被关门外的,碰了一鼻子灰,可偏偏理亏的是他,还不能找回去。
心里一边骂一边吐槽谢父谢□□诈,做什么事都要他先打头阵。
这个头没打好,他们就见状收手阻止,这样他们也不亏,还能维持在谢拂面前开明的假形象。
要是打好了,那就更不用说了。
谢拂心里清楚,所以他并没有犹豫,也没有拖沓,转身回屋后,便收拾起了屋内一些自己的东西,等他装箱完毕,提着行李箱开门,刚走没两步,就见谢大哥脚步匆匆走来。
“谢拂!”他一把扯过谢拂的手臂,怒气冲冲道,“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闹?”谢拂语气带了一丝疑问。
“我擅自做主把你的东西卖了是我不对,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给你全部重新买回来,但是你不能用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来威胁我们!”
谢大哥从没有谢拂会这么难搞过,就算是以前不听话的时候,也顶多是给他一个白眼,可现在他不给白眼,直接一个眼神都不给。
“你们误会了,我没有闹。”谢拂语气平静道。
“那你提着行李箱难不成是要去扔垃圾?”谢大哥指着他的行李箱质问。
谢拂低头看了一眼后道:“我确实没有闹。”
“我是认真的。”
谢大哥:“……”
谢拂抬头,“大哥,多谢你和爸妈的好意,但是我已经二十五岁,人生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谢拂错身要走,谢大哥抓住他的手臂,也装不下去了,直白道:“那你说,你到底要什么?沈倾已经回不来了,难道你还要在他的房子里住一辈子不成?”
“我们从来没反对你们在一起,但也是你们自己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希望你能走出来,过得更好,你说说,也是我们错了吗?谢拂,你是不是没有心?”
谢大哥一语中的,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谢拂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确实没什么感情,对待每个人,也不过是按照要求或者规则来。
就像他能对沈倾专一,他也会孝顺父母,友爱兄长。
但这些,都排在沈倾之后。
哪怕沈倾不在了,也不会越过去。
既然谢家不赞同他一直记着沈倾,念着沈倾,那他只好尽量少出现在他们面前,该他做的他也不会少,这大概也是一种孝顺。
“你们没错。”
“只是恰好你们希望我得到的,是我不需要,也不想要的。”
“家里就拜托你了,我下个周末再回来。”
说罢,谢拂便脚步不停,继续离开,直到他出了别墅,也没有人追上来,看来也是真生气了。
“宿主,为什么你要跟他们闹僵呢?这是你在这个世界的亲人啊。”
“我知道。”谢拂淡淡道。
为什么不用更温和,或者更示弱的办法?谢拂也认真想过。
不是因为想不到,更不是因为没有,不过是因为……
“都在让我忘了他。”
谢拂语气幽深,明明是平淡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话,却还是令013感到了一种不太明显的不悦和怅然。
“他们都在忘掉他。”
沈倾是明星,可即便是明星,在一段时间过后,没有新的消息动态,也会沉寂下去。
几个月后,沈倾微博下活跃的人越来越少,现在还好,若是再过一段时间,黑粉都会懒得黑他,又过几年,粉丝也会投入新的生活,十几年过后,还记得他的,大概也只有真爱粉和往期影视剧美人的颜值粉了。
就连从前跟沈倾关系最好的周唯和小邓,现在也沉浸在自己的新生活中。
周唯又挑了两个好苗子,开始带新人,未来培养不出另一个沈倾,只要有他一半也足够新人吃一辈子。
小邓不想当助理,周唯便把他安排进公司里其他需要每天上班打卡的部门,小邓很高兴,现在正在努力赚钱买房,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娶个贤惠漂亮的老婆,干劲十足。
谢拂不是说不能忘,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必要对别人念念不忘,尤其还是一个死人。
他只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高兴,真的只有一丁点儿,或许还算不上不高兴,不过是微微发堵。
沈倾在生前最希望别人看见他、喜欢他,如果被他看见这些,大概会难过。
“别人都可以忘掉,可以认识新的人,喜欢新的偶像。”
“我不行,谢拂不行。”
“谢拂这一生,就是为了沈倾而来。”
“从生到死,只为他一人。”
也只爱他一人。
哪怕是沈倾不在了,这场以爱为名的戏也要继续演下去,不过是成了独角戏而已。
*
此后数十年,谢拂就如他所说,认认真真地在演这场漫长的独角戏。
他认真活着,不为生存奔波忙碌,也不为交流而刻意交友,每天做的事不过是工作摸鱼看书锻炼,周末去陪父母亲人吃饭,还有从沈倾的房子里寻找对方曾经住过的痕迹,以及沈倾人生轨迹的蛛丝马迹。
沈倾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为什么长成这样的人?
这道名为“沈倾”的题目,谢拂足足研究了一辈子。
在知情人眼里,他就跟苦行僧似的,不抽烟喝酒打牌花心,多年过去还对他的初恋念念不忘,圈内其他人对此既嫌弃又敬佩。
嫌弃于他的“胸无大志”,敬佩于他的专一痴情,多年未改。
这一日,谢拂如往常一般,来墓园陪沈倾。
这些年来,他几乎两三天就要来一次,有时只是单纯说说话,有时却会在这墓前枯坐半天,时间不一,有时天气不好也会缺席,但是这样的生活,他过了许多年。
这日谢拂到时,却没想到会看见另外两个陌生人站在沈倾墓前。
因为沈倾的葬礼并没有公开,网上没人知道沈倾葬在哪儿,能来祭拜探望的,也只有认识的人。
可谢拂不认识她。
中年妇女身后陪着一个年轻女生,对方给她提着包,中年妇女则是将一束桔梗花放在墓前。
“抱歉,从前一直不知道您睡在这里,今后有机会,我会再来看看您的。”
皮鞋踩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中年妇女转头看去,对上浑身气质淡漠,模样英俊,却依稀能看出并非年轻人的人。
“抱歉您是?”中年妇女见他走向沈倾的墓碑,便起身退来到一旁。
谢拂将桔梗花往旁边挪了挪,将手里的玫瑰放下。
“他不喜欢桔梗,下次来,你或许可以带上月季。”
中年妇女这下再傻,也知道谢拂是沈倾的亲人了,笑着歉声道:“抱歉,下次我会记住的。”
“我年轻时是他粉丝,他曾经在精神上帮过我许多,这么多年我都很感谢,请问您是……?”
谢拂黑色的衬衫仿佛阳光也散不开的浓墨,即便吸收再多的热量,也化不开他眉眼间一星半点的冷淡疏离。
“我是……爱他的人。”
*
这个世界,谢拂一生无病无灾,活到了七十来岁,倒也算长寿。
大限将至那一天,他躺在阳台上晒太阳,沈倾的房子在几十年前还是新楼新房,几十年过去,也免不了老旧过时,但谢拂依旧没有离开。
他甚至没有翻新,这里依旧留着许多沈倾存在的痕迹,人到了老年,有时谢拂都仿佛觉得沈倾还在。
他正在阳台另一张椅子上坐着,时而看云,又时而看他。
谢拂的眼中逐渐出现那道年轻的身影,陌生又熟悉。
“……沈倾。”
那人似乎转头看向他,眼神询问他做什么。
谢拂却只是这么看着他,久久不语。
直到那道身影越来越淡,谢拂的视线也越来越沉,才听见一声微弱的叹息。
“我可以爱你,一辈子,你……”看见了吗?
谢拂渐渐闭上眼,同时跟随他一起沉睡的,还有那句埋藏在他心底深处,许多许多年,从来没有泄露过一个字的——
我想爱你。
*
云州城商贾谢家。
下人们往来匆匆,面露急色,“大夫呢?大夫请来了吗?”
“来了来了!在路上了!”小厮跑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摔倒在地上。
“大少爷正在发热,小心老爷见到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就不是打你棍子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还要把你从大少爷身边赶走!”一个老嬷嬷恐吓道。
圆胖的小厮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娘,我起来了起来了……您一定要帮我说说好话啊!”
“都是那李家几个成天不干好事儿的,见我们少爷落单就来欺负他,他们人多势众,我怎么拦也没拦住,争执之下,大少爷才不小心掉进湖里,都是那些王八羔子不干人事!”
老嬷嬷手指点了点他额头,“你给我小点儿声,那些少爷也是你能议论的?去,赶紧给我迎大夫去。”
说曹操曹操到,小厮走向门口,就见已经有下人领着一名青衣药郎进来,两人走过穿花游廊,然那小大夫容貌清隽,一身青衫犹如穿了一身云烟雨雾,染了几分朦胧幽色,小大夫本人更是面带三分笑,还未开口多言,便已然多了几分好感。
“病人在哪儿?”
“在这儿!在屋里!小大夫您……”
“我姓虞。”
“虞大夫您快跟小的来!”小厮领着年轻的虞大夫就往后院走。
“老爷!老爷!大夫来了!”
谢富商匆匆起身,忙对着进来的虞大夫拱手道:“劳烦大夫,只要能治好我儿,酬劳不在话下。”满口商人的壕气。
虞大夫走上前,坐在床边,见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子眉目隽秀,只是眉心多褶皱,倒像是多思,身体轻颤,面色发白,却冒着汗。
他刚将手搭上这年轻郎君的手腕,却反而被对方一把给抓住,力气大得惊人!他竟一时挣脱不开。
谢富商尴尬,“这……”
虞大夫回神后,笑眯眯道:“无事,我有银针,可将谢少爷唤醒,一直昏睡也不好,容易有些小动作,比如认错人什么的,只是或许会有些疼,不知谢老爷……”
谢老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牙同意,“虞大夫您尽管治,我儿就拜托您了!”
他是个疼爱儿子的,平时便对这个命途多舛的大儿子多有疼爱,如今儿子落水久不醒,他自然也着急,想着疼一下也总比坏了身体好。
谢拂头疼得厉害,眼睛也没能彻底睁开,只半眯着。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那个梦里的人,在对方靠近时,不由将对方紧紧抓住。
他动了动唇,似要说话,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只有双唇动了动口型,以及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声。
“小、小七……”
虞大夫正要扎针的另一只手动作一顿,狐疑看了明显没醒的谢拂一眼,下一刻,那根一看便有些骇人的银针便刺入谢拂抓着他的那只手的穴道上。
谢拂:“……”
第25章 山有木兮1
玉息香萦绕满屋, 谢拂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脑因此而更有些疼。
手上突如其来的疼痛刺激得他头脑清醒了几分,睁开眼, 还没看清眼前景物,便见眼前光影一暗,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人激动地快步走来,“阿拂,阿拂你真的醒了?你这小子,快把爹给吓死了!”
他走到谢拂面前,甚至还想将儿子抱在怀里好生安慰, 却又在见到谢拂略微皱眉的表情时顿住,这才想起来儿子刚从醒过来。
忙转身问虞大夫, “大夫,我儿醒了, 没事了吧?这身体没什么影响吧?”
虞暮归抬眸看了自醒来后, 似乎便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谢少爷, 不着痕迹收回视线,笑道:“谢公子身体已无大碍, 只要再服几副驱寒汤药即可。”
谢老爷闻言大喜, 当即招呼管家送来银两,“管家, 给虞大夫三十两诊费。”
三十两银子在只上门扎了几针开了张药方的情况下可是大手笔。
虞暮归知道谢家在云州城乃数一数二的富商,也没拒绝,笑着收下,只是临出门时, 对谢老爷道:“谢公子落水之难虽已解决, 可有些陈年旧疾似乎并未痊愈?”
谢老爷震惊道:“虞大夫可能将我儿治好?若是能治好, 我一定重金酬谢!”
虞暮归下意识又看了床上的谢拂一眼, 却又正对上谢拂看向他的目光。
说不出什么感觉,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似乎只是这么纯粹地看着,专注而认真。
他眨了下眼睛,收回视线道:“在下不才,愿意一试,只是结果如何,实在难以料定。”
谢老爷知道虞大夫的师父是宫中御医,若是连他也治不好,恐怕天下也少有人能治好。
当即拱手道谢道:“虞大夫师出名门,若是连你也治不好,那我儿怕是也没得治了,我儿接下来就有劳虞大夫了!”
虞暮归谦虚:“那我就托大,尽力一试。”
直到转身出了谢宅,虞暮归才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见写着“谢宅”二字的匾额,以及那来来往往的下人。
想想那位一直盯着他,却没有任何表示的谢公子,虞暮归摇摇头,“想什么呢,分明从前从未见过。”
至于为什么唤了他的乳名,若非他听错,那便是巧合。
*
“阿拂,你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啊?爹已经让人给你熬药了,喝完药就能好了。”谢老爷恳切关心。
说着又转头对管家道:“催催厨房,让他们端些饭菜上来,饿着阿拂怎么办?”
“是,老爷。”管家出去吩咐人。
谢拂揉了揉额头,谢老爷以为他头疼,刚要开口,又见谢拂放下了手。
谢拂见他满脸关心,只好用手对着他比划了几下。
【爹,我没事。】
是的,原主是个哑巴。
谢老爷见他还安慰自己,当即更心痛了,“你都落水了,怎么可能没事!”
想到什么,他低头失落叹息,“是爹没用,害的你要被那些人给欺负,爹……爹对不起你娘啊……”
知道儿子落水时,他也想要给儿子讨回一个公道,他谢家在云州城好歹有些地位,别人不至于不给面子。
可在得知害得儿子掉进湖里的人中有知府之子后,便不得不打消了这个主意,哪怕那只是个庶子。
民不与官斗,与官员作对,那可是找死。
他倒不是舍不得这偌大家业,他就是担心自己要是倒了,阿拂怎么办?谢家其他人怎么办?
思及此,谢老爷便有些憋屈道:“阿拂,爹不是不想给你报仇,但是咱们家大业大,为了跟他们作对,把这些都丢了,不值当。”
“你放心,爹一定找机会给你找补回来!”他斩钉截铁补充道。
谢拂却摇摇头,比划道:【不用了,爹,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
【您别操心。】
谢老爷闻言两眼泛出泪花,他感性地抬袖擦了擦,“你也累了,爹不打扰你,你好好休息,明天开始,虞大夫会经常上门为你诊治,阿拂,你听爹的,也要听他的。”
谢拂眸光微动,终于还是对着谢老爷点点头。
【知道了。】
谢老爷这才放心离开,他平时忙于家业,若非听到儿子落水的消息,这会儿还在各家店里巡视,根本没时间回家。
在他走后,屋里一旁那个装隐形人的胖小厮才大大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
“少爷!小的差点就要以为以后伺候不了你了!”小厮元宵趴在谢拂床边哭道。
谢拂皱了皱眉,默默将被子往自己方向拉了拉,努力不让元宵染着眼泪的手碰到。
元宵毫无所觉,哭过之后便义愤填膺道:“少爷,都怪那些家伙找事,要不是他们,你根本不会落水!要不咱们偷偷把他们套麻袋吧?”
元宵从小跟原主一起长大,两人一起干过不少坏事,在谢老爷面前,原主是个乖巧懂事的儿子,可在一起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兄弟的元宵面前,原主就没那么顾忌了。
谢拂一脚将他给踹开,面露无语,【这事儿我有数,不用套麻袋。】
“那少爷您是要找混混打他们一顿?这云州城的混混都是认识达官贵人和他们家属的,您想找人也找不到啊。”元宵当即道。
谢拂:“……”
他干脆也不解释了,无声一叹,对他道:【我饿了,帮我催催厨房。】
元宵麻溜滚起来,动作熟门熟路地出门跑向厨房,一看这条路就没少走,蒙着眼睛都能知道脚下几块砖。
等屋里只有谢拂一个人,他才微微蹙眉,眸色渐深,久久无言。
当空气都在凝滞时,他才有了反应。
“013。”
“宿主?”一直睡觉的013揉了揉眼睛。
“你说,上个世界的人,会不会出现在新的世界?”
013想了想道:“理论上……有可能,毕竟轮回系统每个小世界都是共通的。”
“但是这个可能性大概跟在大海里捞一根针一样,所以基本可以排除。”
谢拂反应平平,只是淡淡应道:“哦。”
面上既没有失望也没有低落。
013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宿主,是猜测小七有可能在这个世界吗?”
谢拂没回答。
他从箱子里找出干净舒适的衣裳穿上,不经意间,视线落在手背上。
只见那上面似乎隐约有一处红点。
很细微的红点,若是不仔细看,说不定还不会发现。
远远看着,又仿佛一颗小小的痣。
谢拂知道扎这里确实对唤醒昏迷的人有效果,但是会疼。
比其他方法疼。
回想今日当时的情形,谢拂眸中的深邃都淡了几分。
不多时,饭菜便送了上来,趁着谢拂吃饭的功夫,013开始给他介绍这个世界的剧情。
“宿主,你在这个世界是富商唯一的儿子,原主幼年时因为一场意外成了哑巴,自那之后性格内向,内心阴郁。”
“在一次被人联手欺负落水后,他想治好自己的哑疾,正好碰上跟随师父辞官回乡的虞暮归。”
“虞暮归师父是宫中御医,医术高明,有他出手原主的哑疾极有可能治好,但老御医年事已老,极少出诊,通常出诊的都是徒弟虞暮归。”
“而在治疗一段时间却无效后,为了求得老御医出手,原主勾引了虞暮归,以为这样可以求老御医出手……”013认认真真讲述这个世界的剧情。
谢拂已经放下碗筷,“行了,不用再念了。”
之后的剧情不外乎是原主被老御医或者虞暮归救治成功,却背叛了这段关系。
后续结果如何他都不需要知道,既然他会出现在这里,那原主未来必然对不起虞暮归。
而此时的时间,应当在原主落水被救起时。
也是在这之后,原主产生了迫切想要说话的愿望。
“那……宿主,您确定要攻略虞暮归吗?”013说话纠结极了。
刚刚结束上一个世界,它的记性还没那么差,这么快就忘了沈倾。
它想宿主应该也跟它一样才对。
总算知道为什么有的宿主会给自己安装情感清除系统了。
谢拂不需要,是因为他本身就没有情感。
既然如此,那宿主应该已经忘了小七,会投入新的任务当中了吧?
就在它这么想着时,却听见谢拂的声音在精神空间里响起。
“不。”
他拒绝了。
013一时愣住,它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是懵是一定的,但随着懵,还有些高兴和复杂。
“宿主……您是放不下小七吗?”
宿主在上个世界的经历它都看在眼里,说实话,它磕了一整个世界的谢拂和小七,换了新世界,最不能适应的其实不是谢拂,反而是它。
想到谢拂要对另一个人好,它虽不会讨厌那个人,但它会为小七感到难过和不甘。
可听见谢拂说不打算攻略对方,013又纠结起来。
这样做是不是对这个世界的主角受也不公平啊?
人家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在原剧情中被辜负,换了宿主还是要被辜负?
唉,渣攻组的任务真的好没人性。
它这个不是人的宇宙生物都感到十分为难。
了解它一切想法的谢拂:“……”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既没有说不的理由,也没有说是不是真的放不下小七。
这具身体刚落水,是真的差休息了一天后,翌日醒来,谢拂便听见元宵的声音,“少爷少爷!虞大夫来了!”
谢拂从床上起身,双眼迷蒙间,一道修长如翠竹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谢公子还没醒?倒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眼睛还没彻底看清,这道清越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谢拂眸光微动,比划道:【不早,正要醒。】
有元宵在一旁解释,不用担心虞暮归看不懂。
虞暮归面上带笑,看到便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谢拂时,那双笑眯眯的狐狸眼便仿佛带了几分狡黠,眼光都更闪了几分。
“谢公子若是还未睡醒,需要的话,我还可以为你扎上一针,保证精神。”
想起昨天那一针的谢拂:“……”
【不用了,我不困。】
虞暮归只好遗憾地收起银针。
望闻问切,在给谢拂把脉时,指尖触碰到对方手腕的肌肤上,虞暮归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这样纤细的手腕,昨天是怎么会有那般大的力气?
可偏偏它就是有。
把完脉,虞暮归先是没针对谢拂的哑疾说什么,反而率先道:“谢公子体内的寒气已经被驱散了不少,为了不让药性相冲,目前并非再开药方的好时机。”
“不如我先给谢少爷针灸?”虞暮归提议道,明明态度认真,却说得仿佛他在开玩笑一般。
他认真看着谢拂道:“这回不会那么痛哦。”
谢拂:“……”
所以这人昨天真是故意的?
谢拂抽回手,摇头比划:【不用了,我先治风寒。】
虞暮归只好遗憾道:“那好吧。”
“治风寒的药还有几日,这几日我就不到府上了,若是有事,谢公子大可差人去医馆寻我。”虞暮归道。
元宵送虞暮归离开,谢拂的视线一直注视着他,哪怕虞暮归离开了谢宅,他心里下意识感觉,那人还在看他。
第二次了,虞暮归心中暗暗想道。
*
回到医馆,虞暮归还没进去,便听见一道俏丽的声音。
“师兄这个点出门,指不定有人去哪儿当冤大头去了。”
虞暮归脚步一顿,进来后道:“今儿你可猜错了,你师兄我非但没当冤大头,还是别人当了冤大头。”
他从怀中摸出谢家给的赏银,“拿着,可别说师兄我不给家用。”
韩茯苓双眼一亮,接过那一锭银元宝惊喜道:“师兄,这是谁家冤大头,竟然给你送银子?”
虞暮归:“……”难道他就拿不得银子吗?
“你这丫头,还打趣你师兄,回后院处理药材去。”韩老御医走出来,将孙女打发回后院。
虞暮归对他点点头道:“师父。”
韩老御医点点头道:“回来了,谢家情况怎么样?”
虞暮归将谢拂因为要治风寒,决定推迟几天再治疗哑疾一事说了出来。
韩老御医对此也没说什么。
他只是翻开一本泛黄的医术,看着上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内容道:“我这里有一套针灸之法,是我年轻时创造出的,只是至今没能用到实处,不知效果如何,不如你拿去试试。”
虞暮归看了看,能看明白上面的办法理论上是有用的,但他同时也看见了其中几个痛感高的穴位,不由下意识拒绝道:“这套针法怕是不适合他。”
“哦?为何?”韩老御医疑惑问。
双眼一眯,虞暮归笑意盈盈道:“太疼了。”
谢少爷可不喜欢。
*
休息一天后,谢拂的身体便大好。
原主虽然是个辜负了别人的渣,但这不是他能够任由别人欺负的理由。
他回想了一下那几人的人际关系,很快便从中想到了办法。
“少爷,咱们来这儿做什么?您又不会读书科举。”元宵跟着谢拂站在江园画舫外,不解问。
这条画舫乃文人举子常去之地,书生学子在其中饮酒作乐、高谈阔论、结交会友,怎么看,都与商贾之子的谢拂没有半点关系。
这个时代对商人的限制仍不小,至少科举这条路便是被堵住的,因此,那这人也才能肆无忌惮。
谢拂没管满肚子疑问的元宵,大步走了进去。
他的视线在里面巡视一圈,最终落在了一道身影身上,不再犹豫地走了过去。
谢拂不喜欢暗地里玩阴谋,要玩就玩一个釜底抽薪。
对于纨绔来说,什么事是最可怕的?
不是被人针对,也不是暗地里找麻烦,更不是被人明着报复打脸。
而是——告、家、长!
如果这个家长,跟告状的人关系还跟亲近,那效果会事半功倍。
对谢拂来说,想要跟人交朋友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哪怕如今他不能说话,那也只有一个翻译的区别。
只要他想,他就能跟人的交流同样地很愉快。
“谢兄,来瞧瞧这副画,前朝大画家朱延的手笔,我花了重金购来的!”
没过几日,知府嫡子便已经将谢拂当成了知己,认为他见解独到,且每每都能搔到他的痒处,觉得他们这辈子合该做好友。
就是新交的好友身体有疾,真是天妒英才!
谢拂将那幅画拿来一看,却很快发现了端倪。
这画……是赝品。
“怎么可能,你看上面的墨,可不像是新的,还有这画轴和纸张,我都让人查过,绝对是真的古董!”知府嫡子皱眉不相信。
是的,这些都是古董,可这画就是以古董造就的赝品,因为过于真,不大能看得出来。
可好巧不巧,这副画的真品就在原主手中。
原主虽不能科举,但喜好文墨书画,不仅在书画上有不俗的鉴赏能力,在绘画上也极有天赋。
谢拂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令人铺纸研墨,很快,同样一副临摹的赝品便出现在他手下,知府嫡子几乎要瞪大了眼睛。
待下人将谢拂家中的那幅真品送来,知府嫡子都没那么感兴趣了,一个劲拉着谢拂问怎么才能练就这样一手本事。
事实上,原主做不到这么厉害,谢拂在原主的水平往上加了一层,倒也不那么显眼。
跟知府嫡子来往,想要见到那个害的原主落水的罪魁祸首简直轻而易举。
“你怎么在这里?”那位害的原主落水的知府公子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谢拂。
谢拂还没反应,知府嫡子便率先皱眉不悦道:“这是我的朋友,你怎么说话的?!”
知府公子吓得浑身一颤,却还是试图道:“大哥,这人就是个哑巴,有什么本事?接近你肯定是动机不纯,你不要被他纯良的外表给骗了!”
他最近都在等谢拂的报复,从前他们这样戏弄过谢拂后,都会这样,然而这回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还以为谢拂识相,主动认输放弃了,谁知竟然转头就在他大哥身边见到了谢拂,且大哥明显是被对方灌了迷魂药了!
“混账!”知府嫡子一拍桌子怒道,“从前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知府公子被吓得下意识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忐忑不安,抬头小心翼翼看自家大哥,发现对方脸色依然很难看。
不等他说什么,就听见知府嫡子开口道:“是我的疏忽,忽略了对你的教养,从今天起,我会请专门的先生教你为人处世,等你何时待人接物能合格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说罢,在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时,便又下人将他给带回去。
这才转身对谢拂抱歉道:“真是让谢兄见笑了,家中庶弟年轻气盛,有些不服管教。”
谢拂表示没什么,他想了想道:【恕我直言,知府大人既然能培养出兄台这样的人才,必然教育没有问题,既然如此,那便只能是身边耳濡目染的环境影响。】
知府嫡子心想这话着实有道理,庶弟再不好也是弟弟,他能有什么不对?必然是那些刁奴撺掇。
于是,还没想好怎么逃脱的知府公子,很快迎来了身边人大换血,他联系不上任何人,在家中也孤立无援,活生生在家中坐了半年“牢”。
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时的谢拂还在与知府嫡子游湖观景。
夜晚的湖边很是热闹,且今日尤为特别。
七月七,鹊桥会,女子乞巧求姻缘,总之织女很忙的一天。
乍然听到今日七月七的谢拂神色微微一顿。
不过也仅仅是一瞬。
“谢兄可有喜欢的女子?不如今日讨个巧,说不定这姻缘上天便送来了。”知府嫡子打趣道。
谢拂摇摇头,小厮元宵忍不住了,“齐少爷,我家少爷没有心上人。”
知府嫡子姓齐,他转头看向谢拂,似乎是想确认元宵说话的真假,然而看见谢拂一直盯着某个方向,顺着视线看去,却见是一男一女正抱着河灯来湖边放,女子秀美可人,举止活泼,颇为讨喜。
他了然笑道:“从前没有,或许今后便有了。”
*
“师兄你快点,一会儿就没位置了。”韩茯苓着急道。
虞暮归不疾不徐,“急什么,湖这么大,哪能全都占完。”
且湖面一个波浪,那河灯说不定就得打翻,这河灯放了也是白放。
为了不打击韩茯苓积极性,他最终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你的,我的,还有爷爷的,一个也不能少。”韩茯苓一一将写了愿望的河灯放下,这才心满意足地跟虞暮归离开。
然而事实也确如虞暮归所想,风一吹,湖面波浪晃荡,他们的河灯便也即将如其他人的一起被打翻在湖里。
在即将打翻时,一只手却将其中一只河灯捞了上来。
元宵将它送去给谢拂时心里还在低估,少爷什么时候喜欢这种东西了?不都认为是小娘子才玩的吗?
河灯到了谢拂手中,他没看这河灯的样貌材质,反而第一时间落在那写着生辰八字和姻缘的船帆上,他略过年份,直接落在最后的日期上。
七月初七。
谢拂的视线骤然凝滞,再未离开。
元宵揉了揉眼睛,片刻后再次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今日大约太阳打西边出来的。
他家向来性情沉郁的少爷竟然好像笑了?!
唇边的弧度一点也不明显,不仔细看还会以为这是错觉。
可从小跟少爷一起长大的他对少爷的表情再熟悉不过。
他看了看谢拂,又看了看那有些狼狈的河灯,心中恍惚。
或许府中真的要办喜事了。
第26章 山有木兮2
七月七, 鹊桥会。
二十年前,虞暮归便是在这一日被韩老御医捡到的,从此这日便成了他的生辰。
韩茯苓一路逛夜市逛得恋恋不舍, 若非虞暮归催促, 她怕是能逛到夜市结束。
“师兄那么早回去做什么?爷爷恐怕又要煮一锅长寿面, 让我们吃完。”韩茯苓面露苦色。
她倒不是不能吃面,实在是韩老御医做的那面是用了各种药材的汤药煮的, 味道真是一言难尽,她自小喜甜厌苦,吃它堪称折磨。
虞暮归不为所动, 反而加快了脚步,“师父亲自下厨, 也是为了我们身体好,你不喜欢也莫要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韩茯苓冲他后背做了个鬼脸, “知道啦知道啦!”
回到医馆, 虞暮归回屋换掉放灯时被打湿的衣衫,这才到院子里, 老远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味。
“暮归来了,快,趁热吃。”韩老御医端给他一碗药汤面, 虞暮归面不改色吃下, 这是长寿面,直到吃完不能咬断。
“多谢师父,您别忙了, 我来。”虞暮归笑着将他扶着坐下, 自己给他盛了一碗粥。
韩老御医牙齿不好, 现在多为喝粥。
“今天怎么不在外面多玩一会儿再回来?听说云州城夜晚热闹非凡。”韩老御医问。
虞暮归笑着道:“是热闹, 可人来人往,多有不便。”
韩茯苓翻了个白眼,“师父您别听师兄瞎说,他哪是觉得外面人多,这是在嫌弃呢,瞧他那风度翩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改天咱们家得出一个仙人呢。”
“话还挺多。”虞暮归笑眯眯又给她多舀了一勺汤,“好好吃饭。”
韩茯苓:“……”
她看了看面前黑乎乎的药汤,欲哭无泪,只能含泪憋着气继续喝。
小气鬼!
韩老御医把两个年轻人的动作尽收眼底,不由想起当初想给这俩孩子定亲,亲上加亲,虞暮归的人品他信得过,两人又是自小一起长大,即便没有爱情,也有亲情。
谁知这个主意一提出来,徒弟不同意不说,孙女还没出息地当场大哭喊道她不要嫁给师兄,不要被欺负!
此事只好作罢,后来孙女和新收的小徒弟走到一起,他也再没想过。
现在看来,当初幸好没有乱点鸳鸯谱。
大徒弟向来见人笑眯眯,实际心里黑着呢。
“再过些天,阿寻也该回来了,三年孝期将过,这婚事也该准备起来。”韩老御医提醒道。
韩茯苓闻言一愣,随即委委屈屈对着韩老御医道:“爷爷,您就这么盼着我嫁出去啊?”
韩老御医没好气道:“什么嫁出去?阿寻也是我徒弟,都是自家人,你嫁了也还是在家里。”
韩茯苓恍然,“对哦。”
阿寻没了家人,他们成了亲也是住在医馆,跟现在没差嘛。
“成亲没问题,但是这聘礼嫁妆新房宴席……”虞暮归说了一连串,最后才道,“处处都要银子。”
“医馆刚开起来,目前还在亏损状态,进账要添补药材,师父老人家年纪大了,长时间坐堂看诊对身体不好,说不定还要请坐堂大夫。”虞暮归给他们算着账。
“师妹婚事总不能敷衍了事,那这银子……从哪儿来啊?”
韩茯苓被他说得愣住,“师兄,你有多少银子?能跟你借吗?”
虞暮归喝了口茶水,放下杯子道:“师妹,你成亲师兄当然高兴,但是成亲的银子都要借,这是不是太寒酸了点?”
事实上,韩老御医作为宫中退下来的御医,这些年的赏赐和俸禄有不少,可他与亡妻鹣鲽情深,膝下只有一子,儿子走的早,只留下一个孙女。
族中多次提过过继,韩老御医都否决了,他打算过继未来孙女的孩子,为此,他攒下来的大半身价都给了族里,剩下的开了这个医馆。
但他跟族中关系仍旧一般,这才来了云州城。
“师兄,我们会还的,阿寻可会赚银子了!”韩茯苓不好意思道。
虞暮归看也没看她,“那就等他赚了银子再成亲吧,左右你还没到双十,不急。”
韩茯苓……韩茯苓最终被气走了,她要写信给师弟兼未婚夫,控诉无良师兄的恶行!
韩老御医见孙女假装生气实则躲药汤地飞快逃离,看了徒弟一眼,“你啊你。”
虞暮归笑了笑,“师父,小师弟资历尚浅,要成亲怕是还要多历练两年。”
韩老御医摇摇头,“不说他们,说你,你是师兄,你没成亲,他们确实不好成亲。”
虞暮归:“……”
万万没想到火烧到自己身上。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师父,您也知道……”
韩老御医点头应声:“我知道,你没有心仪之人,但这也不是你整日除了出诊就是坐堂能够遇到的,我在这儿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却也还有冰人可以请,若是你愿意……”
虞暮归抿了抿唇,最终不得不出声道:“师父。”
韩老御医听他这样郑重开口,心里下意识皱起眉来,当即警惕起来,“怎么?”
“实话跟您说了,我不成亲,是因为喜欢的类型有些特别。”
“哪里特别?”韩老御医心里的警惕并没有散去,他知道自己这徒弟,只要认真起来,多会语出惊人。
“性别。”虞暮归面不改色道,“性别方面,有些特别。”
啪嗒!
筷子落在桌上蹦哒了两下彻底没了动静,韩老御医一时也不知到底要不要感叹自己心脏好,这时候竟然都没有心跳剧烈喘不过气。
“怎么……从前也没听你提过……”
作为御医,他自然不认为这是生了病,可他也认为这不应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虞暮归因此而不成婚,他也不太赞同。
“从前不知如何与师父说。”见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太激动,虞暮归才面露轻松,带了一丝笑意。
“师父,我本就是孤儿,没有父母祖宗,不需要传宗接代,为何不能找个自己喜欢,又愿意与我一样的人?”
韩老御医无法反驳,刚刚想说的话被他咽了下去。
“若是您担心我老无所依,那也不必,没有子嗣,不是还能收徒吗?再不成,也有师弟师妹的子孙。”虞暮归语气轻松,仿佛说的不过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韩老御医看了他片刻,知晓这徒弟是个性情固执的,自己决定的事极少改变,便也只好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
闻言,虞暮归便知这事在他面前过了明路,此后也不必忌讳。
笑着送老人去休息后,虞暮归回到自己房间,看了会儿医书,想起明日要去谢家给那位谢公子看诊,虞暮归犹豫片刻,终是在临睡前自箱子里找了件蓝色衣衫挂上,打算明日穿。
梦里,是那位谢公子坐在床上的模样,便是病中也遮掩不了他的风雅。
*
谢拂回到家中,被亲爹一阵嘘寒问暖,“阿拂,你都落了一次水了,怎么还往那船上去?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让爹怎么办?”
“要是下次再去,就多带几个小厮。”
谢拂点点头,算是应下。
他回到自己房间,发现正有丫鬟铺床。
床铺好了,丫鬟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去。
谢拂看了元宵一眼,后者当即心领神会,对外面道:“来人,把这丫鬟拉出去。”
丫鬟还来不及告饶解释,便被人强行带下去。
元宵将刚刚她铺过的床重新铺一遍,“少爷,您真的喜欢那位湖边的姑娘?可要我派人去打听那是谁?”
谢拂:“……”
【我心里有数,此事你别管。】
元宵失望地离开,他本来还想着跟少爷邀功呢。
沐浴后,谢拂躺在床上,屋内很是安静,谢拂的脑子里却并不安静。
013憋了一晚上,此时终于有空跟谢拂说话。
“宿主,您是不是认为虞大夫是小七?”
“虽然有点巧合,但是我不得不提醒您,轮回系统是自主运转,不存在人为干预的情况,小七来到这个世界的可能性只有0.00000……1%,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把这个世界的主角受当成小七有利于任务的完成,但是要是因此而把虞暮归当成小七的替身,那对谁都不公平。
谢拂不太想搭理这个小傻子,但它实在是太吵了。
“不是替身。”
谢拂从没有把虞暮归当做是沈倾的替身。
即便本质是一个人,但当重新转世,有了不同的人生经历性格习惯,那也不同了。
“那宿主您、您还做任务吗?”013小心翼翼问。
他知道宿主可以放弃任务,反正从前的业绩足够他任性,可要是不做任务,那继续走这些世界也没有必要啊。
然而对此谢拂却没再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
翌日,虞暮归提着药箱进了谢家大门。
七拐八拐来到谢拂的院子里,隔着屏风,虞暮归也能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谢公子,不知可准备好了?”他没贸然入内,担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毕竟谢公子可是不能说话。
然而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等到谢拂出来。
“谢公子?”
他正想叫小厮进去看看,正打算开口时,便见一道身影自里面出来。
来人穿了一件月白色衣衫,与虞暮归站在一起,倒是格外相衬,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因为心有灵犀。
谢拂没再如前两次那般一直盯着虞暮归,除了偶尔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依旧认真外,与其他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虞暮归垂了垂眼眸,专心给谢拂看起诊来。
“谢公子可是幼时受寒高烧至声哑?”虞暮归这段时间也并非什么都没做。
谢拂点点头,原主幼年时贪玩,点进湖里差点没捞起来,之后高烧伤到了声带,其实一开始他还能说话发出声音,只是声音很难听,还很难受,原主自己都不愿意听,在那之后,原主越发不愿意开口说话,久而久之,便从不想说话,变成了不能说话。
“要想重新发声,必须药物和针灸双管齐下,不知谢公子可能接受针灸。”虞暮归问道。
谢拂下意识略微皱眉,虞暮归见了,似乎笑了一声,在谢拂看过来时,虞暮归以拳掩唇,看了谢拂一眼道:“放心,这回不疼。”
谢拂:“……”
所以上次疼确实是故意的?
针灸不能隔着衣服,谢拂刚换上的新衣还没来得及穿热乎,便又要脱下。
他平躺在床上,外衫解开,露出胸膛。
虞暮归视线在谢拂的胸口停顿了一瞬,又不着痕迹移开。
他取出银针,在谢拂胸口缓缓下针。
谢拂闭上眼,没有看虞暮归,也因此,虞暮归能更加自然地打量谢拂。
这个他之前听说,内向怯懦的谢家哑少爷。
虞暮归之前听说过谢拂,好歹是云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商贾,若是毫不了解,那他也极易得罪人。
但无论他听说了什么,谢拂似乎都跟他听说的不一样。
见面就敢抓他的手,还用气声喊了他的乳名,做了“小七”的口型,若非知道自己从前确实没见过,他都要以为这是他何时认识的梦中情人。
毕竟自第一眼起,这谢公子便极符合他的审美。
感受到没有再下新的一针,谢拂睁开眼,便看见虞暮归正在洗手。
他想喊住对方,却反应过来这具身体不能说话,便只好就这么看着对方。
虞暮归极为艰难忍耐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看谢拂。
这谢少爷怎么回事?
一双眼睛长在自己身上了吗?
元宵带着几个下人,手里端着丰盛的饭菜进来。
“少爷,虞大夫,午饭时间到了,要先用过午饭再继续吗?”
虞暮归不赞同道:“针灸不可半途而废,起码还要等半个时辰才能取下。”
等那时候,这一桌饭菜便已经冷了。
虞暮归没有坐下,只对元宵道:“不如先将桌上的饭菜撤下?”
元宵刚想同意,余光却扫到谢拂看过来的视线,当即浑身一个激灵,福至心灵笑道:“虞大夫多虑了,您是客人,哪有让客人等的道理,若是老爷知道,定是要赶走小的,说小的怠慢了客人。”
虽然是请来看诊的大夫,但谢家的待客之道却很周到,看着桌上的饭菜,虞暮归心中猜测这谢家是不是已经将他给查了个遍?否则这些菜色怎会一眼望去便合他的心意?
在虞暮归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吃饭时,谢拂默默收回了视线。
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便想过在这个世界,他要怎么做。
最终也没有个定论。
似乎什么都应该做,却又似乎什么也不该做。
013不敢说话,哪怕见证了昨晚宿主便似乎将虞暮归当做沈倾的替身,它也只能默默闭嘴,当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半个时辰后,谢拂身上的银针被一一取下,他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子,在喝下虞暮归开的药时,便觉得喉中有股暖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滋养他的嗓子声带。
可见原剧情中原主的哑疾被治好,也是虞暮归的功劳,而非韩老御医。
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医术,若是没有原主,虞暮归或许还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压下那抹可惜,谢拂对着虞暮归比划道:【多谢虞大夫。】
虞暮归摆摆手,“收了酬劳,都是应该的。”
“药每日喝两碗,针灸先是一天一次,之后再看情况减少。”
谢拂依旧没有亲自送虞暮归到门口,但送虞暮归的那个小厮却将一个礼盒递到虞暮归手中。
“虞大夫,这是我家少爷让送给您的,希望您能收下。”
不等虞暮归推脱,这小厮自觉完成了任务,便飞快转身离开,看模样仿佛担心他要将谢礼物给退回去一般。
虞暮归心里怀疑那人到底送了什么,又不明白对方送这份礼的用意。
若是诊金,谢家也早已经给过了。
回去后,虞暮归便回到房间,缓缓拆开这只礼盒,片刻后,里面的东西泄露出光芒。
并非是物品本身拥有光芒,而是阳光照在它身上,反射入虞暮归眼中的光芒。
一本已经绝版的医书,便是连韩老御医见到了也会心动不已。
虞暮归将它拿起来,一张花笺自书中飘落,他伸手捡起来,却见上面写着四个字:
生辰快乐。
此时此刻,虞暮归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人是如何知道他最近生辰的?
难道真是梦中相会过的情人不成?
虞暮归被自己这个猜测给笑到了。
阳光倾洒,明媚和煦。
*
与此同时,元宵也想起了七月七那晚的事。
他一拍手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那晚放河灯时,那虞大夫似乎也在?”
不仅如此,他还想起来那晚少爷让他捡的河灯,便是那位与虞暮归一同来的女子所放。
难不成,那二人是是未婚夫妻?他家少爷好不容易心动一回,却要因此而被迫终止?
这会儿他倒是不反对谢拂送那样贵重的礼物了,只要能收买虞暮归,让少爷早日抱得美人归,一本医书又算得了什么?
“少爷,要不小的去打听打听,那晚跟虞大夫一起的姑娘是谁?”作为小厮,他的任务就是揣摩主子的心思,时刻为对方分忧。
谢拂淡淡瞥了他一眼,刚刚还抖抖精神的元宵顿时笑容一僵,讪讪笑道:“少爷,小的只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心里却在叹息,像少爷这样矜持的人,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没皮没脸的,等到人家姑娘被别的男人娶回家,他家少爷可就要失恋了。
这可如何是好?
谢拂并不知道狗腿的元宵心里正在为他着急,他正想着昨晚013问他的问题。
这个世界要做任务吗?
当时他并没有回答,心里却很清楚,他不会再攻略别人。
不知道下个世界还会不会遇见那个人,至少,在这个世界,他要信守承诺。
上辈子,他曾答应过,来世要爱他的。
如今真的有来世,那他也该兑现承诺,要爱他。
谢拂在开始任务之前恶补过不少攻略知识,看过许多有关于爱情的文娱作品。
但实际上他对于爱这个字的了解并不深。
他所知道的,所学习的,都是怎么攻略一个人。
可攻略不是爱。
他并不知道,想要爱一个人,应该做什么。
思来想去,他决定返璞归真。
无论是爱还是喜欢,又或者是攻略,所要做的,不过是对对方好。
那他便对虞暮归好。
记得他的生辰,送他应该会喜欢的东西,配合他治疗。
唯有说他喜欢听的话,似乎有点难。
谢拂有些苦恼,不知道自己用手语说算不算?
而那人又究竟喜欢听什么呢?
*
“阿嚏!”
虞暮归打了个喷嚏。
韩茯苓笑他,“师兄身为医者竟然还生病,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咱们家。”
虞暮归等了片刻,没再感觉想打喷嚏,心中便觉得定是有人在念叨自己。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不远处的韩茯苓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韩茯苓:“……”
她脸色刚刚发红,还没红个彻底,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车马声,当即丢下手里的草药,快步走到外面,远远便看见一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
还没来得及擦汗,便听见一道呼喊声,“阿寻!”
少年循声望去,顿时眉眼一弯,朝着她挥挥手。
“寻弟,这便是你口中的未婚妻?”一名书生站在他身旁。
阿寻闻言笑着点头,“蒋兄,这便是我师父师兄开的医馆,我带你进去。”
阿寻是个笑容和善,温柔热心的少年,与虞暮归的表面纯良不同,他是真的纯良,也因此,愿意救助因为被山贼抢走所有财物甚至差点被杀的这位书生蒋公子。
虞暮归从后院出来,“师弟。”
“师兄。”阿寻将蒋公子带上前,“这是我在路上偶遇的蒋公子,他身无分文,别无去处,不知能否在医馆暂住一段时间?”
虞暮归微微蹙眉,他可知道自己这师弟虽然心善,却也不是什么傻子,会把什么人都往家里带,这人竟有说服他师弟的本事?
蒋公子忍住眼里灼热的亮光,忙道:“多亏寻弟搭救,否则在下早已经丧命,我本欲上京赶考,却不想耽误了时间,需再等三年,这三年,我愿意留在医馆做工,为报答寻弟救命之恩。”
别看他表面风度翩翩,镇定非常,实际心中却在疯狂呐喊!
虞暮归!
这真是史书上那个虞暮归?
他真的见到了历史上的医仙?!
第27章 山有木兮3
蒋琼玉万万没想到, 自己竟然会在一次古墓发掘中英年早逝。
那时他刚收到母校的留校任教邀请,事业刚起步,还没发光发热, 还没干出几件震惊行业的大事, 就在古墓中一命呜呼。
只来得及最后对老天爷竖起一根中指,也不知道挖到他尸体的人能不能看出来。
可他更万万没想到的是,死后他竟然再次看到了太阳。
原主被抢劫, 浑身就只剩下一件亵裤,又冷又饿, 头上还有伤。
远近无人的处境让蒋琼玉以为自己或许又要再死一次时, 他遇到了阿寻。
阿寻是个热心善良的好青年,他救了蒋琼玉, 吃到一个窝窝头时,蒋琼玉恨不得给阿寻当牛做马。
他拥有原主的一些记忆, 但是并不是自己的记忆那样熟悉,而是有些像看电影。
在确认原主孤身一人没有拖家带口后,蒋琼玉毫无心理负担地赖上阿寻。
没有特意查询过原主记忆的蒋琼玉原本下意识以为自己是穿进了什么架空世界, 平行宇宙,毕竟他是个小说爱好者,尤其穿书系列格外火爆,他看过不少。
直到他从阿寻口中得知他师兄的名字。
虞暮归!
虞暮归啊!
那个写出了《百草集》《医语录》的古代医仙!
他这根本不是穿书,而是回到了千年前的历史中。
若说为什么蒋琼玉为什么一个考古的会知道并崇拜虞暮归, 那还是因为他原本出身中医世家, 然而作为一个在中医上没有任何天赋点的叛逆子孙, 蒋琼玉不得不放弃中医, 选了其他的专业, 但他心里一直将这个职业当成白月光。
且由于家世, 他对中医行业的了解远比其他人更多。
对于这位在史书上留名的古代神医也了解颇多,心中向往。
如今亲眼见到,蒋琼玉恨不得恨不得把那些给虞暮归画画的人给揍一顿。
这样一个容貌和医术成正比的貌美医仙,到底怎么变成史书上那些大胡子的?!
看着眼前的虞暮归,蒋琼玉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这让他还怎么那拿这位当偶像?!
“小小医馆,怕是用不了太多人帮忙,若是蒋公子有需要,在下可以帮忙在城中找活计,至于留下来做工,却是不必了,阿寻救人也是顺手,若是非要报答,怕是他也过意不去。”虞暮归笑着道。
阿寻看着师兄欲言又止,他没有过意不去啊,蒋兄想要报答,那就报答嘛,反正医馆活也不少,请个人还得给工钱呢,要是蒋公子来,工钱就可以少给点了。
十分有勤俭头脑的他想到。
然而虞暮归看了他一眼,那一肚子话就被阿寻咽进了肚子里。
好吧,师兄说什么都是对的,是说他过意不去,那他就过意不去好了。
见师弟还听话,虞暮归满意地收回视线,这个蒋琼玉来历不明,他不怕麻烦,却也不喜欢招惹麻烦,能将这蒋公子打发走最好。
蒋琼玉闻言大惊失色,偶像这是要赶他走?
那可怎么办?!
他忙摆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我从前在家长也做过医馆学徒,在辩识药材上颇有些经验,若是恩人愿意,我也想留在医馆做些活。”
虞暮归心中眉头微皱,对于这人更警惕了几分,他都已经说了帮忙找活干找地方住,这人却还要眼巴巴扒上来,若说没有目的,他是不信的。
不过,既然明知道对方有目的,当然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更好。
“既然如此,那在下也不好再拒绝,若是蒋公子不嫌弃,可在医馆暂留一段时间,食宿总是不缺的。”也只有食宿不缺了。
虞暮归这是都不想给他发工钱,
蒋琼玉这会儿哪里在意什么工钱不工钱,听到能留下来,喜形于色道:“应该的应该的……”
暂时安排好这人,虞暮归便提着师弟进后院开始训人,“你救人便也罢了,把人带回家是怎么想的?那人摆明了想赖上你。”
阿寻挠挠头,“可是师兄,蒋兄最想赖的不是你吗?”
虞暮归:“……?”
“这话什么意思?”
阿寻也没瞒着,便道:“当时我救了蒋兄,他无意间听说你的名字便惊得差点滚下马车,后来还说他早闻师兄你的名声,心中敬佩,一直想见,这才一路跟来的。”
虞暮归皱眉,“我怎么不知自己曾经认识这么一个人?”
“不一定认识,蒋兄说了只是敬佩你,想来你多半也是不认识他的,不过是他听说过你罢了,许是师兄做游医那两年名声被蒋兄听闻也未可知啊,左右医馆缺人,留下来也是好的。”省工钱呢。
虞暮归没好气道:“行了,没有下次。”
阿寻嘿嘿笑了两声,“多谢师兄。”
虞暮归看着在不远处一直偷看的韩茯苓,也没再打扰这对年轻的未婚夫妻。
自己转身去了前面药堂,见那蒋公子还当真乖乖开始处理药材,只是两只眼睛亮得惊人,嘴里也时不时小声嘀咕着什么,心里更觉怪异。
丝毫没察觉自己被防备的蒋琼玉还在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嘴里时不时发出笑声。
“都是偶像用过的古董啊……”
“爸妈爷奶,我可是见过咱们中医历史老祖宗的人物了……”
*
“这位,绸缎周家的大姑娘,据说自小教养极好,管家一把好手,娶回来必定能帮你打李好后院。”
“还有这个,酒楼李家的四姑娘,听说做得一手好菜,要是娶回家,你就有口福了。”
“这是陈县令家的嫡女,懂琴棋书画,你不是也喜欢鼓捣这些?若是娶回来,一定会有共同话题。”
一幅幅画像被谢老爷打开展示了个遍,然而任凭他说得口干舌燥,谢拂都并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
最终谢老爷不得不叹息一声,“阿拂,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跟爹说说,就算你想娶那村里的乡下姑娘,爹也能给你弄来!”
就是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表示也没有,那可不好!
闻言,谢拂终于有了反应,他看了谢老爷一眼,回道:【都不喜欢。】
谢老爷泄气道:“那总有看得顺眼的吧?若是不想娶妻,那你房里也总不能一个人都没有啊。”
听说前些天有丫鬟图谋不轨,谢老爷才恍然想起来儿子已经快要及冠,是该成亲的年纪了,自己却一直忙于铺子里的事,忘了给儿子张罗。
不过也不怪他,寻常人家这些都该由当家主母来,可他妻子早亡,这么多年又没有续娶,后院只有几个妾室,许多应该由主母做的事都有些疏忽。
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能亲自给儿子张罗,可儿子不喜欢,他能怎么办?
“老爷,我家那小子跟少爷一起长大,或许知道些什么。”管家说道。
谢老爷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然而还真被他问出了一些事来。
“你说阿拂他捡了一盏河灯?像是中意谁?”谢老爷惊喜问。
元宵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姑娘的身份说出来,不过想了想到底关系到姑娘名声,少爷又没有真的亲口说过这话,他还是隐瞒了下来,只点头道:“回老爷,是这样,不过那放河灯的人已经走了,小的也没见过,少爷他或许也并不知道放灯的人是谁。”
原本还兴奋的谢老爷闻言泄了气,这人都不知道,兴许真就是好奇,觉得那灯好看。
他失望地摆摆手,将元宵打发下去。
“罢了罢了,再看看吧,或许只是没开窍。”
谢拂虽是个哑巴,可他是谢家独子,未来谢家的家产还是由他继承,若是能嫁给他生下子嗣,那便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若非如此,谢老爷也不会拿到那些各有身份的姑娘画像。
原剧情中的谢拂大约也是娶了其中一位,但换了谢拂,这些自然也没了别的用处。
元宵回来时,便见谢拂正在纸上画什么,他在这上面没什么天分,看不大明白,只觉得好看。
似乎比少爷从前画得更好看。
也幸亏他对画技一窍不通,否则定能看出来现在的谢拂与从前的巨大差别,到时候大约没有现在好糊弄。
“少爷,老爷为您张罗亲事,您怎么一个都没应啊?”
“要是不喜欢老爷带回来的那些,你可以选自己喜欢的嘛。”他在暗示谢拂告诉谢老爷他喜欢虞大夫医馆里的那姑娘。
谢拂皱眉疑惑看他,似乎在怀疑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元宵却比他还不满,皱眉道:“少爷,您要是再这么磨蹭,那可就要来不及了。”
“我帮您打听过到的,据说那姑娘父母双亡,只有一个爷爷,也就是虞大夫的师父。”
“还听说,韩姑娘似乎跟虞大夫的小徒弟定了亲,只待出孝后便能成婚,少爷您要是再不有所动作,人家便嫁给他人了。”
谢拂:“……”
【我何时说过,心悦她的?】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人到底一个人脑补了多少?
元宵果然愣住,“可是那日少爷您不是捡了……”
被谢拂那双眼睛拉着,剩下的话元宵就说不出来了。
他缓缓低头,讷讷道:“可是有那盏河灯……”
他可是知道,那盏河灯现在还被收在谢拂的柜子里。
这样真的什么都没有,能这样?
谢拂不搭理他了,只吩咐他下去。
【帮我问问厨房,我让吩咐的东西做出来没有。】
元宵只好下去。
不过他对谢拂吩咐人做的东西挺感兴趣的,跑厨房也跑得心甘情愿。
*
翌日,等虞暮归来给谢拂针灸时,谢拂却看见他身边竟还跟了个陌生人,不知为何,对方的行为举止总给谢拂一种怪异的感觉。
“嗯?”
“嗯嗯?”
013奇怪出声:“宿主,这人身上似乎有时空法则的气息。”
不多,但是这也不应该是一个普通人能有的。
闻言,谢拂当即明白这人身上到底为什么违和。
从前做任务时,也并非没有遇到过这种穿越重生穿书的人,有的还真的能对局势剧情造成一些影响,可有的人却是得到了机缘也还是个废物。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人算是哪一种。
谢拂多看了眼前这个穿越者两眼,便感觉胸口微微一疼,目光不由转回来,看向正在为他针灸的虞暮归。
后者笑眯眯地看着他,意味深长道:“谢公子,这做人做事,都要专心啊,可不能一心二用。”
直到虞暮归针灸完,谢拂都没再乱看。
蒋琼玉目光灼热地看着这屋中各种摆件器具,心中疯狂叫嚣着:古董!都是古董啊!
这些有的不仅仅是后世的古董,甚至还是现在这个时空的古董。
职业病犯了的蒋琼玉忍不住心痒,好想把它们全都带回家,然而这些可不是他的,只能看看,可不能乱碰。
蒋琼玉那个心痒难耐!
只好紧紧握住拳头,才忍住不去碰这些东西。
“少爷,您让厨房准备的吃食送来了。”
元宵的声音由远及近,身后跟着的丫鬟还提着一个大食盒。
看向谢拂询问时,元宵得到了谢拂的点头示意,表示同意。
几碗吃食被元宵从食盒里取出来,还没看见,却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它的一股凉爽之气。
元宵咧嘴对虞暮归笑道:“虞大夫,这是少爷昨日特地吩咐人做出来的,今日专门又做了几份,等着您来。”
琉璃碗里盛着各种水果果肉,以及被凿碎的冰粉,糖水浇灌,不用尝,便能感受到它的味道,必然是又凉又甜。
蒋琼玉瞪大眼睛,冰粉?!这个时代也有这个了吗?!
他挠头想了想,没想起来便也作罢,左右印象里好像确实很早以前便出现过类似的,但是这么像现代冰粉的确实是他见识少了。
虞暮归看着那冰碗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谢公子如此用心,倒让在下不好意思了。”
“无功不受禄,暮归不知该如何回报谢公子这份用心。”
虽是这么说,但他坐下来端过一碗冰碗的动作却并没有犹豫,丝毫看不出哪里不好意思。
谢拂身上还扎着针,那边两人却已经吃上了。
若是只有虞暮归倒也罢了,可那叫蒋琼玉的学徒活计吃得比虞暮归还欢快,这就叫元宵不高兴了。
他端了一碗冰碗来到谢拂面前,坐在床边道:“少爷,您一定也渴了吧?小的给您喂!”
说罢,他便热情地给谢拂喂冰碗。
谢拂:“……”
眼见着水果都到了自己眼前,谢拂心里开始琢磨起了换小厮的可能性。
“少爷,您怎么不吃啊?”
元宵可愁坏了,别人吃得那么起劲,少爷也不能输!
蒋琼玉咽下最后一口冰水,看着眼前的场景大为不解,但是颇为佩服。
原来这个时代做小厮就已经这么卷了,不仅要完成主子吩咐的任务,主子没任务也要制造任务。
“少爷?”元宵想了想觉得少爷或许不想吃樱桃,便换了一块橘子。
谢拂:“……”
正当他想动动脚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家伙踢开床边时,虞暮归笑着上前帮他解围。
“元宵小哥先让让,这小食随时能吃,但耽误治疗可就不好了。”虞暮归坐到床边,一下便占了元宵的位置。
元宵见少爷要收针,便也只好作罢。
虞暮归低头望着谢拂布满银针的胸膛,手指在一根根银针上颤了颤,刚刚摸过冰碗的指尖还有些冰凉,偶然不小心碰到谢拂皮肤,谢拂便能感到一股凉意自对方手上传递至自己胸口。
冰凉到极致,便是灼热。
谢拂抬头看了虞暮归一眼。
目光平静无奇,波澜不惊,却又似带着千斤重。
虞暮归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才继续拔针,笑着道:“谢公子。”
谢拂静静看着他,片刻后,虞暮归才率先微微垂眸低头,温声道:“天气虽凉,可贪凉吃多了也不好。”
“若是生病了,这药可不好喝。”
说话间,最后一根针被拔起,谢拂坐起来,收拢衣衫,将自己搭理得一丝不苟,长发束起,不经意间被发梢扫过,虞暮归不由转头,只觉得那发丝似乎格外柔,还有些痒。
谢拂却并没有注意一般,只对着他比划道:【多谢关心。】
虞暮归眉眼微弯,刚想说礼尚往来,这是应该的,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阵一连串不雅的声音。
屋内几人转头望去,就看见蒋琼玉捂着肚子,尴尬举手,“那啥……这位少爷会不会生病还不知道,但我确实要拉肚子了,请问,这里有恭桶吗?”
当他消失在房间里,这里的气氛却回不去刚才。
虞暮归坐在桌边,在给谢拂调整新的药方,而谢拂则是端着那碗冰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看谁,却能感受到对方存在的气息,这份气息逐渐交融,竟仿佛连周围的氛围都格外和谐。
谢拂心中正琢磨着明日虞暮归来时要送他什么,忽然面前便晃了一下,修长的手将一张药方摆在他面前。
“这是新调整的药方,明日开始就换这个喝。”
谢拂看了看,确实是针对他目前的状况改良的。
不过,其中有一点改动却是与症状无关。
新药方没有之前那份苦。
虞暮归不知道谢拂能看出来,却也笑着看他道:“近日才得知,原来谢公子比在下年幼,尚未及冠,如此,更喜甜食似乎也是应当了。”
谢拂听明白了,这人是在把他当小孩儿逗呢。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虞暮归比划道:【多谢。】
见他一直淡定如常,虞暮归就是再想逗人也觉得不太好逗了。
可谢拂越是正经,越是不好逗,他便越是想看看这人失态时的模样。
今日瞧不成,来日方长。
一刻钟后,蒋琼玉捂着肚子颤着腿走过来。
虞暮归见状起身告辞,临走之前,他转头对谢拂微微一笑道:“多谢谢公子之前送的医书,我会好好研究,争取更快治好你的。”
说罢,他转头欲走,下一刻,却被人抓住手臂。
回过头去,却见是刚才还站着没动的谢拂。
此时的谢拂一只手抓着虞暮归,微微凝眉,看着他的目光似有些不对。
片刻后,他松开手,对虞暮归道:【送你医书不是催你治好我。】
虞暮归眼中一道光芒闪过,他假装不明白问:“那是……?”
谢拂没答,只是问:【你喜欢吗?】
虞暮归微愣,却还是道:“喜欢啊,没有大夫会不喜欢。”
【那下次再送你。】谢拂见他说喜欢,便知道这份礼物没送错,那日后继续送,应当也没错。
不是他不想换,而是信息不够,并不知道虞暮归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虞暮归定定看着他,半晌噗嗤一声笑道:“谢公子,讨好我,诊金也是不能赖账的。”
他转身走了两步,随后又转头,对谢拂弯了弯唇。
“但可以打折。”
回到医馆,得知自己向来对贫困病人慷慨的师兄如今竟然连富家公子都打折,韩茯苓捂着胸口装作喘不上气道:“师兄,你这是要凭一己之力带着医馆亏本啊!”
虞暮归瞧了她一眼,“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是打个折。”
韩茯苓心梗道:“是啊,您慷慨大方对云州城富豪谢家唯一的公子打折。”
阿寻笑了笑,“师姐,那不是富家公子,而是师兄的朋友。”
韩茯苓心说她难道不知道吗?可问题是这样的朋友再多几个,医馆就真的要亏本了。
唉,算了,师兄这人,能有朋友都是老天瞎眼,她还是不多说了。
几人说得正热闹,忽然听见咚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落地砸到肉的声音。
纷纷看去,便见那来历不明的书生蒋琼玉一副怀疑人生的崩溃模样,手里捣药的铁锤砸上脚背,在地上滚了几圈。
片刻后,屋内后知后觉响起了一声惨叫。
“嗷——!”
他的脚!!!
虞暮归:“……”是不是他多心了?这个看上去有点傻的家伙实在不像是心怀叵测的样子。
一刻钟后,蒋琼玉抱着裹成粽子的脚坐在门槛上怀疑人生。
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医仙的伴侣是拂尘,却不知道拂尘只是人家的艺名别号,真名谢拂。
我单知道拂尘是个画画的,却不知道他本家是经商的。
我单知道他们是多年朋友成恋人,却不知道他们这个多年竟然有十多年!
尼玛这十几年都是朋友,三十多岁才在一起的人竟然是真的存在的吗?这是各功能正常的成年人能干的事?!他再也不说现实中大龄明星友人变恋人太魔幻了,历史更魔幻。
有这个时间孙子都有了好嘛!
哦,这俩不能生,没孙子。
呵呵……所以那个画了无数幅赝品以假乱真到他们考古考到头秃的历史欺天画骗现在还是个哑巴是吧?
他是不是可以报仇了?
第28章 山有木兮4
如果说蒋琼玉最想见的人是虞暮归, 因为这是他们家祖宗八代的愿望,那他最想揍的人就是谢拂,这人是他职业生涯中的阴影!
当初实习, 他托老师的关系进了一家博物馆,在里面跟随前辈进行文物鉴定。
恰巧当时有个贩卖文物的团伙被打击, 博物馆来了一批未被发现的文物需要鉴定, 他也加入其中,其他文物都好说,只是其中有一批画有点麻烦。
麻烦不是说这些是假的,正好相反, 经过鉴定,这些都是真的, 但问题是其中几幅明明有真品已经收藏在了其他博物馆, 那这些究竟谁真谁假, 就细思极恐了。
古画造假界里有个名人众所周知, 因此他们不敢大意, 从各个能想到的方面开始鉴定,然而直到蒋琼玉实习结束,仍然有好几幅画没有鉴定成功。
理论上来说,他们都是真的, 可傻子也知道, 这不可能, 那几幅画最终被束之高阁,直到今后有人能鉴定才会展露人前,
蒋琼玉至今不敢回想当初昏天黑地忙鉴定的日子, 问就是想吐。
之后他便将“拂尘”这个名字彻底记在了心里, 而不是一个历史上的符号, 更不仅仅是因为他跟医仙天下皆知的特殊关系。
在蒋琼玉的印象里,谢拂应该是个寒酸书生,为了维持生计才会仿了那么多古代名画,且他本人虽然有画技,却没有画意,画不出好的原创画作,才会走上模仿造假这条路。
然而现在回想今日看见的谢拂,不能说是像,只能说是完全不一样!
这人不老也不穷,也不是书生,而是个富家公子!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会画技高超?现在商户的儿子也这么卷了吗?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会仿制古画?闲着没事干了吗?
最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跟男神做了十多年甚至不止的朋友才上升到爱人?!
这让生活在快节奏现代的蒋琼玉不懂且大受震撼!
一个人能在什么情况下前十几年都没对朋友看对眼,后来却在一起?
反正他觉得没吃饱了没事干不会做出来这种事。
他一定要好好睁大眼睛,帮男神把关,看看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打定主意的蒋琼玉开始粘着虞暮归,尤其是对方出诊时,想方设法跟着,若非虞暮归看出他没什么野心和坏心,他绝不会留着这人。
但这人狗皮膏药般的模样也很令人不喜。
无论是虞暮归还是谢拂,都暗暗将蒋琼玉的言行记在心里,虞暮归还好,并不知道蒋琼玉的来历,自然也不会想到太离谱的地方去,但谢拂不一样。
一日,他突然想起一般问013:“我好像忘了问,这个穿越者究竟是从什么世界穿过来的?”
013:“……”真巧,它也忘记想了呢。
“宿主,你觉得呢?”013卖关子问。
谢拂不语。
其实不用问,早在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前,答案便已经在他心里。
若是陌生时代,蒋琼玉不会知道虞暮归,同样,若是原剧情的后世,历史不会记得一个没什成就的人。
那便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他从有谢拂参与的那一世而来。
那么从这人最近的言行举止来看,在未来,他与虞暮归绝非仅仅是如今的关系。
原来他们这一世圆满了吗?
还未发生,却已经提前被剧透了未来会是什么感觉?
谢拂:没什么感觉。
非说要有的话,大约也只是在面对虞暮归时多了一份安然。
像是一阵风原本漫无目的地吹着,忽然遇到了一棵树,在那棵树的旁驻足,再次起飞,却是围着这棵树吹,回旋环绕,静谧美好。
“少爷,齐公子派人送请帖来了,邀您几日后去临风楼聚会。”元宵匆匆从前院跑来,身上的肉被他跑得一抖一抖,看起来有些滑稽。
自从谢拂显露出那一手临摹名画的本事后,知府家的齐公子便越发与他亲近,三不五时便邀请他出去玩。
但谢拂结交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便有意在控制他们之间的关系,通常五次邀请他只会答应三次,今天这次应当应下。
他示意元宵将请帖交给他。
看了看时间,发现是中秋那日,想来今日应当是以中秋为题的聚会,不过是一群人饮酒作乐,吟诗作对。
时间是中午,傍晚应当还能回家赶上晚饭。
不是他像个孩子离不了家,而是他现在的爹每年在中秋,都要跟他一同用晚膳,大喝特喝,对着他哭诉这些年的辛苦,追忆往昔,主要是追忆他娘。
二十年前谢家还没发展壮大,就是一个普通商户,开着一家糕点铺子,谢老爷娶了自家青梅竹马表妹,夫妻恩爱,可惜妻子死于难产,此后谢老爷才发奋图强,将谢家发展壮大。
之后谢老爷也没再娶妻,算得上一个负责任的好父亲。
上辈子他尚且承担起了一个儿子应有的责任,这辈子谢拂自然也不好太过冷待。
*
十五当日,谢拂早早出门,却不是为了赴约,而是提前去了一家点心铺子,赶早买了点心,转身便交给元宵,吩咐道:【将这些给裕安医馆送去。】
元宵有些傻,不过想到什么,他又忽然明白过来,还说不喜欢,这么一大早买点心送去医馆,不是惦记着还能是什么?
至于为什么不争取挑明?元宵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能,一定是因为那位韩姑娘已经订亲,少爷他心善,不愿意搅了他人姻缘。
他可怜的少爷啊,终究是一个人承担起了所有!
心疼少爷的元宵一脸郑重地说:“少爷放心,小的一定亲自送到!”
谢拂见状微微皱眉,这人又脑补了什么?怎么跟赶赴现场似的?
他拉住正要走的元宵,再次郑重提醒:【是送给虞大夫,别送错了。】
可怜的少爷,想送给心上人一些点心,都要用虞大夫做挡箭牌。
心中对谢拂的同情更甚,元宵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当着韩姑娘的面送,这样这糕点就能被韩姑娘也吃到了。
自以为吩咐清楚了的谢拂安心上了临风楼。
齐公子一见到他便笑着迎了上来,“谢兄!你终于来了!”
等谢拂走过来,他便热情地向众人介绍,“这位是我新认识的友人,姓谢名拂,字子规,乃云州谢家之子。”
云州谢家众人都知道,乃云州商贾。
在场众人虽有身份差异,有寒门也有官宦人家,却都有同一个身份,那便是读书人。
唯有谢拂与众不同。
对于知府嫡子竟然会与一位商贾之子交好,众人心中有好奇有不屑,但大多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们纷纷笑着对谢拂拱手执礼,口称:“谢兄!”
谢拂抬手回礼,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气度,恣意洒脱。
唯有向来与知府嫡子互别苗头,不太看的顺眼的林家公子开口笑问:“齐兄,咱们都是让家中下人小厮去别桌待着,怎么这位谢公子忒特别,竟还带着一名小厮?”
“这莫不是……离不得人?”向来只有幼儿离不得人,这是在暗暗骂谢拂幼齿。
元宵不在,谢拂身边的另一个小厮不常跟着谢拂出门,面对此情此景有些紧张,担心自己给少爷惹了麻烦。
忙解释道:“各位公子,我家少爷口不能言,只能手语,需要小的在一旁解释。”
谢拂微微皱眉,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见几声唏嘘和轻笑声。
那位挑事的林公子更是哈哈大笑了两声,看也没看谢拂一眼,直接对齐公子道:“齐兄,几日不见,怎么你竟自甘下贱到这种地步?与商户之子结交便也罢了,对方竟然还是个哑巴?难不成你就是喜欢这种,不会说话的人结交?今日我倒是开眼了!”
他出身小世家,族中还有人在京中做官,最高的正四品,知府虽也是四品,可一个京城一个地方,谁也知道哪个四品更为金贵,他自然有资格与齐公子叫板。
谢拂闻言尚且没什么反应,小厮却因为林公子的话攥紧了拳头,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因为人家说的没错,他们家公子确实是个哑巴。
齐公子怒而拍桌,“林少涵!你今日是来砸场子的?!要是不想留下,那就给我滚出去!”
林公子笑够了,他的重头戏还在后面,不想在这时候跟对方撕破脸被赶出去,便收敛了些,只轻哼了一声,“我又没说假话。”
却是没有再争执。
谢拂默默喝茶,仿佛刚才被提到的当事人不是他一般,但见他仪态从容,态度坦然,倒是暗中嘲笑过他的人只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仿佛他们是什么跳梁小丑一般。
然而之后事实证明,跳梁小丑确实有,但却是别人,他们还排不上资格。
齐公子觉得自己邀请谢拂来,对方却受他牵连而被羞辱,心中自觉愧疚,便主动提起谢拂的才能,想要为谢拂抬高身价。
“古有仲清目不能视,却以三计驱匈奴,在座诸位有谁能比得上他?”
“如今奚落,却不知后世会不会有你我姓名。”
林公子轻笑,“瞧齐兄这话说的,难道你就能确定,后世将会有这位……谢兄的名字不成?”
齐公子自信道:“那是自然,诸位有所不知,谢兄虽口不能言,却有一手作画的本事,今后你我或许还会因为他而后世留名。”
“哈哈哈哈……”林公子大笑出声,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好半天才堪堪忍住,停了下来,却依旧捂着肚子,显然笑疼了。
“齐斯云你没毛病吧?想给你的人抬高身价也就算了,这大话说得这么离谱,也要人信啊!”
“就你那鉴赏水平,连赝品被当成真品都没发现,还整日挂在书房炫耀,我真是为你感到同情。”
他一边小一边拍手唤来自己的小厮,“把本少爷新买的画拿来!”
小厮抱着画匣子走过来,林公子从中取出一卷画,小心翼翼打开,随后便听见有人惊呼的声音,“这……这是前朝画家朱延大师的《春归图》?!”
林公子心中正洋洋得意,丝毫没有发现,在画卷被打开,其他人面露惊喜时,唯有谢拂和齐公子的脸色一个比一个诡异。
“正是!”林公子一边看向齐公子一边暗笑,“先前在齐兄书房无意中看见墙上挂了这副《春归图》,然而不久后,却又在聚贤斋看见了真品,不忍见齐兄被蒙蔽,今日特地带着真品来见,只希望齐兄日后擦亮眼睛,可莫要再被劣质假货迷了眼。”
他暗暗瞥了谢拂一眼,其意思赫然是谢拂也是劣质假货。
“林兄说的正是,这画啊,还是要真品的好。”
众人纷纷附和。
林公子被吹得飘飘然,想看齐公子吃瘪的模样,然而他抬眼看去,却正好对上齐公子眼中毫不掩饰的一抹怜悯和嘲笑。
林公子:“???”
你怜悯什么?又嘲笑什么?
林公子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谢拂却是一清二楚。
他与齐公子结交不久,对方便拿了一副赝品《春归图》在他面前展现过,被他戳穿这是假货,后,齐公子便不再喜欢,反而更喜欢谢拂当场现画的那幅。
他将谢拂的那幅画好生装裱起来,挂在墙上,自己随时可以抬头欣赏。
至于先前买回来的那幅赝品,被齐公子重新卖了出去,依稀记得那收画的便是聚贤斋……
所以……这是他们又把这副画卖出去了?还是以真品的名义?
此时此刻,就连谢拂看向刚刚还讨人厌的林公子的目光里都染了一分理所应当的怜悯。
这是何等的倒霉,才能在见过了赝品的情况下还被另一幅赝品给成功骗到?
*
裕安医馆
元宵提着点心匆匆上门,医馆刚开门,只有一个蒋琼玉在开门整理药材,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大夫还没起,问诊先坐会儿。”
元宵看了看,到底没有冒昧冲到后院去,“我不是来问诊的。”
“要买什么药?药方我看看?”蒋琼玉自然而然道。
元宵将装着糕点的盒子放在柜台上,蒋琼玉侧脸被遮住光线,投下一片阴影,不得不抬起头来。
见到是元宵,当即警惕起来,“原来是元宵小哥,你到底找谁?做什么的?”
元宵也认识蒋琼玉,“我来见虞大夫,少爷有东西送给他。”
少爷有东西送给他?!送什么?!
蒋琼玉心里警报作响,“正不巧,虞大夫他们还没醒的,不古你下次再来?或者把东西放下,待会儿我转交给虞大夫?”
元宵没察觉到蒋琼玉不欢迎自己,他干脆坐下,耍赖道:“不行,少爷说过,要我亲手就让东西送给……虞大夫!”
他还想着亲眼看见韩姑娘也尝到呢,哪能轻而易举离开?
蒋琼玉暗暗皱起了眉,看向那装着点心的盒子都带上了怀疑和审视,觉得事出意外,一定没那么简单!
他找借口回了后院,正好撞上刚起床的阿寻。
“琼玉,医馆开门了吗?有客人吗?”
阿寻刚问,就见蒋琼玉一脸凝重地跑来,小声凑到他耳边说:“我正想跟你们说,外面开了个人,说是来送东西,我让他放下,或者待会儿来他又不肯,我怀疑他别有用心!”
阿寻皱眉,担心问:“谁啊?”
“谢家的下人,据说是奉谢少爷的命令来的。”
“一大早的,不去前面开门接待病人,都围这儿做什么?”虞暮归走过来问。
蒋琼玉紧张地看着他道:“虞大夫!”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对方,就听见阿寻这个狗腿已经主动说了。
虞暮归听得皱眉,“人家来送点东西怎么了?”
谢拂可是连绝版的医书都能随便送的,他才不信对方送盒点心还会心怀不轨。
他抬手敲了阿寻一下,没好气道:“一大早没事干净想这些有的没的,若当真闲着无事,不如去背被医书。”
阿寻顿时感到头疼,“师兄,我去给师姐买她喜欢吃的那家包子。”
阿寻也是孤儿,不过他入门时已经很大了,在医术上也没什么天赋,是师门里医书最差的。
他快步出去,却在走到医馆前厅被元宵的目光给拦住脚步。
元宵看着他的目光带着探究,还有隐隐的敌意。
阿寻是个对情绪格外敏感的人,当即停下脚步,皱眉看着元宵,“你在看什么?”
元宵当即收敛视线,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之前没见过这位大夫,不知您……”
“阿寻。”阿寻自我介绍。
他视线落在元宵带来的点心盒子上,想起蒋琼玉说的不对劲,他心里也有了想法,有意试探道:“这是谢公子送来的?不知在下能不能尝尝?”
“不行!”元宵连忙阻止,“这是少爷……要送给虞大夫的!”
韩姑娘还没吃,怎么能被情敌给抢了先?
阿寻皱眉,心中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仔细盯着元宵,却怎么也没能从对方圆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阿寻,我的包子呢?”韩茯苓刚醒,得知阿寻给她买包子了,她高高兴兴空着肚子等,结果就看见未婚夫根本没出去,还在前厅里不知道在干嘛,当即有些不高兴了。
“这是什么?”韩茯苓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点心盒子上。
“哦,这是谢公子派人送给师兄的点心。”阿寻也不想追究到底有什么猫腻了,他还急着给师姐买包子,将点心盒子放回柜台上,“师姐你等着,我这就去买。”
韩茯苓看也没看点心一眼,点头应道:“去吧去吧。”
元宵傻眼了。
他看了看点心,又看了看韩茯苓,忙道:“韩姑娘,阿寻大夫,既然还没吃早膳,不如尝尝这些点心?都是少爷一大早亲自排队买的!还热着呢!”
韩茯苓还没什么反应,阿寻脚步却顿住,转头看向元宵的目光带着疑问:“你不是说这是给师兄的?别人都不能吃吗?”
元宵暗暗咬牙,面上赔笑道:“事出有因,事出有因,两位既然饿了,那尝尝也无妨。”
阿寻平时看着有点傻,但在对待自己在意的人和事上,从来没有出过错,回想元宵前后不一致的反应,以及对方言行举止间的态度。
最重要的,还是第一眼看见对方,从对方眼里看到的敌意……
一个有些夸张的想法涌上心头。
“这点心……该不会是意不在师兄,而在师姐吧?”
元宵:“!!!!!”
糟了!
他一瞬间的震惊反应令阿寻心中的想法得到了肯定,他恼怒道:“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虞暮归走过来,看着师弟罕见生气又委屈,眼睛都红了的模样,心中诧异,连忙关心道:“怎么了?”
阿寻见到他,当即委屈地上前告状,“师兄,那个什么谢公子竟然敢对师姐心怀不轨?!”
虞暮归:“……”
韩茯苓:“……”这谁?她又没见过啊。
“什么?!他竟然还敢对别人心怀不轨?!”跟在虞暮归后面过来的蒋琼玉声音拔高,满脸不敢置信和愤怒。
虞暮归:“……”
阿寻:“……他还对谁心怀不轨?”
蒋琼玉下意识看了虞暮归一眼,随后连忙收回视线,辩解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竟然敢心怀不轨啊!我早就怀疑他了,现在终于有证据,千万不能放过!一定要揭露他丑恶的真面目!”
阿寻看着蒋琼玉义愤填膺的模样,仿佛被绿的是他一般,所以……到底有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
元宵惊得满头冷汗,少爷交给他的事办砸了不说,还暴露了少爷的隐秘心思,要是真让这些人找上去,他可就完了!
思及此,他连忙走过来,将点心盒子一股脑塞进虞暮归怀里,“不是不是,这些就是少爷让我交给虞大夫的,没有提起其他人,都是我想错了!”
蒋琼玉见过他对谢拂狗腿的模样,对他没什么好感,只嫌弃地推开:“谁要听你狡辩,你跟他就是一伙的!”
想到那个未来会得到他偶像的家伙可能骗婚,蒋琼玉浑身都要炸了,现在就想着要揭露真面目,好让男神未来不要踏入火坑。
他抓住阿寻的手臂就往外走,“走,我们去揭露他的真面目!”
“虞大夫你也来啊,好好看看他到底够不够做朋友!”
韩茯苓:“……”所以她呢?
你们口口声声说那个家伙对我心怀不轨,可我这个当事人却被所有人都遗忘了啊!
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就是那什么了那什么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另一边酒楼也正气氛僵硬。
*
齐公子都不生气了,他看向林公子的怜悯比谢拂更明显更浓重且毫不掩饰。
林公子看得火大,怒问:“你到底在怜悯个什么劲儿?!”
他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但是……不可能!他分明找人鉴定过,这就是真的!
齐公子也不再卖关子,忍着笑问:“林兄,你手中的这幅便是我卖出去的赝品。”
“至于你所说的我书房那幅,是谢兄见我喜爱,无法将真品忍痛割爱,只好当场现画了一副给我。”
“不可能!”林公子恼怒道,“你在骗我!”
齐公子也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转头看向谢拂。
谢拂对着他点点头,齐公子便差人送来笔墨纸砚,不一会儿,谢拂当场重现当初在齐公子面前展现过的绝技。
一副惟妙惟肖,足矣以假乱真的《春归图》跃然纸上。
众人看得面红耳赤,尤其是林公子,他看了看齐公子,又看了看谢拂,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直奚落的哑巴竟然会给他这么一个没脸。
他怒而拍桌,愤愤瞪道:“你们……你们合起伙来给我下套!”
谢拂觉得他脑子有病。
齐公子也觉得他这话颇为没理,反驳道:“你也没问我啊。”
但凡这人在看到书房那幅画时问他几句,哪能有今天?
可这人偏不,还暗戳戳想给他下套,结果套中了他自己,能怪谁?
林公子低头看着自己重金买来的“真品”,恼羞成怒将它撕碎,抬头瞪着谢拂和他面前还没完成,却已然能看出模样的画,“很好……我记住你了!”
最后瞪了谢拂一眼,便双目发红地从这里离开!
谢拂:“……”
他转头问齐公子:【如今的人皆是这般自己犯错却怪罪于他人吗?】
齐公子干脆道:“别理他,他脑子有疾,得治。”
在场其他人纷纷低头脸红羞恼,却是没脸反驳,自觉丢脸,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日后要绕着谢拂走。
明明谢拂似乎什么也没做,可他们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人邪性,还有点可怕。
速速远离!
这场中秋为名的宴会,甚至中午都没到便结束了,所有人各回各家。
谢拂跟齐公子一同下楼,刚刚走出临风楼,就在门口遇上了浩浩荡荡找来的蒋琼玉一行人。
虞暮归手里还抱着点心盒子,不方便走在最前面,因此没能第一时间面对谢拂。
谢拂的视线却越过所有人,自人群中找到他,准确地只落在他身上。
那人如亭亭春风,逐云扶柳。
“少爷……”元宵紧张地喊了谢拂一声。
谢拂刚刚看去,便见一道身影挡在自己面前,以比他矮的身高仰头看着他,面上含着激动、害怕、怒气和各种复杂又奇怪的情绪。
最终说出口的语气却是质问。
“谢少爷!你太过分了!”
谢拂等了片刻,却始终没能等到下文。
“……”
没了?
他真的想的,面上也是这么呈现的,看着对方疑问的表情,蒋琼玉心头一口血。
嘲讽,这赤//裸//裸的嘲讽!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出声质问,便听见元宵终于绷不住,突然爆发的哭声,“少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把事情给办砸了……”
谢拂额角抽抽,还没询问,便知道一定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他暗暗扶额,心中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明显感觉对方不太靠谱的时候还吩咐他去办事?
可是……这真的就只是个送些点心的事啊!
“好啊,你承认了!”阿寻看着元宵,心中也怒气不打一处来,他抬头对上谢拂,忍着怒气勉强礼貌道,“谢少爷,再过几月,便是我与师姐的婚礼,若是您不嫌弃,不如上门喝杯喜酒吧。”
听听,听听这话,既表明了我已经知道你心思的警告,又显示了作为正牌未婚夫的大度,若是谢拂真的喜欢韩茯苓,此时就该羞愧或者羞愤了。
蒋琼玉心里暗暗给小伙伴打气,认为他做得比自己好。
可谢拂不喜欢,所以他面上不仅没什么表示,甚至还带了一丝茫然和无语。
他无视了看热闹的齐公子和围观的其他人,看了看面前这个傻瓜穿越者,又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视线落在抱着点心盒子的虞暮归身上,眼中方才泛上一丝柔和。
他比划问:【谁能跟我解释一下吗?】
蒋琼玉心里暗骂这家伙演戏演得真好!
但是偶像一定不会相信的对吧?他偶像那么聪明一个……
“噗嗤!”笑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声音还格外耳熟。
蒋琼玉:“……”不是吧?
他缓缓回头,便看见心里聪明绝顶,一定能看出谢拂真面目的偶像满脸笑意,正望着谢拂。
“他们以为这点心是送给茯苓的。”虞暮归好心解释。
谢拂:“……”
他缓缓低头,视线落在地上抱他大腿装死的元宵身上。
“他们还以为,你对茯苓心怀不轨。”虞暮归继续解释。
然而他每解释一句,谢拂看向元宵的目光就更冷一分。
“谢公子,你自己说说,他们说得是对的吗?”虞暮归笑着看着谢拂。
谢拂抬眸与他对视,正对上他含笑仿佛看到什么有趣事情的目光,心中仿佛吹过一阵清风,将一切不悦尽数吹散,独留下一片凉爽之气。
他口不能言,唯一的表达语言没有声音。
可在他用手语比划出【不是】时,虞暮归却仍旧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
那道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声音。
谢拂看着虞暮归,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陪衬。
【点心本就是给你的。】
【我也没有对别人心怀不轨。】
虞暮归心中好笑,明明隔着盒子,他却仿佛嗅到了里面的点心香味,有他偶然一次提起过的栗香糕。
这个糕点只卖很少一点,去晚了都买不到。
他心中微动,忽而含笑道:“哦,那就是对我心怀不轨了?”
第29章 山有木兮5
“嗷——!”
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蒋琼玉惊得一个左脚踩右脚,顿时啪的一声摔坐在地上。
阿寻伸手扶他,“你没事儿吧?”
蒋琼玉额头都是汗, 被吓的,他紧张兮兮地看向四周,却见众人有的看他有的看谢拂, 却没什么人看虞暮归,好像没听到虞暮归的话一样。
他满头是汗地看向虞暮归,心说原来男神这么早就跟谢拂有苗头了吗?那怎么会过了十多年才在一起?而且这当着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真的好嘛?!
“我们可能误会谢公子了。”阿寻红着脸低下头, 一副不好意思的抱歉模样。
蒋琼玉:“什么?”
阿寻还没说,韩茯苓便抬手在他额头点了点,“我就说嘛, 我跟人家见都没见过,哪里有可能什么, 你们还不信。”
“对不起师姐, 我改天再郑重去跟谢公子道歉。”阿寻干脆认错。
两人竟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说了起来。
蒋琼玉:“……???”
他看了看周围人, 又看了看虞暮归,心说难道只有他一个人听见虞暮归刚刚说的话吗?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自谢拂身边传来,却是那齐公子大笑出声,拍了拍谢拂的肩道, “谢兄,你这位朋友可真有意思!”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他问虞暮归。
虞暮归笑意收敛,“在下姓虞,裕安医馆里的大夫。”
“今日不巧, 下次, 等下次一定要请虞兄一同吃饭。”齐少爷看够了热闹, 带着下人走了。
其余人见现场几人都没说话,想来这乌龙也解了,没热闹看,渐渐散去。
蒋琼玉:“……?”
他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看阿寻,“怎么大家都……都不对虞大夫的话有什么意见吗?”
阿寻挠头,“什么话?”他想了想,似乎明白蒋琼玉说的是什么了,便奇怪道,“这不是师兄开玩笑吗?”
他师兄平时就爱逗人,从前逗的对象是他们,现在跟谢公子是朋友,开开玩笑怎么了?
蒋琼玉:“……”
哦,原来大家都当虞暮归在开玩笑。
只有他一个人看穿了真相的感觉真的既激动又难受啊!
眼睁睁看着偶像注定要跟令他吐血的家伙在一起,是女朋友跟死对头跑了的感觉没错了。
直到被阿寻他们拉走,蒋琼玉还在望天悲伤中。
谢拂抬脚将元宵给踢开。
“少爷我错了……您别不要我……”元宵圆滚滚的身子仿佛都在颤抖。
谢拂抬头看向另一个小厮,对他吩咐:【回去后让他滚去郊外庄子上,没瘦不许回来。】
元宵:“!!!!!”
晴天霹雳!
对他来说减肥难如登天,想要他忌口也宛如要命!
谢拂这个要求对他来说简直要了命了!
有生之年他还能瘦……不,还能回来吗?!
走人的走人,领罚的领罚,这里总算没有了其他人。
虞暮归手里还抱着点心盒子,上前两步,来到谢拂面前,“谢公子忙完了?”
没了其他人,谢拂只需要看着他。
而虞暮归也没提刚才说的那句话,仿佛当真只是一句玩笑。
谢拂看着他点点头,视线落在虞暮归手里的点心盒子上。
【不吃吗?】
虞暮归微微勾唇,“好歹是你亲自买的,怎么好独吞?”
谢拂浅浅弯了弯眉眼,强调道:【给你买的。】
虞暮归理所当然道:“那就更不能独吞了,万一下次你不给我买了怎么办?”
谢拂定定看着他,神情坦然,神色淡淡,可给出的话是那样平静,却又充满了坚定的力量。
【不会。】
对上谢拂那双仿佛在什么时候都淡定如常,平静无波的目光,虞暮归一怔,随后微微低头,轻笑道:“谢公子,真想听听你的声音。”
说出的话一定很好听。
谢拂闻言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什么表示。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河岸边,四周绿树成荫,正是乘凉的好地方。
谢拂寻了一块大石头,擦了擦灰尘,便邀虞暮归一同坐上去。
虞暮归打开一直没动的点心盒子,因为一路走动,这里面的点心已经不复谢拂刚买时的整齐,但香味依旧。
虞暮归拾起一块便要喂到谢拂嘴边,见谢拂微愣,似乎是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睛,含笑道:“好歹是谢公子掏腰包买的,这第一块当然要你先尝。”
就算是他先尝,也可以他自己拿,谢拂敏锐地并没有说出这句话,他顺从地就这虞暮归的手吃了那块糕点。
很甜。
买之前谢拂就知道它甜。
现在却是第一次吃到它的味道。
看着虞暮归低头已经吃了第三块,谢拂心里不由回想起了上个世界。
再次清晰地意识到,哪怕拥有同一个灵魂,他们也是不一样的。
日头渐升,正悬挂于当空,将空气都烤得灼热。
树荫下斑驳的阳光照在虞暮归身上,片刻过后,虞暮归额头沁了一层微微的细汗。
谢拂从怀中摸出手帕,伸手轻轻为他擦拭起来。
等他收回手时,便见虞暮归正定定看着自己。
他手上动作一顿,随后自然而然问:【在看什么?】
虞暮归眼中泛着笑意,还有浅浅的却又很容易让人看见的温柔。
“在看……谢公子真贤惠啊。”
“若是能娶到你……这样的做妻子,那也算此生无憾了。”
谢拂一时无语。
他可以确定,虞暮归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用贤惠这个词形容他的。
抬手用指节轻敲了一下虞暮归额头,后者夸张地“哎哟”一声。
“谢公子,不过开个玩笑,用不着恼羞成怒嘛。”
“你若是不喜欢被娶,那咱们换一换,你娶我好了。”说着他单手撑着下巴,含笑道,“我不挑,真的。”
微风拂过,吹动虞暮归一缕鬓发,头发扫过他眼前,令虞暮归眼中的用来掩饰的玩笑淡了一分,隐约露出了些许认真。
谢拂的神色却始终如常,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看向虞暮归时,他的眸色要更深几分。
他抬手为虞暮归理了理鬓发。
却什么也没说。
既没有顺势应下,更没有假装听不懂,岔开话题,他只是,没有下文了,却又不像是装作没听见。
虞暮归心中轻叹:可真奇怪。
谢拂买的本就是几人的分量,是想着医馆其他人也会跟虞暮归一起吃,可此时只有虞暮归一个人,吃完是不可能吃完的,哪怕谢拂也做了点贡献,可依旧还剩下一半。
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太热了,再放着兴许会坏,我拿回去让他们帮忙解决。”
对谢拂笑道:“总不好让你买的东西浪费不是?”
谢拂无所谓,那本就是给他的。
“今天他们闹的乌龙,改天我让他们亲自向你道歉。”倒不是他今天不想让他们道歉,这不是之前光顾着与谢拂说话,不想别人没眼色来打扰吗。
谢拂心中并没有放在心上,并非是因为他宽容不追究,而是那些人从未被他放在眼里。
但道歉是他应得的,谢拂也不会阻止。
他刚刚起身,眼前忽然一黑,一股大力自身前扑向自己,谢拂稳住身形,便感觉有人正拥抱自己。
虞暮归忽然转身抱住他,静默片刻后,他才笑着松开谢拂,二人的距离却并没有拉远。
只要微微抬头便能看见谢拂的脸,以及他脸上的神色。
“谢公子,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到底……”他拉长了声音,凑近谢拂耳边,气息悠长,意味深长问。
“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啊?”
*
回去的路上,谢拂耳边仿佛都还环绕着虞暮归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可我好像对你图谋不轨,怎么办?”
怎么办?
谢拂也不知。
但他知道,若是虞暮归想要,他是不会拒绝的。
可这并非他的目的。
谢拂至始至终想做的,只是爱他。
可到底什么才算爱呢?
谢拂觉得自己需要找个答案。
当晚,果不其然谢老爷又抱着两坛酒上桌,一杯接着一杯下肚,没一会儿便只知道对着谢拂哭,哭喊着亡妻的名字。
谢拂转头看着哭成泪人的谢老爷,心中微动,他想找的问题答案,似乎眼前便有一例。
他拍了拍谢老爷的后背,想让对方清醒一点,但谢老爷却看着他道:“阿、阿拂……你怎么、怎么有这么多脑袋?”
谢拂:“……”
行了,不用再问了。
他招来下人,吩咐:【把老爷送回卧房,好生照顾。】
因为谢拂身体的特殊性,下人们在上岗之前都会进行手语培训,确保能看明白谢拂的意思才算过关。
小厮忙不迭点头答应,扶着老爷回房。
月下院子里,只剩下谢拂一人。
明月高悬于天空,明亮无比。
月光倾洒在地上,与桌上的烛火相映成趣,谢拂不过喝了两杯酒,便想起虞暮归曾经说喝酒对嗓子不好,要尽量少喝。
遂酒杯不再添。
手里把玩着空酒杯,谢拂微微阖目。
外出办事的小厮走上来回禀,“少爷,您东西已经送到虞大夫手上。”
谢拂无声点头,算是回应。
却见那小厮递上一个食盒,“这是虞大夫让小的拿回来的,说是礼尚往来。”
谢拂睁开眼,将那食盒拿过,所只觉得它格外轻盈,不等他多想,揭开食盒盖子,谢拂的手微微顿住。
他低头看去,却见那食盒底部搁着一张纸,上面赫然写了一句话:
【好吃好睡,年年岁岁。】
谢拂笑了。
*
“师兄,快尝尝这个,我专门做的,你不许不吃。”韩茯苓举着一盘黑乎乎的月饼递到他面前。
虞暮归面不改色将它端到阿寻面前,语重心长道:“茯苓,你怎么能这样呢,亲手做的东西当然要未婚夫第一个吃。”
“还有阿寻,这可是茯苓亲手做的,你可要高高兴兴把它吃完,不然怎么能说是喜欢她呢。”
阿寻:“……”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
但他还是笑着应了,“是,师兄。”
不过是药汤做的月饼,他能忍受。
韩茯苓见阿寻吃得脸色僵硬,心疼无比,对着虞暮归跳脚。
“师兄真的太坏了,真想出现一个让师兄都吃瘪的人!”
她自以为小声地在阿寻耳边说,实则虞暮归听得一清二楚。
虞暮归微微抿唇,想到白天的事,总觉得对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师兄,蒋兄怎么不来吃饭?”阿寻囫囵吃下一块药味的月饼问。
虞暮看着方才谢家让人送来的月饼,正琢磨着从哪里开始吃,闻言头也不抬,“谁知道他怎么了,不用管他,又不是傻子,饿了总会吃。”
阿寻:“……好吧。”
总觉得师兄好像挺讨厌蒋兄的,嗯,应该不是错觉。
其实算不上讨厌,就是觉得这人莫名其妙,挺烦人的。
虞暮归都有些后悔把人留下了,若是一开始就让人离开,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反倒不好赶人。
“师兄,白天我们做了那样的事,为什么谢公子还送月饼来?”难道富家公子都这么宽宏大量不计较吗?
阿寻心中暗暗想,若真是这样,那明天道歉的时候,师姐不去行吗?反正师姐本来也没做什么,都是被他连累的。
虞暮归却像是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一般,告诫道:“道歉不许偷工减料,否则我就让你天天去,给你敲锣打鼓,让全城人都听听你的事迹。”
阿寻红了脸,“师兄!”
心中却是再也不敢想了。
晚上,虞暮归躺在床上,点着自己调配的药香,驱蚊去热。
他身着一件里衣,正在烛火下翻看医书典籍,今日他说的话可不是白说的。
他是真的想听见谢拂的声音,无论是因为什么。
为此,免不了要在这上面多花费功夫,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刚刚熄灯,正要回床上休息,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动静。
他微微一愣,原本走向床边的动作转而变了方向,去了窗边。
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偷偷往外看。
蒋琼玉偷偷摸摸从屋里出来,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便揣着两个窝窝头出来,嘴里还嘀咕着:“今天可是中秋,怎么一块月饼都没留?”
“唉,算了,留了又怎么样?这个时代的月饼能有现代好吃吗?说不定还不如窝窝头呢。”
想到现代,蒋琼玉又忍不住望天流泪,他想念电脑手机空调洗衣机洗碗机……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甚至觉得当初在学校上课在博物馆通宵鉴定的日子都不那么难过了。
他悲愤地啃了一口窝窝头,对着天上的月亮道:“老天爷,你既然能送我来,那应该也能送我回去吧?”
反正他偶像也见到了,甚至连偶像的对象都得罪了,现在不逃更待何时?等着日后被这两人联合双虐吗?
“我也不求回到我原来的身体,只要回去就行,当然,太老的身体的话那还是算了。”
大约老天爷也没见过他这么会做梦的人,竟然没有打雷劈死他,而是任由他继续在那里畅(胡)想(说)欲(八)言(道)。
等到蒋琼玉终于收拾好碎了一地的心,回屋休息的时候,窗后的虞暮归也收回视线。
向来聪明的他想着刚才蒋琼玉断断续续嘀咕的话,一时竟也反应不过来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
想不明白的虞暮归第二天去谢家时都有些走神。
给谢拂下针时差点出错。
还是谢拂率先握住了虞暮归要下错针的手,这才阻止了这场失误。
【怎么了?】谢拂问。
虞暮归回神,专心下针,“没什么,就是昨晚有些没睡好。”
下完最后一根针,他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蒋琼玉的嘀咕有些在意,却又想不明白,只好暂且搁置。
“昨天谢谢你的月饼,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料,还挺香。”虞暮归笑道。
谢拂并没有卖关子,【有机会带你看它们怎么做的。】
虞暮归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好。”
他看了眼天色,“那几个不省心的这会儿应当在来跟你道歉的路上了,待会儿你要是不高兴,那就骂两句,又或者给他们几个脸色,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轻易饶过他们。”
谢拂指了指自己的嘴,用眼神询问:骂?
虞暮归:“……”
想了想,用手语骂人什么的,真是一点也不爽。
“那要不,我帮你骂?”他想了想问。
谢拂笑了。
他摇摇头,比划道:【骂人不好。】
虞暮归也不常骂人,他习惯阴阳怪气,而谢拂更不会骂人,因为真要是有人得罪他,连挨骂的机会都不会有。
于是,等那几人来道歉时,谢拂既不接受口头道歉,也不对他们进行口头教育,他直接大手一挥,让阿寻跟蒋琼玉给他白干活,算是弥补道歉了。
至于韩茯苓,本来也与她无关,不过是被牵连了。
对于这个结果,阿寻接受良好,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他高高兴兴去干活了。
唯有蒋琼玉他忍了又忍,最终还逃不过干活。
欲哭无泪。
谢拂这里没什么活可干,最后改了地方,去庄子上干两天。
于是,就这样,他们成了元宵的同事。
不过区别只有元宵是长期,而他们只有短期几天,这么一想,心里似乎就好多了!
阿寻干得开心,唯有蒋琼玉一点也不开心,每次干活都仿佛手里的活是谢拂,恨不得把这些活往死里干!
嘴里还嘀嘀咕咕一些人听不懂的话,令阿寻也不由摇摇头。
蒋兄真奇怪。
还是师兄说得对,不要跟傻子做朋友,不然跟对方一起变傻怎么办?会被师姐嫌弃的。
*
针灸过后,虞暮归带着谢拂出门闲逛。
“多看看外面,放松心情,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曾经你还是可以说话的,只是声音不好听,还难受,渐渐才不说了,后来更是说不出。”
虞暮归记得谢拂曾说过的病情,“可见你的病也跟心理因素有关。”
或许虞暮归是真的这么想,又或许他只是纯粹想跟谢拂一同出去,总之无论是因为什么,谢拂都不会拒绝。
他们来到湖边,远近都来往着船只。
看着眼熟的船舫,谢拂才想起来,那日七月七,他也是在这儿捡到了虞暮归的河灯,看到了他上面的生辰。
他看了看虞暮归,有心想跟对方确认,他的生辰真是七月七吗?
或许,他只是想听那句话。
“我叫小七。”
*
“少爷,您猜小的看到了谁?!”放风的下人一眼便看见了湖边的两人,连忙匆匆回船里。
林公子正躺在美人榻上,两位美人分别按腿的按腿,按头的按头,闻言连个眼神都没给。
“你能看到什么?去去去别挡着本少爷晒太阳!”
林公子说话语气并不好,实在是昨天丢大人了!
本以为能让那齐斯云丢脸,谁知道最后丢脸的竟然是自己?!
连那个完全比不上自己,区区一个商贾之子,还是个哑巴,里面都让他丢了大人,他能不气吗?!
“少爷您别生气,小的刚刚在外面看见那个不识相的谢公子了,这儿又没有外人,您说咱们把他给羞辱一番,出出气,不是正好?”
林公子一下子来了精神,从榻上坐起来,双眼瞪大看着小厮,惊喜问:“你说真的?!”
小厮连连点头!“当然了少爷!这就是您的机会啊!”
林公子也来了兴致,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正愁没机会教训那个家伙呢!
在得知那人身边只有一个年轻人,而是看样子身体也不那么好,应该能很容易打趴下!
林公子见状,心中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当即带着小厮手下们前去。
“少爷,咱们光明正大去不太好吧?”
林公子毫不在意道:“有什么不好的,谁还能找我麻烦?”
他就是给这些人颜色少了,才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好欺负的!
这么想着,林少爷冷笑一声,当即带着小厮们要下船。
*
“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院子里还晒了许多药材,得尽早回去收拾。”虞暮归看了看天色道。
谢拂不置可否,看了看天色后,提出:【我送你。】
虞暮归却道:“你这样倒像是专门为了陪我而出来的。”
他笑着叹息一声,幽幽叹道:“谢公子,若是不想让人误会,那就不要做一些总令人误会的事,你觉得呢?”
谢拂看他,正对上虞暮归半玩笑半认真的目光,一时无言。
他想说没有误会,也没有玩笑。
可他同时也知道,说出这些话后的后果。
这个世界,想要和眼前人在一起太过简单,简单到毫无难度,他可以轻易完成对他的承诺。
可他总是怀疑。
自己真的爱他吗?
自己真的做到爱他了吗?
演戏终究是演戏,他演了一辈子,却仍旧无法相信,自己会爱一个人。
弃情绝爱半生,他早已经忘了感情是什么滋味。
这样的他,还会爱人吗?
湖面拂过一阵风,吹来些许凉意,也吹拂着谢拂的衣衫。
一股冲动自心头传来,似乎要从他心里、喉中喷涌而出。
“我……”
低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多年未曾发声的喉咙里传出。
虞暮归怔住。
“你……”
谢拂仿佛用尽了全力,努力发声。
“你相信……我能爱你吗……”
低哑的声音有些难听,这是声带长久未使用的缘故。
可这声音,落在虞暮归耳中,却宛如天籁。
待听清谢拂说的话后,虞暮归笑了。
笑得格外灿烂。
而谢拂久这么看着,静静看着他。
待虞暮归笑够了后,他才抬头,用一双笑出泪花的眼睛看着谢拂。
“谢公子。”
“你怎么这么可爱?”
第30章 山有木兮6
湖面吹来一阵带着潮意的清风, 裹挟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鸿雁长鸣。
谢拂近来日日喝药,身上萦绕着一股药味,虞暮归这么多年以来便跟药材打交道,身上是常年不散的药味。
同样是药味, 可一个透着苦, 一个盈满香。
谢拂不喜欢自己身上的药味,闻着它便想起整日喝的苦药。
可站在虞暮归身边, 却觉得对方身上的药香有些好闻, 令人心安。
“我、哪里……”
“……可爱?”
声音低哑, 语气平淡, 非是刻意,而是真想知道。
谢拂是真不懂。
他自认为自己很无趣,因为太过无趣, 他才想体验他人更加“有趣”的人生。
过往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岁,他也不知道演过多少角色, 在那数不清的角色中, 他差点都要忘了,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是小七, 是眼前这个人, 唤醒了他被压在深处的本性。
那个无情无欲, 乏善可陈的自己。
哦,还得再添加上一个令人恐惧。
毕竟他可是有着连续追杀了好多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的履历, 至今仍在时空局重点监护名单上,还没被撤销那种。
从里到外, 从性格到经历, 实在没有哪一点能跟可爱沾上边。
虞暮归看着他的视线却无法收回, 贪恋着不肯离开。
“你努力说话的样子就很可爱。”
他握住谢拂的指腹搭在他的手腕上把脉, 谢拂开口说话的时间比他推测的还要早些,把脉确认他的身体没有其他问题后,虞暮归才放下心来。
不过他也没想到,谢拂会在今日开口说话,且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信不信他能爱他。
明明他们之前什么也没有,明明他们未曾许下什么诺言,明明他们至今只有医者与病患,以及朋友关系。
可虞暮归竟不觉得,谢拂这话显得有些突兀或者唐突。
他心里甚至没有任何旖旎,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惜。
谢拂像是一只迷路的野猫,野猫没有家,没有归宿,它走走停停,努力板着脸,做出冷漠无情的模样,仿佛认为这样便很吓人,却不知落在旁观者的眼中,更令人想怜爱它,将它捡回家。
“谢公子,你问问题的时候也很可爱。”
“当然,你问的问题也同样可爱。”
虞暮归笑着看他,把完了脉,却依然没松手。
“谢公子,你觉得爱……或者说喜欢是什么呢?”
谢拂当真仔细想了想,对于爱,他可以说出一系列学术理论,可真落到实处,他知道的大约也只是对对方好,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给予对方温柔细致、忠贞唯一、努力让对方离不开自己。
可这些,即便他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都能做到,这就算爱吗?
谢拂给不出肯定的回答。
而虞暮归的答案却很简单。
“爱一个人,大约是你的喜怒哀乐里有他,他的喜怒哀乐里有你,无论是喜是悲,你都能被他牵动情绪。”
“为了他,你学会了爱屋及乌,为了他,你改变了习惯喜恶。”
“若久思游鱼,树影皆有形。”
虞暮归抬头望着谢拂,四目相对间,皆是专一且认真。
“谢公子,若是你觉得自己不懂,那便等你想我时会笑,不见我相思。”
“喜怒哀惧爱恶欲,一一尝个遍,哪怕是只有一点点,那便是心悦了。”
“我可以等,不着急。”
谢拂垂眸望着被虞暮归握着的手上,他想问,若是等不到呢?
若是像上一世一般,来不及呢?
但想想即便问了,虞暮归的回答也不会变,便也不再问。
他回想虞暮归方才说的东西,不外乎是七情六欲,正好是他所缺的。
他能感受到它们吗?
谢拂想了想,别的不说,大约喜是有的。
看见这个人,心情会变得轻松,会不自觉微笑,这大约便是喜了。
谢拂微微闭目,伸手将虞暮归揽入怀中,轻轻地,缓缓地,珍而重之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记轻吻。
“我努力……”
努力爱你。
微风轻抚面庞,吹过了一人,又吹另一人,仿佛这里的每分每寸都沾染了对方的气息,空气皆静。
虞暮归嗅着对方身上的苦味,一时还沉浸在自己似乎被吻了的事实中,没有回过神来。
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谢拂要郑重其事地说这种话?倾慕于谁,难道不是随心而欲?怎么会有人硬性要求自己喜欢谁?
即便是被喜欢的那个人,虞暮归也觉得奇怪。
但莫名的,他竟觉得这样的谢拂更为可爱,有种惹人怜惜的感觉,并不排斥反感。
哪怕知道现在的谢拂大约还并没有太喜欢自己,但他真的很诱人,让人舍不得放手。
思来想去,虞暮归有心说点轻松的话调整气氛。
可那句“谢公子,这算是提前预付的报酬吗”还没说出口,便听见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惊叫声!
“啊啊啊——!”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惊呼声响破天际,震耳欲聋,令谢拂不能忽视,他转头看去,便见一群人纷纷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边。
他们每个人都瞪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可即便再富贵,再锦衣玉食,也改变不了此刻他的眼睛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即便没有跳出来,那也差不离。
“你们、你们光天化日!不知廉耻!有悖阴阳!你们……你们……”
骂了片刻,林公子总算找不到更多的词汇,最终只能偃旗息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们……你们等会儿!”等他喘口气上来再继续,不继续骂都对不起他那经受到的剧烈精神冲击!
好好一个少年,自小长到大,只在书中偶然见过龙阳之好,书籍上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现实中便让他亲眼见到两个身姿挺拔的成年男子抱在一起亲热,这是何等一个卧槽!
若是林公子知道卧槽的话……
林公子光顾着震惊和骂人,完全忘了自己出现在这儿的目的,更没注意到,在他缓口气时,谢拂与虞暮归看向他的目光都变成了无语。
二人分开,却并未慌张,反而看着林公子整个人原地跳脚半晌,才累得说不出话。
谢拂转身要与虞暮归离开,那林公子见到二人要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拦住他们。
“给我站住,不许走!”
谢拂看着眼前刚刚回神还有些没进入状态的下人们,最终视线落在林公子身上。
林公子总算回神,匆匆上前,抬头挺胸怒视谢拂,“本公子上回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一个哑巴也竟敢让本公子没脸,今日我便要让你瞧瞧,让本公子没脸的人究竟是什么下场!”
“给我上!”林公子一声令下,其他下人纷纷一拥而上,冲向谢拂。
林公子也没想真对谢拂做什么,他又不傻,小打小闹便罢了,便是官员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动真格,谢拂真出了什么事,即便他家中有长辈在京城做官,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他想的不过是让下人把谢拂给揍一顿,再言语恐吓羞辱几句,让他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这事便罢了。
然而片刻过后,他茫然又震惊地地看着眼前纷纷倒地的下人们,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在望向谢拂的目光中,带上了警惕和惊恐。
尤其是在谢拂轻描淡写将所有人撂倒后,看向他的平静目光,仿佛一把利剑,将他浑身穿透!
疼疼疼……
林公子连连后退,“你竟敢……竟敢……”
他色厉内荏道:“今日你若是敢对我怎么样……林家不会放过你放过谢家!”
谢拂无动于衷,他面色比之之前有所变化,似乎更沉了几分。
林公子惊怒喊道:“不许过来!”
然而谢拂最终还是走到了他面前,单手将人提起来,一脚将人踹进湖里。
扑通一声,林公子落入湖中,所幸湖边水浅,不会水的林公子扒拉两下,蹦哒蹦哒着也能爬上岸。
然而就在他即将抓到岸边时,谢拂的脚总会适时出现,给予他适当的一击,将它重新踹回湖里。
这样来回几次后,直到林公子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毅力,继续往岸上爬时,谢拂又才伸手将人给抓回来,将人从水里提出来,丢在岸上。
“咳咳……咳、咳咳……”林公子出了咳,根本说不出什么话,刚才他在湖里难免喝了不少水,这会儿整个人都还是废的。
“林、林家……”他想说林家不会放过他的,然而林家两个字刚说出口,谢拂便一脚踩上他的后背,剩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虞暮归见状,快步朝他走来,伸手握住他的手,“谢公子……”
谢拂眸中的情绪淡了几分,脚下的力道也不由减轻了些。
但他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地上的人。半晌,才出声缓缓,却又深沉道:“不放过……谁?”
不放过谁?
谢拂声音沙哑低沉,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忍不住要将他人完全吞噬!
林公子说不出话来,却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会了。
一种直觉,他相信,如果他还嘴硬,谢拂是真的能把他丢进湖里不给捞,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
林公子不是没见过死人,他家中的父母长辈,不是没有过私下“解决”几个丫鬟小厮,可那都是私下,他从没亲眼见过有人在自己眼前没了命。
可谢拂却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这个人……这个人一定亲手杀过人!
不知是湖水还是别的原因,林公子只觉得浑身不寒而栗,迫切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虞暮归还抓着他的手,谢拂沉沉的目光渐渐收敛,甚至散去。
情绪的失控给谢拂带来了不好的回忆。
为什么他会用法律和规矩约束自己?因为若是不用这些给自己定下一条线,谢拂没了约束,会控制不住自己。
不知道什么事该做,不知道什么人该杀,不分善恶,不论因果,不辨是非,这样的人却拥有着超出世界的力量,便是行走的大杀器。
回想过曾经那段并不美好的时间,失控的感觉并不好受,谢拂便更觉得眼前之人可恶。
可是不行,眼前之人所做的一切还达不到能杀他的地步,即便是告官也没什么作用。
他沉了沉眸,微微闭眼,终是将脚从对方后背收了回来。
一旁已经爬起来却不敢上前的小厮们纷纷迅速将林公子从地上扶起来,离得谢拂有八米远,不敢留又不敢走的模样看着竟有些可怜。
虞暮归想抓着他的另一只手安抚,然而谢拂却拒绝了,那只手湿的,袖子上皆是水。
“不要……再出现……”谢拂的声音低沉沙哑,刚刚能说话的他说话有些艰难,仿佛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一般,可偏偏是这样,才更给人压迫感,令人不敢反抗,不敢反对。
林公子话也说不出来,拽着下人的衣服疯狂示意:走!快带我走!
下人们闻言也不敢再做停留,扛起林公子便飞快地绝尘而去。
“谢拂?”没了别人,虞暮归才关心喊道,“你没事吧?”
他问得小心,无他,实在是方才谢拂的状态不太好,令人担忧。
谢拂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成功克制的他看着确实与寻常人无异,虞暮归却并没有完全放心,他握着谢拂的手腕,发现这人的脉搏比之前快了几分。
像是血液沸腾过后的余韵,这人方才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谢拂无意过多解释,但见虞暮归不探究个清楚便不肯罢休的模样,只好略提了一下。
“方才……有人想抓你……”
刚刚下人前来找揍时,谢拂一直将虞暮归护在身后,许是因为他这样的态度,有人便想要抓住虞暮归来威胁谢拂。
闻言,虞暮归微微一愣,没想到是因为这个,才让谢拂有着失控,竟一时有些无言。
偏偏眼前这人还单纯地看着他,眼中尽是平静和认真,语气略带疑问。
“我因为你……而生气,算是因你而感到怒了吗?”
思及此,他竟是忘了刚才的怒火,表情略带一丝茫然,像是在欣慰或者高兴。
“虞大夫,我有没有……更喜欢你一点?”
对上他认真询问的目光,虞暮归……虞暮归只觉得心中一震。
他不知道谢拂有没有更喜欢他。
但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更喜欢谢拂。
很喜欢……很喜欢……
他不由握住谢拂那只沾水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笑道:“嗯,有。”
“谢公子,你真是个好学生。”
*
自回去后,谁也没再提今日之言,并非是想刻意瞒着谁,毕竟连亲眼目睹过他们亲密的林公子和他家下人,谢拂都没有恐吓过他们闭嘴。
他们不提,纯粹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提。
毕竟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比朋友更亲密,却又算不上爱人,因为谢拂觉得自己还不爱虞暮归,并不打算先一步缔结爱人关系。
当然,另一个不说的原因,便是虞暮归其实很享受这种隐秘的亲密,偷偷的,不为人所知,在人前人后,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些眼神,一些话语暗含的深意。
这大约便是地下恋、偷/情的美妙感觉,虞暮归总算明白,那些高门大户后院里为何总会有这些见不得人的事,那些人有钱有权有势,什么都有了,总想要追求一些不那么容易得到的。
而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也能体验到这种感觉,是他赚了?
虞暮归好笑地想。
*
谢老爷得知谢拂能开口说话,当即喜极而泣,追到谢拂面前,听见对方艰难地挤出一个“爹”,谢老爷转头便抱着亡妻的排位,哭着说自己死而无憾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愧对亡妻,他没有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儿子,害的儿子这辈子要被人喊一辈子的哑巴,如今这个心结终于解开,谢老爷可不得喜极而泣?
当然,在高兴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给有功劳的人发放报酬。
家中下人赏月俸,谢拂院子里的下人多赏几个月。
而治好谢拂的最大功臣,虞暮归,谢老爷已经让人送了二百两银子。
他恨不得拉着虞暮归的手殷勤哀求,“您一定要完全治好我儿啊!届时给您的报酬必不可少!”
虞暮归被感谢时心中犯嘀咕,心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用心啊。
这可是他的……
心上人。
对,没错,这便是心上人了。
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只觉得仿佛有一缕暖风穿透他的肌肤,顺着血液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
不知不觉间,虞暮归便又面含笑意,转头望向谢拂,便正对上对方正在观察他注视他的目光。
谢拂并没有回避,依旧这样坦然的望着虞暮归。
他说自己无趣是对的,他这样连浪漫都体验不到的人,当真是没有任何趣味。
可若是真心,便是无趣,落在别人眼中也成了有趣。
比如虞暮归现在。
哪怕是谢拂一个平静的,没有任何意思的眼神,他都觉得比其他人更好看。
二人相处时,旁观之人少,且当着他人的面,他们言行并未有任何逾越之处,因此,几乎无人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改变。
除了提前被历史剧透过的蒋琼玉……
说起倒霉,这人是真倒霉。
早死穿越就不必说了,好不容易来到喜欢的时代,见到想见的人,可惜偶像对他处处嫌弃,就差赶他走了。
现在好不容易不提赶他走这事儿,他却又要整日面临被偶像和可恨的人秀恩爱喂狗粮的情况。
痛苦……
接连几天,蒋琼玉都戴着痛苦面具,别说阿寻了,连韩茯苓见了都忍不住心存疑惑。
她找机会小声对虞暮归问:“师兄,这人该不会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了吧?”
虞暮归连眼神都没施舍,“不用管他,他自个儿就好了。”
虞暮归说得没错,蒋琼玉只能自己调节,日子还这么长,要是整日自暴自弃,那他这辈子也就是给人干活挣月钱的命。
何必多操心。
然而虞暮归没想到,没多久后他便自打脸了。
这日,蒋琼玉用自己仅存的那点工钱买了一壶好酒,虽然这酒在他看来也就那样,可这儿毕竟没有更好的、他也只能将就了。
这日是他前世的生日,他有些……想家了。
蒋琼玉在现代好歹是个成年人,饭桌上几杯红酒不成问题,
然而他忘了自己新身体没跟现代的一样喝过不少酒。
买两杯下肚后,他脑子便开始转圈,眼冒金星。
他举着空酒杯喂自己,却怎么也喝不到酒,急得快哭了。
“酒呢?我的酒呢?”
蒋琼玉红着双眼,看着真的要哭了,原本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想来见人回屋的虞暮归:“……”
他这是上前还是不上前呢?
虞暮归正犹豫着转身回屋时,却听见快要哭的蒋琼玉啪的一声将酒杯拍在桌上,重重声音令虞暮归下意识皱眉思考起了一个酒杯要多少新钱?从蒋琼玉的工钱里扣。
“我艹你个贼老天!”
“我特么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这么耍我?!”
“穿越就算了,回到这么个落后历史也就算了,好歹让我见到了偶像。”
“被偶像嫌弃也就算了,现在偶像还整天一起跟那个讨厌的家伙秀恩爱,喂狗粮,我真的不想再吃了啊?”
虞暮归听得半懂不懂,但是前面的穿越、偶像他其实挺感兴趣。
也没抱着什么希望,只是随口问问,“什么是穿越?”
“穿越……穿越就是……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有,从一个人……变到另一个人身上!”
虞暮归……虞暮归觉得自己听错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好笑摇头,转身便想回去,然而下一刻,却被看清虞暮归是谁的蒋琼玉用力抱住了大腿。
耳边传来醉鬼的哭嚎声,“偶像,偶像你是来看我的吗?我可真是太苦了!”
虞暮归抽了几次,都没能抽回腿,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忍着无语道:“蒋琼玉,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闻言,蒋琼玉反射性地直起身,“姓名,蒋琼玉。性别,男。年龄,二十五岁。家里上有老下无小,有房有车,家庭健全,身心健康……”
被虞暮归这么一问,蒋琼玉下意识把自己相亲时说的一连串车轱辘话给说了出来,然而内容却听得虞暮归越来越皱眉。
一次胡言乱语是他误会,两次胡言乱语是喝醉了后胡说八道,第三次……
虞暮归不得不想到一句酒后吐真言。
回想起这人之前曾说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虞暮归心跳略有些加速。
“那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我?我在……在考古、啊不对,我死了,穿越了……我现在在千年前,跟我偶像一个时代!”
“嘿嘿对哦,我见到偶像了……”
蒋琼玉笑起来像个傻子,然而说的话却令人细思极恐。
考古?
死了?
穿越?
千年之前?
“你偶像是谁?”他听见自己问,声音是强装出来的冷静。
“我偶像、偶像……医仙啊。”
“……医仙又是谁?”
“你……哪儿来的九漏鱼?医仙都不知道?那可是……医仙就是……是虞、虞暮归啊!”
虞暮归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砰乱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人就在这儿,他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不能一时激动而导致错过机会。
“那你知道谢拂吗?”
蒋琼玉眼睛已经眯得看不见了,更加不知道眼前人是谁,反正有人问,那他就答啰。
他闻言挠挠头,“谢拂……?那是谁?”
虞暮归心跳骤停一瞬。
不对啊,难道医仙的伴侣这么没有姓名的吗?还是说……
不不……虞暮归摇摇头,比起虚无缥缈的历史,他还是更相信他自己。
思及此,虞暮归的心竟然稍稍冷静了下来,没有了方才那样的激动。
他平静询问:“你不知道谢拂,那其他名字呢?谢家公子?谢子规?谢画家?”
也不知道哪个戳中了蒋琼玉的雷达,他瞬间精神了,瞬间睁开眼睛,然而眼睛虽然睁开,但看得出来,整个人还是迷糊的。
“那个王八蛋?!我想起来了!那个画了好多赝品的王八蛋!”
虞暮归:“……”
一时间,他竟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谢拂会因为这事而在历史留名,也是想象到后世人会怎么被谢拂坑,想到那样的画面,他便忍不住唇边露出明显的笑意。
“那……那个画了很多赝品的王八蛋,跟医仙有什么关系?”他此时已经平静了,但依然对这个问题有些期待,问的时候都不自觉放慢了语气。
“呵!什么关系?狗男男的关系罢了!”一说起这事蒋琼玉可就不高兴了,历史中的医仙和画骗是一对也就算了,他都穿越了,那俩人还在他面前明里暗里喂狗粮,他如何能忍!
如今趁着有人问,赶紧一股脑揭露出来。
“哼!还以为我看不出来,他们那模样恨不得当着我的面卿卿我我缠缠绵绵了,也就是瞎子才发现不了吧?!现在乐吧乐吧,反正我知道他们还要做十几年的朋友,十几年没在一起,十几年没有性生活,我就等着看他们两个大魔法师谈黄昏恋!”
听完蒋琼玉这恶毒的诅咒,虞暮归沉默了。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那么寸,可一方面又觉得这大概真是谢拂能做出来的事儿,而自己色令智昏,陪着他一起胡闹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这……这也太惨了吧?!
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要三十多岁才能吃上肉?
那可不能行。
*
在这个没有空气污染的时代,夜晚的天空格外明亮,天上的星月散发着瑰丽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秋意,晚风正凉。
可行走在街上的虞暮归却不觉得冷,耳边传来更夫的打更声,他脚步轻快得仿佛前方有什么惊喜正等着自己,期待又急切。
从裕安医馆到谢家,不过三条街的距离,可他却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长得他都想要立刻飞到谢拂面前,亲口告诉他,自己不想谈爷爷恋。
三十多岁,在如今可不就是做爷爷的年龄吗?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他要用各种方面的证据告诉谢拂,男子年过而立后,身体某项功能便会下降,若想尽早享受,可千万不能等到三十多岁。
否则怕是到时候就得两人一起拿着工具互帮互助了,这可一点也不美好。
一路胡思乱想,虞暮归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谢家门前,然而看着门口两个有些打瞌睡的下人,他这才想起,晚上谢家不开门,他恐怕也见不到谢拂。
若非要见,恐怕得闹得众所周知,惊扰到谢老爷。
思及此,虞暮归便微微皱眉,转身想要回去。
可他今夜得知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东西,这些让他精神振奋,一点也睡不着。
他一路来到谢家,可不是想轻而易举打道回府的。
明知道谢拂便在墙内,明知道自己与对方相隔约莫百米,兴许只要他在这儿发声喊他的名字,谢拂都能听见。
这样的情况,让虞暮归怎么甘心什么也不做便回去?
他看了看谢家大门的守卫,思考片刻,最终还是绕道去了后门,后门虽只有一个人,可门却是关着的。
回想了一下谢拂所在院子的位置,他摸到了离它最近的墙外。
想到谢拂便是在这里面,仿佛这堵墙都变得好看了许多。
“也不知道这么晚了他睡没睡。”
虞暮归的心告诉他,不如进去看看,不会有事的,可理智又告诉他,这样进去会打扰到对方,甚至还有可能引来谢家其他人,皆是可不好收场。
就在理智和情感交战时,他一直靠在墙上,微微闭目,安心养神。
他却是不知,隔着一墙之内,同样有人并未沉眠。
*
谢拂拿出一张画纸,在纸上轻轻描绘,画上的图像渐渐成型。
笔墨勾勒过后,轻易便能从这画上看出一个人的模样。
笔尖在画上停顿,因为等待太久,一滴墨凝聚而成,悄然滴落在画上,在原本完美的画卷上平添了一抹失误。
那本不该存在的墨点,就像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宿主画得很好,只是,您为什么会画虞大夫?是打算做任务了吗?”夜晚太安静,令013觉得有些寂寞,它想大约宿主也是这么觉得,毕竟平时也没见他大半夜不睡觉起来画画的,怎么就今天特别。
作为围观了宿主和虞大夫全程的013,它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了。
宿主那分明是拿虞大夫当做沈倾转世的模样,可真的有这么巧吗?
哪有宿主去一个世界就遇上的?
013不信,但是它的不信没有任何作用。
现在也只有劝宿主做任务,好歹这个世界不至于什么也不做好了。
“没有。”谢拂的答案一如既往直截了当。
谢拂放下笔,那滴墨依旧留在画卷上,给画中人的青衣上凭白添了墨迹,格外显眼,却也衬得那画上的人有多明艳。
谢拂看了这幅画许久,也想了画中人许久。
脑中回放着对方曾说过的一字一句,点点滴滴。
明月高悬,他微微抬头,望着天空,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了那人之前说过的话。
“谢公子,若是你觉得自己不懂,那便等你想我时会笑,不见我相思。”
“喜怒哀惧爱恶欲,一一尝个遍,哪怕是只有一点点,那便是心悦了。”
喜怒已经有所感。
今夜令他难眠的,便或是相思了。
虞大夫当真神医圣手,还未做什么,便将他的无情之疾治了小半。
谢拂这么想的,唇边便也不自觉沾染上几分笑意。
不过片刻,却又悄然散去,仿佛之前从未发生。
一墙之隔间,静夜无眠人。
他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又什么也不知道。
明明互相想念,却又谁也无人说。
唯有谢拂屋中那抹玉息香,自屋里散到屋外,随着夜风吹拂,隐隐约约掠过虞暮归鼻尖。
靠着墙的人睁开眼,又深深嗅了一口,恍惚间,他好似进了那间屋,见了那个人。
深夜惊闻的激动,匆匆赶来的迫切,还有那留恋不去的不舍,皆在这缕玉息香中消失殆尽。
唯余安心。
静夜深深,在无人知晓处,有双不眠人。
*
翌日,蒋琼玉是在宿醉头疼中醒来的,醒来时发现床头竟然有一碗醒酒汤,他受宠若惊,难道是昨夜他醉酒的模样太可怕,吓到了偶像他们?他们看不下去,才特地熬了一碗醒酒汤?
又或者是太可怜了?
他昨晚干嘛了来着?
蒋琼玉敲了敲脑袋,却怎么也没想起来,隐约只记得自己放肆地说出了对偶像和画骗的恶毒诅咒。
他暗暗懊恼。
罪过罪过!谢拂也就算了,偶像可是医仙,怎么能诅咒呢?!
就算人家真的要单身三十多年,来一场黄昏恋,他也不能嫌弃更不能幸灾乐祸啊!
他应该帮忙撮合……
好吧,他一点也不想,他只想给偶像介绍其他貌美如花的美男子,让那骗子一个人打一辈子老光棍去。
蒋琼玉揉了揉头疼的大脑,走出院子,正好碰上刚起床的虞暮归,对方其实一夜没睡,却依旧神采奕奕。
“起床了?这么早,不用再睡会儿吗?”虞暮归笑着关怀。
蒋琼玉……蒋琼玉默默后退了两步。
虽然把虞暮归当偶像,但再厚的滤镜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他也能发现对方的真实性情。
安慰他……这真的是对方能干出来的事?!
坑他还差不多吧?
他呵呵干笑两声,“偶……虞大夫,我今天应该……没迟到吧?”
虞暮归点点头,“没有,很准时,不过还是太早了,你昨晚刚醉酒,觉得不舒服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蒋琼玉……蒋琼玉瞪大了眼睛,看着虞暮归的表情堪称惊恐。
眼前的人,真的是他偶像?
八倍滤镜都没这么厚的。
虞暮归没兴趣想蒋琼玉是什么想法,他心情高兴,也愿意让有功劳身份特殊的人也高兴,这才对蒋琼玉态度和蔼。
然而这落在蒋琼玉眼里,便只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以解释。
他思来想去,唯有一个荒唐的可能性可以解释。
偶像他移情别恋了。
“他喜欢我。”
这个念头一出,他就被自己给笑到了。
哈哈哈哈也只有他能想出这么荒唐的笑话了。
今日,虞暮归照常去谢家为谢拂治疗,却没有带上蒋琼玉。
虽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也知道对方之前为什么会奇奇怪怪,但他对一个知晓未来的人围观他与谢拂之间怎么发展的没有兴趣。
来到谢家后,正好对上从屋里出来的谢拂。
谢拂不喜欢被人盯着,他院子里的下人都守在院外,若非有事吩咐不会进来。
也因此,此时这院子里只有他与虞暮归两人。
“昨晚睡得好吗?”虞暮归放下随身携带的药箱,关切询问。
谢拂犹豫了一瞬,也是这犹豫的一瞬,让虞暮归看出些许端倪。
“没休息好?”
“这是为何?”
谢拂正在构思措辞,要怎么样才能更好地向对方表示自己昨夜似乎在思念。
进而让对方知道,他好像距离更爱他又近了一步。
然而他还未开口,却被虞暮归抢先一步说了话。
“是在担心吗?”
谢拂:“……什么?”
“担心做不到爱我?”虞暮归想了想,却也只想到这么一个能让谢拂休息不好的理由。
毕竟这可是会因为不相信能喜欢自己,便一直踟蹰不前的人。
谢拂想说没有,可虞暮归却好像有话比他更想说,更想告诉他。
“谢公子,我有个秘密告诉你。”声音带着一股隐秘和激动。
“这辈子,你注定会爱我。”
他语气轻快,眉眼含笑,“你信不信?”
谢拂神色微顿,不等他将思绪理清,便又听见虞暮归轻叹一声,笑着说出真正令他昨晚激动半夜,也等待半夜,却最终没有在第一时间对谢拂说的话:“所以谢公子,不用紧张,也不用着急。”
“你能做到。”
“你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