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炎夏总是来得突然,总觉才刚换下羽绒服,没有丝毫过渡期,就直接让人迫不及待换上短衣吊带,热得身上濡湿,让人发慌。
苏溪特意将6月12日晚上的时间空出来,这是她和杜修延相逢的日子。
但是事与愿违,学校车队那边打电话给苏溪,正好约她6月12号下午五点去面试。
她压根没想到这时间为什么会这么巧,而且还是下午五点,她这样可能就无法准时去聚会了。
车队一学期招新一次,作为一无所有的本科生,车队是她崭露头角的第一个平台,也能带来第一份履历。
不然她无凭无据直接面试商业车队,绝对会被看做一个疯子。
车队面试当天,苏溪带上了自己最近做的一些仿真成果,准备向车队工作人员展示。
她用当年面试二级方程式赛车的认真劲头去面对高校车队,被录取几乎是毫无悬念的。
原本打算一个小时内面完,她就赶紧去赶轻轨。
但是刚面完,对方听说她带了作品过来,就好奇地让她展示一下。
“(这个网格划分得不错,手动处理了很多细节。)”
“(材料参数和负载都考虑得比较合理。)”
“(本科生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
……
车队里大部分是德国学生,和少部分国际学生,他们七嘴八舌用不同外语在相互讨论。
这种情形下,苏溪虽然现在身体健康,但是上一世遗留下来的一些习惯还是会让她忍不住从身旁的包内寻找香烟。
“(不好意思,我还有聚会,先走一步。)”
终于,她主动站起身,和众人客套了几句之后,合上电脑,收拾背包飞快去赶轻轨。
聚餐的地方有点远,轻轨转地铁,斯图加特这所城市并不大,一个小时之内处可以整个贯穿。
但每一秒对于她来说都是近乡情怯般的焦灼与煎熬。
苏溪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接近晚上八点了,她错过了上一世和杜修延第一次相遇的晚餐时间。
这个小小的插曲令她的心脏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额角汗珠聚集,脸庞覆上一层淡淡的汗水组成的水膜。
她飞奔服务台急切问道:
“(请问这里有个聚餐活动是已经结束了吗?)”
前台小姐姐笑容可掬,抬起手说道:“(还没有,现在他们在小礼堂那边喝酒。)”
苏溪这才放下心来,顺着前台的手臂所指的方向看到了长廊的尽头。
小礼堂的大门紧闭,外界听不到任何声响,但是她此时却心跳到近乎窒息。
那幽长走廊的尽头,是另一扇世界的大门般。
前台关切问她喝酒前是否需要餐点。
苏溪直直盯着礼堂的方向,失神地摇摇头。
她一步步走向那扇门,内心却是将信将疑,她的灵魂是否真的回来了?过去的世界是否仍然有杜修延。
她不知道,也不确定,因为她压根还没有看到真相。
她以为自己会飞奔向前,毫无形象地冲进去,但是她没有。
三十四岁的苏溪,已经慢慢学会了,任由内心惊涛骇浪,面上仍旧处变不惊。
送香槟的服务生先她一步打开了大门,瞬间光线刺目。
门内果真灯光旖旎,人影和酒杯交错。
在门自动关闭的瞬间,苏溪倏然快步上前,将门抵住,急切得如同想要摘取浮光的虔诚凡人。
因为在里面,本就伫立着她生命中的浮光。
苏溪手下略微用力,将门重新打开。
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神情紊乱了几分,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胸口因为紧张而一起一伏。
如同闯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眼前的一起似曾相识,但是却带着梦境般的迷幻感,一切都那样的不真实。
站在门口附近的几个同学手中端着酒,听到身后的响动,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看到有些迷茫的苏溪,将手中酒杯冲苏溪略微示意。
她一面跟老朋友寒暄,一面目光在人影交错中急切梭巡。
杜修延总是出挑于人群,但此时为什么找寻不到?
以前她总是觉得这个人总是无处不在,她根本不需要费心在人海里找寻他,他总是在自己不经意转头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身侧。
但是今天,她偏就找不到他。
她走到了礼堂的深处,仓促地将自己的背包靠墙而放,继续在喧嚣中找寻。
有很多人过来跟她打招呼,她只能敷衍几句。
这根本不是上一世和杜修延相遇的场景。
他们是在晚餐时相遇,杜修延恰好坐在她身旁。
他们在晚餐时自我介绍,如同一切理所应当一样交谈愉快。
那晚餐后也有位于小礼堂的酒会,但是他们一起上了酒店的露台,逃离喧嚣。
在露台上他们香槟相碰,叙述着彼此的理想。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方程式赛车手,竟然与想象中的不同。
杜修延有190公分身高,在赛车手中算是很高,甚至高到影响他职业生涯这么高。
这就注定他必须将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进行严格管理,以适应赛车的人体工学驾驶舱,并且不得有一丝超重。
这令他看起来比寻常赛车手更加清瘦,刚好能将正装穿得挺立如玉树,多一寸少一寸,都不是恰如其分。
苏溪正欲去寻找当年他们交谈的露台,却一个侧身,便瞥见了远处的那道人影。
多亏了他出色的身高,才能让苏溪轻易在人群中将他定位。
但是彼时人潮汹涌,太多人急于同他搭话,几乎将苏溪顷刻淹没在人潮中。
苏溪见缝插针地往前走,一点点艰难穿过拥挤的人群往前走。
等抵达他侧后方的时候,侍者的餐车恰好经过,正欲切割般将苏溪隔绝开来。
也许是情急之下,也许受到了内心信念的驱使。
苏溪竟然鬼使神差地上前在虚空中一握,恰好隔着衣料于混乱中稳准地寻到他的皓腕,并且紧紧握住。
刹那间,眼前的杜修延微微侧首,循着这只素白的手看去。
他在人群中瞧见了一张清丽的脸,眼神带着殷切,一瞬不移地看着自己。
她明艳又清冷,明明有一双机敏伶俐的眼,却偏偏在刀刃上长出令人不解的悲伤之花。
那眼中的脆弱感与她并不相称,但是却让人难以忽视。
她即将被人潮重新淹没,那双眼中看向他的,不是求助,而是急切。
像溺水之人紧抱浮木那样充满紧迫和求生欲。
苏溪感觉到拥挤,她上一世的心理问题延伸到此刻,她在人群喧嚷总感受到短暂的窒息感。
手下泄力,一寸寸脱离他的手腕。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要脱手的瞬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健地反手握着她纤细冰凉的手。
将她及时从拥挤中拉离。
苏溪顷刻间竟已然来到了杜修延身侧,但是他的手很快松开。
她有些生硬又忐忑地说了声:“谢谢。”
杜修延没有多言,只是礼貌性颔首,一张脸如空山远寂,平静无波。
无言中,她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近在咫尺,内心却相隔万里,大概就是形容眼前的景象吧。
他恰好站在金色的射灯下,如同将阳光剪碎挥洒在他的发梢和肩上。
他长身玉立,正看向别处,只留给她一个侧颜,面容看不真切,如一泓天上泉。
“苏溪你来啦?”
身旁响起一个不属于杜修延的声音。
苏溪表情凝住,还没来得及侧头,手中就被人塞了个香槟杯,里面是半杯冒着细小气泡的酒。
看清来人后,苏溪紧绷的身心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复杂起来。
阮嘉泽在场,才能让杜修延的出现变得合理。
因为他们是发小,亦是世交,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苏溪,我来给你介绍下我的两个好朋友,杜修延,之前在斯坦福,学的高能物理。”
杜修延目光轻飘飘落下,点头致意。
礼数周全,偏生是一种疏远,是苏溪从前未曾见过的样子。
阮嘉泽继而又介绍身边的另一位笑容满面的温和男生:“陆峥,在荷兰学神经生物学。”
陆峥还没等阮嘉泽介绍苏溪,便热情地上前,和苏溪握手。
“你就是苏溪吧,嘉泽最近经常提起你……”
陆峥识趣地止住了自己眼中对八卦的好奇,倒是这尾音的拖长让事情显得不那么寻常。
阮嘉泽最近在追苏溪,很多人都知道的,所以不需要将话说得过于直白。
苏溪从众人的目光中想起了这件让人尴尬的事。
阮嘉泽喜欢她这事,是她重生后的乌龙,因为他们提前相遇了。
苏溪和阮嘉泽在上一世的朋友,杜修延喜欢苏溪的时候,阮嘉泽还在一旁助攻过。
但是这一世竟然变成了阮嘉泽喜欢自己。
苏溪对这件事有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幸会。”苏溪强压住心中无奈,看向陆峥,礼貌性点点头。
她的余光忍不住一直看杜修延,像是试图去对比,他和梦里的模样有什么区别。
但是经过刚才的插曲,杜修延的目光再也没有看向自己。
阮嘉泽就简短对杜修延介绍道:
“修延,这是我跟你提过的苏溪,我们在州立图书馆认识的,在斯图读本科,学的是……”
阮嘉泽中断了一下,因为这部分信息他还不知道。
“车辆工程。”
苏溪掷地有声地补充道,随即伸出手。
“苏溪……”
杜修延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神情明显停顿了一下,几乎无声地默念了一句这个名字,声音低沉而有质感。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苏溪身上,却发现对方从之前到现在,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很高兴认识你。”
杜修延礼貌性地颔首,本不打算握手,但是看见主动伸到自己面前的素手没有收回的意思。
他只得也伸出手,在苏溪手掌前部轻轻一握,随即很快松开。
与刚才将她从人群中拉出的力度截然不同,似乎带着划清界限的意味。
几乎就是短暂一碰,这是男女之间初次认识的合理社交距离,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疏远的社交距离。
语气和动作全是礼貌,态度是恰如其分的疏离和淡漠。
苏溪收回手,手上甚至没有残留他半分温度。
她将香槟杯再次移回到右手,四个人无声碰了下杯。
阮嘉泽主动站在苏溪身边,周围人自动将他们看做是“一起”的。
社交圈对于单身男女总有一些默契的猜想。
苏溪站在原地,思索着如何解决这场乌龙。
阮嘉泽在热情地问她最近怎么样。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阮嘉泽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示爱,让她为难。
有些不舍地将放在杜修延身上的目光移开,简短地回答了阮嘉泽的问题。
“还好,忙了一阵小组作业,今天下午刚加入蓝队。”
“蓝队?那个经常在世界赛夺冠的大学生车队?不错啊,也是,你是学车辆的,进蓝队历练一下也好。”
阮嘉泽虽不是斯图加特大学的,但是他在慕尼黑学机械,蓝队在工程系里并不陌生。
“嗯。”苏溪有些深沉地点点头。
“赛车这方面你不懂的可以问修延,他最近在德国参加二级方程式比赛。”
阮嘉泽一直都是不会让话落到地上的人,上一世是这样,这一世也一样。
苏溪这一次却觉得他们之间的相遇,好像有一些不对劲。
究竟哪里不对劲,好像她说不上来。
可能有点像在和她……避嫌?
杜修延本就不是话多的性格,平时性情冷清,上一世和苏溪多聊了一些,算是破天荒的。
那次之后,杜修延只要在欧洲比赛,都会来德国看她,将自己从世界各地搜罗的好东西都送给她。
她也会给杜修延回礼。
当时在中国学生的小圈子都传遍了杜修延喜欢她,但苏溪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从未成为过恋人。
杜修延从未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他的爱深沉而包容,一直处于等待中,等待苏溪同意的那天。
但是他离世突然,苏溪没来得及给他答案——
这一世她在图书馆提前遇到了阮嘉泽,再加上她因为蓝队的面试迟到了整整两个小时。
也许就是这些差错导致了有一些事情发生了改变。
她预感到自己和杜修延之间,好像刚好错开了。
蝴蝶效应就是这样。
如果这是命运的话,她绝不听从!
她打了声招呼之后,为了躲开阮嘉泽的嘘寒问暖,转身重新进入人潮中。
她无所谓地长舒一口气,像是想向大脑蒙蔽此刻心里的失落。
其实在苏溪现在的心智看来,她早已坦然接受了很多东西。
杜修延和自己成了陌生人又如何?
至少,他还活得好好的,他在参加f2,为梦想而奋斗……
还活着,这就足够了吗?
尽管命运轨迹已经开始和上一世产生了分歧。
但是,苏溪依旧会追求赛车改革,即便不能再和杜修延有故事了,她也要救他。
好在这次,她不是从前那个无能为力的本科生苏溪了。
她想用十一年的赛车从业经验,用她掌握的全部技术,用脑海中对赛车的全部的理解,救他,固执地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