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xx年四月的雨季。

    【距离杜修延死亡事故已过去五年,是苏溪成为赛车机械师的第四年。】

    杜修延死后,苏溪从普通赛车锦标赛的工程师助理开始做起。

    五年不懈努力,才在年初进入一家f2车队。

    为帮助所在车队进行媒体宣传,作为萨克逊车队工程师团队的一员,苏溪被邀请试驾赛车。

    很早就知道当方程式赛车手不容易,直至现在她才知道一个车手竟然要受这样的“酷刑”。

    坐上赛车驾驶舱的那一刻,苏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仿佛被驾驶座椅困住,

    与驾驶普通车辆不同,坐在赛车里,身体近乎半躺,双腿抬起来,眼前视野有限,需要将头尽量抬高才能看清前面的障碍物。

    在如此奇怪的驾驶姿势下,双手要在极为狭小的空间内操作方向盘,观察方向盘上的参数,同时还要保持前进的速度。

    工作人员正准备进行赛车点火,但是苏溪感觉到无比难受,身体被座椅禁锢,碳纤维材质的座椅会按照人体工学做出贴合身体的弧线……

    但腰背仍然硌得难受。

    她头上戴着赛车手头盔,脖子处的安全扣通过hans(头颈支撑装置)和座椅相连。

    出于安全的考虑,车手整个人都是被固定在驾驶舱内的。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缠绕了满身绷带的木乃伊,几乎动弹不得。

    虽然头盔设置了气流通道,但是她仍觉得喘不过气,可能更多是心理上的障碍——类似幽闭恐惧。

    她在头盔中喘着粗气,艰难呼吸,只觉得多待一秒就要原地晕厥。

    “(不行,我无法呼吸……)”

    她求助性地看向车外,用英文艰难地说道,在工作人员点火前,高举双手表示终止试驾。

    终于,她从赛车驾驶舱内被释放出来。

    那一次,她终于体会到身为赛车手的杜修延,在驾驶舱操纵赛车殊死拼搏的不容易。

    20xx年,巴黎,十一月,阵雨。

    【距离杜修延死亡事故已过去十二年,苏溪成为赛车工程师的第十一年。】

    多年后的今日,f1赛车比赛,依旧是世界上最有商业价值的赛车赛事。

    fia国际汽车联合会年度颁奖典礼。

    “(苏,该你上台领奖啦。)“

    苏溪坐在观众席间走神,身旁的西班牙同事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她的肩头,低声提醒道。

    她才如梦初醒,带着茫然感,听到主持人在用英文唤自己的名字,才慢吞吞地从观众席起身,自如冲众人颔首,缓步走上了领奖台。

    【年度最佳工程师奖:苏溪】

    【项目内容:通过改变碳纤维结合力和排列方式,提高了halo装置刚性和强度。】

    “(halo装置从材料上有了卓越的突破,象征着f1赛事即将迈入了新的纪元。)“

    “(这意味着f1赛车不再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赛事之一,车手的人身安全得到了保障。)“

    “(针对halo的轻量化改良,苏女士将功不可没!)“

    ……

    典礼的主持人分别用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为到场的来宾介绍着苏溪的成就,但是只有前面几句她还听得清楚,再后面……

    主持人说了什么苏溪已经听不清了,因为她的耳边只有嗡嗡轰鸣声,那些杂音越来越强烈,最终遮蔽了她的听觉。

    她的神经性耳鸣可能已经无可救药了。

    苏溪站在领奖台,有些焦躁不安地皱起眉头,在众目睽睽之下痛苦地闭了闭双眼,使劲晃了晃脑袋。

    苏溪有神经性耳鸣这件事在业界不是秘密,众人对此有些扼腕。

    但这丝毫不影响大家对她成就的认可。

    作为赛车历史上罕见的华人女工程师,能在忍受精神折磨下还能对赛车装置改良做出卓越贡献,这一刻意义非凡。

    但是苏溪在接过奖杯之前对意义本身并不是很在意。

    接过奖杯那一刻,她如同从梦中惊醒,强迫自己调整状态,耳鸣依然存在,但尚且不影响讲话。

    只见台上从容地冲观众席点头致意,老练地一改之前颓然的模样,换上了严谨的面孔,礼貌地对着话筒用法语和英语对fia组织表达了简单的感激。

    “(六年前fia决定在f1比赛中采用halo装置绝对是个明智的决定,随着halo装置的引入,很多车手在比赛中因车辆翻转而造成的死亡事故大量减少,有效降低车手赛中死亡率。)”

    “(我同样感激卓越的赛车设计师jameskoenig先生当年对halo装置进行设计和实施,我仍旧认为,我只不过是有幸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而已,再次谢谢诸位。)”

    简短有效的致辞,流利而清晰外语从一个华人口中说出,让人不禁对大屏幕上清瘦的女人印象深刻。

    说完后,苏溪地单手拿着奖杯走下舞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回到观众席坐好,屏幕上开始回放以往赛事当中车手出意外的片段集锦,以描述新型halo装置的使用场景。

    坐在黑暗的观众席中,屏幕光影将苏溪的脸庞照得明暗,她不安地在座位上尝试各种坐姿,被耳鸣折磨得让她无法静心欣赏这些,时不时蹙眉扶额。

    屏幕上画面一转,苏溪无意间瞥见,瞬间瞳孔放大,精神痛苦瞬间在此刻汹涌到极致。

    她死盯着大屏幕,双目充血欲裂,脸色变得煞白,浑身每个细胞都在痛苦叫嚣,本能地抗拒着眼前的画面。

    最终,胃中翻涌,她在众目睽睽下飞奔出会场。

    她在厕所隔间内呕吐不止,由于胃里没有食物缓冲,更多吐出来的是酸液,将嗓子灼得生疼。

    助理小李等候在隔间外,一脸担忧,为她递上了纸巾,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对不起,苏姐,我忘记跟主办方说你看不得那些,是我的错,对不起。”

    小李惭愧地缩着手脚,连连跟苏溪道歉,声音若而关切。

    苏溪在洗手台处用凉水漱了口,并且不停将凉水扑在脸上,这才稍微缓过来。

    直到她重新抬起头,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妆容褪去一半,发青的黑眼圈尤为昭彰,形容苍白。

    苏溪摆摆手,由于经常呕吐,被损伤的声带总是沙哑干涩:“我没事。”

    “苏姐,要不我这周末再帮您约个医生吧,可能就是最近精神太紧绷了。”

    苏溪无暇顾及这个建议,她焦虑地在洗手台周围来回快步走动,右拳紧握,有意无意抵在唇边,呼吸急促,嘴唇发白,指尖颤抖,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最后,苏溪妥协了,问道:“小李,现在有烟吗?”

    小李本想劝阻她,又想到了她的性子,只得低声提醒道:“苏姐,这里是禁烟区。”

    苏溪好不容易缓了几分:“我知道,当然是出去抽。”

    随即从小李手中接过一包女士香烟,转身踏出了洗手间,走到大楼露台外。

    天上下着濛濛细雨,打火机擦出淡蓝色火焰,在雨幕中跳跃着。

    苏溪用手掌半拢住火焰,点亮了被烟纸包裹的烟芯,烟雾从滤嘴透过,抵达肺部。

    一种极致的烟雾侵蚀后,绯色薄唇半张,烟雾从口中急促地流溢,沉重地飘散在空中

    她抬头看着消失在雨幕中的烟雾,长舒一口气,肺中的烟雾一口气呼出。

    此刻,整个人才从紧绷精神状态中短暂地解脱出来。

    今天又是耳鸣又是呕吐,大概是因为典礼持续的时间太久,她三个小时以上不抽烟就会焦虑得抓耳挠腮。

    露台外的风吹得紧,巴黎快进入冬天了,白天落了一场大雨,留下一城的萧瑟疏冷。

    此时微雨朦胧,空气湿冷,整个路面反射着波光,如一块窥探夜空的明镜。

    苏溪身穿一件单薄的米色西装,却好像对寒冷浑然不觉,只是出神地看着烟头处的亮光出神。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远方教堂的穹顶,整点钟声从教堂传出,响彻街道。

    一下又一下,钟声深沉,摇晃着整个巴黎。

    彼时已然三十四岁的苏溪,对着长夜叹一口气。

    沧桑这个词用来形容她的眼神还为时过早,但是她早已显出远超乎这个年龄的疲态。

    她脚步微顿,抬起眼,静默而从容地打量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天地。

    一转头,余光瞥见身边已经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容颜清寂,眉眼分外安静,足以令风雨骤歇,和记忆中十多年前的模样分毫不差。

    苏溪看着身旁的人,像是司空见惯,倒也不回避,只是与对方无声并肩站着,看着眼前的景致。

    她的脸,妆容精致,却死气沉沉,像是想到了什么,无意间笑了一下。

    笑着笑着,她眼角竟落下了一滴泪来,她抬手拭去,反而加深了眼中晶莹的笑意。

    她背过身去用手背擦眼泪,结果眼泪越擦越多,整个手背都湿润了,泪水上绽放出倔强的笑。

    “该死,妆都花了。”

    她的骂声都无力起来,索性不擦了,双手藏着露台边缘的围栏,任由眼泪从眼眶中直接坠落湿漉漉的地面。

    再回头时,身旁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又出现了幻视。

    有时候她希望幻觉里的杜修延能多停留一阵,这样她才短暂觉得独行的生活不至于太困苦。

    但是心理医生跟苏溪说,不能试图与幻觉中产生的人对话,不然她将变成彻底的精神病患者。

    她大口大口呼吸,试图将这些汹涌情绪压回去,但是胸中的无力感更盛,手指恨不得在栏杆上抠出压痕。

    她在这十二年里一个人有好好生活,一个人寻访过很多国家,去看杜修延曾经跟她描述过的沙漠落日和海市蜃楼,她去古老的海域看沉船,坐着直升机看无人区内的文明遗迹。

    如今她进入赛车行业摸爬滚十二年,终于求解了当年杜修延在赛场上的事故原因,找出了能救他性命的办法。

    可惜,太迟了。

    过了很久,苏溪手上的香烟几乎燃尽,烟灰结了很长,身上已经被小雨淋湿,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只觉巴黎的妖风总是吹得人眼睛发酸。

    她在身旁的琉璃烟灰缸中掐灭了香烟,打开玻璃门跨步走进了室内。

    或许她不该来法国领奖,尤其是在十一月份。

    因为,多年前杜修延曾经站在保罗·里卡尔赛道的终点处。

    那琥珀色眼眸被浮光照亮,笑意淡而浅,带着深沉的期许,用嘴型无声跟她说:

    「苏溪,我多爱你啊。」

    那次苏溪依旧没有回应,好像拒绝杜修延成了某种生活里的习惯,她总觉得来日方长,足以让她慢慢去感知那份清晰流淌的爱意。

    但是那时候谁也没想过,一年后他将死于圣马力诺大奖赛的赛道上。

    他驾驶的赛车在弯道上失控撞墙,翻转后在地面摩擦了五米。

    都来不及送医,车手当场死亡。

    死在了那滚滚浓烟中。

    如果不是圣马力诺的那场著名事故,直接导致fia(国际汽联)修改规则,苏溪甚至有时候会恍惚觉得……

    杜修延是不是从未在自己生命中出现过。

    因为他,真的去世太久了。

    十二年。

    *

    领奖之后,苏溪收拾了行囊,决定去希腊度假半个月,因为那里的冬天没有那么寒冷。

    她特别惧怕冬天,尤其是过了三十岁之后,由于睡眠不足和抽烟过多,她的身体状况一直在走下坡路。

    但是苏溪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半个月之后,希腊警方接到邻居报警,开锁闯入之后。

    苏溪已经猝死在希腊的公寓中,死因是急性心肌梗死。

    一时间,国内外媒体都炸开了锅。

    苏溪获奖的报道还没来得及下头条,紧接着就是苏溪猝死的新闻接替了头条。

    【赛车史上第一位获得年度工程师的女性,猝死家中,尸体被希腊警方发现……】

    【有望创造历史的f1华人工程师苏溪,在获奖后死于希腊私人寓所中,生前有精神病史,疑似有长期药物依赖……】

    *

    德国,斯图加特大学汽车实验室内,安静得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

    “苏溪,我这边弄好了,要一起吃晚饭吗?”

    李卓然关闭了仪器,将仿真人身上的传感器小心翼翼地取下,按照序号收纳起来。

    苏溪坐在电脑前,看着老式屏幕上仿真模型出神。

    “苏溪!”

    李卓然见她反应有些迟钝,不由得加大了音量。

    苏溪轻颤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女生。

    从她死后重生以来,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才慢慢去接受重生如此神奇的事实,时不时想起上一世的事情,走了神。

    眼下苏溪回到了十六年前,自己十八岁那年。

    眼前是年轻版本的李卓然,苏溪上一世保持了多年联系的好友。

    她多年前在德国求学时的同窗。

    李卓然似乎没有注意到苏溪近日来的异样,比如变得沉默寡言,时而露出的消沉神情。

    如今的苏溪,身体重回健康,不再疲惫不堪,不再有铺天盖地的耳鸣和对香烟的依赖。

    李卓然好奇地凑上前打量了一下苏溪面前电脑屏幕,上面的车架划分了密密麻麻的网格,惊叹道:

    “不是吧苏溪,本科的小组作业要做这么硬核吗?这个数据量,电脑要跑老半天吧?”

    苏溪将目光移回屏幕,电脑上的操作系统在她眼中有些落后了。

    她看向了自己当年仿真作业,确实是本科生的水平。

    “还好……”

    苏溪敷衍而迟疑地答道,双眼瞥见了屏幕右下方的时间,20xx年5月10日。

    这个时空内,她本科第一年,还不认识杜修延。

    但是,很快了。

    她每日想起这个时空里还有一个活着的他,就觉得心潮翻涌。

    十二年未曾见过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