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一个像白唯这样的人竟然会在24岁时就堕入婚姻。

    他站在心理咨询所的前台,握笔的手指纤细修长,细碎却整齐的刘海、带蕾丝花边的衬衫、长卷睫毛下琥珀色的眼睛和不见天日的肤色,都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刚从贵族学校毕业的矜贵好学生。

    好学生正用端正的字迹向表格里填入他的名字。

    白唯。

    婚姻状态。

    已婚。

    学历。

    北都大学毕业。(这片国度里最好的大学)

    工作状态。

    作家,居家办公。

    配偶职业。(如果有的话)

    墨水在这里洇开了一小块,然后:

    维修工人。

    咨询目的。

    笔记显示他在填写时毫无犹豫地下笔:婚姻咨询。

    现在是下午三点三十分。护士很抱歉地告诉白唯,由于前一名咨询者的超时,他需要再等十分钟。她看着白唯的档案,偷偷观察这名看起来有点俊秀得过分、与雪山镇格格不入的青年。

    很难想象,一名北都大学的高材生竟然会出现在这片除了民风淳朴之外,所有机构都毫无专业性,生活还单调得过分的小镇里。

    “您是一名作家吗?”护士问。

    “是。”

    白唯看起来没有因为预约被延时而生气。

    “我以为只有大城市里会出现这样有趣的工作。”护士难以掩饰自己对白唯的兴趣,这其实很不专业,“你是为了什么来雪山镇居住的?是作家特有的采风么?”

    “雪山镇毗邻雪山,空气清新。它对我的呼吸系统很好。我的丈夫也很喜欢这里。”白唯双手放在膝盖上。

    “丈夫……哦我是说,您有一名丈夫。”护士又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愕,这又体现了她的不专业。

    白唯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古老礼仪的化身。他身上每一道没有褶皱的衣物纤维都写着:我是优等生,而且还是名门出身,不是那种靠煤矿发家的暴发户,而是有传承、坐在长桌上吃饭的那种名门。作家,有礼貌,名门优等生,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和一个男人私奔到鸟不拉屎的小镇(甚至那个男人还是个维修工人)。

    所有人都会认为,像这样一名没有缺点的年轻人,不会过早地步入婚姻,并且有能力主导自己的人生,让它过得像是宣传画报里一样风调雨顺。可显然,这名年轻人踩中了命运的两重陷阱,一是过早地步入婚姻,二是无力掌控人生,以至于要来这座小镇上的唯一一所心理咨询室寻求帮助。

    护士几乎在顷刻间,就完成了对整个剧情的脑补。

    真是个可怜人啊!

    “韩默医生结束了他的看诊,我这就带您去他的咨询室。”

    哭哭啼啼的浓妆女人推开玻璃门,提着红色小包,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护士按住玻璃门,带她的下一名客人前往他的需求之地。

    她看见白唯从暂候的沙发上站起来,抚平裤子上的褶皱,一切都那么无懈可击——那一刻护士的眼皮跳了一下,因为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那里竟然有一条褶皱。直到她带着她走路匀速的客人来到韩默医生的咨询室,将那两人留在房间里之后,那种如动物预感一般的危机感才涌上她的心头来:

    我找不到理由,但这名客人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有种危及生命的古怪。

    咨询室的墙壁上挂着一枚时钟。韩医生从里间接水回来时,就发现年轻人正用他那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盯着时针与分针看。

    比起青年这个概念,白唯在他的容貌上保留了更多少年的特征,尽管他身材高挑纤细。他的下巴很尖,作为面部转折的下颌角线条柔和,有一对猫眼,眼眸里的瞳仁比起常人来说大很多。这些面容特征都让他在注视着某一物时,看起来乖巧又认真。

    现在,那双眼睛转而看向他了。

    韩默骤然间有些心虚。他用手背擦了擦脸颊,希望白唯没有看见之前那名患者在他脸上留下的唇印。

    “韩医生,我们是从现在开始咨询么?”白唯问。

    “是的。很高兴见到你。”韩默说,他不会告诉白唯,刚才他是借着喝水的名义,去里间里又翻看了一遍白唯的资料。

    “好的。”白唯看起来有些拘谨,“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二分,比起我们之前的约定,已经迟到了十二分钟……”

    “哦,关于这一点我很抱歉。我花了太多时间在之前那位女士身上。不过我们的一小时咨询时间依旧有效,我们持续到下午四点五十可以吗?你是我今天的最后一名客人。”韩默认为自己很富有幽默感地在眨眼。

    “是四点四十二分。韩医生。我有些担心自己赶不上丈夫下班的时间。”白唯道。

    吹毛求疵的控制欲——就在一瞬间,韩医生依据自己的经验,对这名年轻人婚姻失控的原因轻蔑地下了判断。

    “好的,四点四十二分。您有开车过来么?如果您没有开车过来,我可以捎您一程到家。”韩默道。

    白唯握着水杯,不再说话了。

    在咨询即将开始前,白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韩医生,我想知道,您是否专业?”

    ——所有咨询新手会提出的问题,这体现出了白唯内心的虚弱和不自信。韩医生再度判断。

    “你可以看柜子上的那些奖章与证书,这足以证明我的含金量。”韩医生很自信,为了这些证书,他花费了足足伍万元。他能保证,这是市面上最高规格的仿品。

    人们可以不相信大学四年学到的专业知识,因为大学生总在摸鱼,依靠作弊获得虚伪的分数,在期末考结束后忘记书本的每一页。但购买假证书的每一张金钱都是实打实的,比代人签到的每一节课都要真诚。在这个层面上,韩医生已经在thenextlevel。

    白唯的眼睛转到了证书们的方向。他盯着那里看了很久,不知怎的,在再次对上白唯眼眸时,韩默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白唯琥珀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让他有种被看穿了的错觉。

    “我现在放心了,韩医生。”白唯说。

    ——他伪造简历的事怎么可能被白唯看穿呢?尤其只是这么一眼!韩默再次嘲笑起自己的杞人忧天。出于对方才想法的掩饰,他拿出一只藏蓝色的钢笔,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白唯——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或者,你有什么更喜欢的称呼呢?”

    “白唯。我不喜欢其他昵称。”

    “好的白唯。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是为自己的婚姻做咨询吗?”韩医生循循善诱,“你在自己的婚姻中,是感受到了什么问题吗?”

    沉默。

    韩医生并不意外。很多咨询者都是不善于形容自己的问题的,或者说,不善于打开自己的心房、有戒备之心。他转而旁敲侧击,拉近和白唯之间的距离:“你是一名作家,是吗?”

    “是的。”

    “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你之前说,你是一年半前搬来这座小镇的,这对你的工作有积极的影响吗?”

    作家这种人多愁善感,激素分泌旺盛,情绪化,总是容易在婚姻里出现问题。韩医生又下了一个判断。

    “对于搬来小镇这件事,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一直以来,我总是在居家工作。每周五,我用传真机,把一周的成果传给我的编辑,这就是我要做的事。除此之外的时候,我都待在家里。”白唯说,“而我的丈夫,他每天早上九点钟出门,下午五点钟回家。”

    ——在家里闲出问题的家庭煮夫。尽管不了解白唯,韩医生再次做出判断。他关心地问:“听起来,你有一份时间分配很灵活的工作,你的丈夫会要求你承担更多家务吗?”

    白唯摇头:“不。他做得更多。”

    ——真是闲出来的。居家工作的人一旦太闲,就会胡思乱想。韩医生问:“你们平时交流得多吗?”

    “他回到家里,主动和我打招呼,然后扫地、拖地、做饭、同时喋喋不休地和我讲他一天的见闻,要求我和他一起出门买菜。嗯,他也会想看我写的剧本。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看一些肥皂剧、脱口秀或者电影。除了在修车店的工作之外,他考虑把我们房子的一部分改造成民宿,他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白唯盯着自己的手指说。

    他心不在焉,好像在玩手里的杯子。

    内向,内敛,安静,缺乏安全感。韩医生在本子上这样记录。

    “你丈夫的精力十足,让你感到很大的压力吗?”韩医生揣测,“你在你的婚后生活中,感到压力是吗?”

    “不……是令人作呕。在婚前不是这样的,那时我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但婚后,一切都变了……”

    “具体是哪一件事呢?”韩医生鼓励他,“我知道,笼统地说一种感情是很困难的。不过你是一名作家,你应该知道怎么用事件去表达你的感觉。比如说最近一周,发生了那些事情让你作呕?”

    大概也就是丈夫和修车店的异性同事多说了几句话,又或者是金钱上的矛盾,韩医生想。他见过的同性婚姻总是这么脆弱。

    “关于我的婚后生活的一切都让我作呕。无论是早上被我放进丈夫牛奶里的毒药黏手的手感,设置在上楼楼梯上的□□的卡壳,我在枕头下放了一把左轮手枪但当我向丈夫射击时恰好转到了空的那一格,还是丈夫一大早在睡觉,我出门买菜时,在家里突然失灵的煤气引爆器……”白唯安静地坐在咨询师的对面,抠着自己的手指。

    韩医生的笔尖断掉了。

    “您刚才说……什么?”他试图找回自己的耳朵,“你确定你是在说你的婚后生活吗?”

    “事实上,我的婚姻本来非常正常。一切都从我丈夫从坟墓里爬回来后,变得不对劲起来了。”白唯眼神空茫,“他本来很正常地死了一次,就像每个人都会死一次。”

    韩医生顷刻间毛骨悚然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寒毛像是一群亚马逊战士,举起长矛,惊悚地指向前方的敌人。

    那个低着头的……讲述者。

    于是,一个突破了职业道德的问题脱口而出:“我可以问一下,你丈夫的死是你干的吗?”

    话刚一出韩医生就后悔了。他大脑的每个细胞都疯狂抽搐着,想要掐死刚才问出了这句话的自己。

    “我还是想要继续这段婚姻,否则,我不能以配偶身份拿到他的死亡赔偿金。”白唯转移了话题,“这是我前来进行这段婚姻咨询的原因。”

    韩医生:……

    白唯第一次产生杀死丈夫的冲动,是在半年之前。

    白唯走在路上,脚底踩到一块口香糖。他联想到他的丈夫没有整理汽车里垃圾的习惯,或许某一天他的丈夫也会顺手将口香糖扔在地上,并粘上另一名太太的鞋底。结婚半年的丈夫就像不可回收垃圾。那一刻,就像人看见太阳很好,会突然想要歌唱一样——他再次决定,自己想要谋杀自己的丈夫。

    更何况,扔口香糖的那个人只有两只手,他的丈夫却不止拥有两只。

    而且,他的丈夫早就已经死了。他有充分的理由让他回到坟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