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叶应澜抬腕看手表,余嘉鸿说下午四点左右来接她,他们一起去医院换药,换了药再回家。差不多了,收拾收拾回去了。
她把桌上的一些文件整理了,问准备出去的秀玉:“秀玉,以后想做什么?”
“小姐,刚好安顺让我做糕点给车行的客人,今天不是有人吃了还想买吗?我想以后开个娘惹糕铺子?”秀玉笑得灿烂,一双漂亮的眼睛波光流转。
叶应澜走过去捏了一下她的脸:“好啊!你开铺子我入股。”
“真的啊!”秀玉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有钱一起赚,不想让我赚钱?”叶应澜问她。
“那大小姐开店,我来做糕点。我给大小姐做工就好了。”秀玉说。
叶应澜横了她一眼:“言不由衷,就不想要自己的一份家业?”
秀玉已经会像小梅一样撒娇:“大小姐……”
“在说什么呢?”余嘉鸿出现在门口。
叶应澜见到余嘉鸿,拿起了手提袋:“秀玉想开糕点铺。”
“这是个好想法,完全可以!”余嘉鸿说,秀玉是他上辈子的弟媳,是保住了余家人的大恩人,在他的心里那就像亲妹妹一样。
“别想,我入股,你没份。”叶应澜跟余嘉鸿说。
“你还跟我分彼此?”余嘉鸿接过她的手提袋,“走了。”
叶应澜上车,把郑家今天来找安顺母子的事说给余嘉鸿听。
“郑雄没来?”余嘉鸿问。
“没有来,可能这两天外头都在骂他,他不敢出门吧?”叶应澜想了想,“难道这是郑大太太的意思?瞒着郑雄?”
余嘉鸿摇头:“不是,也可能是郑雄已经被关起来了。”
“跟日本人做交易,被人唾弃,但是不触犯星洲的法律,不会被抓吧?”叶应澜不懂了。
余嘉鸿侧头看她:“英国人的法律,是明面上的法律,星洲社会运行自有一套规则。”
叶应澜此刻车子开过一条街,这条街十分热闹,参茸行、瓷器行还有洋人的咖啡馆,叶应澜再开过去,听见有人喊:“各位父老,我郑家出了一个通敌叛国的汉奸,郑家列祖列宗都引以为耻,明日上午九点在……”
原来是这里有家顺隆粮铺,叶应澜这时才恍然:“真是被郑家宗族给抓起来了?”
“对的。咱们中国人过番而来,都是亲戚搭亲戚,本家搭本家,日久年深很多家族已经很庞大了。各大家族有了自己的宗族,有了同乡会。形成一套运行规则,到后来洋人都认同了这样的处置规则,就形成甲必丹,也就是侨领制度。”余嘉鸿叹息,“同乡会之间,宗族之间为了争夺地盘,时常械斗,打死人也正常。”
叶应澜想起爷爷说他为什么要在余家遇到艰难的时候倾力相助,那是因为他刚来星洲的时候,他们宁波人大多都去上海了,很少来南洋,他刚来南洋非常难,那时候刚好结交了余家老太爷,是用了余家的力量在星洲站稳脚跟。这才发家起来。
“也是啊!”叶应澜点头。
“郑雄这次可是要脱一层皮了。”余嘉鸿感慨。
“那也是他活该,他卖粮食给日本人害了多少同胞?”
到了医院,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去李大夫的诊间,护士说李大夫还在看病,将他们迎进了接待室,给他们倒了茶水。
叶应澜喝着茶,想起云姨刚才说的等郎妹,她问:“你知道等郎妹吗?今天云姨说她姐姐做了一辈子的等郎妹。”
“知道。我们老家的习俗。没钱的人家,就买个小女孩,当做儿媳妇,意思上媳妇都娶了,男孩总该来了吧?运气好的,婆婆立马怀上了男仔,夫妻俩年纪相差小,要是运气不好,就像云娘的大姐一样等六七年,甚至十来年,女方比男方大了整整一代人,就算是真做了夫妻,多半也是不幸。都是宗族影响下的悲剧。其实一定要生男孩,也跟利益有关,如果没有儿子,你赚再多的钱,最后都得给侄子兄弟。如果不是宗亲,乡里习俗主导这个社会,如果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没有人可以剥夺这个权利。那么是不是一定得生儿子,这个意义就不一样了。”
他上辈子若非有嘉鹄和嘉鹞,还有秀玉的俊生,他恐怕连终身不娶的资格都没有。
宗族凌驾于法律之上,同乡会替代了部分警察和法官的功能,战争结束,星洲的各种派别林立,社会依旧不安定……
叶应澜恍然,余嘉鸿给了她答案,在宗族传承的观念下,女孩子哪儿还有出路?如果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没有人剥夺这个权利就好了。
护士进来说:“余先生,请跟我来。”
护士的声音打断了余嘉鸿的沉思,他站起来拉着叶应澜一起进诊室,李大夫拉了帘子,叶应澜本想待在外头,被余嘉鸿叫了进去。
他脱下了衬衫,这些日子已经看习惯了,叶应澜已经心里没什么波澜。
李医生拆开纱布,余嘉鸿往另一边看去。
叶应澜见他不看伤口,问:“你害怕?所以才叫我进来陪你。”
余嘉鸿扯了扯嘴角。她想哪儿去了?自己这种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怎么可能害怕?
“他从小就胆小,我给他缝这条伤的时候,他哭得就跟杀猪似的。”李医生说。
没发现他手臂上有伤疤啊?叶应澜走过去看,仔细看余嘉鸿手臂上还真有一道歪歪扭扭的陈旧伤疤,因为年久,疤痕已经完全平整,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难道不是因为你的手艺太差,我怕太丑让我娶不到媳妇,所以哭的?”
许是因为喜欢,他的这些油嘴滑舌,叶应澜并不讨厌,还笑出声。
“看看,这次我的手艺好不?”李医生已经把纱布拆开了。
余嘉鸿看了一眼,立马侧头。叶应澜这下可以确认了,他是真害怕,她走过去,搂住了他捂住了他的眼:“不看就好了。”
她站着自己坐着她的手捂住他的眼睛,她身上的那股子馨香?不行,等下还要脱裤子检查腿上的伤口。这么被她搂着,自己要疯。
余嘉鸿懊恼,自己非要她进来做什么?
他轻轻推了推叶应澜:“你出去等我。”
这人怎么回事?刚才叫她进来,现在叫她出去?
“出去吗?马上就好。”余嘉鸿又推了推她。
叶应澜一脸不解,李医生低头看了一眼,偷笑:“余太太出去等一下,马上就好。”
叶应澜刚走出帘子,就听李医生笑出声来。
余嘉鸿的声音:“快点,我太太等着。”
“知道了。”
“对了,我什么时候可以拆线?”余嘉鸿问。
“应该还要一周时间,最好时间长一点。”
“还要一周?”余嘉鸿的口气里有些失望。
这人是嫌弃拆线时间太长了?叶应澜突然脸上发热。
“就是不要动得厉害,又不影响你什么?实在不行,可以让你太太帮忙吗?刚才还跟我炫耀有老婆了呢!”
“行了,行了,你怎么还这么烦人?”
李医生的话叶应澜听不懂,她能帮什么忙?
“下次,你想听我说话,都听不到了。”李医生轻轻呼出一口气。
“为什么?”余嘉鸿问。
“下次拆线你得找张医生了。我这么好的手艺,不能再给你缝这种小伤了,我要回国做战场救护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金属磕碰的声音。
“多救点人。”余嘉鸿的声音。
“肯定的,等我回来。”
“等你。”
余嘉鸿撩开帘子出来:“走了。”
叶应澜对李医生微笑:“平安。”
“一定。”李医生微笑回。
叶应澜走出医院,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医院的大门,上了车。
“应澜,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余嘉鸿把手覆盖在她的手上。
叶应澜点头:“嗯。”
车子经过顺隆粮行,郑家人还在喊,让人明天去看郑家处置家族败类。
叶应澜听见这个声音,她真希望她爸明天去郑家祠堂看看。
车子开到沿海的一条路,叶应澜想起刚才他和李大夫的话,她问:“李大夫说让我帮你?是你的伤口有什么问题吗?是你这两天自己擦,不当心感染了吗?”
她这话问得余嘉鸿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他摇头:“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叶应澜更加搞不清楚了,“你又不把话说清楚。”
余家鸿咳嗽了两声平缓了心情,说:“你刚才帮我蒙眼,我靠在你身上,我起了反应。”
叶应澜一下子血气从头灌到踩着油门的脚尖,她控制自己的心绪:“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不知道我在开车?”
“我?”余嘉鸿那个冤枉,这不是她让说吗?
他说,“是我不好。刚才我让你出去,是怕你看见我的丑态。”
她已经懂了,他还解释个什么?叶应澜更加生气,鼓起腮帮子。
偏偏人家没打算放过她,又说:“李医生发现了,就给了我一个建议。”
叶应澜一脚踩下刹车,下车去,她要吹吹海风,冷静冷静!
叶应澜走到礁石边,手扇着脸。
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余嘉鸿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应澜,不是你让我把话说完吗?”
叶应澜想要甩开他的手,她的力气哪儿有他那么大?
他已经说清楚了,还要补两句,他故意的,就是故意的,叶应澜很生气。
“放开啊!”叶应澜叫,“我要扇风。”
余嘉鸿还真放开了她,他快步往前,去边上一棵香蕉树上扯了小半张叶子,递给她:“拿这个扇风,效果好。”
叶应澜拿着香蕉叶扇风,转头不去看他,余嘉鸿伸手捏她的脸:“不生气了,我们回家去了。”
叶应澜很想任性,想跟他发脾气:“你开车,我不开了。”
叶应澜往前走,上了副驾驶,余嘉鸿认命开车。
叶应澜时不时看他,就很生气,他怎么能说那么不要脸的话,他们之间那么熟吗?其实挺熟的。他们关系这么亲密吗?其实早该亲密了。
总之,反正,他是大家公子,怎么能说这种话?
她突然想起刚才说的话,这么做好像可以惩罚他,她说:“我车子已经开熟了,明天我们各自开自己的车,我要带小梅来车行。小梅在家跟霞姨和桃姐,对家里的情况已经熟悉地差不多了,她以前就一直跟我在车行做事,我明天带她来车行了。”
话出口,又发现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小事,他一个大男人还会介意?人家不过是想陪着她练练车而已。
“这才几天,我起码带你开上两个月。”余嘉鸿立刻反驳她,“小梅要来车行,就让司机送她好了。”
他语气急切,叶应澜突然有点小得意,她说:“那我让金福叔看我开车不就行了?你过来再怎么样都要绕一点路吧?”
“我愿意绕,你让小梅坐金福叔的车。”余嘉鸿不解释就这么决定。
他有病,但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甜。
余嘉鸿开车经过一家影院,他问:“明天有空吗?我明天想休一天。”
“怎么?你想去看郑家处置郑雄吗?”叶应澜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个。
她怎么就想这个了?他问:“不是说想去照相馆拍一张照吗?然后一起去看场电影?”
“好啊!”
回到家里,两人下车,余嘉鸿问她:“先去嫲嫲哪里?”
“嗯。”
这就是养男儿和女儿的不同了。爷爷奶奶如珠似宝地将她养大,她现在这样时不时回一趟家,已经很好了,但是养了男儿,还带着媳妇一起尽孝,这是天经地义的。
别说等郎妹和郑家绝嗣会如何?就是膝下承欢自己都做不到。
已经踏入屋里,叶应澜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大哥哥、大嫂嫂。”嘉鹄手里举着一块糕跑过来。
余嘉鸿把孩子抱了起来,一口吃了他手里举着的糕。
嘉鹄见手里的糕没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回来就欺负弟弟。”老太太说他。
叶应澜又去拿了一块糕塞在嘉鹄手里:“嘉鹄乖,有糕糕了哦!”
她拿出手帕给嘉鹄擦眼泪。
嘉鹄眼泪收住了,嘟着嘴看余嘉鸿,转头又看向叶应澜,把手里的糕,往叶应澜嘴边塞:“大嫂嫂吃糕糕。”
叶应澜张嘴咬住了糕。
“原来你的糕是给大嫂嫂吃的啊!不给我吃?”余嘉鸿问他。
嘉鹄想了想,又委屈上了,又瘪嘴要哭。
大太太过来白了余嘉鸿一眼:“他看见你回来,抓了糕就跑你那儿说要给你吃,没想到你抢了吃。”
“反正都是给哥哥吃。”余嘉鸿亲一口弟弟的小脸蛋,“哥哥吃到了,嘉鹄好乖。”
嘉鹄歪头一想,认可了哥哥的说法,点头:“嗯。”
“但是送给你吃,和抢了吃,一样吗?”叶应澜指出不同。
嘉鹄头回正,脸上挂着泪珠,瞪余嘉鸿:“大哥哥坏。”
余嘉鸿看叶应澜,叶应澜得意:“我实话实说。”
“阿鹏哥哥!”嘉鹄看到了余嘉鹏。
余嘉鹏从外头进来,看见的就是叶应澜和余嘉鸿四目相对,没来由又是心里闷得慌。
他还得勉强自己:“大哥、大嫂。”
“嘉鹏。”余嘉鸿把孩子放倒地上。
叶应澜牵住孩子的手:“嘉鹏,好。”
老太太看着两房的两个长孙,越看越是满意,哪怕嘉鹏这次被老头子打了,也确实是该打。但是也算不得什么?谁家的孩子能有她的两个孙子这么出色。
几个人一起坐下,跟嫲嫲聊了几句,叶应澜见余嘉鸿也不管嫲嫲懂不懂生意,都愿意跟她聊生意上的事。
她也说了几句自己生意上的事,余嘉鹏听完他们的话说:“大哥,我听我爸说,咱们家要去国内投轮胎复制厂?”
“确有此事。”
“本来这事是你的主意,我不该僭越。”余嘉鹏说。
余嘉鸿勾住余嘉鹏的肩:“你我是兄弟,说这么见外的话做什么?说小了都是余家的事,说大了都是能为母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余嘉鹏点头:“大哥处理轮船公司的事务,而且大哥新婚,不便去国内。另外呢!我之前已经开始在橡胶厂做事也有些经验,不知道我能不能为此出点力?”
这倒是个好主意。余嘉鸿建议尽早投资这两家轮胎复制厂,除了轮胎翻新确实需求很大,还有一个是希望以昆明和重庆作为基地,能够先备一些补给进去。
上辈子,他们这群机工刚过去,混乱了很长时间,吃饭都成问题,是南洋筹赈总会购了柏油铺了一段路,又送了补给进来,才好一些。
这也不能完全怪国内,打仗的时候乱成那样,哪儿顾得上?所以这辈子,先把厂子建过去。
公司里能派过去的经理,也未必是最好的,自己又远在南洋,恐怕很多事很难执行下去,如果嘉鹏过去,他们兄弟齐心,让嘉鹏早点给他做准备。
“如果是你去,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余嘉鸿说道。
老太太听见立马出声:“不行。嘉鹏是二房长子。现在外头一个个都在报名说去国内,我先跟你们俩说,你们一个还没成婚,一个还没生男丁,一个都不能去。”
余嘉鸿坐到老太太身边:“嫲嫲,我们投资工厂,也不是选炮火连天的地方,肯定是选比较安全的地方。”
“国内还有哪儿安全?”老太太转头跟女佣说,“玉兰,去把收音机打开。”
玉兰过去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播放的是国内战况,老太太焦急地说:“随便哪个台,每一个都在说国内的情况。国内有安全的地方?”
“嘉鸿、嘉鹏,你们是余家两房的长子。”除了这话,老太太似乎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毕竟别人家的儿子也是儿子。
余嘉鸿想了一下,他说:“嫲嫲,您等一下。”
叶应澜见他快步走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要去做什么。
大孙子走了,老太太走过去抓住余嘉鹏的手:“嘉鹏,嫲嫲跟你说,你别去啊!”
余嘉鹏扶着老太太说:“嫲嫲,这事我们回去跟阿公商量的。您不懂这些事,只要阿公同意了,您就别担心了。”
“你阿公同意,我也不同意。”老太太眼泪挂了下来,“你爸可以去,你不可以,你年纪还小啊!”
这时,余嘉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份地图:“嘉鹏,你去请二婶一起过来,我们兄弟俩给嫲嫲她们讲一下中国的地图和南洋的地图,让她们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她们了解了,如果嫲嫲还担心,那么我们再商量。”
余嘉鹏点头:“我去请我妈。”
余嘉鸿转头跟霞姨说:“霞姨,把嘉莉和嘉萱都叫过来。”
霞姨立马走出去。
余嘉鸿把两张地图摊开在桌上,过来扶着老太太:“嫲嫲,咱们先不要说这事,我们先认识一下星洲,重庆,昆明,好不好?我们肯定听您的话。”
“你别想骗我!”老太太看着孙子。
“嫲嫲?我哪儿会骗您?”余嘉鸿低头找到了地图上指甲盖都不到的一块地方:“这是暹罗,伸出来的这一段呢,就是马来半岛,我们星洲在这里……”
余嘉鸿又从另外一张地图上找到了老家泉州,给老太太解释从泉州下南洋的线路。
“那时候,我搭着红头船……”老太太讲起她当年漂洋过海的经历,趁着东南信风,顺风也要两个月才能到达星洲。
第32章
叶应澜见嘉萱和嘉莉两姐妹进来,她招手。
“这里是暹罗啊!”老太太低头看,“雪梅的男人就是去了暹罗,后来听说死在了那里。”
余嘉鸿见妹妹们过来,他说:“嘉莉你应该学过,你来说说,咱们老家在哪里?”
嘉莉看着地图仔细看了很多,只知道老家沿海,一会儿点了广西那儿,一会儿又指了江苏那里,就是没有点到老家。
余嘉鸿笑,嘉莉难堪:“我以前连门都没出过几回,哪里需要识这些?。”
余嘉鸿侧头看叶应澜:“应澜,你来!嘉莉一直在家,没有出去上过洋学堂,不知道也很正常。你不用顾及她的面子。”
叶应澜想着余嘉鸿之前想要送她去美国读书,他其实很遗憾妹妹们没能上学堂吧?请家庭教师在家教授的那些东西,叶应澜是知道的,不像学校里,她之前那位老师就常有振聋发聩之言,家庭教师教的那些,无非就是如何做一个好太太而已。
“这是我们老家泉州。”叶应澜指着地图,“泉州和南洋之间的联系有一千四百多年了,以前……”
“那你的老家宁波呢?”余嘉鸿问。
“宁波,古代叫明州……”
叶应澜说了宁波,余嘉鸿又问星洲,这下嘉莉能准确指出了。
余嘉鹏请了他妈进来,二太太进门就问老太太:“妈,嘉鹏说您让我过来?”
老太太微微一愣,余嘉鹏说:“嫲嫲,我不借您的名头,我妈不肯过来。”
“二婶,我和嘉鹏想着,给家里的女眷说一说战事。”余嘉鸿说道。
二太太转头就想走:“我只要管好一家子的一日三餐就好了,这种事跟我们女人有什么关系?都要吃晚饭了,我忙着呢!”
“如果嘉鹏想要去国内呢?”余嘉鸿在她背后说。
最近星洲很多年轻人都报名回国支援,儿子想干什么?二太太立马转身:“嘉鹏,你别昏头。”
余嘉鸿又说:“如果阿公赞同嘉鹏去国内呢?”
二太太听得心惊肉跳:“不不不,不能去,绝对不能去。”
“您用什么去反驳阿公?儿郎保家卫国,这是家国大义。”余嘉鸿淡笑,“到时候二叔再被抽一顿鞭子,说他没管好妻子,然后嘉鹏照样去国内吗?”
二太太倒抽一口气,这种事哪有她们女人说话的份儿。这可怎么办?她看向老太太说:“妈……”
“阿公如果跟嫲嫲说,你一个女人家家的,又不懂,让她别管呢?”余嘉鸿再问。
依照老爷子的脾气,这完全可能。这可怎么办?女人在这些大事上,完全插不上嘴。
“想要说服阿公,咱们自己要知道战争情况,到时候才能跟阿公说清楚,为什么不能去?”余嘉鸿弯腰看着地图,“所以我让嘉鹏去请您过来,咱们一起看地图,我和嘉鹏给你们讲一下目前战事的情况。”
这下二太太不走了,她乖乖地走了过来,一起看地图。
余嘉鸿从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讲起:“星洲也因为海峡而繁荣。对日本来说,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了吧?”
别说是家里的女眷了,就连几个佣人都过来看。老太太点头:“你这么一说,世界上比我们这儿更加重要的地方,很少呢!”
“是马六甲海峡对日本和中国都极其重要,而海峡的咽喉就在星洲,你们看地图,最狭窄的地方就在这里。日本如果拿下马六甲海峡,能切断给中国补给。如果打仗,我们这里一定是投入兵力很多,一定是日本人不惜一切代价要拿下的战略要地。”余嘉鸿说。
“可日本人会打过来吗?星洲是英国殖民地。”二太太说,“我们这里这么重要,英国人也舍不得放弃啊!”
余嘉鸿抬头看向余嘉鹏:“嘉鹏,你认为呢?”
“这就看中国能不能顶住了,日本是有南进策略的。二九年在就有文章透露日本的侵略方向,先东北再全面侵华,然后就是南洋和印度。那篇文章里日本是二七年有这个谋划,到入侵东北大约是四年,再全面侵华又是几年,他们一步一步照做了。所以如果日本把中国拿下,南洋就是下一个目标。”余嘉鹏说。
“我和嘉鹏差不多想法,不同的是,”余嘉鸿指了指,爪哇岛边上一片说,“这一片有油田。还有矿产。中国是贫油国,日本也没石油。即便是拿下中国也没办法改变日本石油资源匮乏的局面,所以日本不管打不打得下中国,他们都会南进,为了海峡控制权,为了石油,橡胶和矿产。星洲到时候的局势就跟现在的上海差不多了,但是上海现在投入了多少兵力守卫,星洲有多少兵力?”
“啊?”二太太抽了一口气:“这么说咱们还未必能顶多久。”
“是的。”
“现在我们来看看昆明和重庆在哪儿。”余嘉鸿在地图上找到昆明和重庆,再介绍这两个城市的情况。
“所以从目前来说,昆明没有到日军飞机能轰炸的地步,至少目前是安全的。未来的话,如果中国全面沦陷,下一步立马就是南洋,南洋比昆明不会晚多少天,另外一个是,中国久攻不下,东南亚落入日军手里,日军飞机可以从法属越南和英属缅甸起飞轰炸昆明。真到了那个时候,星洲恐怕先于昆明的沦陷了。”
余嘉鸿只是从当前的状态分析,他没有说的是,欧洲马上就要打起来,法国很快投降德国,德国和日本是盟国,法国殖民地越南就落到了日本手里,日本飞机从越南起飞轰炸滇缅公路。
“星洲居然更加危险?”
“对的。港口城市,交通要塞,是必定会争夺的地方。昆明只是因为各个港口被封之后,才无奈启用的一条线路,哪怕中国全境落入日本人手里,日本人首先用的是,青岛、上海、广州等等港口,而不是昆明。他们对昆明用的兵力不会强,再说了还有西南乃至西北那么大片地方可以跑。星洲的话,我们跑哪儿?要么未雨绸缪……”
老太爷和余修礼进来的时候,听见家里的女眷正在叽叽喳喳说什么昆明、西安,他们家的女眷可一直都是温柔规矩,说话轻声细语,今天是怎么了?跟养鸭场似的。他们索性站在边上听了许久。
老太爷看大孙子说局势,叶应澜指着地图上的位子,讲那个地方特点,真是夫唱妇随。
倒也是阴差阳错,应澜合该是他们余家的长房长媳。
老太爷咳嗽一声:“这是在做什么呢?”
余嘉鸿直起腰:“说国内战事和星洲的关系。”
老太太听得心情激动,走过去跟老太爷说:“嘉鸿说,国内保不住,星洲危险,即便国内保住了,星洲也危险?那我们怎么办?”
大太太见公公和男人都回来了跟余嘉鹏说:“嘉鹏,你妈也在了,索性你去把你爸和嘉鹞嘉柔都叫过来,在我们这边吃饭了,边吃边聊。”
二太太说:“我去叫,顺带让厨房把菜给拿过来,我那里已经做了,大嫂可没算我们一家子要过来。不用添菜了,并一起吃了。”
两房并在一起吃晚饭,二太太想来想去:“嘉鸿这么说,都没一块安全的地方。要不我们去英国吧?”
余修义摇头:“英国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欧洲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
“美国呢?”余嘉鸿抬头,“二叔,美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本土会远离战局。而且我在美国这么多年,也有至交好友。如果我们家要考虑有个规避风险的地方,这是一个好选择。”
正在吃饭的老太爷抬头看余嘉鹏:“嘉鹏,你真想去国内建厂?”
“是!”余嘉鹏点头,“我本就进橡胶厂了,也算是有点经验,这个时候在国内建厂虽然艰难,却也是最好的历练。我想去。”
“是我余家的儿郎。”老太爷点头,“这次你大伯要去香港,你也一起去,跟国内的人接洽。跟金生一起负责筹建两家工厂。”
“谢谢阿公。”余嘉鹏说。
“爸!”二太太还要说什么,被二爷压住了手。
“阿公,我建议家里的弟弟妹妹们,送美国去读书。”余嘉鸿看着老爷子。
上辈子,大家都还心存侥幸,所以连孩子们都没送走,最终余家差点灭门。
这辈子回来,他一直在跟阿公分析战局,希望早做打算。
老太爷停了筷子,看着长孙,孙子一次一次地跟他说星洲不安全,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家中老幼,确实该早做打算。
老太爷看二儿子:“修义。”
余修义抬头:“爸。”
老太爷说:“你哥要在星洲主持大局,嘉鸿管轮船公司,嘉鹏去国内建厂。放孩子们去美国,我也不放心,我想你和珍娘夫妻带着孩子们先去美国。在那里安家,一旦星洲有动荡,其他人过来也能立马有个落脚之处。”
余修义丝毫没有考虑,说:“好。”
老太太皱眉:“嘉莉和嘉柔也过去吗?俩姐妹都到议亲的年纪了。”
余嘉莉和余嘉柔对望,两人似乎都有些紧张。
“嫲嫲。”余嘉鸿说,“我觉得两个妹妹,还是读书的年纪。孙夫人十五岁去美国,学了一年英文,再考进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大学毕业后回国。跟嘉莉的年岁差不多。其实嘉莉读完大学,再考虑婚假也不迟。”
“我不求我们家的姑娘能嫁那样的大人物,我只求她们能平平安安到老。”老太太摇头,“读书读多了错过了花期,就找不到好人家了。”
“读书读少了,只怕是不能共白首。那些大人物的现任妻子,有几个是原配?国内那位的原配妻子,做错了什么?现在被离婚了,养在老家。”余嘉鸿一直在跟老太太辩驳。
叶应澜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对着他摇头,让他克制一下,那是嫲嫲。
“担心嫲嫲生气?”余嘉鸿对叶应澜笑,“嫲嫲只是不知道外头变成什么样了,可不是个老顽固。就像刚才,跟她老人家讲道理,讲通了就好了。我只是在跟嫲嫲举例子摆事实而已。她老人家最是心疼孩子了,肯定希望妹妹们能幸福。”
大孙子明明她说一句,就顶一句,偏偏还要拍她马屁,老太太真是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阿公,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老太爷这些天他跟孙子聊天,已经发现了,孙子对局势的分析,常常让他有豁然开朗之感。留过洋的孩子那么多。嘉鸿和嘉鹏,年纪差不多,嘉鹏自己带在身边精心教导,嘉鸿一个人在美国读书。很明显,靠着自己教导,确实不如去留洋的眼界开阔。
老太爷再看叶应澜,又看自家几个孙女,之前他总是沾沾自喜,余家有规矩,教出来的女儿家,那是知书达礼,贤惠持家,叶老弟对这个孙女太过于宠爱了,多少有些溺爱放纵。
就刚才,他回来的时候,听应澜配合嘉鸿讲局势,那也是有理有据,现在在一张桌子上,应澜比起自家那几个孙子,眉宇之间多了那种大气开阔之意,自家的姑娘们,温婉柔顺,却少了那点气势。
叶应澜察觉老太爷在看她,她抬头:“阿公。”
老太爷笑:“当时嘉鹏去车行为了修车闹出事,应澜知道变通,立马在车行里推出备用车,我当时就觉得应澜若是男儿定然能成一番大事。”
“阿公过奖。”叶应澜低头说。
“这几日,嘉鸿让应澜出去做事。我在想咱们家的姑娘是不是多了规矩,少了见识?”老太爷看向老太太,“让孩子们多读点书吧!不过嘉莉过年就十六岁了确实大了,让嘉萱和嘉柔去吧!黄家的越西马上要回来了,那天说的都是假设,找个机会,我们当面看看那个孩子,如果是可托付的人,还是不要错过。”
老太太看着嘉萱和嘉柔:“就怕读书读多了,男方会嫌弃。”
老太爷眼光从余嘉鸿扫到余嘉鹏,说:“懂的人自然如珠似宝,只有有眼无珠的,才会嫌弃。”
刚刚夹了一块鸭肉的余嘉鹏放下了筷子,再也没有了胃口。
在主楼吃过晚饭,陪着老两口说了会儿话,两房各回自家楼去。
二太太一进自家楼,就问男人:“爸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赶去美国?”
余修义听见这话,鼻孔里出气:“让你呆在星洲你怕危险,叫你去美国,说赶你走?给你找了有才有貌还有财的儿媳妇不要,变成别人家的了,你又觉得错过了。反正给你什么,你都不会满意。不给你了,你又觉得少了。”
“我不过是问问,爸是什么意思吗?你立马训诫我。”二太太委屈。
“嘉鹏去建厂,有危险,却不是上前线,比起外头那些去当救护,飞行员和打仗的,要安全很多。而且,他这件事办好了。咱们家航运和橡胶是两大块,爸很可能把航运给嘉鸿,让嘉鹏管橡胶。对吧?”余修义说道,“爸年纪大了,家里的生意大局是大哥在把控。我和大哥,肯定我能走开。而且,你以为这个时候留下是好事?余家的生意,伙计一万余人,战时,若是主家全部离开,余家家训里的‘义’字如何当得?爸肯定会留下,大哥也会留下。长子拿得多,担当的也多。”
钱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可就真没了。二太太一时间沉默。
“妈,这个时候,你别分大房二房,只有一个余家,不分彼此,只有骨肉。”余嘉鹏说,“到时候嘉萱和嘉鹞都跟在您身边,您要好好照顾。”
“嘉鹏……”二太太舍不得儿子。
“妈,先别瞎想。这不过是未雨绸缪。”余嘉鹏说道,“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二房一家子回去,大房一家人也往自家楼里走。
嘉萱反应过来:“大哥,是不是我一定要跟二叔二婶去美国?但是爸爸妈妈不去?”
能说服阿公去美国置办产业,战乱的时候,能让家中老幼过去,到时候他们在国内也不用挂心了,最让余嘉鸿开心的是,阿公同意让妹妹去留学,这让他心头压得石头去了一大半,接下去是怎么让嘉莉跟黄家的婚事彻底告吹,把嘉莉也送出去就好了。
他抱着弟弟说:“你去读书肯定要早去。爸爸妈妈得留在这里,家里这么大的生意,等真的局势不稳了再过去也不迟。等嘉鹄大一点,他也得过去找你。”
“爸爸妈妈不去,我也不去。”
从小没有离开过父母,甚至连门都没出过几回的嘉萱,对远隔重洋的安排害怕了。
余嘉鸿弯腰拧着她的鼻子:“你和姐姐一起去。”
“我和嘉柔姐姐,相处不来,她是全家都去,我就一个人,我不想去。”他们家和二叔家虽然生活在同一个花园里,但是两家近乎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让嘉萱感到害怕。
“是你自己的姐姐啊!”余嘉鸿看向嘉莉,“姐姐会和你一起去,你们姐妹俩读一所学校,姐姐会照顾你。”
嘉萱听见这话仰头:“姐姐不是要嫁越西哥哥了吗?”
“姐姐也还小,不着急嫁人。”余嘉鸿说。
嘉萱听见姐姐陪她去,她看向余嘉莉:“真的吗?”
余嘉莉被问到,刚刚听见妹妹可以跟叔叔婶婶出国读书,她隐隐有些羡慕,但是阿公说如果黄越西不行,也送她去读书,这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余嘉莉低头:“其实……其实嘉柔对你也很好的,你们多相处就好了。”
嘉莉心里还是想嫁人?余嘉鸿心里难受,想起上辈子他回到家看见被秀玉接回家的疯了的嘉莉。
自己疼爱的妹妹,谁都不认识,手里摇着一个空包被,叫着孩子的名。
他去黄家要外甥,外甥见了他,赶他走,外甥在黄家老太太的教导下不认疯子娘。
后来,他收拾了黄家,又有什么用?妹妹已经无法清醒了。
姐姐给了她答案,嘉萱想着一家子人,只想把她送走,她难受跑上了楼,拉开门在门口大喊:“我不要去。”
说完“砰”一声,关上了门。
大太太见嘉萱跑了,她把嘉鹄塞给嘉莉,叹了一声,去敲门:“嘉萱,开门。”
嘉萱还是孩子,嘉莉却厄运在眼前,她还这么想,余嘉鸿看着妹妹:“嘉莉,告诉哥哥,读书不好吗?你不想吗?”
嘉莉低头,这让她怎么回答呢?
叶应澜知道书里,后来嘉莉疯了。
余嘉鸿想让妹妹去读书,可能是他接受了新思想,但是这样绝对可以救嘉莉。不过也没必要现在就逼着嘉莉。阿公不是说了吗?找机会看看那个黄越西,要是不满意,还是让嘉莉出去读书?
现在的嘉莉就跟当时的自己一样,在爷爷奶奶的形容下,余嘉鹏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夫婿,哪怕余嘉鹏去车行闹事,自己都没往其他地方想,这就是少女春闺梦里人,喜欢的不是一个真人,而是根据自己想象出来的画像。只有真的接触了,原本心里的画像和真人对比,画像破碎,才能梦醒。这个黄越西真人都没出现,他们现在说让嘉莉不要嫁,嘉莉怎么肯听?
她推了推余嘉鸿:“行了,行了,我看你不止想把妹妹们送出去读书,连带我,还有妈和嫲嫲都一起去读了,你才高兴。”
嘉莉听见嫂嫂这样说,低头笑。
叶应澜拉着嘉鹄的手:“嘉鹄,我们去找二姐姐去。”
余嘉鹄从哥哥身上下来,把小手给了嫂嫂,到二楼,大太太正在敲女儿的房门。
叶应澜蹲下跟嘉鹄说:“等二姐姐开门,你抱住她的腿,叫二姐姐不生气了。”
嘉鹄点头。
敲了一会儿门,哭得眼睛通红的嘉萱打开了门,被弟弟抱住了腿:“二姐姐不生气了。”
叶应澜笑着看小姑子:“你哥哥让我来问,明天他想带咱们一起去看电影,你想不想去?你要是不去,我就带你姐姐去了。”
“不行,我要去。”嘉萱嚷嚷着笑了出来。
大太太把女儿拉出来,拿出手帕替她擦了眼泪:“这么着急做什么?我们会好好商量,肯定不会让你吃苦的。小姑娘家家的,动不动就发脾气,以后谁家敢要?”
嘉萱低头,余嘉鸿脑子里挥之不去嘉莉那疯了的样子,还有上辈子被他宠得肆意灿烂的嘉萱,他过去搂住小妹:“又哭又笑的小鬼。”
第33章
哄好了妹妹,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上楼。
进了门,余嘉鸿说她:“本来想带你去看电影的,现在倒好,还要带两个小丫头。”
“啊?你嫌弃妹妹们?亏得我刚才还羡慕两个妹妹有你这样真心疼她们的哥哥。”叶应澜说道。
“你羡慕她们做什么?有这样的丈夫比有这样的哥哥,不是更划算?”余嘉鸿指着床上的换洗衣服说,“洗澡去。”
叶应澜去洗澡,余嘉鸿坐下,茶几上放了一份《海峡时报》和一份《星洲日报》,一个英文一个中文,文字不同,对战争的表述也不同,西方对日本入侵中国采取的绥靖政策,这种姑息的态度,只能进一步助长日本人的野心,所以《海峡时报》的措辞比较缓和。
《星洲日报》则是华文报纸,整版都是令人揪心的消息,再经历一世,能和应澜在一起,却又要经历这样的世道,他叹了口气,翻了面,他看到了一张图片,上面是一个穿和服的女人,仰躺在地上,地上是一滩鲜血。
正标题:《因反战,小野菊子女士被日本侨民当街打死》
余嘉鸿细读文章,文章详细写了小野菊子的生平,一个从熊本乡下来南洋,曾经努力挣钱赎身回日本,最后又从日本回到南洋的苦命女人。写了她昨天当街被中国人打,中国人发现她想要劝她弟弟参战后,帮助她将祈愿牌挂进大圣宫。
但是这件事被日侨知道了,今天她出门的时候,被日本侨民用砖头砸死。这件事也进一步佐证了,绝大部分日本侨民都是支持战争的,像小野菊子女士这样的日本人非常少。
文章刊登了小野菊子祈愿牌上的词句。
在最后用十分惋惜地口气说:“可惜写这首诗的日本女诗人与谢野晶子现在疯狂地为日本侵略写赞歌。”
叶应澜洗了澡从卫生间出来,见余嘉鸿皱眉,她问:“怎么了?”
“那个小野菊子死了。被当街打死的。”
“啊?”叶应澜不记得昨天边上除了山口夏子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日本人。
“会不会是山口夏子跟他们那群日本人说的?”叶应澜问。
余嘉鸿叹息着摇头:“不知道。也许有其他日本人在呢?”
他把报纸递给叶应澜:“你爸和山口夏子的离婚告示刊登也在这个版面上。”
叶应澜接过报纸,看到了这张照片,眼前都是这个女人不停鞠躬道歉的样子。
往下看是她爸与山口夏子脱离关系的启事:“叶永昌(男)、山口夏子(女)今因意见不合,即日起脱离关系,所生一子归叶家,日后永无瓜葛。恐口无凭,特此登报声明。”
叶应澜翻了个版面,继续看报,见很大一块写着:“星洲郑氏宗族族长郑有全携全体宗亲告星洲同胞书:今郑氏不肖子孙郑雄勾结日寇,售卖粮食作日本军粮,令郑氏一门蒙羞……”
这条启事是请人去郑氏宗祠看郑氏宗族处置郑雄的。
余嘉鸿从卫生间出来,叶应澜把报纸递给他:“郑氏宗族登报公开处置郑雄,怎么闹那么大?闹大了群情激奋之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郑雄是肯定要死啊?”
余嘉鸿低头看报纸,手指敲着桌子:“是啊!看来是要郑雄的命了。”
叶应澜一想也是:“他作的恶,要命也不为过。这是郑家为了跟郑雄撇清关系吧?”
余嘉鸿摇头:“他的恶,确实要命,但是要他命的,未必是他的恶。”
叶应澜没明白,看着他。
“你想下午那个郑太太为什么要去车行求安顺母子回家?”余嘉鸿问叶应澜。
“为了保住顺隆粮行,减少因为售卖粮食给日本人引发的抵制。”叶应澜说。
“之前我也这么想,看了报纸就不这么想了。”余嘉鸿笑着,发现叶应澜拉长着脸看他,立马说,“你听我慢慢说。”
叶应澜一脸看你表现的表情。
“郑太太来找安顺母子,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郑家的家产,还有郑雄的命。”余嘉鸿先说结果,“郑家老三已经确认了不是郑雄的种,对吧?”余嘉鸿问。
叶应澜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郑太太生的二少爷,也不是郑雄的亲儿子?只有安顺是?但是这跟要不要郑雄的命有什么关系?”
“二少爷是郑雄的儿子,但是也可能是没用的儿子。”余嘉鸿解释,上辈子二少爷是个天阉,那是在郑家大太太和二姨太夺家产的时候爆出来的,这次看起来是早爆出来了。
叶应澜忍不住讥讽:“儿子还管有没有用吗?古时候傻子都能当皇帝,女儿再聪明也没用,儿子是笨蛋混蛋也有用。”
“如果这个儿子没办法传宗接代呢?我指的没用是这个没用。老大说不回郑家了,老二要是没有生育能力呢?老三还不是他的种。他活着还会有老四老五,但是如果他死了呢?郑家的这些家产会给谁?”余嘉鸿问叶应澜。
“给他关系最近的宗亲,比如侄子。”叶应澜说,“问题是,你怎么知道郑二没有用?”
“码头那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郑家的事上了报纸,今天就全是他们家的闲言碎语,各种说法都有,其中有一条就是这个郑二是个天阉。”码头上压根无人跟他说,这是他上辈子知道的事。
叶应澜有些不理解:“没道理啊!郑二是天阉的话,郑大太太为什么还要针对安顺?”
“只要她不认郑二是天阉,给郑二娶媳妇,去外头抱个孩子充作郑二的,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余嘉鸿说。
“那现在外头怎么就知道了呢?”叶应澜没放过这里的细节。
她这样一个一个问下去,余嘉鸿只能按照上辈子知道的内容,郑家二姨太和郑家管家有染,郑家管家之前又是大太太的心腹,知道郑二看病吃药的事,所以才生出了想要三少爷继承郑家的想法。
他说:“既然知道是天阉,想必是看过医生了吧?医生知道,家里有人也知道。毕竟像郑大太太这种常年在家的妇人,要给儿子看病,总要有人替她打听的吧?就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是吧?”
他这么说,叶应澜居然觉得还挺可信的。
“郑雄是单传,最近的就是郑家的族长一脉。”余嘉鸿继续:“安顺回家,郑家有子嗣,郑家的这位族长,大概是不愿意经他的手闹出人命,便宜了郑安顺。郑安顺不回去,为了自家孙子能继承郑雄的财产,把事情闹大,打死汉奸,也没什么不可。”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郑家的财产,还事关郑雄的生死。叶应澜说:“这个郑家太太也不明说,如果她说清楚了,安顺早上还难受,其实他对他父亲是有孺慕之情的。兴许安顺还想回去救他父亲呢!”
“你要谢谢她不说,她要是说了,安顺回去了,安顺母子俩的命都可能没有了。”
叶应澜愕然:“不会吧?郑家族长还会害死安顺吗?”
“当然不会,郑家族长有私心,却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只是顺势而为。”余嘉鸿说。
叶应澜不解:“那安顺母子怎么会没命?”
“这件事过了,郑雄就会尽快生孩子,哪怕生不出孩子也会搞个儿子过来,等个两三年,这件事过去了,在他心里,都是安顺害了他,他还会留着安顺母子吗?”
叶应澜倒抽一口气:“幸亏郑太太没说,要不然安顺为了救他爹肯定回去。”
两人正在说话,听见敲门声,叶应澜去开门,霞姨说:“少奶奶,车行秀玉打电话来找您。”
叶应澜跟着霞姨到二楼,她进公婆的起居室,婆婆手里抱着孩子,嘉鹄似睡未睡,公公在看报纸,叶应澜点头:“爸、妈。”
大太太指了指电话,让她去接。
叶应澜接电话,电话里秀玉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
说郑家大太太又来劝郑安顺回去,说是什么条件都答应。
“你跟云姨和安顺说,千万不能回去,知道吗?我们马上就过来。”叶应澜说。
叶应澜的声音,让大太太怀里的嘉鹄招了招手,大太太拍了拍儿子,把儿子给桃姐,她问:“什么事?”
“别问了,应该是车行有急事。应澜,你和嘉鸿一起去,再带上两个人。”余修礼说。
叶应澜上楼进房间跟余嘉鸿说:“郑大太太又来车行了。我们快换了衣服一起过去。另外,爸让咱们带两个保镖。”
余嘉鸿从抽屉里拿了把枪,检查了一下弹夹说:“不用。”
他们换了衣服下楼,楼下家里的保镖已经候着了,余嘉鸿打发了,他上车。
这回余嘉鸿开车,叶应澜坐过他开的车,他平时开车都四平八稳,刹车很轻缓,这会儿车子开得恨不能飞起来。
叶应澜只能紧紧地抓住车顶的把手。
夜里本来就人少,他又开得飞快,车子很快到了车行,知道他们要来,秀玉的弟弟小杰等在侧门,拉开了铁门。
余嘉鸿推开车门,问飞奔而来的小杰:“安顺和云姨都在吗?”
“都在,都在!姐姐坐在里面,还有阿根叔和阿发叔。都在呢!”
“郑太太说什么了?”
“说把郑家的家底全部给安顺哥,但是安顺哥不要。”
叶应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有空摸一摸怦怦跳的心。
“怎么了?”余嘉鸿问。
“你这车开得也太快了。”叶应澜抱怨道。
“以后你也能开这么快。”余嘉鸿说,她可是滇缅公路上有名的拼命娘子。
叶应澜瞪了他一眼:“我要命。”
她才不会这样开车呢!
两人走进店堂,他们就在店堂的那个茶歇角落,秀玉看见两人过来,好像是见到了救星:“小姐和姑爷来了。”
余嘉鸿愣了一下:“她叫我‘姑爷’?”
叶应澜得意:“秀玉是我的人。不叫你姑爷叫什么?”
她的人就她的人了,上辈子的秀玉要是知道自己能这样,心结也能打开了吧?
这会儿除了郑家大太太还有一位留着八字胡,穿着西装的男子。
这位先一步走上前,对着余嘉鸿拱手:“余大少爷。我是陈耀祖。”
余嘉鸿了解,这是郑大太太的兄长,陈二的父亲,他点头:“陈先生好,我太太听见车行有事,我陪着她来。”
余嘉鸿把主次分了清楚。
“余大少奶奶。”这位跟叶应澜招呼。
叶应澜点头,又看向郑家大太太:“郑太太,又见面了。”
下午郑太太发脾气走了,这会儿又来,她也尴尬,她说:“余大少奶奶好。”
这是车行,是她的地盘,叶应澜坐在了中间的位子,余嘉鸿没有坐在她边上,而是坐在了外圈,一副他就是陪她过来的样子。
“郑太太下午已经来过,也已经下了决定,为何夜间去而复返?𝔀.𝓵”叶应澜问道。
陈耀祖笑:“女人吗?做事难免的冲动,不顾大局。”
“不顾大局的不是郑老板吗?与日本人勾结,售卖粮食给日本人?”叶应澜抬头问他,“令妹最多是教养有什么问题,这不是你们家的家风吗?令郎当日的话也是令人瞠目结舌,跟男女有什么问题?”叶应澜讥讽一笑,“你这一上来的话,也刚好验证了你们家的家教。”
陈耀祖被叶应澜一连串的反驳,弄得一下愕然。想要生气,想到来意,压住了脾气:“余大少奶奶好口才。”
叶应澜看着郑太太,“郑太太对安顺母子是个什么想法,咱们也是心知肚明,就不要扯那些陈年旧事,切入正题?”
“余大少奶奶真是个痛快的人。”陈耀祖说,“我们也不怪安顺那日闹出这么大的事,你也知道顺隆粮行现在面临危机,无处收粮,也没人来买米,还有往来流水的问题。现在咱们也不讲情分,单讲利益。我妹夫被他们郑家关进了祠堂,明日郑家要公开处置。郑家宗族这么做也是为了撇清与我妹夫之间的关系。其实早上我们已经商量过了,要保住顺隆,唯一的办法是让安顺回家,安顺大义灭亲。他背后还有叶家,甚至是余家做靠山。这样,如果安顺能回来,我妹夫手里的四成股份给安顺?”
“我说了,我不要。”郑安顺说道,“我一分都不想要。”
“这跟下午倒是不同,下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这会儿倒是拿了真金白银出来。只是没有安顺,顺隆接下去还能支撑下去都是个问题。别说安顺不想要,就是他真的要,你们给出这么点东西,谁稀罕?”叶应澜笑着说,“两位请回吧!”
“余大少奶奶,你倒是说说多少合适?”陈耀祖问。
“姐,我不要。我真的不要。”郑安顺急得满头大汗。
余嘉鸿手搭在他的肩上:“听你姐怎么说。”
“郑家的这些钱,带着同胞的血,安顺不想要也正常。但是如今国内缺钱,缺粮,郑家的顺隆做这个行当已经两代人。郑家粮行八成股份捐出,归入筹赈会,安顺代理筹赈会打理顺隆粮行的生意,郑雄从此不再沾手顺隆的生意。另外,郑家再拿出五十万叻币出来,捐赠给筹赈会。这样的话,我们余家和叶家做安顺的靠山,也心中没有愧疚。”叶应澜说道。
“要八成,还要五十万叻币?你们心也太黑了吧?”郑大太太叫起来。
“这是给郑家将功赎罪。也是顺隆确实能帮国内一二,否则你认为我们会提这么个要求?”余嘉鸿站起来,站在郑安顺身后,“安顺说了,他一分不想要。他应该能说到做到。”
郑安顺仰头看余嘉鸿,又看向叶应澜:“我同意应澜姐的说法,我不要股份,如果能为此减轻我爸的罪孽,也算是我尽了人子的本分。”
“这事,对郑家也有好处,这么做了之后,郑家的汉奸之名不会背负几代。”叶应澜看着郑家大太太。
郑家大太太被叶应澜看着,八成股份,五十万叻币,这是要把他们家的家底全部掏空。
下午,她回去之后,去祠堂见看郑雄,郑雄听她跟儿子谈崩了,差点给她跪下求她,跟她说无论郑安顺提出什么条件,都让她答应,哪怕是郑家现在就给他。
男人眼泪鼻涕一把地求她:“我的命就在他手里,你无论如何让他答应回家来,明天作为郑家子孙来现场。在祖宗面前跪一跪。我求你!”
郑大太太犹豫了,自己成亲之后没多久郑雄就有了二房,为了比二房先有儿子她吃尽了苦,吃苦换来的儿子身体还不好,之前郑雄还不知道儿子有那个隐疾。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阿财那个东西,居然早就跟那个女人勾搭上了,连那个儿子都是阿财的种,阿财跑去找族长,不仅跟族长说了男人给日本人买粮的事,还跟族长说了她儿子的隐疾。
族长当时就带着族人冲进了他们家,将正在打那个女人的郑雄给抓了关进了祠堂。
自己刚开始还没明白,后来才知道阿财是想要郑雄死,郑雄死了,他就不用死了。
郑雄想方设法让看守他的人找到了自己,求她一定要把安顺请回来,第一次还没跟她说明白,只说是靠着那个白眼狼能保住家里的财产。
自己没办成,第二次,他才把话给说了明白。
叶应澜这个条件,说实话是要掏空郑家,说得好听,是脱了郑家的汉奸名声。可脱了名声,他们还有什么?
男人说如果安顺不回来,他就没命了,所以让她什么条件都要答应。但是如果男人回来了?儿子有隐疾,自己跟男人已经多年不同房,就是他有孩子,也不可能是自己的。把孩子养在自己房里的事,自己也做过了,最后的结果呢?
给出这些钱,固然能救男人一命,但是男人的这条命,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而若是不答应,最多就是替儿子过继了族长家的孙子,自己还是郑家的大太太,自家儿子还是郑家的少爷,固然被人传了一部分财产去,好歹自己和儿子活着的时候财产还是自己。
想到这里,郑太太打定了主意,站了起来:“我是替他父亲也求他回去,你们要得这么多,我没办法答应。”
“你真是好话说尽了,钱是一点都不肯拿出来。”秀玉翻了个白眼。
郑大太太这次不再恼怒,她站了起来,跟她哥说:“大哥我们走了。”
“三妹。”
“算了,我也已经尽力了。”郑家大太太踏出了车行门。
郑大太太走了,郑安顺这才回头问叶应澜:“应澜姐,你是不是知道她不肯真金白银拿出来,让她知难而退?”
叶应澜点头:“嗯。”
其实她一开始想的是,郑安顺对郑雄还是有感情的,如果能用这种办法换了郑雄的一条命,那他心里也不会太过于愧疚。
现在这样更好,放弃郑雄的不是安顺,而是郑太太。
“行了。不早了,我们走了。”叶应澜跟他们说。
安顺母子送他们出门,夜里余嘉鸿开车,叶应澜靠在座椅上跟他解释自己的想法:“我没想到能歪打正着,在利益和郑雄的命之间,郑太太选择了利益。”
“我刚才也以为你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你是来真的。”
“我哪有你这种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叶应澜横了他一眼,“幸亏你不想卖了我,否则我恐怕被你卖了,还会给你数钱。”
“你只是经历得少,很多事经历多了,也就成长起来了。”余嘉鸿说。
上辈子一起回国,刚到的时候,国内在打仗,什么都缺,自己也一下子无头绪。
眼见她十分镇定地开始了解情况,说:“无非就是吃喝拉撒,好在我们还有联络人,还能拍电报出去。算一下补给什么时候到,先撑过去就好了。”
在她的帮助下,他开始了解大家的基本情况,了解需求和困难,跟其他队相比,他们算是过渡最为安稳的一队。
那是她被逼着成长,这辈子没必要那样,慢慢来。
“我在想,我提出让郑家拿股份和钱出来,逼退了郑太太。这一招,能不能用在我家,用在我爸身上?”叶应澜看向余嘉鸿。
“嗯?”
“我爸不是刚刚和山口夏子分手?我们在这个上做文章。把我爸和山口夏子,意见不合这件事好好夸一夸,让他专门管叶家捐款捐物义演义卖。让他成为叶家为国出力的代表。”叶应澜想了想说,“你看我爷爷打算跳过我爸,找应章做继承人,我爸乖乖地把山口夏子送走。他为了利益,哪怕心里不愿意做,也会做下去的。”
如果他爸变成了日军重点肃清的对象,他还怎么跟日军合作?
余嘉鸿停车,伸手捏她的脸:“还说我心眼多,我看你心眼也不少。”
叶应澜听他这么说,开心地问:“你是不是觉得可以?”
“可以!真的可以。”
第34章
叶应澜被他夸赞,心里特别兴奋。
书里爷爷因为她爸无颜面对世人,丈夫杀了儿子,加上自己死了,奶奶哪里活得下去?
这辈子如果能用这种方法阻止她爸跟日本人合作,她爸怎么想,她一点都不关心,只要爷爷奶奶好好地就行了。
叶应澜上楼洗了澡,坐在床上盘算着怎么跟爷爷提让他爸做这些事。
余嘉鸿洗了澡上床,她转过身跟他说:“嘉鸿,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就在鸿安大剧院举行……”
余嘉鸿看了一下手表,提醒她:“十一点四十三分了。”
“那睡吧!”叶应澜躺下。
她躺下是躺下,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余嘉鸿被她闹得没办法,伸手把她捞了过来:“行了,行了,睡不着,就跟我说吧!”
“嗯!”他愿意听她说,叶应澜很开心,站在爷爷的立场,站在她爸的立场推演。
说着说着她要爬起来,被余嘉鸿一拉,让她头枕在他的胸口,他笑:“不用那么复杂,咱们先让他干一件事。”
“什么事?”叶应澜问。
余嘉鸿摸着她的背:“让你爸带头募集公债,让他带头烧债券。”
“烧债券?”叶应澜这就不懂了。
“国内连年战乱,农业等税收已经没有办法收上来了,国民政府的钱袋子就是上海的江海大关。靠着海关的关税作为政府和军队的开支。另外,国内工业上海占了半壁江山,上海现在这样,还从哪里收税?那么抗战资金要从何而来呢?”
“捐款,陈先生不是说要为国内募集两成的军费吗?”叶应澜问。
“捐款是一种形式,捐物也是,还有认购公债。你觉得这个时候国民政府发行的救国公债,能偿还吗?”
“不太可能。”
“我们要告诉大家,救国公债是没办法偿还的,但是也要鼓励大家购买。让他带头烧债券,激起大家的爱国热情,让这个事上报纸,把事情弄大,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吗?”余嘉鸿说。
这是个好主意。
他摸着自己的背,叶应澜很舒服,想着他也喜欢自己碰他,投桃报李,叶应澜的手放在他胸口,轻柔地的摸着。
余嘉鸿被她柔软的手触碰着,脑子里是白天李医生的话,他抓住了那只柔嫩的手,带着往下。
真要这么做了,会冒犯她,会吓到她,想到这里,余嘉鸿把叶应澜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揉肚子。”
“你晚上没吃什么呀?肚子不舒服了?”叶应澜问他。
她想哪儿去了?余嘉鸿说:“你揉着我觉得舒服。”
“真没不舒服?”叶应澜再次问。
“没有。”
叶应澜笑出声:“你怎么像我以前养的一只小猫。就喜欢露出肚皮,让我揉它的肚子。”
她把他当成猫了?真的是……
叶应澜揉着揉着,她眼睛睁不开了,调整了一下姿势:“晚安。”
“晚安。”
她倒是能安了,余嘉鸿一下子安生不了,伸手搂住了她,告诫自己不要唐突了佳人。
叶应澜听见敲门声,是小梅在外头叫:“小姐,起了。”
叶应澜撑着起来,被余嘉鸿给搂住:“昨晚睡晚了,再说今天说好了休一天,不着急起。”
“不好。阿公和嫲嫲已经不让我早起做早餐了,如果连陪他们吃早餐都偷懒,那真是没规矩了。”
行吧!余嘉鸿撑着起来,她倒是睡着了,自己平息了那么久,凌晨才睡着。
余嘉鸿和叶应澜洗漱后下楼去,他们俩到底是迟了几分钟,一家子就等他们俩了。
余嘉鸿打了个哈欠坐下:“桃姐,给我倒杯咖啡。”
“嘉鸿昨夜没睡好?”老太太问。
余嘉鸿点头:“陪应澜去了趟车行,回来以后我又想着轮船公司的那点事。我刚刚入公司,诸事还在学习中,有了点事,就想一下子解决。”
老太太看向老太爷:“嘉鸿已经很好了,你老催他干嘛?”
老太爷被埋怨,叶应澜心里过意不去,明明是她想太多,拉着余嘉鸿说话,害得他没睡好。
不对啊!他们不是一起睡的吗?自己精神挺好的。他可能真的是想轮船公司的事了。自己车行有什么都跟他商量,还要让他帮忙。他那里有什么,自己却从不过问,也不帮他分担一些。这么一想,叶应澜有些愧疚。
“嫲嫲,阿公没催我。我自己想着能多做一些就多做一些。”余嘉鸿说道。
“听见了吧?是孩子勤奋。”老太爷十分满意地看着长孙,“你刚回来,不用那么着急。”
老太爷抬头:“嘉鸿,你昨天说今天休一天?”
“嗯。”余嘉鸿放下咖啡杯,“上午在家休息,下午想带应澜和妹妹们去看电影。”
他这么说,嘉莉和嘉萱一起停下了勺子,略带紧张地看着老太爷。
老太太先说了:“还没定人家的姑娘,最好不要成天往外跑,名声不好。你想和应澜去,就你们夫妻俩去。”
两个姑娘脸色瞬间暗淡。
余嘉鸿笑:“嫲嫲,这是我不好,就想着妹妹,没想您和妈,最近上映的是上海电影明星周璇的《马路天使》,说是很好看。我们一起去吧?”
“是啊!嫲嫲,一起去吗?”叶应澜抬头,“就跟看戏一样,咱们一起去。”
“阿公,咱们一家子女眷一起出去看电影?”余嘉鸿问老太爷。
“如果我不同意,你是不是想说我是个老顽固?”老太爷笑着说,又转头跟老太太说,“你叫戏班子回来唱堂会,你还要请外头乡民来一起看。就是图个热闹?电影院里那么多人陪着你,也热闹。”
她说得是规矩,现在变成一家子出去看电影,老太太还待要说什么。
“嫲嫲,去吗!”余嘉鸿过去拉着老太太,“您不去,我妈也不去。我早就想带你们去看电影了。”
老太太仰头看孙子:“你个坏东西,随你妈,最会说话。”
大太太一脸不解:“妈,我在您心里是个坏东西?”
“我是说你会说话。”老太太连忙解释,对大家嫂,她是再满意不过了。
“那我打电话给影院,让留几个好位置?”叶应澜说道。影院本就是鸿安百货的一个部分,如果是他们夫妻俩出去,自然随便买票,但是老太太去,总归要隆重一些。
“好。”余嘉鸿立马说,老太太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妹妹低头笑。
“嘉鸿。”老太爷放下了筷子,拿起茶杯喝茶。
余嘉鸿看向阿公,老太爷说:“今日郑氏宗族要处理郑雄,其一郑家和余家是泉州同乡,其二你是余家长子,也要学着知道遇到这种事,该如何处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余家和郑家是泉州同乡,余氏宗族同样来南洋已经有一百几十年历史,余家老太爷当年过番也是投奔宗亲,自从老太爷干下今日这份家业,如今他已经是余氏一脉的族长,作为余家的长孙,余老太爷也希望长孙能如自己一样成为余家之长。有这种机会自然要带余嘉鸿去见识见识。
“好。”余嘉鸿应下。
“去换件长衫。人家的家族祠堂,还是要隆重些。”老太爷提醒他。
吃过早饭,夫妻俩上楼,叶应澜见余嘉鸿脸色有些不好,想起来问:“嘉鸿,是轮船公司遇到什么事吗?你讲给我听听,我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你心里至少轻松些。”
余嘉鸿低头看她,她一双明亮的大眼里满是真诚,他笑:“公司没事,我是想你想得睡不着。”
“想我?”自己在他身边,他想个什么?
余嘉鸿拿了件藏青色的丝缎长衫出来,扔在沙发上,当着叶应澜的面,解开衬衫扣子:“昨日你在车上不是问过了吗?软玉在怀,我又不是柳下惠,能不想吗?你睡得跟小猪似的,呼噜都出来了,我只能看着天花板发愣。”
叶应澜又闹了个大红脸:“你这人……”
余嘉鸿脱了衬衫,拿起长衫穿上,叶应澜上去给他扣扣子,问:“我真打呼噜?”
“声音很浅,就跟小猫似的,就知道你睡熟了,很好听。”
鬼扯!打呼噜能好听?叶应澜扣好了扣子:“快去吧!别让阿公等了。”
“不想去。”余嘉鸿说道,“休一天,原打算跟你在起居室消磨一个上午。”
“你是长房长子,爷爷是余家的族长,只要你不长歪,你早晚都是余家的族长。这种宗族事务,总归要会的呀!”叶应澜推着他。
“宗族不该替代法律。宗族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郑雄固然该死,但是也有为了利益,或者私心,把罪名扣到无辜者头上,或者明明是有重罪,最后一句话草草了之。”余嘉鸿叹气,“我可不想做这个族长。”
“现在就是这样,你现在无可改变,不是吗?”叶应澜说,“你不想去,我倒是希望我爸能去,让他去看看汉奸没个好下场。”
余嘉鸿笑:“你可真是个大孝女。”
叶应澜送了他下楼。
余嘉鸿能跟着他阿公上车,一起出发去郑氏宗祠。
老太爷摸着胡子考孙子:“你认为今日郑雄会被如何处置?或者说郑雄如何处置才恰当。”
“昨夜我和应澜一起替安顺拒了郑太太回家的要求。郑雄就注定会死了。”余嘉鸿侧头看向他阿公。
老太爷的手停顿了一下:“哦?”
余嘉鸿把郑家当前的状况分析给阿公听。
听他说完,老太爷说:“你倒是全然摸了个清楚。”
“我们夫妻还在这件事上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余老太爷很满意,他点头:“所以是应澜让郑太太知难而退?”
“是。”余嘉鸿说。
“应澜很聪明。”余老太爷点头,“不过,没必要打杀。昨日早上郑金根来找我请教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我跟他说如今国内血流成河。这种与日本人勾结的汉奸,一定要好好宣扬,让人看到汉奸的下场。我们这种在异邦的,要带领家族延续下去,自己一定要行得正,染指那一点点的好处,以后如何能约束族人?”
“是这样?”
“对,他不杀郑雄,只要闹得够大,以汉奸名义驱逐出家族,郑雄也完了。”余老太爷说,“昨日我与应澜的爷爷喝茶,他很担心你岳父。我让他带着你岳父来看看咱们闽粤宗族是如何处置汉奸的。”
余嘉鸿忍不住笑出声。
老太爷不解:“怎么了?”
“应澜还在跟我说,她想让她爸来开开眼界。”余嘉鸿借着机会说,“应澜昨夜不是让郑家大太太知难而退了吗?她就想把这一招用在她爸身上,她想让他爸代表叶家去捐赠。我给她出主意……”
余老太爷大笑:“你们俩可真是好女儿好女婿。”
“这也是孝敬亲长吗?”余嘉鸿说道。
郑家祠堂前人山人海,好在郑家的族人看见他们家的车子,为他们开了道。
余家的车子停在了郑家祠堂边上的空地上,并排的还有三辆小车。
余嘉鸿跟着阿公下车,郑家族长的长子迎了过来,带着他们到了祠堂门口。
祠堂里供奉祖先的香火在门口都能闻到,一切都在准备中。
泉州同乡会的几位老板过来跟余家祖孙拱手,正在寒暄中,余老太爷见叶老太爷带着叶永昌和叶应章父子下了车。
“亲家来了,我去迎一下,失陪!”余老太爷跟几位老板说。
余嘉鸿跟着阿公去迎叶老太爷祖孙,他见他岳父比自己还不情愿过来。
余老太爷今日是同乡长者,他坐在郑家的贵宾位上。
郑家的族长和族老坐在居中和上位,族中兄弟子侄两边分列,郑家在南洋扎根很多年,家族子侄众多两边列了三层。
余老太爷作为泉州同乡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他给叶家祖孙安排了一个不太显眼却绝对能看清楚的好位子,余嘉鸿自然要陪自家岳父。
他跟两位长辈闲聊:“我和应澜本就想回来找爷爷和爸商讨一下抗战公债认购。”
认购公债这个事,叶老太爷早就知道,叶家肯定要踊跃认购,不知道孙女婿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余嘉鸿看着角落里记者拿着照相机,说:“我们想,山口夏子大庭广众说出那等言论,爸爸立刻与她断绝关系,足见爸爸深明大义,想来爸爸愿意为认购公债做出表率,代表叶家认购公债,我们翁婿两人一起烧债券,向大家表明我们两家人支持国内抵抗到底的决心。”
叶永昌听女婿说这种话,心口像是塞了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他脸一寒:“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愿意去做,就自己去做,别拉上我。”
叶老太爷厉眼扫到儿子脸上:“这叫丢人现眼?”
“爷爷,爸不愿意去,我跟姐夫一起去。”叶应章说道,反正只要跟他爸对着干,爷爷一定会高兴。
叶永昌一边是自己的长子,一边是自己的长女婿,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有孝心。
叶老太爷老神在在,以前管不了儿子,现在让孙子替他管。
祠堂鼓敲响,郑家族长祭祖,外姓人肃立,郑家人在前面磕头。
郑氏族人祭拜了祖宗,把五花大绑的郑雄推了出来,跪在了当中。
郑家族长声泪俱下,以羞愧之言,跟祖宗说了郑雄的所作所为。年份和数字比报纸上的详细,这一桩一件也是不怕家丑外扬了。
把郑雄的罪行控诉完了,郑家族长问郑雄:“你可有话说?”
郑雄再次看向两边,没有在人群里见到郑安顺,也没有看到他的二儿子郑安隆。昨晚,他老婆没来祠堂找他,他就知道凶多吉少。没想到今天一个人都没见到。
拼最后一线生机,他仰头看郑家族长:“我自知今日是逃不过一死了,大伯想要我的家财就直说。我身在南洋,做的是正经生意,也没犯法。就算和日本人做生意了又怎么样?”
郑家族长低头看他:“畜生,你以为我会稀罕你那些沾了同胞鲜血的脏钱?你以为我舍得让自己孙子过继给你这么一个汉奸,从此背负汉奸后代的名声?”
余嘉鸿听见这话,往他阿公那里看去,只见他阿公带着淡笑看着地上跪着的郑雄。
郑雄仰头看郑家族长,郑家族长低头:“今天,我替郑家的列祖列宗惩处了你这个不肖子孙。从此你这一支逐出郑氏一脉。”
“呸,丧良心的汉奸,就是把别人也想得跟你一样。”有个族老站了起来往郑雄脸上吐了一口痰。
有人带头,郑家人纷纷效仿,别说是郑家人了,围观的人,也跑了过来。
这可真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叶家本就是宁波巨富,他们这一支下南洋是带着巨大资金过来,叶永昌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个情形。他看得都快吐了。
族长看见差不多了,这才喊:“罢了。”
他低头看已经浸泡在口水痰液里的郑雄,说:“打一桶水来,给他冲一冲。”
一桶冰冷的井水,往郑雄身上泼去,郑雄打了个寒颤,他跪着哭叫:“大伯,大伯,我愿意献出顺隆的股份赎罪,我愿意……”
“谁要你的臭钱?”族长喊了一声,“按照祖宗规矩,你这个罪是罪大恶极,杖责三十。”
他这话一出,立刻有族人出来,将郑雄拖到长凳,扒拉下了裤子,捆绑在长凳上。
族长请出了郑家的红漆木杖,交给了一个年轻的族人:“给我狠狠地打。”
刚才是把叶永昌给恶心到了,现在郑雄的惨叫,让叶永昌听得心惊肉跳。
边上余嘉鸿还非常善解人意地给岳父解说他们老家泉州的风土人情:“爸,我们闽南潮汕,自古就聚族而居,宗族观念极重,两姓有口角,常常聚众械斗,不出人命不罢休。这三十杖未必要郑雄的命,但是郑家说将他们家驱逐出郑家宗族,你知道会怎么样?”
叶永昌脸色苍白,他不想听,但是他的好女婿却不停说:“他们家背了一个汉奸的名声,没有宗族的庇佑,就等着被吃干抹净吧!”
叶老太爷转头跟儿子说:“我来星洲,要不是有你余伯伯,也没办法在这里做生意。你没有感觉宗族力量的强大,是因为我们家的生意是受余家宗族的保护。如果不是有你余伯伯,我们在星洲都未必能站稳脚跟。”
郑雄的惨叫混合着围观的人喊:“打死这个狗汉奸……”
叶永昌白着脸问余嘉鸿:“你好歹也是留过学的人,你认为这样滥用私刑,对吗?”
“不对。但却是南洋的整体状态。比如我们马来亚,巫人、印人和华人混居,华人人少财富多,如何保护自己的财富?就是聚集而居,抱成团。英国人那套法律并不能下到所有族群,族群之间沟通协调都是靠族群首领,华人有侨领,侨领就是各家宗族德高望重的人。在法律无法执行的情况下,宗族的规则就取代了法律的地位。这片土地只要是殖民地,只要不独立,这里的华人社会,就必然是宗族规则约束力大于法律。”余嘉鸿跟岳父解释,“所以,宗族目前大多数人的想法,就代表了这里的运行规则。郑雄并没有触犯英国的法律,但是他是华人,受华人的规矩约束,您也是。”
到二十杖,人群里骂汉奸的声音还是此起彼伏,郑雄已经没了声音。
余嘉鸿很贴心地拿出帕子递给叶永昌:“爸,您擦擦汗。”
叶永昌在接还是不接之间,听到:“三十。”
棍棒停下,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接过女婿给的帕子,压了压额头的汗。
又是一桶井水,往已经一动不动的郑雄身上泼去,郑雄缓缓醒来。
郑家族长确认他没死,这才站到中央:“郑家的族人、各位父老乡亲,郑雄一脉从今日被我郑氏除名,在顺隆做工的族人,不用担心。我们泉州会馆的几位老板答应,会雇佣从顺隆出来的两百位工人。”
余老太爷站了起来,手撑着文明杖,环视了一圈:“我们都是泉州同乡,都是华夏子民,国难之际,同仇敌忾。即日起,我们几家所属橡胶园、工厂和轮船公司,接受顺隆粮行伙计报名。不管你是否是郑家族人,只要你不想在顺隆粮行干了,都能找到工来做。”
他身边的几位老板也站了起来,表示了对郑家家族处置的支持。
郑家族长这才说:“郑家任何人不得再与郑雄一脉来往。被发现者,也驱逐出郑家。”
这等于宣布了,郑雄一家不仅被郑家抛弃,也被同乡抛弃。
郑家族长命人把只剩一口气的郑雄抬回郑家。
第35章
却说,半死不活的郑雄被郑家族人抬回了家里,往他们家厅堂里一放。
郑家大太太原以为男人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没想到族长留了男人一命,这心里颇有些百感交集,悲喜参半。
面子上定然是不能显出她那么点失望,装出心疼的样,抹着眼泪,嚎啕:“老爷,您可吓死我了。”
大太太嚎啕悲伤,门口还有一个纤细秀美年轻的四姨太拿着帕子默默流泪。
郑雄此刻醒了,疼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想听他老婆大哭,也不想管小妾梨花带雨,他只想着他们能快点给自己请大夫,拿了药让他止了疼。
郑雄这时候只想喊“阿财”,一想到阿财,他胸口大痛,不是这个杀才,自己哪里会遭此大难?
这时郑家二少爷,郑安隆走了进来,郑雄心里更疼,要不是生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妈,爸被打成这样子?先请个大夫吧!”郑家二少爷说。
听见二儿子这么说,这个儿子总算还有点用。
郑雄点头,郑安隆让人过来要抬郑雄,佣人上手抱,手上一抓,滑腻腻,把郑雄给滑落在地,郑雄疼得浑身抖了起来。
佣人看手上,意识到自己抓到了什么,恶心地转头就吐,把早上刚刚吃进去的红薯粥,给全呕在了地上。
郑雄疼得没力气打滚,只能闻着酸腐的呕吐物。
郑安隆嫌弃地让这个佣人下去,换了门房的憨大来,憨大力气大,总算是把郑雄给抬了起来。
人倒是抬了起来,现在的问题是往哪儿抬,郑雄不去大太太房里好多年了,大太太看向四姨太,四姨太惊恐地看着她,大太太哼笑:“平时缠老爷恨不能从早缠到晚,现在不想要了?”
“我那里地方小。”四姨太找了一个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
大太太也不想为难她,说:“放到老二房里。”
郑雄不想去,然而他没有办法做主。
郑雄被抬到了二姨太的房间,趴在二姨太的床上,脸对着绣着鸳鸯的枕套,这一对鸳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的二姨太跟他信赖的管家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当务之急,他发出微弱的声音:“医生。”
“已经去请了。”郑大太太擦着眼泪。
郑雄忍着疼,望着门口,听着楼梯响动,巴望医生早点能来,然而进门的是他那没用的儿子。
“杜医生不肯上门,说他不会给汉奸治病。”郑安隆说道。
“啊?”
“我又让人去找了。”郑安隆说道。
郑雄只能等,楼梯再次响动,一个女佣进来:“太太、二少爷,粮行李掌柜来报,铺子里的伙计纷纷请辞,压根留不住人,根本没人管。”
郑大太太站起来:“什么?”
她匆匆走出去,下了楼到楼下,粮行的掌柜在前厅候着,看见太太来,行了个礼:“太太,我也来请辞。”
“什么?你要走。”
“我有老小要养。以后还想在星洲过日子。”
李管事走了,家里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另外一家粮行的掌柜,这位因为是郑家的姻亲,一时间还不想走,只是说店里的伙计都要走,生怕走晚了,去余家、梁家和张家的商行没好位子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可如何是好?
郑太太刚刚挂了电话,一个佣人匆匆进来说:“太太我问了好几个医生,听说是我们府上请医生,都不肯来。”
郑太太转身往楼上走,郑安隆来问:“妈,怎么样了?”
郑太太也不知道说哪一桩的好,她先说铺子里的人辞职。
娘俩正在说的时候,四姨太下楼来:“太太,二少爷,老爷问医生。”
三个人一起上楼去,进了房间,大太太跟郑雄说:“老爷,请不到医生,家里的铺子里的人都跑了。”
郑雄此刻哪里管得上这些,他只觉得自己都快死了,哪有心情听什么铺子,什么管事跑了,说:“洋人医院。”
“对对对,还有洋人医院。”
现在去洋人医院请医生,不如直接去医院,郑雄又被抬了下来,送去了医院。
医院接诊了这么一个病人,他喊疼,立马给注射了一针镇痛剂,止痛之后,郑雄总算是缓过一条命来。
*
此刻,余家正在吃饭,余嘉鸿不遗余力说着阿公的高明:“我和应澜私底下,认为只要安顺不回去郑家族长肯定会打死郑雄,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
余老太爷十分受用孙子的吹捧,他摸着八字胡:“其实一开始郑金根来找我,他的想法就是让我算同乡长辈,支持他打死郑雄。是我跟他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教了他,作为族长不必为了这么一点利益,也没必要手上沾人命。这些以后总归会成为罪孽反噬到自己身上。”
余嘉鸿一脸敬佩地说:“所以阿公,就让郑家族长把郑雄驱逐出郑家,汉奸被赶出家门,对家族名声影响最小,而汉奸没了宗族的庇佑,而且有钱,就成了一块肥肉,谁都能咬一口。”
叶应澜听得沉浸:“阿公是真高明。”
余老太爷得意:“你们这个年纪,能想到宗族里这些关系,还能揣摩郑雄夫妻之间的心思,是极其了不起了。至少我在你们那个年纪是想不到的。应澜啊?”
“阿公。”
“嘉鸿说,你想让你爸去现场看,可不是跟我想一块儿去了。”老太爷说道。
叶应澜叹气:“我爸的那些想法,是我爷爷的一个心病。”
“你们夫妻俩的主意很不错,杀鸡给猴看,逼着他去买公债。不管他心里愿不愿意,总归是做了下去,就是有了立场。”老太爷说。
“他的想法已经定型了,恐怕很难转了。”叶应澜叹,“子不言父过,只是……”
“事有大小,涉及家国,自然国在家之上。只要你立身正,小辈如何不能劝谏长辈?如何不能阻止长辈做大奸大恶之事?”老太爷说道,“更何况,上面还有你爷爷。你们夫妻不过是从旁辅佐。”
“我知道了。”叶应澜点头,“谢谢阿公教诲。”
“都是聪明的孩子。”老太爷心情好,转头对老太太说,“行了,下午我睡一觉,你们去看电影。”
余嘉鸿吃过饭和老婆一起准备带家里女眷看电影,等他出来,见二婶婶和嘉柔也走了过来,叶应澜跟他说:“我早上给大剧院打电话想着,一样要去了,不如再叫上二婶婶和嘉柔妹妹,她们也肯定想去。”
而且还带上了老太太身边玉兰婆和太太身边的霞姨桃姐,叶应澜的小梅。
余嘉鸿昨日只想和叶应澜两人出来看电影,后来叶应澜为了哄嘉萱开心,就叫上了两个妹妹,今天早上又拉上了嫲嫲和亲妈。
这下好了,就他一个男子带着他们家老少三代女眷一起去看电影。
原本他还想跟叶应澜一起拍张照片,现在也没法子去了。
依旧是叶应澜开车,余嘉鸿坐在副驾驶,嘉莉嘉萱和嘉柔三个妹妹坐在后排,太太们坐后面一辆车,再后面还有一辆拉了几位太太贴身女佣的车子。
余家的女眷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发去鸿安大剧院。
三姐妹平时基本不出门,都是请了家庭教师来家里教学,难得外出对外头都新鲜。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新奇地看着外边。
一个工地上,高高的脚手架上站着几个头戴红色头巾,身穿深色衣裤,皮肤黝黑的女子,正在传砖头。
嘉柔用惊讶的声音说:“工地上怎么会有女人?她们怎么能搬那么重的砖?”
“这是来自广东三水的红头巾。那不是因为男的外劳来得太多了吗?所以英国人对男人过来限制了,但是不限制女人和孩子。所以就有广东的女人过番来了。”叶应澜跟她解释,“现在有种说法,没有红头巾,楼都盖不起来。每个工地上都有红头巾。”
“啊?女人过番来做这种工,也太苦了吧?”嘉柔说。
余嘉鸿笑:“家里又是战乱又是遇到荒年,要是在家就是饿死,出来至少还能活命。男人来不了,就换女人来。说到底是为了活命。”
“那个女孩子应该跟我一般大吧?”工地已经过去,嘉萱转身从后玻璃看。
“十三四岁的很多。”余嘉鸿说。
“这么小啊?”嘉柔慨叹。
叶应澜车子进了鸿安百货的大院,停了车,等一家人凑齐了,他们从鸿安百货边门往电影院去。
鸿安大剧院早有人候在通道边,带着他们从后台往里走,不跟普通观众一个通道。
鸿安大剧院的总经理接到小梅打来的电话,知道亲家太太一家要来,早就做好了准备,在下午场的专门留出了一大块区域没有售票。
这倒也不是剧院经理小题大做,主要是电影院之前都是男女分坐。
自从前两三年,电影院开始不分男女可以混坐之后,男男女女坐在一起,放电影的时候灯光又要调暗,身边常有有男女不认真看电影,悄悄说着情话。更有甚者,那些男子将花街女子带进影院,趁着幽暗的环境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故而,影院里乱七八糟的勾当时常见报,被人痛斥,甚至把影剧院说成风月场所。
当然像鸿安大剧院这种票价贵一些的影剧院要好很多。
不过剧院经理也不敢怠慢,给他们前后空了两排,边上也隔开了两个位子,留出了充裕的空间。
叶家没那么多规矩,再说百货公司和影院都是家里的产业,叶应澜以前也常来看电影。
嘉莉和嘉萱,在星洲被管得严,但是去了香港,她们外婆家就是开电影公司的,表哥表姐带过她们去影院,嘉柔从来没看过。
她扒拉着大姐姐嘉莉的胳膊,新奇地看着电影屏幕。
这部戏,讲的是大上海下层男女的恋爱故事。
就像崔莺莺和张生演了几百年,依然没有人看厌。
这样的俊男美女演的爱情戏,自然也是很有吸引力。
家里的女眷都被剧情吸引,叶应澜却是被里面场景勾起了回忆,上海一别十年,繁华的街道和狭窄的弄堂已经成了回忆。
她细细地看着一帧一帧画面,好似带着她回到故乡。
她看得沉浸,手臂被推了推,她侧头,嘉莉附耳过来:“嫂嫂,你看哥哥呀!”
叶应澜转头看,余嘉鸿闭着眼,睡得沉实。
“随便他。”叶应澜说道。
电影里小红甜蜜地唱起了《天涯歌女》,谁不爱看少女与少年之间情意涌动?还有谁去管余嘉鸿睡得正酣?
电影放到老王帮剃头匠招揽生意,结果来了一群和尚,后来强拉了个人进来,居然是房东的时候,观众的笑声把余嘉鸿给吵醒了,余嘉鸿揉了揉眼睛,跟叶应澜说:“挺好看的?”
叶应澜点头:“好看。”
电影里小红第二次唱歌了,这一次明明是同样的一首歌,小红唱得很悲凉。
明明是不停地让人笑出声的电影,这个时候却让姑娘们拿出了手帕,叶应澜也有些伤感,余嘉鸿揽了揽她的肩。
最后男女主拥吻在一起,急得老太太连忙叫自家的姑娘:“快把眼睛蒙上,看了要长针眼。”
叶应澜见嘉莉透过手指缝儿偷看屏幕,她侧头笑,却见余嘉鸿对着她眨了眨眼,她回了他一个白眼。
“下次不能来看了,要教坏小姑娘的,里面都是演的什么啊?妓女,歌女,还亲嘴……”电影结束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余嘉鸿过去扶老太太:“嫲嫲,您下次来看吗?”
老太太停下了脚步,想了想:“下次再说。”
“嫲嫲,您就看了里面的情情爱爱,可您看到里面报纸上上写的‘难’了吗?您想过两姐妹是怎么到上海的吗?小云是怎么死的吗?您看电影里高楼和拥挤的小楼吗?在国难当头,在酒楼,在马路边的,在穷困的楼道里,也有真挚的情感。他们只是接吻而已,张生还翻墙呢!您还老是请了戏班子来家里演。那才会教坏妹妹们。”
余嘉鸿一堆话,讲出来才想起刚才自己睡了,他知道这部电影的情节,是上辈子他们开车到了昆明完成了任务,休整的时候,他借口请大家,请她一起看了这部电影。
叶应澜有些疑惑,电影里报纸上的那个“难”字出现的时候,他睡着了没?他刚才是假睡了?
“嫲嫲,走了,我们去逛百货公司了。”
余嘉鸿扶着老太太,非要带着她一起逛逛百货公司,老太太拗不过大孙子的热情,一家子进百货公司。
遇到商场里的男客,大太太只是带着女儿们,二太太会把嘉柔拉到身边,让她低头。
上次嘉莉和嘉萱买了几套洋装,可把一直穿娘惹装的嘉柔给羡慕死了。
到了面料时装楼层,得到两位太太准许之后,姐妹俩拉着嘉柔去选洋装。
老太太小脚,走了几步路已经累了,唐经理让人搬来了椅子请老太太坐下。
看着孙女们穿洋装出来,老太太想要说什么,偏偏大孙子说:“漂亮,买。”
大太太勾着二太太说:“有应澜和嘉鸿带着妹妹们,咱们自己也去挑挑看。”
鲜亮轻薄的纱质面料可以做娘惹衫,花纹繁复的锦缎做旗袍和长衫刚刚好。
两位太太挑面料挑花了眼,大太太一时间拿不准哪种是现在最时兴的,转头招儿媳:“应澜,来帮我看看。”
叶应澜走过来,见大太太手里两块锦缎:“妈,这块做曳地旗袍好看,这块做家常到小腿肚的旗袍刚刚好。做两件吧?”
婆媳正在商量,嘉莉快步跑过来:“嫂嫂,帮我看看这条裙子,可好看?说是巴黎最新款。”
这是一件烟紫的连衣裙,特别之处是这条裙子,无袖用荷叶边将将遮住了肩膀,前面领口挺高,后面露出了一块雪白的背。
露背洋装是今年最流行的,叶应澜也有两条类似的裙子,打包回了家,一直没拿出来穿。
这条裙子穿在嘉莉身上,大姑娘娇俏中显出些许妩媚来。
大太太皱眉:“去换了,这件不好。”
嘉莉实在想要,摇着叶应澜的手:“嫂嫂说,好不好看?”
嘉莉不是让她为难吗?
大太太沉着脸:“你嫂嫂说都没用。”
嘉莉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妈妈的命令,打算去换下。
“呦,好巧啊!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在呢?”
听见声音叶应澜转头过去,见到一位三十多岁的太太扶着一位五十来岁的太太走过来。
“黄老太太,好巧啊!”大太太迎了上去。
叶应澜发现穿着洋装的嘉莉有些拘谨。
她听见黄老太太笑着说:“那不是我们家越西过两天就要回来了吗?我跟他妈过来给他添置点东西。”
“是啊!老太太疼越西,我给越西置办的,她还不放心,非要亲自过目才行。”黄太太说道。
“长子长孙,都得给他最好的。”黄老太太说,“你们这是?”
大太太招手,叶应澜和余嘉莉姑嫂俩一起过去,余嘉莉先出声:“老太太好、伯母好。”
黄老太太看余嘉莉的眼神有些讶异,她点头:“好。”
黄老太太又转向叶应澜笑:“这是大少奶奶了,长得真是一等一的标致。”
“应澜,这是同泰记的黄老太太和黄太太。”大太太说道。
叶应澜了然,这是书里嘉莉的婆婆了。叶应澜打招呼:“老太太好、伯母好。”
黄太太也往嘉莉身上浅浅地扫了一回,她走到大太太身边,跟大太太低头轻声说:“余太太,我家越西虽然留洋,但还是喜欢传统一些的姑娘,大小姐不必穿洋装。”
大太太微微一愣,再看向叶应澜,推己及人,应澜就算是穿这样的衣裙,自己这个做婆婆的也不太会管,现在外头怎么穿的都有,管好女儿就行,儿媳妇穿什么,只要自己儿子没意见就好。
两家确实有心要结亲,但是还没定下来,这会儿就摆出婆婆管儿媳的架势了。
嘉莉跟在大太太身边,哪怕黄太太说得声音很不大,她也听得清清楚楚了。
她真的很喜欢这条裙子,妈说不行,她还想争一争,但是黄老太太和黄伯母的眼神,让她觉得穿这条裙子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
第36章
大太太脸上不太高兴,她确实觉得这条裙子露了肩和背,女儿穿不太合适。
但是黄家婆媳说话也太过了,哪怕两家有生意上的往来,确实有结亲的想法,还没到纳聘,对方就能到他们面前摆起婆婆的架子。
就算是成亲了,连儿媳妇穿什么都要管的婆婆,这个饭恐怕也难吃。
想到这里,大太太转头替女儿整了整裙子,说:“把裙子换去换下来。”
叶应澜听见这话,心里暗暗纳罕,她婆婆虽然看着温柔,实际上很有主见,也挺护短的,可能是真的无法接受这样的裙子吧?
只是她心疼嘉莉,她说:“妈,我陪着嘉莉去换衣服。”
“都这么大的人了,换个衣服还要你陪?”大太太转头看向女儿,“换下来了,让哥哥付钱。”
“嗯?”嘉莉一下没反应过来。
叶应澜反应过来,立马添了一句:“这是《VOGUE》的内页款,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人了。”
嘉莉依旧有些糊涂,叶应澜跟她说:“找你哥去。”
“嗯。”
见到这个情形,黄太太的脸色不太好了,本以为两家到了商量婚事的地步,还以为余家因为要把女儿嫁给他家留洋的儿子,所以带女孩儿来买洋装,讨好自家儿子。
即便是这样,买洋装也该看看款式,这件洋装白花花的胳膊全都露在了外头,甚至背后都有一块露了出来,好看吗?哪个大家媳妇穿这种衣裙?她的提醒已经很委婉了。以为余大太太能听进去,没想到她还是让女儿买下了。
被余大太太当场下脸,黄太太脸上不好看。
黄老太太看了一眼儿媳,看见坐着的余老太太,她说:“老太太也在。”
余大太太温婉一笑:“是啊!嘉鸿说嫲嫲一直看戏,也该试试看电影,孩子们陪着她老人家一起出来看电影。”
黄老太太跟儿媳说:“那我们去老太太那里。”
人家婆媳要去见婆婆,余大太太本该要陪过去,她只是淡淡地笑:“好啊!”
这对婆媳见余大太太并不想陪,只能两人转身,黄老太太拍了拍儿媳的手:“人家私底下让女儿穿洋装讨好未来夫婿,却被咱们挑明了,脸上自然挂不住了。这也是咱们说话太直,怨不得余大太太。”
看着婆媳俩走开,二太太拉着大太太:“大嫂?”
“随她去。”大太太转头过去,继续和儿媳妇商量布料。
二太太心急:“大嫂,没必要得罪他们,嘉莉毕竟要吃黄家的饭。”
平素温和的大太太此刻眼神凌厉:“那可不一定。”
二太太愣了,黄家这门亲不是早就说起了吗?
“嘉萱还小,从小没有离开过我们身边,让嘉莉跟她一起去美国,姐妹俩作伴,我们夫妻俩也能放心些。”大太太说。
“那也不用得罪她们,万一被她们出去乱说,说我们家的姑娘没规矩。”
大太太听了叶应澜的建议选定了布料:“好孩子就是好孩子,那些喜欢偏听偏信,人云亦云的,她们不想要,我还舍不得把女儿嫁过去。”
二太太见大嫂看叶应澜,突然领悟,这是说自己呢!听见老太爷给儿子定了叶家这位没娘管教,还出门做事的大小姐,就横竖不舒服。
大嫂是在说自己,却也说的是实话,二太太不舒服,也不多说什么。
黄家婆媳走过来,老太太站了起来,跟她们打招呼。黄老太太自然要提一提宝贝孙子要回来了,再夸一下陪在老太太身边的余嘉鸿,顺带夸一下余家的三朵花。
老太太遇见婆媳俩也是开心:“我们嘉鸿说,世道变了,他们这些留洋的男子不喜欢女子太过于拘束,他就喜欢应澜穿洋装,就带着妹妹们出来,选几件洋装。”
老太太是说孙子带妹妹们出来买衣服,大太太说是孩子们陪着老太太来看电影?
黄老太太暗忖,果然是为了讨好自己儿子。
黄老太太这下越发心里得意,她说:“也不全然是这样,大少爷是在美国,美国民风粗犷,穿戴开放,露肩露背,玻璃丝袜。我们越西是去英国留学,您是知道的,英国是讲贵族讲绅士的,很老派的,女孩子穿洋装规矩还不少,与其穿得不对,到不如不穿。”
嘉莉陪在嫲嫲身边,这时售货员拿了袋子给余嘉鸿,余嘉鸿接过,递给嘉莉,嘉莉犹犹豫豫地接过袋子。
老太太看到孙子给孙女递袋子,孙女接得有些犹豫,而黄老太太脸上有得色。
怎么两家还没结亲,黄老太太就把嘉莉当成孙媳妇,连余家女孩子穿衣打扮都管了?
而且那天嘉鸿拿着地图跟她们这些女眷讲了现在的形势,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是知道南洋以后也未必是安全之地,嘉鸿和嘉鹏都大了自然要看顾余家生意,甚至要回国支援,小一点的孩子,让老二家的带去美国,就是嘉莉挺尴尬的,马上十六了,要是去了美国,读上三五年的书,年纪就大了。所以老头子和她的意思,嘉莉还是先成婚,大不了等老二在美国落脚了,以后要是有什么,无论是嘉莉,还是她的两个女儿,都想办法弄出去避祸就行了。
老头子也说了,也不是嘉莉非要嫁黄家,要是黄越西不行,那还可以挑别的人家,或者先去美国,慢慢选,嘉莉过年才十六,还能等上一两年。
还没见到黄家大少爷,就黄家婆媳这些话,让老太太心里不太舒坦,不过老太太看在两家多年交情上,她敷衍:“都两个国家了能一样吗?”
余老太太的敷衍,在黄家婆媳听来,却是对她们话的赞同。
刚才明明她们已经跟余大太太说了他们家对儿媳的穿着,余大太太还让嘉莉把衣服买下来,这是告诉她们,嘉莉以后进了黄家有娘家撑腰。这个余大太太真没必要这么小心眼,她们当然知道嘉莉是余家的姑娘,她们说这种裙子不好,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其他意思。
得好好跟老太太说说,黄老太太把眼光投在了衣架上出样的一件无袖连衣裙。她走过去指着那件连衣裙说:“现在哦!这种裙子都能进百货公司了?这不是花街的女人穿的吗?”
就在这时,嘉柔穿了这条裙子从里面出来,十四岁的小姑娘,穿着这么一条粉色无袖连衣裙。上身简洁,下身是伞形的大下摆,让她穿着修长苗条,下摆如花朵绽放。
她开心地问:“大姐姐,好看吗?”
嘉莉为难,这条裙子被黄老太太批成这样,她这么开口?
余嘉鸿仔细看堂妹,点头:“好看,等下再去买一顶帽子,就更加淑女了。”
老太太刚才听黄家婆媳说这条裙子不好的时候,她倒是想要应和一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可她见到这条裙子在自己孙女身上,要是认了岂不是说自家孙女穿的是花街女子穿的衣服了?
而且这条裙子,孙女穿着还挺好看,就是最好是加一块披肩什么的,把肩膀给遮住了才好。
“这件裙子就是要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才穿得出味道。这是法国设计师让保罗先生的作品。欧洲上流社会的女士都追捧的一个系列。”楼面的一个管事来说,“小姐穿在身上十足的贵气。”
“现在洋人都喜欢露胳膊露背,我们华人姑娘,还是要讲究端庄。端庄得体千万不能丢了。”黄老太太跟老太太说,“不能整日学洋人。”
嘉柔不是嘉莉,嘉柔是二房的姑娘,可轮不到她们这么说。黄家到好,八字刚刚写了一撇,就管起他们家姑娘来?要是真把嘉莉嫁过去,他们家的宝贝姑娘还不知道被怎么磋磨呢?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幸亏嘉鸿那天反对,没有立马答应她们。
老太太脸拉长了:“外头现在时兴什么,我这个一只脚跨进棺材的老古董又不懂的,我只要管好我自己一日三餐吃饱,孩子们喜欢就由着她们了。”
黄老太太这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余老太太转头笑看惴惴不安的嘉莉:“一样来了,你带妹妹们多选几件。”
嘉莉过来抱住老太太的胳膊:“我要嫲嫲给我挑。”
老太太一副拗不过孙女撒娇的样子:“我陪小丫头挑衣服了,你们也忙。”
老太太就这么被孙女们给拉走了。
余家大太太二太太量身定制了旗袍,一起往这边来,叶应澜在怂恿二太太:“二婶,你也买两件洋装,要去美国了,总不能一直都穿娘惹装吧?”
“娘惹装有什么不好?我去美国,也是个娘惹。”二太太看叶应澜,“你这个身材穿娘惹装才叫好看呢!”
“我还没有娘惹装呢?二婶要不帮我扯了料子做一身来穿?”叶应澜打趣。
“还要扯料子?我那里有现成的料子,等下回去给你量了尺寸,叫人做好了给你送去。做了,你可不能不穿哦!”二太太说道。
“穿,二婶给我做的,我怎么可能不穿?”叶应澜说道,“洋装您也挑两件,让我也孝敬孝敬您?”
黄家婆媳听见她们说什么去美国,有些意外,黄太太问:“二太太要去美国?”
二太太本就喜欢看人热闹,给了她机会,她立马脸上带笑:“她们大哥哥从美国回来,满脑子新思想,说时代变了,姑娘们也要读书,非要说送妹妹们出去读书,老太爷被他说动了,大哥和大嫂走不开,我们嘉鹞也到了读书的年纪,打算我们夫妻俩送孩子们出去读书。”
她就含含糊糊不说清楚,家里到底哪几个姑娘去美国。
“嘉柔和嘉萱要去美国?”黄太太也算是琢磨对路了,她还是有些奇怪,余家这样的家庭怎么会想送女儿出去读书?
“嘉莉也在考虑中。”大太太说,“嘉萱从小跟着嘉莉,姐姐不去,她一个人去,还不肯呢!所以我和她爸想着,是不是两个孩子一起去?”
“嘉莉已经不小了。”黄太太提醒大太太。
“还小,还是个孩子,有件好衣衫就开心,有块蛋糕就贪吃。让她多念点书,多识点字,多明白些道理。”大太太笑:“你们忙,我们也再看看。”
黄家婆媳看着余家妯娌离开,她们站在那里,星洲的姑娘里,她们最看得中的就是余家这个大姑娘,长得好,家世好,教养好,两家结亲,对他们家生意有助力,听这话,这是到手的鸭子又可能飞了?
余家姑娘叽叽喳喳商量要买什么样的。毕竟两件露胳膊的裙子都买了,还有什么不能买的?
当叶应澜把手放在裤装上,余嘉莉问:“裤子不是佣人才穿的吗?”
“最近美国电影里开始有女士穿裤子了。”余嘉鸿问余嘉莉,“想过没有,以前男人也穿裙子,为什么男人很少穿裙子了?”
“为什么?”余嘉莉问。
“因为方便。”余嘉鸿问她,“所以你为什么要拒绝这种方便呢?”
“哥哥总有道理。”嘉莉嘟囔。
叶应澜说:“确实方便,我在车行,常常进车间,穿裤子方便。之前就是穿小袄加裤子,但是那个又不太正式,从车间出来要换,很麻烦。这个看上去挺正式。”
“试试。”余嘉鸿说,她今天穿了旗袍,余嘉鸿给她挑了件衬衫,递给她。
当叶应澜走出来,那个上辈子穿着工装裤开车修车的叶应澜和眼前的她重叠起来,他说:“好看。”
“嫂嫂怎么穿,哥哥都觉得好看。”嘉萱说。
“我也觉得好看。”嘉莉说。
“你们要不要试试?”叶应澜问她们。
嘉莉回头看妈妈。
今天都让她们买那种裙子了,还差一条裤子?
大太太说:“喜欢就买。”
“嗯。”嘉莉笑得跟花儿一样。
一家人买好了东西,上了车,叶应澜开车。
嘉萱继续扒拉在窗口看,她轻声对哥哥说:“大哥,我去美国。”
余嘉鸿回头看妹妹:“姐姐不去,你也去?”
嘉萱看着外头扎着红头巾的两个小姑娘说:“她们比我大不了多少,不也在靠自己搵饭吃?我要是在家,不用几年,爷爷奶奶就给我找人家了,要是找到黄伯母那样的,可怎么办啊?”
嘉莉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应澜开车到家,家里大门开车,她开车进去,前面的车她认得,是余嘉鹏的。
余嘉鹏把车开到停车位,她开车到主楼的风雨廊下。
等妹妹们下车,她看着余嘉鸿:“你怎么不下去?”
“等你停车了一起下。”余嘉鸿说道。
叶应澜实在受不了他,开车去了停车位,把车停在余嘉鹏车子边上,她发现这么久了余嘉鹏还没下车。
她推门下车,余嘉鸿下车后,去敲余嘉鹏车子的窗玻璃。
余嘉鹏回神,也下车来:“大哥,大嫂。”
“发什么愣呢?”余嘉鸿问他。
余嘉鹏看向站在边上的叶应澜,他回过头,微微叹了口气:“没什么了,我回去了。”
余嘉鹏要转身回去,余嘉鸿想起一件事:“嘉鹏。”
余嘉鹏转过身来,余嘉鸿问他:“你有蔡司相机对吧?”
“是。”余嘉鹏答。
“我一直想和你嫂子去照相馆拍几张照片,每次找了时间总有其他事,要不你帮我们拍几张,可以吗?”余嘉鸿问他。
余嘉鹏看着堂兄和……堂嫂,他点头:“好,我去拿照相机。”
“我们去阿公嫲嫲那里等你。”
“嗯。”余嘉鹏过身,往西楼走。
他妈这些天看得他紧,他知道他妈嘱咐了叶应澜,去叶家车行一定要通知她,今天他得知妹妹和妈要跟着叶应澜出去,趁着这个机会,他去了趟车行。
他去的时候,秀玉正在给客人倒茶,见那个客人想要对秀玉动手动脚,他刚刚加快了脚步,他们车行的一个年轻伙计就把那个客人的手给扣住了。
那个伙计很不客气地警告了那个客人。
那个客人很生气,说要找他们经理。
车行的经理出𝔀.𝓵来,立马站到门口,礼貌地伸手请那个客人离开:“兴裕行不赚这个钱,您可以走了。”
小杰比秀玉先看到他,小杰奔过来叫他:“嘉鹏少爷。”
秀玉才回头看到他,她走过来问:“嘉鹏少爷,伤好了吗?”
明明几天没见,她脸上笑容也多了,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漂亮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像已经没有了最初那种悸动的感觉。
他回她:“已经好了。想跟你说几句话。”
她端了糕点过来,和他一起坐在他们店里的角落,说着感激他全家的话。
想着她刚才被客人动手动脚,自己跟她说:“如果端茶倒水会遇到这种事,那就跟我大嫂说一声,以后不要做这些了。”
她笑着摇头:“不用了,大小姐跟我聊过,她说除非把姑娘养在家里,否则出来做事总归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碰到了坚持自己的本心就好。车行里的同仁对我都很好,安顺和吴叔他们都会帮我的。不会有事的。”
她说得很有道理,在去之前,他想了很久,想要告诉她,他要去国内办厂了,国内可能会有危险,也可能会很辛苦,希望她能跟自己一起去,他父母估计马上去美国了,他回国内,那么他的婚事能自己做主了,他想娶她为妻。
但是在见到她之后,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吃着她亲手做的糕点,听说她在车行过得很好,明明人还是那个人,糕点一样香甜,他却不想说那些话了,他看着她这个样子,觉得很放心。
他只是说自己会回国,她用很钦佩的眼神看他,让他一定要平安。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他离开了车行,再次隔着玻璃,看着她收拾桌子,丝毫没有回头的想法,就这么开车回来了。
回到家里,他坐在汽车里,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之前他那么喜欢秀玉。直到堂哥敲了玻璃,他看见叶应澜从车上下来。
今日的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收腰连衣裙,大约是在家的缘故,口上没有平日的大红色,整个人素雅清浅,这样的打扮越发显得温柔。
只是这个温柔全给了堂兄,想到这里,他心头涌起仓惶之意,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于荒唐。
当初听闻爷爷为他定下叶应澜,他那时被街上卖糕点的秀玉吸引,心潮澎湃,非卿不娶。
两厢对比,认为叶应澜空有漂亮的脸蛋,全然没有秀玉那种风雨不摧的坚强。叶应澜只是娇花一朵,他又不是那等俗人,只看脸蛋,不看内心。
堂兄跟她成亲了,自己脑子里却挥不去她的一颦一笑,再去回想,她哪儿是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花,明明是进退得宜,即便是对差点毁了她婚礼的秀玉,都能伸出援手的豁达女子,又觉得自己错过了。
余嘉鹏回家去,他妈从楼上下来,看见他问:“你去哪儿了?”
“去街上逛了一圈。”
他妈停了脚步:“你不会是去找那个狐狸精了吧?我告诉你……”
“大哥让我拿相机给他们俩拍照,我上去拿相机了。”余嘉鹏往楼上走,“他们等着呢!”
二太太听他这么说,就说:“那我先过去了,你快来。”
“哦!”
余嘉鹏回了房间拿起了照相机,给照相机装上了胶卷和电池下了楼。
第37章
余嘉鹏往主楼去,走到厅堂门口听老太爷说:“她们都买洋装了,你也不买一件?”
“说什么呢?我这个年纪穿出去,要被人笑话是老妖怪的。”老太太笑着说。
“我不也穿西装。你怎么就不能穿西洋裙子了?”
余嘉鹏走进去的时候,老太爷正摸着胡子看着穿了连衣裙头上戴了发箍的嘉萱:“偶尔穿穿,换个新鲜样式也没什么不可?”
而他妈正在给叶应澜看面料,她妈说:“这些面料都是广州的绣娘,按照我们娘惹衫的花纹预先绣好的。”
叶应澜看着在薄薄的丝绸上绣了精细花纹的布料,说:“还能这样?”
“对啊!就是裁剪拼接,所以很快的,过两天我就能给你了。”
二太太不仅给叶应澜拿了,还招呼嘉莉和嘉萱两姐妹,问她们要不要?
纵然同是余家子孙,同在一个屋檐下,二太太的打扮随娘惹,大房这里全然是新客,也算是泾渭分明。
嘉莉和嘉萱俩姐妹有时候也会稀罕嘉柔穿的娘惹装,没得机缘而已。
叶应澜拉着两个小姑子:“跟我一起选,我们一起穿。”
叶应澜听二太太的话,选了一块鹅黄的丝绸面料上,用银细线绣了凤穿牡丹纹样,这个做上衫,而浅蓝色金线提花丝缎则是做纱笼。素雅中又有金银线带着的富贵奢华。
二太太又给两个侄女选了颜色艳丽的花样。
老太太对这个小儿媳一直不太满意。
只是他们从泉州来投亲,很快就在星洲站稳脚跟,闯出一番事业,不过那时到底根基尚浅,大儿子娶了潮汕出身的名门淑女,为二儿子求一个土生华人的娘惹。这也是立足扎根本地的一个办法。
有了知书达礼,事事妥帖的大儿媳,小儿媳的各种毛病,就让老太太横竖看不惯了。
老太太纵然看不惯,也将心比心,自家那个女儿比之小儿媳还不如些,所以这些年看不惯归看不惯,也随她去。
只是在给嘉鹏定亲的时候,问她都说听爸妈的,真要下聘了,那个小气吧啦的样子,实在让人一言难尽。没想到今天居然拿出了好料子来,不仅给应澜还给两个侄女了。老太太看着三十多的小儿媳,内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感慨。
余嘉鹏则是看着当初怎么都不想要叶应澜的妈,现在对叶应澜这么好,要是一开始她不说那么多?要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后悔药?
余嘉鸿说:“选好了没有,选好了,我就让嘉鹏给咱们拍照了。”
余嘉鹏拿着相机给哥嫂拍照。
叶应澜坐着余嘉鸿站着,一个仰头一个低头,两人眼里都只有彼此。余嘉鹏捕捉了这个瞬间。
余嘉鸿又让叶应澜站起来,和他并排,又两人相对,又……
叶应澜不想再跟他拍了,拉着三个小姑子一起拍,又跟阿公嫲嫲站一起,再和大太太婆媳拍了几张。
余嘉鹏往叶应澜那里看去,这时余修礼进来,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大伯,你们一家站一起,我给你们拍一张全家照,到时候嘉莉和嘉萱出去了,可以看看。”
余嘉鹏拍完,说:“我冲印了到时候给你们拿过来。”
余嘉鸿走过去用很认真的口气说:“谢谢!”
听见这一声正儿八经的“谢谢”,余嘉鹏抬头看堂兄,与堂兄对视,他有些狼狈:“自家兄弟,拍几张照片还用谢?我回去了。”
余嘉鹏往外走,二太太和嘉柔也得回去准备吃晚饭了。
老太太跟老太爷说起今天在百货公司碰上黄家婆媳的事,她老人家说:“以前总觉得她们俩人挺好的,可没想到她们这么会挑刺,我觉得嘉莉给他们家,饭恐怕不好吃。”
老太爷低头喝着茶,放下茶盏:“之前咱们嘉莉养在家里,她们来的时候,她就出来见一下客,也不会细聊,再说我们嘉莉样样都按照大家闺秀来养,人家能挑出什么错来?今天你们在百货商场碰见,嘉莉又是穿连衣裙,将心比心,咱们不说应澜已经嫁进咱们家。就说你替嘉鸿这个长孙选媳妇,你看见这个姑娘穿这么件衣衫,心里怎么个想法?”
“但是我不会把话说出来。”老太太说。
“但是你会心里不痛快。”老太爷说老太太。
“没有,应澜是我们家长孙媳,她穿洋装,出去做事,我舍得说她半句吗?”老太太立刻否认。
老太爷摇头笑笑:“那不过是嘉鸿一直护着应澜,你又偏疼长孙,孙子说的什么都对而已。若是没有嘉鸿,她便是不穿洋装,不出去做事,应澜错处也不少。”
“我没那么老糊涂吧?”这话老太太说得有些干巴巴。
老太爷点了烟,抽了一口:“你不是老糊涂,我肯定会糊涂,孙媳妇房里的事,我可不会仔细听,反正谁能跟我说得上话,我就听谁的。”
余嘉鸿走到老太太身边:“嫲嫲,阿公的意思,还得看看黄家那位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公婆再好,那也是偏自家孩子的,只有丈夫真心待妻子才是真好。”
叶应澜看向老太爷,想着余嘉鹏去车行找自己,那时候老太爷就提出想让她做长房长媳,爷爷拒绝了,其实老太爷心里明镜似的。
若是自己真嫁给余嘉鹏,恐怕真的会像书里说的那样,不得上下的欢心。她看向余嘉鸿,幸好……却看见愁眉不展的婆婆。
婆婆不认可阿公的话?
一家子正在说话间,管家走进来:“老太爷、大少爷,码头那里,郑家粮行的仓库,被人哄抢了。”
老太爷低头喝着茶:“是吗?手动得挺快。”
“是啊!里面的存粮已经被抢劫一空。仓库还被人放了火。”
老太爷冷笑抬眼:“好戏不过开了个头。”
此刻,郑雄在洋人医院里刚刚完成治疗回到郑家,趴着睡在老二的房间。
止疼药的效果已经渐渐减退,疼痛又袭来,他让人给他倒了一口水,再吃了一颗止疼药。
听儿子说已经把铺子都打烊了,先关了铺子,避避风头,再找时间想办法把铺子和仓库里的粮食盘出去,在星洲这个地盘上,乃至于马来亚,他都别想做生意了。
按照现在外头专门成立了锄奸队,仓库里的粮食也别想再送上船了,这个时候缺粮,到时候一并盘出去,跟日本人把账结清了,离开南洋,要不走日本人的路子去台湾?
郑雄暗自侥幸,族长为了面子,没想要霸占他的财产,还留了他一条命。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时楼梯响动,郑大太太走进来:“老爷,不好了。”
“怎么了?”
“码头的仓库被抢了。”郑太太说。
“什么?”郑雄听见这话,张开了嘴。
顺隆在码头是有仓库,但是码头的仓库连成片,一般人怎么可能找到?
一转念,怎么可能找不到,仓库里的伙计都不做了。
他这才意识到,接下去意味着什么?
他强撑着起来:“带我去码头。”
“老爷,钱没了可以摘赚,您先养伤吧!”郑大太太跟他说。
“这些粮食是日本人付了五成的定金,从粮商手里赊购的,等货出给日本人之后,才能拿到尾款,再付钱给粮商。粮食被抢了,粮商的钱你还得付,日本人的钱你也要还。”郑雄大叫,“快带我去。”
他说的,郑大太太听得似懂非懂,只能扶着郑老爷下楼去,让佣人叫司机准备车子,女佣说:“太太,李叔说他不能再给汉奸干了。他刚刚走了。”
司机走了,车子就成了死物,郑太太说:“要不就别去了?”
“给我叫黄包车。”郑雄说道。
郑大太太让儿子去街上找来了黄包车,她扶着郑雄上车,郑雄的屁股打得已经烂了,这会哪儿能坐下,他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药,咬牙:“快走。”
黄包车拉着郑雄往码头去,郑家二少爷另外叫了一辆黄包车跟上。
黄包车穿过街区,有报童在喊:“晚报、晚报!汉奸郑雄被郑氏宗族驱逐出郑氏宗族。”
这个报童接下去用马来语喊,郑雄是土生华人,他是峇峇,他妈是个马来人,他听得懂马来话。
“卖报、卖报,华人不会再管顺隆粮行了。顺隆粮行在……”
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吼:“给我来一份报纸。”
他买了一份马来语的报纸,翻过来找到了关于他这件事的描述。
这篇文章讲了中国移民的宗族观念,然后讲了被驱逐出宗族,尤其是这样的有钱人被驱逐出宗族会有什么后果,问题是这份报纸还给出了顺隆粮行在马来亚的店铺地址,甚至把郑家的地址也公布了。
华人和当地土著巫人之间的矛盾是长期存在的,华人在马来亚不是主体民族却掌握着马来亚的经济,百货餐饮乃至种植园矿山工厂大部分都是华人在经营,巫人抢华人商店本就屡见不鲜,这也是华人宗族和同乡会壮大的缘故,华人的财产就靠着这些私会来保护。
郑雄立刻嘶吼:“返回去,返回去!回家!”
黄包车车夫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只能再往回拉,郑雄想到一件事:“安隆,快快快去铺子看看,怎么样了?”
郑安隆立马让黄包车去最近的顺隆粮铺,他到的时候,封住店铺的木板已经被敲了下来。
抢夺的人群,有男有女,有巫人也有华人甚至还有印人,他们争先恐后地挤进店铺,有人扯了一袋粮食就跑,也有因为抢夺而把布袋给扯破了,米粒洒了一地,本就瘦弱的郑安隆压根就挤不进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店铺被抢。
而回到家的郑雄则是,连站都没站稳,就看见几个人冲进他们家。
家里男佣已经走了大半,再说就算留在家里的男佣也不会拼命去保护他的家人,郑大太太还在哭喊,女佣们更是蜷缩在角落,男仆看见状况,他们熟悉郑家的情况,自己去翻箱倒柜了,眼见有人要拉一个年轻的女佣,有一个壮汉,棍子砸在那个男人胳膊上:“敢动女人试试?”
“不想死的郑家女人到这里来?”那个壮汉指了天井里的一块地方。
反应过来的郑家女佣,乃至郑家的二姨太,几位小姐,都逃了过去,郑家大太太也跑过去。
冲进郑家的人越来越多,从刚开始抢他们家值钱的东西,到后面椅子凳子乃至于坐钟全要,抢无可抢的人盯上了女眷的头上的首饰,有人走过去,试探地从郑大太太手上拉下了一个手镯,大太太吓得惊叫,边上的人没管,让人壮了胆子,又把郑大太太拉下来,抢她发髻上的饰品,扯她耳朵上的耳环,扯得耳朵鲜血淋漓。
看见壮汉不动手,其他人一拥而上,郑雄看见吓坏了,拐着腿跑进来,他那个受了重伤的身体,被人一甩跌坐在地上,疼得冷汗直流,根本无力爬起。
那个壮汉棍子一甩,有人惨叫,又有一个手臂刺青的男人,把对着小姐动手动脚的人,给揪了起来:“再说一遍,不许动女人。”
抢女人身上财物的男人停下了手,壮汉看着蹲在地上的女人们:“愣着干嘛?还舍不得金银财宝啊?要命还是要钱?”
被他提醒,女人们纷纷自己摘下身上剩下的那一点东西,扔了出去。
叶老太爷带着叶永昌从码头到顺隆铺子再到叶家门口,他问:“你余伯伯还跟人打了招呼,至少要保住女人,要是真的放任,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去看看郑雄。”
叶永昌走进去看到了蜷缩在地上的郑雄,又看着抢不走就被砸的郑家和挤在角落里暂且无事的郑家女眷,他退了出来。
“星洲发展到今日,英国人是采取以华治华的措施,华人也用自己的一套方式来保护华人经商,一旦华人宗族不保护了,就是这个下场。”叶老太爷带着儿子出了郑家,“若是有一天,星洲要更换殖民者呢?如果日本人赶走了英国人呢?西班牙人当年在马尼拉屠杀的时候,他们仔细甄别过华人吗?荷兰人屠杀华人的时候,分辨过吗?仔细去看一下历史,远远比郑家更惨。”
“爸,我一直觉得你危言耸听了。英国人海峡这里有十三万军队,我们边上是澳大利亚,不远处还有他们最大的殖民地印度。他们怎么可能放弃这里?一旦放弃,他们的殖民体系就要面对崩塌的风险。”叶永昌看着涌向郑家越来越多的人,“你们想多了,我只是认为国内全面沦陷是迟早的事,上海和武汉的百货公司还得开。还得做生意,所以不想让日本人太过于关注我们。如果是影响我们这里的根基,那放弃上海和武汉的生意也没什么。”
“你能想清楚最好,明天我带你去见林先生,商议公债认购的事?”叶老太爷跟儿子说。
“真的要烧公债?”
“让大家心里明白,公债买了基本不会偿还。等于是捐款!但是又要激起大家的爱国热情。”叶老太爷说,“你愿意吗?”
这不是问得多余,他能说不愿意吗?
*
星洲本来就小,平时报纸上他们这些有钱人家,谁家添了丁,哪位少爷赛马拔得头筹,都够上几份报纸了。别说郑家这种,占了家国大义,狗血人伦的消息,那是华文、英文和马来文轮番报道,足足四五日消息才少了。
今天还有些尾声,比如郑家没把郑雄打死,但是郑雄却被抢劫的人推倒在地的时候,摔断了臀骨,如今躺在已经被搬空的郑家,但是郑家连房子都要不保了,因为被抢一空之后,收支债务无法平衡。
这不在报纸的一个角落,郑家刊登了店铺和房屋出售广告。
这个广告跟兴裕行的以旧抵新卖车业务广告并排。
兴裕行要拓展业务,也招收修车和售车的伙计,这几天也在招收郑家的伙计和佣人做学徒。
修车那是手艺活,要是出师了,老师傅一个月将近一两百叻币的工钱,那是一个人养一家都不愁了,车行里就是伙计一个月也有五六十块,那也比世面上普通伙计二三十叻币要多得多。
卖车是底薪加上提成,底薪二十,卖出一辆一百叻币,一个月不开张也能糊口,开张了能吃两三个月。
郑安顺之前是郑家的大少爷,颇受郑雄看重,平时也巡视店铺,云娘是郑家三姨太,她这个三姨太是介于姨太太和佣人之间,平时那些闲言碎语听得也多,认识的人多,也能打听到背景。
吴经理让郑安顺一起看人,看完让云娘侧面摸一下这个人的口碑,选了五六个小伙子进了车行,另外还选了两个女佣进来,可以帮秀玉和云娘。
车行在华文和英文报纸,还有电台里也投放了广告,这几天来看车的人多了。
车还没签几辆,他们车行的糕点好吃,已经有了口碑,来看车的客人,临走都想打包糕点回去。
秀玉和云娘两个人还要管车行人的饭,还要做糕点,就手忙脚乱了,这些天叶应澜带了小梅过来帮忙,三个人都忙得连轴转,幸亏昨天新人过来,要不然今天这个车子交付仪式可来不急应付。
为了抢一个筹赈会成立后第一交付车子,他们车行跟车厂软磨硬泡,总算是从他们澳大利亚的经销商那里给搞了三台车过来,昨天车子一到,他们下午就在车栏板上喷上了捐赠华商宝号。
吃过饭车头上扎上了大红花,车行门口放了鞭炮,后车斗里请了鼓乐队,一路敲锣打鼓送到捐赠者的商号,再由各家商号送去筹赈会。
热闹过去,叶应澜进来,见新来的那个女佣正在给客人上茶。在大户人家帮佣的姑娘,上手起来很快。
叶应澜看了很满意,一个伙计跑过来:“大小姐,我们在拆齿轮箱了,张叔问您过来看看吗?”
“来了。”叶应澜往店铺后面的修理厂去。
这辆车是他们收上来的第一辆以旧抵新的车,其实它并不符合规矩,一个锡矿矿主要给国内捐一辆车,原本早就定下了,这位矿主看见广告,就拿着广告过来问,说他们有辆旧车,能不能抵在已经预定的车子上。一般来说,这肯定不行,叶应澜为了让这个业务展开,当即同意,去评估之后把那辆旧卡车给收了回来。
这辆车其实并不旧,才买了五六年,按理说一辆卡车再怎么用,五六年也不至于到不能用的地步。
只是这个矿主运气不好,车子买来之后,没三五个月就毛病不断,断断续续修过几回,每次修好了能开一阵子,过了一阵子齿轮箱又卡死了。这个毛病一直不能解决,英资洋行卖出来的车,卖的时候笑脸相迎,有了问题一次两次人家还给你解决,次数多了,就觉得你是无理取闹了。这个矿主也只能自认倒霉,把车放在边上,修修补补,凑合开开就好,修的钱花多了,情愿再去买一辆,这辆车就放边上了。
原本就打算当成烂铁皮给卖了,没想到看见兴裕行说要以旧抵新,就想起他捐的那辆车就是问他们车行买的,过来问一句,叶应澜一口答应。
叶应澜跟修理师傅一起看拆开的齿轮箱,师傅看着齿轮箱被七修八补:“这就是越修越坏啊!”
看着他们拆,叶应澜手痒了,接过扳手:“让我试试。”
大小姐没有成婚前就喜欢看他们修车,那时候是为了能跟洋人说清楚,不过常常搞清楚了这个,又要问那个,老师傅都会被她问懵。
这几天她又开始上手了。
叶应澜拆着齿轮箱,她把部件给拆了出来,老师傅在边上说:“其实还好,他们也不敢多动,就是换了这个齿轮,这个齿轮咱们自家车间拿锻料就能加工了……”
“大小姐,我把五太太接来了。”门口是吴经理叫她。
叶应澜回头:“我马上来。”
她说:“张叔,你们继续,我有事出去了。”
“大小姐,扳手。”有人提醒她。
叶应澜看着手里的扳手哑然失笑,放下之后,一路小跑出了车间,到车间外的水井边,打了一桶水,抹了肥皂洗手上的机油。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边擦手边进办公室。
第38章
叶应澜走进办公室,见到了对她来说记忆已经有点模糊的五姨太,五姨太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珠,高鼻深目,头发是土著的黑色,整个人非常具有异域风情,确实非常漂亮。
她身边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男孩儿跟他母亲长了一样的眼珠,十分帅气,却也一眼能分辨出是个混血孩子。
“应……”叶应澜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不起来弟弟叫什么名字。
“yinghao,这是你大姐。”五姨太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跟小男孩说。
“大姐,我是叶应昊,日天昊。”小男孩的中文倒是很熟练。
“我放在他家里,不关心,带他一起。”五姨太说。
“我妈,说她一个人放我在家,不放心,所以带我一起过来。”小家伙口齿很伶俐。
叶应澜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乖。”
“你们等等,我打个电话回去,跟爷爷奶奶说一声,你们到了。爷爷奶奶也肯定想见见应昊。”叶应澜说。
五姨太摇头:“不要,老爷不要我们。”
“是不用了,爷爷觉得我们是洋鬼子,不太喜欢我们。”
哪怕是说中文,都要小家伙翻译。
爷爷除了她,对她爸生的每一个孙辈都看不上眼,即便是孙子,也没一个满意的,说应章是从戏子肚子里出来的,这个孩子是洋婆子生的,一双眼睛长得跟鬼佬一样,应舟是日本女人生的,流着日本人血的孙子,是他的耻辱……
叶应澜以前也没什么感觉,反正爷爷不喜欢就不喜欢,跟她没什么关系。更何况她心里一直觉得她妈死多多少少跟这些女人有点关系。
现在她想开了,她爸没有这个女人也会有其他女人,这些女人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根子还是在她爸身上。
二姨太一直没有足额给五姨太钱,五姨太要不是实在遇到难处,她也不会说,就这一点,这个五姨太还是很有气性的,她不想去老宅见爷爷奶奶,也就罢了。
“听你们的。”叶应澜也不强迫母子俩。
“那不行。”吴经理说,“我一回来就给老太爷打了电话,汇报了大小姐想请您一起做生意的事。老太爷说让您带二少爷晚上一起去老宅吃晚饭。我都说好了,要是你们母子俩不去,我还不知道怎么解释。”
五姨太听吴经理这么说,她迟疑了一会儿,点头:“那好吧!”
“五姨,我打电话叫上嘉鸿,我们俩陪你们母子过去?”
“谢谢!”五姨太说。
叶应澜请母子俩坐下,她打电话给余嘉鸿。
电话那头余嘉鸿说:“你要陪你五姨?那我等下自己去医院拆线?拆了再来接你一起去爷爷奶奶家。”
“那你就自己去啊!”叶应澜实在受不了他,伤口拆线还要人陪着。
“哦!”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带点失落。
“那我挂了?”
“好。挂吧!”叶应澜挂了他的电话。
拆线……拆线?昨天晚上他闹腾,说他完全没事了,被她一句:“明天不是拆线了吗?”给堵了回去。
她又让小梅给家里去个电话,跟家里人说晚上他们夫妻俩不回家吃饭了。
女佣拿来了茶水点心。
叶应澜拿起一个椰丝卷给应昊:“应昊,吃这个,”
“谢谢大姐。”应昊接过糕点吃了起来。
叶应澜跟五姨太说:“五姨,我想吴叔已经跟你说过大概了吧?”
“我知道了。”
“你有兴趣吗?一个是以你荷印人的身份在巴达维亚开设车行……”叶应澜跟她细聊,中间还会有叶应昊翻译。
“我想在这里住几天,看看车行,我是不是能做?可以吗?”五姨太有些不安,“担忧我做不好。”
“可以。”叶应澜说,“我现在就带你去参观一下车行。”
“好。”
叶应澜带着五姨太和应昊一起参观车行,她跟五姨太解释的车行的基本运作:“看上去很复杂,实际上怎么把车行建起来,吴叔会派人过去跟你一起办的。”
“好的。我先看看。”五姨太也没立刻答应。
“尊重你的选择。不过刚开始肯定不会在巴达维亚铺这么大摊子。”叶应澜也能理解,毕竟是要用她的身份做生意。
“知道,谢谢!”
叶应澜带着他们母子走了一圈,让吴经理带着她仔细看细节。
她又去修理车间看张叔琢磨车子的问题。
张叔指着一根轴说:“我觉得问题在这个地方,这根轴如果偏了一点点,你换个新的齿轮上去,新的时候没问题,过一阵……”
其他几个人也七嘴八舌说其他部件应该不是主要问题,叶应澜学了这么久,她自己看不出来,但是老师傅给她点了,她也就明白了。
“大小姐,你来拆?”张叔把扳手给她。
叶应澜笑着接过,在张叔的指导下拆车子。
余嘉鸿进车行没见到叶应澜,听说她在修理车间,就径直找了进来,到了车间里,他看到叶应澜手上是黑乎乎的机油,手里拿着一个铁疙瘩,专心致志地跟一个老工人在讨论。
这一幕,上辈子无数次地出现过,他们车队里,车子还能不能开,只有等叶应澜看过才能确定。
“大小姐,姑爷来了。”
叶应澜回神,她转头看见余嘉鸿,这一讨论就没完没了,跟工人们说:“今天就这样,我先走了,你们再看看。”
叶应澜往余嘉鸿那里走去,她的一缕发丝落了下来,她手抬上去,余嘉鸿说:“看看你的手。”
他帮她把发丝卡在耳后,问:“可以走了吗?”
“等我洗手。”叶应澜走到水井边。
余嘉鸿给她打了水,她打了香皂细细地洗手,余嘉鸿用水瓢给她冲手,洗了好几遍才洗干净。
她湿漉漉的手要伸进口袋拿手帕,余嘉鸿已经把一方格子手帕递到她手里,她擦了手,说:“走吧。”
五姨太母子俩在她的办公室里,叶应澜给母子俩介绍了余嘉鸿。
余嘉鸿帮五姨太替了藤条箱,一起上了车。
叶应澜开车,五姨太叫她:“应澜。”
“五姨,怎么样?”
“我觉得,卖汽车是要很大的学问,我想我要学很久。”
“那就学啊!”
“你说牛上要开。”五姨太说。
叶应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妈妈,是马上。”
“马上?”五姨太有些糊涂,中文就是这么难以理解。
这谁能忍住,大家一起笑出声来,叶应澜说:“没事,只要你想做,我把吴叔派过去。他帮你一起把车行建起来。”
“吴先生?他一直住星洲,可以吗?”
“他太太三年前没了,女儿成婚了,儿子上中学寄宿,有空的。”
“很遗憾,他太太去世。”
叶应澜点头:“是啊!”
她的车子到叶家老宅门口,佣人立刻打开了门,她开车进去。
五姨太下车,仰头看这栋白色的洋楼,似有感慨。
抽着雪茄的叶永昌从屋里走出来,五姨太刚好与叶永昌对视。
叶永昌见了母子俩眼里露出了惊喜,他快步下了台阶,笑着低头看叶应昊:“应昊。”
“爸爸。”叶应昊叫他,不过看表情似乎有些陌生。
“你们娘俩怎么来星洲了?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叶永昌笑问五姨太。
这时二姨太跟了过来:“是啊!五妹怎么来了?”
“我找五姨来帮我做生意。”叶应澜说。
“她能做什么?”叶永昌露出意外的表情。
叶应澜看着她爸:“不做事,怎么养活自己和孩子?”
“你说什么浑话呢?”叶永昌更是糊涂了,他对女人素来大方。
倒是二姨太心虚:“五妹,家里事情忙,你平时连个电报都不太有,有时候我一忙就不记得了。你要是像三妹和六妹,每个月给我发电报,我也就不会忘记了。”
这下叶永昌了然了:“等下我查查,少了你多少都给你补上。”
五姨太摇头:“不用了,老爷给过我一笔钱。”
叶老太爷站到阶梯上:“都站下面干什么?进来说话。”
一家子上了台阶,五姨太进屋叫一声:“老爷、太太。”
叶应昊站得规规矩矩叫:“爷爷、奶奶。”
老太爷招手:“应昊过来,让爷爷看看。”
叶应昊走过去,老太爷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个孙子了,这些孙子他之前,想要好好跟他们处处,但是一看儿子这房里全球荟萃,他就没了兴趣,这次发现应章除了染了她妈的一点小家子气,各方面其实还不错。
叶应昊是混血混得不能再混了,那个日本女人生的孩子,还多少像个中国人,所以他也提不起兴趣看。
但是听了下头两个老伙计说起这个五姨太,觉得她纵然有一半洋人血统,一半爪哇人血统,却是个有孝心有骨气的女子,又听小吴说应澜想利用小五荷兰血统的身份在巴达维亚开个车行。他决定要好好重新审视这些孩子。
叶老太爷问叶应澜:“带着你五姨看得怎么样了?”
“五姨打算住几日,深入了解一下,再做决定。”叶应澜说道。
“也好。”老太爷看向二姨太,“文娟,给小五母子准备客房,母子俩住我这里。”
“不用了,吃过晚饭,应昊和劳拉回我那里。”叶永昌说道。
五姨太抬头:“吴先生已经给我安排了酒店客房,我住鸿安大酒店。”
“你们娘俩来了为什么不住家里?”叶永昌问。
“我家在巴达维亚。”五姨太垂眸说。
老二给台阶就下,这个女子就是有点执拗,老太爷也好面子,不想强求:“爱住哪里就住哪里?”
车子声音传来,是叶应章和叶应漪兄妹放学回来,二姨太立马去门口,跟两个孩子说今天谁来了。
兄妹俩一进来就一圈招呼,叶应章很自然地走到叶应昊身边:“应昊。”
“大哥好!”
“孩子们都回来了,一起吃饭吧!”叶老太太说道。
一家子吃饭,叶应章非常照顾叶应昊,叶应昊很有礼貌,谁都看得出两人只是面子上过得去。
叶老太爷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就不在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事上,明日要在鸿安百货门前推销国内公债,这事要余嘉鸿和叶永昌翁婿俩合作。
说起了这些事,也就没人多在意那对母子,吃过晚饭,五姨太既然坚持要走,叶老太爷夫妇也不强留。
上车前,叶永昌再问了五姨太一句,希望她能跟他回去。
五姨太还是拒绝了,母子俩跟着叶应澜上车去了鸿安百货隔壁的鸿安大酒店。
叶应澜送他们母子进酒店,余嘉鸿在车子上等她。
她给他们母子拿了房间,送了他们俩上楼,五姨太说:“应澜,我会尽我所能学习。”
“嗯?”
“我想养活我和孩子,靠我自己。”
叶应澜知道她今天拒绝得父子俩挺难,她点头:“好。”
叶应澜从酒店出来,她上了车,见余嘉鸿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刚要开车,听他说:“你知道,刚才谁进你们家的歌舞厅?”
叶应澜想了一圈,没想出来谁去歌舞厅了,最喜欢去歌舞厅的不是她爸吗?今天晚上不是在家吃饭?其他还有谁?
“黄越西。”余嘉鸿没听到她问出来,就自己说了出来。
“黄越西喜欢跳舞。”喜欢跳舞不算是个不良爱好,还是一个时髦的活动,留洋归来的少爷们大多有这个爱好。哪怕是要求女孩子守规矩的人家,也会请老师教女孩跳交谊舞。
“他身边还有个姑娘。”余嘉鸿看着她,“那个姑娘,是寄居在他家的表小姐,黄越西的表妹。
黄越西的表妹在书里,出现过的次数有限,但是样子很难看,其中之一,就是秀玉去黄家求接济,就是这位成了黄越西二姨太的表妹,把秀玉给赶了出来。
“他喜欢表妹,黄家还在替他求咱们家嘉莉?”叶应澜问余嘉鸿。
余嘉鸿呼出一口气:“对,这对黄家来说又不是事,男人以后娶个小的,不很正常?”
“那能一样吗?这是青梅竹马长大,还是黄太太的外甥女,我们嘉莉变成他不得不娶的女人,以后我们嘉莉日子怎么过?”叶应澜生气。
余嘉鸿捏她的脸:“你干嘛生气?不是正愁没办法拆了这个孽缘?这不是机会来了吗?”
“也是。”叶应澜笑了,最怕的不是婚后才知道,那时候才进退两难呢!
回到家,两人先去主楼,今天好热闹,还没踏进嫲嫲那里就听见老太太的笑声:“是啊!我们老一代有交情,小一代也该要好好相处。”
这是有客人?走进去才发现是黄家婆媳带着两个姑娘在嫲嫲那里,余家的女眷全部在作陪。
老太太看见余嘉鸿过来说:“嘉鸿,你去阿公那里喝茶,你黄家阿公和黄伯伯来了。”
余嘉鸿点头转身去阿公的书房,叶应澜则是在余嘉莉身边坐下。
黄太太笑得亲切:“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可一定要来啊!”
大太太跟儿媳妇解释:“不是越西回来了吗?你黄伯伯家要办个长桌宴,请我们全家去赴宴。
“是吗?”
“十六日,可行?”黄太太问。
“我这里没问题,就看嘉鸿了。”
“嘉鸿肯定要来,他跟越西都是留洋回来的,能说得来。”黄太太说,“还有嘉莉、嘉萱和嘉柔,也一定要来。”
叶应澜陪坐了会儿,好在黄家婆媳也知道老年人要早睡,聊了一会儿,差了佣人去找黄家老太爷和老爷,打算走了。
叶应澜跟着婆婆送她们出去,婆媳俩上车前,还再三嘱咐,让他们要早点来,而且还要让几位姑娘也一起去。
大太太看着车里离开,她脸色立马变了,长长叹了口气。
“你也不要长吁短叹的,爸难道不疼嘉莉?”余修礼说,“他也是想让嘉莉有个好归宿,黄家与咱们家这么多年的交情,那天她们婆媳说话不注意,今天父子俩上门来了,说的那些话,也是做足了姿态,你也不要一根筋地说黄家不好。”
“怎么跟你就说不清呢?”大太太急了,“男人在外,他们父子俩说有什么用,女人在家上头这么一对婆媳,真要嫁过去,嘉莉有好日子过?我就说让嘉莉出去读两年书。”
“样样都按照你的心意,婆婆好,男子本身又有出息,又能一心一意的,又有几个?”
叶应澜听公婆的话,这些话跟当时要把她嫁到余家时,爷爷奶奶的话何其相似,一个挑人家的问题,一个劝世间十全十美是没有的。要不是脑子有那本书,要不是余嘉鸿今天撞见了黄越西跟他表妹进歌舞厅,叶应澜还真不知道是该劝公公还是劝婆婆。
余嘉鸿到他妈身边:“爸妈,我们去阿公嫲嫲那里,我要跟你们商量些事。”
“什么事?”大太太很疑惑。
叶应澜不想婆婆再为嘉莉担心,她侧头跟婆婆说:“嘉鸿在鸿安歌舞厅门口看见黄家少爷带着黄家的表小姐进舞厅。”
大太太转头:“真的?嘉鸿跟黄越西好久没见了吧?”
也对哦!一个去美国一个去英国,好几年没见了。
“从小一起玩的,再说我中间又不是不回来,跟他也见面的,那个表小姐前几天我还在街上撞见黄伯母和她在一起呢!怎么可能认错?”余嘉鸿说道。
大太太转头看男人:“现在你说,怎么办?”
“先跟爸妈说,商量了再说。”
“你把话跟爸说清楚,哪怕黄家把那个姑娘送走,咱们嘉莉也不嫁。”大太太叫道。
“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忤逆过爸,你就饶了我?你说,你坚持说,反正顶撞也好,闹大也好,你来。跪祠堂,挨藤条,我来。”余修礼一双眼无奈地看着太太,“这样总行了吧?”
“嗯!”大太太眼里刚刚冒出来的水汽,又收了回去,捶了老男人两下,“你个老东西。”
“再说了,爸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爸自己也不会答应把嘉莉嫁给心里已经有人的男子。”
余嘉鸿跟叶应澜说,“应澜,你陪着妈,我上楼拿点东西。”
余嘉鸿转身回东楼,叶应澜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太太见嘉莉、嘉萱牵着嘉鹄在门口偷偷看着,她立马收了情绪,对孩子们说:“走吧!不早了,回屋去了,爸爸妈妈还有点事。”
孩子们上了楼。
余嘉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叶应澜见是巴金先生的小说《家》。
哦!对了,里面有大少爷觉新和梅表妹的故事。
两对夫妻进主楼,老太爷见了他们:“不早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
余嘉鸿从叶应澜手里拿过这本小说,递给阿公说:“阿公有看过巴金先生的这本小说吗?”
老爷子放下小说,从眼镜盒里拿出老花镜,翻看了一下:“没仔细看过,但是听说过。怎么突然想给我看书了?”
余嘉鸿坐下:“阿公,书里说的是……”
老太爷听他说完,问:“我想把嘉莉嫁给黄家,不希望她出国,就要被你当成是高老太爷一样老顽固和老封建吗?”
“阿公,您怎么这么喜欢把老顽固的头衔往自己头上揽?我的阿公是顶顶有智慧,也知道变通的阿公,跟高老太爷哪儿一样了?”余嘉鸿低头跟阿公说,“我今天在鸿安大酒店门口看到黄越西携他的表妹进歌舞厅。我的意思是黄家才是另外一个高家,我们家嘉莉要去做李瑞珏吗?”
“你确定看清了?”
“我眼睛好着呢!”余嘉鸿说。
老太爷书卷成筒拍着掌心,转头看老太太:“这个表小姐,你可知道?”
老太太看向大太太,大太太弯腰:“爸,黄太太娘家下南洋不过二十多年,黄太太的大姐还在老家,生了七个孩子,生第七个孩子的时候得了产褥热,死了。后来黄太太的大姐夫娶了继室,这么个小娃娃过得艰难,黄太太就把这个小姑娘接了过来,这个姑娘比越西小了三岁,比咱们嘉莉还大一岁多。确实和越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可不是?都十七了。”老太太有些疑惑,“也没听说许配给哪家吧?”
“没在意,又不是黄家的小姐,平日里就算是寒暄也甚少提到。”大太太说。
老太爷抬头:“夜里,表哥带已经成年的表妹出入歌舞厅。”
别说是老太爷了,就是老太太都脸拉长了:“表哥表妹亲上加亲,不挺好?非要来娶我们家嘉莉?我们嘉莉十六还没满,他们越西都快二十一了,本来想着男子大一些疼人,如果疼的是别人,我们家姑娘过去给他们做老妈子?”
“也有可能只是像我一样,带着妹妹们出去逛逛。”余嘉鸿说。
不过这话的味道不对。
“呸!表妹,夜里。”老太太寒着一张脸,“一边儿子和外甥女去歌舞厅,一边是来我们家献殷勤,让我们一定要带嘉莉和嘉萱去赴宴,不就是想让我们嘉莉和黄越西见面吗?她们既然认为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我这老太婆就能决定,何必再三要嘉莉去?嘉莉是大家规矩教养出来的姑娘,难道会见了一个男人就走不动路?还是说认为他们家黄越西出色到让我们一家子都以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啧!”老太爷皱眉看老太太,“人家上门来求亲,我们不答应,也没必要撕破脸皮吧?两家几十年的交情,结亲不成结成仇了?不管这黄越西出于什么心思,带着表妹去舞厅,咱们家嘉莉也不能嫁了。但是两厢不能撕破脸,知道不?”
老太爷低头看手里的书,扔给余嘉鸿,余嘉鸿接住,老太爷笑:“挺会拐弯抹角的?怎么让两家心照不宣,不再提起结亲,这事就看你的了。”
“阿公……”余嘉鸿拿着书。
老太爷站起来:“老了,累了,乏了,有儿孙了,不用老头子再殚精竭虑了。”
第39章
一出主楼,余修礼就笑话老婆:“多大的年纪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我心急,不行啊?”大太太在男人面前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行行行,都行!”
叶应澜这才发现,余嘉鸿的精明像妈,好脾气像爸。
上二楼见嘉莉拉开了门,大太太露出笑容招手:“嘉莉,过来。”
嘉莉有些不安地走了过来:“妈。”
“应澜、嘉鸿,一起来。”大太太又嫌弃地跟男人说,“你就别来了。”
“你嫌我没用,我在边上不说话,总行了吧?”余修礼说。
大太太横了他一眼:“不说话都嫌弃。”
哪怕被嫌弃,余修礼还是进了起居室。
大太太拉着嘉莉坐下,从余嘉鸿手里抽出那本小说,塞在女儿手里:“嘉莉看过这本小说吗?”
“胡老师让我看了。”嘉莉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问这本小说。
“那就好。你哥哥今天撞见黄越西带着他的表妹去歌舞厅。那位表小姐,你见过,还比你大一些,按照规矩,早就该被接回老家许配人家了。即便国内如今不安定,那在南洋也可以找人家了。一直没找,恐怕也是有盘算的。如果你过去,就有个青梅竹马还是婆婆外甥女的姨太太,你觉得这个日子会好过吗?”大太太问她。
嘉莉低头摸着书的封面:“就算是表小姐嫁人了,也未必会好过。瑞珏见觉新喜欢梅花,折了一支,觉新怪罪她。”
大太太松了一口气,她搂着嘉莉:“其实我们心里知道越西和这位表姑娘极可能有情,当然即便两人无情,你也不能嫁他了,阿公让你哥哥想办法,不伤两家和气回绝了这门亲。”
余嘉莉点头:“嗯。”
“所以,十六那天,就是去吃席。什么越西、越东,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知道吗?”大太太嘱咐女儿。
大太太又摸着女儿的头发:“这些话,你也不要跟嘉萱和嘉柔说,嘉萱小不懂事,你二婶那张嘴,管不住,说出去了徒惹事端。用个法子,两家心照不宣,把这事过了才好。”
“妈,我知道了。”
从二楼起居室出来,叶应澜和余嘉鸿上楼去。
不管怎么样,叶应澜都松了一口气,只要嘉莉不嫁进黄家就好了。
进了房间,叶应澜还一直在看余嘉鸿,如果没有他,自己不能出去工作,婆婆什么都明白,也无力改变,叶应澜抱住他,靠着他:“你真好。”
余嘉鸿抱着叶应澜,亲吻她的头发,说:“我拆线了,今天总行了吧?”
“你……”叶应澜推开他。
余嘉鸿很无辜地看着她:“你昨天答应的。”
好吧!是她答应了。
叶应澜拿起床上的换洗衣服,走了两步,转头看他,他一脸期待。
讨厌不讨厌啊?
叶应澜洗好澡,穿上睡衣,在镜子前用手背贴了一下红透了的双颊,微微凉了一下,让自己镇定,这一天其实早该来了。
先是他体谅自己,后来是这个笨蛋受伤了,她打开浴室门,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你去洗。”
余嘉鸿把手里的报纸往桌上放,他弯腰拿衣服。
叶应澜找话题:“报纸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余嘉鸿往浴室里去。
叶应澜搽了雪花膏,走过来拿起报纸看,战事今天倒确实有点平静,江阴也没新消息,上海那里更多的是难民在撤离,报纸上说,江苏嘉定的难民摇船想要去青浦,然后从青浦去苏州逃难,但是到了白鹤江,江面上都是尸体。这一群难民索性掉头回去了,生死有命了。
往下看是自己站在扎了大红花的卡车前的照片:《星洲筹赈会第一批捐助祖国车辆今日交付》
除了报道了他们车行交付了车辆,还把上次采访的内容给放了出来,特别说了她为捐赠车辆做了贡献,也说了女性在救亡中,并不是仅仅买买花,做做救治伤员用品,而是也参与到关键性物资的采购上。
上次来采访,两位记者就光顾着报道郑雄的事了,确实郑雄那件事也成了近期的一大热门。
她的事就一直没有见诸于报端,她以为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到是放在今天了。
还说没什么消息呢!自己都上报纸了,他都不说?叶应澜低头笑,想来他……应该也是和自己一般紧张吧?
要是平时,自己都是在沙发上看报,等他出来一起上床。今天要不先上床,这样也免得大家紧张尴尬?
不行!要是自己上去,显得自己好期待。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矜持个什么?早就知道下一步是什么,这种矜持有什么意义?
叶应澜脑子里两个小人在打架,等咔嗒一声,余嘉鸿打开了浴室门,她这下知道了,自己也不用再纠结了。就坐着吧?
“还在看报?”
“我今天上报纸了。”叶应澜笑看着他,“你没看见?”
“我没看,我今天没心思看。”他说着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他贴太近了,叶应澜站起来,低头问他:“为什么没心思?”
余嘉鸿一把拉住她,她猝不及防摔到他身上,他抱住她的腰,唇贴着她的耳朵问:“你什么时候学这么坏了?”
叶应澜扭着身体要推开她,却被他咬住了耳垂,他的牙齿轻轻地咬着,他的手从下往上解扣子。
叶应澜不动了,他……
终于他放开了她,抱着她轻声:“我们到床上去。”
叶应澜羞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是点头,她站起来,想要走去床上,没想到被他打横抱起,就像那天成亲,他抱自己一般。不一样!衣服敞开,她连忙拢住。
被他轻轻放在床上,叶应澜的手依旧抓着胸前的衣襟,他把手放在他的衣扣上,看着她:“你说你准备好了?”
叶应澜松开手,任由衣服散开。她无法遏制自己的羞涩,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的手落在她的手臂上,问:“应澜,不想看看我吗?”
“来日方长,以后再看。”叶应澜拒绝,黑灯瞎火可以摸,灯光下,她会羞死。
“那你放开手,我想亲亲你。”
叶应澜挪开了手臂,闭上了眼睛,他从眉心到鼻尖,再到唇,下巴,一路往下,他喟叹:“应澜,你好美。”
他真烦,还要说。叶应澜不知道回什么好,她只能听奶奶的,交给他就好。但是奶奶没说,他会在她身上点火,他会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她顺着他,听他说:“要是太疼就告诉我。”
疼,确实疼。叶应澜咬住了唇,心底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酸涩,还有欢喜,这些情绪盖过了疼痛,却也让她眼里涌出了泪水。
余嘉鸿见她哭了,他停下,心疼地问:“很疼吗?”
叶应澜睁开眼,看着他焦急的表情,她摇头。
即便她摇头,他依旧放慢了速度,等待她适应,一遍遍叫她:“应澜……应澜……”
叶应澜伸手抱住他,轻声说:“我在。”
*
国民政府在海外发行救国公债,筹赈会要举行盛大的活动,来推动公债认购。
叶应澜和余嘉鸿跟着老太爷一同到认购现场。
为了能够容纳更多人,场地选在了一所华侨中学的运动场上。
他们到的时候,现场早就人头攒动,富甲一方的大老板汽车停了一排。
更多是穿着短褂,皮肤晒得黝黑,在星洲做苦工的普通人,也有戴着红头巾和蓝头巾女子。
在操场一侧搭了一个舞台,舞台上正唱着粤剧《帝女花》,叶应澜见台下站着叶应章和叶应漪兄妹,她和余嘉鸿走过去。
“大姐,姐夫。”兄妹俩迎了过来。
“爷爷和爸呢?”叶应澜问。
叶应章指着边上正在和商场朋友寒暄的叶老太爷父子。
叶应澜问:“你们怎么不跟着爸和爷爷?”
这个时候,叶应澜听见舞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各位乡亲各位父老,我陆文娟本是广州城里的一个戏子,贪图富贵嫁入叶家做了姨太太。我这样一个女子,也知道国若不在,我这样的蝼蚁也没有生存之地。今日我上台为大家唱戏,希望大家为救国出力。”
叶应澜转头看去,戏台上那个穿着戏装可不是她二姨吗?
叶应澜揉了揉弟妹的脸:“你们陪着妈妈。”
“嗯。”
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走到爷爷那里,叶老太爷看见孙女孙女婿,跟几位商场的朋友说:“亲家到了,我去找亲家,等下聊。”
叶家父子跟余老太爷汇合,救国公债发行活动也正式开始了。
台上的戏停了。
星洲筹赈会负责人林先生上台致辞,在他的:“与祖国与中华民族同在,有钱出钱,有力处力,赶走强盗,拯救同胞。”
救国公债发行活动正式开始。
卖瓜子的小贩,掏出一包包瓜子换来的钱,买下1970年才会偿付的公债。
头戴红头巾,身穿着满是泥灰的不衫,脚上穿旧轮胎改的鞋子的红头巾们,也从手帕里拿出钱来,买贴了印花税的公债。
更有耄耋老者拄着拐杖,在小辈的搀扶下,拿出一个大盒子,他说:“老伴刚刚去世,决定丧事简办,省下的一千叻币,为国家尽一份力。”
也有年轻夫妻过来说将自己婚礼筹得的礼金拿出来购买公债。
当然各家富豪认购公债是重头戏。
余家和叶家两位老爷子上台,各自认购十万美元公债。
余嘉鸿和叶永昌站在台前,早有人介绍两人是翁婿,叶永昌站在话筒前:“众位同胞,山河破碎,国难当头,国民政府在南洋发行救国公债。我等在此只有一愿,赶走日本人,还我山河。南洋侨民与母国同在,尽力一切力量为国筹饷。”
台上放着铜盆,叶应澜手里端着盘子上台,翁婿俩将买下的公债放进铜盆内点燃,一张张公债成为灰烬。
台下的人沸腾了,有人喊:“赶走日本人,还我山河,与母国同在,筹款救国。”
“与祖国同在,买公债救国。”
“日本人一日不走,我们筹款一日不停。”
“……”
一个上午在星洲投放首批四百万公债销售一空,而华人还在陆续赶来,筹赈会的人员在门口答谢。
不知道是不是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激起了叶永昌内心的那点中华血脉,中午叶永昌在酒楼,在两家老太爷面前,慷慨激昂说,要亲自为抗战筹措最为紧张的药品。
叶家做百货,欧美都有渠道,叶永昌管理百货公司也有很多年,他确实有这个能力。
叶应澜对她爸并不太信任,采购物资里面有猫腻,他有没有别的想法不好说。不过鸿安百货的货品价格和质量那是有口皆碑的,叶永昌以利益为先,却不像郑雄那样会以次充好。不管是生意还是真要为国内做事,他只要做大,就一定会在日本人的名单上,就不会走上上辈子那条路了。
跟长辈们吃过午饭,叶应澜回到车行。
她第一时间就进了修理车间,看到了张叔他们不展愁眉的面容,叶应澜过去问情况。
以旧抵新的那辆旧车的问题找出来了,但是这个部件,除了问原厂买没有其他路。
现在的问题是不是原厂卖不卖的问题了,在1929年席卷全球的经济大萧条之后,百业凋零,很多车厂在后来几年里倒闭了。
这家卡车厂就是如此,这家工厂都不存在了,上哪儿买?
叶应澜从车间出来,头脑发胀,而店堂的茶水角落已经没有空位了。
她走进办公室,小梅已经把几份文件一字排开,展开了页面,跟她解释文件的内容,除了两份要添置工具的申请,另外七份全是以旧抵新的购车合同。
这才几天,就有七辆车的新单子,本来她该开心地合不拢嘴,但是每一份后面都有一辆旧车,问题不解决,就没有办法形成良性循环,那么手里的资金迟早会耗尽。
叶应澜拿起钢笔,签署文件。
秀玉端着盘子进来,小梅问:“是什么好吃的?”
“是龙眼茶。”
她手拿英式茶壶,把红褐色清澄的龙眼茶倒入茶盏。
叶应澜暂时不去想这些烦人的事了,走过去,招呼小梅:“一起喝茶。”
茶水有果肉的香气,滋味香甜,喝一口整个人心情都会变好,叶应澜抬头:“好好喝。”
“真的好喝呢?秀玉,我要学。”小梅说,“回家煮给小姐喝。”
“很简单的……”
吴经理从外头走进来:“大小姐。”
“把五姨和应昊送走了?”叶应澜问。
“是,已经上船了。”吴经理坐下。
小梅给吴经理也倒了一杯龙眼茶:“吴叔,喝茶。”
吴经理一口喝下:“她说回去马上跟她舅妈和表哥们商量,我让她带了一封信给你钱叔,先期的事,让你钱叔帮忙。我也不可能一开始就去常驻巴达维亚,咱们这里以旧抵新业务才刚刚开始呢!”
叶应澜捏了捏眉心:“可不是?不过现在第一辆车就有过不去的坎……”
“大小姐,万事开头难,再说也不是每一辆车都这样,不能因为一辆车,而停滞不前吧?除非每一辆都这样。要是每一辆都这样,那只能证明咱们这里修车师傅没本事。”吴经理说道。
叶应澜被他这么说,不禁笑起来:“您说得是。”
主要还是自己经历得太少,所以这点事情,就成了心头的石头。
吴经理喝了一口龙眼茶,想起一件事来:“大小姐,越来越多客人,走的时候要带秀玉做的糕点。”
“不是已经准备了带走的糕点了吗?”叶应澜问。
“就一小包,不够啊!那些客人想买。”吴经理说,“我想着,索性把茶水一角给了秀玉和云娘,让她带着人经营下去,咱们车行也算是跟秀玉买,卖车的伙计签单就好了。客人也可以跟秀玉她们买?也省得我还得每天看秀玉和云娘报账。”
“可以。小梅,去把秀玉和云姨叫过来。”
小梅去把秀玉和云娘叫了过来,吴经理和叶应澜跟两人说了他们的想法。
叶应澜认为索性把中午饭也包给她们,索性按照每天几个人准备。有特殊要求,另外加钱。这样车行依旧卖车,她们算成了一份小生意。
秀玉看向小梅:“大小姐说不想要股份,我想着是不是小梅能帮我们记账,小梅读过书,还是一直替大小姐做记账的,她要是能帮忙,那是最好的。”
叶应澜笑,秀玉爹没染上赌,秀玉娘没死的时候,也粗粗过一些书,识了几个字,她自己记个账总归是没问题的。她这么说是想跟自己坦诚,怕自己给了她这么一个有稳定客源的生意,以后会生嫌隙,所以让自己的心腹小梅做记账。
“小梅,秀玉要给你一份收入。”叶应澜提醒小梅。
“我不要。”小梅说,“我在小姐身边有钱的。”
“拿着吧!你总不会一辈子做我的佣人。”叶应澜站起来,“你们去商量,我去车间再看看。”
万事开头难,不能因为一点问题而否认这个方案的可行性。现在上门来看车的人真的是络绎不绝,不过这个问题不解决,她这个心里是猫爪狗挠,难受!
叶应澜在车间待到余嘉鸿来接她回家。
“今天你开车,我累了。”叶应澜直接上了副驾驶,虽然没结果,但是硬想很费脑子。
而且这两天,他们之间刚刚开始亲密,他晚上老是缠着她,刚开始还好,现在知道她适应了,就死缠烂打,禁不住他又哄又求,他要什么,自己就给什么,太累人了。
她靠在椅𝔀.𝓵背里,神色倦怠。
“怎么了?”余嘉鸿开着车问她。
叶应澜闭着眼睛跟他说事:“我知道不能急,不过可能我经历的事少吧?真的没办法让人不着急啊!”
余嘉鸿沉默了,她说的这件事,他知道怎么解决,这个解决办法属于上辈子的她。
上辈子滇缅公路上车子可谓万国牌,什么年代什么状况,什么牌子都有,全部用原厂配件,那还要不要跑了,叶应澜当时就问了,有没有缝纫机厂?
他们可不知道缝纫机厂还能做汽车配件,叶应澜就说了,她在星洲有个做缝纫机的客人,来修车的时候,对汽车很感兴趣,他们探讨过,后来这个客人在缝纫机厂给她加工了零件,一试还真能用。从此她有什么问题就找他了,也算是累积的经验。
当时重庆有从上海迁过来的缝纫机厂,她就去找了这家厂,要做这些备件。
缝纫机厂做那些部件兴许不如原厂的耐用,总比原厂漂洋过海来得简单吧?大不了就是坏得快修得快。
加上他们车行汇编的《各品牌卡车常见故障检修手册》算是当时路上一本修车宝典了,大部分车子碰到的问题都能解决。
他有办法解决她当下的难题,但是这件事却又要怎么告诉她呢?
当时重庆的那家厂,几个部件一直做不好,叶应澜头疼,她写信给那个做缝纫机的客人,那人知道后,不顾路途艰险,辗转而来,跟叶应澜一同去重庆的那家厂,跟那家厂的人沟通工艺,解决了难题。
那时候知道难题能解决,他高兴,听她叫“谢大哥”,他心底泛酸。
他现在冒然跟她说去找协同记缝纫机厂的少头家谢德元,她肯定会觉得很莫名。
谢德元?那个穿着西装戴着眼镜,跟她一起待在机床边,有说不完话的男人。
余嘉鸿看着身边已经睡着的叶应澜。
他该以何种身份去找这个人,然后把他介绍给叶应澜认识呢?
车子进了家门,叶应澜睁开眼:“我睡着了?”
“好些了吗?”
“好多了,走吧!去吃晚饭了。”
他们俩一起去主楼,嘉萱看见叶应澜叫,跑出来。
第40章
叶应澜看见小丫头穿着一身娘惹装,梳着双髻,发髻上还戴了珠花:“大嫂嫂,好看吗?”
“好看很好看呢!”叶应澜这是说实话。
哪怕确实风俗里的娘惹装颜色鲜亮,也没有嘉萱身上的这套精致。
“大姐姐也换上了,我们都在等你了哦!”
叶应澜见嘉莉也换上了,嘉莉头上扎的是单髻。
她这一身更加艳丽,玫红上衣配上繁花锦缎纱笼,一般人可没办法把这么艳丽的颜色给穿出味道来,偏偏这么艳丽热闹的颜色穿在了嘉莉这样文静优雅的大家闺秀身上,不觉得繁杂,反而添了一股子富贵味。
“嫂嫂快去换。”
两个小姑把她推进去,叶应澜也不回自己房里了,到老太太房里换上了她的娘惹装。
二太太过来给她梳了个盘在头顶的单髻。
叶应澜站在穿衣镜前,她第一次穿娘惹装,同样是显身材,跟旗袍却有不同的婀娜之态。
二太太还给她准备了一双绣珠鞋,鞋面上是牡丹花开。
“应澜穿娘惹装真的很好看呢?”二太太拉着她出去。
叶应澜走出去,嘉萱问余嘉鸿:“哥哥,嫂嫂好看吗?”
叶应澜的娘惹装颜色没那么热烈,上装鹅黄色的薄纱配上银线,下装水红色金线提花缎面。
她身段极好,加上新嫁娘骨子里透出的妩媚,让人挪不开眼。
“好看。”余嘉鸿笑。
余嘉鹏手里拿着照片走进来,见到叶应澜穿着娘惹装站在那里,心头有些异样。
余嘉鸿见堂弟过来说:“嘉鹏来了。”
余嘉鹏把一个信封袋递给余嘉鸿:“你们的照片我冲印好了,你看看。”
叶应澜听见照片好了,走过来。
余嘉鸿从袋子里抽出照片,这张是她坐着,他站着,他脸上漾起笑容:“这张好。”
“这张我看不错,就又冲印了小的,你们可以放钱夹里。”余嘉鹏站在一步开外。
他看样片的时候,看了再看,他们是自己的哥嫂,而且是值得尊敬的哥嫂,他让自己放下心底的不甘。
人是自己放弃的,就像现在他也放弃了秀玉,没有邀请秀玉跟自己回国,如果等他再回南洋,秀玉已经成家,已经有了孩子,自己也只能释怀,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要什么?可以抓住的不珍惜,失去了又心痛。
“谢谢。”叶应澜对余嘉鹏笑。
“大嫂客气了。”余嘉鹏脸上挂着笑,走到老太太身边,跟老太太说话。
大房和二房的孙子,那都是孙子,老太太看看大孙子俪影成双,不免为孤零零的余嘉鹏烦恼,她拉过余嘉鹏的手:“嘉鹏,你也不小了,嫲嫲跟你说哦,那个姑娘不适合做你正房太太,但是找二房三房的,男人总归会偏心,到时候家宅不安的。你别想那个姑娘,咱们好好找一个贤惠的姑娘,好不好?”
“嫲嫲,我马上要回国了。那个姑娘也好,大家闺秀也好,总不能让她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余嘉鹏笑着跟嫲嫲说。
老太太听不得这话,眼泪落下:“你这孩子。”
余嘉鹏从玉兰姨手里拿过手帕,替老太太擦眼泪:“嫲嫲,我去昆明和重庆,听说上海苏州的那些大户人家也都往那里迁,兴许我能替您找一个……品貌都好的姑娘回来呢?”
“你可不许骗我?”老太太笑出声来。
余嘉鹏给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擦去泪痕,他说:“嫲嫲,您会有一大堆孩子叫您祖祖。”
叶应澜听余嘉鹏哄老太太,秀玉也跟她说了,余嘉鹏找过她了,说他会回国。甚至没有开口让秀玉跟着,叶应澜觉得他其实也很有担当。
余嘉鸿把照片拿到老太太身边:“嫲嫲,您看,嘉鹏给咱们拍的照片,他这个手艺比照相馆的都不差。”
“是啊!嫲嫲,等我回了国,会拍了照片给您寄回来。”余嘉鹏说。
老太太一手一个大孙子,左右手,她是一个都放不下,老太爷笑着说:“国难当头,男儿当顶天立地。”
余嘉鹏站起来,跟二太太说:“妈,我们回去吃晚饭了。”
“嘉鹏,吃过晚饭,你来阿公的书房,我们再商量一下建厂的选址和运输路线。”余嘉鸿跟他说。
“好。”
一家子吃过晚饭,叶应澜本想回房,短短时间老太爷似乎已经习惯了让她参与家里的生意。
今天晚上是两房父子都在,余嘉鸿给了叶应澜泡茶的机会,叶应澜泡茶每一步都要想想自己有没有错,还得听他们说话。
他们的速度还是很快的,跟国内还在联系中,设备已经订购下去了。
余嘉鸿跟余嘉鹏凑在一起看地图,听着余嘉鸿侃侃而谈,叶应澜有些疑惑,他为何对中国的西南地形如此熟悉,地图上不过是一条条线条,最多能看出有山地有河流。他是如何知道当地是否有土匪出没,内迁厂落脚?
“大哥,了解地真细。”余嘉鹏说。
“本来是我回去最合适,沈哥为了回去做了无数准备,无数个日夜,他拉着我了解中国的情况。只是如今我担着运输的任务,现在能运多少进去就运多少进去,接下去广州和武汉如果沦陷,滇越铁路最大的问题是,他轨道很狭窄,有些大型器械很难进去。”余嘉鸿轻叹。
原来是牺牲的沈哥说的,余嘉鸿算是解开了叶应澜心里的疑惑。
把桩桩件件给整理了一下,列了一个表,余修礼说:“这次嘉鸿夫妻去香港宴客,刚好跟国内的人接洽,等香港回来,就可以动起来了。嘉鹏这里除了做好橡胶厂的准备,自己回去要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别看这里随手就能买到的东西,在战乱之地,想要就难了。”
“大伯,我知道的。我妈已经在给我准备了。”
“应澜你的旧车大约有个数吗?”余修礼问。
叶应澜被问到,这是提到了她心头的事:“不太顺,牌子太杂,每家的部件不同……”
老太爷看她愁容不展,喝着茶说:“要是生意,事事顺,那人人都能赚钱了。只有做了才能发现问题。”
“是。”
家人都在安慰她,叶应澜也知道自己急不得。
夫妻俩回到房里,被余嘉鸿搂着腰:“应澜,你穿娘惹装,也别有风情。”
被他压在门背后亲吻,叶应澜迈远自己到底是沉不住气,吴叔和家人都跟她说了,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可她有了心事就没办法投入……
余嘉鸿搂着已经睡熟了的叶应澜。
这个坏东西,她息息索索半夜没睡,弄得他也睡不着,现在她倒是睡了,自己还是睡不着。
罢了,罢了!哪怕她觉得怪异,自己也得替她把谢德元找来,快点解决她的心病。
上辈子自己是领队,是她的前大伯子,是共同经历风雨的同伴,自己看着她和谢德元并排走在田间小道,坐在山涧边的岩石上,有说有笑,他只能远远地看着。
这辈子自己是她的丈夫,他去找谢德元,作为自己的朋友,请他来帮助她,总行了吧?
想是这么想,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自己偶然听到谢德元跟她说的话:“应澜,我在南洋等你,我要展开双臂迎接凯旋的你。”
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叶应澜的美,自己懂,自然也有其他人懂。
余嘉鸿低头亲吻沉睡中的叶应澜,叶应澜有些半梦半醒,她的手臂伸了出来,抱住了余嘉鸿,再往他身上蹭了蹭。
一夜过去,叶应澜打了个哈欠坐起来,伸手推了推余嘉鸿:“起床了,不早了。”
余嘉鸿睁开眼,把手伸到她的腰上,揉着她腰上肉。
他又是骑马又是打球,还打枪,手掌里有薄茧,叶应澜怕痒,笑着推他:“别闹了,起来了呀!”
她的声音又娇又柔,余嘉鸿拉她下来,翻身将她压下,狠狠地亲了下去,亲地她双眼迷蒙,才撑了起来,捏她的鼻子:“晚了,阿公和嫲嫲要等了。”
还不是他闹的,叶应澜下床,不想理睬他了。
洗漱之后,叶应澜换上旗袍,余嘉鸿将领带交给她。
这个人啊!叶应澜给他打领带。
他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腰上,叶应澜嫌弃:“你手里的老茧,会拉毛我的旗袍。”
“老公都不如一件旗袍了?”
“你讲讲道理,什么叫你不如一件旗袍?你手里有老茧,这件旗袍娇贵,所以我让你小心点。要按照你这么说,晚上我可从来没阻止你,那也应该是我不如这件旗袍吧?”叶应澜鼓着双颊,拿起马甲扔到他的手里,自己坐在梳妆台前。
余嘉鸿快步过来,从盒子里拿出刀片:“我来给你修眉。”
叶应澜仰头,闭上眼睛,余嘉鸿给她轻轻刮去刚刚长出来眉毛,剪去长出来眉毛,再拿起眉笔,细细地画了起来。
余嘉鸿画好眉,仔细看了看,赞叹:“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叶应澜睁开眼,对着镜子看,话是没错,就是他太不要脸了。
他从匣子里挑了一对钻石耳环,用眼光询问,叶应澜点头。
他现在给她戴耳环也已经熟门熟路,戴好耳环,他又去挑项链,一串钻石围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星光蓝宝石的项链吸引了他的目光。
余嘉鸿转头看叶应澜,她今天穿的是湖蓝色丝缎曳地旗袍,刚好跟这串项链相配。
余嘉鸿替她戴上项链。
给叶应澜穿戴停当,他把马甲套上,站在那里,不动了。
叶应澜笑着给他扣马甲扣子,一路扣下去,留最后一个扣子不扣。
穿洋装真的比穿中装麻烦,中装有多少扣扣多少扣,哪儿像洋人,有的扣子一定要扣,有的就是摆设,扣了就是不对。
两人穿戴整齐,一起下楼去。
两位妹妹还是穿着平日的旗袍,看到哥嫂,嘉萱问:“大嫂嫂怎么不穿洋装?”
“不好看吗?”余嘉鸿问妹妹,“你嫂嫂是咱们这一代的大家嫂,出去作客,打扮当然要沉稳优雅了。”
“那我和姐姐穿什么呀?都没想好呢!”嘉萱有些烦恼。
大太太抬头:“按照自己的喜好穿,不要出格就好。”
“姐姐,你穿衬衫长裙?我穿连衣裙。”嘉萱开心。
原来两个小丫头,拿不准妈妈怎么想,所以不敢先换。
没一会儿,嘉柔也过来,三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商量好了,各自回去换了衣服过来。
今天叶应澜穿了曳地旗袍,开车不方便,余嘉鸿上了驾驶位。
嘉柔要跟两姐妹一起,三姐妹挤在他们车里
余家到黄家有点距离,路上还经过港口,依靠港口生活的人们在边上搭建了棚屋,即便是村落连着村落,也是明明白白能区分,高脚屋的村落是巫人的,落地的棚屋是华人的,圆圆的草顶屋是印度人的。
过了这一片,又是热闹的街区,一整条街都是整齐的屋子,这就是土生华人传统的峇峇屋,黄氏一族来此已经将近两百年,一族发展壮大,有了如今规模。
今天请客,黄家夫妇早就在门口等候。
余嘉鸿停车,等叶应澜和妹妹们下车,再把车开边上去停。
叶应澜和小姑们下车,黄家还依照南洋大家族的规矩,女眷下来,不能在门口多等,黄太太把他们先迎进了屋里。
所以等余嘉鸿停了车过来,只有阿公和父亲叔叔,还有余嘉鹏站在门口和黄老爷聊天。
余嘉鸿和黄老爷打招呼,一辆黄包车拉着人在黄家门口停下。
巧了,黄包车上的人,正是那个谢德元。
谢德元从车上下来,走了过来叫黄老爷:“伯父。”
“德元也来了,正好一起进去了。”黄老爷又跟余家众人介绍,“我们越西在英国多蒙德元照顾……”
踏进黄家,余嘉鸿上辈子的那个妹夫黄越西一脸笑容走了出来:“谢大哥。”
“越西,余家阿公和余家两位叔叔在呢!”黄老爷提醒儿子。
黄越西笑着转向了余家老太爷:“余家阿公,好几年未见,阿公一点都没变。”
这个黄越西上辈子被家里一致喜欢,除了长相确实俊俏,还有就是说话处事让人舒服。
“哪儿没变,你都这么大了,我自然是老了。”
黄越西跟余家两位爷打了招呼之后,就来余嘉鸿和余嘉鹏身边,黄越西比余嘉鸿还大上两个月,所以直接叫余嘉鸿名字,说:“嘉鸿、嘉鹏,认识一下,这是我的世兄,谢德元,德元兄可是机械硕士……”
谢德元与前世记忆里的样子并没有多少分别,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穿着浅灰色中山装,气质儒雅。
明明昨夜已经想着,自己要去找这个谢德元,请他帮忙解决车行现在遇到的难题。
现在人就在眼前,余嘉鸿心头酸意泛滥,脸上堆笑:“谢先生大才……”
他跟谢德元聊天,从学校到学科,两人都是留学,国家不同,自然有很大差异。
从明面上来说余嘉鸿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是骨子里却是经历丰富,所以侃侃而谈,都能搭上话题。
谢德元听闻余嘉鹏要回国建厂,十分佩服,他也有些遗憾,谢家只有这么点资本,只能在南洋捐钱捐物支援国内。
“德元兄不必遗憾,不管捐多捐少,我们为国内尽过心了,就好了。”黄越西说道。
黄越西的话是没错,但是同样在这句话之下,谢德元和黄越西的选择却是截然不同。
上辈子余嘉鸿回来早已物是人非,黄家在那个年代为了保全一家,选择也没什么错。他们之间有的是嘉莉被逼疯的仇怨。
谢德元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他的缝纫机厂是一家机械厂,只要落入日本人的手里就能生产枪炮配件,所以眼见英国人护不住星洲,谢德元一把火烧了缝纫机厂。
日本人去抓谢德元,谢德元接连打死了两个日本兵之后,被射杀。
余嘉鸿点头:“越西说得有道理,不过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自己所能。”
“嘉鸿,听我妈说,你太太现在在车行做事,为筹赈会购买车子?”黄越西找话题跟余嘉鸿聊。
刚好说到这个话题,余嘉鸿想着怎么拐到车子维修上,他接口:“是啊!她偶然的机会进车行做事,挺有天赋。刚好筹赈会的车子要得急,婚后我就鼓励她回车行去了。”
“是吗?太太出去做事,就是在欧洲也不多。”
这时一个女佣过来,低头跟黄越西说:“大少爷,老太太请您进去。”
黄越西站起来:“嘉鸿、嘉鹏、德元兄,你们先聊,我失陪了。”
“你忙。”
黄越西穿过金漆木雕隔断,往里走去。
在内里的叶应澜刚刚认识了黄家的女眷,黄家大少爷还没娶妻,自然没有少奶奶来应酬她,她跟黄家的几位小姐聊了几句,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这位黄家的表小姐,这位表小姐生得好,尤其是一双眼睛,眉梢天然上挑,十分灵动。
这个相貌,书里秀玉借粮敲开门,见到的就是这双上挑不看人的眼。
叶应澜自然要跟这位表小姐好好说说话。
见她们俩一直在说话,黄老太太注意到了,笑着说:“大少奶奶和如玉倒是聊得来。”
叶应澜笑得温婉:“如玉小姐同我差不多年纪来到南洋,初来乍到之时,有诸多不适应,难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了。”
黄老太太看着叶应澜,很怜惜地看着表小姐说:“如玉可没你那么好的命,你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
“阿嫲这话怎么说的?在这个家里,我虽是表姑娘,可吃穿都跟表妹们一模一样。就是阿嫲对我也像亲孙女一样。”表小姐一脸真诚地说。
黄老太太转头跟正在仔细打量这位表小姐的余老太太说:“家里日子好过,亲戚们有点难处,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是啊!亲眷之间可不是互相帮忙吗?应该的,应该的。”余老太太再看了一圈正在跟嘉莉和嘉萱说话的黄家姑娘,“新月和秋娘姐妹等长开了,肯定也是星洲难得的美人。”
黄家两位半大姑娘穿得都是素色锦缎旗袍,这正是往日里余家大房两位姑娘最常见的装束。
“能有嘉莉和嘉柔一半,我啊!就满意了。”黄老太太始终把目光放在嘉莉身上。
哪怕今天三姐妹穿了洋装,在她眼里仿佛,嘉莉也是世间最最规矩的大家姑娘。
正在说话间,一个年轻男子从外面进来:“嫲嫲,您找我?”
叶应澜见到了这个黄越西,难怪黄太太那么有信心,余家两位公子走出去,是儒雅俊秀,这位黄大少爷长了一双与表小姐相似的眼眸,带着别样的风流情态。
“你出去几年没回来,也不来见见余家阿嫲。”黄老太太跟孙儿说。
黄越西连忙转向余家老太太:“阿嫲好!余家阿公和阿嫲几年没见,一点都没变。”
“越西越来越英俊了。”余老太太赞道。
“哪里比得上嘉鸿和嘉鹏?”黄老太太谦虚地说。
余老太太笑:“哪有?你是不知道我家嘉鸿随性惯了,根本不像越西这般气质翩然。”
“嫲嫲过奖了,刚才在外头和嘉鸿聊了几句,嘉鸿学识渊博,我要与他多亲近。”黄越西笑着说。
“我们老一辈几十年的交情了,我们也期待这份情谊能延续到你们小辈身上。”黄家老太太说。
余老太太拿了见面礼给黄越西。
“谢谢阿嫲!”
“再去见见两位婶婶。”黄老太太跟他说。
“那是肯定的。”
黄越西笑着转身跟大太太二太太问好,问过之后又伸手摸了摸嘉鹞的头,蹲下对着正在吃糕点的嘉鹄说:“这就是嘉鹄吧?”
大太太摸着儿子的头:“这是越西哥哥。”
“越西哥哥好。”嘉鹄乖乖地叫。
“我带你出去找大哥哥,好不好?”黄越西问嘉鹄。
嘉鹄仰头看大太太,大太太点头:“去吧!我看你也觉得无趣了。”
真正感到无趣的余嘉鹞也说:“我也想去找大哥哥和哥哥。”
黄越西把嘉鹄抱了起来,把手伸给嘉鹞:“走了。”
黄太太一副无奈地笑:“我家越西就是疼爱弟弟妹妹。”
“跟我们家嘉鸿一样,大概家里的大哥都是这样,从小就知道疼弟弟妹妹们。”余老太太点头。
黄越西手里抱着嘉鹄,一双眼落在了余嘉莉身上,还对着余嘉莉露出了一抹笑容,余嘉莉也回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这往前的时候,也看了一眼叶应澜身边的表姑娘,停留时间远远没有余嘉莉长,表姑娘的脸渐渐地红了。她为了掩饰,侧过去拿了一个椰丝卷吃。
这一切落在了余老太太和大太太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