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叶应澜和余嘉鸿与姜先生他们道别,带着郑安顺回车行。
郑安顺到底是少年郎,即便到了车上依旧热血澎湃:“姐夫,你真厉害!你真的会打枪吗?”
“这还有假?”余嘉鸿转头过去,看着稚嫩的郑安顺,这个时候他有什么都摆在脸上。
“我能不能学啊?”郑安顺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啊!有空,我教你们两个。”余嘉鸿说。
“两个?”郑安顺问。
余嘉鸿笑:“你和你应澜姐都要学。”
“我学打枪?”叶应澜有些不可思议。
“乱世,多学点保命的本事。”余嘉鸿说。
他说得也是,如果按照书里,自己要带队回国,这倒是必要技巧。
郑安顺兴奋地点头:“谢谢姐夫!”
车子已经到车行门口,郑安顺下车,他站在车下:“应澜姐、姐夫,再会!”
余嘉鸿跟他挥手,看着郑安顺的背影,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得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趁着这个机会把郑家这个毒瘤给除了,但是又得把郑安顺给摘出去。
叶应澜开车往前。
余嘉鸿在茶楼的那股子迫人的气势太强,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顺从他阿公的恩义之说,接受一个强塞给他的妻子?
如果他不想要,他一定会有一万种办法来推掉,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他的责任。
“开车不要这么紧张,你开得已经很好了。”余嘉鸿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往后捋了一下。
他的这些小动作就是在不经意之间,抚过她的心间。她能很明白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欢,可这种喜欢来自哪里?婚前他们素未谋面,她只知道他名字,这个名字的含义就是余家长孙。
叶应澜不解,也没办法直接问他,随口应了他的话:“知道了。”
余嘉鸿看着前面状似无意地说:“跟郑安顺这个小子说话的时候,让他离得远一些。”
“嗯?”叶应澜不解,他这么聪明的人,会受陈二胡话的影响?
叶应澜又转念,看他刚才的反应,不像是在意啊?
她跟自己这么说,可能是自己要在车行长期工作了,而且接下去肯定是把筹赈会物资放在第一位,她和郑安顺接触最多,是怕外人闲言碎语对她的名声有影响?
“嗯!我以后注意,尽量跟他保持距离。纵然我把他当弟弟,也是男女有别吗?”叶应澜很诚恳地说道。
应澜这么回他,余嘉鸿却高兴不起来,自己两世为人,与心爱之人相处不过上辈子短短的两年,那时还有身份阻碍,无法表述自己的心意,实在没有多少经验。总感觉自己说那些话,让她以为自己是一个食古不化的封建老顽固。
还是得跟她澄清,他说:“应澜,倒也不必保持太大的距离,就拿他当弟弟。你只要记得……”
他怎么不说话了?她就是拿郑安顺当弟弟看的呀!
叶应澜问:“记得什么?”
“记得我容易吃醋。”余嘉鸿总算把话说出口了。
“啊?”他不是考虑名声,是真会吃醋?
叶应澜听见:“这有什么醋好吃的?”
“就吃干醋,知道就好了。”余嘉鸿说完侧头。
叶应澜从反光镜里看他,他居然还红了脸。他就是对自己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喜欢到不像他们之前从未见过。
“那就没办法了,这种不讲道理的干醋,让我如何把握其中的度?”这话出口,叶应澜又觉得自己对着他,总能这么随性。
“我……”余嘉鸿有些懊悔,为什么就提这么个要求?除了让她觉得自己小气之外,别无益处,还不如自己生闷气。
有时候他就是给自己一种感觉,他老成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而现在,她又觉得他幼稚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他的这个表情,叶应澜想哄他,她的左手脱开档位,放在他的手背上:“我不管了,你吃你的干醋,我发现你吃干醋了,我就摸摸你,好不好?”
这话说出来,别提多暧昧。叶应澜自觉有些奔放地过头,却见他双眼幽暗,又好似奸计得逞:“这是你说的?”
叶应澜已经收回了手,假装一本正经开车,受不了他,又有些说不出的甜蜜。
不去想这些了,以前奶奶总说留学回来的多是负心汉,而且她爸就是实例,一边说着新时代了,要追求自由的爱情,女人一个接一个,他可以追求爱情,女人能追求吗?
余嘉鸿也是留洋回来的,他就不一样,明明他们这个婚姻是阴差阳错,却让她异常安心。
“那是当然。”叶应澜用君子一诺的口气说。
门房的佣人打开了门,叶应澜开车进去停了车,一起先去主楼。
老太爷和老太太正在说话,老太爷看见孙子孙媳过来,本来乐呵呵的脸,板了起来,和老太太说:“还以为送他出去念了这么多年洋书能更懂道理了,读书读哪儿去了,这么大的人了,还闯祸?”
“谁闯祸了?”余嘉鸿问。
“在茶楼掏出枪,耍狠的不是你?”老太爷说他。
余嘉鸿上前拉住老太太的手:“嫲嫲,我这哪儿是闯祸?明明就是秉承祖宗遗训,是余家的好子孙。”
“茶楼来电话了,损坏的家具茶具,要你付五十叻币,你自己闯的祸自己付去。”老太爷跟他说。
余嘉鸿一脸为难:“我这刚回来,还没进轮船公司,也没薪水可以领,要让我拿钱?阿公这不是说,让我问应澜要吗?孙子闯祸,用孙媳妇的嫁妆,这不好吧?”
老爷子受不了他没个正经的回答,用手杖往他腿上敲了一下,余嘉鸿立刻叫:“哎呦……”
叶应澜疑惑,他的腿伤不是在右边吗?老爷子敲的是左腿,他叫什么?
“老爷,孩子受伤了。”老太太急疯了,连忙过来看。
老太爷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记错了?
余嘉鸿指了指自己的右腿:“嫲嫲,我伤在这里,阿公没打到。”
老太太也捶了他几下:“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管家走进来:“老太爷,《星洲日报》的记者说要采访大少爷。说是大少爷今日在茶楼的一番话振聋发聩,他要写一篇文章好好宣传宣传。”
余嘉鸿跟管家:“有来叔,您陪记者先生坐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是!”
余嘉鸿走过去扶着老太爷:“阿公和我一起去接受采访?”
“我去做什么?”
“是您的教导,是余家一脉相承啊!”余嘉鸿笑着拉着老太爷,“阿公走了。”
“你啊!”老太爷被拉着走,心里高兴。
刚才茶楼的李老板打电话过来,盛赞孙子,让郑家小子打陈家老二打得特别解气,老太爷嘴上不说,心里很是得意。
老爷子跟着孙子一起进前厅,记者走上前:“余老先生、余先生,我是《星洲日报》的记者陈天章,今天余先生在茶楼的一番话,我听见之后深有感触,想来采访一下。”
“欢迎。”
祖孙俩坐下,记者拿出本子,开始问问题。
“我从泉州下南洋,经营数十载有了余家的家业,从未忘记自己是华夏子孙……”老爷子说自己对母国的情怀。
“自从日本人占领东北,余家便开始为国捐飞机捐款……”余嘉鸿细数余家这些年为国家捐款捐物,“我将进入兴泰轮船公司,内子也将重返叶家车行,为国内物资采购运输出一臂之力,今天带内子去茶楼就是和筹赈会姜先生商谈细节。”
“哦!余太太也会参与支援?”
“是,我太太之前就在车行做事,她能为此出一臂之力。”余嘉鸿说道。
这位记者很兴奋:“现在女士们参与支援,多是卖花或者做救治纱布绷带等辅助性的工作,像余太太那样承担这样工作的不多,我想明天请我们报社的一位女记者专门采访一下余太太,不知道可以吗?”
“可以啊!”余嘉鸿应下,“我来安排。”
“多谢!”
这倒也不仅仅是一个采访,余嘉鸿和陈记者言谈十分投机,时间已经不早,索性留了陈记者在家用了便饭。
饭后,余嘉鸿送陈记者出门,临别前陈记者看向余嘉鸿,他伸手:“我也是那只兔子,我报名了星洲华侨战地服务团,不日将启程回祖国,我要用我的笔支持抗战。”
余嘉鸿握住他的手,又觉得不够,他和他拥抱:“等你凯旋。”
上辈子他跟很多人说过这一句,也有很多人跟他说这一句,最终太多的遗憾和悲伤。
余嘉鸿进屋里,老太爷叫了儿子孙子去书房谈生意,他老人家走了一段停了下来,对余嘉鸿说:“你去把应澜叫来。”
“是。”余嘉鸿说。
余嘉鸿去老太太那里叫了叶应澜,两人一起进老太爷的书房。
炉子上已经加了炭火,正在烧水,看见主家进来,佣人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婚期确定,叶家专门请了闽南的家庭教师教叶应澜福建的风俗和习惯。
工夫茶还真是费功夫,叶应澜倒是学过,她看桌上茶具的位置,心里有些不确定。
家里练习的时候,她都是按照家庭教师的要求摆放茶具,因为泡工夫茶有个规矩是不能越物,这些茶具,怎么都不可能行云流水不越物吧?
记得书里有一段也是说她泡茶礼仪不到位,被二太太说没教养。
屋子里是老太爷、公公和丈夫,总不能让他们给自己泡茶吧?
在她犹疑的时候,余嘉鸿已经坐下,提起了水壶开始温杯了。
叶应澜偷偷松了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下,一双眼盯着余嘉鸿,想要看他,怎么做到能不越物?
余嘉鸿拿了茶则,从茶罐里取茶叶,见她盯着他的手看,笑问:“干嘛?”
叶应澜实话实说:“我泡茶技巧生疏,想看看你怎么泡的。”
余嘉鸿倒开水洗茶:“大致不错就好了,不必拘泥于每一个步骤。”
“哦!”叶应澜觉得很有道理,一下宽心了。
然而,她看见余嘉鸿在洗茶的时候,把公道杯方向转了一下,再把公道杯拿到右边,一个个杯子倒茶,这么一来就不会越物了。
叶应澜愣了,她刚才想过把公道杯拿过去,就是没想过把趁着洗茶把杯子转个方向。
余嘉鸿已经把茶奉给了阿公和爸爸,再给她一杯茶:“喝茶。”
整个过程看下来,他丝毫没有出过错,还行云流水。还说什么不必拘泥每一个步骤。他当然无所谓,已经烂熟于心了,自己怎么能做到不错嘛?
许是老太爷察觉了叶应澜的紧张,他说:“应澜,嘉鸿说得对。你刚刚学,会错也正常,不要去为旁枝末节浪费时间,你这么聪明,今天看了改一改,明天再改,一年下来,就是有再多的细节错误,也改好了。泡茶唯手熟尔,对吧?”
叶应澜不好意思地点头:“受教了。”
“咱们现在把心思都放在筹赈会的物资上。”老太爷说,“你们夫妻俩新婚,本该以为余家开枝散叶为重,奈何这山河破碎之际,还是以国为重。”
“应该的,我们明天就各自进公司,全力以赴。”余嘉鸿喝一口茶。
“爸,按照现在的形势,万千将士拿人命去守护上海,但是上海被攻破还是时间问题,上海占了中国工业的半壁江山,然像铁工厂和化工厂等,难拆,难搬的工厂,内迁之路又战火不断,折损下来就没多少了。今日,我和朱老板他们喝茶,他们想买一批机器回国开厂,以保障民生。您看,我们是不是也跟着动起来?”余修礼问。
老太爷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阿公,我有也有个想法。”余嘉鸿说道。
“说。”
“我们是不是在昆明或者重庆开一家轮胎复制厂?战争期间轮胎损耗大,我们送橡胶进去,翻新旧轮胎,比直接买新轮胎要便宜,主要是新轮胎运输占用运力很大。修复翻新用料少。现在上海已经沦陷,运力下降,如何用最小的运力做更多的事,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余嘉鸿站起来从桌上拿了地图过来,“阿公,您看,现在上海港沦陷,台湾在日本人手里,香港和越南这里还能走,但是香港这条线,就看武汉什么时候沦陷了,做最坏的打算,以后只能走越南到昆明再到重庆的路线。昆明和重庆,这条沿线是不是轮胎消耗最大的?”
上辈子,滇缅公路是西南二十万老弱妇孺抢出来的公路,路况险恶,轮胎消耗极大。
就像他爸说的,当时国内工业重镇基本都围绕在上海周边。
第二次淞沪战役拖住了日军几个月的时间,给工业内迁争取了时间,但是内迁困难重重损失也惨重。这个时候靠着国内自己投资不现实了。
上辈子是父亲跟随华侨慰问团回到国内,看见境况,和几位同行相商,在昆明和重庆开设了轮胎复制翻新工厂。
在只有滇缅公路作为唯一通道的40年,在炮火中,那么多设备要运输进去,那是何其困难。趁着现在广州没有沦陷,滇越铁路还开着,机器运进去会简单些。
老爷子拿了放大镜仔细看地图:“一家工厂用上五六十万法币够了吧?”
“仅仅翻新吗?橡胶硫化……”大爷细数制作工艺,“最多六七十万。”
“投两家。”老爷子决定,“我跟林先生说,让他跟国内联络,我们在昆明和重庆放各放一家工厂。”
“爸,两家会不会太多?”余修礼问。
“备用。”老爷子说。
余嘉鸿这些未雨绸缪的话倒是提醒了叶应澜,书里是以秀玉的视角写的经历,所以战争场面,多数要到日本打过来,英军溃败之后,但是书里也提过,欧洲在三九年会爆发全面战争。
而且书里写得很清楚,日本会战败,国内战争持续时间很长,所以车辆会损耗很大。如果欧洲乱起来,那么欧洲的车厂能不能正常生产都很难说了,而美国的车厂肯定会优先供应欧洲,他们这里就更加难拿到了。
叶应澜心里盘算,自己手里有多少钱,能不能多订购些卡车?
可惜自己的嫁妆,看似丰厚,与这种战争需要的量,实在差额太大了。
这个事情,先不跟公公和阿公说了,等下跟余嘉鸿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想法。
余嘉鸿倒茶:“爸,您看看咱们能不能去云南开农场的?上海如果沦陷,台湾又在日本人手中,那么广州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东西越来越难运进去,我怕到时候粮食缺口也会越来越大,不如这个时候去西南开农垦公司,也能为民生尽绵薄之力。”
上辈子缅甸沦陷,滇缅公路也被切断,他们这群机工无处可去,他带着人去昆明去自家工厂凑合度日,那时星洲已经沦陷,家人生死未卜,已经接不到侨汇了。能去橡胶厂的他们,至少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其他同仁境况更差,很多人只能乞讨度日。
当时西南有一位泰国富商的农垦公司收留了不少回国的南洋华人,在农场里干活,好歹有口饭吃,能撑到抗战胜利,有命回到南洋。
“开垦农场?西南?战争时期,在西南开种植园,也不能是橡胶,橡胶要很多年才成材。肯定是种粮食,这不是我们家擅长,我去找顺隆的郑老板,他专做米粮。”余修礼抬头看叶应澜,“就是他那个儿子在应澜那里……”
提起郑雄,余嘉鸿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说:“我刚好有件事要跟爸和阿公说。”
“你说。”
余嘉鸿喝着茶说,“我今天在码头巡视的时候,跟几个脚夫聊了几句,两个脚夫也是有心之人,他们之前是想找爸说的,但是一直没机会。刚好我一个人在码头上逛,就找了我。他们这两天在码头搬运粮食,说是这些粮食是筹赈会要运往中国,但是他们在搬运的时候,发现船上有日本人。”
实际上压根没有这两个脚夫,只是他上辈子的记忆。
日本的军粮收购是由三井物业会社、三菱商事会社这些大财团指定日本粮商进行收购。
历经几百年,华人不仅是遍及南洋,就连印度的塔坝也居住了十万华人,很多都是商人,几乎遍及南洋的各个行业,当前华商拒绝为日本生产战略物资,纷纷断绝与日本人的交易,种植园、锡矿铁矿的工人纷纷罢工,有数据显示,原来马来亚每个月出口日本的铁矿月均128858吨,上个月仅有12,424吨运出,减少90%以上。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粮商很难在南洋收到足量的粮食,直到他们找到郑家,郑家打着给国内筹措物资的旗号,给日本人收购军粮。直到星洲沦陷,郑雄立马成了日本人的座上宾。大家才知道郑家这些年干了多少恶事。
今天见到郑安顺,他就盘算着,怎么让郑家早点暴露。
下午刚好陈二撞上来,先说那些话把郑安顺惹怒了,后又跟茶楼的人争论日本侵略中国的看法,自己让郑安顺打了他,想来陈二被郑安顺打,不会善罢甘休。借此机会把事情闹大,把这个祸害给除了。
“什么?”余修礼满脸震惊,“不是我们家的轮船吧?”
“当然不是,我查了,他们运往越南海防港给国内的粮食用咱们家的船,但是他们更多的粮食是去西贡,用的是英国CV轮船公司。”余嘉鸿说道。
叶应澜看余嘉鸿,她一下子不能理解,余修礼已经了然,跟叶应澜解释:“如果是给国内的捐助,那么要么直接去香港,香港走广州进国内,要么应该去海防市,通过滇越铁路进入国内。去西贡干什么?”
叶应澜反应过来:“您是说从西贡转日本商船?”
“应该是这样。”余嘉鸿说。
“那两个脚夫呢?”余修礼问儿子。
“他们跟我说了就走了,想来也是怕报复。”根本没这两个人,余嘉鸿怎么给?
“嘉鸿都查过他们船了,就怕打草惊蛇。修礼,你带嘉鸿去林先生府上,这事一刻都不能耽搁。”老太爷跟儿子说。
父子俩出去,叶应澜回东楼,刚刚上三楼,小梅迎了上来:“小姐,太太让您回来之后去楼下,二太太来了。”
第22章
叶应澜下楼去,敲门进二楼起居室,大太太露出无奈的表情看叶应澜,叶应澜过来在婆婆身边坐下:“二婶,您找我?”
“应澜,那只狐狸精在车行里可安分?”二太太问她。
“才一天呢!我看不出来。”
纵然书里说二太太后来如何坚强,现在的二太太实在刻薄又自以为是,实在让人厌烦。
叶应澜笑着说,“不过二婶放心,刚才阿公已经说了,让我全力为筹赈会采购汽车,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都会在车行。如果嘉鹏过来,我立马就通知您,绝不让他靠近那个姑娘。”
“你也不能让那个姑娘靠近他。”二太太说。
“知道,知道。我给她安排做不完的活,让她没时间跑出去。”叶应澜敷衍她,她可不相信秀玉会自己去找余嘉鹏。
这下二太太满意了,又对大太太说:“大嫂,你这次去香港,帮忙留意合适的姑娘,给我们嘉鹏找一个像应澜这样的大家闺秀。”
“珍娘,你知道我娘家那些孩子,一个个都是去美国和欧洲留学的,我二嫂嫂为了我那些个侄女都快发疯了。美月结婚一年不到就离婚,美雪鞭打未婚夫,闹得满城风雨。”大太太直摇头,“要不你让大姐替你在马六甲或者槟城看看?”
这?二太太又抬头看叶应澜,越看越是懊悔。看看这姑娘,长得多好?之前自己为什么老是以为老太爷是为了报恩呢?今天老太爷都让她进书房商议生意上的事了。这怎么可能只是报恩呢?
论家世论容貌,自家这个二房孙子,其实是配不上叶家长女,实在是叶家老太爷看上了,才有了这么个机会。
今天远嫁三宝垄的表妹带着两个女儿来星洲,顺带来家里作客。那两个姑娘一个和眼前的叶应澜一般大小,另外一个小了两岁,都到了婚嫁的年纪。
家中纵然不如叶家豪富,在当地也颇有名望,两个姑娘走出去来,就没有叶应澜这种落落大方之姿态,低眉顺目的,问什么答什么,一点主见都没有,带着说不上来的小家子气。
叶应澜实在不知道二太太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么许久的话?还是言语之间有懊悔的口气。就凭她拿出来的几件不值钱的聘礼就知道了,下聘的时候,她是如何不满意自己了。这会儿倒是捧着她了,要找她这样的姑娘了。
桌子上的钟眼见已经到了十点,也叶应澜开始盼着余嘉鸿早些回来。
二太太颇为惋惜地说:“现在好姑娘太少了。”
好姑娘在她面前她都不会珍惜,叶应澜想着书里的秀玉,也是被二太太一直嫌弃。直到大难来了,二太太才真正地发现她的好。
大太太拍了拍二太太的手:“现在流言蜚语多,不是议亲的好时机,等过些日子?”
她又打了个哈欠说:“明天早上,妈想吃捞化。”
二太太总算知道了大太太不想应酬她了,讪讪然站了起来:“我回了。”
叶应澜陪着婆婆把二太太送过廊桥。
看着二太太走过廊桥,大太太摇头:“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儿媳妇,不过是人心换人心。她这样,谁跟她处都难。”
叶应澜也呼出一口气:“若是那日跟我成亲的不是嘉鸿,只怕这个时候她也是百般看我不顺眼。”
儿媳妇心里明镜似的,大太太心里舒坦:“你在外一天了,也累了,早点去歇着,你阿公都说了,让你要尽全力替筹赈会做事。”
“嗯。”
婆媳俩正要回东楼,见车子从大门口进来,索性就下楼去。
父子俩从车上下来,两对夫妻各自回房。
进房里,叶应澜问:“跟林先生说了之后,怎么样?”
“林先生已经安排下去查证了。”余嘉鸿说。
“不好查吧?”叶应澜问。
“粮食进出又不是黄金那么隐蔽,粮食量大而频率高,没往这里想,就想不到,真往这边想了,多少船,装船多少,一下子就能对得上了。”他提供的线索不多,不过这些线索都是后来被证实的,在郑雄没有防备的时候一查一个准,没什么难度。
叶应澜刚才想了一个细节:“那他们连西贡那里都已经查好了吗?也许是从西贡到香港呢?”
“确实有商船会靠港西贡,但是这些粮食的目的港得是香港或者海防才对。他们放在西贡,就是因为现在香港和海防是物资进中国唯二的两条通路,那里容易被察觉。所以才要西贡转船。而且筹赈会买多少粮,他们发了多少粮,这里差异一对,就对出来了。”
“太可恶了。”叶应澜很气愤,“有的家族下南洋已经两三百年,对中国没有感情,倒也能理解。他怎么能以给筹赈会筹措粮食为掩护,去给日本人筹粮?”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不是每个人都有良知。”余嘉鸿换了话题,“你怎么在妈那里待这么晚?”
“你二婶啊!不就是生怕她儿子被秀玉给骗了,让我看着小狐狸精。”叶应澜摘下头上的珠花,卸下手上的镯子,拆发髻。
“她是觉得自己儿子天下第一好。你怎么跟她说的?”余嘉鸿进卫生间给她放水。
“我说,嘉鹏要是出现,我立马给她通风报信。”叶应澜拿了睡衣出来进卫生间。
浴缸里水已经放了一半,她脱了衣服泡进浴缸,闭眼想怎么样才能多买点卡车。
她脑子里是余嘉鸿的轮胎复制,他们家开车行的,有汽车修理经验,轮胎复制就是已经磨损的旧轮胎,胎面磨平整,然后再套上新的橡胶皮贴在旧轮胎上,再挤压让橡胶皮和轮胎完全贴合。
翻新的轮胎固然没有新轮胎那么好,但好歹省时间和成本。
轮胎可以翻新,那么车子呢?美国的奥奇车厂一直在推他们的车,但是因为品牌影响力不够,哪怕他们在性能和油耗上有优势,推起来也麻烦,能不能用这次机会,鼓励卡车车主捐出旧车子,他们车行进行翻新,翻新之后运往国内,凭着每一个捐赠单抵扣一千叻币,来购买他们奥奇车?
叶应澜陷入思绪,这时卫生间门被推开,余嘉鸿的声音:“应澜。”
叶应澜连忙挡住胸口,余嘉鸿立马转身:“抱歉!你一直没出来,我以为有什么事。”
“你……你先出去!”叶应澜克制自己,不惊叫出声。
余嘉鸿退了出去,叶应澜恨不能钻进水里淹死算了。
“你可以出来了,咱们是夫妻啊!”
门外声音传来,他说得倒也不错,自己实在大惊小怪了。
叶应澜从浴缸里起来,擦着身体,哪怕是安慰了自己,她还是觉得臊得慌。穿了衣服,镇定了许久,她才拉门出去。
见余嘉鸿就站在卫生间门口,她问:“你在这里干嘛?”
“等你。”余嘉鸿还笑得开心。
叶应澜想想自己刚才的样子,她恼羞成怒,空心拳头捶到他身上:“笑什么笑?我叫你进来了吗?是你不敲门,是你不好。”
“好好好!全是我的错,那我该受什么罚?”余嘉鸿问她。
她想怎么样?她能怎么样?被他全看光了,又能怎么样?
懒得理他,叶应澜去梳妆台前坐下,擦着雪花膏,余嘉鸿站在背后看着镜子里的她。
叶应澜闭上眼,不想看他。
余嘉鸿双手撑在她肩上:“你是我拜了天地的娘子,这没什么,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反正就不想理他。
不理不行,好不容易想出来个招数,等下忘记了怎么办?
先跟他说,等下到床上再不理他。
“你在说轮胎复制吗?我就想到了一件事,就是怎么能让更多的卡车进国内……”叶应澜把自己想法说给余嘉鸿听。
余嘉鸿听了笑出声来,这就是他的应澜,她是一个很有商业天赋的女子。
他低头亲一口她的脸颊:“这个想法很新颖,但是可能好心办坏事,如果我们用捐赠份额去让利,人家会认为我们利用国难来赚钱,卖旧车给国内,是想要发财。”
余嘉鸿一解释,叶应澜立马就理解了,这事真的事自己幼稚了。如果以捐赠份额来换,哪怕自己是给了低价,别人也以为自己是趁机发国难财,还好余嘉鸿脑子清醒。
“我异想天开了。”
“收购旧车这个想法很好,国内因为战争车子损耗非常大,旧车过去也派得上用场。但是我们不能用于捐赠。你收钱,人家说你卖旧车用于捐赠,还是会被骂。你不收钱,别人捐新车,你捐旧车,也会被说。而且美国现在表态中立,车厂愿不愿意这个时候站队哪一方?还是个问题。到时候,知道你这样宣传,他们会不会站出来声明,撇清关系?”
他越说叶应澜觉得自己的主意简直蠢得要命。比刚才被他闯进卫生间还要难堪,她刚才还觉得自己出了一个绝世妙招,她说:“算了,算了,你当我没说。”
“以旧抵新是个好办法,对于奥奇来说,我们在努力扩大他们的销量,与战争无关。但是一旦你的量上去了,奥奇就会重视你,你拿车就有优先权,你还能让他们在咱们这里常备库存,提高你车子的交付能力。这些库存车,乃至于在途的客户车辆,在筹赈会要的时候,你可以优先交付,就会形成良性循环。”余嘉鸿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咱们能把这事给做下去的,刚才咱们不是商量了下来要开两个轮胎复制工厂吗?国内经商你也知道关系错综复杂,肯定是要先联系地头蛇跟对方合资办厂,否则开不下去的,跟对方顺带商量旧车的事,你收购进来旧车,修理好了之后,咱们卖给他们。现在国内难的是拿到物资并且运过去,这两项是我们的强项。这是做生意,但是也是在帮国内解决运力不足的问题。对吧?”
这么一想就全通了。叶应澜仰头看他:“你可真是老谋深算啊!”
“老谋深算?”余嘉鸿伸手摸自己的脸,又看镜子里的自己。
叶应澜夸他:“嗯!我就提了个想法,你不仅看出了问题,还一二三四五全安排上了,环环相扣。没我爷爷的阅历,怎么想出这么面面俱到的主意?人和人真不能比,我跟你一比,就跟个傻瓜似的。”
爷爷的阅历?余嘉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而此刻,叶应澜反应过来,自己脾气还没发完呢!怎么又夸起他来了?
她说:“行了,行了,你快去洗澡,明天你要去轮船公司,我还得去车行。
叶应澜上了床,往外侧躺下。
余嘉鸿进了卫生间,伤疤已经结痂,注意避开伤口,简单洗了一下。
从浴缸里出来,他看向镜子,镜子里的自己,青春年少,她怎么能说那种话?
余嘉鸿上了床,过去贴住媳妇:“应澜。”
平时她在身边就够让他热血沸腾了,刚才又撞见了那一幕,余嘉鸿实在难耐心底的燥热。
现在叶应澜是打定主意不理睬他了。
怎么叫她,她都不回?余嘉鸿蹭在她的脖子里,轻轻地嗅着:“老婆。”
叶应澜被他蹭得难受,忍着就不睬他。
“你今天白天说的话,还算不算话?”余嘉鸿问。
她说了那么多话,她哪儿知道是哪一句?
余嘉鸿提醒她:“你说如果我吃干醋了,你就摸摸我。这话算数吗?”
下作胚!原来是这个?叶应澜更加不理睬他。
余嘉鸿脑子里把早上她下车,跟郑安顺并排走,中午在办公室,看见她和他有说有笑,后来自己站她边上,郑安顺就站她另外一边。还有下午一起吃茶,她让他吃糕点,都没给自己吃,全都过了一遍。
前面几条要是说出来,她定然要想歪,认为自己是真敲打她,到时候说一句以后她会注意的,自己就真成了老封建。最后一条吧!
“你下午给安顺吃糕点,没给我吃。我在你心里,还不如郑安顺?”
老天爷!他还真吃干醋啊?叶应澜被他给气笑了,实在忍不住,翻过身:“我说余嘉鸿,你好无聊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给郑安顺吃糕?我是为了缓解他紧张的情绪。你的情绪,稳得跟老狗似的,把人都吓得尿裤子了。我还要给你吃糕点吗?”
老狗?这第几遍了?
“你嫌弃我老?”
他才几岁,自己怎么可能嫌弃他老?她说:“你这是胡搅蛮缠。”
余嘉鸿决定胡搅蛮缠到底:“反正我吃干醋了,你摸不摸?”
叶应澜发现爷爷给她找了一个……也不是爷爷给她找的,他就是自己缠上来的。对!她被一个脑子有病的缠上了。
她伸手过去,胡乱揉了他两下:“摸好了,这下可以睡了吧?”
叶应澜坐起来,把灯给关了,又侧头睡觉去。
他又贴过来了,真受不了了!热不热啊?
“你太敷衍。我好好教教你!”余嘉鸿的手伸到了她前面,解开了她的扣子。
叶应澜拍了他的手:“你别动。”
余嘉鸿被她阻止,用带着一丝丝暗哑,像极了昨夜醉酒撒娇的声音:“应澜,还不行吗?”
昨夜他是喝酒了,他那样也就算了,现在他这是?叶应澜问:“你手臂和腿上的伤,还没拆线,我倒是行,你觉得你能行吗?等下伤口崩开了,怎么办?”
他的手顿然停住,察觉到他的失落,叶应澜心里地那点气早就没了,她说:“雪莱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咱们等几天,好不好?”
“真的?”
叶应澜翻身过去,想着他第一晚就亲自己的额头,她撑着起来,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你不是在等我准备好吗?我准备好了。你自己逞凶斗狠,弄伤了,怪谁呀?”
余嘉鸿摸了摸腿上封着的纱布。怪谁?自然得怪自己了。
第23章
叶应澜早早醒来,纵然家里上上下下都对自己很好,到底自己是新嫁娘,该早起还是得早起。
她刚刚坐起来,余嘉鸿就醒了:“你干嘛?再睡会儿。”
“我下楼去看妈那里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叶应澜回头,见他也起来了,她说,“你再睡会儿。”
“你起了,我也起,反正我睡不着了。”余嘉鸿起床。
叶应澜洗漱,脸上擦了点雪花膏,进衣帽间挑了一件旗袍正准备换上,这条旗袍被他给拿走了,他递给她一件白色高腰蕾丝衬衫和一条豆沙绿的丝缎裙。
他说:“穿这个。”
叶应澜犹豫了一下,这是纯西式打扮,是不是不妥?
余嘉鸿推着她:“你是你自己,也是我妻子,穿着为愉悦自己,也为吸引我的目光,而不是让阿公和嫲嫲满意。除非你自己觉得不好看。”
叶应澜接过衣服,她自己选的衣服,怎么会不喜欢?
叶应澜换了衣服走出来,高腰衬衫掐得她细腰盈盈一握,到小腿肚的裙子,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修长窈窕。
小梅进来给叶应澜梳头,她问余嘉鸿:“姑爷,您看看小姐戴哪条项链好看?”
这点子事都要问他?叶应澜对着镜子瞪小梅,小梅还做了个鬼脸。
余嘉鸿低头挑选,他手要落在一条祖母绿项链上,见镜子里的叶应澜微微皱眉,他选了一条黄豆大小,珠子颗颗滚圆的珍珠项链,这下叶应澜脸上露出微笑,选定了。又挑了配它的一对珍珠耳环。
小梅替叶应澜梳好了头发,去收拾脏衣服。
余嘉鸿拿起项链给她戴上,叶应澜拿了耳环要戴,被余嘉鸿给制止:“让我来。”
让他来,看看他毛手毛脚的,找耳洞都找得费劲儿,还说什么:“一回生,二回熟。”
叶应澜跟余嘉鸿一起下楼,她往厨房走,余嘉鸿说:“我去阿公嫲嫲那里了。”
“嗯。”叶应澜回他。
三栋楼各有厨房,东楼的厨房基本不用,都在主楼的厨房做饭。
这会儿厨房间里忙忙碌碌,阿芳正在揉面:“小姐,我在做生煎馒头。”
“我喜欢的。”
“应澜,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听见声音,叶应澜走过去:“妈,我就过来看看。”
大太太正在试味道,她放在汤勺:“跟你说不用这么早起来。我是已经习惯了。我做新媳妇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候天天撑开眼皮起床。你年纪轻,多睡会儿。家里那么多佣人,真不缺你一个做饭的。”
奶奶总说余家规矩大,余家长媳从鸡叫做到鬼叫,二房分开过日子,要好很多。
此刻婆婆真心实意让她别早起,对比书里,有一段说她任性没规矩的描述,那时秀玉进门,她们起了几次冲突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早起过。这事在二太太嘴里就是罪证,她嫁进余家不守余家的规矩。
而此刻,那个被外头说成完美媳妇的余家大太太却告诉她,没必要守这个规矩。
“妈,我知道了。明天我晚点起。”
“太太,东西都准备好了。”霞姨过来说。
“应澜,你猪下水吃不吃?小肠、猪血、猪肝?”大太太问叶应澜,“嘉鸿很喜欢吃猪血捞化。”
“内脏我吃的。”叶应澜又看见一团线面,心里发毛,“就是线面,我吃得慢。”
“捞化里的不是线面,是米粉,不会涨成一大碗。”大太太笑着说,“等下你尝尝。”
“好啊!”
“你看看,你早起了,也没什么事吧?”大太太想了一下,“阿霞,你带大少奶奶去花园剪花,等我过来插瓶。”
“是。”阿霞跟叶应澜说,“大少奶奶跟我来。”
阿霞带着叶应澜去拿了剪刀和篮子,数着老太太的佛堂,老太爷的书房……
细数下来居然有十几处之多,当然还有他们房间和起居室,也每天都有一瓶鲜花,自己没放心上,原来要费这么多的心思。
余家几代人住一起,余家的宅子占地很大,花园里椰棕摇曳,紫绣球树婆娑,各色胡姬花争奇斗艳,早上在花园里逛逛很是惬意。
叶应澜剪下一支橙色的黄金鸟,又弯腰剪一支姜荷花,头上鸡蛋花开得热烈,她直起腰,手搭在鸡蛋花上。
“嘉鹏少爷。”霞姨的声音让叶应澜转身。
余嘉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花园?
他在楼上看见叶应澜在花园里,弯腰轻嗅花朵,他就控制不住下楼来。
走到她们身边,他看见她仰头选了一支鸡蛋花剪下,他真恨手里为什么没有相机,没能拍下这一幕。
转念,有了相机他拍下了这一幕又能如何?他能用何种理由去冲印保存自己堂兄太太的照片?
昨天他妈从东楼回来,在他身边叨叨了很久,说他真的错过了一个好姑娘。
他辩驳他妈,说最初她也不喜欢叶应澜,这时候倒说是错过了。自己喜欢的才是最好的,他喜欢的人是秀玉,但是这一刻她转过身来,让满园的胡姬花黯然失色,又把他的心理防线给击碎了。
叶应澜发现余嘉鹏盯着她看,她微微皱眉:“嘉鹏早。”
这一声让余嘉鹏回过神来:“大嫂,早!”
“应澜。”
叶应澜转头,见余嘉鸿快步走了过来。
他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鸡蛋花,放进篮子里,揽住了她的腰,看向余嘉鹏:“嘉鹏,怎么样?好些了吗?”
看着堂兄和叶应澜,余嘉鹏告诫自己,叶应澜跟自己完全无关了。是自己放弃了她!
“我没事了。”
“那就好。”余嘉鸿看着自己的堂弟。
上辈子,余嘉鸿回到南洋,听见余嘉鹏要给叶应澜在余家祖坟做衣冠冢,他还觉得可笑至极,他觉得余嘉鹏这是被封建思想塞得脑子糊涂了。
就是没想过余嘉鹏可能对叶应澜有感情。但凡是个正常人绝对想不到,为了秀玉要死要活的余嘉鹏会对那个被他们一家子说成跋扈任性的叶应澜有感情。
想到这里,真的把余嘉鸿心头不舒服,这是对叶应澜的冒犯,也是对秀玉的侮辱。
余嘉鸿调适好心情跟堂弟说:“我们去吃早饭了,先走了。”
“好。”余嘉鹏也察觉出了堂兄不愉快。
余嘉鸿转身问叶应澜:“怎么跑花园里了?”
叶应澜和他并排走:“我去厨房,妈不让我插手,让我来花园剪花。”
她一想不对,连忙补充:“是妈心疼我,让我不要早起。”
“我妈最是疼人了。跟你说没必要早起。”余嘉鸿说道。
“嗯,妈疼人,谁疼她?我不早起?她早起了多少年了?”叶应澜嘟囔,“佣人们还能轮班,妈从早忙到晚。就是怕大家族的长房长媳不好做,爷爷奶奶才不想我嫁给你。”
余嘉鸿愣了一下:“若不是阴差阳错,我岂不是连老婆都没有了?”
“这怎么可能?你是余家长房长子想嫁你的姑娘,可不少呢!”
余嘉鸿笑看着她:“可我只想娶你,你说怎么办?”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回来就娶了,还说只想娶我?”叶应澜拆穿他的谎话。
自己这辈子大约是没办法让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只有她。
余嘉鸿暗自哂笑,她要是知道了,只能是她也想起前世,前世太苦太难,就让一切尘封吧!
他转了话题:“刚刚我去阿公那里,阿公说今天一早,林先生派人来说了昨夜查的情况,郑雄确实在给日本人购粮,而且数量巨大。”
“这么快?”
余嘉鸿说:“林先生怕夜长梦多,连夜派人去查,确认有这事,接下去几天会查一下顺隆到底给日本人出了多少货。多少量只是要个结果,郑雄是汉奸已经确认了。”
“安顺和他爹不一样,他肯定不知情,要是知道,就他那个脾气,肯定忍不了。”叶应澜信心满满。
余嘉鸿不说话,他没办法告诉她,其实安顺是隐约知道的,但是能做到大义灭亲的又有几人呢?
已经到主楼门口了,余嘉鸿从篮子里挑了一朵火红的扶桑花。
进餐厅他把扶桑花递给老太太:“嫲嫲,应澜给您摘的花,祝您人比花娇!”
前半句老太太笑得跟花儿一样,后半句老太太伸手打他:“油嘴滑舌,这话跟应澜说去。”
“不能有了媳妇,忘了嫲嫲。”
老太太看着牵着余嘉鹄出来的大太太说:“你妈没有?”
“我妈今天有她儿媳妇剪的一篮子花。”余嘉鸿说。
叶应澜伸手牵小弟的手:“嘉鹄!跟大哥哥和大嫂嫂吃饭,好不好?”
“好!”余嘉鹄牵住叶应澜的手。
昨日余嘉鸿喝醉没起,叶应澜下楼炖了粥,跟着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刚开始嘉鹄是老太爷抱着,等要吃早饭了,婆婆把小儿子抱过去,哄儿子吃饭,嘉莉吃完再来替婆婆带孩子,婆婆才匆匆吃完一碗已经涨满的面线。
“你们吃。”大太太要过来牵孩子的手。
“妈,我们俩能照顾他。”余嘉鸿把孩子抱起,“弟弟喜欢跟哥哥嫂嫂在一起,对吧?”
“喜欢。”
余嘉鸿把孩子安排在他们俩中间,叶应澜给小弟夹了一个菜头粿:“嘉鹄要加油吃,吃多了,才能长得跟哥哥一样高。”
小家伙点头:“嗯。”
叶应澜发现嘉萱一直往自己这里看,她看向妹妹,余嘉鸿应该也发现了,他问:“一直看你们嫂子做什么?”余嘉鸿明知故问。
余嘉萱说:“大嫂嫂好漂亮。”
“是看上你们嫂嫂的裙子了吧?”余嘉鸿问妹妹。
余嘉萱点头:“真的好漂亮。”但是妈妈不许她们穿。
“过两天带你们去百货公司买。”余嘉鸿问妹妹们。
“真的啊?”余嘉萱惊喜。
“小姑娘不要穿得太花哨。一个贤惠的女人,不能把心思都放在打扮上。”老太太说道,“女人呢!在家伺候好长辈,抚养孩子,让男人在外无忧就好了。打扮要有分寸,整日花枝招展,不好。”
叶应澜看着面前的捞化,老太太这是在敲打她了。南洋就是这样,明明男人百年前都开始穿洋装了,女人时至今日穿件洋装还要被说。就当没听见吧!
她低头吃捞化,捞化看似清淡,却是骨汤打底,下水处理干净,加上海鲜的鲜味,味道很好。
她不说,边上的余嘉鸿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嫲嫲,现在星洲有些家底的人家,男孩儿都被送到西洋学堂,乃至像我一样留洋,但是姑娘最多读个女校,甚至女校里很多还是教女红针织,插花做饭。你们把我们培养成了眼界开阔,接受了西洋思想的青年,可你们给我们培养的媳妇,还是那种只差裹小脚的三从四德的传统女人。我想跟媳妇跳舞,她说她会做饭,我想听媳妇弹钢琴,她说她会做衣服,我希望她穿着漂亮的礼服陪我去看赛马,她说她只会铺床叠被。我想跟她聊聊雪莱和普希金,她说她只知道三从四德。如果我娶的不是应澜,而是这么一个女孩子,我想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跟她适应,也可能一辈子都适应不了,最后她只是余叶氏。”
“你是年纪轻不知道贤惠的女人有多好。”老太太跟孙子说。
“这不是贤惠,是浪费。她从懂事开始就学的做饭做衣服,她把这些都做出花儿来了,实际上家里都有佣人会做。像我妈,每天五点起床,必然要亲手做几道吃食,您觉得她伺候了您二老,照顾了我爸,还疼爱了我们这些孩子,是真贤惠。可您仔细想一下,她要是每天不这么早起床,我们依然可以吃到热气腾腾的早餐,会有很大的差别吗?但是,她的日子却过得舒坦很多。”
“嘉鸿!”大太太喝止儿子。
余嘉鸿笑嘻嘻地说:“妈,您是嫁进了余家,那是您幸运。所有人都感激您的付出,都说您好。要是碰到了不讲理的公婆,不知道您好的丈夫,没有感恩之情的儿女呢?”
大太太不再说话。
上辈子自己回到南洋,除了长辈全都惨死,家人大多成了牌位,还有被逼疯了的嘉莉。
嘉莉是按照余家规矩教出来的姑娘,选的女婿是和余家有生意来往的黄家,也是十里红妆送嫁,嫁过去一年之后,那个男人娶了小,嘉莉还上上下下操持一大家子。
星洲沦陷,余家家破人亡,哪怕嘉莉再贤惠,二房立马替代了嘉莉,还把嘉莉刚刚生下的儿子抱走。嘉莉受不了娘家巨变,夫家翻脸,看不到骨肉,她疯了。
自己回来的时候,秀玉刚刚把嘉莉从疯人院接回来。看见妹妹疯成那样,还惦记着孩子,他心疼到无法自抑。
不能寄希望于给嘉莉找个好人家,毕竟余嘉鹏也是叶老太爷给孙女千挑万选的,嘉莉的丈夫也是家里层层把关的,结果呢?
其实嘉莉和应澜面临的情况差不多,应澜还有勇气离婚,还能带着车队回国,嘉莉呢?
余嘉鸿看向老太爷:“我现在是在为妹妹们担心,外头不是每一家都是咱们家这么讲规矩,这么讲信义的。外面接受了新派思想的后生,是看不上封建社会遗物的。我们既然能在男儿的培养上与时俱进,那么女孩儿的培养也该如此。阿公,您说呢?”
老太爷笑出声来:“你想带妹妹们去百货公司,想让你妈早上多睡会儿,想让你媳妇儿穿洋装。就直说!拐着弯骂我们是老封建是什么意思?”
“阿公、嫲嫲怎么可能是老封建?要是老封建,我压根就不会说。因为说了也说不通。我是知道阿公就是特别能顺应潮流,明白我们年轻人心思的人,才敢跟阿公讲我的想法。”余嘉鸿再次拍马屁,“应澜今天穿的衣服是我挑的,我眼光好吗?”
叶应澜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拿了餐巾给余嘉鹄擦脸缓解尴尬:“小脸成花猫了。”
老太太看见这一幕,是留洋的孙子让孙媳妇穿的洋装,这也怨不得孙媳妇,孙媳妇疼爱幼弟,挺好的。老太太说:“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管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等着你们早点为我们添金孙,我们早点做祖祖。”
“嫲嫲,我妈昨天还跟我说,让我好好养伤,不让我胡来。您现在又催,我到底听谁的?”
别人大笑,叶应澜窘迫,嫌他没脸没皮,给他塞了一个生煎馒头。
“这才结婚几天,就被媳妇嫌弃了?”大太太越过大儿子跟小儿子说,“弟啊,咱们可不能学你哥哥。”
“妈妈,我会乖乖的。”纯真的嘉鹄一脸认真地回答。
余嘉鸿越过弟弟,问叶应澜:“不要特地选日子了?今天下午三四点,我先去车行接你,再接嘉莉和嘉萱,一起去百货公司?晚上带她们一起去吃西餐?”
嘉莉和嘉萱互相看,一脸期待。
“妹妹们不是有课吗?几点结束?”叶应澜问。
“大嫂嫂,我们两点就结束了。”嘉萱接得快。
大太太抬头看了一眼嘉萱,嘉萱低下了头。
大太太转头跟儿子说:“到底是姑娘家,不要玩得太晚,你们三点接她们去,不要在外头吃晚饭了。”
“好。”
老太爷抬头:“月娥,儿子长大了,也娶了媳妇,他的孝心你也受着,早上不要早起做早餐了,陪着我们一起吃饭就好了。”
“爸妈喜欢吃我做的饭菜,我开心还来不及。”大太太无奈地看儿子,“这孩子满脑子都是新思想。”
老太太笑:“这是儿子的孝心,你该高兴。我们喜欢你做的饭菜,中午、晚上也可以给我们做,一样的。”
“爸妈就是疼我。”大太太说。
自己刚才提了一句,余嘉鸿谈笑之间就让亲妈不要早起,也为自己和两个妹妹争取了穿着,乃至可以出门的自由,还哄得二老高兴。难怪人家短短时间就能成为南洋首富。
老太爷吃好了,开始漱口,佣人拿了今日的早报进来。余嘉鸿也吃完了,也拿了一份翻看。
头版头条依然是上海战事的新闻,日军在上海遭到了中国军队的奋力抵抗,当初宣扬三个月就要打下中国,现在依旧在上海鏖战。
为了达到震慑的目的,日军空军对沿海沿长江的居民区和非军事目标,包括了学校、医院和育婴堂等设施进行疯狂轰炸。
文章配了一张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妇女尸体边坐着一个婴孩的照片,而这条下面的一篇新闻让余嘉鸿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去:《空军英烈沈云杀身成仁》
没有图片,只有黑白的字,新闻里说沈云驾驶老旧飞机与日军飞机在空中交战,为了掩护队友撤退,弹药将尽,寡不敌众,他自知无法返航,毅然决然冲向敌机。
在这些文字背后,是他骑马摔下去后,伸向他的一只手,是他思乡,躲在屋里痛哭之后,端到他面前一碗炒饭。
余嘉鸿十岁去美国,姨夫是外交官,在他十四岁时,姨夫姨妈就离开了美国去欧洲赴任,他一个人在寄宿中学读书。
在中学里他认识了大他两岁的沈云,他邀请自己去他家作客,他们家祖辈被贩卖来美国,凭着勤劳和坚韧,从最初的劳工到现在拥有自己的庄园。
他的家人热情好客,给了自己很多帮助,而自己跟在沈哥的屁股后面,做沈哥的跟班。
没有父母在边上,他第一次一觉醒来裤子弄脏了,不懂是为什么,问沈哥,沈哥边笑他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边跟他说他长大了。
直到自己进大学的那年,沈哥报名旧金山旅美中华航空学校,那是一所专门招募华人子弟,参加航空培训,回国参战的学校。
沈哥去中国前找自己吃饭,他先是豪迈地说:“等哥哥把鬼子赶走,开飞机带你畅游祖国河山。”
后来他喝到微醺,又说得伤感:“若是我为国牺牲,不必为我悲伤,我只是长眠在了母国的土地上。”
如𝔀.𝓵今,终究化作这一行行的黑字……
第24章
叶应澜察觉了余嘉鸿不对劲:“嘉鸿。”
余嘉鸿不想让家人担心,他扯出一抹笑容:“嗯?”
叶应澜见报纸上的照片,她看了也心里难受。大约他也是看到了这张照片吧?
报纸上的文字太沉重,老太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出去走走。”
“怎么了?”大太太问大爷。
大爷把报纸推给她,大太太是生了四个孩子的妈,怎么看得了这个,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这些畜生。”
大爷默默地拍大太太的背,老太太也是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往里走去。
叶应澜和余嘉鸿,闷声不语地往东楼去。
走过回廊,余嘉鸿往楼上走,他一脚绊在楼梯上,叶应澜眼疾手快托了他一把,她担心:“嘉鸿。”
“我们回房。”余嘉鸿抓着楼梯扶手。
叶应澜看见那张图也伤心,也难受,但是没他反应那么大,一定还有其他。
叶应澜看着余嘉鸿一步一步上楼去,直到拉开了门,他们进了房,余嘉鸿才抱住她。
叶应澜抱着他颤抖的身体:“嘉鸿,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报纸上牺牲的沈云是我在美国最好的朋友……”
余嘉鸿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已经经历太多太多苦难,早已麻木。但是当苦难重复,他并没有麻木,依旧心痛到无法呼吸。
竟是这样,叶应澜除了抱住他,没有其他言语可以安慰。
过了许久,余嘉鸿放开了她:“走吧!你去车行,我去轮船公司。”
“要不你在家歇一天?”叶应澜很担心。
“不用。”心会痛,但是即便是得知她牺牲的消息,他也依然跑完了自己任务。
只是后来每次,经过她出事的那一段,他会在那里停下抽一支烟,缓一缓自己的情绪。
人有心,就会疼,人有责任,就能撑,重活一回也是如此。
他说:“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尽快调适好心情,多做一点事,速度快了一点,就能少死一些人。”
余嘉鸿跟她说,“我是这么想的,昨天晚上我们商量的想法,最好跟你爷爷商量一下,他老人家见多识广,而且有各种人脉,可以更好更快地把事情推进下去。你等下去了车行,给爷爷打个电话,看看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俩过去跟他商量。”
“好。”叶应澜仔细看他,“你真的没事?”
“没事。
叶应澜拿起手提包:“那我们走吧!”
依旧是叶应澜开车,之前都是余嘉鸿会给她纠正开车的种种问题。
从家里到车行要经过霍洛韦街,这一段两边都是骑楼商铺,有家私店、南北杂货铺、理发店、服装店,人来人往,有他盯着给指导和没人说话,真的不一样,这车开得她额头冒汗。叶应澜侧头,余嘉鸿还是闭着眼,皱着眉头,不去打扰他了。
叶应澜小心翼翼的开车,只想安安稳稳把车挪出这段路,可惜天不遂人愿,她开得小心,却有人奔跑逃蹿,叶应澜猛踩刹车,看见车子前面的人:“云姨?”
余嘉鸿反应比她更快,他已经推开车门,跑到云姨面前,把云姨护在身后,叶应澜推开车门听见云姨:“秀玉,秀玉!”
秀玉赤着一只脚奔过来,她身后有几个男人追着她跑。
秀玉看见他们的车子像是见到了救星,余嘉鸿往前跑了几步跟秀玉说:“你和云姨先上车。”
“为什么追我家厨娘?”余嘉鸿迎上去质问。
这是热闹街区,来来往往的人极多,秀玉和云姨逃跑本来就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叶应澜把秀玉和云姨送上了车,也看向这边。
来人穿着很体面,走到他们面前:“余大少爷、少奶奶,我是顺隆粮行郑老板府上的管家。这是我们郑家的三姨太,我是来请三姨太回府的。郑家和余家是同乡,我们老爷和府上两位老爷时常一起喝茶。”
这位管家先自报家门,再提云姨身份,最后说两家的交情,先礼后兵的意思。
叶应澜当时救云姨,把母子俩留在车行,就决定要护着他们了,要是这个时候把云姨交出去,之前做的事岂不是白费了?
更何况原本郑安顺说自己与郑家断绝关系了,对郑家大太太来说,是一件好事。本来这件事已经过了。
昨天是余嘉鸿让安顺打了陈二,郑太太这口气就更难消了。郑太太才想着逼着母子俩回去出这一口恶气。
说起来还是自家惹出来的祸事,她怎么可能不护着?
叶应澜点头:“正是大家都相识,所以我知道这里的内情。云姨曾经是你们家的三姨太不假。但是郑安顺把病得半死的亲娘接了出来,并且与郑家断绝关系,这件事你们老爷和太太也都是认可了,说了以后娘俩生死与郑家无关,希望你们不要再纠缠不休了。”
叶应澜没说云姨是被打得半死,已经是不想把脸当众撕破了。
“您是余家的大奶奶,我真不知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郑安顺是我们家的大少爷,出生之后就是大太太当亲儿子养大,大少爷读的是莱佛士书院,他要是不闹别扭,应该已经去英国留学了。他跟您先生一样是大户人家要继承家业的长子。他年纪还小,受人挑唆,离开郑家。我们老爷太太想着等他想明白了再回家。这几天我们老太太身子不好了,想见孙子,我们老爷怕大少爷还是那么执拗,让我先来请三姨太,再请大少爷。”
显然这位管家不想善罢甘休,甚至抬出了孝道。
霍洛韦街本就汇聚了本地各种店铺,也包括了顺隆粮行最大的铺子,郑家大少爷一年前跑了,这事儿也算是人尽皆知了。
边上有人说:“所以啊!白眼狼是养不熟的,大太太把这个大少爷养在自己身边,当成亲儿子,结果呢?长大了说养母不好,说养母苛待他生母。原因不就是养母有了亲生儿子,对他没以前那么好了。”
“自己生了儿子,对他忽视一点也正常。”
“不是还说要送他去英国留学吗?要是不好能送英国?”
“就是没良心。”
“……”
不管郑家是如何对郑安顺母子的,在外面郑安顺总归是郑家大太太养大的。
这个管家给余嘉鸿和叶应澜行礼:“余大少爷、大少奶奶,余家重规矩,重孝道,既然您二位在,也就不请三姨太了,请余大少爷和少奶奶劝一劝我们大少爷。百善孝为先,老太太想他,大太太想他,让他不要再闹了,回去吧!”
叶应澜还在想怎么应对,只听余嘉鸿叹息:“有些事你不知道内情,这件事我们没办法去劝安顺。”
“有什么没办法?难道他不是郑家养大的,他不是我们老爷的骨血?”这位管家一副忠仆之态,“这就是余家的教养?教唆儿子悖逆父母?”
边上人群议论纷纷:
“郑老板为筹赈会筹措粮食,也是尽心尽力。就算父子之间有争执,也没必要这样吧?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吗?”
“余家家风好是有口皆碑的,怎么能做出众人别人家儿子不认父母的事来?”
郑家的管家听见这些话,对着众人拱手:“多谢各位!余大少爷,清官难断家务事。三姨太我们也不接了。不管怎么样?大少爷也是我们老爷太太养大的儿子。老太太想见孙子了。您帮忙劝劝我们大少爷,请他回家去。”
余嘉鸿满脸为难,欲语还休,像是下定了决心:“管家,安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应该心里有数。安顺不是一个没有孝心的孩子。自古忠孝难两全,他劝不动郑老爷,只能带着亲娘离开。”
叶应澜听他话里有话,郑家跟日本人做交易的事不是刚刚查清,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就不怕打草惊蛇?
管家脸色大变:“余大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的表少爷昨日的话何等无耻?但凡上头有祖宗,知道自家来自哪里,昨天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你说能让他不仅这么想了,还大庭广众说出来是什么缘故?”余嘉鸿用带着深意的口气说,“安顺长大了,他有自己的立场。”
上辈子星洲沦陷,郑雄成了帮日本人的伥鬼,害得好几家华商灭门,安顺一直良心难安,恨自己明明猜到了郑雄在干什么,却不去查证,如果……没有如果。
这辈子郑雄的事已经有了定论,郑安顺也不会再被愧疚困扰。
郑家管家义正言辞:“这是污蔑。大少爷怎么能给郑家泼这种脏水?郑家还在为筹赈会奔波。表少爷的话怎么可能代表郑家?”
余嘉鸿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但愿吧!”
叶应澜一下子明白了,余嘉鸿是想要帮郑安顺撇清跟郑家的关系。
余嘉鸿拉住叶应澜:“我们走了。”
叶应澜跟着余嘉鸿上车,这回余嘉鸿坐上了驾驶位,按了喇叭,开车离开。
他们倒是离开了,留下了已经报上家门的郑家管家,边上的看客还没散开,正在议论纷纷:
“听余大少爷的意思,郑家不支持打日本人?”
“不会吧?他们可是给筹赈会在买粮食,知道他们支持筹赈会,我一直去他们铺子买米。”
“也有可能,你们想想报纸上说的,那个陈家二少爷说的话。他们是亲眷。”
“报纸?什么报纸?”有人问。
一个戴着眼镜,穿着长衫的男人拿了一份报纸读了起来:《酒楼痛斥汉奸,共唱告别南洋》
文章先是叙述了昨天的整件事,这个穿长衫的男人还特地指出,这个被打的人,正是郑家的表少爷,陈家的二少爷。
后面说,纵然支持国内抗战是主流声音,也不乏唯利是图的那些华商,认为中国已经跟他们这些移居南洋的华人无关,也有人说出“不战亡国,战亦亡国,支持抗战实际上在增加中国人的苦难。”
文章对这群人的言论进行批驳。呼吁华人团结起来,为民族的生死存亡而战。
“这么看来,余家大少爷说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
“别说是陈家二少爷了,就是郑家二少爷这么说,这不代表郑老爷是这个想法。家族大了出一两个败家子也正常。”
“未必,我们这种根本接触不到他们这群人,但是他们这群大华商大家都熟悉,余家少爷这么说,未必是无的放矢。”
“怎么可能?”郑家管家大叫起来,“我们老爷为国内筹集粮食殚精竭虑,他们这是血口喷人。”
“郑家粮铺价格是便宜,但是用几年的陈粮掺在新米里,当新米卖。还有他们的米粮一直是散装的比袋装的贵一点是为什么?还不是他们袋装的是连着布袋的总价吗?”
“对啊!郑家粮行的东西,真不怎么样?”
“你想要好东西,就要出贵价。”
“……”
话题已经偏了,郑家管家不再理论,他转头去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翻看那条新闻。
昨天晚上陈家老爷和陈家太太带着被打得鼻青眼肿的陈二上门来讨要说法。
陈二虽然排行老二,但是上头的老大早年夭折,陈二是陈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
被郑安顺这个贱种打,陈家夫妻怒火滔天。
奈何当老爷听说郑安顺有余家大公子撑腰之后,不痛不痒地说了句:“胳膊拧不过大腿,别说我们跟余家相差悬殊,就说老二说话不看场合,外头都在救亡游行,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没被打死算是好的了。”
陈家的生意靠着郑家照应,郑雄这么说,他们不敢不应,但是心头却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郑太太更是难受,哪怕那个孽种跑了,连父母不认了。老爷还护着他?
他们惹不起余家,难道还不能收拾那个孽种吗?
两位太太越说越气,一拍即合,决定把那个孽种抓回来。
郑太太找了管家过来,让他去抓郑安顺。
管家倒是为难了,郑安顺在叶家车行,总不能去叶家车行抓人?
之前郑安顺母子离开,郑雄让管家去找过几次母子,郑雄没摸到郑安顺进出车行的规律,但是知道三姨太的习惯。
三姨太早上会来这条街买配菜和配料,只要抓了三姨太回去,还怕郑安顺不回来吗?
不过今天出了意外,三姨太今天居然不是单人出行,而是带了一个小娘惹一起出来。
更加意外的是,这个小娘惹居然凶悍得很,又喊又叫,让他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更巧的是,居然在街上遇见余家大少爷夫妻,原本是三个手指捏田螺,简简单单的事,就弄复杂了。
而且,他跟余家大少爷的争执,那个余家大少爷还把话往郑家不抗日上引。人没抓到到,还惹了这么一身骚。
管家带人回郑家。
郑太太和陈太太正等着他。
“人呢?”郑太太问。
管家低头禀告,本来他们能抓住三姨太,但是遇到了余家大少爷夫妇,把三姨太给抢走了。
“抢走了?”
“是。而且余家大少爷还说……”管家添油加醋地把余嘉鸿的话学给太太听。
郑太太是越听越气,气得咬牙切齿:“废物,你就任由他这样说?”
管家说:“太太,老爷说过了,咱们家不能跟余家和叶家硬碰。余家大少爷在那里我能怎么办?”
又是这句话,郑太太也不能说老爷的话不听。
今天老爷出门的时候,还让她想想清楚,到底哪儿才是她的家,别为了娘家的蠢货惹出祸来。要是让老爷知道,她为了替侄子出气,去招惹了余家的人?
郑太太叮嘱管家:“跟下面的人说,千万别说我今天让你去请大少爷回家。”
管家明知故问:“为什么?”
郑太太色厉内荏:“叫他们别多话,就别多说话。”
“是。”管家
管家低头离开,走出门,回头看了一眼。
“阿财叔。”
管家转了回来,见是二姨太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他冷着脸问:“什么事?”
“二太太屋里的凳子坏了,都说了三天了,还没换。什么时候给换?”小丫头满口抱怨。
管家哼笑一声:“我听说就掉了点漆,这就算坏了?我连这个都给换了,那全家上下多少物件得换?”
“不换就不换,我自己买去。”二姨太从楼上下来。
明明大太太和二姨太只不过差了两三岁,大太太眼角早就有了皱纹。
二姨太明明生了四个子女,脸上没有皱纹不说,身材也依旧苗条,轻薄的娘惹衫配上绣花纱笼,婷婷袅娜,风姿绰约。
“二太太见谅。”管家压根就没给她什么好脸色,说完转身就走。
气得二姨太转身上楼拿了小包,出了郑家的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街市。
二姨太下了黄包车,穿进一条小巷子,停在一栋楼的门口,从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门,进了屋子。
她上楼去,楼上房间里床铺家具一应俱全,她开了窗,坐在梳妆镜前,等了十来分钟听见楼梯脚步声,连忙跑到楼梯口,看着管家上楼来。
二姨太走过去勾住了管家的胳膊,伸手要解管家的扣子:“想我了?”
管家按住了她的手:“没时间,有正经事要跟你说。”
“你说。”
“你知道今天早上大太太叫我去做什么了吗?”管家把刚才发生的事跟二姨太说了,“原本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大少爷被骗回来了,大太太肯定要打他,我索性让人一棍子把他给打死了。这事就全在太太头上了。可惜被搅和了!”
郑家三个儿子,郑安顺是最聪明读书最好的一个,郑安顺不仅是大太太的眼中钉,也是二姨太的肉中刺。
管家坐下把一份报纸递给二姨太,二姨太在看报纸的时候,他一把将二姨太抱着坐在他的腿上:“对啊!所以这事非得让老爷知道。老爷私底下可看不上那群为了隔山跨海的中国拼死拼活的傻子。大少爷可以在家里和老爷争,但是老爷是做着筹赈会的生意,要让老爷知道大少爷在外头说他不支持抗日。那老爷会怎么样?”
“老爷恨死那个贱种了。”二姨太说。
“我是大太太的人,这个事情不能我去说。要你去说才行。”管家的手摩挲着二姨太的腰,“你还能把大太太怕老爷知道她为了给娘家侄子出气,所以不许我让老爷知道这件事也说了?”
“知道了。”二姨太勾住管家的脖子,娇柔地说,“我想你了。”
“抓紧时间先把事情办了,老爷等下回来吃饭,你找机会跟他说去。”管家捏了捏二姨太的脸,“不都是为了我们儿子吗?”
二姨太撑着管家的胸膛站了起来,拿了报纸:“那我先回去了。”
“凳子我给你买了,在楼下,记得拿着。”管家提醒她。
“知道了。”
管家看着二姨太扭着腰下楼,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站在窗口看着女人提着一个红漆描金绣花凳往走出巷子。
第25章
郑老爷中午回来,进门就被二姨太给拉了过去,去她那里吃饭。
大太太是郑老爷奉父母之命娶的,二姨太是他自己看上的,哪怕后来有了三房和四房,他也没有冷落二姨太。这么些年却是也是她最最贴心。
二姨太夹了一块蟹腿给老爷:“老爷,我知道这些话说了,恐怕会让家里不安宁,但是您要是不知道,我怕您被人骂到头上了都不知道。”
郑老爷脸上带着笑说:“行了,别绕弯子。你又知道了她什么把柄,想要告黑状。”
二姨太放下筷子,眼波流转,侧过身体,拿出手帕假装要哭:“我还不是在为你着想?她整日只想着娘家,这么多年了,哪儿把这里当家?我买一张绣花凳她都不肯,她是想把咱们家卖了呀!”
“给你一百叻币,想买什么去买?行了吧?”郑老爷一脸受不了地说。
二姨太破涕为笑,转身过来:“今天大姐让阿财去绑云娘回来,没绑成,还惹了事,我听说下人说,阿财还让他不要跟别人说,恐怕是大姐怕你知道。”
“绑云娘?”郑老爷皱眉,大儿子是三个儿子里最聪明的,却也性格乖戾,最不听话,为了他妈闹到这种程度,丝毫不顾念家里对他的精心栽培与教养,还去投靠了叶家,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但是昨天的事,他听了大舅子夫妻的话,他倒是认为儿子打得好。
当前的形势下,南洋的华人都在大力支持国内救亡,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但是对外,你必须保持与主流声音一致,更何况他们靠着给筹赈会买粮掩盖跟日本人做生意。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是找死?幸亏安顺打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他今天在码头看粮食装船的时候,跟筹赈会的姜先生说,大儿子虽然不听话,但是到底是郑家的血脉,有血性。
二姨太给老爷舀了一碗肉骨茶:“不是表少爷被打了吗?大太太心疼侄子,所以让阿财去把安顺给请回来。大概是阿财想绑了三妹,大少爷肯定就跟回来了。他就去三妹时常买菜的街上堵三妹,三妹被他等到了,不过没能请回来。”
郑老爷喝着汤:“她不肯回来就算了。”
云娘这个人,在家不在家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就像家里多个佣人还是少个佣人,谁会在意。倒是安顺?过几天请姜先生出面,劝他回家。
“碰上了余家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二姨太说,“我听说阿财是借了老太太想孙子借口,拿余家重规矩讲孝道,想请余家大少奶奶劝大少爷回来。您知道余家大少爷说什么吗?”
“说什么?”郑老爷吃着排骨。
“余家大少爷当着街上那么多人说:大少爷离开郑家是因为跟您理念不同,您压根就不支持抗日救国。”二姨太一口气把话说完。
“什么?”郑老爷声浪高了起来,“去把阿财给我叫来。”
“哎呀!您就不要在我这里叫阿财了。到时候大姐又以为我在给您吹枕头风了。”二姨太委屈地说。
郑雄脸一寒站起来,往外走去,走到客厅里坐下。
大太太心里也有气,老爷一回家就往那只妖精房里钻,看见老爷出来,她拉长着一张脸,从里头出来:“老爷,吃好饭了?”
“气饱了!”郑老爷一声怒喝,“我昨天晚上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当成耳旁风?让你不要给我闹事,你非得去闹,是不是?”
被老爷大声喝骂,大太太胆战心惊:“我就是想请云娘回来,跟她说一声,让她好好教教安顺。”
“你好好教教安隆,我就谢天谢地了。”郑老爷一把扫下桌上瓜果盘。
瓷器碎裂的声音让来来往往的佣人们都吓了一跳。
郑老爷怒看大太太:“去把阿财给我叫来。”
大太太站了起来,走出去,让人去叫管家。
看见大太太跨过门槛,郑老爷问:“你嫂子还在家里?”
“在……”
“叫她走,以后让她别上门了。别把你也带得分不清内外,不知道轻重。”郑老爷坐下。
大太太低头,眼里含着泪,又见远处二姨太站在远处,她又气得咬牙。
管家快步往里走,跨过门槛:“头家(东家),您找我。”
“听说你今天在街上跟余家大少爷吵了起来?”
管家往大太太那里看去,大太太见他看过来,更是心头抽紧,这个祸是躲不过去了。
“都是我的错。昨日舅老爷夫妇过来说表少爷被打了。我想着不管怎么样?太太总归是养大了大少爷,大少爷再怎么样,也不该这样半点不看太太的面子。我跟三太太都是做下人的,我就想去找三太太,让三太太跟大少爷说说,不管在家也好,在外也好,总归得给老爷太太几分面子。谁曾想遇到了余家大少爷夫妇。我还以为余家重规矩,能帮忙劝两声大少爷,谁想余家大少爷开口就是,大少爷与老爷道不同不相为谋。意思上,表少爷的想法就是咱们家的想法。”管家往地上跪去,“老爷,这事全是我的错。”
郑老爷一双眼往大太太看去,大太太被他看得缩了脖子。她心头感激管家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但是自己刚才已经认了,是自己要去请云娘,她说:“老爷,是我叫阿财去请云娘……”
“够了!”郑老爷喝止了大太太,他转头问管家,“你跟我细说余家大少爷是怎么说的?”
管家把当时的情形添油加醋说了出来,郑老爷听得脸拉长了。
安顺是自己的大儿子,哪怕是从老三肚子里出来的,那也是他的长子,而且从小就聪明,读书一直很好,自己很喜欢这个儿子。
自从日本人入侵了东北,南洋的华人群情激奋。安顺跟他说话的时候,也会提及这些事。
自己几次三番告诉他,不要去涉及这种话题,郑家是生意人,生意人就是给钱就做生意。
当时安顺就跟自己争执,生意人之前是个人,人有祖宗,郑家的祖宗来自闽南,怎么能说给钱就做生意呢?跟日本人的生意也做?
自己甩了这个混账东西一巴掌,明明送他去英国人开的莱佛士书院读书,这满脑子还是那些东西。
没想到这个养不熟的东西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乱说?
*
早上余嘉鸿建议叶应澜跟叶老太爷商量一下,叶应澜打电话回娘家,她爷爷让她中午回家吃饭。
饭桌上,叶应澜跟爷爷说了自己以旧换新的销售策略。
“老太爷,我早就说过了,咱们大小姐的经商天赋是随了您。”吴经理夸赞她。
叶应澜不好意思,其实自己最初的想法根本不是这样,这个想法里大半是余嘉鸿的功劳。
桌下,余嘉鸿的膝盖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叶应澜不知道他是无意,还是?她侧头看他。
他轻轻摇头,给她夹了一个面筋塞肉,再抬头:“她从轮胎复制,能想到把旧车送进国内,这个脑子可真灵活。”
“只是我在车行时日也浅,也不知道这个事能不能做下去?”叶应澜站起来,拿起酒瓶给吴经理倒酒。
吴经理连忙站起来:“大小姐,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叶老太爷笑着说,“应澜进车行一直你在带,说起来还是你的半个徒弟。”
“是呀!吴叔,您是真心实意教我。”叶应澜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举起茶盏,“我以茶代酒,敬吴叔一杯。”
吴经理一口干了酒,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这旧卡车的状况:“旧卡车不像旧轿车,轿车是老板坐的,车子保养不好,别说坐着不舒服,还没面子。卡车都是用在种植园与那些矿上,别说保养了,就是修理通常也是撞运气,司机不仅要会开车,还要会修车,小毛小病都是司机自己解决,大毛病去找修车师傅,也是碰运气,运气好遇到一个厉害的司机,修好了,运气不好的修修就只能凑合用了。除了新车头几年车子不错,接下去大多数也就凑合了。”
“这些车子修起来难吗?”
“放在我们手里其实修起来不算难。”吴经理喝着酒,跟叶应澜说,“我说这个的意思是,旧卡车卖起来很难。买卖旧车的经纪,就算懂行,他最多也就是能准确评估车子的状况,不可能从头到底进行检查和维修,把毛病都修了再卖吧?买旧车的人呢?如果是懂车的,挑修起来便宜的买回去,也是划算的。但是又有多少人真懂?所以旧卡车买卖做不大。如果按照大小姐这样,经过咱们工厂检修过了,再卖出去。那可不仅是卖到中国了,就是南洋都有生意。这个生意做的人少,盖因这个生意不仅要资本、还要技术。”
“所以这个生意,不仅是现在可以做,以后也能做长久生意。”叶应澜问。
“自然。”吴经理说,“现在我们把主要吸引的点,放在我们要推奥奇的卡车上,让大家以为我们为了推奥奇的卡车才以旧抵新。这样就能按照比较低的价格来收旧车了。”
叶应澜连连点头:“回去我们就商量,怎么在报纸上登广告?”
“应澜,钱这块你不用担心,尽管告诉爷爷。”老太爷拍胸脯保证。
叶应澜不想从爷爷那里再拿钱:“爷爷,我还有那么多嫁妆呢!”
“做生意不能想着吃独食,有好生意要让大家一起发财,同时也是风险共担。”余嘉鸿跟她说,“另外,我认为这个生意,在外是以旧抵新都是兴裕行,但是内部应该车行的两个部分,新车销售和旧车收购销售要分开。然后股份比例上,也可以分开操作。不要让两者混在一起。”
“是啊!还是组建公司,这个生意点子虽然是我起的头,但是能够扩展到可以成为长久生意,还是多亏了吴叔,吴叔也应该有股份。”
叶老太爷见自家孙女,一点就透心里十分高兴,他说:“应澜,钱也未必要用你的嫁妆,我跟你说的意思,是问银行借款。”
“你手里有购车契约之后,就能抵押给银行,进行借款。”
“……”
叶应澜一顿午饭,听爷爷、余嘉鸿和吴叔分别跟她讲做生意的门道。
吃过饭,余嘉鸿说让叶应澜开他的车回车行。
叶应澜一上驾驶座,余嘉鸿就问:“怎么不开心?”
“没有,我就是很意外,你也就比我大两岁,你刚刚留洋归来,刚刚进家里的公司,我已经进车行做了一年了,为什么你懂那么多?”叶应澜想不通,就算他在书里天赋过人,可这些不是常识啊?难道不要学吗?
余嘉鸿惊觉,自己说太多了。他说:“我在美国读商科。这些都要学的。”
“读大学能学这么多啊?”叶应澜有些唏嘘,女孩儿像她这样在女中读过几年,也已经算是识字了。
她的语气,让余嘉鸿想起上辈子,他们一起闲聊的时候,她也曾感叹女子的难,感叹没能上大学。
“想上大学吗?”余嘉鸿问她。
自己即便重来一次,依旧会踏上回国的路,但是她……兴许送她去读大学,能避过?
“底特律是美国的汽车之城,密歇根大学的商学院和工程学院都非常好,你可以二选一,或者两个都选。”
叶应澜笑:“你怎么想让我学工程?”
“你不是喜欢汽车吗?”上辈子她可是车队里修车最厉害的技师之一,车子坏了,找她看一眼,立马就知道是出了什么毛病,他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当时说:“那场婚让我丢尽了脸,不好意思出门,就待在车行认真修车,好在没白学,能在这儿用上。”
她遗憾自己没能多读相关方面的书,如果她能去读书?余嘉鸿看着叶应澜。
叶应澜仔细想,自己确实喜欢汽车,进车行帮忙开始,因为跟国外沟通需要,所以她从汽车部件的英文学起,到结构到材质到工艺。
看起来很有吸引力,但是按照书里的时间线,接下去广州和滇越铁路都保不住,自己做车行的,还是在星洲多做些事,都成婚了,读书这事放一边吧。
她摇头:“算了,都成亲了。我还读什么书?等以后有了女儿,让她去读吧!”
想到和她生儿育女,余嘉鸿点头:“肯定的。”
他这么说,叶应澜笑得开心:“嗯。”
已经到了车行门口,余嘉鸿说:“等下我来接你,一起带嘉莉和嘉萱去逛百货公司。”
“好。”叶应澜推开了车门下车。
目送余嘉鸿开车离开,叶应澜低头笑着进车行。
“应澜姐。”
听见声音,叶应澜回头,郑安顺走过来,把手里的购车契约递给她,脸上满是喜悦:“我今天签了两台车。”
“两台?”叶应澜连忙接过购车契约,她惊喜道,“好厉害。”
这不是客气的表扬,是真的厉害。
汽车大多产自欧洲和美国,在美国自从流水线生产汽车之后,车子从一千多美元降到三四百美元。不过漂洋过海到了南洋这里,一辆车就得卖三千多叻币,折合将近一千美元。
汽车价格贵,哪怕华商聚集的星洲,也不过四五千辆车子。
像他们这家在星洲的车行一个月能卖十来台车已经算是不错了,槟城和马六甲的两家车行一个月加起来就十来台。因为还有汽车修理的生意,这三家车行一年也能挣二十多万叻币。
“上个月那个印度人来买了一辆,这个月他带来的朋友看了一次又一次,总算是肯买了。这次他两个朋友的车价跟比他上次的价格高两百叻币,这里的差价,我给这个印度人了。”
“我没说不同意。这个是要的,要不然人家怎么肯介绍新生意过来?”叶应澜看车子的售价,去掉给的扣点,价格也很不错了,“真的很厉害。”
郑安顺想要应澜姐夸他,可真被她这样夸了,又不好意思地低头:“姐……”
这时候门口来了一辆板车,板车上装着家具,郑安顺说:“吴叔让我改店堂,我卖了家具。”
“这么快?”
“其实很好改的,用的东西并不多。”郑安顺说。
叶应澜笑着说:“去忙吧!”
郑安顺叫了人去门口接家具,叶应澜转身要往办公室去,却见两个陌生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一位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叫她:“余太太。”
叶应澜略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家她是余大少奶奶,在外别人会称她“余太太”。她点头:“你们是?”
“我是星洲日报的记者李淑芬,这位是我的同仁何智强,昨天我们同事去采访了余老先生和您先生,今天早上我们聊起的时候,我就想来采访您。”这位姑娘说。
叶应澜想起余嘉鸿跟她说《星洲日报》的记者要采访她的事:“对对,抱歉一下子没想起来。”
“我们报道妇女支持抗日救亡的内容,大部分都是卖花,做救护用品,听说你现在正在为筹赈会采购汽车,我们女子也在做这些事情,我想报道宣传一下。”李记者说。
“其实无论是卖花还是做救护用品,或者像我这样购买汽车,我认为只要我们都在尽力,就不该区分谁的贡献更大。”叶应澜伸手说,“进办公室聊。”
叶应澜带着两人进办公室,不一会儿秀玉端了茶和茶点进来。
早上秀玉为了护着云姨,鞋都掉了,脚上划破了口子,叶应澜皱眉:“你不是脚上有伤,让你歇着吗?”
秀玉露出羞涩的笑容:“已经包扎了,没事。”
叶应澜跟她说:“还是得当心点。”
秀玉能在混乱中护住云姨,也符合了自己对她的看法,她是一个勇敢且善良的人。
“谢谢大小姐。”秀玉笑容更大了。
秀玉离开,叶应澜见桌上椰糖椰丝糕,招呼两位记者:“尝尝。”
李记者拿了一块吃进嘴里:“好吃呢!”
叶应澜喝着茶跟记者聊着,外头吵闹的声音都让他们没办法继续聊下去了。
第26章
叶应澜拉开门看见吴经理把郑安顺护在身后。
吴经理面前是三个男人,其中一个瘦长的中年人,早上见过是郑家的管家。中间那位,身上穿着西装,手里拿着烟斗,那个气派,不用问,正是顺隆粮行的郑老板。
郑老板拉长着脸:“你给我出来。”
郑安顺从吴经理身后走了出去。
郑雄看着这个儿子,又高了,长开了,更加俊秀了。
他有三个儿子,这个女佣生的儿子是三个儿子里最聪明的,一年前,他还觉得这个儿子是最省心的,最听话的。后来,没想到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郑雄的眉头皱成了川字:“我是祖上造了多大的孽,才生出你这么个孽子来?背叛祖宗,不认父母,也就算了。居然还在外诋毁郑家?”
“我没有半句诋毁之言,请您不要血口喷人。我只是与陈二观念不和,不敢苟同他的言论,仅此而已。”
听他还在诡辩,郑雄伸手就是一巴掌:“忤逆不孝,还要给家里扣上汉奸的帽子?如今海上炮火不断,我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给国内购粮……”
脸上火辣的疼,不能让郑安顺回神,其实这些日子他的心里一直难安,两年前父亲曾经和一个日本侨领合作,为日本人购买过一批粮食。
他知道之后跟父亲争执过,他劝父亲不要跟日本人合作,跟日本人合作,无异于背叛自己的母国。
父亲告诉他,他们家来南洋已经一百多年,三代成峇,他们是土生华人,跟中国早就没了关系。对于他们来说,日本和中国都可以做生意。
父亲压根就对国内救亡没什么兴趣,让他很意外的是,自从战争全面爆发,父亲居然变得非常积极,忙着为国内筹措粮食,而且对外一直以爱国华人自居。
他不认为自己的父亲会这么转变,他想要去探查一下,但是查到如果父亲真的如他所料,继续跟日本人做交易,他该如何?大义灭亲吗?
但是不查,现在报纸上那些惨烈的照片,也让他难以安枕。
直到今天早上,应澜姐和姐夫把他妈带回来,安顿了他妈。
姐夫找了机会私下问他:“你父亲跟日本人有联系,你知道吗?”
自己愣了一下,原来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姐夫把他父亲卖粮食的细节跟他说了,跟两年前的那批粮食是完全一条路数。
姐夫说:“安顺,你父亲卖这么多粮食给日本人,这是屠刀挥向我们的同胞。所以,我当场说了那些话,我和你应澜姐希望你跟他完全撇清关系。以后不要再跟那一家子扯上关系,你就是你。今天《星洲日报》的记者会来采访你姐,你要是愿意,跟他们聊聊,我希望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去。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没事,他肯定会受到惩罚。”
刚才他迎了《星洲日报》的记者进来,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现在面对满口仁义道德的父亲,郑安顺挺直了腰背,咬着牙,闭眼再睁眼:“是我给您扣汉奸的帽子吗?要我提醒您吗?两年前中村秀男请您为日本筹备粮食,您筹了吗?”
郑雄没想到他会说出两年前的事,他说:“这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日本人可没有全面进攻中国。”
“那时候东北没沦陷?日本人在东北杀的人不多?”郑安顺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就不跟日本人交易了?”
郑雄伸手一把揪住郑安顺的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污蔑你的父亲?”
“我当然希望两年前的那一笔交易是你跟日本人的最后一笔交易,我也不想身上流着汉奸的血。”郑安顺半阖着眼眸说,“然而,据我所知,你用给筹赈会买粮做掩护,为日本人购入大量粮食……”
郑雄惊怒交加,他不清楚郑安顺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被儿子捅刀子,他怒不可遏,拳头砸到郑安顺的脸上。
血从郑安顺的鼻管里流出来,郑安顺还在笑:“你用英国人的CV商船,将粮食运往越南西贡,再西贡转日本船。”
郑安顺觉得胸口有一团东西,好似憋了太久太久,他要说出来,他要让郑雄再也不能为恶。
“咔嚓”一声,《星洲日报》的记者按下了快门。
郑雄转过头发现了在角落里不停拍照的记者,这时候他心里才慌了,他侧头跟管家说:“你死人啊!任由他拍照?”
管家也愣了,他知道郑雄并不在乎国内打仗,以为郑雄是为了做筹赈会的生意才成天把国内说成是同宗同根,没想到郑雄居然借着给筹赈会买粮,实际上在给日本人购粮,他这个时候总算是回神过来,冲过来要抢记者手里的相机。
“愣着干嘛?”吴经理一声吼。车行里的伙计早就把郑家的人给挡了。
叶应澜走了过来:“郑老板,怎么跑别人的地盘来撒野了?”
郑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女人。
他给全星洲洋行和华行都打了招呼,最后还是这个女人不给他面子,硬是要收留他的这个孽子。
叶家老太爷找到他,说让他儿子留在车行的时候,当时叶老太爷正在为孙女选女婿。
他得知这位大小姐在车行做事,想的是儿子和这位大小姐就差了一岁,年龄上算是刚刚好,自己儿子长得清秀,脑子也灵活。自家的身家,儿子又是女佣生的,虽然差了点。不过儿子在车行,近水楼台,日日相处,有了感情,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如果大儿子能娶叶家大小姐,也算是有了一个好未来。
正是因为这个理由,他当时一口答应,让儿子和他的三姨太就待在车行了。
只是没想到,没过多久,叶家就和余家定亲了,定了余家二房大少爷。
他的这个算盘是落空了,但是作为父亲,他真是处处为了儿子打算了,没想到会被这个畜生咬这么大一口。
郑雄暴怒:“不想在家当人,情愿给她当狗?被她利用,污蔑你的父亲?”
郑安顺跪在地上,嗑了一个头:“我若是有半句谎言,愿意去郑家宗祠以死谢罪。”
郑雄愣愣地看着儿子,他这是要弄死自己吗?
“畜生,我打死你!”
车行的几个伙计拉住了郑雄,郑雄还不甘心,往郑安顺身上踢过去,郑安顺被踢到了也不动。
云娘听到儿子被打,她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过去抱住儿子。
看见云娘出来,郑雄愤恨地说:“你生的好儿子。”
看见儿子脸上都是血,云娘心头剧痛。
今天早上管家要来抓她,她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要是被抓回去就别想活命了。
她小时候被家里卖给陈家,做了陈家三小姐的贴身女佣,小姐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会发脾气,打她掐她是家常便饭。嫁入郑家后,小姐迟迟没怀上,为了防止二姨太先生下儿子,小姐逼着她成了三姨太,生下了安顺。
她生下孩子之后,孩子被送到了小姐房里,自己想要看一眼都看不到。而且小姐打她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了。
后来小姐有了自己的儿子,又没人好好带安顺了,她看见安顺的衣服小了,给他缝了一身,让他穿。当晚她被小姐打的手指骨折。
在自己日夜担心中,安顺总算是长大了,却听说老爷要安排他出去留学,小姐也是全力支持。她就知道小姐打的什么主意,她找了机会跟安顺说。
安顺跟老爷说不去留学,小姐马上就反应过来,把她打得差点就断气了。
要不是儿子带着她逃出来,她哪里还有命在?
云娘拿出手帕给儿子擦掉鼻血,耳边是郑雄叫嚣要打死儿子的声音。
安顺当然是她的好儿子。
云娘转头看管家。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知道了,看似站在大太太一边的管家,实际上和二姨太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在郑家的时候,她为了儿子忍地,到了车行,跟这家人没什么关系了,有些事她就放在心里了。
但是这个管家,为了二姨太,为了三少爷,也想要儿子的命。
云娘转头看脸涨得通红的郑雄:“老爷,我儿子认真读书,知道郑家当年从泉州漂洋过海来这里落脚生根,他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中国人,我觉得他挺好。想来安顺进郑家祠堂,郑家的祖宗大概都会认他。不知道三少爷,祖宗会不会认?”
“你说什么?”郑雄听出来云娘话里有话,却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管家一下子反应过来:“你胡说什么?”
云娘仰头:“我说我儿子不是孽种,三少爷才是。他才是二太太和管家阿财的孽种。”
叶应澜张大了嘴巴。
车行虽然不在闹市区,却也不是在荒僻之地,店堂里动静闹得那么大,路人早就探头往里看。
兴裕行是华商车行,主顾大多也是华人富商,星洲城不大,华商之间大多认识,前来修车的司机,一看是顺隆粮行老板家的事,两眼放光,竖起耳朵听郑老板被管家和姨太太戴绿帽子的稀奇事。
郑雄本就被郑安顺抖落出来的事,惊怒交加,这会儿再听见这么一个消息
郑雄手捂着胸,咬着牙:“你再说一遍?”
云娘:“我要是冤屈了二姨太,我也愿意一头碰死在郑家祠堂。”
郑雄转头看向管家,管家脑门上冷汗直冒,哪怕他平日自诩聪明,这会儿眼睛里只有大门,夺路而逃。
管家拼命跑等于坐实了云娘说的话,郑雄不久之前才知道二儿子抽大烟,原本的打算是大儿子既然没能让叶家老太爷看上,那就再等一阵子,把他叫回去。没想大儿子这么没良心,说出他跟日本人做生意的事。还剩下一个三儿,不是自己的种?
郑雄胸口疼,脑子也疼,他不知道现在继续揍大儿子还是回去问他一直放在心上的二姨太,他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在车行门口撞到余嘉鸿。
余嘉鸿开车到车行附近,就发现车行门口堵了一大堆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直接停了车子,顾不得许多奔跑过来,被神志混沌的郑雄给撞了。
他看向里面,见到呆若木鸡的叶应澜,还有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郑安顺。
他走进来问叶应澜:“这是怎么了?”
叶应澜微微甩了甩头,平复了自己的心,说:“这事说来话长。”
余嘉鸿看着车行的状况:“那还是等等说吧!”
叶应澜转头看郑安顺:“安顺,你怎么样?”
“姐,我没事。”
余嘉鸿看着人群渐渐散开的门口,他问:“郑雄找你了?”
“嗯!”郑安顺此刻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感。
《星洲日报》的两个记者,走到郑安顺面前:“郑先生,我们能采访你一下吗?”
郑安顺没来由地看向余嘉鸿,余嘉鸿点头:“安顺,说出来,你的良心担负不起万千同胞的性命。”
这句话明明是姐夫说的,为什么自己心头好似也在冒出这么一句话?郑安顺点头:“好。”
“安顺,你和两位一起去我办公室吧!我和你姐夫要走到了。”叶应澜说。
相较于采访叶应澜的新闻,很明显郑雄假借筹赈会名义,暗地里为日本人收购粮食才是大新闻。
两位记者跟郑安顺进了叶应澜的办公室。
叶应澜抬腕,又是采访又是这么一出戏,已经快三点了,急急忙忙跟吴经理说:“吴叔,我先回去了。两位记者您招呼一下。”
“知道了。”
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往外,车行门口还有看客在议论。
上了车,叶应澜这才说出心里的想法:“安顺这么说没问题?”
“从他的嘴里出来才是最好的。而且还带了管家和姨太太私通的话题,这下别说是星洲了,估计整个马来亚都能知道了。”余嘉鸿笑,“林先生在南洋威望很高,人脉也广,刚才我回到轮船公司,我爸就过来跟他说了,郑雄给日本人购粮的事已经被证实了。现在的问题是,英国表态,他们是中立国,最多也就是谴责一下日本对中国的非人道大屠杀。作为英国的海峡殖民地,星洲的商人无论跟谁做生意都不犯法。所以查出来了,最多就是筹赈会不把购买粮食的生意交给顺隆粮行。想要给顺隆更大的打击,就要闹到人尽皆知,所以我早上跟安顺聊了两句。”
叶应澜明白了,说:“一边是儿子亲口怒斥父亲是汉奸,一边是姨太太给富商戴绿帽?这种新闻才更加吸引人?”
“对。这种新闻才有更大传播力度,会传得更远。让所有南洋华人都知道郑雄是这么一个人。让华人自觉抵制这个忘祖背宗的汉奸。”余嘉鸿说道。
叶应澜紧紧握住了方向盘,说到汉奸,她心里堵得慌,不用怀疑书里说的话,日本人来了之后,她亲爹肯定会成汉奸。
爷爷杀子后自杀,书里没说奶奶最后怎么样了,想来结局也不好。
安顺今天算是把他的汉奸爹给供了出来,她爹呢?这个隐患要怎么解决?
好在很快到家了,车子还没停稳,嘉萱从楼里跑了出来,叶应澜抬腕看表:“晚了三分钟,让妹妹等了。”
原本还想抱怨的嘉萱,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没事啦!妈妈说,大哥和嫂嫂很忙的。”
嘉莉和大太太跟了出来,叶应澜走到大太太身边:“妈,一起去。”
“你们去,我在家做晚饭,等你们回来。别玩得太晚,早点回来。”
“知道了。”嘉萱抱着大太太的胳膊。
余嘉鸿打开车门,站在边上:“请小姐上车。”
嘉莉和嘉萱笑着上了车,叶应澜上了驾驶座,嘉萱问:“哥哥为什么不给嫂嫂开门?”
“你这不是提醒你嫂嫂了?”余嘉鸿跟嘉萱打趣。
叶应澜瞪了他一眼,这人又贫嘴了。不过他能开玩笑是最好的,早上才叫吓人。
叶应澜开车出门,跟两位妹妹说:“等我开得熟练了,教你们,好不好?”
“阿公和嫲嫲肯定不会允许的。”嘉莉叹。
余嘉鸿转头看妹妹:“你们不要把阿公和嫲嫲想得那么顽固。”
“大哥,你是他们的心头肉,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不会错。你们出来之后,我们被嫲嫲给说了好久,她告诉我们,不能学外头那些女孩子,疯疯癫癫的,以后会被夫家嫌弃的。她说,不是每个男子都是像哥哥这样疼媳妇的。”嘉莉叹了口气,“是妈妈跟嫲嫲说,今天大哥都答应我们了,才放我们出来。”
“男子的眼光都放在外,很少有男子会把心思放在内宅,不要巴望他们会知道你受了委屈,他们真能知冷知热。大部分男子做不到这样的。爸爸已经被说成了星洲顶好的男子了,他想过妈妈平时有那么累吗?想过妈妈为了孝顺做了很多不必要的事吗?”余嘉鸿说,“女孩子,不能成天为了家里的安宁,而太委屈自己。”
女孩子要温柔,要娴静,要顺从,这是嘉莉和嘉萱听了这么多年的话,突然听见这样的话,两个姑娘都愣了。
别说两个妹妹双眼瞪得老大,叶应澜听着也觉得奇怪,奇怪归奇怪,他的话自己绝对赞成。
书里,星洲沦陷后,二太太和秀玉带着几个孩子东躲西藏,秀玉想着嘉莉的夫家把商铺和矿山交给了日本人比较早,好歹家里还有钱,她就想着去问嘉莉要一口粮食,救救他们一家子。
秀玉偷偷摸摸敲开了嘉莉夫家的门,出来的是嘉莉丈夫的姨太太,米粮没要到,那个嘴脸难看到了极致。饿得头晕眼花的秀玉看着那家关上的大门,心里担心的却是嘉莉。
过了些日子,秀玉偷偷摸摸找了那一家的下人打听,才知道嘉莉被硬生生逼疯了。
叶应澜想起学校里那位老师的话,她说:“上学的时候,我的老师跟我们说:‘我们先是人,后才是女人。人必须有尊严,必须获得尊重,接下去才能再谈,女人应该如何。’”
“听见了吧?新时代了,要真过不下去,离婚也没什么。”余嘉鸿说。
“哈哈哈!”嘉莉笑起来,“哥哥居然在嫂嫂面前说这种话,就不怕嫂嫂以后受了委屈跟你离婚?”
“嗯嗯!”嘉萱附和。
余嘉鸿笑:“有本事的男人,靠加倍对妻子好,让她幸福,让她不想离婚,没本事的男人,把女人关在家里,不许她工作,天天告诉她,你生来就不如男人,你必须靠着男人活,让她不敢离婚。你们说我是哪一种?”
叶应澜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你是不要脸的那种。”
哥哥的话让嘉莉糊涂了,她说:“可嫲嫲说,男人在外挣钱养家,做女人要让男人没有后顾之忧。”
嘉萱年纪小,天真的小脸蛋看着姐姐:“那就像嫂嫂一样,也出去挣钱。都出去挣钱了,那应该谁让谁没有后顾之忧?”
“嘉萱真聪明。”余嘉鸿说,“女孩子应该读书,应该出去做事。从现在来说,你们有阿公嫲嫲,爸爸妈妈庇护,以后我和你嫂嫂也会庇护你们,但是最好的庇护,是你们自己。”
叶应澜总觉得余嘉鸿说这些话,像是在安排什么。
余嘉鸿继续问:“你们可知道在美国,黑人是什么时候得到投票权的吗?”
家庭教师教她们的只是一些诗歌,文学作品,可没有涉及到这些,别说嘉莉和嘉萱了,就是上过学的叶应澜也不知道。
“1870年。”余嘉鸿又问,“那你们知道美国女性是什么时候拥有投票权的吗?”
她们更加不知道了。
“1920年,也就是女人比黑人,得到公民权的日子还要晚。没有公民权的黑人,之前在美国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奴隶。”这个嘉萱都知道。
“比黑人晚得到投票权五十年的女人呢?”余嘉鸿问。
别说是两个妹妹,就是叶应澜也陷入了沉思。
“什么是奴隶?”余嘉鸿又问。
没等妹妹们回答,他说:“为奴隶主劳动而没有人身自由的人。你们想想妈妈的生活,她每天被禁锢在家里,从早上伺候公婆开始,她有人身自由吗?”
余嘉莉还是不解:“可如果不这样,要怎么样呢?”
“埃米琳·潘克赫斯特说:‘只有等妇女拥有了选举权,践踏我们文明世界的可怕的恶魔才会被永远驱逐。'选举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出去工作等等,如果你连基本的公民权都没有,那么你现有的幸福,那是别人施舍给你的。”
叶应澜想起成亲第一天晚上,余嘉鸿在看的那本书,是讲犹太种族宗教的,他从十岁开始就在美国,受的全部都是美国的教育,并不认同家里的传统,他只是比较聪明,不想跟阿公嫲嫲对着干,所以才会找给筹赈会买车的借口让她出来做事,今天也是找机会带妹妹们出来,跟妹妹们说他的看法。
还真如爷爷奶奶说的那样,留洋的年轻人满脑子的奇怪想法,如果是婚前遇到他,自己会不会被他吓退?
叶应澜把车停进百货公司内部的停车场,下车吧!
夫妻俩带着两个妹妹进叶家的鸿安百货公司。
第27章
这家百货公司是星洲最大的百货公司,底楼有食品、化妆品和日用品柜台,全世界最新的货品摆在干净明亮的玻璃柜里,等待顾客挑选。
看见叶应澜进来,一楼的楼面经理立刻过来:“大小姐、姑爷。”
“张叔,我带两位妹妹来逛逛。”
“我派个人过来?”楼面经理说。
“不用。我们自己看。”叶应澜把张叔打发了。
嘉莉把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张海报,烫着卷发的金发女郎,手里拿了一支口红。
“走吧!带你去挑口红。”
她想什么,嫂嫂立马就知道,嘉莉高兴地过去抱住嫂嫂的胳膊,把大哥给挤到了一边去。
叶应澜让售货员从柜台里拿出自己两个常用牌子的口红,丹祺的小支装口红玲珑可爱,颜色鲜嫩,蜜丝佛陀的金色管特别漂亮,唇膏膏体更加滋润,嘴唇不容易起皮,颜色沉稳大方。
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都在问叶应澜哪个更好看?
叶应澜给她们挑了每个品牌一支,嘉莉跟嘉萱说:“我们换着涂。”
“嫂嫂不买吗?”嘉莉问。
她自然不用买,结婚的时候,爷爷奶奶让百货公司专门给她准备了一大堆的东西。不过?叶应澜说:“你们俩一人挑一支给妈妈,另外给隔壁嘉柔妹妹也带一支。”
“不给嫲嫲带吗?”嘉萱问。
余嘉鸿插嘴:“也带,不能厚此薄彼。”
“嫲嫲用吗?”嘉莉不敢想嫲嫲涂口红的样子。
叶应澜想起余嘉鸿送嫲嫲扶桑花,她笑:“嫲嫲也是姑娘过来的。”
叶应澜和妹妹们挑东西,余嘉鸿轮到付钱。
一楼逛完,叶应澜带着他们上二楼,二楼才是今天过来的重点,二楼是面料与时装,他们上去,唐经理就等着了。
“大小姐来得正好,姑爷的几件长衫已经做好了。本来想明天送到府上,您来了,等下带回去?”
“好啊!”叶应澜点头,“我今天想带妹妹们买几件洋装。”
星洲既有洋人,也有印度人,本地巫人,华人也不少。鸿安百货的时装占了两个楼层,二楼是成衣楼面。
除了挂在墙上出样的洋装,二楼还能见到绚丽多姿的沙丽和本地的纱笼,让两个小姑娘大开眼界。
余嘉鸿看着妹妹们,妹妹们的眼界,哪儿像是余家这样豪富的人家所有的?
他在美国的时候,遇到中国去美国留学的大家千金,一个个摩登又骄傲,自家妹妹们却遵从不见外男的规矩,到外头什么都新奇。
叶应澜给小姑们挑裙子,嘉莉极喜欢嫂嫂身上这件高腰衬衫,叶应澜就帮她挑了类似的泡泡袖衬衫,又选了一条印花喇叭裙。
嘉萱年纪小,叶应澜给她选了粉绿色的蕾丝连衣裙。
妹妹们去换衣服,叶应澜走到余嘉鸿身边:“在想什么呢?”
“你不去读书的话,你说我送嘉莉和嘉萱出去读书,怎么样?”
“你想得不错,我想爸妈也会同意,但是阿公和嫲嫲同意吗?”叶应澜倒是希望小姑们出去,至少避开最难的那几年。
让女孩子漂洋过海去读书,确实有难度,不过在他去国内之前,得安排好。他说:“事在人为。也不着急,慢慢来。”
嘉萱先从里面出来,娇俏的小姑娘穿在蕾丝裙里,可爱甜美。
嘉莉出来,嘉莉是大姑娘了,高腰的衬衫,让她在娴静中带着娇媚。
“可以,都可以。再试试这几件。”
叶应澜又给妹妹们挑了几件催着她们去试,反正就得给妹妹们买舒坦了。
买好了衣服,晚饭是不能在外头吃了。
自从要结婚,叶应澜也被禁足在家,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奶奶拼命地收她的性子,她两个多月没有逛街,甚是想念百货公司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做的咖喱泡芙。
百货公司左侧是一家电影院,电影院边上有个小小的铺子,店堂里有四张桌子,店堂外的廊檐下有两张桌子。
余嘉鸿带着妹妹坐在外头,叶应澜进去买咖喱泡芙。
南洋各国人混居,说是咖喱泡芙来自印度,经过本地改良馅料里的咖喱不像印度咖喱那么浓郁,而是更加柔和,酥脆的外皮包裹了香气四溢的咖喱鸡肉馅,味道很好。
妹妹们平日在家要么是家里的菜色,要么是妈妈让人出来买的一些糕点,那也都是大铺子出来的东西,这种街头小吃从未尝过,吃了一个又要了一个。
叶应澜切了一个芋头馅和一个沙丁鱼馅的,对余嘉鸿说:“换个味道吃?”
妹妹们这才恍然,还有其他口味,她们居然连吃两个一样的,嘉萱嗔怪:“大嫂嫂。”𝔀.𝓵
兄妹四人正吃着,听见边上吵吵嚷嚷,叶应澜望过去,是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被人追着推搡。
“打这个日本婆娘。”
“我认得,这是我们隔壁的南洋姐,平时很客气,你们不要乱打人。”
南洋被西方殖民者瓜分之后,洋人在这里开种植园和矿,就从中国和印度引进劳工。
中国南部的福建和广东多山少耕地,男人们过番去种植园、矿山做苦力,女人留在家里等着男人赚了钱汇回家,养活一家老小。
地处日本南部的长崎和熊本一样多山少耕地,哪怕明治维新让日本经济腾飞,一时之间工厂也开不到那里,于是长崎的港口,一群一群的日本女人跟着商船来到南洋,男人在家种地,等着女人汇款回去。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南洋的各个岛上充斥着中国和印度劳工,还有日本南洋姐。
随着世界范围内,反对卖春这样丑恶行业存在,日本政府在1920年开始实施废娼,原本垄断了南洋卖春行业的日本娼馆,陆陆续续开始关闭。
数量庞大的南洋姐,要么回日本,然而回到日本的南洋姐,日子并不好过,日本人的思想已经转变,认为这群女人给帝国丢人了,人人唾弃,她们回国之后的生存境况也很糟糕。
因此,很多南洋姐都没回去,而是继续在南洋生活,有的嫁人了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还有的继续做私娼。
从九一八事变,日本入侵东北,南洋华人同仇敌忾,每当看着自己同胞惨死,有些无法控制情绪的华人在街上看见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打人。
她们是被母国抛弃的可怜人,打她们有什么意义?
可群情激愤的人哪里肯听,那个女人靠在廊柱上任由指责,甚至被打骂,叶应澜忍不住想要站起来。
这时一个穿着洋装的女人奔跑过来,护住了那个日本女人,她大喊:“打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听见这个声音,叶应澜就不站起来了,这个穿着洋装的女人是她爸的日本四姨太山口夏子。
山口夏子老家在日本熊本县的一个山村里,到了十二岁就被父母卖了,被送上船来南洋。
因为没到接客的年纪就在日本娼馆里做侍应,被去寻欢的叶永昌看上,叶永昌将她带出了娼馆。
叶永昌长得好,风流多情,在女人身上也舍得花钱。
山口夏子从山村出来没念过一天书,叶永昌给她请了家庭教师教她,其中还有日本教师,让她学习中国和日本两国礼仪,还送她回日本两年去读女校,学习日本文化。几年时间把她从一个南洋姐打造成了学贯中日的淑女。
有山口夏子在,自己就不去劝了。叶应澜站起来:“我们走了。”
山口夏子护住那个日本女子,她勇敢地向那群人吼:“有本事去战场上分高低,打女人算什么英雄?”
“她在大圣宫里替在华北的日本兵求平安。”有人大吼。
那个日本女人弯腰对着大家鞠躬:“我是给弟弟祈福,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没有冒犯?你在中国神仙的庙里替杀中国人的日本兵祈福,不怕遭到报应吗?”说这话的人,声音是颤抖的。
随着过番的闽南潮汕人越来越多,他们把风俗带到了南洋,把妈祖、大伯公和大圣爷等神灵请到了南洋,供奉这些神灵的庙宇香火旺盛。
这里就有一座香火很旺盛的大圣宫,大圣爷在华人心目中是嫉恶如仇,惩恶扬善的神灵。听到给一个在华北的日本兵祈福,众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大圣爷火眼金睛,不怕你弟弟被金箍棒打得魂飞魄散?”
“大圣爷会听到你的祷告,他会告诉牛头马面早点把你弟弟勾走。让他少造杀孽。”
“……”
山口夏子听见这样的话,无法忍受:“你们为什么这么恶毒你没有兄弟姊妹吗?你不疼你的弟弟吗?她只是一个疼爱弟弟的姐姐,她流落南洋,回不去,只能在这里用她的方式,表达一个姐姐对弟弟的感情。”
“我们恶毒?难道恶毒的不是把孕妇开膛破肚,把胎儿挑在刺刀上的日本兵?”
“那你去找杀人的人算账。她又没有杀中国人,她是无辜的。”山口夏子跟人对峙。
“这个女人帮日本人,打她!”
众人连带山口夏子都在推搡,叶家的司机上前去挡:“你们放开我家太太。”
愤怒的人怎么能听见这话?
如果是因为日本人穿着和服走过,大家迁怒于她,那么自己帮个忙,让她离开,也是应该的。
但是她替侵略中国的日本兵在中国的神庙里祈福,哪怕是无心之举,那也是对中国神灵是亵渎。
而山口夏子出口指责别人恶毒?这个闲事叶应澜不想管,她往前走。
正在被人拉扯的山口夏子看到了叶应澜,山口夏子大叫:“应澜……”
“大小姐快帮帮四太太。”司机也看见了叶应澜,他怕出事对着人群吼,“这是鸿安百货叶家的四姨太,我们大小姐是余家的大少奶奶。叶进和余敬堂两位老先生,大家都知道吧?”
司机的高声叫嚷,抬出了叶家和余家的两位老太爷。
众人的目光往他们这里看来,叶应澜回头跟余嘉鸿说:“我去看看。”
余嘉鸿点头。
叶应澜往里走去,山口夏子见她过来,松了一口气,安慰她护着的女人,那个女人转头看向叶应澜,对叶应澜感激地鞠躬:“谢谢!”
叶应澜转身跟众人说:“我是叶进老先生的孙女,余敬堂老先生的孙媳叶应澜。”
叶家和余家的威望摆在那里,所有人都停手了,有人说:“叶大小姐,这个女人帮日本女人。”
“我听见了。”她转头问山口夏子,“四姨,这位是?”
“她是我同乡。”山口夏子总算能站直了,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太疯狂了,怎么能这样?没有做过任何事,只是因为我们日本人,上街就要挨打?”
刚开始山口夏子在叶永昌的几个姨太太里,还颇为入叶老太爷的眼,其他几个姨太太一直无非是吃穿打扮,但是这个日本姨太太喜欢看书,言之有物。
然而,东北沦陷之后,山口夏子跟着叶永昌来老宅吃饭,偶尔说起对日本入侵东北的看法,让叶老太爷不喜。
真正闹翻是叶应澜中学快毕业的时候,叶老太爷为自己亲自抚养大的孙女考虑未来,一个是出国留学,一个是在家准备嫁人。
山口夏子居然在老太爷和老太太面前建议送叶应澜去日本留学,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一个中国姑娘去日本留学,老太爷气得拍了桌子,从此不许她踏进叶家老宅一步。
书里告诉她,星洲沦陷后,叶永昌跟日本人迅速勾结,有山口夏子的一份功劳,她从中牵线搭桥。四姨太在星洲沦陷后,以叶太太身份陪伴叶永昌左右,出入日本军官府邸。
这下有人已经反应过来:“这个女人也是日本人?难怪会帮日本人。”
“她说的这是什么话,中国女人做错了什么?她们在家里就会被杀死。”
众人声音一高,立马把那个穿和服的女人给吓得躲在山口夏子身后。
穿和服的女人明显知道世道艰难,有畏惧之心。她父亲的这个四姨太,太自以为是了。
想起书里她和叶永昌狼狈为奸,叶应澜决定跟她讲讲道理:“四姨,你们十几年待在南洋,没有参与任何日本入侵中国的事,却上街被人打骂,你认为很冤枉?”
山口夏子觉得叶应澜问得也太奇怪了:“难道不是吗?我们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被人打,这还不冤枉?他们一点都不理智。”
“四姨,那比起中国女人走在路上,被日本人一刀砍了呢?你觉得谁更冤枉?”叶应澜问她。
山口夏子愣了一下:“我一个女人,不关心政治。”
同等逻辑对待,人家又以女人身份回避,叶应澜又说:“如果你不关心政治,那不意味着你会站在一个人,作为一个人的良知,作为一个女人,你看见中国女人被杀,作为一个母亲,你看见孩子被杀,你是什么看法?这很重要不是吗?”
“应澜,那是因为那些中国军人躲在平民家里,所谓被杀的平民,都是窝藏中国军人的人家。”山口夏子的语气里充满无奈。
这些话让叶应澜震惊,山口夏子怎么能睁眼说瞎话?
而这些话术,在书里也出现过,星洲沦陷,那是正月十五,日本人天没亮就到了星洲码头边上的华人聚集的自然村落,秀玉带着一家子住在余家以前轮船公司伙计的家里。
日本人把村里年满十六岁的男丁全部带到海滩上,他们说要抓反日人员,第一个问谁识中文字,有人举手了,举手的被拉到了一边。然后戴眼镜的也被拉了出来,然后要求剩下的人脱了衣服,身上有纹身的,也被拉了出来,最后日本人指到谁,谁就站过去。
一半人被拉出去,一半人被放回家,被拉走的一半人,再也没有回来。
完全针对平民的屠杀,但在日据时代,在报纸和电台的宣传中,是清除反日人员。
这种鬼话,正常人怎么可能信?
然而山口夏子这样一个十三岁就进了中国人的家庭,嫁了中国男人的日本女人,不仅信了,还这么恬不知耻地当众说出来。
“这个日本女人跟其他日本人没什么不同,也是支持侵略的。”后面的人说。
“我丈夫是中国人,我不支持战争,我也不支持杀中国人。”山口夏子叫了起来,看着周边的人,“无论是清政府还是民国政府,改变过中国吗?中国内战打了多少年了?中国土地上的人一直生活在困苦中,华人只能靠着背井离乡,来南洋,来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的殖民地上讨生活。如果殖民地这么不好,你们为什么不回去?”
山口夏子看着叶应澜:“应澜,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已经成了世界一流的强国,但日本想带着东亚各国出沼泽,很多事,你不能片面地看。你们想法是好的,实际上却往反方向走了,你看这些年日本在满洲投入了多少资金,建了多少工厂?我们都在南洋了,我们视界要开阔,盲目的民族观念并不能解决当前中国的困境。”
“杀我同胞,占我土地,还说这样的话?你不要太荒谬。”叶应澜让自己耐下性子,“谢谢你帮我解开了心结。我刚才想要帮这位女士,我之前也认为没有参与战争的人是无辜的。你的话让我明白了一点,一家子强盗,强盗在前面打劫杀人,强盗婆在后面烧饭带孩子,她在期待强盗能多抢一些回来。于是,强盗们撬开了百姓的家,百姓拿起了武器防卫。怎么能说在后面烧饭带孩子,等待强盗抢钱回来的强盗婆无辜?被迫拿起武器反抗的百姓才是无辜的。所以,你并不无辜,她也并不无辜。”
后面的人大声喊:“在前线杀敌的中国军人都比你这个满脑子为侵略辩护的女人无辜,他们只是想要阻止恶魔屠杀他们的家人,侵占他们的家园。”
“如果你觉得贫穷和落后就是被占领的理由,那么你也该认同你们弱小就该被欺负,所以你喊什么弱女子?你喊什么无辜?如果你认为弱者也有平等的生存权,你又为什么支持战争?真正无辜的日本人,是为了停战而奔走的人。而不是她们。”
“……”
大家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思维很清楚。
之前众人只是推搡山口夏子,现在大家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有人对她吐唾沫,有人伸手打她,一个司机哪儿能护着她?
山口夏子大声呼救:“应澜,我是你父亲的姨太太,是叶家人。”
叶应澜回头:“我祖父为抗日救亡奔走,慷慨解囊。我们家可没有心向着侵略者的叶家人。”
这个时候那个日本女人手里祈福用的红牌掉在了地上,她跪下去护住那个红牌,高声叫:“我并没有想冒犯大圣爷,我之前快死了,去大圣宫求了大圣爷,后来病好了。大圣爷真的很灵验,我才想让大圣爷庇佑我弟弟,他是我回日本唯一没有嫌弃赶走我的人,他才十八岁啊!他还是个孩子……”
人群中有人说:“大圣爷是个心善的神仙,他会护着每一个善良的人。你能得到他的庇佑,是因为你的心不坏。大圣爷又是一个嫉恶如仇的神仙,无论你弟弟是否心甘情愿,他都是入侵中国的日本兵,大圣爷怎么会庇佑一个沾了中国人鲜血的日本人?”
这个女人摇头,她护住祈福红牌说:“不会的,苍介是个善良的孩子,前两年我曾回过故乡,家里拿着我汇过去的钱,盖了房子,哥哥弟弟娶了媳妇,他们像看见瘟疫一样要赶走我,他们生怕有人知道我还活着,只有苍介叫我‘姐姐’,只有他拉着我不让我走。只有他还会每个月都给我寄信,让我好好地照顾自己,我昨天刚刚收到他的信,他说他被征召入伍了,要去战场了,我没办法给他去信,我想……”
有人抬脚踢她的手,她手里的红牌被踢飞,她爬着往前。
山口夏子弯腰扶她:“你祈福去福满神宫啊?那才是我们日本人的神宫。”
这个女人听见这话,抬头看山口夏子:“我发誓我不会再回到喝我的血,养肥了他们,却把我当成耻辱的故乡。我也不会求日本的神来保佑我,他们怎么会保佑一个他们认为是耻辱的东西呢?夏子,你命好,你没经历过,你不懂……”
这时那个捡到祈福红牌的人高喊:“大家静静,听我念她祈求的内容。”
“她写什么了?”
那个人念:“‘求大圣爷告知吾弟小野苍介:吾弟不要去送死,君王逍遥复逍遥。让你替他去洒血,让人殉在虎狼道。血染沙场为哪般?难道此谓光荣死?君王若有爱民心,如何想象这一切。’信女:小野菊子。”
这几句话瞬间让声音平静了下来。
已经有人上前去搀扶她,而那个捡到祈福红牌的人,双手拿着祈福红牌给她:“小野女士,抱歉,我们误会你了!我们陪你去把祈福牌挂在大圣宫,大圣爷会替你传信的。”
“是的,是的!大圣爷会听到你的祈求的。”
“我陪你去。”
“我也去。”
“……”
刚才人群把她推搡过来,现在人群簇拥着她过去。
人群离开,山口夏子看向人群喃喃自语,叶应澜听不懂日语,她感觉出山口夏子的表情中带着鄙夷……
第28章
回去的车上嘉莉问出了叶应澜心中的问题。
“大哥,你说大嫂嫂的四姨已经是中国人的姨太太了,而且明摆着日本人在侵略中国的土地,在残杀中国人,她怎么还能说那样的话?还不如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呢!”嘉莉说。
余嘉鸿叹气:“那个女人不一样,她是真见识过日本残酷冷漠的一面,是被日本抛弃的人。这个四姨太来了南洋就被我岳父看上了,没吃过苦。她还回日本留学,你要知道日本的大陆政策在明治时代已经定了,所以学校里也会给他们灌输,侵略中国可以获得的利益,她跟绝大部分日本人一样,怎么可能因为嫁了中国人而改变呢?甲午战争,日本从中国勒索了3.9亿日元,日本的年财政收入才1亿日元,战争让他们充盈了国库,也让他们获得了国际地位。强盗自有强盗逻辑,不要和强盗去理论,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武力把强盗赶走。”
“像四姨太这样的人在嫂嫂家,以后会有大问题吧?”余嘉莉问。
余嘉莉提醒了叶应澜,她对余嘉鸿说:“嘉鸿,我想马上回娘家一趟,我要跟爷爷商量一下我爸和这个四姨太的事。”
“嗯,我们先送妹妹们回家,马上去爷爷家。”
叶应澜开车回家,跟嘉莉嘱咐了两句,放了妹妹们下车,掉头车子就往叶家去。
到叶家的时候,叶家二老正和女儿女婿一家吃晚饭。
姑父家是沙捞越诗巫的华人望族,姑父从婚后就到星洲来处理家里的生意,姑姑姑父时常回家陪父母。
“应澜、嘉鸿,吃过晚饭了吗?”奶奶连忙过来问。
“没呢!”叶应澜说。
姑姑回头跟佣人说:“加一盘雪菜炒年糕,再来一盘蚝烙。”
夫妻俩跟爷爷和姑父打了招呼,叶应澜伸手揉了揉两个小表弟的头,小表弟们仰头:“姐姐、姐夫。”
佣人添了碗筷过来,桌上的饭菜除了宁波口味的菜,还有姑父爱吃的南洋风味。
叶应澜夹了一筷烤菜给余嘉鸿:“这个没吃过吧?”
“烤菜吗?南洋的芥菜不好,要宁波的小青菜才好。”余嘉鸿说。
“这你都知道。”
“国内出来留学的人,不是无锡苏州的望族就是宁波湖州一带,还有上海的。我吃得可不少。”余嘉鸿说。
姑姑对姑父说:“现在看来还是嘉鸿好养活,哪儿像你,挑得不行。”
姑父抬头说:“我要是天天吃宁波菜,不用一年也能习惯,不是爸妈宠我,这么多年都会给我做南洋菜。”
叶老太太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叶应澜这才开启了正题,跟爷爷和奶奶说起今天街上遇见四姨太的事。
听孙女这么说,老太爷寒了一张脸:“我早就让他把这个日本女人送走,就是不肯,以后肯定是个祸害。”
老太太也说:“那个女人能说会道,还惯会装温柔,永昌被她牵着鼻子走。”
老两口把所有的问题都怪到四姨太身上,叶应澜想要争辩:“爷爷,也不完全是四姨的问题……”
余嘉鸿的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叶应澜的腿,叶应澜看向他,余嘉鸿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长日久确实会受影响,我们听四姨的那些话,和那些对战争狂热的日本人没什么不同。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子,爸爸在家的时间少,姨太太在家时间多,而且听应澜说四姨是几个姨太太里最喜欢读书的,四姨巧舌如簧,弟弟妹妹们还小,耳濡目染之下,只怕是弟弟妹妹们也跟着一样的想法。”
山口夏子是个支持战争的日本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叶应澜认为她爸不是受山口夏子影响,她爸是心里没有祖国。她爸和山口夏子说不上谁影响谁,只是两个人凑一起了。
“是啊!永昌都被那个女人挑唆成那样了,别说孩子们了。”老太太一下子认同了余嘉鸿的话。
电话铃声响,佣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叶永昌愠怒的声音:“叶应澜在吗?”
“先生,大小姐在家呢!”佣人有些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跟她说,让她给我滚过来,给她四姨道歉。”叶永昌怒吼。
佣人放下电话:“大小姐,先生打电话过来说,让您……”
佣人不敢说,老太爷把筷子放下:“他说什么?”
“他让大小姐滚过去,给四太太道歉。”佣人战战兢兢地说。
老太爷筷子拍桌上:“让他等着,马上过去。”
佣人如蒙大赦,去回了叶永昌电话。
叶永昌挂了电话,几位姨太太往他这里看来,叶永昌看姨太太们,点了一支雪茄骂:“嫁到余家,跟着余家走火入魔了。余家这么爱中国,怎么不回去参战,在这里喊口号有什么用?”
四姨太坐在沙发上低头啜泣:“她不帮我,也能理解,但是何必火上浇油。每个人都有立场,为什么要逼我跟她站一个立场?”
七八两位姨太太劝解四姨太,一口一个“四姐”,七姨太说:“应澜被老太爷宠坏了,哪里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
叶永昌听着哭声心烦:“行了,行了!等下让她来给你道歉认错。你还哭什么?”
“是啊!四妹,你也别怪应澜。应澜这是两头为难,她要是帮了你,那得去上海跟三妹和应涟母女,赔礼道歉吧?别忘了,咱们叶家可是有人在上海。”二姨太翻着白眼说着阴阳怪气的话。
“二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上海又不是我在打?而且三妹妹母女住在公共租界,日本军队不会打进去。”山口夏子脸上挂着泪辩解。
二姨太站起来,弯腰一口吐沫往山口夏子身上吐:“我呸。”
刚刚回来洗刷干净的山口夏子又被喷了满脸,叶永昌暴怒,站起来甩了二姨太一个巴掌:“你疯了,你干什么?”
二姨太的儿子,叶永昌的长子叶应章冲了过来挡在母亲身前,二姨太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带着哭腔怒吼:“三妹母女就是笼子里的鸡,眼睁睁地看着外头的同类一群一群地被杀死。她恨不恨?”
“你一个唱戏的,懂什么?你给我闭嘴。”叶永昌怒斥二姨太。
“妈,怎么了?”二姨太的女儿叶应漪下楼。
二姨太抹了抹脸上的泪,一手牵女儿一手牵儿子:“应章、应漪,妈是个臭唱戏的,给人做小,可妈不愿意做汉奸的姨太太,也不想跟支持杀中国人的日本人做姐妹。你们要是不怕吃苦,就跟我走。妈就是讨饭也养活你们。”
叶应章看了看父亲,他回头:“妈,我跟您走。”
叶应漪也说:“我也跟妈。”
母子三人往楼上去,四姨太的儿子叶应舟在奶妈的看护下,扒拉着楼梯栏杆,看着哥哥姐姐,又往下看父母。
孩子下楼去,他跑到山口夏子的身边:“妈。”
山口夏子抱住了孩子,她看着叶永昌:“先生,我看还是我和应舟搬出去,别说二姐和三姐,还有在香港的六妹,心里对我肯定有意见。没必要因为我,让这个家不安宁。”
“你做错了什么?要你搬出去?谁想滚就给我滚。”叶永昌心头怒火中烧,怎么说都说不明白,一个个的为了千里万里之遥的那个国家要死要活。
七姨太和八姨太年纪小,一个是英国和本地巫人混血的女子,一个是印度人,这场战争跟他们真没多少关系。两人乖乖地坐在山口夏子身边。
听见外头汽车的声响,叶永昌寒着脸,倒不是他心疼夏子,是这个家里的人太多扯进政治里,只怕到时候会大祸临头。
今天他得杀鸡给猴看,好好地教训教训大女儿,也让应章明白轻重。
叶永昌见他的二姨太和一儿一女还真提着皮箱下来,他真的气不打一出来,他看着儿子,厉声:“叶应章,你想想清楚,你要是跟你妈走了,就别想回来了。”
叶应章停顿了一下,用变声期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妈是个戏子,却也不愿意做个唱□□花的商女。她有骨气,我愿意跟着她走。”
大女儿是老两口带大的,所以一根筋,没想到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大儿子也是冥顽不灵,叶永昌怒喝一声:“滚,都给我滚。”
这时,叶老太爷出现在门口,他爸来了也好。这件事不能姑息了,真的要分辩清楚,叶永昌站起来走到门口:“爸。”
叶老太爷往里走,看着提着皮箱的母子三人。
叶老太爷素来看不起这个唱粤剧出身的二姨太,这个女人小家子气,把孩子们都带得斤斤计较。
然而,就在刚才他听见大孙子说的话,突然发现,不是这个戏子配不上他家,而是他儿子配不上这个戏子。
老太爷把二姨太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
二姨太被他看得不耐烦了,她进叶家这么多年,一直被老两口认为上不得台面,被嫌弃,现在她不想吃叶家这口饭了,就算是要饭,她以后也跳过叶家要。
这辈子就让她硬气一回:“看什么看?你儿子让我滚,我不做你家的姨太太了,以后跟你们家没屁关系了。”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像是老鼠见了猫的女人,口气又强硬又粗俗,倒是让老太爷没想到。
叶老太爷转头跟身后的孙女夫妇说:“嘉鸿、应澜,帮你二姨把东西搬到我的车上。”
二姨太把皮箱和孩子护在身后:“您干什么?你儿子说了,孩子跟我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叶老太爷态度非常柔和,他说:“应澜成婚了,我们老两口冷清,你带着俩孩子住老宅去,陪陪我们。”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每天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两口怎么会让她去老宅?
老太爷看着叶永昌:“还好应章像他妈,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他岁数也不小了,可以跟在我身边,学做生意了。”
这下二姨太算是明白了,老太爷是听见了应章的话,认可了他们母子。
梨园出身的二姨太,最是善于察言观色,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她立刻把皮箱递给叶应澜,一张肿了半边的脸,笑得如春花绽放:“应澜,麻烦了!”
叶应澜笑着接过二姨太的皮箱,余嘉鸿替应章和应漪提箱子,下楼把行李给叶老太爷的司机。
两人再上来的时候,叶老太爷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应章和应漪兄妹俩分坐在叶老太爷两侧。
“爷爷身边都没我的位子了吗?”叶应澜开玩笑。
二姨太得意地笑:“你现在要跟姑爷坐一起了。”
老太爷瞥向坐一边的儿子:“应澜来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叶永昌的眼睛却看老太爷身边的叶应章,他发现儿子已经长大了,他的父亲如今不过是花甲之年,五六年之后,直接越过他,把生意交给儿子,也不是不可以。
他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么一条路,以前这个出自老二肚子的长子,并不得老爷子的喜欢。
他一直敢跟他爸叫板,那是因为他爸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现在这个局破了。
“爸,您就听她恶人先告状?这事明明是她不帮自家人。您反过来说是夏子的错?”叶永昌站起来,夹着雪茄的手指指着叶应澜,“她看见有人在欺负夏子,不仅不帮,还煽动那些人打夏子。”
“你的夏子怎么就被人欺负了?”老太爷问他。
“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同乡被打,去解救同乡。夏子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就是看到一只鸟受伤都会心疼的人。您不要因为她是日本人就对她心存偏见。”叶永昌烦闷地摇头,“因为您的偏见,现在应澜对夏子满是敌意。”
“敌意?是您的姨太太进了叶家十几年依旧心向日本,而不是我们对她有敌意。您的姨太太自己要跟人辩论,她说什么您知道吗?”余嘉鸿把山口夏子的话一一复述,转头问山口夏子,“四姨太,我说的没错吧?”
山口夏子弯腰:“老太爷疼爱应澜,我懂。我也能理解作为中国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但是这事真的只是立场不同,看法不一样”
“这不是立场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事实就是中国被侵略,中国人被屠杀。你是非不分,为侵略和屠杀诡辩。”叶应澜说道。
二姨太冷哼:“自己找打,还要怪应澜不帮?这个想法很日本人哦!日本人侵略中国,还怪中国人反抗?”
“永昌,你什么想法?”老太爷问。
刚才夏子回来可没说这么详细,如果这些话真的是她说的,被打也不算冤枉。叶永昌说:“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是生意人,不要扯进这些事里,好好做生意。夏子是不对,好好地说这些干什么?应澜也不应该看见自家人不帮忙。”
叶永昌现在只想和稀泥。
叶老太爷冷哼:“她不认自己是中国人的妾,那就让她做回日本人。明天你跟她登报声明解除关系,让她滚回日本。”
山口夏子听见这话惊呆了:“老太爷,我是应舟的妈妈。”
“你想要应舟?”老太爷问她。
“孩子这么小,肯定离不开母亲,我怎么能丢下孩子?”山口夏子这下慌了,她鞠躬,“请您不要让我离开孩子。我以后会谨言慎行。”
“是啊!爸,你让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就这么回去,怎么活?她知道错了。”叶永昌说。
老太爷站起来问山口夏子:“你想要应舟?”
“是。”
“那就带应舟一起去日本,让应舟改姓山口,从此跟叶家断绝来往。”老太爷说道,“不管怎么样应舟流着叶家的血,我给应舟一万英镑。也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条件是,永远不要再踏入星洲一步。”
叶永昌发现他爸越来越难搞了,他叫:“爸!”
叶老太爷问儿子:“你也想去日本?你也一万英镑,除了山口夏子,有一个算一个,每个人一万英镑,你可以带他们全过去。去了日本,跟我叶家没关系,留在星洲的,还是我叶家人。取舍在你们自己。”
“爸,你不要这么不讲道理。”叶永昌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我再说一遍,让她滚!”叶老太爷说,“明天傍晚,你要么拿着报纸来找我,要么跟她一起滚。”
叶老太爷摸了摸俩个孩子的头,看向二姨太:“文娟,带孩子下楼去。”
二姨太愣了,老太爷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她笑逐颜开:“应章、应漪,我们走,去爷爷奶奶家。”
叶老太爷跟在母子三人后面,余嘉鸿还记得跟岳父打声招呼:“爸,我们回去了。您慢慢考虑。”
“是啊!爸您好好考虑,去了日本,就别回来了。”叶应澜也跟她爸说。
叶永昌想要发脾气却碍于他爸在。
叶应澜和余嘉鸿出了叶永昌家的门,在车子前跟爷爷道别。
老太爷长叹一声,上了车。
叶应澜开车跟着叶老太爷的车出了院门。
爷爷这样处置,看起来十分妥帖。
然而没有去掉叶应澜的心病,就像刚才,在爷爷的逼迫下她爸很快就决定放弃山口夏子。
叶永昌纯粹就是个以利益为先的人,她不认为叶永昌是受了山口夏子蛊惑而投靠日本人,他出任商会会长纯粹就是因为利益。如果书里说的都是未来会发生的,那么她爸出任商会会长的风险还没解除。
“怎么了?”余嘉鸿见叶应澜闷闷不乐。
“可能是我钻牛角尖了,你们都说山口夏子是罪魁祸首,她其实没那么大的本事,她怎么可能影响到我爸?”
余嘉鸿点头:“你爸哪能随随便便被他的几个姨太之一影响到?但是,山口夏子是站日本人立场,你爸是没有立场,你爸和山口夏子凑一起,总归不是好事吧?让山口夏子离开,正确与否?”
“当然。”
“你以为你爷爷心里不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要不他为什么要把应章带在身边?我们要做的,就是帮着你爷爷一起带应章,让他相信,应章能承接叶家的衣钵。”余嘉鸿说,“不要去纠结你爸和山口夏子到底谁在影响谁,关键是逐个击破。你爸还不是郑雄,没有没有做实质性的恶事,我们要做的事,是防范于未然,不让他作恶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假设他一定会作恶?”
也是啊!自己真的钻牛角尖了。现在这个阶段,她又想要什么结果呢?毕竟书里的那些内容还没发生。
回到家,两人下车,余嘉鸿说:“刚才送妹妹们回来,匆忙离开,阿公嫲嫲定然挂心,我们先去主楼?”
时间还早,刚刚又是送了妹妹们到家,立刻掉头离去的,阿公嫲嫲定然挂心。
第29章
两人一起去主楼,走到阿公嫲嫲那里,还没进去就听见嫲嫲的笑声,余嘉鸿跨过门槛走进去:“什么有趣的事,让嫲嫲这么开心?”
爸妈妹妹和弟弟都在,一起陪着老两口说话。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跟嘉莉打趣呢?”
“打趣什么?”余嘉鸿拉着叶应澜坐下。
老太太说:“下午黄家婆媳来家里作客问起嘉莉,咱们嘉莉过年就要十六岁,他们家在英国留学的大少爷马上要到家了,她们俩想替孩子留意星洲的淑女,就想到了我们嘉莉。”
把嘉莉逼疯的黄家来了?
一般来说,老太太能把这事当众说,那基本已经定了下来。
“嫲嫲,我还小,我只想陪着阿公嫲嫲。”
看着嘉莉女儿家家的娇羞样儿,跟自己听见爷爷奶奶给自己定了余家一模一样。
当初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并不排斥余嘉鹏,甚至对婚姻还隐隐有些期待。想来嘉莉也是一样的,只是余嘉鹏非良人,那个黄家大少爷也不是良人。
叶应澜心里着急,只是她是才嫁进余家几天的新媳妇。这事她该怎么说呢?
“嫲嫲,嘉莉确实还小。我觉得一点都不用着急。”余嘉鸿开口说,“黄家合适,这个黄家大少爷却未必合适,出去留学的人,我见得多了。我们那群人里,每个月花个五六美金找个女人伺候的不少。”
其他人听见这话都往余嘉鸿这里看来。
余嘉鸿感受到了叶应澜的目光,他说:“你放心,我一个人住一间公寓。没这种事。”
他巴巴地解释,倒是让叶应澜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又没问你。你解释个什么?”
“男孩子一个人在外,有个人伺候也没什么。只要别带回来就好。”老太太说,“星洲就这么大,门当户对的男孩子不好找,找那些没家底的。六七年前张家那个姑娘自己选了个如意郎君,这些年过去了,你们看看那个男人做了什么?把她的嫁妆都挥霍得差不多了。”
余嘉鸿正色:“嫲嫲,找个女佣伺候没事,那么契弟呢?”
这下老太太的脸色变了。
别说是老太太了,就是老太爷也脸色变了。
余嘉鸿说:“我们这种小小年纪在外的,身边无父母相伴,寂寞又把持不住的,讲不清楚!所以嫲嫲先不要答应,还是得看看男孩子到底怎么样?在英国留学的,应该喜欢赛马,让我约他跑两次马,摸个底再说?”
听孙子这么说,老太爷点头:“确实不要着急,女孩儿嫁过去了就是一辈子了。”
“星洲这里,门当户对的,家风好的又不多。”老太太说。
余嘉鸿看向他妈:“不一定眼光放在星洲,也可以看看香港那里,小姨和舅舅舅妈都在香港,这次去香港,让妹妹们在舅舅家住一阵。”
大太太对黄家其实挺满意,现在儿子这么说,她也暗暗埋怨自己没考虑到这一茬,她往男人看去。
余修礼见太太看着他,他说:“嘉鸿说得也有道理,这几年国内的大户人家去香港的不少,香港那里的选择或许还多些,那就先不急答应黄家,等我们去了香港回来再说。”
“真嫁那么远,你舍得?”老太太问。
“小妹夫妻俩不是要去香港,再说了我们也有生意在香港,以后嘉鸿和应澜说不定也得去香港。”余家大爷说道。
老太太有些不开心:“随你们,随你们。”
叶应澜松了一口气,哪怕老太太不开心,只要嘉莉不嫁黄家就好。
自己是梦里那本书的指引,余嘉鸿是为什么呢?
余嘉鸿站起来走到老太太身边,他低头仔细看老太太,看了会儿,问余嘉莉:“嘉莉,给嫲嫲买的唇膏,还没给嫲嫲?”
嘉莉说:“嫲嫲不要啊!”
老太太没好气地看着他:“亏你想得出来,给我买唇膏,我擦了,要被人骂老妖婆的。”
“嫲嫲年轻的时候是大美人,现在是老美人,美人永远可以爱美。”余嘉鸿转头问叶应澜,“应澜,你说是不是?”
“你瞎说什么呢?嫲嫲老吗?”叶应澜说。
“对对对,嫲嫲不老,还是大美人。”
听着长孙这般吹捧,老太太笑着嗔怪孙子:“好好的应澜都被你给带坏了。”
“应澜是真被我带坏了,今天下午连她四姨的面子都没给。”余嘉鸿主动提起这件事,并且说了叶老太爷决定把这个日本女人赶走。
老太爷叹了一句:“也只能这样了。”
老太太就直接了:“阿进夫妻就是生得少了,就生了一个儿子,从小宠上天,现在就烦恼了。还是要多生几个男丁。”
说到这里,老太太看向叶应澜:“应澜,你最少生三个男丁。”
叶应澜知道嫲嫲没有恶意,但是她老人家早催晚催,实在让人无奈,她低头不语。
余嘉鸿手搭在叶应澜的背上:“你要是生七仙女,我也很开心。”
叶应澜没意识到男女,光“七”这个字,就把她吓倒了,仰头看他。
“呸呸呸,童言无忌,祖宗保佑!”老太太连忙说,“我们家男也要女也好,要生七个,就四男三女。”
“嫲嫲,既然男也好,女也好,就无所谓男女,无所谓几个。我和应澜的孩子,都是您的宝贝。”他低头问叶应澜,“应澜,我们回房了。”
阿公和嫲嫲都没说呢!他就要回房?
余嘉鸿说:“免得嫲嫲说我们光吃饭,不努力!”
他这话出来,哄堂大笑,叶应澜羞得满脸通红,站起来捶他,余嘉鸿“哎呦”一声:“我还没拆线呢!”
“有没有弄疼?”叶应澜懊恼自己胡来。
老太太忙说:“不着急,不着急,等嘉鸿伤口好了再说。”
余嘉鸿回头看老太太,笑问:“嫲嫲,您不催了?”
老太太反应过来,孙子又在逗她:“这小子。”
“嫲嫲,您这么催,我都被您催得心慌了。弄得我以为自己只有一个用处,就是给余家添丁。”余嘉鸿幽怨地看老太太。
“我就说一句,他这是拿一箩筐的话堵我。”老太太装作恼怒,“身为余家长子长孙,你给余家开枝散叶,不是顶顶重要的事?”
“俩孩子如胶似漆,你还怕抱不了曾孙?”老太爷站起来,“不早了,我们也歇了。”
余嘉鸿招手,余嘉鹄跑过来,他弯腰把弟弟抱了起来:“走喽,回去睡觉觉了。”
一家人往东楼去,嘉萱蹦蹦跳跳,走在余嘉鸿身边:“大哥哥,什么是契弟?”
“就是干弟弟的意思。”大太太急忙跟女儿说。
“不是。”余嘉鸿立马否认,“老家福建广东一片,家家想要生男孩儿,穷苦人家生下女孩儿,怕费米粮,养不起,或是包裹了放在田边街头,运气好被人捡了去养活了,要是运气不好被野狗,野兽吃了。等男孩儿长大了,家里贫苦的就娶不上老婆了。那怎么办?”
“嘉鸿,嘉萱还小。”大太太喝止儿子。
“妈,嘉莉和嘉萱不小了,该知道外头是个吃人,更吃女人的世道。”余嘉鸿说道,“就像您,一直以来,您孝顺长辈,敬爱丈夫,疼爱小辈,您爱过您自己吗?”
“她知道了又怎么样?自古男尊女卑,我们能投生在富贵之家,已是幸运。”大太太落寞。
“哥哥,我不想知道了。”余嘉萱不想哥哥和妈妈起争执。
“妈,我爱您,也爱妹妹。”余嘉鸿跟大太太说,“让妹妹们多知道一些,没坏处。”
大太太不再说话,她往前走着听儿子跟女儿说契弟是什么意思。
“扔了女孩儿,没办法了就找男子一起过日子,男子能生孩子吗?”嘉萱问。
“不能。”余嘉鸿跟妹妹说,“就是男子和男子在一起作伴而已。所以契弟这个词,也暗指龙阳之好。我刚才说的意思,就是在外的留洋学生里有龙阳之好的人,所以希望阿公嫲嫲,不仅要了解对方的家世,还要了解那个男子本身如何。”
“什么是龙阳之好?”嘉萱眨巴着纯真的大眼睛看余嘉鸿。
余嘉鸿不是不知道龙阳之好,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妹妹解释。
嘉萱被嘉莉拉过去,嘉莉跟她说:“我等下跟你一起看《红楼梦》。”
“《红楼梦》?”
“对,对!里面有这个,你看了就懂了。”嘉莉拉着妹妹往楼上去。
大太太这才反应过来,扭着小脚跟上两姐妹:“要死了,都在看什么东西?”
“就看看《红楼梦》和《西厢记》啊!”嘉莉笑着回大太太。
书里说嘉莉是个循规蹈矩的木头美人,所以不得黄家大少爷欢心,这也没见多木头啊?
叶应澜暗笑,书里说自己刁钻骄纵,还说余嘉鸿沉稳少言,现在看来他是个急性子,还特别会哄人,话多。
余修礼牵着小儿子的手:“跟哥哥嫂嫂说晚安。”
“哥哥晚安,嫂嫂晚安!”
“嘉鹄晚安。”
叶应澜上了三楼,小梅走过来:“小姐、姑爷,李大夫来电话提醒姑爷,明天别忘了去医院换药。”
余嘉鸿点头:“知道了。”
进了屋,叶应澜洗完澡,推开门出来,见他坐在沙发上,冷着一张脸看报纸。
不想也知道,如今这报纸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余嘉鸿拿了睡衣睡裤进了卫生间,叶应澜看摊开的报纸上一条新闻:《守城官兵,只一人突围报信,其余全部殉国》
看到这种新闻怎么会不堵心,山口夏子难道不看报纸?她怎么可以闭上眼睛不承认这些事实。
看着这些消息,她都觉得自己和余嘉鸿那些卿卿我我,很怪异。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么想?余嘉鸿上床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做一些亲密的小动作,只是亲了亲她的脸颊:“晚安。”
“晚安。”
一整天都在纷纷扰扰中度过,叶应澜闭上眼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却只是浅眠,睡不踏实,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翻动身体,才发现是少了那条搂着她的那条手臂,才短短几天,她已经习惯被他抱着睡了。
他在干什么?叶应澜翻身摸过去,手落下摸到的是一片温热的湿意。他怎么那么多汗?别是发烧了?叶应澜惊吓地睁开眼,慌忙拉开灯。
比她更慌的是余嘉鸿,他正胡乱地在抹脸上的泪。
看见这个情形,叶应澜轻声叫:“嘉鸿。”
余嘉鸿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停在那里。
“你怎么了?”他白天还好好的。
“我……”
他压抑着自己,让自己做好哥哥,做好孙子,做好儿子,也希望自己能做好她的丈夫。
但是当她问了他这么一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上辈子她和自己,一起送走最好的朋友,席地而坐,互不打扰地流泪,哭过之后站起来继续开车上路。
不管是上辈子的她,还是这辈子的她,她都是叶应澜,是可以分担他忧愁和痛苦的人,余嘉鸿伸手搂她,他哀恸:“应澜,我想沈哥……”
叶应澜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任由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脖子里。
书里说他睿智果断,大破大立,勇于冒险。她知道他是一个心思细腻,温柔体贴的人,他会心疼她,会看到妈妈的不易,会心疼妹妹们,他想照顾每一个亲人。
他十岁去美国,跟沈先生相处的时间不比家人少,在他心里那就是亲哥哥,白天他能克制,夜晚夜深人静,定然心痛难以克制。
叶应澜伸手抱住他:“我在这里。”
她的一句“我在这里”更是崩断了余嘉鸿的心弦,多少个没有她的夜晚,他一个人睁着眼到天明。
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感受她的体温,余嘉鸿慢慢平息着自己内心的痛楚,许久,他说:“你一直会在这里。”
叶应澜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害怕,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她可以承诺:“会的,我们会白头偕老,会儿孙满堂,我会做个不催孙媳妇生男丁的嫲嫲。”
她真是?余嘉鸿轻叹:“不求儿孙满堂,但求白头偕老,孩子们平安快乐。生七个太吓人了,咱们要两个?男孩,女孩都好,睡吧!”
确实,刚才她都被吓到了。叶应澜这下安心了。
*
“卖报,卖报!顺隆粮行老板二姨太与管家给郑老板戴绿帽。”
“卖报,卖报!顺隆粮行老板用给筹赈会买粮作为幌子,给日本人买粮食。”
“卖报,卖报!汉奸被戴绿帽。”
今天的报童叫得格外卖力,就连他们车行门口都经过了好几回。
郑安顺一早就在忙忙碌碌,把店堂布局给改完了,接待了两个前来看车的主顾,听见卖报声一张脸更加沉郁,吃饭的时候就吃了两口。
秀玉给叶应澜送糕点,叶应澜说:“到店堂里去吃。”
叶应澜和她一起出来,让秀玉把糕点放在那个新改出来的顾客休息区,休息区里有两位中年男士跟车行的职员讨论车子。
那个职员看见秀玉出来问:“秀玉,这个酸甜的糕点还有吗?”
“还有呢!”秀玉走过去说。
“你手里这个是什么?”
“麻粩,是我从家隔壁的从福建永春过来的大哥那里学来的。”秀玉说。
“我们这里也要。还有刚才那个娘惹糕,给我打包两份给这两位先生带回去。”那个伙计说。
叶应澜说:“秀玉,你先把这份给客人。”
秀玉把麻粩给了他们,叶应澜叫:“安顺。”
有些走神的郑安顺回头,叶应澜说:“把吴叔叫过来,我们再理一理奥奇车的以旧抵新怎么做。”
郑安顺站了起来:“哦。”
他去找了吴经理过来。
秀玉端了一盘麻粩出来,叶应澜推到郑安顺面前:“吃两口再喝茶,要不然肚子难受。”
“姐,我……”他真的吃不下。
“安顺,你后悔吗?”叶应澜问他。
郑安顺摇头:“我只是难受。我天天看报纸,听电台里的新闻,想着那些杀了中国人的日本兵都是吃了他供的米粮,我也良心难安。”
“你知道就好。”叶应澜说,“吃一口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也别让你妈担心。”
郑安顺点头,拿起一个麻粩吃了起来。
吴叔是个急性子,他说明天的报纸就能看到奥奇车以旧抵新的广告,而且他不仅在马来亚的报纸和电台投放,还在爪哇的《巴城日报》和电台也投放了广告。
“要把生意做到爪哇去?”叶应澜问。
“正是,整个荷属东印度多少甘蔗种植园,多少矿山?卡车消耗量多大。”
“这不是跟荷兰人抢生意吗?”叶应澜说道,这里是英属海峡殖民地,叶家和余家都深耕多年,爪哇那里叶家倒是有糖业商行,那也是在爪哇做蔗糖生意的都是华人。汽车修理还有中国人在做,但是汽车销售代理很少有中国人做。
“大小姐,我给您推荐一个人。有了她您就能在爪哇做汽车生意。”吴经理道。
“是谁?吴叔,您可别卖关子了。”
“五姨太。”吴经理说道。
“五姨?”她跟五姨只见过几次面,并不太熟悉。
她只知道五姨太是又一半荷兰血统的爪哇人,因为常年居住在爪哇,就连孩子都很少来星洲,叶应澜都想不起来她叫什么?
现在吴叔说起了这个五姨太的情况,五姨太的妈是个荷兰人,嫁给了当地的爪哇人,生了五姨太之后得了产褥热,死了。
这个爪哇人又娶了个爪哇老婆,那个爪哇老婆生了几个孩子。
五姨太的外婆担心外孙女过得不好,就接到自己家养着。
荷兰人在爪哇岛其实过得都挺不错的,五姨太在外祖家其实过得一直都很好,常年在荷兰和印尼之间往来的外祖和舅舅遇到了海难,一家子的顶梁柱没了,外祖母不会做生意,被下面的人骗了之后,家里就剩下一个壳子,外祖母勉强维持这个家。
五姨太长到十五岁,去荷兰人开的餐馆做侍应生。
叶家在爪哇有甘蔗园和糖业,叶永昌去巴达维亚,在餐馆里遇到了五姨太。
五姨太是个混血女郎,长得十分漂亮,就入了叶永昌的眼。
一个想要钱养活家人,一个看上了人家的色相,一切就水到渠成。
五姨太拿着叶永昌的钱,解决了外祖家的困境,跟着叶永昌来了星洲。
到了星洲生下了一个儿子,没多久在日本读书的四姨太回来,长开了,又读过书了的四姨太更加获得叶永昌的欢心,这个五姨太就回了巴达维亚。
叶永昌认为这样也不错,他去爪哇的时候,刚好有个地方落脚,这么一来,五姨太就一直住在爪哇了。
叶永昌女人多,刚开始还能想起这个五姨太,时间长了,他就想不起来了。
姨太太们分配钱财的是二姨太,这姨太太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只能说会哭的女人有钱花,等几个会哭的闹完,到底还有没有剩下的几个子儿给五姨太,就不得而知了。
“前一阵五姨太的外祖母得了大病,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找到了咱们制糖公司的钱经理,想找先生要点钱,劲松刚好要来星洲跟老太爷汇报,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哪儿容易找到?找上二姨太,二姨太推来推去。劲松喝酒的时候,跟我提起这事,他想着越过先生跟老太爷说,又怕先生不高兴。我拉着他去找了老太爷,老太爷给了劲松一笔钱,让他交给了五姨太。但是,以后呢?别看五姨太不是咱们中国人,可她人真的挺好。跟了先生实在是……”
叶应澜知道吴叔是想说一朵鲜花插牛粪上。谁叫这堆牛粪外头套了个金壳子呢?
“其实五姨太的外祖家以前在巴达维亚还是有人脉的,您只要在那里开一个铺面,让她接待那些来询问的人,看看情况,如果情况好,咱们借着她外祖家的名头合资开个车行,把爪哇的生意也做起来。”
印尼岛多,人口集中在爪哇和附近的岛屿,车子需求也大。这个生意给五姨太?若是放在昨天以前,她肯定要考虑考虑,自己跟那些弟弟妹妹没接触过,也从没想过要结交,直到昨天二姨都去了爷爷那里。
对自己来说,这些弟妹跟自己真没关系,但是对爷爷奶奶来说,儿子靠不上还有孙子,五姨太进门晚,生的儿子却是叶永昌的第二个儿子,也已经十来岁了吧?如果这个儿子能干,对爷爷奶奶来说也是好事。
叶应澜点头:“可以,这事你来安排。”
“行,那我去联系。”
叶应澜内心幽幽叹息,也怨不得嫲嫲催生男丁,哪怕自己有这个心,哪怕自己再努力,只因为是女儿家,也解决不了爷爷奶奶的心病。
正在说话间,叶应澜见玻璃窗外一辆车停了下来,郑大太太和一个穿着富贵的老太太从车上下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和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第30章
郑安顺脸色顿然变化,叶应澜问:“这是?”
“我养母和她亲妈,还有我妈的亲娘和哥哥。”郑安顺说。
郑家大太太恨郑安顺挡了她儿子的路,视郑安顺为眼中钉肉中刺,郑安顺昨天闹这么一出,跟郑雄是决裂了。不管郑家生意受什么影响,总之郑安顺对她儿子是没威胁了。她来做什么?
为郑雄出气?开玩笑,郑雄做的事,已经激发了民愤,这个时候还来找郑安顺麻烦,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既然是女眷来了,叶应澜跟郑安顺说:“我先去看看。”
星洲就那么大,星洲大户人家的女眷大多认识,叶应澜也跟着奶奶应酬过郑家大太太。
她站起来迎到门口:“郑太太,真是稀客啊!”
这些土生华人家的太太,一般不太抛头露面,是真稀客。
郑家大太太眼下有黑影,看上去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余大少奶奶,我这是有事劳烦你。”郑家大太太态度十分好,倒是让叶应澜纳罕。
“不知道是什么事?”叶应澜问。
“这事还要坐下细说。也不能打扰你们做生意,想请你帮忙,请安顺和云娘一起去茶楼说话。”郑家大太太确实是有求于人的表情。
叶应澜猜不出她要找安顺母子做什么。如果就此拒绝,就是越俎代庖了。
云娘的妈和哥哥已经越过他们几个,一人一边抓住了郑安顺的胳膊,那个男人问:“安顺,你妈呢?”
郑安顺看着叶应澜,似乎要让她拿主意。
这里是车行,有三十几个伙计,要是发生什么,也能有个照应,叶应澜走到郑安顺面前:“要不去我办公室,听听他们说什么?”
“听姐的。”
“那你去叫你妈来我办公室。”叶应澜说。
“好。”郑安顺说。
叶应澜去请了他们几个进她的办公室,吴经理让人进来倒茶后也坐了进来。
郑家大太太叹了一口气:“余大少奶奶,昨日安顺指出他父亲给日本人买米,算是大义灭亲了。我们全家都不怪他,他这么说了,刚好是阻止了他父亲犯更大的错。我请我母亲和云娘的亲娘还有阿哥来,他们都是看着云娘长大的,算是云娘的长辈。我们想解开心结,把安顺和云娘请回家里。”
这话说得这么讲理,这么深明大义,不像是郑家大太太的脾性啊?
这时安顺母子走了进来,云娘看见眼前的几个人,怯生生地叫:“太太、大姐、娘娘、阿哥。”
她哥一双三角眼看着她:“云娘啊!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啊?今天早上陈家老太太亲自来我们家请我和娘娘,我听见你做的那些事,我们全家都快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不要说这些了,只要安顺和云娘回去,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郑大太太站起来十分亲热地过来挽着云娘,“云娘啊!你来我家的时候才九岁,说是主仆,实际上跟亲姐妹也没区别。”
叶应澜看着被云娘被强行拖拉着在郑大太太身边坐下,郑大太太埋怨:“云娘,我平素话也不多,更不会跟下头的人闲言碎语,你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你既然早就知道安杰不是我们郑家的种,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陈老太太转头跟云娘的妈说:“嫂子,唉!我怎么说呢?我以为替女儿从小养大一个丫头,能帮衬着女儿,谁知道?这种大事,她都不说一声。安顺被她教得他爸做出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说。”
云娘的妈低头附和:“她就是是个锯嘴的葫芦,什么都不肯说。”
云娘的哥看云娘和郑安顺:“你们母子俩什么时候能知道感恩?什么时候能懂点我们中国人的孝道?云娘,当初把你送进陈家是因为家里没钱,养活不了那么多张嘴,你进了陈家一开始就是小姐的贴身丫头,不用干粗活,吃得又好。跟着小姐嫁到郑家,小姐还抬你做姨太太,成了家里的太太。跟你姐妹相称。不过是让你生了孩子,把孩子抱到小姐身边养着,让孩子能带个弟弟来。你就心里有气?一直跟孩子说,你才是她的亲娘?”
“哪家从小陪着小姐长大的丫头,会半点心思都不向着主子?”陈家老太太转头望着叶应澜,“余大少奶奶,你也有这样的丫头吧?那个丫头对你可好?可是忠心耿耿?”
“这个还是有所不同的吧?我收留云姨母子,是因为云姨被打得全身上下都是淤青,还剩下一口气了。我家小梅,别说是被打,就是责骂都很少。为了能让小梅能帮上我,我爷爷奶奶还送小梅去读了三年书,小梅能写,能算账。是当成未来的女管家培养的。余家更是把不可随意打骂下人写进家规。”叶应澜说道,“要人忠心,自己好歹也得善待下人,不是吗?”
“余大少奶奶,我打云娘是因为她挑拨我和安顺的母子情分。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我把安顺养大,想要送他去英国读书,她说了什么话,你知道吗?”郑大太太问。
“现在郑先生买粮给日本人被证实了,你家二太太跟管家通奸生下儿子也被证实了,这就是确有其事了。没有被证实,你就说人是污蔑了?”叶应澜嘲讽地笑,她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说她相信郑家大太太要害郑安顺。
郑太脸色难看:“你别以为是叶家姑娘余家的儿媳,就可以不讲道理。云娘的亲妈和亲哥都在,他们刚才说的话,你听不见?你问问他们有种事情吗?”
“他们见钱眼开,只要有钱,你让他们说什么就说什么。”云娘抬头看向她的妈和哥哥,“大姐五岁被你卖作等郎妹,她等了阿姆六年,她阿姆才生下一个男仔,十八娇娘三岁郎,同床共枕尿满床。她公婆死得早,她拉扯大了三女一男,送着一个个小姑出嫁,送男仔读书,男仔读书之后,找了喜欢的姑娘,阿姐至今守着那个铁皮屋。”云娘哭着说。
叶应澜面上不显,心里又被这个等郎妹给吓到了,她以为童养媳已经够苦了,怎么还有等郎妹?听意思是,男孩子还没出生,就给他娶了媳妇?
“那不是家里没饭吃吗?”云娘的妈叫道,“难道养在家里都等着饿死?”
“因为没饭吃,所以要卖女儿。卖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卖第二个。”云娘满脸是泪,“你把我卖到陈家府上𝔀.𝓵,我去了不足一个月,被打得浑身青紫,逃回家,求您把我赎回去。您跟拉猪圈里的猪似的,把我拖回陈家。我苦熬了这么多年,指望小姐出嫁后,我可以留在陈家做个打杂的女佣也好,可是陈家让我跟小姐出嫁。小姐在太太鼓动下,要让我给姑爷生孩子,生了孩子算成了小姐的,我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我知道,如果是男孩儿还好,如果是女孩儿,只怕会跟我一样苦,我跪着给太太小姐磕头,我甚至跑回家求你们替我赎身,只要给我赎身了,我以后出去给人做佣人,会把钱还给你们的,你们告诉我给姑爷做姨太太是我的福气。”
听到这些话云娘的哥脸涨得通红,气得发抖指着云娘骂:“让你做姨太太,哪儿委屈你了?你是从小在大户人家做佣人,不知道在家的苦。就是因为大姐给人做了等郎妹,太苦。家里才把你送到大户人家做佣人,指望你能吃饱穿暖。劝你给老爷做小,让你从佣人成了人家的太太,哪儿害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外头多少人想要一顿饱饭都要不到。”
郑大太太听了这一番话,总算是脸色好了些,说:“还好,你们家有明白人。不明白的,以为我们怎么苛待了你。一个个说自家心善,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有些话不过是说得好听,谁家真能丝毫不打骂下人?余大少奶奶,你也是大家少奶奶了。等以后你做了当家奶奶,你就知道了。”
“不劳您费心,我有我的良心,余家有余家的规矩。慢说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打断下人的肋骨,就是我敢这么做,余家必然不会容我。你们这个推己及人推错了。”叶应澜挑出了她打断云姨肋骨的事说。
被这么一个小辈说这种话,郑大太太陡然变色,还要开口,被陈家老太太拉住,郑大太太强忍着一口气。
叶应澜转头看云娘:“云姨,你把委屈说出来。”
云娘抬头,她只是说着自己的经历:“我生了安顺,安顺就被抱到小姐屋里,我连看都不能看,安顺六个月,小姐怀上了,小姐生了男孩儿,安顺就被嫌弃,扔给奶妈照顾。但是我还是不能接近安顺,我给他做了一件衣服,就被小姐用针扎,我看他因为考试没考好,一天没得吃,偷偷给他送块糕,我被小姐打得三天下不了床,安顺被扯得嘴角鲜血淋漓。所以,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说什么忠心和感情。更不要问大小姐的丫头对她有没有感情,你们不配跟大小姐比。”
郑家大太太一直是云娘的主子,一直对她要打要骂,现在被云娘这样当场反驳,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气得站了起来:“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才生出了这么一个害亲爹的畜生。还让我接他回去?让他回去继承郑家?做梦!”
郑大太太怒火中烧地跑了出去,陈家老太太一双小脚哪里追得上,叫一声:“素丽!”
云娘的哥追过去,扶住陈家老太太:“大太太,老太太走不快,您等等,有话好好说。”
郑家大太太停住了脚步,她返回来扶住了她妈:“妈,您听听那个女人说的什么话?这就是一对白眼狼,还要我怎么委屈求全?给她跪下吗?”
陈家老太太拍着她的手:“替安隆想想。”
说起这话,郑家大太太更是一张脸气得通红:“靠他保住家产?做梦去吧!”
她拉着陈家老太太上了车,不顾还在拍车门的云娘她哥,让司机开车回家。
云娘的哥看着远去的车子,气得骂了一句脏话,怒气冲冲地回车行,冲进叶应澜的办公室,伸手就要揪住云娘的衣襟,郑安顺眼疾手快,把他给扣住。
这个男人打不了云娘,跟郑安顺说:“我打她是因为她压根就没替你想过。”
他冲着云娘叫嚷:“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也不问问人家来是做什么?就知道搬弄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人家是来请你儿子回家,讲清楚了以后郑家就是你儿子的了,你就这么把人赶跑了?真是没脑子。”
这是个什么路数?郑安顺闹不明白,他打了陈家二少爷,他当场骂了他爸是汉奸,他养母居然亲自来请他回去继承郑家?
叶应澜仔细想了想,她看向吴经理:“吴叔,是因为郑老板勾结日本人,所以郑家粮行的名声臭了?但是安顺大义灭亲,安顺不受影响,如果安顺回郑家,以后郑家顶着安顺的名义,郑家就会少受影响?这也是丢车保帅了。郑雄保不住,至少保住郑家的生意?”
“应该是这个道理。”吴经理点头:“今天报纸一出来,就成了大新闻,郑家粮铺前一堆人都在骂汉奸。如果郑家继续是郑雄当家,那郑家就败落了。”
如今别说是中国人和日本人交易了,就是日本人的种植园和矿山,华工们也到处在闹罢工。
大家肯定对跟日本人勾结的中国人恨之入骨,郑安顺如果回到郑家,郑安顺背后还有叶家,甚至因为余嘉鸿还有余家,不能说没有影响,至少不会影响那么大。
听见这话,云娘的哥一下子兴奋起来,跟云娘说:“听听看,你错过了什么?现在是他们想求你们回去保住郑家,要的就是怎么谈条件?”
拉着他的郑安顺,一把将云娘的哥,压到了墙壁上:“说梦话呢!等事情平息了就过河拆桥了。到时候,我们母子俩在郑家,没有了叶家的保护,要打要杀,还不是随便他们?当然,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拿钱走人了。”
“你们娘俩除了成天想着别人会陷害你们,还会想什么?”云娘的哥有些气急败坏,“余大少奶奶,这种人你也敢留着?”
“云姨不是你们一卖再卖?云姨被打断肋骨,是叫想着被人陷害,是已经被人害得差点没命。”叶应澜转头,“安顺,这对母子把你妈卖了,就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我是开车行的,不是开茶馆的,安顺,送客。”
郑安顺放开了这个算不得他舅舅的男人,将他推到了外头,吴经理对着还愣着的老太太说:“您是不是也该走了?”
“云娘……”她看着云娘说。
“您以后别来找我了,就当我死了。”云娘扶着她妈说,“这里是车行,我在这里做工,没空陪您闲聊。”
云娘送她妈出去。
“大小姐,我先给劲松发个电报,让他跟五太太约个时间,我先找她去聊聊?”吴经理又把话题转回了车行。
“行,吴叔,这事您做下去。”
吴经理出去,叶应澜总算有时间歇一歇,今天来了车行一直在忙碌,又遇到了郑家的事,都没时间问家里情况。
叶应澜摇了个电话回娘家,电话是二姨太接的,电话那头二姨太说:“应澜啊!”
“二姨,家里怎么样?应章和应漪都适应吗?”叶应澜问。
电话里都能感觉二姨太神清气爽的心情:“好着呢!自己爷爷家,哪儿不好?”
叶应澜被她那种登堂入室后的理所当然给逗笑了,说:“那就好。”
叶应澜还在想要怎么样才能问后续,二姨太已经叭叭叭地说了出来:“应澜,我跟你说哦!像我这样的中国女人肯定是没办法丢下自己亲儿女的,俗话说宁愿跟讨饭的娘,不要跟做官的爹。你四姨真的心够狠,不要应舟了。决定自己一个人回日本。这个心硬得跟石头似的……”
叶应澜听到了她想知道的消息,山口夏子下定决心自己一个人回日本
“你爸给了她一笔钱,我跟她说不要回老家,到其他地方,买个房子,就她那个把她卖出来做南洋姐的爹妈,听说她被男人休了回去,回家了这些钱都保不住了。”
二姨太这些话是好建议,但是她那个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出来,实在是……
她挂断电话,秀玉和云娘进来打扫。
叶应澜有些奇怪,她收留安顺母子已经快一年了,都不知道云姨是思路这么清晰,这么能说会道的人。
叶应澜问正在弯腰擦茶桌的云娘:“云姨,什么时候您这么厉害了?居然能跟他们几个舌战了?一点儿都不受他们影响。”
云娘直起了腰身,看向正在擦地的秀玉:“这些日子我跟秀玉睡一屋,夜里没事,我俩就瞎聊。聊到我们的父母为什么要把我们卖了。家里一边把我们卖了一边还说为我们好,让我们要好好伺候孝顺他们。而我们居然认为这样是理所当然的,我们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对。真的该报答的,难道不是像大小姐这样,真心实意要帮我们的人吗?而不是拿我们当牛做马,把我们当牲口卖来卖去的人。”
秀玉绞了一把抹布,站起来说:“要不是大小姐那天帮忙,要不是遇到云姨,对嘉鹏少爷的两次救命之恩,我实在没办法报答,就真给嘉鹏少爷做小去了。幸亏小姐让我来了车行,也幸亏云姨告诉我,给人做小,害人害己。嘉鸿和嘉鹏两位少爷,还有余家的救命大恩我记在心里,这不是那点钱能还得了的,但是我也不会再想嘉鹏少爷要是实在喜欢我,我就给他做小伺候他一辈子了。”
书里秀玉的想法也是一贯的,报恩,报恩,报恩。
叶应澜笑了,现在两个人一个不忍气吞声了,一个也不是满脑子报恩了,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