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虑着宋慈,满打满算,江倚清在法国只呆了一天半,两人在城里转了转,主要看了看卢浮宫、凯旋门、埃菲尔铁塔这些热门的地标建筑,第三天,江倚清就赶航班回去了。
温璃心里也不舍,但想着七月结束交换,也没多少日子了。
临走那天中午,温璃借了裴宇宁的甲壳虫,开车送她去机场。
雨景朦胧,拢着水雾的街景飞速闪过,天气灰白一片,只有雨声,彼此都有难言的离愁。
车里放着法国民歌。
温璃把声音调得很低,像呓语似的轻轻柔柔。
江倚青倚在靠背上,侧头看她,微吐了一口气:“天还是凉,不要再喝冷水了,烧一下再喝,这里水质不好。”
她特地从国内带了一个水壶来。
“听你的。”温璃点点头,眼神落到车窗外,默了一会,又说:“飞机大概十三个小时,升了头等舱,这一趟太累了,在飞机上好好睡一觉吧。”
江倚清难得没说什么,也点点头。
她这两天确实睡眠不足。
温璃收回视线,抿唇看红灯,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
江倚清无声地笑,见她这幅焦虑的模样,暗暗觉得有趣,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声音放的更柔了:“又要自己在这里了,好可怜的小孩。”
“我很快回国的。”
温璃很轻的哼了一声,顺势蹭了蹭她的手背。
就这当口,突然有个戴着耳机穿校服的男孩,也不看人行红灯,旁若无人的走到斑马线上。
急踩刹车,车身一顿,连后座椅背上堆的东西都落了下来。
温璃拍了几下喇叭。
那男孩漫不经心的撇了一眼,比了个中指,走远了。
“这小孩……”
温璃没功夫管他,先偏头去看江倚清,眉梢微蹙,关切道:“没事吧?”
“没事。”江倚青揉着手腕,不满的微微撅嘴:“你可不要学他们闯红灯。”
“好。”温璃拖长音答:“江老师诲人不倦。”
送完机,温璃去加油,握着油箱掀油盖的功夫,从三角小窗里看,后座上散乱着抱枕和几个纸盒。
探身进去,把玩偶一个个摆好,靠枕塞到座椅后背上,纸盒分类摞好,留神看,杂物里头倒是有个包着雪山图案礼物纸的方盒子。
温璃没在意,也一并塞到后面。
进了雨季,法国天气阴郁,一周里有六天都是阴雨天。
本地人都是犟种,愣是没有打伞的,裴宇宁和温璃入乡随俗,出门谁也不带伞,前几天戴着帽子,冰凉凉的雨丝淋在发间里,倒是醒神,最后索性连帽子都不戴了,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直到某天裴予宁洗澡的时候,手指作梳,顺下一把头发,惊得不行。
从那天,两人都老老实实的打起了伞。
这个雨季里,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裴予宁不再跟文森特来往,这种断绝是异常彻底的,哪怕文森特如何柔切的亲近和诚恳的邀约,不会再有任何考虑,一概拒绝,划线拉开距离,那天晚上他的话,虽然隐晦,却也彻底熄灭了裴予宁心里关于用新欢来转移心思的一种病态想法。
倒是温璃以为她失恋了,有几个下午回来,坐在副驾驶看书时,偶尔看她一眼,神经兮兮的说几句情感箴言。
例如一站有一站的风景,人生何处不相逢之类的话。
很浅薄的规劝。
裴予宁知道她的用心和关怀,虽然只是浮在表面言语,却也忽然觉得,那份心意没和盘托出,是对的。
那会她正坐在车里,巷尾是一帮占道的素食主义者,警察在前头开路,吵吵嚷嚷的,同时也被这几句话逗笑了:“你有完没完?”
如果说了,恐怕连这些相处的间隙都会失去。
第二件事不能说因裴宇宁而起,确实以她的绝情态度为根源。
班上有个异常邪性的德国女孩米娅,性格孤僻,始终游离在社群之外,是一个善于伪装的种族歧视者。
入学那天,温璃正在发言,这个女孩躲在人群最后头,两根食指分别按在眼尾,用力上挑,做出一个眯眯眼的姿势。
很隐秘的歧视,偏偏让站在墙边的裴予宁瞧见了,当即上前揪住领子质问,德国女孩却把手一摊:“有谁看到吗?”
裴予宁又是一点就爆的脾气,顶着头吵起来,人多拉起架,裴予宁刚才吃了暗箭难防的亏,握紧拳头,蓄力,狠狠给了那个女孩肚子一击。
当即痛到站不起,指责裴予宁打人,涉嫌霸凌和歧视,外国人对这看得很重,可是个不小的罪名。
裴予宁有样学样,嘴一瘪,双手一摊,连那个白眼都翻的活灵活现,用带着德国口音的法语嚷嚷:”有谁看到吗?”
人群你看我,我看你的眼神来往,只有温璃淡淡的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没有看到。”
这还只算开胃菜,最重要的是,文森特在对裴予宁展开追求的同时,米娅无可自拔的爱上了这个忧郁善良的男孩。
以至于裴予宁干脆的远离文森特后,第一个惹怒的人,便是米娅。
她不能看到心爱的人被如此对待。
于是披着种族歧视的外衣,更加处处针对裴予宁。
某天早晨,裴予宁在校内停车,刚捏着钥匙下车,米娅不知从哪颗树后窜了出来,一步步贴近,握拳,沉默的凝视着。
周遭人来人往,一种凝重的氛围却从天而降,生涩又逼仄,谁也不退步,硬生生耗着。
这会,温璃端着两杯咖啡缓步走来,闲庭信步,脚下却很有指向性,横插在两人之间,把一杯咖啡递给裴予宁,另一杯握在手里,看了米娅一眼,又转过头来对着裴予宁说:“走吧,要上课了。”
米娅眼神仍带着戾,却不知觉地后退几步。
事态没在往严重的方向发展。
去画室的路上。
“她到底有什么优越的地方,自以为多高贵的人,搞歧视这一套,堵我车,还摆脸色,这是给谁看,还有我最近老丢颜料,估计是她偷的。”裴予宁正在气头上,絮絮叨叨的说着话。
温璃没做点评,想了想,看了裴予宁一眼,“你不知道吗?”
裴予宁有些摸不到头脑,怔问道:“什么?”
“她喜欢文森特。”温璃解释说:“我在图书馆遇到过她两次,总隔着一张桌子盯着他看,却会在文森特看过来时垂下目光,这种躲避总不会是羞怯吧。”
“还有之前,你们一齐走出校门,她站在走廊窗边站了很久。”
裴予宁有点惊讶,她没注意过这个女孩在感情方面的动态,倒是诧异温璃竟会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温璃说这话时微微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肌肤白,眉眼淡,神情寡欲,裴宇宁不知是对于我米娅感情的震惊还是别的,难得没回话,沉默,握着手里温热的纸杯,失神间猝不及防撞进她的眼睛。
温璃扭过头,向前,还在说:“……可以给导师发邮件,这样最好,不要引起争端。”
言语间,她已经向前走了几步。
裴予宁仍旧站在原地,几步的距离,低头摩挲咖啡杯,看不清表情。
这杯咖啡,半糖冰美式,加了双份奶,拜托她买过一次后,温璃就记住了裴予宁的喜好。
很奇怪的搭配。
是了。
她本就是一个细致、又体贴入微的人,看似疏离,实则柔软又和煦。
所以才会在机场出手震慑那个想要对她动手动脚的黑人,会在她被骗无依时帮忙,或是更早之前,环着虚弱的她坐在马背上。
她这样心思细腻的人,仅仅眼神就能感受出米娅对于文森特隐秘的爱恋。
那她呢。
长久以来那些不经意的注视。
她有留意到吗。
期待,又担忧。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裴予宁不自觉的开始躲避米娅,倒也不是惧,她是迎难而上的那种人,也不是因为担心发生正面冲突,而是见到米娅,总不自觉的想起温璃对她的那番剖析。
她害怕自己的心意袒露。
周四那天下午,在停车场安稳停着的甲壳虫被砸了,留了几道划痕,前挡风玻璃也碎了,后座的东西被拂乱,狼藉的散在车边。
当时火大,报了警,警察倒是有模有样侦查了两天,然而,也没查出所以然,最后只简单表示了遗憾,并让她保持以后警戒。
事情到这儿本没什么。
隔了两天,裴予宁直接了当的把米娅堵在学校走廊里。
当时引起不小的喧闹。
温璃正从画室往外走,转角看见裴予宁擒着米娅的手腕,争吵、对峙着,周遭围了一圈人。
走近了,才听见她蕴含怒火的低吼。
“我车是你砸的吧。”
米娅甩开她的手,眼尾眯起,上下扫视了一圈。
不耐烦的哼了一声。
转身要走。
裴予宁也不惯着她,箍住她的右臂,直接了当的把人推搡到墙边,丝毫不给她挪动的机会,捏着她手腕一抹淡金色的影子,愤怒的大声吼道:“你做贼还真是不心虚,快把东西还我。”
站在人群边沿,走近了,这才看清米娅腕上是一块淡金色表带、翠绿表盘的手表,在朴素的衣着中显然有些跳脱,联想到前些天的砸车事件,温璃一下子明白了此刻的情形。
米娅扯着袖口试图掩盖:“这是我自己的东西。”
裴予宁当即反驳:“那你拿出证据,我有发票流水,表带上还刻着字,你说是你的,把证据一样一样拿出来,别挡,让我看看表带。”
清不清白,一眼分明。
米娅却始终不肯妥协,两人僵持许久,直到文森特出现在人群外,用失望震惊的眼神看米娅,这才一下卸了力,手腕垂在身侧。
裴予宁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道人影已经上前了一步。
是温璃。
她不容抗拒的捉住米娅的手腕,冷着脸,撩起她始终掩盖的袖口,指尖灵巧的按在卡扣上。
“吧嗒”一声。
表便从手腕上脱下,两指托着,目光扫去,确实有一行不甚清楚的小字。
“你怎么来了?”
裴予宁一时的恍惚,吸口气,手上微凉沉甸甸的手感,抬头正对上温璃琉璃一般的眼睛。
“确认一下吧。”她说。
物主是谁显而易辨,裴予宁没继续追究,法国警方办事繁琐,对于砸车盗窃一事,米娅矢口否认,没实际证据,最终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处罚,她也怕麻烦。
倒有一点好,米娅从此见她终于收敛了,虽不至于和颜悦色,但也懂得尊重,往来那些种族歧视的言语动作不复存在。
又过了一个礼拜,雨季接近末尾,周六傍晚,裴予宁买了法棍和牛排回家,推门,闻见一丝奶香,正是日暮黄昏的时候。
温璃在厨房烤蛋糕,电脑放在后头的餐桌上。
轻柔舒缓的女声,带着笑吟吟的语调。
“画室要收一批美术学院的画,明天我要过去一趟,有几副挺有灵气,画的还挺不错的。”
“是吗?”温璃把托盘塞进烤箱,用纸巾细细的擦手指,转身,斜斜倚靠在台边,垂眸笑:“有我画的好?”
江倚青把金宝捉在怀里,揉着它的肚皮,背后是绿茵翠绿的天窗:“这是想让我夸你?”
“嗯哼。”
这时,金宝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今晚画室有场活动,江倚青穿一条靛蓝色的长裙,收着轮廓,腰身尽显,唇红齿白,白糯糯的爪子蹬在裙摆上,瞬间产生了柔软的布料褶皱,“咚”的一声,跳在地上跑远了。
江倚青偏过头去笑:“这小家伙,春天可皮了,在哪里都待不住,还喜欢抓人。”
说着,给她展示耳边一道淡粉色的长痕。
不大的伤口,在白皙无暇的脖颈上,显得格外突兀。
微皱眉,沉静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的心疼,温璃俯身向前了一些,指腹触及屏幕,“伤的厉害吗?”
江倚青拨下几缕头发,遮住脖颈:“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它还小,不懂事,我已经教育过它了。”
温璃听出这话后头“不要怪它”的潜意识,欲盖弥彰的动作却又引起了担忧。
又问了几句关于宋慈的近况,眼神却不自觉的落在那条红痕上。
即将挂断时。
“我回去就带金宝做绝育。”她忽然说。
……
裴予宁没继续听,很轻的阖上门,倚在门版上,夕阳映着窗棂的影子,天气仍冷,她摩挲腕上金属表带的凹痕。
lesillage(尾迹)
wenli(温璃)
上面刻着这么两行字。
某些人出现在生命中,却又离开,只留下回忆,像是飞机划过天边的尾迹。
屋内,没有开灯。
温璃挂断视频电话后,看了几封未读邮件,天色已经渐渐阴沉下来。
窗外有风声,夹杂着细弱的低声啜泣。
一切都平息下来时。
温璃缓步走到门边,手腕牵着把手微动,明黄色的灯影投射进暗蓝色的楼梯间。
温璃没说话,关于这个人,她有些不太确定,却又觉得不可能的疑虑。
于是将门留着。
裴予宁一道疲惫痛苦的身影,坐在这片灯影里。
无人出,无人进。
有些始终疑惑的东西,从这个晚上开始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