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法国,气温仍然很低,阴沉了几天,终于下了场小雨,米白色的街道也浸染上了几分凉意。
即使在雨里,也鲜少有人撑伞,只低着头继续向前,连路旁咖啡店的雨棚下,仍有气定神闲喝着咖啡的人。
温璃裹着一件防水外套,穿过街巷,金色的长发散着,这几天忙着论文,饶是她也有些枯燥,趁着闲,打算去橘园美术馆看《睡莲》,进到地铁站时,仰头看了看墙上的钟。
等车的功夫,温璃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消息的界面,还是江倚青昨天发的信息,大意是寄了包裹到这里,注意查收。
温璃回了句,“是什么?”
那边没再回复。
算着时间,国内应该是下午,估计还在上班吧。
因为是休息日,周遭拥挤着很多人,温璃对着地图看了看路线,沿着楼梯向下走。
转过拐角,几个白人青少年围着一对吉普赛母女,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母亲拉着一辆两轮的小车,徒劳的挥手,一旁的小女孩约么七八岁的模样,矮胖一个,圆脸双马尾。
擦身而过时,极短的对视。
是一双淡绿色的天真无邪的眼睛,尚裹着淡淡的泪膜,充斥着渴望和无奈。
温璃走近,她冷着脸,加上个子又高,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几个青年识趣的走开。
吉普赛母亲这才敢去捡地上的挎包,杂物零散了一地。
温璃看着几个青年的背影,低头捡起脚边的一只玩具熊,小女孩立刻警惕得抱住妈妈的大腿,怯生生的看过来。
应该是地铁里流浪的人。
温璃的面色柔和下来,她向来对小朋友格外宽容。
过了几秒,小女孩终于小心翼翼的伸手,把它接过,紧紧的抱在怀里
温璃很轻的笑,又从口袋摸出钱夹,数了五张十欧元递过去。
在站台边等车时。
那个吉普赛母亲又走了过来。
抬明显感觉到身边人退后几步,尤其是白人老太太皱眉的眼神,思索之际,却被她一下抱住,温璃听她嘴里絮絮的说着自己和女儿的惨境。
因为那个小女孩站在后头,懵懵懂懂的眼神,她的心意绵软,不想让那双懵懂的眼睛失望。
皱眉,等了三秒才将人推开。
……
开过两站,温璃习惯的去摸手机。
下一秒却愣住了,后知后觉的讶异,以及善心落空的惆怅。
——钱夹和手机都不见了。
叹口气。
好在重要的证件和银行卡都在包里。
只能先就近下车,步行很远才找到一台atm机,取了现金,买新手机,借了店员的手机联系明澈,她在国内协助补办电话卡,一套下来,天色已经很晚,是阴沉沉的灰。
法国偷盗抢劫猖獗,基本没有寻回的可能,少有的心浮气躁,天空正下雨,沿着路往回走,冰凉雨丝滑入脖颈。
走到公寓楼下,抬头看着窗子暗着灯。
裴予宁应该是和文森特出去了。
踏过积水的凹凸砖石地面,温璃被这一趟折腾搞的身心俱疲,蔫着脑袋,往门廊处走,只想赶快回去洗个热水澡。
向前走几步,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女人。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微抬头,原来是她手里捧着一束茉莉花。
清淡、雅逸的气味揉在湿冷的雨气之中。
温璃叹口气,没有丝毫欣赏的兴致。
道路不宽,擦身而过时,她微微闪开身躲避,避免女人滑倒踩进下水道,那女人却没长眼似的,偏偏占着路中央,颤悠悠的往人身上挤。
情绪编织成一张网,裹在身上,堵在喉咙。
白天的糟心经历,加上联系不到江倚青的烦躁,心情此刻已经焦躁到极点,温璃仍然维持着礼貌,皱着眉:“yougofirst.”
女人却不做声了,迈着步子越走越近,雨也下的更大了一些,砰砰的敲打着雨棚。
温璃一副警惕的眼神。
“请签收包裹。”女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忽然说。
春天冰雪消融一般。
瞬间瞪大眼睛,反应过来是属于谁的音色,颤抖着声线,难以置信的反问一声:“江倚青?”
伴着淡香的茉莉,她摘下口罩,得意的挑眉,走近了,将温璃脸侧一缕散乱的发丝掖到耳后:“生日快乐呀。”
温璃有些手足无措,几天的委屈涌到心头,有惊喜,也有担忧。
异国他乡,仅凭着一个地址就找到这里,不知有多么困难,千万般滋味,连声音都变了腔,只弱弱的问一句:“你……怎么来的?”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普通人眼里含着金汤匙的千金独女,永远冷静沉着,仿佛情绪没有起伏。
也对,这样的家庭背景,这世上没有多少烦恼能困住她。
可是,不是的。
身居高位,周遭尽是虚伪的追捧,能有几分真心,她只是带着层疏离的壳子,内里的柔软和脆弱不轻易示人。
生日无人庆祝的落寞,异国的不适应,被偷窃的失望,这些普通人的感情,她全部都有,只是不示人罢了。
她所有的生动和柔弱都给了江倚青。
“坐飞机,又转了巴士,然后步行过来。”江倚青思索片刻,很认真的答。
“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温璃说完这话,才想起来,下午她的手机被偷了,又怎么联系到她呢。
于是,心里泛起潮汐般的阵阵愧疚。
“因为我想看看你生活的这座城市。”江倚青拉着她走到门廊下,雨停了,凝滞的空气被雨气搅动,连话语都变得潮湿,“你常坐的巴士,每天路过的咖啡厅,还有那些曲曲折折的街道。”
“我都想看一看。”
温璃点点头,她现在的脸色属实不太好看,素着脸,又奔波一天,唇色也苍白无力。
看她惨兮兮的模样,江倚青面色柔敛下来,手一伸,时间和空间的隔阂便都消失了,唇抵在肩窝,像是温凉的湖泊,带着温璃身上冰凉而独特的香气,抱了一会。
“看来我的小孩在这里受委屈了。”
江倚青摸着她的后颈,忽然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温存一会,江倚青这才想起被她搁在一旁的蛋糕,装在一个纸盒子里,她不知道蛋糕需要提前预定,这又是个说法语的商家,于是只能用英文艰难的沟通。
整个下午,她都等在蛋糕房,等着那个榛子巧克力蛋糕,连糕点师都讶异于她的耐心,打包好,递过去时不忘用笨拙的英语感叹一句:“thispersonmustbeveryimportanttoyou!”
“it''smybelovedperson.”
江倚青笑着回他。
走廊里亮着淡黄色的廊灯,寂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温璃把钥匙插进锁孔,转着手腕。
江倚青一手提着蛋糕,另一只手牵着温璃的衣角,方才她发现店家忘了给她蛋糕盘,好在有蜡烛,小声询问着温璃家里是否有刀叉,又发现自己没有打火机。
推门,屋里一片黑。
江倚青知道裴予宁跟温璃住在一起。
对于这个女孩,她们见过几次,最深的印象还停留在那辆送她们去医院的车上,尽管之前在酒吧偷存储卡时,曾听过关于她们的几句传言。
跟温璃面对许铭时炸毛警惕的态度相比,江倚青作为年上者,有丰富的阅历和人生经验,虽然隐隐察觉裴予宁对于温璃的感情不一般,却也不会对温璃的朋友圈作出任何评判,介意不介意的话,是青春期的小女孩才有的任性。
温璃正说可以用灶台点火,灯光突然亮了。
“嘭!”紧接着一声炸响。
漫天的彩色小亮片飘下来。
是班里的几个女同学,文森特也在。
裴予宁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有过一切,这种特殊的时刻她就没法自在,拉他们过来也只能说是欲盖弥彰罢了。
裴予宁端着一个精致的小蛋糕站,从人群后走出来。
众人欢呼雀跃,唱着生日快乐歌,裴予宁却看见温璃身后的人影,以及她手里提着的纸盒,映着烛火的瞳仁一点点的暗下去。
她有点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
倒是江倚青发现了她的局促,推着温璃向前几步,惊喜道:“好漂亮的蛋糕,快吹蜡烛吧。”同时,也轻轻柔柔的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温璃知道江倚青这是不想让裴予宁尴尬,在一群人的眼神里,转身接过江倚青手里的蛋糕,拆开,又借着烛火点了根蜡烛插在上头,捧在手里,这才说:“好了,这下可以许愿了。”
又很诚恳的对着裴予宁说了句:“谢谢。”
众人开始分蛋糕,温璃陪着江倚青站在窗边,远眺街巷的灯火。
“两根蜡烛,许了两个愿望吗?”江倚青问。
“一个。”温璃挖了一口奶油放进嘴里。
“什么愿望?”
江倚青的眼神落在小孩的唇角,那里残留着一点白,只听她坦坦荡荡的说:“我的愿望是和永远在一起。”
“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之前好像也说过。”江倚青探手将那奶油抹去,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什么?”
江倚青一本正经的说:“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
“事在人为,我不信这些东西。”
“那你信什么?”
温璃没答,忽然扶住江倚青的腰,软软糯糯的薄毛衣毛,茸茸的触感,垂着闹到,把头抵在江倚青的肩上,感受着熟悉的温度和气味,其中夹杂着很淡的茉莉花香。
无言中,江倚青也知道了她的答案。
——我信你。
一番庆祝后,八九点,同学都散去了,简单收拾了一下,江倚青走进卧室,拿出一个袋子递给温璃:“生日礼物。”
“对你来说可能是很普通的东西。”。
温璃拆包装的手停住了,低声道:“别这么说。”
是一件淡蓝色的冲锋衣。
很贵的那个牌子。
“不喜欢吗?”江倚青看她微皱的眉头失神,仿佛做了错事,小声调侃道:“看来是我审美不太好。”
卧室的门关着,温良的光流淌在淡灰色的被单上,窗边放着画架,极目远眺甚至能看见埃菲尔铁塔的一角,明黄色的尖顶,像是把什么刺痛。
于是她偏过头去亲吻江倚青的唇角,把心绪掩盖下去,舌尖相抵。
思念远比吻要绵长,声音也跟着起伏。
江倚青的睫毛颤抖,红到脖颈,像是溺水的表情。
窗子敞着一点缝隙,夜风吹进来,搅动着被动作打散的闷哼。
温璃抚去江倚青额角的薄汗,她的眸色很深,像不见底的池水。
江倚青的手拢着纤细的脖颈,感受着掌心气管的呼吸,试图看着小孩的眼睛,却听到耳边轻声说:
“我很喜欢。”
……
裴予宁和文森特走出很远,脚步丈量着想要逃避的心绪。
走吧,走的更远一些。
直到一处小公园,裴予宁忽然指着秋千:“玩一会吧。”
不知哪里传来号声,在天地间回响,天上仍有雨丝在飘,上一个秋天的落叶濡湿在地面。
“我小时候很喜欢荡秋千,或是娱乐项目,等晴天,我们可以去迪士尼,你似乎很喜欢□□。”文森特提议。
裴予宁的车里摆着□□的靠垫,虽然他没坐过那辆甲壳虫,却记得这个细节。
“好啊。”裴予宁答了一声,双腿伸直,让自己晃动的幅度更大了一些。
文森特是个很细心的男孩,察觉到她的失落,捏了半天的手指,这才轻声问:“你心情还好吗?”
裴予宁微怔神,也没掩饰:“不好。”
秋千铁链摇晃的吱呀声像是悠扬的间奏。
“我似乎知道,你拒绝跟我交往的理由了。”文森特挠挠头,忽然说。
他告白过一次,那时他们已经相识近两个月,他准备了玫瑰和红酒,约她在露天餐厅吃饭,广场上有乐队在表演,很浪漫的氛围。
他甚至为告白打了草稿,从一见钟情开始,说了近五分钟。
裴予宁的眼眸始终垂着,随着那些话落出一滴泪,
却还是拒绝了。
他那时不懂那些眼泪。
“什么?”
裴予宁摇晃的幅度小了一些,湿润的眼睛里透露着迷茫,目光凝望着他。
冷雨在飘,怅惘的声音散在号声中。
“爱是为一个人心碎。”他轻声说:“你已心有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