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棱被雨水拍打得“沙沙”作响。

    殷臻僵直成一块木头。

    和宗行雍待在一起,五感就会全凭本能放大。那种感觉来自身上每一寸地方对熟悉气息毫无保留的接纳,从头至脚,连带每一根发丝。

    他疑心自己一旦转身,就会露馅。

    雷声中宗行雍的声音也变得沉沉,他又耐心地问:“本王问你——”

    “躲什么?”

    “王爷受伤了,”殷臻依旧背对他,“下官怕被杀人灭口。”

    宗行雍看他紧绷的肩胛,心情莫名不爽,他将长长佛珠一串串往手腕绕,无意抵了抵后槽牙:“给本王滚远点。”

    台上有青苔,被水洗后盈盈如新。

    秋凉,寒气一阵阵侵袭。站了不到半炷香时间,难忍的刺痛便从脚底往上,针扎一般蔓延。

    殷臻弯腰,伸手扶住墙,低喘了口气。

    药又苦又涩,太医院那帮人跪在他面前哀声劝,良药苦口良药苦口,殿下还是喝一口,一口也行。

    从摄政王府回皇宫后,他忽然就很怕苦了。

    他以前原没有这么怕苦。

    事情也还是要怪身后的人。

    因为——

    第一次。

    宗行雍把他做晕了。

    相当混乱、漫长且没有止境的一夜。

    殷臻前十八年一直是个善于从自身找问题的人,晕了又醒醒了又晕的第二天下午,他拥着被子在榻上发呆,除了下-体微微发胀外没有更多不适感受。

    由于他在性-事上所有经验都来自宗行雍,那时候没觉得问题出在对方身上,就开始苦苦思索自己是不是应该多吃,并锻炼身体。

    晕了。

    总爱在别人身上找原因的摄政王觉得这不行。

    很快殷臻在摄政王府见到了此生最多的补药,王府的大夫都出生汝南宗氏,别说把药丸改成糖丸,只要宗行雍有要求,把糖丸改成炸药他们都得想办法。

    果然,人还是不能过太好的日子。

    一丝很淡的血腥味从屋内飘出来。

    殷臻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靠在门上,以此减轻腿部压力。

    他隐约猜到宗行雍为什么受伤。

    两日前,突厥进犯边城。摄政王分给他们的精力有限,直接夜闯敌营取了副将性命,将尚且温热的头颅高挂在了对方军旗之上。

    如斯胆大。

    但听起来非常之英勇,晋军将领深受鼓舞,士气高涨。

    原来不是没有受伤。

    血腥味浓郁得过头,显然也不是轻伤。

    在酒宴上完全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异状。

    殷臻心中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

    他心不在焉朝雨中看,注意力却落在身后。

    “撕拉——”

    宗行雍应该撕开了纱布,手法暴力。他这个人和汝南宗氏其他人很不一样,十分特立独行,也丝毫没有世家子弟前呼后拥的派头。生病受伤都非常粗糙。

    如果不是他们注定是敌人……

    腿部疼痛绵密,殷臻本可以再忍耐一会儿,但屋内血腥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他站不住地回了下头。

    一回头,就怔住了。

    宗行雍裸-着上半身,低头给自己处理腰腹伤口。

    精壮后背袒露无遗。

    全是刀疤剑痕,最短的也有食指长。其中最长一条横跨整个后背,从左肩直逼肋下三寸。形如一条有无数触角的长蜈蚣,狰狞地盘桓在肌肉上。

    人人只说摄政王如何叫边关外族闻风丧胆,如何如何战无不胜。殷臻久居朝堂,便也信以为真,觉得他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驱敌千里。

    殷臻呼吸静止,胸腔一扯。

    四年积淤在胸口的气忽然散了一半。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脚步一动宗行雍就察觉了,他压着伤处,额间冷汗涔涔,头也不回:“给本王递把刀。”

    殷臻刚要动,面前扫过一片残影,黑衣篱虫从房梁上跃下来,很快将一把匕首递出。

    寒光一闪。

    宗行雍手起刀落剜掉腐肉,嘴里咬着白纱一端,往腰间缠。除了止血药粉洒在患处时眉心动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见过血?”

    殷臻看了看自己的手,点完头才意识到他看不见。

    “这么多……”他顿了顿,答非所问道:“伤口?”

    宗行雍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太子谋士站在能飘进来雨的屋檐下,人挺单薄。宗行雍差点就觉得东宫不给人吃饱饭,这人从一开始就对他有敌意,针尖对麦芒,现在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有点荒谬又有点好笑:“太子不应该很希望本王死在战场上?”

    殷臻一默,道:“为了边关二十七城,王爷还是好好活着吧。”

    宗行雍不置可否。

    他披上外衣:“本王有一件事很好奇。”

    殷臻:“王爷请说。”

    “过来。”宗行雍站起身,说了两个字。

    地面有飘进来的雨丝,殷臻衣角微沉,他踩着雨水,走得不快,身后有一道清晰水痕。

    近前了。

    宗行雍端详他的脸片刻:“易容?”

    殷臻蓦然一惊。

    宗行雍闪电般伸手,眼看就要按上他耳后皮肤!

    在靠近时不得不停住。

    “王爷,”殷臻手夹着刀片,抵着他喉管往后,语气温和却告诫,“下官不喜别人近身。”

    “可否后退一步?”

    他身上带着从屋外走进来的湿雨,手指冰凉,不知从哪儿弄来长约半指的刀片,抵在脆弱喉口,带来刺痛的同时有难言的痒意。

    夹住刀片的手相当漂亮,指骨修长白皙。指甲盖是淡粉色的,那样鲜嫩的颜色。

    离得太近,宗行雍甚至能看见他乌黑而长的眼睫颤动,再颤动,像一对黑色的蝴蝶翅翼。再往下是秀美的脖颈、易容连接的地方,薄薄一层,似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脉络。

    看起来瘦弱,却也有些肉。

    “轰隆——”

    电闪雷鸣。

    真奇怪。

    宗行雍想。

    他血液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跟随轰隆作响的雷声喷薄、涌动、再次复苏。

    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战栗地炸响。

    殷臻:“……王爷。”他轻轻将刀片往前推,无奈道,“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走神比较好。”

    宗行雍瞥一眼他指尖薄如蝉翼的刀片,每说一个字咽喉受到的压迫就越重,而他仍想说话:“如果不答应,等着本王的就是这个?”

    殷臻顿了顿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笑起来:“王爷是喜欢出尔反尔的人,如果能再答应下官一遍,下官心里会更踏实。”

    宗行雍:“倒是叫本王好奇,太子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加重了咬字,“你……先生这般,有勇有谋的人。”

    先生。

    殷臻耳廓奇异地一热,压在刀片边缘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听过很多人叫“先生”,甚至在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时也叫过别人,这个带有景仰色彩的词从宗行雍口中说出却变了味道,只剩……

    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宗氏才是天下之师。

    “说起来,本王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少傅。”宗行雍毫不在意随时可能取自己性命的利器,轻笑,“……当朝太子,你的主子,也做过本王的学生。”

    “他见到本王,可能还要叫一声老师。”

    殷臻明显僵了一下。

    “王爷想说什么?”

    “你要这么跟本王聊天?”宗行雍低头,带着寒意的刀片还架在脖颈上,他不由得眯了眯眼。

    殷臻好声好气:“王爷也并没有后退。”

    宗行雍哼笑一声,倒是退开了一步。

    一直笼罩在身上的阴影离开,殷臻这才觉得周边的空气开始正常流动。他将刀片收入袖中,再抬头时又继续:“王爷方才想说什么?”

    “本王对所有的皇子都没什么印象,但太子——”宗行雍坐了下来,他坐姿和站姿一样,没什么规矩。手指在太师椅边缘有以下没一下地敲,回忆道,“有点意思。”

    殷臻手拢宽袖中,侧脸安静。

    他问:“有什么意思?”

    宗行雍却不再开口。

    雨声淅淅沥沥。

    过了一会儿,殷臻淡淡:“王爷要找的陵渠花在府中库房,库房和装花的匣子共两把钥匙,一把在管事许玉树手中,另一把在羌女寝殿。”

    宗行雍:“哦?”

    殷臻道:“剿匪之事还望王爷相助。”

    宗行雍点了点桌面。

    房梁上再次跳下来一个人。

    篱虫单膝跪地:“王爷。”

    不用宗行雍开口他就很快道:“许玉树去了……”

    一顿。

    “极乐坊。”

    “极乐坊。”宗行雍重复,忽而转向殷臻,将殷臻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

    他眼珠颜色是非常暗的墨绿,白天不明显,夜晚直勾勾盯着人时像一川潭水,水面反光,深不见底。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会有被捕猎感。

    殷臻手指尖颤了一下。

    “本王见你像圣贤书读太多,鲜少知事。”宗行雍手指压在后颈,意味深长地,“你要随本王一道去找许玉树?”

    殷臻静了静:“是。”

    “那走吧。”宗行雍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低低笑了声,“本王带你去逛花楼。”

    他擦身过殷臻往门外,篱虫先一步撑开纸伞,伞面雨水顺着竹骨蜿蜒向下,背后忽然传来一句:

    “王爷常去青楼楚馆?”

    语句干净,如有珠玉滚过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