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臻藏在袖子里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

    两滴茶沫溅了出来。

    宗行雍心中微微一动。

    关外干燥,树木很难存活。附近就是一棵将死未死的枯树,枝丫断折。他坐在凳子上,动物受惊一样戒备。直勾勾看向自己。眼睫扬起,瞳仁黑得如同清凌玉石。

    怕冷畏寒,衣衫穿得相当厚实,唇紧抿。

    宗行雍在边关待了四年,见到的中州人屈指可数。这个身份存疑的“太子幕僚”又勾起他一点对中州人的回忆。

    某个人。

    细皮嫩肉、娇气怕痛。

    碰一下恨不得躲出十万八千里,不用力要哭,用力更了不得。多逗两句就要整个埋进被褥中,说什么不肯出来。摄政王生平第一次哄人,从三更天哄到上朝前,口干舌燥浑身燥热。哄完心痒难耐,把刚说的话抛诸脑后,一边唾弃自己一边理所当然收报酬,把人从榻上挖进浴桶中。

    刚沐完浴又被扔回浴桶中,那人眼神简直是骇然的。指尖隐隐发白,腿软撑不住浴桶边缘往下跪,哑着嗓子叫他滚。

    骂人都不太会,在水里半天找不到支点,不得已攀在他腰上,呜咽出一句“畜生”。

    被骂畜生可真爽。

    满背抓痕的摄政王通体舒畅,不以为然地想,不在榻上当畜生还在什么地方当畜生,再说更畜生的事他还没做呢。

    比如……

    光是想想,宗行雍后背就颤过一条电流。

    他忽然多了两份耐心,也不计较这人的走神了,和颜悦色问:“公孙先生,本王问,本王是不是见过你。”

    易容绝无破绽。

    好几年前就毫无破绽。

    殷臻将茶杯稳稳放至桌面,嗓音有两分僵硬的干涩:“故……下官进太子府时……王爷已在边关。”他生硬道,“并未见过。”

    宗行雍依旧盯着他看。

    “本王今日心情好……”他终于略一偏头,阳光下墨绿色虹膜色泽幽得近黑,深藏威胁。

    一瞬间令殷臻想起养在东宫未满四岁的幼子,眼巴巴趴在窗边看他。

    只不过一个天真濡慕,一个冷酷残暴。

    殷臻手指深深下压,按出一道白痕。

    宗行雍大步往外走:“饶你一命。”

    “本王不关心剿匪的事,只想拿到想要的东西,若你主子坏了本王的事——”他皮笑肉不笑站定,“城外十里驻军,随时倒戈,剑指京城。”

    “本王敢造反第一次,就敢有第二次。”

    人走出好远公孙良才心有余悸地展开折扇,毫无滋味地摇了摇:“不愧是……宗行雍。”

    他四年前进太子府,确实未见过名声赫赫的摄政王。

    只是听说此人不开口则已,开口能引半数朝臣倒戈,是唯一让国相忌惮的人。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朝廷上没有人愿意与汝南宗氏作对,何况他本人文治武功无一不精,还手握重兵。

    短短一炷香,公孙良已经能看出他自负、傲慢、无法无天,眼里没有任何人。

    这就显得四年前他败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上,还损失惨重,不得不自请戍边分外蹊跷。

    当年之事是殿下做的。

    公孙良没忍住看殷臻一眼。

    又看一眼。

    一愣:“殿下?”

    他进太子府快四年,从没见过殷臻这个模样。大部分时候晋朝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都是从容、冷静、端方自持的,从不被激怒,永远以礼待人,这还是公孙良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外泄。

    “我没事。”

    殷臻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眼睑还在颤抖。

    他用力压住眼皮,用很冷静的声音说:“我在想,宗行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把他从军营中吸引到凉州城主府。

    一军统帅堂而皇之闯入敌营,毫不顾忌。

    公孙良四处望了一眼,入目所及是光秃秃的山和草皮。他收敛了不正经的模样,低声道:“臣听过一个传闻。”

    “十几年前羌族从关外迁徙过来,城主夫人天生体弱,所有大夫都直言生育困难,恐有性命之忧,但她还是执意怀上羌女。”

    “她没有死,年过半百依然精神矍铄。”

    “摄政王要找的东西,应与此事有关。”

    传闻中的羌族至宝,药中药王。

    ——陵蕖干花。

    只有这一样东西。

    殷臻搭在桌面的手顿住,无声看向公孙良。

    凉州驿站所在的街巷少有人来,凄清幽寂。

    宗行雍站在一堵摇摇欲坠的围墙边。

    他左手上缠着三圈深棕檀木珠串,表层雕刻飞鸟鱼虫图案,成色算不上好也谈不上差。尾部系着一串艳丽深红的三结穗子,穗子相当粗糙,过长,正晃动地甩来甩去。

    暗卫篱虫出现时宗行雍正在一颗颗盘檀珠,看不出喜怒。

    汝南宗家底蕴深厚,送到唯一嫡子面前的都是千里挑一的东西,衣衫要江南织造精心绣的,吃的用的无一不精心。篱虫实在不习惯这种东西出现在他身上,忍不住又看了两眼。

    心想到底有什么稀奇的,让他们王爷从中州带到营帐,又从营帐带到凉州,稀稀拉拉还褪色,这都舍不得扔。

    遥想当年王爷手腕上的是宗家传家之宝,价值连城。后来不知哪一天消失了,又过了很长时间,变成一串再普通不过的珠子。

    宗家族人看见这串灰扑扑的佛珠时眼珠子都快瞪下来。

    丢了东西宗家老头暴跳如雷,被骂得狗血淋头王爷看起来还很高兴。

    珠串盘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宗行雍的耐心已然告罄,倏忽一抬眼。

    “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

    篱虫心中一凛,立刻:“消息属实,三日前太子仪驾从中州出发,已到南阳。”

    宗行雍缓缓:“篱虫。”

    “属下知错。”篱虫认罪态度诚恳,语速飞快,“所有在京城的人都没能找到薛公子。”

    “他身份年纪皆为造假,江南并无姓薛的富商……”

    篱虫硬着头皮:“更没有人在扬州见过他。”

    四年了,宗家眼线遍布五湖四海,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找到。

    这个人仿佛就那么无声无息消失在天地间。

    宗行雍:“本王记得,十几年前中州城有一位捏脸易容师,能不借助外物短期内改变人的相貌。”

    “他或许收过徒弟,或者有来往密切者。”

    “去找。”

    “主子是怀疑……”篱虫一惊,蓦然拔高声音,“薛公子的脸也是假的?!”

    他甚至不敢去看宗行雍表情,半晌才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沉沉嗤笑。

    一日后。

    凉州县丞姓周,是个天天躺在榻上睡大觉的庸官。全凭岳父打铁的手艺捐了个官当。他被从榻上拽起来的时候完全没搞清状况,在一众冷面侍卫的注视下哆哆嗦嗦穿鞋。

    一边提裤子一边嘟囔:“不就是……十个人……”他咽了口唾沫,信誓旦旦,“下官一定能凑出来。”

    起太早,公孙良打了个哈欠,笑眯眯:“那就太好啦。”

    周县丞确实费尽心思凑出了十个人。

    就算十个人是幌子,最终目的只是送殷臻进守卫森严的城主府,这也太震撼了一点。

    就、很让人怀疑晋朝官员的审美。

    公孙良要仰头才能直视这堆打铁的壮汉,呆滞:“你们知道自己来干什么……吗?”

    壮汉一二三号目露羞涩,四五六号扭捏,七八九号跃跃欲试。

    十号粗声:“选美。”

    公孙良神情恍惚:“这他娘是把全凉州打铁的全带来了——”他猛然扭头,“殿……大人要不我们还是……”

    殷臻揣着袖子,神情冷峻。

    “人齐了就行。”他说。

    十月十日,月上中天。

    殷臻带着十个壮汉,以及县丞拜帖,经重重盘查后进了城主府。

    一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

    殷臻镇定自如。

    一城之主,居住的地方奢华开阔,宅院极大。

    婢女冲他盈盈一拂身:“城主等候已久,大人随奴婢来。”

    殷臻点头,随她经过一道道蜿蜒长路,来到中殿。

    秋日,四周不免荒凉。小池干涸,枯石出露。

    他直接被领进大殿内,脚下踩着金碧辉煌的地砖。

    “县丞礼到——”

    殷臻站定,宽袖垂下。

    所有视线都汇聚到一处。

    凉州县丞此人贪生怕死,居然也有如此有勇气的时候。

    实在是令人佩服。

    “来者是客。”

    羌女真名胡媚儿,衣着大胆,一身银饰碰撞作响。她见着那十个壮汉面皮上的脂粉都在抖,半天才望向殷臻:“大人如何称呼?”

    殷臻拱手道:“公孙。”

    他不动声色环视一圈。

    胡地羌族爱玉石,整个大殿堆满翡翠玉石。座位两两相对,斜前方二人胡须长髯,面前不是酒杯,而是酒碗。

    殷臻敛目,被领着入座。

    没有好看的人,胡媚儿对长相普通的人无感,宗行雍连她都看不上,还会看得上这些歪瓜裂枣。她顿时幽怨,兴致缺缺道:“开始吧。”

    “啪啪!”

    许玉树领命,拍了拍手。

    殿门口鱼贯而入两列舞女,鼓乐齐鸣。

    篱虫默默盯着被送来的人。

    实在是忍不住。

    羌女和那两支流寇都用尽全身解数讨好王爷,三列花红柳绿的妖艳男女咬手绢、抛媚眼。给他造成了极大冲击。

    还有那十个……

    他无法理解,深深困惑,脑子里面神游天外。等殷臻上前一步来到座位前才回神,面瘫脸握剑。

    此人弱不禁风,威胁为零。

    距离未至。

    篱虫目不斜视。

    殷臻端着酒杯,稳稳朝前。

    他的目标已经很明确,殿内鼓乐未停,无一人出声提醒。

    主位上胡媚儿捏住银勺,撕咬羊腿的异族人彼此对视。

    殷臻站定。

    宗行雍转了转酒杯,施给他一眼。

    殷臻又近一步。

    一把冷铁长剑横上他脖颈,剑气未收。

    “下官敬王爷。”

    殷臻颈侧刺痛,血线漫出。

    他恍若不觉,幅度很小地偏头,朝宗行雍柔和一笑。

    篱虫未动,剑依旧压在他肩上。

    鼓乐嘈杂,舞女脚步旋转,一步步踩在地面。众多脂粉和胭脂味中,宗行雍嗅到一股淡而干净的香气。

    那气味似有似无,萦绕空气中。

    “昨日城主府禁地被闯。”

    “王爷身上有血腥味。”殷臻靠得很近,甚至能看清宗家标志性的深绿虹膜,瞳仁底部围着一圈特殊的花纹。

    他两指夹住剑刃,微微拉开,用没有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下官知道那朵干花在哪儿。”

    宗行雍瞳仁一缩。

    面前年轻人压低身体,一截柔软后颈暴露在视线中。他穿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长衫,肤色却如玉,泛着泠泠光泽。

    要是什么人都能威胁到摄政王,那他三十年就白活了。

    区区一个太子幕僚。

    整个凉州城,宗行雍都没有放在眼里过。

    但他突然改了主意。

    世间只有三件东西能叫摄政王热血沸腾,其中一样就是有手段有野心的敌人。

    殷臻并无十足把握。

    剑气冰凉,他小腹忽然痉挛般一痛。

    一秒,两秒。

    宗行雍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懒洋洋后靠:“县丞送来的人甚合本王心意,留。”

    “本王不是要丑得五花八门的那堆人。”

    殷臻眼角猛然一抽。

    宗行雍:“本王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