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是顾茂柔的,骑马的是张时彦。
撇去张时彦的人品不谈,他实在是一位翩翩少年郎,即便于山雨中骑马前行,亦不显得狼狈,反而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之感。
温芍自然不识得这句诗,便只觉得他风流罢了,又想起从前那些龌龊腌臜事,一下便没了兴致,悻悻地坐回马车中去。
俄而温芍又忍不住问顾无惑道:“世子为何不像张郎君那样骑马?”
在温芍看来,张时彦的容貌虽算上上品,然而若与顾无惑比起来,才不过他的七八分,张时彦大抵是淋雨也要出这个风头,孔雀开屏似的不知给谁看,那顾无惑出去了必能杀杀他的风头。
顾无惑轻笑一声,摇头道:“是因为我们长福郡主爱看罢了,至于我,我不爱骑马。”
温芍本就是随口一说,闻言也便不说话了,一时山雨愈大,噼里啪啦地开始拍打着马车顶和四周,似是有人敲击出来的鼓点,温芍听着雨声,渐渐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后脑勺在车壁上一撞,温芍吃痛醒来,刚睁开双眼便已听见顾无惑对她道:“到了。”
温芍一个激灵,眼瞧着顾无惑已经往外面下了马车,连忙抓起放在一边的狐裘跟着出去。
她身姿灵巧,从马车上下来后旋即便站稳,然后把狐裘往顾无惑身上披,顾无惑拿手挡了一下,温芍便道:“齐姑姑说山里冷……”
“无妨,我身子一向康健。”顾无惑说完这句话,便往后面走去,只见顾茂柔的马车要慢上一步,才刚刚停下,因那里有顾茂柔和张时彦,温芍也就没再跟上去讨嫌。
张时彦早就下了马等着顾茂柔,这时见顾无惑来了,先是同他见了一礼,再去扶顾茂柔下来。
顾茂柔与张时彦早已和好如初,此刻已不见任何嫌隙,她看见哥哥也过来接自己,于是笑吟吟地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往里走,经过前头站着的温芍身边时,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看她,径直进了别庄大门。
温芍悄悄挑了挑眉,这才抬头开始打量这座别庄,听说这里是先王妃的陪嫁,后来自然就传到了顾茂柔手里,她常爱过来这里小住,所以府上跟着来过别庄的人也不少,只要一提起顾茂柔的别庄那便只有啧啧称奇的份儿,今日温芍也有缘得以一见,才知道他们所言非虚。
不过温芍也只来得及在心里赞叹一声别庄的广阔和精美,那边顾无惑已经往里走去,她也马上紧随其后。
顾茂柔的宴席设在夜里,这回她邀的人并不多,只是病后出来散散心,今日来的都是些极为亲近的友人与亲眷,不过二十多人罢了。
眼下各人自回房修整,毕竟颠簸了一上午也算劳累,一个个都身娇肉贵的,受不住也是常事。
温芍跟着顾无惑一道回去,顾无惑住的地方离顾茂柔不远,但这里幽静,又院墙高深,所以并不会有所打扰。
然而这里到底只是别院,即便顾茂柔来得勤快,也终归不过是一年一两趟,再加上顾无惑这里从没有人住过,所以即便已经有奴仆提前打扫整理过,却还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庭中竟比净园更凄清。
温芍先入堂屋收拾,顾无惑四处看了看,也觉得只是勉强住得人,主屋里面尚且还算齐整,但几间偏厅厢房连薄尘都未去。
见状温芍便道:“奴婢叫人过来再打扫一遍。”
顾无惑身边除了温芍外便只带了素日常用的一个小厮明远,除此再无多余的人,连齐姑姑都不在,平日里在净园里还好,到了这里便略显不足了。
温芍才走出几步,便听见顾无惑叫她:“温芍,算了,我只留一夜便回建京,不必如此麻烦。”
温芍闻言便停住脚步,点点头对顾无惑道:“奴婢看主屋这几间都是干净的,世子先进去歇歇吧。”
她又一路小跑过来,赶在顾无惑之前进去,温芍做惯了粗使的活计,也不大懂在主子面前的规矩,顾无惑看着她在自己跟前跑过,倒也没有训斥她,随她去了。
温芍急着进来原是急着给顾无惑倒茶铺垫子,顾无惑慢悠悠走过来,看她倒了茶又要跑出去,便把她拦下。
“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阴冷湿寒不能住人,”他道,“今夜你随我住这里将就一晚。”
顾无惑指了指暖阁:“你睡这里,我们互不干扰。”
温芍一看也觉不错,然而又问:“那明远怎么办?”
顾无惑就这一个小厮,听说从前倒也不是贴身伺候的,只是来往传个话,但温芍和他相处尚算不错,不能她躲在这里,却让明远一个人住不好的屋子。
“让明远去与别院的下人挤一挤便是,”顾无惑道,“我这里无妨。”
如此,这一晚就算定下来了。
原本顾无惑也没告诉温芍到底待几天,她本以为没十天半月回不去,没想到顾无惑只留一夜,温芍却也不觉得遗憾,别庄再好也是顾茂柔的,她不想在这里多留。
还未入夜,顾茂柔那里便着人来请了好几次,顾无惑也没让温芍或是明远跟着,自己一人便去赴宴了。
顾无惑走后,温芍一人留在屋子里,明远在外头廊庑下吃东西,虽窗外雨声渐大,却也颇为安宁。
***
本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别庄一处临水的高台屋宇中,众人却酒意正酣。
虽顾茂柔邀的人不多,然而几杯酒下肚,更兼今日是在建京城外,是以格外要放纵些。
张时彦陪着顾茂柔坐在上首,时而给她倒酒,时而又为她布菜,有时又会劝解顾茂柔几句,让她不要再多饮,但顾茂柔皆是一笑置之。
酒过三巡,顾茂柔醉得厉害,张时彦便起身离开,亲自去外面给顾茂柔拿醒酒汤。
他独自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前方玉栏外的池水由山水凝聚,若入夜天晴,池水便会映着天上的星子而波光粼粼,只是眼下正下雨,剩下沿岸的宫灯忽明忽暗,只有涟漪点点。
张时彦走下高台,又径自绕了高台行了半圈,那里有几间庑房,是歌伎舞姬等的休憩之处,今日自然也有丝竹管弦之乐,里头亦是灯火通明。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止,人便都聚集在屋内,檐下只有一人立在那里,见张时彦远远走过来,连忙往前迎了两步。
张时彦便朝着那人指了指庑房背后,自己先过去了,不一时那人也跟着他而来。
纸伞收下,伞面下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庞,媚眼如丝,勾人魂魄。这人本是今日的乐伎,却也是建京坊中的妓子,名唤柳娘,被张时彦特意寻了过来。
张时彦心下按捺不住,到底多看了两眼,才道:“我说的事你都明白了?”
柳娘微微颔首,柔声道:“奴都明白,床笫之间的事郎君自然不用担心,任何男子奴都能侍弄得好,只是……”
“该有你的钱不会少你。”
“奴不是说这个,”柳娘噗嗤笑了一声,“只是一会儿又要如何过去呢?让奴说,不如在这里方便。”
这样的美人摆在面前,雨夜本该缠绵,可却不得不另做他用,又有一个长福郡主在一旁死死盯着,张时彦心中渐渐烦躁。
他摆了摆手说道:“这你不用管,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即可,若在此处或是附近,难免被郡主或是其他人发现,虽则没什么,但也怕节外生枝。他那里只有一个妾侍和一个小厮,行事才更便宜。”
“既有妾侍,奴一旦进去,难道便不会被发现吗?”柳娘讶异。
张时彦皱紧了双眉,本不欲与他人提起此事,但依旧是忍不住说了两句:“说是妾侍,不过是婢子,他们根本不住一处。”
他一直以为顾无惑将温芍纳为姬妾,虽然有救她脱苦海的意思,然而也并非不是他见色起意,顾无惑再是佛寺长大,也终归是个男人,有些事情在张时彦看来是天性,须得顺应。
既然人被顾无惑要去了,他也只能歇了心思了,毕竟顾无惑是堂堂瑞王世子,而他只能依附于瑞王府和顾茂柔。
然而就在前段时日,张时彦偶然从王府一个叫秦桑的婢子那里得知,顾无惑很可能根本没与温芍在一处,张时彦起先也并不相信,他不信有人能放着嘴边的肥肉不吃,于是便找人暗中在净园探寻一番,结果果然被他发现了端倪,秦桑猜得并没有错,温芍日日都是住在外面的厢房里的,所为也只是接替齐姑姑做的那些事,她与顾无惑之间果真是清清白白的。
柳娘一听便知里面有些阴私,于是也不再继续问下去,张时彦想了想又与她道:“我已在世子的酒菜中加了药,他到时必定神思恍惚,燥热难耐,你便扶着他一同回去,之后自然可以成事。”
顾无惑醉酒,回去时身边一定要有个伺候的,至于扶他回去的是婢子还是妓子,并不要紧,只要是张时彦买通的柳娘便可,柳娘扶着顾无惑回房,她又有巧技,顾无惑不可能再有抗拒的能力,再加上送入顾无惑房里的熏香,也早就被张时彦动过手脚,以包万全无失。
一时柳娘应声退下,自去等着一会儿顾无惑药效发作,她便照着张时彦安排好的上前去。
张时彦却还在庑房后站了一阵,没有回去。
这雨越是下,他心里便越是郁结,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着。
他从没有想到过,温芍和顾无惑之间竟会是清白的,温芍娇美得如同一朵刚开的花,是他想折却又无法折的,而顾无惑明明已经得到了,却又只将其摆放着,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是供在那里,每日只是看看。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这比顾无惑已经得到了温芍,还要令张时彦感到嫉恨。
顾无惑是想以此显现出他的与众不同?还是他比他高贵?
好,他要做他的圣洁之人,连自己救下的妾侍都不愿去碰,那么他就偏不让他如愿。
温芍到底还是王府的奴仆,可算得上冰清玉洁,那么张时彦就从最低贱之处找来柳娘,他要把他玷污得彻底,坠下高台。
让顾无惑自己也明白,他们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