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和暖起来,眨眼间便到了春深之时。
时气一热,人便懒洋洋起来,瑞王府从前大多时候是顾茂柔主事,如今顾茂柔称病不出,顾无惑又回来了,下人们倒都很是松快,过了午时没什么事干便都去躲清净。
温芍从园子里出来,一头的薄汗,连发髻都微微松了,她手上捧着一束花,当中最扎眼的便是迎春花,这几日园子里的花都陆陆续续开了,这迎春是开得最早的,再过不了几日便要谢了,温芍觉得可惜,今日得空便过来把花摘了。
顾无惑喜在书室中供花,最早温芍过去时是梨花,后头便全由温芍来定,因猜不出顾无惑的喜好,温芍一开始便照着梨花来摆,大多是素净淡雅的花种,有时挑不好便会有略侬艳的出现,顾无惑倒从不说什么,温芍摘什么就是什么。
温芍回去后洗了一把脸便捧着迎春花过去了,迎春花枝条柔软,捆做一块儿又绑了其他的花枝才勉强能插放,温芍正左摆右摆地怎么都摆不满意,却听那边的顾无惑道:“你过来。”
顾无惑的话非常少,有时一日与温芍这个近身服侍的人都说不到三句话,温芍怕重现那日桂花糕和酥酪的尴尬境地,便也尽量不去打扰他,两厢太平安生。
她不防今日顾无惑主动叫她,先前又一门心思在摆弄花草上,便“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顾无惑是在叫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花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无惑身边。
顾无惑正在写什么东西,他没有放下笔,只指了指砚台,对她说道:“为我磨墨。”
温芍的额角多跳了两下。
她还没得及说什么,顾无惑便又低头在纸上写了起来,温芍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他在写什么,只看出他写得极快,仿佛是有什么要事。
可温芍并不会磨墨。
来这里之前,她做的都是粗活,来了这里之后,也从来不碰这些精细物事,顾无惑身边伺候的人极少,磨墨这种事一向是他自己做的,一般都是要写字之前便会将墨磨好,然后才去用,今日大抵是写的字太多,墨便不够用了,一时又腾不出手去磨。
温芍在这里伺候已经有一阵子,也瞧见过顾无惑磨墨,她便学着他素日的样子,往砚台上加了几银匙清水,用手指捻起墨条,一下又一下地磨了起来。
只是她是生手,从没有做过的,怎么磨都不得要领,手指酸疼得很,可磨出来的墨却不好,也不知是用的力道不够,还是放的水太多了。
顾无惑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只是再去沾新墨,写在纸张上颜色却淡,他蹙了蹙眉心,却并未责怪温芍半分,而是继续写了下去。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顾无惑才停笔。
他写出来的字铁画银钩,是极赏心悦目的,可眼下这手极好的字,却是深浅不一,如此好几页。
温芍自己看了也不由撇下了唇角。
顾无惑等墨迹干了之后,便把纸张整理好放在一个红漆方匣之中,自己放到书柜之中锁好,转身看到杵在一旁的温芍,便道:“站过来,我教你磨墨。”
温芍羞愧得不得了,张口结舌地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先支支吾吾地应了。
顾无惑先喝了一口清茶润嗓子,接着指了指砚台,道:“略加几滴清水便可。”
温芍鼓起勇气再度拿起墨条,也不明白他说的“略”“几”到底是多少,这回只用银匙舀了三四滴水加进去,顾无惑没说话,她便知道自己做对了。
“用手腕上的力气去磨,”顾无惑又道,“不要拘束着。”
闻言,温芍便忖度着,稍稍把墨条接触砚台的范围磨开了一点,顿觉手上又顺畅一些。
待磨到台面上的墨渐渐浓黑油亮起来,顾无惑点了点银匙,示意温芍再滴清水进去,温芍照着第一次那样,还是只滴了三滴进去。
因着方才磨出来的墨尚可,温芍便有了信心,手上的动作也不觉快了一些。
顾无惑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砚台的侧面,道:“慢一些,不用心急。”
如此又重复了四五次,墨汁便多了起来,看着又浓又厚的,温芍自己满意极了。
顾无惑却先不说什么,提笔蘸了两下,又往纸上随意写了一个字,接着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手腕上的力还是不够。”
他说得淡然,温芍却苦恼。
她已经尽力用手腕去磨了,可却还是达不到顾无惑的要求,就连手指也酸痛得很。
温芍说话的声音如同蚊子嗡嗡:“那奴婢再试试。”
她又重新磨了几下,然后抬起头望着顾无惑,顾无惑朝她摇了摇头。
就在温芍沮丧不已之际,顾无惑的手却忽然握上了温芍手中的墨条,就在她手的上方,掌心中空,将她的手一下子包在了里面。
温芍后背一僵,手也抖了两抖。
顾无惑道:“你先不用用力,感受一下我是怎么磨的。”
他说完,手腕一动,是极轻巧的,却四两拨千斤似的,墨汁在他手下流动出好看的色泽。
温芍的脑子一片混沌,像塞了浆糊,顾无惑微凉的手包着她的手,他不知她的手心却已滚烫。
许久之后,顾无惑在她耳边问她:“明白了吗?”
温芍回过神,才觉除了手,二人的身子也已经贴得极近。
她来不及回答,却悄悄侧过头去看顾无惑的脸,却见他神色已经清冷,丝毫不觉二人之间有何不妥。
竟是她想得龌龊了。
“还是不太懂。”温芍收敛心神,老老实实回答道。
顾无惑也全无责怪之意,他的手仍旧握在那处,沉声对她道:“这次你来磨。”
温芍意会,定了神便开始磨起来,任由顾无惑包着自己的手感受。
“手指放松,”她一边磨,顾无惑一边指点道,“不要用虚劲。”
身边少女身上传来花丛里沾染过的甜香,丝丝缕缕往顾无惑的鼻息中钻进去,他自然闻到了这香味,却不为所动。
如此四五次之后,温芍才被他调/教得差不多。
听到他说停下,温芍大松了一口气。
可顾无惑才放手,却又听到他问:“你不识字?”
“是。”。
顾无惑片刻后不假思索道:“读书明理,罢了,以后若有空我便教你识得些字。”
温芍点了点头。
若有空,那也只是一句空话,教她磨墨是让她为他干活,教她识字又能做甚?
她丝毫不抱希望。
她能做好自己该做好的事,尽一尽顾无惑对她的恩情,也就已经足够了。
她先谢过顾无惑,见他又转而去做他事,便悄无声息地出了书室。
***
转眼到了五月间,顾茂柔的身子才终于好转起来,她本来就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心气郁结又没脸见人,不愿离开王府去张家养病,自然只能称病不出,时日长了这病再不好也自己好了。
顾茂柔倒还抹不开颜面,这回却绝口不再提温芍,只当这个人从没出现过,病好后自己过来见了顾无惑一回,温芍提前知道她要来,早早便避开了。
顾茂柔走后,顾无惑对温芍道:“柔柔大病初愈,明日在别庄设宴,别庄在山间所以车马多有不便,齐娘年纪大了,你陪我去。”
闻言,温芍没有拒绝。如今明面上她是顾无惑的姬妾,顾茂柔和张时彦没有理由再为难她,而顾无惑要自己陪同她出席宴饮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况且他身边也没其他人,齐姑姑不能去,这活当然是落在她头上的,那么她就要像齐姑姑那样照顾好他。
因着有些匆忙,温芍和齐姑姑一直到后半夜才整理好要带的东西,齐姑姑也不忘叮嘱温芍:“山里自是比不得城里的,夜里世子吃了酒,你别让他吹风着了凉——世子一向也不大喝酒,你劝着他一些,不要多饮伤了身子……”
温芍把齐姑姑说的话一一记下,睡前反复回忆了好几遍,确定自己不会再忘了,这才安然入睡。
第二日不巧却不是个惠风和畅的好日子,晨起天上便飘了细雨,春日本就缠绵多雨,直到准备停当了要出门,那细雨也没停下的意思。
别庄是顾茂柔的私产,离得建京不远,出了城不过半个时辰便能行至山脚下,只是别庄所在的云山却是这附近一带最高的山陵,而别庄又在半山腰之上,颇要花费一番时间。
温芍陪着顾无惑坐在马车里面,里头熏了香饼,干燥暖和之间倒也颇为惬意,顾无惑又省事,温芍只需偶尔给他倒一杯温茶便可。
上山到中段路时,因山雨要比别处大一些,路便逐渐开始变得泥泞颠簸,速度也慢了下来,温芍闲不住,悄悄掀了帘子的一个角,见顾无惑并没有说什么,她便大胆往外面看去。
瑞王府的队伍倒很是井井有条,正有条不紊地往前行进着,温芍眼珠子滴溜溜地王四周转了一圈,不防便看见后头那辆马车边上骑马跟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