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高睦, 你快将毒酒吐出来!吐出来!”
舞阳公主一闯到高睦面前,就打翻了高睦手中的酒杯。发现酒杯早已空了,她的双手又迫不及待地探向了高睦的口唇, 仿佛想把毒酒从高睦嘴中挖出来。
高睦嘴中的酒液,早就入腹了, 但是饮酒之时,嘴上难免残留水渍。她担心舞阳公主触碰到这些没有解药的剧毒, 反应过来后,连忙抓紧了舞阳公主的双手。
“人生在世, 终有一死,公主不必为我伤心。”
高睦初次预见到越国公府的祸患时,就曾经对舞阳公主说过, 她要是死了,舞阳公主如果能像怀念寿张郡主那样,偶尔怀念她,她就知足了。但是此刻, 一看到悲痛欲绝的舞阳公主,高睦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既不惊喜,也不知足, 而是由衷地希望,锦衣能够继续做一个快活的姑娘。
她不想要锦衣怀念她了。
她希望锦衣不要有一丝一毫的伤心, 永远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哪怕锦衣会永远地遗忘她, 她也甘愿。
她甚至希望, 锦衣此时此刻, 就能将她彻底遗忘,不要为她的死亡难过分毫。
“你不能死!高睦, 你要是真的不想让我伤心,就快把毒酒吐出来!”
舞阳公主分明亲耳听到了皇帝的“饮之立死”,也亲眼看到了高睦饮尽的酒杯,却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
皇帝只教过舞阳公主一些花拳绣腿,他没想到舞阳公主能够凭借武艺突出重围,意外之下,忘了及时增派侍卫,才让舞阳公主闯入了房中。要不是情况特殊,就凭舞阳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粗这一点,皇帝就得罚舞阳公主抄一百遍女诫。
如今舞阳公主都闯到高睦身边了,皇帝不宜让侍卫触碰舞阳公主,也不指望宫女能将舞阳公主拉出房门,索性亲自出马,走到了舞阳公主身边,对舞阳公主半是命令、半是哄劝地说道:“锦衣,高睦毒发之时,会口吐毒血,你要是不想让高睦死得不安宁,就别闹了,赶紧随朕出来。听话,高睦也不想让你看到他临死的狼狈。君子死而冠不免,让太监们关门,也是给高睦留个体面。”
“皇上说得对,公主出去吧。”高睦确实不想让舞阳公主看到她毒发的情景。得知会吐毒血,她更是生怕吐到舞阳公主身上,也怕舞阳公主违背圣旨会触怒皇帝。
“我不出去!高睦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父皇,你的毒酒真的没有解药吗!儿臣求你了!救救高睦!儿臣不能没有高睦!高睦要是死了,儿臣也活不了了!”
与其说舞阳公主是在质疑皇帝,不如说是不肯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皇帝没有与舞阳公主计较,反而目露悲悯地劝道:“锦衣,父皇没有骗你,毒酒没有解药。高睦诚心代母而死,你就算救得了他一时,他终归还是会死,你要体谅高睦的孝心。听话,没了高睦,你还有父皇,还有你母妃,不要说这些傻话,不然高睦死了都不安心。来,随父皇出去。”
语至最后,皇帝的话音虽然还算柔和,双手却已经不容拒绝地抓住了舞阳公主的肩膀,试图带她离开。
“不!我不走!”舞阳公主不敢对皇帝出手,却死死地抓紧了高睦的胳膊,不肯与高睦分开。她一点也不想体谅高睦的孝心,只想要高睦好好活着!她总觉得,只要她不撒手,高睦就还有救。即便高睦真的必死无疑,她也宁愿陪高睦一起死,都不要与高睦分开!
从出生就不受期待的高睦,做梦都想不到,她的死会如此令人肝肠寸断。她不知道是舞阳公主撕心裂肺的模样撞痛了她的脏腑,还是毒酒在起效,摧枯拉朽的剧痛也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舞阳公主越是悲恸,高睦越不敢让她看见她吐血而亡的场面。她担心自己没有时间了,强忍着心痛的滋味,将舞阳公主打横抱起,抱着她走向了门口。又或者,是她想在永别之前,再亲近舞阳公主一次。
皇帝看出了高睦的意图,提前跨出了门槛,也让宫女太监在门口做好了接应的准备。只等高睦把舞阳公主送出门,宫女们就会抓住舞阳公主,而太监们则会第一时间帮高睦把门关紧。
舞阳公主因失重而有些恍神,抓在高睦胳膊上的双手也随之松懈了,等到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高睦放在了门槛之外,宫女也趁着她恍神的机会,再次围紧了她。
当着皇帝的面,高睦很多话都不好出口。第一次走向死亡的高睦,也不知道怎样的语句才能安抚舞阳公主的伤心。在宫女接过舞阳公主后,无暇斟酌词句的高睦,只能再次强调了一句:“公主千万保重自己,不要为我过于悲伤。”就强忍不舍,掰开了舞阳公主的双手。
眼看高睦抽身,舞阳公主才意识到,高睦也和父皇一样,一心让她离开。难道说,高睦不愿意和她做夫妻,就连临死,都不忘推开她吗?
高睦就是个骗子!
就算做不成夫妻,她们也约好过,要做一辈子的至亲,她怎么可以推开她!
明知这一撒手就是永别,她怎么可以掰开她的手!
锥心刺骨的疼痛,无情地碾碎了舞阳公主的神志,在房门掩没高睦身影的瞬间,舞阳公主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公主!”
“锦衣!”
宫女们生怕舞阳公主再度闯门,早已牢牢地抓紧了舞阳公主,也幸亏如此,舞阳公主才没有直接摔到地上。饶是如此,看到舞阳公主晕倒,在场的宫人们还是吓了一跳,连皇帝都变了脸色。
仅仅一门之隔,高睦不难听到门外的惊呼。得知舞阳公主晕倒,高睦死死地咬紧牙关,才克制住转身的冲动,她的唇齿之间却喷出了一口鲜血。
鲜艳的血红,仿佛是死神的颜色。
高睦凝望着这抹鲜红,觉得大限已至的自己出门也只能添乱,她苦笑了一下,这才强逼自己坐在了原地。
在她落座之际,有冰凉的水珠,从她的眼角滑落,与脚边的血色融成了一体。
多年不曾落泪的高睦,思考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些冰凉的水珠,原来是眼泪。
舞阳公主的身影占据着高睦的脑海,高睦生平第一次,放纵了自己的软弱,没有制止泪水下落。
*
皇帝年事已高,平素瞧着还算身体硬朗,也难免有个头痛脑热。是以,他的身边,常年有御医值守。舞阳公主一晕倒,皇帝就招来了自己的御医。得知舞阳公主只是悲伤过度,才会一时晕厥,皇帝放下心来,派人将舞阳公主送去了刘贤妃的长乐宫照顾,才有心查验高睦的死活。
皇太孙孙文昺成为储君后,为了便于皇太孙学习政务,皇帝在乾清宫给孙文昺安排了一间书房,让孙文昺几乎成了乾清宫的第二个主人。早在舞阳公主晕倒时,孙文昺就已经赶到了现场,如今见皇帝要派人打开高睦的房门,他劝阻道:“孙儿听说,死于鸩酒之人,七窍流血,形容可怖。孙儿担心高睦的死状冲撞皇爷爷,皇爷爷还是回宫歇息吧,此处交给孙儿就好。”
“朕当年在战场上,什么样的死状没见过?无妨,只管开门就是了。高睦毕竟是朕的女婿,朕总得派人把他的毒血擦干净了,才好把他的尸身还给你小姑姑。”
“皇爷爷已有春秋,又才为小姑姑悬心了一场,实在不宜再受死者冲撞。皇爷爷放心,孙儿定会妥善安置小姑父,皇爷爷还是将此事交给孙儿吧。”孙文昺执意劝说皇帝,好像生怕他派人开门。
“文昺,你不会有事瞒着朕吧?”皇帝狐疑地看了孙文昺一眼,直接招了招手。
御前总管丁处忠心领神会,立即对门前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命他们打开房门。
太监们推门没推开,大家才知道,原来房门已经被高睦从内部栓紧了。丁处忠请示地看了皇帝一眼,又示意门前的小太监们直接砸开房门。
小太监们动手砸门之时,孙文昺“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皇帝身前。他叩首至地,请罪道:“皇爷爷恕罪!小姑姑与小姑父鹣鲽情深,孙儿实在不忍心小姑姑丧偶,派人偷偷换下了小姑父的鸩酒!孙儿想着,先保下小姑父的性命,待得皇爷爷龙心大悦时,再替小姑父乞命!孙儿欺瞒皇爷爷,罪该万死!”
孙文昺话音未落,小太监们已经砸开了房门,看到了高睦的身影。
几个负责砸门的小太监,一心砸门去了,没能听清孙文昺的请罪。他们砸开房门后,本做好了看到死人的心理准备,却发现高睦还好端端地坐在桌前,反而吓了一跳。要不是记得身在御前,只怕早就惊呼出声了。
高睦也大为吃惊。她方才似乎听到,皇太孙说,他换掉了皇帝给她的毒酒?可是,她明明吐血了……不过,皇帝说,那杯毒酒,饮之立死,她却到现在都还活着……
究竟怎么回事?
第82章
高睦不清楚自己喝的到底是不是毒酒, 但是她还指望皇帝放过王夫人的性命,不管是不是毒酒,既然她还没死, 见到了皇帝,自然是要行礼的。
她打起精神来, 跨过门槛,跪到了皇帝面前。
高睦早已擦掉了嘴边的血迹, 但她吐血之时,衣襟上难免沾到血污。
皇帝注意到高睦衣襟上的血痕, 瞳孔一缩,不着痕迹地扫了丁处忠一眼。
丁处忠指挥小太监砸门,站立的位置本来就离高睦更近, 早在皇帝之前,丁处忠就留意到了高睦身上的血印。他心中本来就在打鼓,察觉皇帝不满的视线后,丁处忠更觉头皮发紧。之前端给高驸马的, 分明只是一杯寻常的烈酒,高驸马怎么还是吐血了?别是出什么差错了吧……
皇帝对孙文昺问道:“你说你把朕赐给高睦的鸩酒,换成了无毒的酒水?”
孙文昺跪在皇帝面前,没能看到高睦衣衫上的血污。他应道:“是, 孙儿违背了皇爷爷的旨意,罪无可恕, 愿受一切惩处。只求皇爷爷, 看在小姑姑的份上, 看在小姑父至孝之心的份上, 留下小姑父的性命,也给王氏一条生路……”
“去给高睦瞧瞧脉, 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中毒。”皇帝打断孙文昺的求情,派出了自己的御医。正好御医刚给舞阳公主把过脉,还没能离开现场,皇帝用起来倒是方便。要是高睦已经活不成了,那接下来的戏也就不用唱了。
御医见多识广,在高睦身上探得女脉后,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吃惊,只是暗自咋舌。男得女脉为不足,难怪高驸马与舞阳公主成婚数年,公主的肚子一直没有喜讯。
深谙宫中生存之道的御医,完全没有多嘴的意思。既然皇上不是要为舞阳公主求子,他便绝口不提高睦的“不足”,只道:“回皇上,高驸马不曾中毒。”
“那他何故吐血?”
“回皇上,高驸马悲伤过度,气血上涌,故而口吐鲜血。”御医说到这,想起舞阳公主相似的脉像,心中倒是有些感慨。难得皇室之中,竟有如此恩爱的夫妻,要不是他身上系着掉脑袋的干系,他倒真想提醒高驸马,需得早日调养,才好延绵子嗣。不过,高驸马的毒酒虽然被太孙殿下换下来了,他这条命却也未必还能保住,说不定他这辈子都不用操心子嗣之事了吧。
皇帝听说高睦和舞阳公主一样,都是“悲伤过度”,眼神微闪。他挥手遣退了御医,盯着高睦衣襟上的血迹,叹道:“文昺说得不错,高睦,你和锦衣,真称得上鹣鲽情深了。”
高睦本来就记挂舞阳公主,如今既然脉像已经暴露了她的在意,她犹豫了一下,便想问问舞阳公主的情况。
没等高睦开口,孙文昺已经抓住了皇帝的叹息,劝道:“孙儿知道,皇爷爷也心疼小姑姑。方才小姑姑的情形,皇爷爷也看到了。小姑姑只是看到小姑父喝毒酒,就已经悲伤得厥了过去,要是小姑父真的不在了,孙儿真担心小姑姑也活不成了。求皇爷爷,为了小姑姑,一定留小姑父一命。高松寿与他的正妻王氏不和,此事天下皆知,高松寿谋反,王氏定不知情,皇爷爷就直接宽恕王氏吧,不要让小姑父以子命换母命了,可好? ”
“王氏是威忠武公王昂仅存的血脉,朕看在王昂的份上,也想保住他这个独女。只是王氏毕竟是高松寿的正妻,高松寿犯下谋反这样的重罪,朕若是屈法,直接宽恕王氏,天下奸徒必生侥幸之心。将来若是人人都有样学样,置国法于何地?你小姑父身在法司,也是深知屈法之弊,才会提出子替母死之策,以求情、法两全。不信你自己问高睦。”
孙文昺没有询问高睦,而是对皇帝提议道:“孙儿这,也有一个两全之策。小姑父是皇爷爷敕封的纪国公,有丹书铁券,可免一死。皇爷爷让小姑父以子命换母命,宽恕王氏性命;再收回小姑父的丹书铁券,抵偿小姑父的性命。如此一来,既可成全小姑父的孝心,也可绝奸人的望幸之心,可算妥当?”
“这……”
孙文昺似乎是看出了皇帝的意动之意,这才转向高睦,询问道:“小姑父可愿舍弃你的纪国公的爵位?舍弃你的国公铁券?”
林辅乾谋反案中族灭的勋贵,几乎家家都有丹书铁券。甚至,正因为他们有丹书铁券,他们才会被谋反罪波及。高睦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故而,在为王夫人乞命时,不敢提丹书铁券半个字。
不过,高睦虽然不能窥探龙颜,却也听出了皇帝口风中的松动之意。她本非一心求死之人,如果有可能,能和王夫人一起,双双保全性命,自然是最理想的情况。所以,高睦顺着孙文昺的提议,谨慎地应道:“臣于国无功,本来就不配位列国公,也不敢享有丹书铁券的庇护。太孙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皇上能允许臣替母赴死,已经是对臣的恩典了,殿下不必再帮臣……”
“我听明白了,小姑父的意思是,你舍得下爵位和铁券。”孙文昺打断了高睦的推辞,转而对皇帝说道:“孙儿观小姑姑今日的情形,只要能保住小姑父的性命,小姑姑想必也愿意割舍公主的名位。若是纪国公的爵位和丹书铁券都不足以堵住屈法的嫌疑,再加上小姑姑的公主宝册,总该是够了的。若是还不够,孙儿的皇太孙宝册,也愿意拿出来……”
“住嘴!”皇帝呵斥道,“储位是国本所在,怎可口无遮拦!”
高睦一直知道,孙文昺与舞阳公主交好,但她真没想到,孙文昺为了帮舞阳公主保住“小姑父”,竟然不惜压上储位。虽然说皇帝不可能轻易废储,但若是真激怒皇帝了,一场责罚总是免不了的,再加上孙文昺替换毒酒,已经算是抗旨一次了,两项罪责叠加起来,即便他是皇太孙,只怕也吃不消。
孙文昺是舞阳公主看重的亲人,高睦就算只是为了舞阳公主,也不愿连累孙文昺。闻听皇帝发怒,高睦只当没有转机了,当即叩首说道:“太孙殿下关护微臣的性命,说到底,都是殿下对公主的一片孝心,求皇上千万不要怪罪太孙殿下!臣已苟活多时,斗胆求皇上赐臣刀兵,臣愿立即自刎!”
宫中除了当值的禁卫,没有人可以私自携带武器。高睦的意思是,她愿意当场自刎,以求抹除孙文昺的抗旨之罪,也好解除他和皇帝之间的争端。
皇帝看着高睦伏地的背影,心底升起了一丝赞赏,嘴上却叹道:“罢了,文昺都知道心疼他小姑姑,朕也不能不心疼女儿。文昺说得也有些道理,拿走你纪国公的名头,也够维系国法的颜面了。就照文昺的主意,让你用爵位和铁券换命,起来吧。文昺也起来。”
皇帝对皇太孙都发怒了,如今又态度急转,让高睦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没有急着起身,而是迟疑问道:“那王氏……”
“你一心替母赴死,朕想替锦衣留住你的命,自然得替你留住王氏的命。怎么?还不起身,是怕朕对你食言吗?”
“臣不敢。”高睦再度叩首,“臣谢皇上隆恩。”
“别谢朕。要谢就谢锦衣,谢文昺。”
舞阳公主不在现场,皇太孙孙文昺却近在眼前。高睦知道,皇帝说得没错,要不是孙文昺换掉毒酒,她的尸体只怕都已经凉透了;要是没有孙文昺不遗余力的求情,她也得不到皇帝的“隆恩”。
高睦转向了孙文昺,谢恩道:“太孙殿下的再造之恩,臣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小姑父言重了,快起来吧。”
皇帝在高睦起身后,对高睦吩咐道:“朕不放心锦衣一个人,本是要把她留在长乐宫将养的。既然你还活着,你就把锦衣接回府中吧。朕会派太医过去,给锦衣调理身子。应天府那边,你不再必去了,留在府中,好生照料锦衣。”
高睦在生死未卜之际,觉得自己就算看到了舞阳公主,也只是为舞阳公主再添一场悲伤。一旦脱险,她勉强压制的牵挂立刻翻涌,恨不得立马见到舞阳公主。
就算皇帝不提,高睦也想打听舞阳公主的动向,如今既然有皇帝首肯,高睦很快行礼告辞。素来端稳的人,转身之后,脚步竟不知不觉间匆忙了三分。
皇帝望着高睦迫不及待的背影,眼底闪过了一抹笑意,嘴上却对孙文昺数落道:“你这个孩子,真是将你爹的仁孝友爱学了个十足。”
孙文昺诧异地看了皇帝一眼,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到高睦的背影,他只是憨厚地赔笑了数声。
此时高睦尚未走远,不难听到皇帝的数落。她脚步为之微顿,心中想到,皇帝突然松口,是在太孙殿下身上看到了先太子的影子吗?
不过,皇帝的语气,与其说是数落,不如说是一种亲昵。高睦今日,算是在皇太孙那里欠下了一份天大的恩情,如今既然皇帝对皇太孙毫无芥蒂的样子,高睦也算是可以为皇太孙放下担心了。
诸王虎视眈眈,皇太孙孙文昺最大的倚仗,就是皇帝的扶持。储君这个只可进不可退的位置上,一旦失败,几乎必死无疑。高睦就算不考虑孙文昺今日的恩情,只为孙文昺是舞阳公主最亲近的亲人之一,高睦也不希望孙文昺身败名裂。
第83章
高睦默默记下皇太孙孙文昺的恩情时, 孙文昺扶着皇帝,已经回到了乾清宫的御书房中。
御书房中只剩他们爷孙两人后,孙文昺不复之前的憨厚情态, 而是不解地问道:“皇爷爷不是说高睦忠正廉能,可为股肱, 才让他兼任孙儿的东宫官吗?那为何今日还要如此……试探他。”
孙文昺想到皇帝今日的种种安排,其实想说“算计”, 又觉得此话不敬,才改用了“试探”一词。
“高睦为人, 不群不党,宜掌军政。正好,此番韦百战谋反, 在军中牵连甚广,高睦是王昂的外孙,又是高凯的孙子,朕有意让高睦提督京营, 以安抚军心。”
“皇爷爷是想让高睦改授武职?还是临时差遣?”孙文昺有些吃惊。王、高两家国公府,在军中故旧无数,高睦作为王、高两府的血脉,从军具有天然的优势, 但是本朝一向文武分途,而高睦以科举入仕, 如今是地地道道的文臣, 按理来说, 不该执掌军政。
“自然是改授武职。”皇帝看了孙文昺一眼, 郑重地告诫道,“文昺, 你记住了,文武互制,方是长治久安之道,无论何时何地,不可让任何人出将入相。”
“孙儿明白。”
开国宰相林辅乾,当年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说到底,就是因为他与开国宿将走得太近了,让皇帝感受到了威胁。林辅乾丧命后,别说军中大将不敢与宰辅交好,就连朝中的普通小官,也牢牢记住了“文官、武将不可来往过密”这条不成文的铁律。孙文昺正是明白这一点,听说皇帝想要高睦“提督京营”,才会立马感到吃惊。
“不过,皇爷爷威加海内,如今天下承平,四海宾服,已无武将用武之地。孙儿看,高睦精通刑名,心系万民,在文治之上也颇有见地,若是改授武职,是否有些可惜?”孙文昺与高睦谈史论政后,对高睦已有惜才之心,他是真的有些替高睦可惜。在孙文昺看来,高睦受限于勋贵出生和外戚身份,此生注定不能入阁拜相,已经是埋没了,要是改任武臣,那这辈子只能去练兵演武,也太浪费才华了。
“天下文才,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忠勤可用的统兵大将,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高睦出生将门,和你小姑姑夫妻情深,今日又在你这欠下了救命恩情,实是最适合替你执掌兵柄之人。”
孙文昺本以为,皇帝安排他替高睦求情,是试探完高睦后,需要人搬台阶,此时他方知,皇帝是在帮他示恩于高睦,以便获取高睦的“忠勤”。可是,圣人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像皇爷爷这样,对女婿都处处算计,未免有失为君之道吧?
孙文昺认为,高睦为官清正,一心为民,已可见君子品性。而他这个皇太孙,坐在储君的位置上,手握君臣大义,且素无失德之处,高睦这样的正人君子,没有理由背弃他这个储君。此外,高睦虽然是他那个周王二叔的妻侄,但高睦与周王妃素无往来,而他这个皇太孙与舞阳公主亲情深厚,对高睦这个“小姑父”也向来亲善有加,高睦就算仅从个人利益考虑,也理当支持他这个皇太孙。所以,孙文昺觉得,就算不考虑为君之道,皇帝对高睦的算计,也有些多余。
不过,皇帝算计高睦,说到底,是在帮孙文昺铺桥搭路。孙文昺虽然不认同皇帝的作法,面对皇帝这份不遗余力的扶持,总不能不识抬举,因此,他默默吞下了心中的质疑,感激涕零地说道:“都怪孙儿不争气,才需要皇爷爷为孙儿费心谋划。”
“此事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你爹走得太早。你年轻,又是初登储位,根基不足,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皇帝提及自己猝然离世的长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韦百战为人虽然骄横了一些,领兵打仗却是一把好手,皇帝原本是想将韦百战留给太子当长城的。可太子突然病逝,二皇子周王身为皇帝的嫡次子,又是个胡作非为的性子,皇帝考虑再三,认为周王不足以承担大任,才选择了册封孙文昺为皇太孙。如此一来,韦百战这种不易驾驭的骄悍将领,对将来的年轻新君来说,就成了明摆着的后患,不得不除掉了……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势力,皇帝担心他们在孙文昺手下尾大不掉,也必须加以清除。
朝中数得着的武将,几乎都出自勋贵,皇帝要清理勋贵集团,武将这头,便难免青黄不接。皇帝想帮孙文昺维持文武互制的格局,必须帮孙文昺选定几个靠得住的武臣,这才将主意打到高睦头上。
高睦从未领兵,皇帝也不知道高睦是否有军事才能,不过,京营这种位置,行军布阵的能力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得有一颗忠心。高睦在官场上独来独往,与家族的关系也不亲密,落在皇帝眼中,原本就是最令人放心的纯臣做派,再加上高睦今日,明明眷恋舞阳公主,却依然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替母赴死,让皇帝更加确信了高睦的品德。
退一万步想,即便高睦将来不能移孝为忠,只要文昺握住高睦之母,甚至……握住锦衣,就是握住了高睦的软肋。把军权交给高睦,想来是可以放心的。
念头转至此处,皇帝对孙文昺说道:“王氏毕竟是高松寿的发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等到高家谋反的案子了结时,朕会将王氏发往东宫为奴。你记着交代你的太孙妃,妥善安置王氏。”
如果真的只是给东宫增添一个奴婢,哪里需要太孙妃亲自操心呢?皇帝其实是在提醒孙文昺,别让东宫妃嫔真把王夫人当奴婢使唤。
皇帝明显想将高睦纳为孙文昺的心腹,就算皇帝不提,孙文昺也知道,不能真将王夫人当作奴婢。他应诺道:“王氏是威忠武公王昂仅存的骨血,孙儿不忍见忠臣骨血为奴,想将王氏送往王昂的功臣庙打扫供桌,皇爷爷以为如何?”
女儿去父亲的祠庙中扫洒,虽然挂着奴仆的名义,却也是最大限度地保全王夫人的自尊了。而保全王夫人的自尊,就是保全高睦的颜面。孙文昺对高睦印象不错,就算不是为了笼络高睦,也愿意给高睦这个体面。只不过,毕竟是“谋逆罪臣”的正妻,孙文昺不敢擅自做主,才有了这个请示。
自从高睦上疏控告丹阳侯郑家后,皇帝就注意到了高睦的才德,及至高睦在应天府推官任上打出了铁面无私的名声,皇帝更对高睦产生了重用的心思,还对越国公府加大了关注力度。想起高松寿与王夫人水火不容的事迹,皇帝认为,高松寿宠妾灭妻固然不该,却也怪王夫人有失柔顺。而且,据皇城司的暗探回报,高广宗与高广业这对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失和,是因为高广业想被王氏记为嫡子,两人之间这场以弟告兄的闹剧,说不准背后有王氏推波助澜……要是把王氏放入东宫,没得带坏了东宫的妃嫔。让王氏去王昂的功臣庙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算是受罚了。
于是皇帝点头道:“既然发去你的东宫当奴婢,自然任你做主。”
“孙儿明白了。”孙文昺明白,皇帝不仅同意了他的提议,而且又给了他一个示好高睦的机会。说起来,皇爷爷日理万机,竟然还亲自出手帮我拉拢高睦,似乎也很看好高睦呢……
“高睦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将才,治军必是能胜任的。只要能确保他的忠心,就算他在武官中不算出彩,你将来也得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国公爵位还给他。”皇帝的交代,恰巧响应了孙文昺的推测。
孙文昺视舞阳公主为至亲,就算不为笼络高睦,为了他的“小姑姑”,为了他将来的表弟,他承继大统后,也是准备恢复高睦的爵位的。他毫不迟疑地躬身应道:“是,孙儿谨遵皇爷爷圣训。”
皇帝看着孙文昺的背脊,眼底浮起了一丝笑意。文昺这个孩子,与锦衣从小要好,又恰与高睦君臣相宜,只要高睦能保持今日的忠孝本色,锦衣这辈子的荣华,想必是不用愁了。
说起来,今日之事,倒是可怜锦衣了。真没想到,锦衣看到高睦饮药,竟会如此急切。御医说,锦衣只是悲伤过度,才会一时晕厥,想必锦衣已经醒了吧?
皇帝想到舞阳公主时,舞阳公主并未转醒。
早在皇帝把舞阳公主送去长乐宫时,就往长乐宫派了太医。
太医原本笃定舞阳公主很快就能好转,只给舞阳公主呈上了一颗养血安神的丸药,等发现舞阳公主迟迟没有转醒的意思时,他想起医书上那些悲痛欲绝、长睡不醒的病例,原本确定舞阳公主没有大碍的太医,也难免忐忑了起来。
事关皇帝爱女,太医不敢轻忽。正当太医打算召集同僚会诊时,高睦来了。
太医在探问舞阳公主的病因时,就已经得知,舞阳公主是因为高睦身亡,才会悲不自胜。印象中的死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本就在为舞阳公主的病情悬心的太医,差点没吓掉半条命。
缓过神来后,太医倒是卸下了担心。他搬出了“心病还须心药医”的道理,建议高睦多与舞阳公主说说话。
锦衣晕厥了这么久,太医用了药都不见好,高睦说说话,锦衣就能醒吗?
刘贤妃对太医的新医嘱将信将疑,抱着尝试的心态,还是遣散了房中的侍从。为了给高睦留出说话的空间,刘贤妃本人也退出了舞阳公主的闺房。
第84章
高睦当着刘贤妃的面, 确实不好靠近舞阳公主。刘贤妃一走,心焦如焚的高睦,立马凑到了舞阳公主床边。
说来神奇的是, 舞阳公主听到高睦的呼喊后,眉宇微缩, 竟然真的渐渐转醒了。
舞阳公主睁眼后,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噩梦, 她一把抱紧了高睦,恸哭道:“高睦, 你不要死!”
“公主放心,我没有死。皇太孙殿下把皇上赐给我的毒酒换成了普通酒水,我喝下去的那杯, 不是毒酒。”
舞阳公主听到高睦提及“毒酒”,才知道自己不是做梦。她的脸色瞬间白透了,却急着从高睦怀中撑起了身体,将高睦仔细打量了一遍。
“公主身子还好吗?可有哪里不适?太医在外面, 先让太医给公主请个脉吧。”高睦注意到舞阳公主惨白的脸色,也再度担心了起来。虽然太医说过,只要锦衣能醒,身体就没有大碍, 可锦衣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了, 还是得再让太医诊诊脉才放心。
说话之间, 高睦试图扶舞阳公主躺下, 舞阳公主却不肯配合, 而是死死地握住了高睦的胳膊,紧张地追问道:“那你还会喝毒酒吗?你母亲怎么样了?你还要替你母亲赴死吗?”
自从舞阳公主“出阁”后, 皇帝便再不曾让舞阳公主留宿宫中,却保留了舞阳公主在长乐宫中的闺房。舞阳公主晕厥后,被皇帝派人送来了长乐宫,刘贤妃没有给女儿另找房间的道理,自然是将舞阳公主安置在了她原先的闺房中。
舞阳公主对自己住了多年的这间闺房十分熟悉,只是扫了一眼,就意识到了自己与高睦尚在宫中。她真的很害怕,害怕高睦只是来和她道别的,害怕父皇还会给高睦再备毒酒……而且父皇说得没错,高睦要是一心代母而死,就算父皇不给高睦毒酒,高睦也可以自尽。
正因为想到了这一层,舞阳公主才很快问到了王夫人头上。
如果是平时,高睦一定会惊赏于舞阳公主的聪慧,此刻的高睦,一颗心却已然是又酸又痛。她既感动于舞阳公主的紧张,也痛惜于舞阳公主的紧张。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紧张,她早已摇头解释道:“公主放心,我不会再喝毒酒,也不会死了。有皇太孙殿下帮我说情,皇上已经答应,会留下我母亲的性命,只需收走我的纪国公爵位即可。”
“那就好。”
听说王夫人的性命已经保住了,舞阳公主才算松了一口气。不然,就凭高睦这份“愿代母死”的孝心,舞阳公主甚至担心,哪怕高睦不能一命换一命,也会陪她母亲一起赴死。
嘴中说着“那就好”,舞阳公主的眼泪却越流越多。
要不是文昺帮忙换掉了毒酒,高睦现在已经死了!
她险些永远都见不到高睦了!
面对舞阳公主的眼泪,高睦既揪心又自责:“都怪我不好,让公主担心了。公主快别哭了……”
舞阳公主也觉得高睦不好。
就算高睦不愿意与她做夫妻,她们也约好了,永远是至亲的家人,高睦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喝下毒酒!
就算高睦是为了帮母亲乞命,她也可以帮高睦一起求情!高睦怎么可以撇开她,一语不发就独自入宫呢!
要不是父皇召她入宫,要不是文昺换掉了高睦的毒酒,她甚至见不到高睦最后一面,就永远失去高睦了啊!
舞阳公主想起高睦饮药的场面,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后怕。
越流越多的眼泪,最终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舞阳公主这一场痛哭,比她第一次在宫外过年的那个除夕之夜还要哭得凶猛。高睦心疼舞阳公主的眼泪,也担心舞阳公主晕厥过后的身体承受不起这样的大哭,她见安慰无效,便想先把太医喊进来把脉,舞阳公主却紧紧地抱着高睦,完全不肯撒手。
刘贤妃关心舞阳公主的身体,本就不想离开女儿的病床,她虽然退出房间了,却一直等在门口,也是因此,所以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舞阳公主的痛哭。
初听舞阳公主的哭声,刘贤妃先是一喜,觉得舞阳公主的声音中气十足,想必真的像太医说的那样,既然能醒,就没有大碍。
等听到舞阳公主哭了半响,还越哭越难过时,刘贤妃免不得也和高睦产生了同样的忧心——刘贤妃也觉得,舞阳公主晕厥初醒的身体,不宜如此痛哭。
考虑到高睦与舞阳公主险些死别,刘贤妃原本是想为女儿、“女婿”多留一点独处空间的。发现舞阳公主的哭声毫无停歇的意思,刘贤妃觉得高睦一个大男人不擅长安慰,她一颗为母之心实在按捺不住了,又连忙返回了房中。
事实证明,刘贤妃确实擅长安慰,至少比高睦擅长得多。由于舞阳公主抱着高睦不撒手,刘贤妃不宜走近,她却只用了一句话,就制止了舞阳公主的眼泪。
刘贤妃说:“锦衣,别哭了,高睦这不是没事了吗?你要是哭出个好歹,你父皇该责怪高睦了。”
在舞阳公主看来,即便皇帝是为了成全高睦的孝心,高睦终归是险些死在了皇帝的毒酒之下。高睦刚刚捡回一条命,舞阳公主根本不敢让高睦承受皇帝的“责怪”。是以,即便有些压不住哭嗝,舞阳公主还是强行憋住了眼泪。
为了保险起见,舞阳公主还立马提出了出宫。虚惊一场后,她总觉得宫里对高睦来说不安全,想把高睦尽快带出皇宫。
刘贤妃也觉得,皇帝能给高睦一杯毒酒,就能给高睦第二杯,为防有变,是得让高睦早点出宫才好。不然,高睦真要是有个好歹,她的宝贝女儿哭都该把自己哭死了。
此外,没有皇帝的旨意,舞阳公主根本没有资格留宿宫中——刘贤妃就算想将女儿留在身边照顾也做不到。
刘贤妃招来了门外的太医,确定舞阳公主身体无碍后,就顺着舞阳公主的意思,将舞阳公主和高睦一起,早早送出了宫门。即便心中牵挂难舍,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女婿对女儿情真意切,又是个可靠的性子,必会妥善照顾锦衣。再加上太医也会跟去舞阳公主府,为锦衣调理身子,她这个做母亲的,该安心了。
就是锦衣素来不愿喝那些苦药汤子,也不知这一次,肯不肯配合太医?
舞阳公主这一次,对太医极为配合。
整个越国公府都入狱了,高睦身为越国公府的一员,即便她名义上只是高松寿和王夫人的“五弟”了,她也需要与舞阳公主分开宿歇,才算是符合孝义。尤其高睦是以孝心为名力保王夫人的性命,在王夫人平安出狱之前,高睦不敢大意。她确定舞阳公主无恙后,就想暂时搬到外院居住,舞阳公主却拽着高睦,非要高睦为她侍候汤药。
太医开给舞阳公主的,只是一些调养身体的补药,哪里需要人侍疾?
舞阳公主只是想找个借口,把高睦绑在眼皮底下。虽然父皇答应释放高睦的母亲了,可是,只要王夫人一天未出狱,她就生怕高睦再有闪失。
高睦险些与舞阳公主永别,她其实也舍不得离开舞阳公主。既然有侍疾当借口,高睦也乐得留在舞阳公主身边,只不过,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她睡觉都是在舞阳公主床前打地铺,摆足了侍疾该有的姿态。
饶是高睦近在床边,舞阳公主还是有些不安。她一闭眼就是高睦自尽的情形,总想睁眼确定高睦的位置,以至于一向沾枕头就睡的人,竟然迟迟不能入眠。
“公主睡不着吗?”高睦睡觉警觉,隐约感受到了注视,很快注意到了舞阳公主的频频睁眼。
“没事,我能睡着。”舞阳公主确实有些睡不着,但是高睦才死里逃生了一场,她不想打扰高睦休息。
舞阳公主摇头之后,就强逼自己闭紧了双眼,却听紫荆对高睦说道:“冬夜寒凉,驸马爷睡在地上,当心着凉。睡在床上,侍疾也方便,驸马爷还是别睡在地上了吧?”
如今才刚刚入冬,睡在地铺上其实不至于寒冷。而且这个地铺,明明是紫荆帮高睦布置的,紫荆要是真觉得“冬夜寒凉”,之前怎么不说呢?
紫荆原本觉得,舞阳公主在公婆入狱之际拽着夫婿不撒手,礼法上说不过去。为公主的名节着想,让驸马在公主床前打地铺,既可成全公主的眷恋之心,也不损伤驸马的孝道,勉强算是两全。不过,在发现舞阳公主难以入睡后,紫荆想起舞阳公主是才晕厥了一场的人,她担心舞阳公主再染上大病,这才隐晦地建议高睦陪舞阳公主一起睡在床上。
不然的话,公主真要是病了,大家都承担不起。反正,以驸马的守礼,总不会在这个关头与公主……传出喜讯。而且,驸马的爹娘还没死,只要不折腾出孩子,与公主同寝,其实也不算大不孝。
第85章
在发现舞阳公主的难以入眠后, 就算紫荆不提,高睦其实也打算睡去舞阳公主身边了。她顺着紫荆的话术,应和一声后, 很快躺到床上,搂紧了舞阳公主的身体。
高睦的气息充盈周身, 舞阳公主安心了不少,闭眼之后很快涌起了睡意。在舞阳公主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梦乡时, 她突然想起了高睦数日之前那句“勉为其难”。
今日大惊大悲,舞阳公主险些忘了, 高睦曾明确拒绝她的亲密,拒绝与她做夫妻。
时隔数日忆及高睦的拒绝,舞阳公主依旧有些心痛, 她却平静地退出了高睦的怀抱,还体贴地说道:“高睦,你不是说你不习惯与任何人举止过密吗?我自己能睡着,你不用勉强自己抱着我, 也不用勉强自己亲近我。”
早在高睦登床之时,紫荆就已经识趣地退出了门外,也带走了房中所有的“侍疾”侍女。高睦说起话来不用顾忌,她想起自己言不由衷的狠话, 歉意奔涌,立马解释道:“不勉强。公主, 前几天在温泉山庄, 我说的那些混账话, 都不是真心话。我从未觉得, 与公主亲近是勉强。”
“高睦,你是不是见我称病, 以为我真的病了,又来哄我开心?我真的没事。不做夫妻就不做夫妻,我们永远做姐妹,也很好呀。”为了打消高睦的歉意,舞阳公主特意掏出了轻快的语气。心中残留的痛意,又让舞阳公主不愿多谈此事,所以她一锤定音,将她和高睦的关系定义为“姐妹”后,很快催促道:“好了,我困了,不说了,我们快睡觉吧。”
舞阳公主明显不相信高睦的解释,高睦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直接声明,她很乐意与舞阳公主做夫妻,才有可能打消舞阳公主的误解。但是,这种几乎是求欢的言辞,高睦实在说不出口。
高睦踌躇良久,才张嘴说道:“公主,皇上将高广宗发往皇城司时,我就预感到了越国公府的祸患。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愿拖累公主,才对公主说了那些言不由衷的混账话。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亲近公主。”
语至最后,耻于表露情感的高睦,语音难免艰涩。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愿意亲近舞阳公主,高睦还是鼓足勇气,在黑暗中找到了舞阳公主的脸颊,落下了一个轻吻。
舞阳公主在高睦身上经历了一场空欢喜,不敢再自做多情。她将高睦语音中的艰涩当成了勉强,即便终于得到了高睦的亲吻,她也只当高睦是和上次一样,又在“勉为其难”。
倒是高睦话中“必死无疑”,引起了舞阳公主的重视,她想起高睦饮药时的果断,忍不住抓紧了高睦的胳膊,强调道:“高睦,就算做不成夫妻,我们也是姐妹,是至亲的家人。家人之间,谈不上‘拖累’,你不要和我见外,以后要是入宫求情,一定要告诉我。无论是何事,我都可以帮你向父皇求情。我是父皇的女儿,我去求情,比你去好。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像今天这样,拿命去求情了,好不好?”
方才那个亲吻,已经用尽了高睦最大的勇气。高睦能说的解释也已经说完了,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如何表明心迹,只好就着“见外”一词,否定道:“公主,我独自入宫求情,不是和你见外。只是皇上严禁女子干政,我母亲是受谋反案牵连入狱,事涉朝政,公主不宜帮我求情。”
“没事的,高睦。在父皇眼中,你是我的驸马,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婆母。我帮你母亲求情,只是家事,不是国事,父皇不会怪罪我,我可以帮她求情的。”
当年隆庆公主为子求官,遭到皇帝的惩戒时,皇帝为了警醒自己的其他女儿,曾将隆庆公主拉作反面典型,特意将隆庆公主受罚一事通告了各位公主。舞阳公主一直知道,她的父皇不允许公主干政,在学会看史书后,她就更懂这个忌讳了。嘴中说着“家事”,舞阳公主心里想的却是,大不了她拿命求情。就像今天的事,要是她去替高睦的母亲乞命,父皇总不会给她赐毒酒,总比高睦一个人去要好。
如果只是寻常的谋反案,舞阳公主扯着“家事”的旗帜去帮“婆母”求情,也许皇帝还会夸赞舞阳公主的妇德。但是“韦百战谋反案”不是寻常的谋反案,高睦深知,即便舞阳公主是皇帝爱女,也绝对不宜掺和这种影响朝局的微妙大案。好在皇帝已经答应放过王夫人的性命了,高睦没有其他的事情需要舞阳公主帮忙求情,她不用为难,很快应道:“好,以后若是我还需向皇上求情,一定请公主帮忙。”
“那就好。我们睡觉吧,高睦。”
“好。”
高睦犹豫了一下,抬起左臂,再次拥住了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与高睦险些永别,本来就想挨着高睦入睡,她想到自己与高睦“成婚”以来,经常挤入高睦怀中睡觉,高睦从未对此表露抗拒,那高睦应该是真的不觉得这是“举止过密”吧?如此想着,舞阳公主这才心安理得地回拥高睦。
感受着舞阳公主的回拥,高睦暗暗松了口气。在数次拒绝锦衣后,在几乎与锦衣死别后,还能与锦衣相拥而眠,高睦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尤其想到,等到高松寿丧命后,她需要守孝三年,很长时间都得与锦衣分开居住,高睦越发珍惜此刻相拥而眠的时光了。
在估摸舞阳公主睡着后,高睦忍不住将鼻子凑到了舞阳公主颈畔,将她的体香填满了鼻端。
*
高睦所料不错,身陷“韦百战谋反案”的高松寿,很快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高松寿对高睦而言,连个陌生人都不如。得知高松寿身首异处,高睦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却受制于礼教,不得不表现出痛哭流涕的样子。
为了展示“孝子”风范,高睦收到高松寿的死讯后,还打算立马赶往皇宫,请求皇帝允许她为高松寿收尸。
自从越国公府因谋反案而阖族入狱后,高睦受其牵连,失去了所有的职务,一直赋闲在家。这还是高睦上次从皇宫回来后,第一次走出舞阳公主府。
舞阳公主没有忘记高睦饮用毒酒的情景,得知高睦又要进宫,难免有些担心。她想陪高睦一起入宫收尸,高睦却不愿舞阳公主沾染这些晦气的事情,力劝她留在府中。
舞阳公主知道,高睦并非真心想为高松寿收尸,只是身为人子,必须表现出“应有的孝道”。王夫人都已经平安出狱了,高睦此次入宫,想来不会再有性命危险,舞阳公主想通这点后,才勉强答应了高睦。送高睦出门时,她却还是忍不住强调道:“高睦,你答应我,一定要珍重自己的性命。我是公主,无论何事,我都可以想办法帮你。”
在高睦饮下皇帝御赐的鸩酒时,高睦就觉得,自己已经偿还了母亲的恩情。虽然后来发现,她喝下的那杯酒并非有毒的鸩酒,不管怎么说,王夫人的生命,也算是高睦保下的。如今王夫人已经被皇太孙孙文昺送去威忠武公王昂的功臣庙了,高睦私心里认为,自己后半辈子,唯一还能让她豁出性命救护的人,就只剩眼前这个姑娘了。不过,眼前这个在意她性命的姑娘,身为帝女,料想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性命之忧……是以,高睦不用犹豫,很快应诺道:“公主放心,高睦此生此世,绝不会再轻弃性命。”
“那就好。那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越国公府的人已经死完了,王夫人也已经平安了,其实舞阳公主也觉得,高睦没有了舍命的理由。只不过,也许是高睦果断饮药的场面太让她记忆犹新了,不听到高睦的承诺,她总有些不放心。
历朝历代,处置谋反这种重罪时,即便已经将罪人正法了,也往往会将其曝尸荒野。高松寿此次,就是这个下场。
高睦必须求得皇帝的恩典,才有资格为曝尸荒野的高松寿收尸。而且,此次“韦百战谋反案”的涉案公侯,与韦百战这个“主谋”一样,都是被皇城司秘密处决的——皇帝不开口,高睦就算想自己去寻找高松寿的尸体,也决计找不到。
皇帝的女婿,几乎都出自勋贵之家,此次家族受到处决的驸马,并非只有高睦一人;入宫请求为家人收尸的,却只有高睦一个。
皇帝得知高睦的来意后,对高睦极为满意,面上却将高睦训斥了一顿,不仅不许高睦为高松寿收尸,还严禁高睦为“谋反罪人”披麻戴孝。
高睦本来就不想为高松寿庐墓守丧,她表面上垂头丧气地领受了圣训,心里想的却是,等回府后摆出心丧的姿态,她这出“孝子”的戏码就差不多完成了。
令高睦万万想不到的是,皇帝以“将功折罪”为由,命高睦去京营效力。
这是?对勋贵株连太广,想用我这个勋贵之后,去安抚军心吗?
高睦当年要是以国公世子的身份踏上仕途,起家就是高阶武官,根本不用辛辛苦苦地在科场上打拼。如今被塞回武将的序列中,相当于多年苦学换来的进士功名报废了。而且本朝严禁武臣插手民事,如果能够选择,高睦还是更愿意留在文官的位置上,为百姓做点实事。
可是,皇帝的“将功折罪”,没有给高睦留下选择的余地。高睦试探着推让一句后,见皇帝心意已决,只好应命。
第86章
高睦去京营报到时, 正值军中冬训。高睦初来乍到,又缺乏统兵经验,冬训期间, 难免忙碌。如此一来,她就算想为高松寿摆出心丧的姿态, 也根本没有时间,倒算是省事了。
高睦甚至怀疑, 皇帝就是不想容她为高松寿“尽孝”,才特意把她塞入军中。
一年之后, 高睦就不这么想了。
高睦初入京军时,只是一个中阶武官,短短一年时间, 就连升数级,成了一营主将。
本朝京军是国家的精锐所在,军中的每一个职务都含金量十足,京营主将的位置拢共只有五个, 更是公侯都要抢破头的职位。这也就是“韦百战谋反案”才将勋贵势力清扫了一遍,剩下的几家勋贵也都成了惊弓之鸟,要不然,即便高睦是皇帝的“女婿”, 也绝对摸不到京营主将的椅子。
各位皇子对高睦的态度变化,也充分反映了京营营将的含金量。
身为藩王的各位皇子, 平素远在藩地, 每隔数年才能入京朝贺一次。今年来朝的, 是二皇子周王、六皇子赵王以及十三皇子曹王。这三位王爷上次见到高睦时, 虽谈不上无视,却也是十足的皇子气派;今年三王再见高睦, 则是不约而同地喊起了“妹夫”。
尤其周王,更是亲热地表示,他与高睦有两层亲戚关系,非要邀请高睦去他的京邸赴宴。
皇帝一向严禁藩王结交朝臣,诸王朝觐时,即便正逢皇帝会宴群臣,也不为诸王设席,而是在便殿安排家宴。
高睦之所以会遇到周王,就因为宫中的家宴。
周王既是高睦的“妇兄”,也是高睦的姑父。高睦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文臣,去周王的府邸赴个宴,就当是走亲戚了,倒也算说得过去。问题是,高睦如今是手握京营兵马的武将,私下与藩王来往,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吗?
话说回来,高睦要是个普通的文臣,周王也不会邀约高睦了。
周王妃素来讨厌王夫人,连带着对高睦这个“侄儿”也不待见。高睦与她那个远在周地的姑母,都没有半点亲戚情谊,就更谈不上和周王“走亲戚”了。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考虑,高睦都没有理由亲近周王,面对周王的宴请,自然是拒绝的。
周王锲而不舍,宫宴结束后,又派出了几波侍臣给高睦递请帖,高睦为了躲开周王,索性窝在了京营中。
本以为躲进京营就万事大吉了,周王倒好,竟然直接堵在了京营门口!
高睦对周王无法无天的名声有所耳闻,如今眼见周王连京营的大门都敢堵,她对周王恶名才算是有了真切的认识。她算是知道,为什么皇太子薨逝后,皇帝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册立皇太孙了!
以周王这个为所欲为的架势,高睦真怕他强闯京营。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高睦没有办法,只好出来面见周王。
“公行啊,我上一次进京时,是来为我大哥奔丧的,都没顾上贺你新婚,是不是让你见怪了?我是你亲姑父,怎么喊你喝顿酒都不肯赏光?还要本王亲自来请你?”
“王爷言重了。高睦孝期未尽,不能宴饮。王爷的厚意,高睦只能心领了。”高睦驸马升行后,就算正常为高松寿服丧,也仅需齐衰不杖期——孝期仅有一年。不过,既然周王自称高睦的“姑父”,明显无视了高睦的新辈分,高睦正好以三年父孝为借口,婉拒周王。
“老爷子抬了你的行辈,你和你爹只是兄弟了,孝期早就过去了。而且你爹是伏法而死,你本来就不能为他守制。你心里有孝心就行了,不用讲这些虚礼。走走走,随本王去喝酒。你姑母很惦记你,还为你带了礼物呢。”周王一边说“爹”、一边说“兄弟”,也不嫌自己前后矛盾。语至最后,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拉住了高睦的胳膊。
高睦常年习武,从军之后,武艺更是有所精进,想要强行挣脱周王的牵拉,其实是不难的。问题是,周王是皇子,众目睽睽之下,高睦要是一点颜面都不给周王留,事情只会更难收场。而且别看周王话说得亲热,他身后可是带着被甲执兵的护卫军。高睦怀疑,她要是不顺着周王的步子,周王能直接派护卫军把她绑走。
眼见周王难以拒绝,高睦放弃了“营务繁忙”之类的常规借口,转而说道:“王爷远来是客,又是尊长,没有让王爷宴请高睦的道理。理应由公主与高睦在舞阳公主府设宴,宴请三位王爷才对。”
高睦提及“三位王爷”,其实是在撇清她和周王的关系。她的意思是,她与周王、赵王以及曹王,亲疏一致,都是同样的“郎舅”关系,无意与周王单独会宴。
“本王的筵席都备好了,今日先去本王的京邸,改日本王再去舞阳公主府赴宴不迟。”周王没有注意高睦话中的“三位王爷”,他见高睦半推半就地顺从了自己的牵拉,还以为高睦终于识趣了,说话之间,已经将高睦推上了马车。
周王要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根本不会带着他的护卫军来京营门前耀武扬威。高睦的说辞,本来就不是说给周王的,而是说给皇帝听的。情知今日摆不脱周王,高睦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道:“既然是王爷的家宴,理应由公主与高睦一起赴宴。还请王爷容高睦先回府迎候公主,再拜访王爷的京邸。”
“十九妹那边,本王再派人去请就是了,你只管随本王回府。”周王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看高睦老实留在了车上,才算是勉强压下了脾性。
周王京邸之中,确实已经备好了酒宴。
周王回到自己的地盘后,很快丢掉了最后的顾忌,对高睦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与我十九妹成婚都四五年了,十九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也不为你纳妾,委实是太不贤良了。孙文昺那小子与十九妹一个鼻孔出气,将来他登基了,定不会为你主持公道,我看照这样下去,你这辈子非得绝后不可。”
高睦知道,周王嘴上数落舞阳公主,实是剑指皇太孙孙文昺。她不给周王拉拢的机会,摆出了维护孙文昺的姿态,谨慎地反驳道:“王爷慎言。皇太孙殿下是当朝储君,王爷直称殿下名讳,又以‘小子’相呼,未免有失恭敬。”
“本王是文昺的亲叔叔,就是当着他的面,本王也这么喊他,什么恭敬不恭敬。这也就是老爷子偏心,不然大哥死了,本王居长,该本王当太子才是。可怜你们高家,只剩你一个男丁了,要是本王是太子,将来能做主了,定要好生约束十九妹,让你广纳姬妾,开枝散叶。还有你的爵位,你爹那个人,本王是知道的,他只是一个虚衔将军,手下连个兵都没有,能陪韦百战造什么反?等本王能做主了,定要为你家平反,把两个国公爵都还给你们高家的。”
周王又许姬妾,又许爵位,只差直接喊高睦帮他抢皇位了。周王是皇子,他口无遮拦不怕死,高睦的脑袋却不是铁打的。为了避免周王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高睦索性掏出了诚惶诚恐的语气,叩首道:“高氏谋反,证据确凿,罪有应得,下官身为高氏子孙,还能健在人世,全赖皇恩浩荡。王爷之言,有非议皇上的嫌疑,下官身为人臣,不敢闻听,还请王爷容下官先行告退。”
语罢,高睦行了一礼,退向了门外。
周王好不容易逮住高睦,怎会轻易放高睦离开?殿外有他的亲信守门,他也不怕高睦开溜,只是招呼道:“我是你亲姑父,亲戚之间说几句闲话,你怕什么?行了,算本王说错话了,你回来,陪本王多喝几杯,就当是本王给你赔罪了。”
高睦本来就不指望周王主动放她离开,请辞其实是拖延时间,以便熬到救兵到来——她随周王登车之前,数次提及舞阳公主,其实是暗示亲信,速去请舞阳公主。不然的话,高睦一个女扮男装的“驸马”,就算周王真是单纯地请高睦宴饮,高睦万一喝醉了,也是天大的风险。她怎敢单独前来?
周王不知道高睦抱着等救兵的心思,他只当高睦是胆小怕事,心里想着,大不了把高睦灌醉了,写下效忠的血书,也不愁拿捏不住高睦。
怀揣着身份秘密的高睦,此生从不曾放肆饮酒,酒量也较为有限。周王不清楚高睦的酒量,而且他自负皇子身份,即便知道高睦酒量浅,也不屑于亲自灌醉高睦。
周王只陪高睦饮了三杯酒,就拍了拍手,召来了舞女乐姬。
与舞女乐姬一起出场的,还有数位花容月貌的少女,袅袅娜娜地围在了高睦身边。
本朝严禁官员狎妓,王公贵族之家却从不缺佐酒的“家妓”。远的不说,就说高松寿素好酒色,他身死族灭之前,府中就养着不少家妓。高睦身为驸马,偶与同僚会宴时,也不会有人往皇帝“女婿”的席上布置这些红粉阵仗,她却不难认出如今的场面。
第87章
周王可是锦衣的哥哥, 他一个做“舅兄”的人,怎么可以往“妹婿”身边安排女色呢?!
高睦顾不得惊讶,立马起身推辞道:“女色佐酒, 有伤朝廷体统,请王爷遣散众女。”
“这些女子, 不过是本王的家婢,伤什么体统。你不敢让她们佐酒, 莫不是怕此事传入十九妹耳中?放心,本王府中的事情, 传不到十九妹那里,你只管安心喝酒。”
自古以来,忌妒就是“七出”之一。本朝尤重女德, 向来将妒妇之名视为女子莫大的失德。驸马不能寻花问柳、不宜蓄妾,这一人尽皆知的规则,其实只是为了尊重皇室而行成的潜规则,真要是摆上台面, 皇帝只怕会第一个否认这条潜规则。要不然,那就成了皇家女儿带头“忌妒”、带头“失德”,那皇帝还怎么号召天下妇女谨守女德呢?
高睦要是承认周王嘴中的“不敢”,相当于替舞阳公主揽上了忌妒的罪名, 高睦自然是不肯的。她只咬死了“女色伤德”借口,坚请周王遣散他所谓的“家婢”。
周王还指望这些软玉娇香帮他灌醉高睦呢, 哪里肯让高睦一直推辞。他见高睦坚持不松口, 懒得与高睦啰嗦了, 索性作色道:“公行不肯入席, 定是这些贱婢容貌丑陋,败坏了公行的酒兴。来人呀, 把这些贱婢拖下去,乱棍打死。”
场中姬妾花容失色,纷纷求饶不止。看到周王的侍卫应声进殿,更有几个机灵之辈,求到了高睦面前。
高睦自从被舞阳公主点醒后,就对身不由己的风尘女子心怀同情。她无力救赎她们也就罢了,怎么忍心这些无辜之人因她丧命呢?周王素无仁善之名,高睦不敢拿这么多人命打赌,明知周王是在逼她顺从,她也只能就范。好在高睦自幼束胸,只要不被人扒开衣服,倒也不惧这种欢场场面。
周王见高睦重新就坐,满意地饮了一口美酒,这才遣退入殿听命的侍卫。他不信天下有坐怀不乱的男人,也不信哪个男人愿意坐视自己绝嗣,心中觉得,等高睦尝到了他这些美人的好处,说不定不用灌醉高睦,高睦就自己改变主意了。
围绕在高睦身边的姑娘,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确实都是些美人。高睦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美人的好处,只觉得她们人数太多——
这些美人在周王的示意下,依次向高睦祝酒。高睦不难猜到,周王想用这些姑娘向她灌酒。高睦固然可以巧言拒酒,可是周王一言不合就要将人杖毙,万一她拒绝谁的酒,周王就要将谁杖毙呢?幸而,以时间来推算,锦衣应该快来了。她只需在锦衣到来前保持清醒就够了,倒是不用为难。
考虑到自己酒量不佳,高睦为了保险起见,每面对一位祝酒美人,都会与对方闲聊几句,以便拖延时间。
周王见高睦如此,还以为美人计对高睦有效,自然乐见其成。他就说嘛,十九妹美则美矣,却缺少女儿家的柔媚,怎么可能让高睦这小子死心塌地。等高睦想明白,追随本王才能摆脱驸马身份的限制,定然不难拉拢……
一个侍从悄声来到周王身边,打断了周王的设想。
周王听清侍从的耳语后,惊讶道:“她怎么来了?”
高睦隔着距离,没能听清周王的自语,却注意到了周王的讶色。她猜测应该是舞阳公主到了,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确实是舞阳公主来了。
周王根本就没请舞阳公主赴宴,想不通舞阳公主为什么会突然到来。不过,来了就来了,再赶走就是了。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吩咐道:“就说本王不在,别让她进来。”
舞阳公主天性伶俐,读史之后,更补全了政治触觉。她知道高睦身为京军将领,不宜与周王私下来往,又是特意来救援高睦的,怎会止步于周王门外?眼见周王的门房不肯放行,舞阳公主干脆强行闯开了周王府的大门。
人人皆知舞阳公主是皇帝爱女,周王敢不给舞阳公主面子,周王的家仆甚至护卫军,却不敢动舞阳公主半根汗毛。舞阳公主强行进门后,循着乐声,很快找到了高睦所在的院落。
周王没想到舞阳公主敢直接不请自入,他顿觉大失颜面,加上恼怒舞阳公主打断了他的计划,勃然大怒地呵斥道:“十九妹!你怎可如此无礼,竟然强闯本王的府邸!”
高睦也没想到周王会将舞阳公主拒之门外,她见周王盛怒,深知舞阳公主作为妹妹,强闯兄长府邸已然理亏,不宜再与周王发生直接冲突,立时打算圆场。
没等高睦开口,舞阳公主已经说道:“不是二哥请我和高睦一起赴宴的吗?我来都来了,二哥你的家奴竟然不让我进门,好生无礼!我一时气不过,伤了二哥的奴才,二哥勿怪,我给二哥赔罪了!”
舞阳公主一番说辞,将自己强闯周王京邸一事,变成了兄长的家奴阻她赴宴,巧妙地扭转了自己理亏的局面。语至最后,她已然端起了酒杯,不等周王说话,就饮尽了杯中酒水,一副以酒赔罪的模样。
周王作为兄长,总不能说自己只想请妹婿喝酒,不欢迎妹妹上门。妹妹不过教训了他“无礼”的奴才,又一张嘴就赔罪了,他要是不喝妹妹的赔罪酒,倒成了他斤斤计较了。
眼看舞阳公主先干为敬,周王有气发不出,只能将怒火撒在了护卫头上。他当着舞阳公主的面,痛骂护卫们“无能”,才算是勉强解气。
舞阳公主知道,周王其实是在痛骂她。她只当听不懂周王的含沙射影,还帮着周王数落了他的护卫几句,让周王更觉得憋气了。
高睦原本担心舞阳公主应付不了周王的怒火,见舞阳公主让周王吃瘪,她心中好笑,眼底也闪过了一丝笑意。
此时舞阳公主已经对周王敬完了“赔罪酒”,正走向高睦,打算就坐。周王行事不讲章法,高睦为了避免触怒周王,特意压抑了笑意,舞阳公主却一眼就注意到了高睦转瞬即逝的笑容。
不是说不喜欢与任何人举止过密的吗?怎么和这些姑娘坐得这么近,还笑得这么开心?
舞阳公主进门之时就注意到了高睦周围的众多美人,她本来就心有不快,捕捉到高睦的笑容后,舞阳公主整个人都透出了明显的冷意。
围坐在高睦身边的祝酒美人,在得知舞阳公主的身份后,就已经如坐针毡了,此刻见了舞阳公主的冷脸,更是本能地远离了高睦。今日这位高驸马,愿意怜惜她们的性命,人也是难得的俊俏,她们这些身如飘蓬之人,其实是乐意侍奉的。可是舞阳公主连周王府都敢强闯,一看就不好惹,王爷能随时取走她们的性命,公主不能吗?要不是周王没发话,各位祝酒美人恨不能原地消失。
高睦因为“男女有别”的缘故,七岁之后就很少与女性接触,今日面对众多姑娘的投怀送抱,着实是万分不自在。她不知道舞阳公主被人视为了活阎罗,早已借机起身,迎上了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见高睦对身边的美人毫无留念之意,才想到,高睦怀揣着性命攸关的身份秘密,哪怕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女儿身,也不会愿意与旁人亲近,必是在二哥的筵席上身不由己吧。毕竟,就连她自己,也因为长幼之别,必须敬着二哥。高睦面对二哥时,只会更难,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喊她来了……如此想着,舞阳公主才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快。
高睦迎接舞阳公主的场景,落到周王眼中,就成了高睦顾忌舞阳公主,立马收起了色心色胆。周王越发觉得美人计对高睦有用,只恨舞阳公主在座,他不能再往高睦身上塞女人。
入京朝觐的周王,没能带王妃同行。如果周王妃在京,周王还能以男女分席为由,让周王妃把舞阳公主带去内院另行招待;如今嘛,周王纵有千万种手段对付高睦,当着舞阳公主的面,也施展不开了,最终只能草草地结束了这场宴席。
直到顺利坐上舞阳公主的马车,高睦才真正放松心神。
高睦今日虽然巧妙地拖延了时间,饮酒量依然不少,算起来,应该是她有生以来喝酒最多的一次。当着周王的面时还不觉得,神经一旦放松,酒意似乎就冲到了头顶,让高睦有些头晕,她还不忘对舞阳公主致谢道:“今日多亏有公主。劳烦公主匆忙赶来,辛苦公主了。”
“你愿意喊我帮你,我很高兴。”舞阳公主很快摇了摇头。她没记错的话,这还是高睦第一次主动请她帮忙。高睦有事,能想到找她,她真的很高兴。
马车晃荡的节奏,似乎加剧了高睦体内的酒气,高睦感觉眼前的光影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捏了捏眉心。
“高睦你喝酒了不舒服吗?”舞阳公主坐在高睦对面,又正与高睦说话,自然注意到了高睦的动作。她嘴上虽然是问句,人却已经关切地坐到了高睦身边,伸手帮高睦按摩额头。
这两年,舞阳公主一直在自学医术,虽然还没能帮高睦根治痛经,基础的医学知识早已记得滚瓜烂熟。是以,舞阳公主虽然没有伺候人的经验,但她取穴准确,帮人按摩,其实是极舒服的。
高睦也觉得舒服,又觉得有些不舒服。
自从高松寿丧命后,高睦就搬到了外院居住,已经很久都没有与舞阳公主单独相处了。舞阳公主帮高睦按摩时,她袖端的体香依稀涌入高睦鼻端,让高睦分外怀念。
也许是太久没有闻到这份体香了,又或者是酒意把高睦熏糊涂了,她竟然对这份体香,怀念得……心痒难耐。
第88章
“公主, 我自己来就好。”
为了遏制心头的痒意,高睦不得不伸手,拿开了舞阳公主的双手。
舞阳公主看着自己落空的双手, 此前勉强压下去的不快再度翻涌,她终于忍不住嘟嘴说道:“你和那些姑娘之前坐得那么近都没躲开, 我不过是帮你揉揉头,你怎么就不乐意了?”
“我不是不乐意。”
即便隔开了舞阳公主的体香, 高睦依然很想凑近舞阳公主。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不乐意亲近舞阳公主呢?她分明是……太乐意亲近锦衣了。
“你都把我的手撇开了, 不是不乐意是什么?”
“我……”高睦试图从舞阳公主脸上移开视线,又感觉根本移不开。她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怎么了,甚至想起了自己给锦衣“喂药”的情景……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语塞, 沮丧地叹道:“好了,我不为难你了。你不喜欢我靠近你,那你就自己揉吧。”语罢,舞阳公主便打算坐回对面。
“锦衣, 别走!”酒意催发了高睦最本能的念头,眼看舞阳公主起身,高睦想都没想,就抱紧了舞阳公主, 还脱口而出地剖白道:“锦衣,我真的喜欢亲近你。我只是不知道, 你是否还愿意与我做夫妻。”
“高睦你……是不是喝醉了?”明明高睦的声音近在耳边, 舞阳公主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力。
高睦也觉得, 自己大约是醉糊涂了, 否则的话,如此难为情的心里话, 她怎么就说出口了呢。
醉了也好,清醒也罢,既然已经说出口了,高睦便不打算退缩了。她在舞阳公主颈畔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坦诚地说道:“锦衣,我没有说胡话,我是真的倾慕于你。很早之前,我对你,就已经不是姐妹之情了,而是男女之间的倾慕之情。”
“真的吗?”惊喜来得太突然,舞阳公主有些反应不过来,语气中却透出了明显的喜意。
高睦听出这份喜意后,放心而大胆地舍弃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定力。她顺从着内心的欲望,低头找到了舞阳公主的唇瓣,轻柔又坚定地叩开了舞阳公主的唇关,用行动给出了最直接的回答。
舞阳公主从高睦的表现中确定了高睦的心意,她欣喜若狂,抱着高睦,傻乐了很久。
高睦揽着舞阳公主,心中也是止不住的高兴。
事实证明,高睦确实有些醉了。她明明高兴得抱着舞阳公主不想撒手,却不知不觉间眼帘低垂,竟然在舞阳公主肩头陷入了沉睡。
“高睦?”
舞阳公主感受到肩头的沉重后,才发现高睦睡着了。
高睦的脑袋枕在舞阳公主肩上,其实并没有很重,舞阳公主雀跃的心情却随之一滞。
她与高睦朝夕相处数年,知道高睦一喝酒就有些犯困,但像这样直接沉入梦乡的高睦,舞阳公主还是第一次见到。
高睦平时睡觉那么轻,今天却喊都喊不醒,恐怕真的是喝醉了。那高睦方才那些话,还有高睦主动的亲吻……真的不是高睦醉糊涂了吗?
周王京邸与舞阳公主府同在皇宫东门附近,相互之间距离极近。舞阳公主还没想清楚心中的疑问,马车就抵达了公主府。
高睦都已经醉倒了,无论如何,舞阳公主都不放心留高睦单独居住。高睦已然被周王拖去喝酒了,再摆心丧的姿态也没意义了,舞阳公主倒是不用纠结。她果断让马车驶入了二门,直接把高睦带回了内寝。
为了保护高睦的身份秘密,舞阳公主还拒绝了侍女的帮忙,选择了亲自照料高睦。
舞阳公主连自己的日常起居都懒得操心,却愿意照料醉酒的高睦,紫荆等侍女见了,也只当她是因为夫妻情深的缘故。
在紫荆看来,公主与驸马是夫妻,亲自照料驸马,也算不上纡尊降贵。不过,考虑到舞阳公主从来没有伺候旁人的经历,紫荆担心醉酒的高睦有所闪失,还是出言提醒了舞阳公主几句,才行礼告退。
紫荆不提,舞阳公主还真不知道,醉酒之人需要谨防窒息。
高睦睡颜安宁,瞧着不像是会呕吐的样子。为了保险起见,舞阳公主还是坐在床边守了高睦很久。
无所事事之际,难免再次想起心中的疑虑。
舞阳公主凝望着高睦的睡脸,还是有些不确定,不确定高睦的告白,是否只是一场醉后糊涂。毕竟,她曾多次提出,想与高睦做夫妻,高睦都拒绝了。
而且,在走出最初的惊喜后,再回顾马车上的情形,舞阳公主越想越觉得,高睦的告白,来得太突然了。
突然得仿佛一场迷梦,让人完全看不清真相……舞阳公主轻触高睦的唇瓣,苦恼地叹了口气。
转念一想,等高睦睡醒了,她亲口问问高睦,就能知道答案了,何必在这苦思呢?舞阳公主收拾心情,躺在高睦身边,强逼自己放空了头脑。
乐观开朗的舞阳公主,从来不是患得患失的人。这一夜,她的梦中,却全都是患得患失。
梦中,有时是高睦马车上那个缠绵的亲吻,有时又是高睦那句无情的“强人所难”。
心里挂着事,舞阳公主第二天醒得极早,高睦则是午后时分才渐渐转醒。
高睦受制于礼教,最近这一年不得不搬去外院起居,内心却一直牵挂着舞阳公主,怀念着与舞阳公主同床共枕的日子。与舞阳公主有关的一切,在高睦的记忆中分外清晰,就连舞阳公主床顶的彩凤,也似乎印在了高睦的脑海里。
睁眼看到床顶的彩凤后,高睦立马意识到了,自己是在舞阳公主的寝房中。只不过,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回府的马车中,实在记不清自己如何上床就寝的,所以一时间有点发懵。
“高睦,你睡醒了吗?”舞阳公主就坐在高睦床头,她见高睦睁眼后半天没动静,不确定高睦是否还需要继续睡觉。
“嗯,睡醒了。”高睦答应了一声,才想起来起身。有舞阳公主在身边,高睦虽然断片了,却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份秘密。不过,在发现自己只穿着中衣后,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她还是询问了一句:“昨晚,是公主帮我宽衣的吗?”
“是我。你放心,我没让别人碰到你。”舞阳公主显然明白高睦的顾虑,说话之间,她还及时为高睦递上了换用的衣物。
“那就好。昨晚我醉倒了,定是给公主添了很多麻烦,辛苦公主了。”
冬日寒凉,舞阳公主本想等高睦穿好衣服了再问出心中的疑惑,如今听高睦言辞客气,她实在按捺不下去了,当即问道:“高睦,你还记得你昨晚说的话吗?”
“什么话?”高睦宿醉初醒,躺着时不觉得,坐直身体后,才发现头脑有些发沉。她一时间没听懂舞阳公主的问题,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舞阳公主眼神一黯。高睦对她说话还这么客气,她其实不用问就该知道的,就是高睦喝醉了。
向来有话就说的舞阳公主,何曾有过如此闪烁其词的时候?高睦察觉舞阳公主的反常后,顾不上头部沉重,极力回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公主是说,我昨晚在马车上……说的话吗?”
被高睦拒绝过多次的舞阳公主,本来就不敢怀揣太多希望。即便如此,再次得到失望的答案后,她依旧有些胸口发闷。她不想再谈论昨晚的事情了,也想出门透口气,索性起身道:“你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我去为你传些吃食。”
“锦衣!”高睦见舞阳公主起身,顿生情急。她见舞阳公主避而不答,直觉自己的猜测没错,想都没想就握住了舞阳公主的手腕,再次掏出了昨晚的告白:“我是真的,倾慕于你!”
“好了,高睦,你不用说这些话哄我,我们能做姐妹就很好了。”舞阳公主见高睦披在肩上的裘袍都歪了,担心高睦着凉,倒是不急着走了。她帮高睦重新把裘袍拽到了肩头,催促道:“你快把衣裳穿好,当心风寒。”
高睦知道,都怪自己,让锦衣失望了太多次,才会让锦衣说出这句“能做姐妹就很好”。她不知道还要如何言语,才能证明自己的真心,只好掏出自己最隐秘的眷恋。
舞阳公主见高睦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心觉不解。她与高睦同床共枕了那么久,以前从未发现,高睦有贴身佩戴锦囊的习惯。而且高睦突然拿出这个锦囊干什么?
高睦记得,自己昨晚亲吻锦衣,得到了锦衣的回应。既然锦衣还愿意与她做夫妻,那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让锦衣失望了。
她毅然决然地打开了手中的锦囊,将囊内的物件倒在了掌心——
一只斑驳的翠鸟泥哨,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高睦掌心之中,如同高睦赤诚的真心。
“锦衣,这个翠鸟泥哨,是四年前我们第一次逛庙会时,你送给我的,也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你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很喜欢泥哨。其实,我不是喜欢泥哨,而是喜欢送我泥哨的你。最近这一年,我身处孝期,不能与你时常见面,又常需暂居京营,对你……思念不已,才会将此物随身携带。我是真的,在你之前,就已经倾慕于你了。只是,女子之间的倾慕之情,毕竟有违伦常,我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后来,越国公府与韦家定亲,我预料到了越国公府会有灭门之祸,打定了舍命救母的主意,才会多次违心拒绝与你……成为夫妻。”
第89章
语至最后, 高睦从掌心的翠鸟泥哨身上移开了视线,转而抬头迎上了舞阳公主的注视,一字一顿地说道:“锦衣, 我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 若有半分虚言,便让我万箭穿心, 死无……”
舞阳公主俯身,用唇瓣阻断了高睦的毒誓。
高睦讶异睁眼, 旋即,欣喜若狂。她生怕舞阳公主再度误解,立即抬手拥紧了舞阳公主, 主动加深了她的轻吻。
舞阳公主昨夜被惊喜冲晕了头脑,没有来得及品味高睦的亲吻,今日她才确定,高睦嘴中, 是真的很甜。甜到她呼吸都不够用了,才依依不舍地与高睦分开。
她在高睦怀中喘息了很久,才想起高睦的毒誓,又仰头强调道:“高睦, 你要和我一起长命百岁,不许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好, 我以后再也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那公主……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舞阳公主整个人都坐在了高睦怀里, 侧脸还枕在高睦肩上, 与高睦之间明显不再是姐妹姿态。但高睦不想让舞阳公主再有一丝一毫的失望, 所以还是想亲口求证一次。
“嗯,我信了。”舞阳公主曾在外书房见到高睦珍藏的这只翠鸟泥哨。当年光鲜的翠鸟, 如今已色彩斑驳,明显曾被人长期把玩。舞阳公主看着高睦掌心斑驳的翠鸟泥哨,几乎可以想到高睦摩挲它的样子,又怎会继续怀疑高睦的真心呢?
她蹭着高睦的脖子,半是歉意、半是解释地撒娇道:“高睦,你昨晚说倾慕我,我其实也不是不相信。只是你那么快就睡着了,醒来对我说话又那么客套,我就觉得,你可能是喝醉了说胡话。你愿意亲近我,愿意与做夫妻,我真的,很高兴!”
“我之前对公主说话,太客套了吗?”
“对呀,你一醒来就说给我添麻烦了。还有,你怎么不喊我锦衣了?我不喜欢你称我公主,听着太生分了。”
“我不是想与公主客套,只是习惯了守礼。尊称公主,也是因为公主府中人多嘴杂,不宜直呼公主的小字,并非是有意与公主生分。”高睦已经习惯了用守礼的姿态保护自己,舞阳公主不提,她真的意识不到自己对舞阳公主过于客气。就连此前直呼“锦衣”,也是因为一时情急。
“那没有旁人在侧的时候,你就不要喊我‘公主’了嘛。”
舞阳公主记得,高睦曾经说过,高松寿曾以“不恭”之罪罚年幼的高睦长跪,后来,高睦就学会了“以礼法自守”。自从皇帝逼迫舞阳公主背诵女诫后,舞阳公主自己都不得不学会对《女诫》阳奉阴违,她自然不难理解高睦的“守礼”。她也明白,高睦的确不宜在人前喊她乳名,可是,即便知道高睦不是与她生分,她也不想听高睦一直称她公主。
“好,锦衣。”高睦顺从于舞阳公主的意愿,很快改了口。
从善如流的高睦,让舞阳公主开心不已。她勾着高睦的脖子,笑了半响,还忍不住再次感慨道:“高睦,你愿意和我做夫妻,我真的好高兴呀。”
“锦衣,我拒绝了你那么多次,你还愿意……接受我的倾慕,我也真的……很高兴。
高睦依然不习惯诉说衷肠,但是,为了让舞阳公主进一步安心,或者,纯粹是为了换取舞阳公主进一步的欢心,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舞阳公主意外于高睦的率直,微愣之后,更紧密地抱紧了高睦。要不是记得高睦尚未进食,她都不想让高睦起床了,恨不能永远与高睦独处才好。
陪高睦用餐时,舞阳公主将高睦从前的表现回忆了一遍,试图找到高睦对她动心的节点,却没能成功。她很好奇,想等高睦用完饭后,亲口问问高睦,何时产生的倾慕之情。
不巧的是,在高睦放筷子之前,就有中使来到了舞阳公主府,传召舞阳公主进宫。
舞阳公主才与高睦心意相通,正是想与高睦寸步不离的时候。无奈父皇相召,她没有合理的理由拒绝入宫,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高睦。
负责传召舞阳公主的中使,见此情状,暗自惊诧。公主与高驸马又不是新婚燕尔,何至于如此难舍难分?这简直是把高驸马当眼珠子了吧,难怪周王说公主是妒妇……瞧公主这模样,恐怕真的不会允许高驸马纳妾……这回皇上要给高驸马赐姬妾,恐怕公主又会和皇上吵闹吧……
皇帝时不时就会召舞阳公主入宫相见,下午召见舞阳公主也不是头一遭了,高睦对此原本不以为奇。她听不到中使的心里话,直到舞阳公主气呼呼地回府,才知道皇帝给“他”赐了姬妾。
据高睦所知,皇帝的十七公主无子早薨,十七驸马在十七公主亡故后,堂而皇之地纳妾生子,皇帝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褫夺了他“驸马都尉”的名号,让他失去了皇亲身份。由此观之,皇帝虽然没有明令禁止驸马纳妾,对女婿纳妾之事,其实是反对的。
锦衣说,皇上给我这个“女婿”赐了姬妾?
舞阳公主身后跟着两个秀丽的少女,正是皇帝赐给高睦的姬妾。要不是人都到眼前了,高睦真的怀疑自己听错了。
从来不曾给驸马赐姬妾的皇帝,怎么突然给我赐姬妾?
高睦心中实在不解,在安抚完舞阳公主的怒气后,很快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都怪二哥,他当众骂我是妒妇,父皇说,为了绝天下人之口,我必须给你纳妾!”舞阳公主提及罪魁祸首,没能忍住恼怒,刚刚压下的怒气再度翻滚。
她迫于父皇的压力,不得不把父皇赐给高睦的两个姑娘带回府中,即便她心中清楚,女扮男装的高睦,不可能和其他姑娘有什么,可是,一想到其他姑娘名分上成了高睦的姬妾,她就很生气!
二皇子周王如果想骂舞阳公主妒妇,昨晚舞阳公主强闯周王京邸时,周王就可以开骂了。周王昨晚没发作,今天当众骂自己的妹妹是妒妇?发哪门子疯?
周王确实发疯了。
事情得从今日上午说起。
今日一早,皇帝就得知了周王强行宴请高睦之事,将周王召入宫中训斥了一顿。
周王狡辩道:“高睦既是儿臣的妹婿,又是儿臣的妻侄,儿臣好不容易回京一次,只是请亲戚喝顿酒,何至于让父皇发这么大的火气?”
“你上回入京,没见对高睦多亲热;高睦一当上京营主将,你就想起他是亲戚了!你打的什么主意,打量朕是傻子吗!”
“儿臣打什么主意了!高睦是儿臣那王妃的亲侄儿,他们越国公府从前人多,儿臣想亲热也亲热不过来,如今王妃娘家只剩这一个男丁了,儿臣替王妃关照高睦几句,怎么就碍了父皇的眼了!”
周王不提越国公府还好,一提越国公府,皇帝的怒气彻底压制不住了。他一脚踹到了周王肩头,指着周王的鼻子骂道:“你还敢替谋反罪人叫屈!还说要为人家平反?!朕还没死呢,你就敢非议朕!敢把手往京营里伸!等朕死了,你是不是也要来谋反!你如此胆大妄为,是想逼朕杀了你吗!”
“大哥死了,父皇本来就该立我当太子!我一个当叔叔的,还要在侄儿膝前俯首称臣,羞也羞死了!反正父皇偏心,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要杀就杀好了!我死了清净!”周王记事之时,皇帝还未曾登基,比起君臣之间的分寸,周王更记得的,是把皇帝当成了父亲。他被皇帝踹了一脚,心里本来就不满,如今皇帝点穿了他的谋反之心,他竟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梗着脖子把皇帝控诉了一顿,连“儿臣”的自称都扔去了九霄云外。
“畜生!你竟然想死,那朕成全你!”皇帝原本打算将周王敲打一顿后就赶回藩地,见周王冥顽不灵,他担心将来同室操戈,还真想一剑捅死周王了。
皇九子废韩王当年激起了民变,皇帝也只是将其圈禁。周王将废韩王的处境看在眼里,心里暗自笃定,皇帝不会杀儿子。要不然,他也不敢把夺位之心摆上台面。
眼见皇帝举剑砍来,周王大惊失色,他跪在地上,想跑也来不及,就地一滚,才勉强躲开了皇帝的剑锋。逃过一劫后,周王不敢再冲撞皇帝,连忙告饶道:“父皇饶命!儿臣知错了!”
皇帝一听到周王服软,杀心顿减,没有再继续挥刃。
周王见皇帝还提着剑,担心皇帝真想杀了自己,又改口解释道:“儿臣拉高睦喝酒,真的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见高睦与十九妹多年无子,怕高睦绝后,想背着十九妹,给高睦赐个姬妾。九弟当年激起了民变,父皇都只是废了他的韩王爵位,儿臣只是和高睦喝了顿酒,总不能比九弟还该死吧?儿臣以后再也不找高睦喝酒了,父皇饶恕儿臣吧。”
第90章
跑到京营门口拉拢武将, 只差直接召集兵马起事了,还想掩饰自己的野心?想改口也不知道找个高明的说辞,把自己的亲妹妹说成无子妒妇, 很光彩吗!皇帝简直要被周王气笑了。
在皇帝看来,周王拿废韩王的罪行当挡箭牌, 更是愚蠢至极。老九当年激起的民变,不过是一时一地的祸乱, 他派一只大军出马,就轻松镇压了;而老二一心与文昺争皇位, 他的众多儿孙若是有样学样,将来祸起萧墙,遗患无穷, 他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也许都会付诸流水……周王连这份轻重都掂量不清楚,还敢肖想皇位,他真不知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蠢货!
愚蠢归愚蠢,总归是亲生儿子, 冷静下来后,皇帝还是舍不得杀掉周王。再加上皇帝不想留下杀子的恶名,觉得以周王的愚蠢,夺爵圈禁后就闹不出大乱子了。于是皇帝冷笑道:“历朝历代那么多贤王你不学, 非要学你九弟那个祸害!那朕也将你废为庶人,陪你九弟圈禁好了!
废韩王说是圈禁, 吃喝玩乐样样不缺, 这几年孩子都添了七八个。周王觉得九弟那样的圈禁日子不比当藩王差多少, 总比被父皇一剑刺死要好得多。本着保命优先的原则, 周王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圈禁的命运。
皇帝虽然觉得废周王不足为虑,却担心废周王皇嫡次子的身份被人利用, 为了便于监管,他给废周王划定的圈禁场所,只是别宫中的一处小院落。
废周王来到小院后,发现自己的待遇不如九弟,很快感到了后悔。早知道父皇这么狠心,他就不顶撞父皇了。
在这种后悔情绪的驱动下,废周王难免回忆他和皇帝的冲突经过,直至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奇怪。
昨晚为了拉拢高睦,我确实说过,要给越国公府平反,可是当时除了高睦,只有我的几个亲信在场,父皇怎么知道我说了这种话?!
与自己的亲信相比,废周王怎么想都怎么觉得,只有高睦最可疑。
必是高睦那小子给父皇通风报信了!
废周王发现自己的圈禁待遇不如九弟后,心中本来就不满,正是需要出气口的时候。将高睦认定为罪魁祸首后,他当场就想开骂,嘴都张开了,他又想到,要是骂高睦通风报信,那就把父皇一起骂进去了。
皇帝砍向废周王的那一剑,让废周王心有余悸。废周王担心皇帝真能下手杀了他这个儿子,完全不敢再触怒皇帝,想骂高睦也只能换个角度了。
废周王对高睦的了解有限,还能从哪个角度辱骂高睦呢?
他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高睦无子之事,于是痛骂高睦:“活该断子绝孙!”
高睦是舞阳公主的“驸马”,废周王辱骂高睦断子绝孙,难免涉及舞阳公主。废周王本来就觉得,舞阳公主是皇太孙孙文昺那边的人,骂上头后,他想起舞阳公主昨晚强闯他府邸之事,旧恨添新仇,不知不觉就骂到了舞阳公主头上,“妒妇”这种词更是张嘴就来。
皇帝消气后,本是想派几个太监宫女去伺候废周王的,得知废周王辱骂舞阳公主,他决定让废周王多吃几天圈禁的苦头。
不过,废周王以“绝后”为名拉拢高睦,虽然没能成功,却也给皇帝提了个醒。
在皇帝眼中,高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孝子。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尤其越国公府族灭后,高家只剩高睦一根独苗了……皇帝认为,高睦这种孝子,即便只是为了孝道,也不能不在意子嗣之事。
皇帝对高睦从军以后的表现极为满意,已经确定要用高睦为皇太孙孙文昺保驾护航了。他既然想重用高睦,便不希望高睦因为一点小事与皇室产生隔阂,这才借着周王的辱骂,将舞阳公主召入宫中,给高睦赐下了两个姬妾。
高睦没能看到皇帝和废周王之间的具体情形,听完舞阳公主的转述后,她以为皇帝赐姬妾纯粹是为了洗刷舞阳公主“妒妇”的恶名,倒是不用为两名“姬妾”发愁了——
反正两个姑娘都以姬妾的名义进入舞阳公主府了,舞阳公主的妒妇之名便不攻自破了。只要皇帝不是非要往高睦床上塞人,舞阳公主府偌大的地盘,不愁安置不了两位姑娘。
皇帝日理万机,能想起给高睦赐两个姬妾,就已经是对高睦的看重了。他当然不会逼着女婿,一定要把别的女人拉上床。
问题是,这两个御赐的姬妾进入舞阳公主府,意味着,舞阳公主府的众多侍女都知道了,皇帝不介意高睦这个驸马纳妾生子……高睦的样貌,放在男人堆里,本来就不难勾出年轻姑娘的慕艾之心,只不过,从前大家都觉得,驸马不能纳妾,无名无分地跟着高睦,不仅没前途,还恐有性命之忧。如今皇帝都支持驸马纳妾了,公主又是个不难伺候的主子,若能给驸马生个一男半女,岂不是后半辈子都有指望了?一时间,舞阳公主府中的年轻侍女们,打扮都鲜亮了许多。
高睦习惯了“男女有别”的生活,与侍女们接触从不会往她们身上多瞧,没能意识到突然到来的桃花运。舞阳公主讨厌繁琐的装扮,连自己的衣饰都不留心,就更难注意到府中侍女们的变化了。
侍女们媚眼眼抛给了瞎子,难免泄气,只当高睦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道学先生,随着春天的到来,她们衣饰上的春光,反而过早消融了。
正当这阵争妍斗艳的暗涌即将无声无息地消失时,一个高睦万万想不到的人出手了,而且一出手惊出了高睦一身冷汗,让高睦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变化。
高睦成为京军主将后,除了军中大比的日子需要留宿军营,平素只需处理完军务,就可以回府。这一日军中无事,高睦早早地回府,舞阳公主却不在。
今日是十二公主的独女及笄,将各位在京的公主都请去观礼了。高睦进入内院还不见舞阳公主露面,才知道舞阳公主还没有回来。
高睦已经习惯舞阳公主蹦蹦跳跳地迎接自己了,发现舞阳公主不在,她竟然有些怔愣,一时间竟忘了决定去向。还是紫荆提议高睦,可以去内书房看书,高睦才想起来继续抬脚。
舞阳公主一向不喜欢参加女眷聚会,今日也是抹不开她十二姐的面子,才不得不赴宴。高睦料想,舞阳公主最多午后就会回府,她觉得留在内院可以第一时间等到舞阳公主,便点头认可了紫荆的提议。
高睦读书之前有净手的习惯,紫荆办事周到,无需高睦吩咐,就捧了一盆温水来到了高睦面前。
从前那么多孤寂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不过是没能第一时间见到锦衣,就连路都不会走了吗?高睦想起自己之前的呆愣,觉得有些好笑,洗手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舞阳公主府中的侍女,侍候主人洗手时,都是依照宫中的规矩,屈膝半跪在主人面前。紫荆今日,就是如此。
紫荆平日是最稳妥的人,今天却膝头一软,手也随之打滑,竟将一盆温水洒在了高睦衣襟上。她失误之后似乎慌了神,又手忙脚乱地用双手拍打高睦的衣襟,仿佛是想帮高睦擦掉水痕。
高睦走神去了,没能第一时间躲开紫荆,反应过来时,紫荆已经碰到了高睦的衣襟。
而且这处衣襟极为特殊,是高睦的……胯间。
高睦躲开紫荆的双手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心虚之下,还下意识地呵斥了一句:“紫荆,怎么回事!”
“奴婢……”紫荆诧异地看了高睦一眼,跪地叩首道,“奴婢头晕,一时没能站稳,惊扰驸马爷了,奴婢该死。”
高睦绑着束胸,就算被人碰到了胸部也不至于紧张,可是胯.下……春衫单薄,又被水淋湿了,高睦真的摸不准,紫荆是否对她的女儿身有所察觉。
如果紫荆只是一个普通侍女,高睦为了保险起见,一定先将紫荆偷偷控制起来,可是紫荆是舞阳公主身边最有头脸的掌事宫女,在宫中都挂着号,她要是突然消失,只会让事情更打眼。
高睦凝视着紫荆的后脑勺,感觉紫荆不像发现了端倪,为了避免弄巧成拙,她终是说道:“既然身子不适,那就去歇息。”
“谢驸马爷宽宏。”紫荆起身之后,没有急着告退,而是一脸羞愧地请示道:“奴婢打湿了驸马爷的衣裳,实在是太冒失了。还请驸马爷给奴婢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容奴婢为驸马爷更衣吧?”
紫荆平时与高睦说话都至少隔着三尺,与高睦相处十分注重避嫌,高睦觉得,以紫荆平时的做派,就算失手淋湿了“他”的衣摆,也不该伸手帮“他”擦拭。正因如此,高睦才对紫荆更感疑虑。不过,听到紫荆还敢提出侍候她更衣,高睦倒是安心了不少。
“不必,我自己来就好,你退下吧。”高睦自然不肯让紫荆帮忙更衣,好在她从进入舞阳公主府的第一天起就是自行更衣沐浴,拒绝起来,倒是不用顾虑。
紫荆告退之前,为了向高睦赔罪,坚持大礼叩拜了一番。
高睦见紫荆行礼之时脚步有些踉跄,似乎真的有些头晕的样子,才强逼自己放下残留的疑心。
说是放下疑心,高睦到底还是以紫荆有恙为名,将逢吉派到了紫荆身边照料。此外,她还招来了许伯,暗中盯紧了舞阳公主府的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