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已经被吓得连喊叫都发不出来,第二道闪电再次照亮房间时,俞知游才慢慢回了句:“我听见了。”
“那你应该做什么,”妈妈微微低了低头,语气中带着质问,“还要继续睡吗?”
“不睡,”俞知游掀开被子穿上鞋,“我们去客厅坐着。”
“拿上手机,”妈妈指了指床头那个早就充满电但仍未拔掉充电器的手机,“来,跟着妈妈。”
俞知游拔下充电器,将手机握在手里,一下下用手机的一角顶向自己的掌心。
他多希望这才是梦。
这要是梦就好了。
他们走到客厅,妈妈依旧是坐在那个沙发的老位置上,俞知游刚准备坐到靠扶手的那边,妈妈叫住了他:“你过来,到妈妈这边来坐。”
俞知游没有动,他站在原地要坐不坐的样子说道:“我去开灯,现在也太黑了。”
妈妈扭头朝着阳台外看了一眼,外面暴雨雷电,今天夜里肯定是不会消停了。
她的语气竟然是温柔的:“不用开灯,外面已经够亮了,”她再次向身体僵硬,站在那里的俞知游招手,“过来。”
手机被放进口袋里,他一步步走过去,走向那个让自己害怕的地方,坐在那个使他失眠的原因身旁。
俞知游低着头不看她,她反倒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妈妈的左手握着他,右手在手背上一下下轻拍抚过:“小游,生日快乐。你知道吗,你就是这个时间出生的,夜里的凌晨三点十五分。”
“不知道,”俞知游不敢看向自己的手,他看着一片黑的地板说,“你没给我说过。”
“你出生那天我很高兴,小枋有了弟弟,我们家里又多了一个小家伙,”妈妈还是重复着拍手背的动作,“真好啊,真的很好。”
“嗯,”俞知游重复着她的话,“真好。”
“你记得吗,在你幼儿园的时候,”妈妈笑了笑,“你放学回来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干说是专门给我留的,我当时可高兴了,你还记得你当时说的什么吗?”
“我不记得了……”俞知游问,“说的什么?”
“你说,妈妈,太难吃啦,你吃吧,”妈妈放开俞知游的手,“不过那饼干是真难吃。”
“是吗,”俞知游将手收回,双手握在一起依旧低着头,“小时候不懂事,不是故意的。”
“妈妈没有怪你啊,我只是在说你小时候的趣事,”妈妈继续说道,“记得吗,小学的时候你表演节目呢,画了个好浓的妆,小枋笑了你好几天,你那几天饭都不爱吃了。”
“要面子,”俞知游也跟着笑了笑,“我记得那次,哥哥说我画得像是被猴子屁股上了身。”
“对对对,”妈妈好像真的很开心,“你当时听见立马哭了,小枋笑得声音更大了。”
“后来是你小学几年级来着,”妈妈想了想‘啊’了声,“是你小学三年级,那天你爸爸开车带我们去玩,去的是一个古镇,你到处跑,小枋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看着你,生怕你掉水里去。”
“有点记不住了……”俞知游听见‘爸爸’这两个字就开始喉咙发紧,他说,“要不再说说别的事,说说哥哥小时候的事。”
“小枋啊……”妈妈说,“他小时候就很懂事,非常懂事,就连你的出生也没能让他变得任性,我本来还以为他会吃醋撒娇什么的,结果他很快就适应了哥哥的身份,他说你是小天使送来陪他一起玩的,所以他会好好陪着你,好让你快快长大陪他一起玩。”
“我也没怎么陪他玩,”俞知游手心都开始出汗,“但我现在确实能陪他玩了,等我下次放暑假,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旅游——”
妈妈突然又换了个称呼,她喊道:“俞知游。”
“怎么了。”俞知游一下子坐直身子,依旧是不敢看向她。
“叫你哥哥回来,”妈妈站起来蹲到了俞知游腿边,“叫俞至枋回来。”
他说:“哥哥在工作。”
“你小时候很听话的,那个时候我也是这么蹲下来看着你,”妈妈抬头看着俞知游,“你个子变高了,也不听话了,是不是?”
“不是……”俞知游呼出口气,伸向口袋的手却怎么都进不去,大概是坐姿的问题,也可能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想拿出手机。
妈妈盯着他的手,本来笑着的嘴角开始向下,脸上也随着俞知游拿不出手机的动作显出些许怒气,她的手刚抬起来,俞知游就立马掏出了手机。
“我给哥打电话。”他说这句话时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去了。
妈妈很久没这样了。
让人极其不适,特别是当她露出温柔又突然转变态度,不适的感觉像是飞虫,一个在头顶一个则从脚底朝上爬,它们在后背碰上,围着他的脊柱上下数次,最后又停在中间——飞虫死在那里,变成汗水继续流下去。
“打,”妈妈依旧没有站起来,她抬手按下手机,让俞知游把手机平放在腿上,“打吧。”
俞知游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打开通讯录,这几天他根本没联系陈向喧,最近通话中也都是同学和外卖什么的,俞至枋就夹在中间。
电话被拨了过去,俞至枋没有接。
俞知游下一秒就将手机锁屏又放回口袋里,他说:“等会儿再打,妈,别蹲着了,坐着会舒服些。”
“他总爱不接电话,”妈妈站起来看着阳台外面,又说,“俞知游,你也一样。”
“哥是有事,我也是,”俞知游继续盯着地板,“事情忙完后我们都有回电话。”
“你爸爸也这么说,”妈妈走向阳台,“你过来。”
站起身的那一刻他感觉双腿酸疼,应该是一个姿势保持太久的原因,走两步后脚也开始发麻,妈妈打开了窗户,风带着雨吹了进来又落到地上,俞知游走得越来越慢,担心会不小心滑一跤。
他其实不怕摔跤,他是怕行动不便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小游,你还记得你爸爸长什么样吗?”妈妈伸手摸了摸防盗窗上的雨水,雨滴顺着她的指尖流到胳膊上。
“不记得了。”俞知游实话实说,非要说记得,那他只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和性别。
“你以前明明很喜欢他,”妈妈甩了甩手上的雨水,“你出生的那天也下雨了,你哭得比外面的雨都吵。知游,知游……小鱼就是要在水里,所以你出生时也下了雨。你爸爸很喜欢你,说你可爱聪明,说你总爱对着他笑。”
俞知游沉默地听着,妈妈几乎将他小时候的糗事说了个遍,他偶尔会‘嗯’一声,大部分时间都是听着或看着窗外发呆,他看着天空有了点蓝色,但他并不觉得困,不知道是什么鸟在雨中叫了两声——俞知游知道,这是要天亮了。
他根本不想听妈妈说这些,对于自己小时候的那些记忆他不在乎,他也根本不记得。能忘记就说明那些事并不重要。
因为他记得的事情就那么几件,还全都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事。
正想着妈妈要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先是拿出一角,低下头看了一眼——是俞至枋。
心里松了口气,但最多的竟还是失落。
俞知游拿出手机说道:“妈,哥回电话了。”
“把手机给我,”妈妈伸过来的手碰到他的手背,她的手是冰凉的,上面还带着雨水,“你去沙发上坐着,我和他说两句。”
“好……”俞知游头都没回地将手机给了妈妈,能离开那里是他巴不得的事情。
这次他回到了自己经常坐的那个位置,那个地方能看见阳台,只需要朝左望去。
可他坐在那里没几秒就又回到先前的位置上,那个位置背对阳台。
他不想看见妈妈的样子,他宁愿看着地板。
妈妈和俞至枋聊的内容很简单,先从关心开始,她问俞至枋夜里有没有休息,现在有没有吃早饭;然后是提醒,她告诉俞至枋要记得回家,越早越好;最后提到了俞知游。
在说到这个话题时,俞知游下意识地将腰弓得更厉害,他不想从那张嘴里听到有关自己的事情,更不想听到自己的名字和‘爸爸’这两个字捆绑在一起。
也不知道对面的俞至枋是什么心情,他听不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也不想听见妈妈的声音。
俞知游将头抵在自己膝盖上,用双手捂住耳朵,声音小了些,但还不够。
最后他哼起了那首送给陈向喧的歌,紧张的情绪稍微缓解一点,他想起陈向喧拨动琴弦的手,又想到他抬手摸自己头发时的笑。
还没等他将这些画面再想得更清晰些,妈妈的声音打断了他。
她说:“打完了,你哥哥说他还是得晚点回来,但会给你买个蛋糕。”
他突然想到那个诡异的梦,接过手机也没看一眼,直接放进口袋里说道:“不用买,我也不怎么想吃。”
“他说他本来就要买的,你吃不吃都会买,”妈妈说,“这就是一个什么……哦,仪式感。”
“那谢谢哥了。”俞知游说。
“等他回来了你亲口给他说,”妈妈突然问,“你以后想自己创业?”
“啊?”俞知游有些懵,“什么创业?”
“没什么,”妈妈笑了笑,又重复一遍,“没什么。”
现在的天已经彻底亮了,虽然之前没有开灯的环境已经让他早就适应了黑暗。
在这种能将周围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妈妈头上的白发都能看清的情况下,俞知游的心慌又满了出来。
好在妈妈后面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但她却始终在回忆,有些话已经重复过好几次,她就像根本记不住一样再次重复,就连语气和速度都一样。
生日快乐。
他反正不快乐。
他不想继续过这个生日了,一刻一秒都不想。
妈妈的不停歇,俞至枋的不归家,陈向喧的不联系,不会停的雨,偶尔炸响的雷。
俞知游闭上眼深吸口气,紧接着竟然笑了声。
“怎么了,”妈妈问,“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了?”
“我。”俞知游说。
“什么?”
“我,”俞知游看着妈妈,“我挺好笑的。”
“说什么呢,”妈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俞知游现在才发现这个钟走了起来,不知道是妈妈换的电池还是俞至枋,“肚子饿不饿,妈妈给你弄点什么吃的先垫垫肚子。”
现在已经快到上午的十一点,她到这个时间才想着问他饿不饿,最好笑的是,她连一句累不累困不困都没提起。
吃了还得在这里坐着,坐着等到夜里,又在夜里再等着第二个天亮。
“不吃,”俞知游摇了摇头,“我不饿。”
“那你再给你哥哥打个电话,”妈妈说,“再提醒他一下。”
俞知游本来想说不用,但他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现在开口说一句都让他感到累。
打电话也不费力气,只是说一句‘早点回来’而已。
打吧,张那个嘴和她争这些干什么呢?
俞至枋这次接得很快,他在电话里又祝俞知游生日快乐,这句话的语气和在餐桌前那次不一样,这句‘生日快乐’能明显听出他的累。
没说两句俞知游就懒得再说了,俞至枋就像是能读懂他的心思一样,适时地说了挂断的话。
这次电话挂断后,他想着点进天气预报里看看什么时候才会雨停,很遗憾的是,这次的雨会持续三天。
俞知游在心里叹了口气,划走app时发现没有点开过的短信出现在了后台。
他强装镇定,心里其实已经乱得像团浆糊。
短信被他点开,第一条来自‘安睡曲’。
陈向喧竟然卡着十二点给他发了生日祝福,重点是,后面那条回复不是他发出去的。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
“妈。”俞知游抬起头喊了声。
“嗯?”妈妈看着他笑,“怎么了。”
俞知游问她:“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密码的。”
“看到的,”妈妈还是笑着,“你看到了?这下彻底断干净了。生日,就是重生,新生,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你是不是疯了!”这是俞知游第二次摔手机。
随后,他冲出房门。
他想去天台透口气,一口就够了。
妈妈哪会让他如此称心。
他走到四楼,妈妈说:“我说得没错,你这就是一时的冲动,你这么点孩子懂什么情啊爱的,你这是好奇,是不懂事!”
俞知游不说话,继续朝上走。
他走到五楼,妈妈又说:“听妈妈的话,我从来都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你现在就是在伤害我!从我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在伤害我!”俞知游戳着自己胸口大声到破了音,但他却哭不出来,“你只爱你自己,我和俞至枋都是你的宠物,不,是畜生,是你养的畜生,必须听你话的畜生!”
还有三层台阶就是六楼。
“你懂什么,我现在和你说什么都是白费,你就是被那个弹吉他的鬼迷了心窍!你是畜生那我是什么!”妈妈声音比他更大,“真是白养了,要是一开始没有生你就好了,那现在就不会有这些破事——”
俞知游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但他打开窗户的那刻突然觉得轻松了。
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只有雨声和雷声在他身边。
大概他也病了。
他好像有了幻觉。
这是什么人生的走马灯吗,他竟然看见陈向喧在他家楼下抱着捧花,幻觉来给自己过生日了。
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做这样的事情。
俞知游想着:那就祝我生日快乐,祝结香花的传说全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