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腰敛起眼中的冷然,重新含了笑,又问一遍:“叫什么?”

    “……裴鹤羽。”

    “好,小裴。”楚云腰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将他的名字记住,“昨儿夏贵妃才派了人,来找本宫讨要你,只是本宫想着,你一小小宫奴,先是扰了本宫清净,又是花费了许多珍贵药草,好不容易把小命救回来,断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她改撑着下巴,不紧不慢道:“接下来你就好好养伤,等什么时候能动弹了,动作也利落了,就来本宫身边当值,正好本宫后面的小菜圃里缺个伺候的,你就去那干活儿。”

    “待你把药草钱偿上了,本宫又倦了你,你就可以滚出宫去了,在此之前,若再叫本宫听见什么叫人不高兴的,宫里那些磋磨人的规矩,你肯定比本宫更清楚,是否?”

    她的语气并不算冷淡,说到心悦的地方,音调还会微扬。

    可裴鹤羽还是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不一样了,光是皇后的自称从我便作本宫,就是将他彻底排除到心腹之外,不计相救之恩,只当他看到殿外扫洒的普通奴仆。

    这明明是他自己作来的,可真被这般对待了……裴鹤羽抿了抿唇,莫名觉出两分懊恼。

    头顶上,楚云腰不悦地敲了敲桌面:“没听见本宫问话吗?”

    “……是。”裴鹤羽低声应道。

    楚云腰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朝后面的内侍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很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裴鹤羽的腋窝,将他直接提了起来。

    裴鹤羽下意识就要挣扎,直到抬头看见了楚云腰警告的目光,虽然还是心里没底,但还是一点点停了动作,直愣愣地悬在半空中,宛若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楚云腰说:“回去好生养着吧,争取早日恢复,也省得本宫日日给你砸药,着实费银子。”

    这一回,裴鹤羽终于没再露出什么不逊之色,他难堪地垂下头,发出细弱蚊蝇的一声回应。

    两个内侍问候一声,便提着他离开堂厅。

    待把那秦王世子打发走,楚云腰肩膀蓦地泄了力,眉心微蹙,没了前一刻的说一不二,面上染了两分不确定。

    她自言自语一般道:“我这好心救个人,可别是救了个麻烦回来……”她对裴鹤羽虽有怜悯,却也不是真能一味迁就,素昧平生,她可不想好心救了人,到头来反被人家怨恨,赔了夫人又折兵。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桀骜不逊的时候,不定有多少本事,偏生自尊心又强,最好这些毛病都能一点点扳正过来的,楚云腰也不求那什么秦王世子给她多少回报,总归安安分分别给她惹事,给她干上个几年,等外头风声没那么紧了,也就把人放出去了。

    她可没忘记,几年后世道大乱,她自保尚怕不及,逃亡时最多再带上重锦和素衣,什么秦王世子安王世子之流,大可不必。

    楚云腰用了片刻平复好情绪,听闻又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心情总算好上几分。

    她一边往侧厅走,一边道:“小裴那边今明两日都不用送饭了,他定是前两日吃得太好了,合该饿两顿清醒清醒。”

    “是。”重锦亲眼见到裴鹤羽对皇后的顶撞,对那裴家子本就存了偏见,闻言不光没觉得哪里过分,甚至觉得殿下还是太心软。

    楚云腰吃好晚膳后,很快回了房间休息,转日又在重锦的陪同下挑了一整日种子,全是要种到她的小菜圃里的。

    自打她前一日去了殿后的小花园,大半个未央宫的宫人都动了起来,就怕哪日皇后兴起,去了他负责的地界巡视,上值做工自然多用了几分心思,连着未央宫内外都有焕然一新之色。

    至于楚云腰提及的两块空地,小花园的管事带人连夜收拾了出来,不光除了杂草,还翻了土施了肥,又在两侧围了一圈篱笆,打理得甚是仔细,全然看不出荒废已久的模样。

    除此之外,他更是赶早儿找相熟的宫人求了菜种来,什么冬菜豆角白萝卜鲜菇冬笋,十几包种子,应有尽有。

    果不其然,等他把这些种子献上,皇后虽没免了他的罚俸,却口头赞扬了好几句,可算叫他在手下人面前直起身板来。

    反是楚云腰没什么选种的经验,昨日被秦王世子耽搁了时间,也没能静下心去看书,如今跟重锦凑在一起,也只会挑些颗粒又大又饱满的出来,好在每包种上都写了名字,才叫她们不至于抓瞎。

    重锦挑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小声道:“这等小事殿下何至亲力亲为,交给底下去做就是。”

    楚云腰耐心解释:“这是我想种些东西,全交给旁人反没了乐趣,索性我在宫里也没什么事,这种点菜看着简单,实际最是耗时间,我也权当解闷儿了。”

    种地还能解闷儿?

    重锦不理解,却也没有再多嘴问询。

    就在楚云腰在桌边挑种子挑得不亦乐乎之际,与正殿相隔甚远的一角上,裴鹤羽却在发暗的屋子里备受煎熬。

    他身上带伤,胃口不算好,可他毕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不吃就觉胃里难受,连着两三顿不吃,可不浑身都难受了。

    直到又是一整天下来,不光没人送饭,连水空了也没人给添,便是往日来问候他伤势的人都不见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这是……被惩罚了?

    因对皇后不敬,惹了那位殿下生气?

    这个认知叫裴鹤羽一阵怔然,然他心里除了这些并无气闷羞恼等情绪,更多的还是意外和惊奇,尤其是在经受了昭阳宫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后,区区不理不睬不给水不给饭,倒有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好笑。

    就这样到了天黑,就在裴鹤羽半睡半醒之时,屋外传来的脚步声叫他骤然惊醒,他身体未动,只目光警然地望着门外。

    吱钮——一声,房门被推开,重锦率先走进来,她身后跟了两个小丫头,一人提着灯,一人端着粥,两人有条不紊地跟进来,提灯地把屋里的蜡烛全点上,端粥的则侯在一侧听吩咐。

    重锦没有说话,而是等屋里亮堂后,把整个屋子都打量一遍,最后才将视线虚虚地落到裴鹤羽身上。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的少年,眸中难免带了一抹挑剔,半晌才听她问:“殿下有问,裴世子可认识到错处了?”

    久违的称呼叫裴鹤羽又是一愣,随及才意识到后面半句。

    他背后有伤,只能趴在硬板床上,因姿势问题,半面脸都挡在阴影中,难以看清神色,只听他沉默后才说:“我……奴知错。”

    “错在哪儿了?”

    “不该忘恩,不该顶撞殿下,认不清自己身份,叫殿下不悦,又给殿下惹了麻烦……”之前他还不觉如何,现在这么一细数,才觉出竟犯了这么多错,而这竟只是一日挨饿做罚?

    不管他心里服不服气,身份地位是摆在这儿的,而他回来后也有想过,那日若是没有皇后出手相救,只怕他就算没死在刑杖下,侥幸被拖回去,也早晚被夏贵妃折磨而死。

    如何能跟现在这般,安安稳稳趴在床上养伤,还有宫人御医定时定点的问询换药,若非腕上的黥字提醒着他,他都怀疑秦王府是不是真遭了刑,不然怎能得到这样的安宁。

    听着裴鹤羽的反省,重锦面上终于好看了些。

    但她还是要多敲打两句:“殿下心善,不忍见裴世子在夏贵妃手下遭罪,这才冒风险救了世子,还望世子多多记着殿下的恩情,来日多多偿还,这才不费殿下一片好心。”

    裴鹤羽敛目道:“多谢姑姑教诲。”

    “这一日的无人问津只是一点小小惩罚,还请世子牢记教训,日后多以殿下为先,今时不同往日,世子既已入了未央宫,往后如何,说实话还要仰仗殿下鼻息,殿下高兴了,世子才能好过不是?这是殿下赏给世子的素粥,世子慢用罢。”

    重锦叫人将左右两碗粥都放到床上,粥碗下垫了食盘,又言明日会有人过来收拾,便带人离开了此地。

    余下裴鹤羽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久才掀开粥碗上的盖子,然等他垂首一看,却又是被震了一把。

    只见巴掌大的小碗里并非白花花的大米粥,大米之中夹杂了七味谷类,小米、山核桃、松子、碎蘑、柿饼、栗子、红豆,谷类保持了原有的厚重醇香,柿饼软糯甜腻,碎蘑则给粥米添了几分活鲜。

    裴鹤羽认得这粥,乃七宝素粥,往年只腊月里才有皇帝赏下,像他们秦王府,因老秦王武夫出身,素来不喜浪费,吃食上只要能吃饱就好,像其余世家的精细吃食,在他们秦王府是一向没有的。

    他一时有些猜不透,这到底是皇后专门为他准备的,还是什么旁的缘由,但不管是哪种,总归是让他心中生了几分震动。

    却说这用料丰富的七宝素粥,虽则到了裴鹤羽手中,但还真不是专门为他而备的,这是小厨房那边听说皇后殿下晚间吃的不多,才多熬了一小锅粥,预防夜里饿了。

    楚云腰这一天忙着选种,于吃食上反而懈怠了,直至晚间全挑完,才觉出几分饿意来,待她传了膳,上的便是一锅七宝素粥。

    楚云腰吃了小半碗后,见锅里还剩了不少,便赏给了宫人,等分到最后一碗时,忽然想起被她遗忘在小屋里的秦王世子。

    她一想起裴鹤羽,便下意识把他当做不大的孩子,却忘了她这具身体也不过刚过十八岁生辰,便是按着她前世的年纪算,实际也未超过二十一岁,真论年纪,也不比对方大多少。

    楚云腰上一世去自家公司时,曾被父亲教导,待人驭下也是有技巧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恩威并施,才好将人拿捏住。

    她虽没想着把驭下的门道用在裴鹤羽身上,但都是一个意思,这才把人给饿了一天,不过半大孩子,总不好欺负太过了。

    如此,才有了重锦送粥敲打一事。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素衣终于将楚云腰当下的家当全清点出来,她还没拿实物过来,光是记录的宣纸就用了十几张,卷在一起也是满满一怀了。

    素衣如实汇报给楚云腰:“殿下手中现银加银票还余四万四千两,另有黄金三百锭,金银首饰若干……若按殿下的意思,将所有首饰摆件儿以银两记,至少能换上百万两。”

    “除却殿下宫里的家当,再便是您名下的商铺、田地、房舍和庄子等,您名下商铺共计二十一间,每年盈利在二十万两左右,上下稍有浮动,但近几年都是大差不差的。”

    “田地则有二百余亩,其中半数都在京郊,种的是麦谷玉米等物,另有半数是在江南金员外家,有佃户打理着,每年产出的水稻亦不在少数,这些粮食除了税收一般都是留着自用的,这些年已攒了上千斤。”

    “最后便是房舍和庄子,您名下的房舍极多,光是京中就有不下十余处,在您未出嫁前,奴婢曾听夫人讲过,凡金家商行所经之地,一般都有置办房产,这些房产之前多是在夫人名下,这几年正陆陆续续转到殿下您这,具体的份额奴婢暂不知晓。”

    “至于庄子都是在京郊,统共有六处,具体情况前两天刚跟您说过,其中有两处都挨着皇家园林,折算成银两恐难以估量。”

    楚云腰有想过她或许会很有钱,可却没想到能有钱成这个样子。

    她前两日刚看了北周田地买卖相关,北方田地分良田、中田和下等田三种,其中良田仅士族可有,中田和下等田才是分给普通百姓的,而具体份额则要按照家中男丁人头来算,每名成年男子可分得二亩中田三亩下等田,死后半数归还朝廷,半数留用。

    因着有能留用的田地,这部分便算私人所有,是可以用作买卖的,故而有钱人家也可以从穷人家中购买耕田。

    便是楚云腰的耕田,其中有不少一部分也是买卖得来的。

    楚云腰再问:“那你可知我名下田地良中下占比?这三种田地若要购买,一般都是何等价格?”

    “殿下手中的田地皆是良田。”素衣说,“若是购买则还要区分地域和时期,像是南方的水田要比北方的旱田略贵,夏秋两季又比春冬略贵,就说现在这个时节,一亩下等田都要四两银子,中田翻倍,上等田更是全看运气,有市无价。”

    听闻此言,楚云腰却是有点懵了:“下等田都要这么贵?我怎么记得一亩下等田的产出也就二三百斤粮食,便是全卖了,也超不出一两去,我看书中说,田地价格约莫就是当年产出的两倍,这都超出去许多了吧?”

    说到这里,素衣不得不关了门窗,尽量压低声音:“殿下有所不知,这两年苛捐杂税日益繁重,许多百姓根本无法靠种地讨生活,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变卖祖产,这田价也被捧得虚高。”

    “殿下若是想囤些田地,奴婢却以为如今并非好时候,倒不如等上几年,万一赋税降下来了,田价兴许也就跟着落下了。”

    她的想法不无道理。

    可楚云腰却知道,往后的世道只会越发艰难,当下百姓的生活之艰,何尝不是来日叛军四起的一种预兆呢?

    思绪回转间,她已有了决断:“不等了,就现在,你这两日将我手中能动的银子全找出来,我要全换做田地,不拘上中下哪等,只要能种出庄稼来就行。”

    “殿下这是……”素衣不免大惊。

    楚云腰不知如何解释,只能一口咬死:“总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能囤粮就囤粮,没有粮就买地自己种,且还要尽量不惹人注目,等过几年你们就明白了。”

    见她这般坚定果决,素衣终于不再劝说,她甚至没问几年后是什么意思,当即说道:“那奴婢今晚就把殿下手里的现银盘算出来,若是不够,还可以去商铺里调一部分。”

    “不过银子好得,耕地和粮食却非一朝一夕能攒够的,还有粮食存放的地方,殿下可有打算了?”

    楚云腰沉吟片刻:“一部分存在京郊的庄子里,一部分运去江南外祖家,再有剩余的就买仓库来存放,这两天我想法子见一见母亲,到时再问母亲借些地方。”

    一直以来,楚云腰对五年后的乱世都没什么紧张感,直至今日安排起事情来,她才忽觉几分紧迫。

    就说买粮食,北周每年的粮食都是有定数的,除去交给官府的和留着自家吃用的,剩余那些才是卖给粮铺的。

    而她虽要囤粮,但也没打算断绝百姓们的后路,这所谓买粮囤粮,也不过是在供求之外的一种购入行为,只怕届时连市场总粮的十之二三都存不下,真正想多留下些粮食,还要靠买地自行耕种。

    但就像素衣所说,良田难买,余下的多是下等田,这些下等田照料一年也结不出多少粮食,楚云腰就想用些肥田的法子,先把田地养上个一年半载,等土壤肥力足够了再下种。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无疑又是要白白浪费一两年时间,掰着手指头一数,真正留给她增加粮食储量的时间,也就只剩一到两年了。

    想到这里,楚云腰眉眼间染了一抹阴晦之色,她强作镇定:“我不方便出宫,后续的工作只怕还要多叫你操心,土地价格高低倒是无妨,最主要的一点,无论是买粮还是买地,千万不能叫外人知道,若是可以,最好能叫这些耕田粮食,明面上与我毫无干系。”

    素衣谨慎点头:“是,奴婢会小心的。”

    在素衣离开前,楚云腰又问了一句:“你刚刚说的各类金银饰品,以及值钱的摆件儿,重锦可知都放在何处?”

    “重锦都是晓得的,她对未央宫许多东西的存放位置比奴婢更清楚,只是她没有专门统计过,一会儿奴婢把新列好的单子给她,殿下若是要找什么东西,重锦就能知道有没有、所在何处了。”

    素衣考虑得很是周全,免去了楚云腰最后一点疑虑。

    她赶着去盘点现银银票,便没有再多留。

    而在她离开后不一会儿,重锦就进来接了她的班,还得了她刚整理出的金银清单,每当楚云腰问一个,她都能通过清单得知有没有、有几个,再凭着她出色的记忆,在最快的时间内把东西找出来。

    楚云腰也没有要太多,只零零散散挑了七八套耳饰,多是金制,还有两套珍珠环饰,随便一件拿出去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宝。

    她问:“我要是把这些送去宫外卖,你可知能卖多少钱?”

    重锦想了想,说:“殿下的首饰成色都是极好的,只宫廷制品多半都有特殊的标识,一来不好估价,二来拿出去恐也不好出手,奴婢以为最好还是交给聚宝阁,价高者得,也就无所谓定价如何了。”

    “就说殿下您手边那对珍珠环饰,奴婢好些年前见过一对差不多的,但做工不如您的精湛,珍珠大小也比不得您手里这两只,当初那对珍珠环饰卖了四百多两,您的肯定只高不低。”

    有了她这句话,楚云腰也算放心了。

    她回寝殿找了一个红木小匣,把挑出来的这几对都放进匣子里,又塞给重锦:“那你把这些先拿去,若有你喜欢的就留下,剩余的就拿来拉拢人,尤其是出宫这一路的宫人侍卫,若是真能将这一路的人都收买了,往后我出入宫也能简单些。”

    “是。”

    就这么先后给素衣和重锦安排了差事,又是一个上午过去了。

    楚云腰最近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唯今日破了例,她见重锦和素衣都忙着,就在殿里点了两个小丫头,陪她一起去了殿后的小花园。

    时隔几日,当初被她看上的两块空地被打理得规规整整,每隔两寸都挖有一个小洞,就等人往里面撒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