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晋江正版阅读

    你很不乖,总乱跑

    这二人都是景人外貌, 因此先前被人盯梢,并未引起怀疑。

    赶马车的老吴:“不喝了!”

    “别,我刚觅来几个女子,正好, 一起送给大人享用。”

    老吴骂骂咧咧道:“什么享用, 别说舞姬, 咱们以后都别见了。”

    这句话, 似乎让对面意外,那人不动声色:“怎么?出什么事了?”

    老吴往马背上一靠:“还不是那什么都统制, 粮草催促得紧, 军令要挟,来势汹汹。码头那几十船粮暂时发不过去,营防马上就查过去了, 到此为止吧。”

    那人说:“干什么啊, 老吴, 这么急?”

    “你不知道, 这都统制可不是个软角儿, 迟早查出来。”

    “怎么, 你还怕他?”

    他们随口地说话,时书心里却莫名发凉, 小腿肚子转筋,后背升起有一种荒谬恐怖之感。

    果然如此,他们将那五十万石粮食倒卖了。

    ——五十万石军粮, 可以供十万兵吃两个月!十万兵!吃两个月!那是他们守城的救命粮,被这群权贵给倒卖了……

    谢无炽肯定知道。

    ……时书垂头思索时, 脑中如遭雷击, 还有一个更恐怖的事情——

    时书认识元观, 元观,不过茫茫人海一介书生,另一位稍微眼熟,但同样认不出是谁。在所有人眼中,他们或许是大景的商户,抑或是官府中人,但元观其实是——北旻人 !

    元观是旻人,那说话的人是谁?这批军粮的倒卖,跟北旻脱不了干净。

    北旻,可是此时此刻,正在狁州外攻城,杀人如麻的敌军!

    时书想走,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谢无炽。时书往后退,但停下脚步,想多听些什么。留下这个念头时,时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老吴等人见提到关键信息,警惕地四下张望,时书蹲在草丛里,那老吴扭开目光:“说了不好!都统制正挨个码头查,查粮食的去向,届时查出骡子滩来了,怕落得个人财两空!”

    “怕什么。”那人揽住他的胳膊。

    “码头营防买通了,是咱们的人。只要账面上做平,就不成问题。实在不行,一把火烧了军粮库,他无凭无据,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哎!你不懂这都统制的手段!他可是个活阎王。”

    “活阎王又如何?阎王也动不了真龙。”

    那人安抚道:“老吴,让大人把心放宽。钱,我们有,白花花的银子谁不要?何况,大人那身份谁敢动?动了就是打皇上皇后的脸……”

    老吴:“唉!”

    “要不这样,三日后,照样骡子滩码头发货,你们的船速速运来,价钱我再给你提高二成。”

    提到钱。

    老吴思虑了半晌:“我回去再和我家主人讲。”

    “行,早说开不就好了?别这么紧张,放松点儿喝酒去?我这儿叫人又写了几个曲子,刚调教姑娘们唱,回头你主子指定喜欢,不定一高兴就赏你了。”

    “哎……”

    老吴往林间的坡道上走去。看他一走,时书就心里猛地咯噔了一声,不好。那坡道的位置高,视野宽阔,一旦上去俯视其下,时书明显得像绿色草原上的一只羊。

    时书紧张正在思索如何退回去时,那人把手放到口中,响亮地吹了声呼哨,霎时林间飞鸟腾起,马蹄的动静踢踏,几匹高头大马出现在山坡上——

    “……”

    鹰眼疾。

    ——时书几乎是猝不及防,立刻被发现!

    哨声后,那人说:“哦,怎么还有个小尾巴?老吴,你看你办的这事。还不去?”

    真特么,我服了。

    时书额头冒出冷汗,站起身拔腿就跑。背后是骑兵,骑着战马朝他奔驰而来。时书仗着在半高不高的坡上,拔腿狂奔,一转眼窜了出去。

    人跑不过马,须臾之间,距离被缩短。时书心脏在狂跳,肾上腺素瞬间攀升到极致,浑身的肌肉绷紧,瞬间将奔跑的性能拉扯到极致!

    马蹄声如同附魔之物,距离耳朵越来越近,喧嚣刺耳。如果不是这一行人突然出现,时书可以正 常脱身。但现在不是自认倒霉的时候,时书狂跑着,不用回头看便知道距离。周围是官道的分岔小路,不会有人来,密林深深,也绝不会有人来救他。

    时书心口缩紧,血液急速流动,浑身的潜力被调动到极限。道路两侧有壕沟,用以排水和疏浚,时书看了眼见几乎有两、三米高,二话不说纵身跳了下去。长满青苔和杂草的石壁与泥坑,后背摩擦出火辣的痕迹,眼前全是蜘蛛网,时书的腿在触地时便是一阵剧痛,但来不及在意便往前跑。

    马匹在渠沟中无法通行,背后有人也跳了下来。但头上另有马蹄声,似乎有两三人参与了围堵,有人说:“到前面去堵他!”那马匹声远了,但时书明白,前面没有路了。

    不能再往前跑,会被两人堵死。

    时书停下来,心脏狂跳剧烈呼吸着,捡起渠沟里的一块石头,折断布满尖刺的树藤,回头找追他的人。还没看清脸,但看清了对面手里的刀,刀口形状锋利。

    时书使出十成十的力气将石头砸上去!本能反应,那人躲开脸,再睁开手的刀正被抢夺。时书夺刀,但那把环口刀用绳子拴在手臂,时书一眨眼,对方手臂的巨力猛地将他撕开,那是常年苦练的行伍中人的力道。

    时书猛地伸手抓他的眼睛,但是,抓落了对方的面罩。

    ——北旻中年男子的脸露出来,高鼻直梁,容貌英武,但不像寻常旻人蓄着浓须,而是剃去,留下发青的下颌。

    “元赫!”时书睁大眼。

    对方反手押住时书的手腕,在力道上瞬间能将骨骼碾断,但却在下狠力的前一秒看清时书的脸,手里一顿。

    渠沟里充满草木的涩味,时书和他对视,元赫单手握紧环口大刀,大刀上血迹斑斑,不知多少刀下亡魂。元赫停下了手,他愤怒的眼睛盯着时书,背后,时书听到草垄间的动静,有另一位北旻人正从另一方堵来。

    ——时书不知道会怎么样,他和元家只有一面之缘,这甚至不是故友相见。时书只想了一秒,猛地推开他,往他背后跑。

    然后,时书被一只手拽着衣领拉回来,动作野蛮,时书只觉得后背冰凉,像被蚂蚁爬过,但等他再回过神时,皮肤撕裂的疼痛感侵占了四肢形骸!

    ——大量鲜血从后背涌出,时书猛地被按倒在地,另一个人的脚步越来越近,时书听到元赫的声音:“趴下。”

    时书的心脏好像也被摔在了地上。他浑身脱力,将头埋在草丛,另一个脚步声近了,时书被粗暴地撕拽,一只手拽着他的头发,锋利的刀贴近皮肤在身侧“哐哐哐!”狂搠几次,鲜血喷涌。

    时书眼前一片黑暗。

    一个人问:“赫大人,他死了吗?”

    “杀了。”

    “割下他的头颅,给音昆王子看看。”

    “还有许多女人,别惊吓她们。只是个无名小卒。懒得搞。”

    刀上鲜血淌落,时书被扔在草丛里,那个人走了,元赫道:“看他身上有什么财物,我找找。”

    “是,大人。”

    这个人的发音并不标准,有旻人的扭曲。时书躺着没动,衣兜里被人翻找。他听到很轻的声音:“恩公,小树嫁人了。”

    “她一切都好,谢谢你。”

    时书眼前的漆黑像被撕扯开,看见了一丝线的光明。他趴着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皮沉重地阖着。身上搜出了银子,元赫不满地说:“走了,穷狗,捞不出一点油。”

    说完,朝他身上看似沉重地踹了一脚。时书闭上眼,一声不吭,竭尽全力装成一具尸体。

    声音越来越远,人爬出了渠沟,骑上马大步而去。时书耳朵里发闷,好像被一拳头砸在大脑中。他浑身的温度正在退去,努力从地上站起身,看到飞溅在草地上的一大滩血,眼前阵阵发黑。

    运气好,运气好。

    没有死。

    时书双手抖动着把衣服脱下来,简单地包扎伤口,每一个动作都在撕扯神经,但处于求生欲的本能,他竟然可以忍受这种疼痛。喉咙里一股血腥味,时书走了没几步,重新倒回了杂草之中。浑身疲惫,疼痛,无力……想睡觉,想就这么睡过去。

    好累……

    时书脸朝下躺在草地,意识抽离。

    等时书再睁开眼时,渠沟里一片漆黑,草木掩映,只有头顶的月亮散发着淡淡银白色。时书恢复了一点力气,身上依然处于疼痛中,他往前走,走到渠沟的尽头,终于走出了沟底。

    骨骼仿佛生锈了,双腿也失去了正常的机能,每走一步像美人鱼踩在刀刃上。

    时书每走一步都想知道尽头在哪,想停下来休息,还想爸爸妈妈。如果能停下来休息就好了,但时书残余的理智提醒他,停下来恐怕很难再醒。山里野兽横行,指不定闻到人血的气味,便会前来攻击。

    走到官道上就好了。

    时书拖着脚步,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浑身的疼痛随时在刺痛着他。时书本来是个钝感力很强的人,面对痛苦也极少胡思乱想,不过此时此刻却难以言喻地痛苦。

    “好痛……”

    “痛死我了……”

    “好痛好痛好痛……”

    想停,想倒在地上睡觉,想沉睡,如果睡一觉再醒来,也许会更有力气吧?但时书不想停下来,军粮倒卖到北旻,城中还在等待粮草支援,许多将士已无饭可吃,甚至在思考吃人肉,他们也太惨了……得尽快把消息告诉谢无炽。

    想死。

    但把消息告诉谢无炽再死。

    鞋底磨蹭着草皮,时书每一步都有巨大的阻力,走不动了便停下来休息,失血太重浑身脱力,眼皮沉重地往下掉,脑袋好像有千万斤重。有时时书几乎闭着眼睛在走路,猛然一睁眼,甚至往前爬几步。

    好惨啊……好惨…… 好倒霉……

    森林淡淡的月光,另一段回忆涌入脑海。这三年把现代的记忆都洗干净了,只剩下和谢无炽的种种。

    也是夏夜,收割完稻谷的蝉鸣蛙叫时,谢无炽找到自己时,时书正在深夜里追虫子,谢无炽牵着一匹马,身上被萤火虫绕行飞舞,在淡淡的月光下向他走来。

    找到以后,刚割完稻子浑身疲惫的时书,趴在马背上,让谢无炽牵着带回了府中,甚至被他抱进了室内。只记得困了就睡觉,醒来时一切都被安置好。

    时书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到谢无炽。

    谢无炽查狁州的军粮,十万将士的生命!倘若狁州兵败,则是数百万流离失所的百姓……旻军都能想到偷买敌方军粮这等计谋,而大景上层竟然毫无所为,放任敌军屠杀自己的子民……

    那些军兵知道,自己在前线浴血奋战时,有人将他们的口粮倒卖吗?

    人命有贵贱,有人会这么想,但时书不会。

    找谢无炽……把军粮的事告诉他……

    谢无炽也一直在为军粮而忙碌,如果告诉他,对他的事业也有助力……

    时书扬起白净的下颌,双腿发抖,眉眼有一些痛苦和不忍,鲜血在地上滴答滴答,一路绵延着继续往前-

    另一头,草药木棚外,林养春正在休息纳凉,见到眼前的行人,站起身:“大人,雅兴。”

    谢无炽身后带着护卫,走到这临时的医药局来,抬手示意他免礼,目光巡梭:“今天忙完了?”

    “不忙了,换了班,总算能歇歇。”

    “你们预防时疫大功一件。这里的生活看着太清苦了,晚些让人多添些饭菜,薪资也加上。”谢无炽道。

    “谢大人恩宠。”

    谢无炽不再和他说话,在于间临时搭建的木棚内转了半晌,林百合察言观色道:“大人可是在等小书兄弟?小的带你去他的住处?”

    谢无炽目光淡漠:“他去什么地方了?”

    “大人也知道。小书兄弟闲不住,平日忙完了就不爱在这呆,总是东跑跑西看看,东摸摸西摸摸,估计又不知道上哪儿看花鸟虫鱼去了。”

    “往常小人都陪他去,不过今日小人洗衣服,他便自己到处玩儿去了。”

    一进门,开阔阴湿,用竹编搭子隔开的一方空间,铺着一张竹板床。放了几件衣裳,林百合道:“这里,大人稍坐。”

    谢无炽停在这空间内,确实是时书的衣服。时书就这性格,坐不住,没事都给自己找点事来。竹床一旁挂着干净的衣服,裤衩都用皂角洗的干干净净,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气。

    门外,几个人正在讨论:“都统制大人该不会要在这里留宿吧?”

    “这乱七八糟地方,大人怎么能睡。”

    谢无炽坐在这儿等,随行的佣人和护卫端来了茶水,他点了灯看书,等眼睛稍累抬起头来,又过了半个时辰,时书竟然还没回来。

    林百合急匆匆回话:“这……平日小兄弟就爱到处跑,我们也不知道。”

    谢无炽问:“他一般都去哪儿?”

    林百合:“没有定数,就到处看。”

    时书,是那种天天都要到处跑拍拍天空的人,虽然不一定很好看,或者没人陪着。

    谢无炽站了起身,走出门去。夏季,哪怕是战争时期,天际的云彩也时而瑰丽难言。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暑热,谢无炽走入山林之中闲逛,身后带了好几名护卫。

    林百合又追上来道:“大人,近日小书兄弟总往那条岔路张望,不知道有没有去那边!”

    “是吗?”谢无炽调转了方向。

    眼前是东屠山的密林,到了夜间,林中升起淡淡的烟霭,老鸮声音宛如惨叫,有一种鬼魅横行的恐怖之感。曾经和时书赶路时,两个人也总是趁傍晚凉快便一起在荒野间的村落闲逛。

    谢无炽往林中走,不知不觉,接时书回家已是习惯,不过时书这调皮捣蛋的性格,可爱的时候可爱,找人的时候也是真找不到人。

    绕过一处山坡,护卫提醒说:“大人,夜里凉快,野兽都出来觅食了,再往前走恐怕危险啊。二公子也不会走那么远,说不定不在这条道路上。”

    谢无炽思考,道:“往前再走。”

    夜里寻人,谢无炽没抱多大心思,走到一处山坡前,想着也许该原路返回。不曾想,视线中出现了一条身影!

    在幽暗的月色中缓慢前行,脚步踉跄,身形清隽修长,脸上褪尽了血色的苍白。谢无炽视线直至聚焦,接着便大步朝山坡下走去。

    时书一抬眼看到人,以为是音昆王子的追兵,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要躲,没想到再仔细一看,俊秀的脸上一瞬露出笑容。

    谢无炽猛地牵住时书的手,时书眩晕着往他身上倒:“谢无炽,怎么是你!?”

    顷刻之间,他已被背在了身上。那虚浮和眩晕感瞬间有了承载,时书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什么,眼眶发湿:“你怎么总来接我?还总能找到我?……”

    谢无炽:“因为你很不乖,总乱跑。”

    时书喜欢到处乱跑,谢无炽就养成了他没跑远在原地等,跑远了去找他的习惯。

    时书心里安静,听出了谢无炽的画外音。趴在他背上,一声一声,尤其艰难:“我想告诉你……那个每天运送美人的人……倒卖军粮……你赶紧找人追回。”

    谢无炽:“你偷听到这些受的伤?”

    时书嗯了声,艰难地说着话:“还有北旻的人……卖给了北旻……音昆……”

    时书拼命用仅存不多的体力把详细的信息全都说了出来,声音打颤,断断续续,终于说完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圆满。

    谢无炽背着他,心口抽疼得不知说什么好,眉头蹙着脸色铁青,闻言,阴郁的眼中杀意四露。

    “如果是你说的这样,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长途奔袭的北旻竟然有能力持久攻城,而在敌军背面的斥候却一直没有查探到具体的粮道,一直在推诿的粮草。本以为只是倒卖军粮,这人真是掉进了钱眼里,丧心病狂,将军粮倒卖到了北旻军队的手里……”

    谢无炽背上的人,柔软,虚弱,身上泛着月光和青草的气味。时书背上的鲜血已经结痂,只是因为走动,时不时又崩裂开来。他下颌雪白秀净,此时伏在他耳朵旁,小猫一样细细地喘着气。

    而时书又是怎么回事?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被人弄成了这样,他遇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又走了多久才走回来?

    谢无炽再轻轻唤了声:“小书。”

    “嗯……”

    时书趴在他背上,白净的侧脸安静,安心地睡着了-

    蓝仙城内,一匹一匹的飞马正踏着黄泥土地,来回穿梭,将军情急报紧急通知给诸位将领,沟通联络。

    一辆马车,维持着平稳入了城内。

    此时的别馆内,一片丝竹管弦、歌舞吟唱之声,贾乌正欢快地吟唱着小曲儿。不过有聪明师爷小声劝阻:“老爷,那位都统制大人回来了,是不是先把这些歌舞伎都撤下去?免得触他的霉头?”

    贾乌瘫在长椅上摇头晃脑:“他忙他的军务,本官忙本官的军务,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本官忙了一整天,夜里听点小曲儿都要看谁的脸色吗?!”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下去!”

    贾乌站起身,赌气地道:“奏乐!大声点奏!最好让他听见!”

    “他妈的,谁才是金枝玉叶的真主子,谁是山野里的奴才!这都分不清了?龙椅上坐的人是谁?!”

    “就一个和尚当来的军官,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人不人,鬼不鬼?!”

    一旁的人摇了摇头,道:“是是是!都大声唱!”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门外的马车行驶平缓,看得出被特意叮嘱过不要颠簸。马车绕过这栋别馆,谢无炽闭着眼睛坐在马车内,怀里抱着人,听到墙内穿出的丝竹之声,漆黑的眉梢尾端微抬了下,脸上竟是毫无情绪。

    他怀中仔细地抱着熟睡的人,将他垫好,以免被磕碰到伤口,生着薄茧的指腹也轻轻蹭着少年白净的耳垂。

    片刻后,马车行到公署,谢无炽轻轻放下怀里的人,道:“带去本官的行馆,好好照顾,醒了第一时间通报。”

    说完,大袖一挥,转身进了都统制议政厅。

    “升帐!急召诸位大人议政!”

    幕僚和军武人士,大半夜被叫起来,穿搭整理着衣裳,纷纷汇集到门内来!

    片刻,关防印信频频从门内出来,马匹朝着蓝仙城外的四面八方奔去,踏碎了夜里的清净。

    几位功夫高强的斥候重新走了时书那条路,在亭子内观望后,朝山坡上诡秘无声地追了上去,寻着夜里的灯火往前……

    另一群人领了关防,调兵遣将,带着一列士兵正从河边快速驰过,前往运送粮草的码头,在月光下急行军……

    还有一匹飞马,骑兵手举粘着羽毛的印信,正往东北的方向疾驰,距离北境本部的驻军越来越近,那边,一直在等候着命令……

    ……

    狁州城内,一片尸山血海。

    蓝仙城内,暂时维持着和平。

    谢无炽写完书信,天边已经蒙蒙亮,议事厅内早已安静,林盐进门来道:“大人是不是应该休息了?”

    谢无炽道:“他醒了?”

    “二公子还在熟睡,让大夫看过了,背上全是皮肉伤,不碍多大的事。但伤口细密,如今又是炎炎夏日,要提防伤口恶化。”

    谢无炽起身出门,思索着:“有人用刀在他背后制造大面积出血,却并不要他的性命,难道是为了救他?”

    林盐道:“恐怕是。”

    谢无炽垂下眼,平静地问:“你相信好人有好报吗?”

    林盐:“下官,不信。”

    “我也不信。”

    谢无炽走出了门。此时,另有人来报。

    “大人,见见二公子吗?他醒了一次,醒了就要您。”

    【📢作者有话说】

    小书包,乖乖让老公喂饭喂奶吧!-

    修了下,补充了点内容,大家可以看看。

    92晋江正版阅读

    揉唇

    罗帐内, 时书面朝被褥躺着,室内放置着冰块,趴在冰丝的软被子上,刚忽略疼痛的刺激睡着。

    时书起初太累直接昏睡, 醒了后又痛又困, 熬了好久才睡着。

    时书睡得昏沉, 隐约察觉另一道身影躺在身侧, 没多想,等不知多久过去睁眼, 触知到身侧的体温。

    时书:“谢无炽, 你来啦?”

    谢无炽睁开眼,手撑在床畔,眼下绀青, 似乎也是通宵后才休息了会儿。他问:“怎么样?”

    时书美滋滋:“还好吧现在, 也不是很疼了。”

    谢无炽:“笑什么?”

    时书止住笑容:“我笑的很明显吗?”

    谢无炽站起身, 拿放在柜子上的药, 另外让人置办午餐。时书趴在被褥上, 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好久之前从鸣凤司追兵手下逃走时,也是后背受伤, 趴在床上谢无炽每天照顾他。

    时书遏制不住兴奋激动的心情:“谢无炽,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昨天遇到了元赫和元观, 你还记不记得?北来奴街那两兄弟。”

    谢无炽端着一碗牛乳,走来:“记得。”

    时书:“我在山坡后偷听他们说话, 没想到对面的人骑着马突然出现, 我当时拔腿就跑。”

    谢无炽坐到床榻边来:“然后呢?”

    “然后, 我肯定跑不过马,幸好路边有壕沟,我一下就跳下去了,起码两三米吧——咕噜……”

    谢无炽端来东西,时书看也没仔细看,凑近喝了一口继续倾诉,“然后我就在那渠沟里跑,太黑了,好多刺藤和杂草,但有人跳到了前面去堵我,懂我意思?两面夹击,咕噜——”

    谢无炽手指扣在碗沿,时书急着说话,都没看一眼牛奶,喝一口说一句话。

    “我心想这不成,一会儿二打一肯定我死,我就掉头回去打——咕噜,结果发现是元赫,我的个老天爷,他浑身的腱子肉你懂?长得像超人。”

    谢无炽垂着眼,见时书唇角泛着淡淡的奶渍,用指腹蹭了一下。

    时书是清新俊美的眉眼,笑起来极有感染力,望着谢无炽:“总之硬碰硬我绝对打不过他,毕竟人各有所长吧,他就用刀划我的后背,搞得血淋淋的,让我趴着装死。”

    “太惊险了,那个旻兵说要割我头时,我血液都倒流了。也是元赫阻止,当时送小树送了四十里,也不过区区四十里!”

    时书埋头喝了口奶:“不过她怎么结婚了,她才几岁?满十八了没?”

    谢无炽倾斜碗口,耐心地让时书喝牛奶,时书没喝两口又抬头:“我想起来,当时回家太晚你还生气了?现在呢?谁再骂我?”

    “黑子,说话!”

    “……”

    谢无炽捏着他的下颌:“一碗牛奶,要喝半小时。爸妈怎么养的?”

    时书抱着碗咕噜咕噜几口全喝了,说:“我太有实力了!”

    谢无炽指尖摩挲他的唇角:“和我确认关系那天,你都没这么高兴过。”

    时书:“确认什么关系?”

    我俩什么关系?

    “………………”

    时书想了一秒,才想起他是男朋友。谢无炽的手在他脸上抚了半晌,反应过来,龇了龇白净的牙:“谢无炽,你不要摸我了。”

    谢无炽收回手,门内送来煮好的白水蛋,他接过来。时书看他正经的衣服,问:“你一会儿还要走吗?”

    谢无炽:“这两天公署多事,我要常去,你的线索很重要,不仅得追回军粮,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时书哦了一声,鸡蛋剥好,谢无炽坐在旁边喂他吃:“还有一碗粥,等你吃过再休息会儿,我要回趟议事厅。”

    时书咬他递来的鸡蛋,咬了两口:我没手吗!?

    “啊!”

    时书伸手去拿,刚动了下,疼得把头埋进枕头里:“我还是想说,元赫这大哥下手是真下手啊,疼死我了!”

    果然人的下意识行为其实有一定道理。

    时书没穿衣服,背上只盖着极纤薄的软被,听到疼,谢无炽另一只手掀开被子——纵横交错的伤口结成血红色肉疤,从肩胛骨蔓延到腰窝,肩颈和屁股上缀着细碎的伤口。

    谢无炽眼神暗下,视线从时书的清瘦的后颈往下,烙印到白皙腿根,将薄被再拉上来。

    “背上很多伤口。”他道。

    时书:“我猜到了,伤就伤吧,活下来了就好。真男人的□□一定千锤百炼——”

    时书刚说完,看到凑近的鸡蛋,再咬了口。

    嚼嚼嚼,吃完,时书才想起谢无炽。忽然,某个念头浮上心间,有些不自在地抬头:“你不喜欢啊?”

    谢无炽:“喜欢。”

    “………………”

    他说完,时书心尖抖了一下。他总把谢无炽当成没分开前的好朋友,再在某个瞬间想起,他俩早就不是那个关系了。

    时书还总把要爬床这件事给忘掉,只有一想到他是男朋友,这两个字又再想起来。

    “……”

    时书尴尬了,这下认真吃鸡蛋没有说话。

    谢无炽道:“皮肤长出的新肉,像花瓣,没有那么难看,你也不要介意。”

    时书:“我不介意。”天知道时书多喜欢衣服一脱满背伤口的性张力爆棚猛男,后来发现自己成为不了,但谢无炽可以。

    只能说阴差阳错吧,另一种补偿。

    时书吃完鸡蛋,谢无炽再喂他喝粥,时书只安静了一会儿又叽叽喳喳说话,分析当时面临危险的心理状况,谢无炽只要一走神立刻被喊回,一边听他添油加醋,一边往他嘴里塞饭。

    时书:“不是,音昆王子到底谁啊?眼熟又不熟的。”

    “还有两口,先吃,饭凉了。”

    “你有印象吗,谢无炽?”

    谢无炽:“还有一口饭,宝宝张嘴。”

    时书启唇,咬着勺子不松口,谢无炽用指腹摩挲他的唇,要把勺子取出来,时书故意咬着不松口。

    直到下颌被捏着,力道加重,让时书意识到谢无炽好像可以轻松卸了他下颌,但现在好像一直在哄,张开牙关。

    时书问:“你是不是要去公署了?”

    谢无炽:“嗯,你说的那个渡头,斥候恐怕要回来了,我要听听探来的消息。”

    时书把毛茸茸的头往被子里一扎:“谢无炽,我恨你,你不要走。”

    谢无炽再到床边,仔细审视了时书一会儿。意识到时书也许是因为身上疼,又无聊,很想有人陪他,生病纯躺的时候是很漫长的。

    谢无炽:“我早点回来。”

    时书:“我睡了,呼呼呼……”

    谢无炽一般不在家办公,他个人的一些习惯很坚持,比如除了睡觉时间绝不上床,一起床就会换掉睡衣,收拾成随时可以出门的样子。看书在看书的位置,练武在练武的位置,工作在工作的岗位,不太喜欢混淆其中的界线。

    所以,谢无炽虽有性.瘾,私下的作风和表面的正派冰冷绝不一致,但除了时书,没人见过他另一张面孔。

    谢无炽垂眼,片刻后道:“收拾前厅,说我近日身体不适,让他们都到别馆里来议事。”

    时书从枕头里先露出一只眼睛,眨了下,再把两只眼睛都露出来。谢无炽回到床头,替他拉了拉被角:“宝宝。”

    谢无炽的声音越来越成熟,熟男的性感和磁性越来越多,有时候听着其中的意味,时书得反应一会儿才意识到喊的是自己。

    男同,好奇怪,时书看惯了异性恋,一直以来都把男人当成势均力敌的兄弟,谢无炽这嗓音里蕴含的爱意,时常让他不习惯。

    时书:好,这下不像兄弟了。

    时书把头再揉枕头里。

    一整个下午,来了人谢无炽便去前厅议事,晚点便过来,显然比前几日还要忙。来来去去的人影中,似乎思考的还是军粮的事。

    时书隐约听到了前厅的争执声,不几时,众多谋士和武将离开后,谢无炽从门口进来,天气热身上起了层薄汗,眉眼略带沉思之色。

    时书问起:“军粮的事?”

    谢无炽走近来,扶他的身子:“要小恭吗?”

    时书心里咯噔了一声,谢无炽取出了夜壶,将他扶正后放到腿间。时书膝盖上也有伤,撑在他手臂上没什么力气,也没穿衣裳。

    “啊?”

    谢无炽让他搭在怀里,道:“贾乌倒卖军粮的事,正商议要怎么办。”

    时书:“难道不能直接抓了他?”

    谢无炽:“不可以。”

    时书想上天入地找个缝钻了,但最终还是屈辱地尿在夜壶中。尿完,谢无炽取出手帕替他擦干净,再用湿帕子替他擦了手才道:“贾乌是皇后的堂兄弟,又是这次抵御旻军的统帅,抓他等同于造反,需要先密折报告陛下,听陛下的指令。”

    时书被他揽着,重新趴在床上:“那要多长时间?”

    谢无炽看他后背的伤口:“一来一回,急信也要七天。”

    “七天?那不是还要耗七天?”

    “耗七天尚且不论,陛下很可能不会动他。动了一个不给皇后颜面,二来,舍不得动。战争时倒卖军资发国难财,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到。人真是太自私了,越安享富贵的人,几乎越想着自己。”

    时书没说话。

    谢无炽,傲慢,傲慢者最了解同类。

    “但是不动他,便追不回军饷,我在思考应该怎么办。”

    时书眨了下眼,趴在凉爽的枕头里。

    贾乌,明面上是中央过来的官员,谢无炽直接动他是谋逆。但走程序,又不一定能动得了他,参与的人越多变数越多。

    在常人听来,倒卖军资,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但越到危难时刻,趁机发财的人越多。比如遇到桃花汛便囤粮食高价售出的商人,遇到旱灾则高价囤种粮让民借贷的官府,大量生产军用物资时,率先得知风声建造生产线承接、垄断得利的人……还有囤着大量物资,专门等人要饿死、病死时,高价出售的人。

    嘴上满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

    他们赚的是别人的活命钱,人都想活,只要有活命的执念,付出什么都可以。这些修罗,便抓住对方的命门,光明正大勒索价值。

    贾乌,正是来这场战争中发财来了。

    他们只管享受,哪管他人死活,国破家亡。

    时书一想到这里,胸腔中一阵愤怒,想爬起来到贾乌府中,往他身上揍两拳。

    “啊!”身上疼。时书趴回去。

    谢无炽摸他的头发:“别着急,我想办法。”

    谢无炽在时书跟前十分平静,不过他的眼睛本就是看惯了杀戮的眼睛,稍微沉下来,片刻后拂去 阴影,顺着时书的毛-

    一整个下午,别馆内都比往常忙碌,夏日昏昏,时书躺着躺着终于有些累了,困意袭来。

    趴着睡太压迫胸膛,时书好像做了个噩梦,梦里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非常的惊慌失措。

    等他猝然睁开眼,眼下暮色四合,窗外一片暗淡的黑色,时书心里陌生的不安感在扩大,四下张望:“谢无炽……”

    不远处的床榻上,一袭身影正在纸笔上涂画,谢无炽换上了休息时的衣袍,在写日记。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时书心里的恐惧消失了。

    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时书只要睡到黄昏起床,便会升起孤独和不安感,所以他一般都不再午睡,下午实在太无聊才睡着。

    “谢无炽。”

    谢无炽放下笔,走到身旁来:“睡醒了?”

    时书:“睡久了,头好痛。”

    谢无炽手放到时书的脸上,从耳廓抚摸到太阳穴,长指轻揉着头皮中的穴位。时书抬头看他,心里莫名其妙有个问题,你是作为好朋友帮我揉的,还是男朋友帮我揉的??

    时书牵住了他的衣角,衣服下摆真实的触感,在减缓时书狂躁的心跳。谢无炽在床头放了个小板凳,他坐下,和时书视线对齐。

    时书一直抓着他的衣摆,直到谢无炽不再揉他的穴位。

    但是,谢无炽俯身,亲吻他的眼皮和鼻尖。

    时书一下又不是很舒服:“不亲。”

    谢无炽退后,问:“饿了吗?”

    但是时书也没说话,却一直抓着他的衣服。谢无炽想了会儿,说:“杜子涵给你寄信了,要不要看看?我给你念。”

    时书抬头:“啊?”

    谢无炽取过信来,将烛火放到床边的柜子上,一句一句地道:“‘小书包,你最近干什么呢?不是说好去了给我写信吗?请问你的信在哪里?我寄给你的也没回。’”

    时书尴尬:“我太忙了,我就是很平等的,谁的消息都不回。”

    谢无炽看他一眼,继续念:“‘白家屯太热了,热得我想跳河。你那边到底什么情况?战场啊!你到底吱一声,不然别死了都臭了,我一点信都不知道。’”

    时书:“嘿嘿嘿,这个傻狗。”

    谢无炽再念:“‘你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了?’”

    时书:“呃……”

    时书开始想把信夺回来了。

    谢无炽:“‘谈的明白吗?你没被他耍得团团转?上次忘了提醒你,你男朋友长得跟个大渣男似的,这种家境优渥的男人很有可能是npd,很会玩弄别人感情……’”

    时书放在身侧的手开始动弹:“这。”

    谢无炽:“我不会玩弄你的感情。”

    “……”

    谢无炽说完,翻到下一页:“‘还有,男男要注意卫生,得病这辈子就完了,你可以旁敲侧击问问他有没有性病,注意安全,切记。’”

    时书:“………………”

    双目对视,谢无炽视线从纸上抬起,似乎轻轻磨了下牙根:“我没得过性病,如果在现代可以给你看每年的体检报告,现在可以随时检查。病史只有精神方面。”

    时书:“………………”

    时书想抓头发了,杜子涵,你每天都在说什么东西!时书强忍着疼痛挥了挥手,说:“这信就别念了,我怕后面还有更尴尬的。”

    “没了。”谢无炽将信纸放到他跟前,“后面还有一张图,是他画的白家屯,屯里有来福和宋思南。”

    时书仔细一看,确实没了,松了口气:“这种信谁回啊?不回,已读不回。”

    谢无炽:“你可以写个‘已阅’,再寄回去,他也会安心一些。”

    “……”

    时书觉得谢无炽似乎在暗示什么,困惑时,谢无炽再道:“杜子涵这些话,话糙理不糙,确实是为你好,虽然显得唠叨了些。”

    时书:“好吧,我要写信回复他。”

    谢无炽去拿纸和笔过来,时书趴着艰难动笔时,谢无炽在耳边道:“时书。”

    “嗯?”时书歪歪扭扭写。

    “我没和别人发生过关系,也没谈过恋爱,我只喜欢你。”

    时书猛地抬头,看他:“我没不信你啊,这个很重要吗。”

    谢无炽:“我比较在意,想告诉你。”

    时书只写了一行字——手脚不适,以下让我哥代笔,冒号。然后递给了谢无炽:“帮我写。”

    谢无炽在他枕头旁放了一本平整的书,将信纸压上去,听时书念:“我挺好的,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哦对了我干了一件很厉害的事……”

    “……”

    谢无炽掠了下眼皮,时书开始滔滔不绝,谢无炽 在关键信息处换成了英语单词,根据时书的转述写冒险小说。

    时书凑近看谢无炽的字,发现自己是超绝小学生字体,谢无炽那字不衫不履,铁画银钩,光看字就感觉字后是个超级大帅哥。

    时书趴着,念了半小时,谢无炽真把这事给写进去了,换了好几张纸。时书眼睛发亮盯着展开的信纸,指着信纸上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无炽:“army provisions,军粮。”

    谢无炽说英文时,声音很性感。

    时书:“这个。”

    谢无炽:“alien races,异族。”

    时书:“这个呢?”

    “贾乌,JiaWu。”

    “……”

    “不好意思,差点忘了母语了。”时书忍不住笑:“杜子涵能看懂吗?”

    谢无炽:“能看懂,这些词汇很基础。”

    时书眼看着谢无炽写好,便接过笔,在落款的地方写下自己的名字:小书包!

    “可以寄给他了,给他一个惊喜吧,我可从来不给人回这么长的消息,希望他把这封信背下来,以后见到我就复述一遍~”时书得意洋洋。

    谢无炽将纸张放到崭新的信封,用火漆封好。这时,时书心里的不安定感消失,道:“我饿了。”

    “我给你拿吃的。”

    时书趴在凉爽的冰丝枕头上,见谢无炽站起身,暗色的外袍被风吹起,到门外去让人将夜饭送进来。

    时书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像第一天到相南寺找他的夜晚,谢无炽对他也这么好,只不过那时候时书不知道,谢无炽只是为了养着他当随时能杀死的观察对象。

    时书趴着,片刻,热腾腾的饭菜送进来后,屏退左右,床头放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凳子,几个菜置于其上。

    时书把头偏过去,毛茸茸的头发下是白皙的耳朵:“我生气了。”

    谢无炽:“宝宝。”

    要怎么去爱上一只利爪和獠牙上沾满人血的野兽。

    时书趴着不想吃饭了,鸡蛋羹散发着腾腾的热气,桌上的东西都有助于消化,营养价值也高。谢无炽端着碧蓝的瓷碗,碗里刚盛上浓郁黄澄的汤。

    两个人一时没说话,但也没人打破这份安静。

    快到深夜,窗外月牙淡白色,天井里一片蝉鸣蛙叫。时书趴着时,听到谢无炽放下碗,一只手伸过来隔他的下颌,免得时书在被子里闷死,他手指的温度一下碰到脸上。

    指腹在唇上蹭了一下,谢无炽退开,时书抬起头,却见谢无炽似乎是眼中难以平静的样子。

    谢无炽,想碰他想得发疯。

    时书也不反感谢无炽碰自己,一直都是,他稍微偏了下头,唇再被他覆茧的指心触碰着。

    时书眉眼清新白净,一双桃花眼更是明亮黑润,逢人就笑,笑的还有些青涩。谢无炽低了下眼,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鼓励,轻轻摩挲着下颌。

    再往上,揉蹭时书的唇瓣。

    指心既烫,又粗砺,唇上却十分柔嫩,谢无炽缓慢轻抚,时书竟然久违地没有转开目光。

    指尖轻轻一按,便能打开他的齿关,探入口中。

    不过,谢无炽垂下眼,将手收回。

    时书眼睫动了动,再下一秒,谢无炽俯过身吻来。

    【📢作者有话说】

    小书包,承认吧,你被谢无炽亲其实很爽吧!

    宝贝们更了三天了哦,如果明天有的话我就更,没有我就不更了,就不挂假条了哈。

    本章300红包,求求营养液!

    93晋江正版阅读

    乖宝宝

    屋外的人群早已散去, 冰块散发缕缕凉意。时书被他亲着,先前的抵触感消失,白净的下颌被一只手捏着。

    压下来的唇温热,伴随着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时书先被捧着脸轻轻啄吻了一口, 接着, 亲吻欺上了唇齿。

    时书攥紧被角, 一切发生得顺其自然, 他被谢无炽舔舐着舌肉,眼睫毛散开, 轻轻“嗯”了一声, 既无抵抗也无盲从,清醒地知道在发生什么。

    唇齿纠缠,发出肌肤相亲的水声, 舌尖缠绕。

    时书身上不太方便, 谢无炽托他的下颌将枕头抬高。最亲密无间的接吻, 似有失控的迹象, 但照顾时书的身体, 转化为克制缠绵的情.欲, 将缠绵拉扯到最长。

    时书闭了下眼,耳尖绯红, 谢无炽的气息侵入到耳边,他和他 亲了一会儿,分开, 双眼对视。

    对视的时刻,时书发红的唇上粘着银亮的丝, 看他一 眼, 眼珠便转开。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怦然之感。时书刚转开头, 再被抚摸着下颌吻了上来。

    “唔……”时书也在舔他。

    谢无炽的指节穿入时书的发间攥紧,扬起头,便是时书清秀白皙的脸,还带着少年气。时书和他接吻,直到气喘吁吁,脑子里发晕时。

    谢无炽嗓音喑哑:“喜欢和我接吻吗?”

    时书心尖发悸,清楚他在问什么,不松口。但空气中时间在平缓地流动,谢无炽等待答案,片刻之后,才小幅度、略带仓促地点了下头:“喜、喜欢。”

    一句话,好像令潮水轰然拍打。谢无炽再吻了来。他手指的茧既烫又不平整,时书被他抚摸,失去了男性的部分人格,故而难以接受。但谢无炽的手心很热,替他挡去了风。

    舌肉缠绕,吮.吸舔向口腔内,时书任由谢无炽控制着情热的尺度,和他厮磨着唇。耳边,忽然响起谢无炽的声音:“时书,你多久开始练的体育?”

    时书:“四五岁吧。”

    谢无炽亲他的眼皮:“是不是从小爸妈就让你当个小男子汉,疼了也不说,累了也不说?”

    时书面带不解,但睁开眼回忆片刻。总之在家时,父母很爱他,不过从小跟着老爹跑还是很累的,还记得小时候不想起床,不想跑步,不想晒太阳,老爹总叫他勇敢坚强像个小男子汉,但偶尔也会进行“男士不许打伞”一类的教育,时书也做到了不喊疼不喊累。

    时书褐色的眸子看他:“怎么了?”

    “你很回避情绪,也许是家里太严肃了。”

    “……”时书浑身的力气都被亲没,趴着没有说话。鼻尖里谢无炽的气味散去。太阳晒过的味道,很健康好闻。让他心口好像痒痒的。

    时书无话可说,思考这两句话时,谢无炽让门外送饭菜来,在小饭桌上摆好。都是易消化高营养的饭菜,虫草鸽子汤,菌菇丝瓜汤,还有几道别的菜。时书下意识想挣扎爬起来干饭,直到疼得拧了下眉,谢无炽:“回避。”

    “…………”

    时书趴回去,谢无炽回到身旁,他身上的气味也回来了。时书垂下头,整个人放松了一些。

    “什么回不回避,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心理暗示!我只是不想被人伺候,而且太麻烦你了。”时书说。

    谢无炽喂他喝汤,先尝了热不热。

    时书盯着他一口吹一下,耳朵发红。片刻后道:“你跟那爹照顾儿子一样,真不敢想象你当爹。”

    谢无炽:“我不喜欢小孩。竭力提防婚前性行为,免得套子上被戳个孔,蓄谋让人怀上。”

    时书喝他喂来的汤,咕噜了一声:“嗯?”

    谢无炽像说别人的故事:“我成年以后,家里人安排让我早生下一代。他俩是婚前性行为,结婚前签了协议,只生我一个。但一直想多子多福,希望我能多留几个种,繁荣家族。从我成年以后就经常把选好的人直接送到房间,每次回家和其中的某个她见面。很多,他们不介意是谁,数量有多少,只要怀孕就可以,送来的安全套上扎着针眼。”

    时书心里泛起涟漪:“啊?这是人干事?”

    “我不喜欢小孩,但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会当个好爸爸。”

    时书脸红傲娇:“你又想搞什么?”

    “张嘴。”谢无炽端起粥,喂到时书的嘴里。

    时书:“天选活爹。”

    肉味在口中散开,时书眨着眼,谢无炽的话还挥之不去:“他们对你太过分了。”

    谢无炽:“嗯,大概想把我当什么种猪种马。”

    时书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子,张开嘴乖乖让谢无炽喂饭,同时想到相南寺穿着僧衣时的谢无炽。这间屋子和在相南寺的很像,他也和刚认识时,无微不至春风化雨地照顾人。

    时书看他,生滚的汤谢无炽都吹凉,尝尝烫不烫,才道:“来。”

    时书想把头揉得蓬乱:“谢无炽。”

    可你真的像我爹也像我妈!

    时书喝的每一口,越来越喝得艰难,实在忍不住想抢碗:“我自己来——”

    谢无炽道:“你可以依赖我。”

    时书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时,谢无炽又道:“而且你像小狗。”

    时书:“啊?我哪里像狗?谢无炽,我看你才像狗!”

    “不信?”谢无炽送过一勺子饭。

    时书张口输出,见饭来了,吃一口。吃完“旺旺旺”。谢无炽再喂一勺饭,时书吃一口,再叽叽喳喳:“你才像狗吧?对了,你说的狗是来福那种正常狗吧?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吧?”

    谢无炽:“正常狗。”

    时书刚想再汪,又被一口饭塞嘴里。

    “………………”

    “我怎么不信呢?”时书叽哩咕噜,“谢无炽,我知道你有特殊爱好,什么字母,角色扮演,还有其他的。我才不会陪你玩呢。”

    谢无炽:“嗯?”

    “什么主人,狗,强制爱play,调教,虐待,我俩在一起了我才不会陪你玩儿,变态!”时书小脸通红。

    谢无炽暗下脸,摸他耳朵:“别说了,乖宝宝。”

    时书:“给你说硬了吗!”

    谢无炽:“你有些了解我。”

    时书:“哇去,谢无炽,你真的很不要脸。”

    谢无炽指腹蹭他的唇,不停止。

    时书接触到指尖的热度,谢无炽这副华丽的皮囊底下,全是炙热扭曲的爱和见不得人的癖好。他不反驳,身份扭曲和异帜会契合他心里也许缺失的部分,越痛苦反而越在其中得到欢愉。

    虽然现在的关系开放,人都追求性自由,但在信仰中往往禁欲,性关系几乎是原罪之一,可在其中窥见许多罪恶的端倪。

    谢无炽正是如此,平日的外在表现理性聪明自若,甚至高雅,但脱了衣服便是扭曲的野兽。

    时书叽叽喳喳说了半晌,谢无炽的指尖按在他唇边,并无过多表示。时书抬起头,谢无炽漆黑的眼珠正看他,面上没什么情绪,鼻梁拓下几片银白的冷光,显然刺激到了他。

    时书心里一顿,谢无炽算得上是病人,本来就不能用常人的看法去衡量。

    指心很热,薄茧下透出克制的体温,纤毫之间,血液内疾驰的猛兽正被压制。时书一下明白,不要轻易去挑衅他的兽性。

    时书连忙咬住饭勺:“饿,吃饭。”

    谢无炽回过神,平静地收回了手。如果真成为了谢无炽的伴侣,磨合后,在身体上也要满足他的需求,和他玩几乎是可预期内的事。

    谢无炽对性的需求很大,爬床的话,满足他在床笫间的需要,也许更容易达到最终目的吧。

    时书忽然想到这个,问:“谢无炽,除了我,还有人知道你的爱好么?”

    谢无炽:“我爸妈也知道。”

    “然后就没有别人了?”

    “嗯,其他人甚至不知道我的性取向,我对人戒备心重,多说多错,和他们说真话不如说谎话有趣,而且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不好。”

    时书“哦”了一声。谢无炽也认为这样不好吗。

    不管怎么样,时书垂下了眼,愿意告诉自己,代不代表他把命门交到自己手里了?其实,一个人喜欢玩点乱七八糟的也不是什么罪吧?可谢无炽明显被这件事影响得重。

    时书在他身后出声,谢无炽刚让人把东西撤出去,屋内恢复安静:“谢无炽。”

    “怎么了?”

    “你是不是快二十六生日了?”

    谢无炽:“你记得。”

    “二十六。”时书打个呵欠,“你也在苦行啊。”

    谢无炽的权力和力量,把人关起来强制爱是分分钟的事,但他也没有,而是继续这种不温不火,每日都在对峙欲.望,当个鳏夫似的生活。

    无欲无求的人,日子好过,而谢无炽,被各种欲望诅咒,每日烈火焚心,才不好过。

    谢无炽递出的软肋,最终的结果是引导人杀他,这是地狱吗?!

    时书转着眼睛:“我真是个坏男人……畜生……!”

    时书自言自语,被谢无炽抱了起身,用帕子擦洗身上的汗。时书勉强坐在了凳子上,床铺要换,枕头要换,换完之后,谢无炽在热水盆里拧了条帕子,擦洗时书的身子。

    时书问:“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谢无炽:“我对过生日没有执念,也不觉得那天有什么不同。不用费心思去想,你送什么都好。”

    时书被他用帕子擦脸,盯着他:“那行吧……”

    正好他想不到。

    专心地帮他擦身体,时书一直没穿衣服,露出少年白净的前胸后背。气氛本就有几分尴尬,时书等他擦到腿,把头转了开去。

    一晚上,时书睡觉,谢无炽便时不时起床看看他。

    94晋江正版阅读

    我是男同

    时书模模糊糊感觉到谢无炽来看自己, 背上泛起火辣辣的疼痛,又痒又痛,意识不是特别清醒。

    穿越快三年受到最严重的伤势。时书疼得扬起白净的下巴:“要是能回家就好了……”

    现代先进医学能打麻药,消炎止痛, 但现在什么也干不了, 只能靠年轻硬捱。时书睡不着觉, 谢无炽也几乎没睡着, 在他旁边守着。

    时书再想起爬床的事,是, 那是唯一回家的办法。但对谢无炽公平吗?他去杀人放火, 自己篡夺他的成果,公平吗?

    也许是在意识模糊中,时书想到和他重逢至今, 在爬床这个念头趋势下, 几乎是故意引诱、把玩、羞辱谢无炽的感情, 一想到, 时书额头上的冷汗又下来了。

    时书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家也回不了, 还生了些歹念。时书把脸侧过去,也许是身上也疼, 眼睛发红。

    发烧时头脑的晕眩和后背的灼痛感,在熬到深夜时被困意笼罩。时书模模糊糊睡着前,谢无炽在坐在他身旁, 照看伤势。

    “时书,”那声音低, “再给我一点时间……”-

    深夜, 更过三旬。

    床上, 白净俊秀的脸蛋上长睫垂直,少年陷入沉睡后,谢无炽眼下绀青,拂袖站起了身。

    不远处,一缕极细的弦音随风浮现,时强时弱,似影响到了床上时书的睡意,他在梦里眉头微拧起。

    谢无炽身着中衣,长发乌秀走出门来,护卫在门口等着。

    “斥候回来了吗?”

    “回大人,斥候刚回,这就请来接见。”

    谢无炽站在中庭,月淡如冰,洒在清凉的庭院内。斥候从门外进,谢无炽便站在那接见,一袭高大挺拔的身姿,身上白衣轻泛。

    “大人,码头那三十船粮的运向查出来了,正在沿途追踪,那方向确实通往北旻的驻军所在。”斥候道,“大人,粮官通旻,属实!”

    谢无炽:“不要打草惊蛇,再沿途往前追踪。”

    斥候不解:“这……大人,再往前追踪是旻占区,粮草已交割,追查无用还凶多吉少啊。”

    谢无炽站在水池旁,青苔锈斑,抓了几颗鱼食丢进去,鱼儿竞相食用:“粮官通旻,他有罪要治。你们沿途往上,能顺藤摸瓜查出北旻的粮道和屯粮所在,是大功一件。”

    这句话说得轻声,不紧不慢。

    往上,顺藤摸瓜查出北旻的粮道!……

    斥候如当头棒喝:“属下、属下明白!”

    谢无炽阴沉之眼看他:“切记,小心行事。”

    “是!”

    顷刻之间,斥候退至门外,大步离去!

    中庭内恢复了安宁,谢无炽抛了手中的鱼饵,到井水旁净手,只剩下持续不断萦绕的丝竹之声,隔着院墙可以想见贾乌的院子里,此时是美人巧笑,蜂环蝶绕,好不热闹。

    谢无炽的手指上沾着水珠,取出帕子来擦手,这手干干净净,看不出来染上了多少的鲜血。

    谢无炽转身回院子,眼底一片清光-

    时书再醒过来时是中午,背上的伤口暂时不疼了,病蔫蔫地趴着时,屋子里正一片闷热不堪,白白的阳光照在屋子里。

    一种酷热夏季午后的窒息感。

    谢无炽不在,时书来来回回找了一会儿没找着,生气地翻看杜子涵寄来的信,门口响起走动声,林养春从门外进来:“怎么样,还活着?”

    时书见他,松了口气:“林太医,能不能给我开副麻药,或者一拳把我打晕,等到康复的时候再把我叫醒?”

    “一拳打晕没有,一拳打死可行。”林养春排出他的药箱,上面有针灸,听脉,膏药,拔罐各种器材。

    “………………”

    时书抬眼:“林太医,你一个大夫,天天想着一拳头把人打死,这是不是有些武德充沛了。”

    “哼,话不少,看来你健康嘛!趴好。”林太医抄了把小凳子坐上前来。

    时书抱着枕头,后背的薄被被掀开,露出一身狰狞的伤口,兴致缺缺地讲话:“林老师最近脾气越来越暴躁了,发生什么事了?狁州城内的状况还好吗?”

    林百合背着药箱从门外进来:“正是不好,师父才发大脾气啊。”

    时书一顿:“怎么了?我这两天惹了点事,没来,狁州城内一片惨状,还能更惨吗?”

    “没有惨只有更惨,狁州城内弹尽粮绝,粮草断了数日,现在,都在图谋吃肉了!”

    时书瞪大眼睛,背上,林养春正在检查有无腐肉,将药膏涂上去:“你哥把你抚养的好,这屋子里放了许多冰块,免得你太热,伤口腐败。还好,照这样下去,不会再节外生枝多生什么病。”

    林百合也擦着汗:“这屋里真凉快!”

    时书追问:“你说吃肉什么意思?”

    “吃肉,不懂吗?没饭吃的时候,什么野菜观音土都吃完了,谁能放着白花花的肉不吃?”

    林养春取出药膏,涂抹在时书的患处。

    “白天不敢被人看见,都夜里去。

    只割下一块,那种肉煮起来是会膨胀的!往锅里一扔煮出很多,味道还好,香喷喷!

    一开始人都不敢吃,饿得受不了就吃了。

    还要抢!有人不敢吃,但被抢了会生气。”

    林养春恼怒道:“还得挑时辰呢,以免剩些脚,皮硬吃不动。你往那狁州城里走一趟,不吃的面黄肌瘦,吃的容光焕发。”

    时书心里受到巨大的震动,看他半晌:“你们怎么发现的?”

    “舒康府时就有。这几天弹尽粮绝,实在是毫无办法。我们那棚子里,夜里总觉得有人走过,送来的尸首也残缺。师父仔细一盘问,就发现这件事!”

    时书眸子转动,后背冰凉,一个字也说出来。

    林养春恼怒:“且不说这人是否染有瘴疠,这肉不能吃,大饥,人相食,吃了要得病!”

    林百合恨不得捂住恩师的嘴:“师父啊,这种动摇军心的话,不要再传播了!”

    时书忍不住动了动,被后背的刺痛再次激得折腰,脸色苍白:“狁州城内已经到这个境地了?但是别怕,会有办法的……”

    其他的时书不便说,谢无炽知道粮草被倒卖的线索,地点和人,他定然会追回,城里的人都有救,一定能好……

    时书指尖抓着信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虽然隔得很远,狁州城内的炮火似乎传到了这里。狁州……不能败。倘若狁州败了,战火会蔓延到大景全国,届时,人相食的局面会漫延到全国……

    人相食,人进化那么多年,才从野外生存的族群进化出了礼乐教化,才讲究着友爱文明。时书从现代穿越到古代,已是眼前一黑,当头一棒,文明退步,而这一场战争,就把狁州城内十几万百姓的人格全部摧毁了。仍然有人不愿吃,人在用人性的辉光对抗死亡的威胁,而愿意吃的人,也只是为了活命保家卫国,他们被吃的肉里,是否有熟悉的朋友兄弟……

    真不敢想象全国性的战斗,会死伤多少人,而人群又要如何谋生……

    战争一旦开启,便要打到其中一方再也无力抵抗,毫无还手之力,将对方的头颅狠狠踩在泥坑里,扭断脖颈,才会停止。

    时书莫名升起一种恐慌感,仿佛看见北旻的铁蹄南下,弯刀践踏着逃散的百姓,战火焚烧庙宇楼阁,中原百代儒宗被屠杀和焚掠,人群在刀光剑影中飞溅出鲜血,再倒地惨叫身亡……

    时书后背发凉,又疼。

    他背上伤口被清理完毕,林养春收拾药箱,门外走进一道身影。谢无炽额头上染着薄薄的汗水,一身端庄得体的朱紫官袍,银白护臂,瘦削的手腕露出一截清淡的白纱,神色带着平静的深思之气,走进门来。

    林百合连忙拜见:“拜见大人。”

    谢无炽平声道:“哦,你们来了?他怎么样?”

    林养春说:“还要修养,不要吃辛辣刺激食物,以免伤口恶化。要仔细些照顾,熬过这十几日就好了。”

    “明白,你们陪他说话,在这吃了饭再走。”谢无炽走上前来,掀开被子查看时书的后背。

    时书额头上有汗,他便拧了条湿巾,来替时书擦脸上的汗,把整张脸托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时书闭着眼:“哥。”

    林养春欲言又止,似乎想开口,被林百合一把抱住腰,道:“大人,小的和师父就先下去了,小书兄弟倘若还有不适,随时听用!”

    一边用眼神暗示林养春“师父,我知道你救人心急,但军粮等事岂是咱们一介白身可以揣测和询问的?肉食者谋,又何间焉!小命要紧,别多管闲事了先下去吧!”说完,把这老骨头连哄带骗请了出去。

    时书抓住了谢无炽的手腕:“哥。”

    谢无炽:“怎么了?”

    时书:“没耐心了,我这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好想活蹦乱跳,这么趴一天跟个废人一样。狁州现在怎么样了?”

    谢无炽替他拉上薄被:“旻军仍在攻城,大约是猜到城内粮草已绝,来势比往日还猛。他们长途跋涉而来,也需要粮草供应,现在恐怕也勒着肚皮在过日子。再等等。”

    时书:“会有好消息吗?”

    “等斥候,一旦顺藤摸瓜查出北旻的粮道和驻军所在,有办法赢。”

    时书心里泛起涟漪:“从北来奴街时,你说过你有能力改变现状,让没有力量的软弱的人活着,把嚣张者的气焰打灭,谢无炽,你真的能做到。”

    谢无炽看他后背的伤,道:“时书,我和你说一万次,我这个人没那么好。公平和正义,是很多人为之终生奋斗的光辉,包括你。但我不一样,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因为践踏别人让我觉得爽。”

    时书扭过头看他。

    谢无炽:“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共情任何人,表面装装样子。如果我有一丝一毫的善念,只是因为你。”

    时书眼中倒映着谢无炽棱角分明的脸,心里微有触动,谢无炽道:“一直以来,我走的这条路上,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希望你以后做选择前好好想想自己能不能活着。你活着这个世界也许会变好,但如果你死了,我会不再为任何人考虑只走自己的路。”

    穿越来以后,谢无炽一直在走他自己那条孤独的路,没有任何同伴。

    谢无炽像魔窟里被忍受寒寂的恶魔,可以实现他的一切愿望,小牧羊人的愿望是,希望家里人健健康康,希望世界和平,这一切让恶魔付出了能力,却没有如约葬身在魔窟中,陪伴永生孤独的恶魔。

    时书心口些微地动了一下,谢无炽一直走在争夺权力这条路上,而这条路,不死不休。他是外表罪恶却拥有能力的怪物,也许某天也要独自毁灭在权力的漩涡当中,被人畏惧,被人唾骂,被人孤立,孤独终老。

    最后再被榨干价值,再飞灰湮灭。

    时书抓起信纸,有些口渴:“我想喝水。”

    谢无炽给他端来水,冰凉的水润了唇,时书盯着他的手指。修长的骨节,指甲干净圆润,手洗得很干净。

    时书看了一眼,转头看向别处:“这剧本是让我一个直男拿了,祸国殃民剧本。”

    “跟男人接吻,互撸,发生边缘性行为了,还是直男。”

    “…………”

    时书:“直男微弯,懂吗。”

    “以后被男人干了是不是还直男?”

    “……”

    时书攥紧冰凉的被子:“试试,谢无炽,反正你有本事,你干死我。”

    “干死不一定,干得欲.仙.欲死有可能。”

    时书抽了下鼻尖,服了,尝试在脱敏但没几句还是很破防。时书抬起少年俊秀清隽的脸,略带被冒犯之感地看他。

    谢无炽刚从议事厅回来,专程骑马去了一趟码头,正是浑身的汗,难得拨冗闲下来喝杯茶,挺直的鼻梁还挂着汗珠,眉头压下来一副思索的模样。时书说一句,他就淡淡的回一句。

    时书看着他,谢无炽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男性,不过穿着衣裳也能看出身姿十分挺峻,一米九,脱了衣服肌肉劲悍,腹部肌肉分明,腿部也很有力。

    时书眼前一黑又一黑。

    之前在床笫间,时书的力量就远不如他,被箍着手臂动弹不得,软绵绵地任由他搓弄,这下怕是跑不掉了。服了,时书这辈子没想过,他会在下位。

    但是仔细想想,耳朵又发红。

    时书犹豫了半天才说:“你以后可不可以轻点。”

    谢无炽抬头,看见时书不知道在说什么:“我也没有谈过,也没有感受过,你以后能不能轻点儿……”

    时书说个没完:“谈恋爱也是,我也没有谈过,总是把你忘了,记不得你是我男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人谈啊。”

    时书一张白净的脸通红,翘起几缕呆毛:“我也不会撒娇,说什么好听话,反正——”

    谢无炽:“反正什么?”

    时书:“我可以和你认真谈,以后也不说自己直男了,我输了,是男同好吧?”

    时书说了没几句,心里是无限想法,谢无炽单手转着茶盖,倒是门外,突然传来人影走动的迹象。

    谢无炽站起身时,恢复了一派军前的从容平静,看向时书道:“好好养伤,先不想这些。”说完,走出了门外。

    此时,门外正有人来报:“大人,看见那几辆马车又出城去了。”

    谢无炽:“让他们做好准备。先别打草惊蛇,等到了时机就行动。”

    时书还在屋子里,听到这些声音,在想谢无炽是不是又要出门了,正准备无聊地闭上双眼。不料听到脚步声动,一声,两声——

    时书眼皮被亲了口:“晚上回来,再和你说。”

    时书抬起眼,门口只看到离去的袍袖和背影。好啊,谢无炽反正是熟悉这个身份了。

    时书闭着眼,等今天的夜晚。

    95晋江正版阅读

    杀戮

    门外, 正是傍晚时分,残阳如照。

    一群人等在原地,似乎急着向谢无炽汇报消息。

    谢无炽走出门去,将马鞭接到手里, 辛滨领着探子来报:“大人, 根据监视的消息, 吴管家领着三辆马车过了东屠山, 往北旻那边过去了。根据斥候打探的消息,伪装成商人跟他们交易的那名男子, 实则是五大王的幼子。”

    谢无炽翻身上马:“这几天对面有什么异动?”

    “回大人, 并无异常,敌军似乎得知了狁州城内粮草断绝的消息,正在加速攻城。”

    马匹向着议事厅的方向过去。谢无炽勒紧马绳:“这几天让你们紧盯二公子出事的那条渠沟, 有人来过吗?”

    辛滨:“暂时没有消息。”

    谢无炽眉眼带着沉思, 转了下拇指上的扳指:“我让你们去打听, 这个音昆王子和他身边的那对护卫, 有什么回应了?”

    辛滨“哦”了一声, 连忙道:“让人去打听, 只能得到少数的情报,这音昆王子与弟弟安图术早年在大景境内游历, 对景人文化十分青睐,游历了四五年才归国,自称是个‘景事通’, 有些事比当地人还了解。”

    谢无炽平静地道:“他确实了解大景。”

    辛滨一抬头:“大人和他见过?”

    谢无炽不答,勒住马绳:“继续说。”

    “总之, 这位音昆王子回国之后, 大力宣扬大景的一些风习, 让父亲宙池王施行,确实将境内治理得井井有条,此次也主动随同出战,初试啼音。不过他有个地方——”

    谢无炽:“讲。”

    “他母亲是景人,他的容貌也和景人肖似,从小受到许多排挤。”

    谢无炽心不在焉:“这就是他竭力攻城,不惜使用毒计的原因,要给旻人一份投名状,证明他的心偏好那边人。”

    谈话之间,到了衙署。谢无炽翻身下马将鞭子递出,大步进门,辛滨在他身后追着:“另外说的那两位护卫,什么元观元赫便没打听出什么,只听说音昆礼贤下士,什么人都收容,恐怕当时接纳了他们!……”

    谢无炽走到议事厅内,蓝仙一直是狁州背后的指挥部,厅内陈设虽旧,但景太祖曾经在此驻跸,武将文臣无不战战兢兢。

    此时,不少人在厅内,有的双目紧盯着地图,还有的人正紧急抄写文书,大热天里人群来来往往。

    见到谢无炽,纷纷站起身行礼,谢无炽抬手:“不用拘这个礼,说正事。”

    身后有人拉开椅子,谢无炽坐下,翻看刚递来的急报,一旁的人规规矩矩等着他说话。

    左右的人至今无不侧目。按理说,谢无炽的出身只是相南寺的僧人,从世子府幕僚一直做到世子继承大统成为新帝,许多人对陛下背后为他保驾护航的第一功臣,十分好奇。

    边军之中,最为鄙视娇滴滴的权贵,最为鄙视来此镀金、什么苦不用受、却因出身好而忝列高位的人。比如贾乌之流,不仅指挥不动边军将领,还会受到严重的对抗。别人都是刀尖舔血,火里卖命的人,凭什么被毛都没长齐的小少爷指挥?

    新帝即位,谢无炽刚从东都被派去北军时,受到的待遇也一样。虽已名满天下,既有新政郎君之名,也有收复龙兴之地的攻绩,但将领们仍然不服他,是朝夕相处,加上他许多次亲自上阵,一起战斗,这才降服了众人。

    谢无炽坐了片刻,起身阴沉地看背后的地图:“平逸春的军队走到哪里了?”

    “回大人,从燕州开拔急行了两日,现在走到文寿。”

    谢无炽还要再问,另一位先锋大将苗元良抬手:“大人,末将的兵早已驻在柴桑,等着和平大哥的军队呼应,前后夹击!什么时候动身?”

    这几位先锋大将,有的是从赵世锐处继承来的遗产,还有的则是谢无炽选拔的将领,对他忠心耿耿。谢无炽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再问:“旻军毫无动向?”

    “按照侦查,没有。”

    谢无炽视线从地图上移下来,抿唇:“怪了。”

    辛滨问:“大人,为何说怪了?”

    谢无炽这两天夜里都在看时书,觉没睡好,眼下发青,眼里更冷:“旻军难道不知道泄漏了消息?那两兄弟是聪明人,要懂得粮道的事一旦被察觉,旻军会有多大的麻烦。他不敢戳穿说放了人,还不敢暗中加强部署?”

    辛滨:“这……”

    “加强部署,怎么会毫无动静?毫无动静,其中不定有诈,军马不是凭空得来,倘若设置陷阱……”谢无炽视线一直盯着地图。

    几位不明事理的将领眼睛巴巴望着谢无炽:“大人,何时动身?”

    谢无炽:“再等等,等天黑。”

    说完,他转身看向议事厅内的人员:“让探子加强侦查,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立刻前来汇报。”

    “是!”声音铿锵,走出门去-

    太阳落山,蓝仙城内再次陷入昏黑。

    议事厅的人神经紧绷,正在等候军马的消息,谢无炽坐在椅子里,眼中一直看着本书,手里拿着的一把结构精巧的弓弩,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椅子腿。

    得知天黑以后,谢无炽抬了下眼,将小说翻到下一页。

    辛滨进门来收拾碗筷时,无意看到桌上的书,吓得眼前一黑:“大人,你——如此紧急的战况,大人还有心情看话本、春宫,真是雅兴。”

    画本上还画着画图。谢无炽合上书册:“书作者元应是,书是人抒情言志的东西,起承转合,和作者本人的性格颇有映衬。”

    “大人从哪儿找来的书?”

    谢无炽示意隔壁:“贾大人带来许多,他的幕僚们到前线也要看书。而这位贾大人,又十分中意元应是的文采——这本书看完了,拿下去。”

    辛滨不吭声了,说实话,他猜到这俩不是亲兄弟。但下人从不揣度上面的意思。

    “天黑了,大人,兵马已壮粮草已肥,兄弟们都在前线盯着……”

    谢无炽不答,到金盆里洗手,反问:“我问你,在某国家生活了二百年,让你回到一个蛮荒的故土去,你愿不愿意。”

    辛滨:“二十年还有可能,都二百年了,哪有什么故土,从小长大的地方就是故土。”

    谢无炽用湿帕子擦脸,露出蒙着水雾漆黑峻挺的眉眼,将帕子扔回金盆里。他拿起弓弩,听到不远处的丝竹之声,平声道:“我最好多虑了。”

    “来人。”

    随即,谢无炽音容一整,叫来门外等候的亲兵:“传我手谕,立刻动手!”

    众人神色一凛,纷纷站起身来。谢无炽浑身掌控的特性散出,眼中如刃般的锋利,既有隐如潭水般的谋划,也有干练的机宜。在决定的事上他历来十分果断,相信自己的判断。谢无炽道:“苗元良领一万兵沿骡子滩码头往上劫回粮草,平逸春从文寿出发,兵分三路捣毁侦查到的粮道、贮粮所在地垦庄。苗元良能夺回就夺,夺不回一把火全烧了;平逸春不许手软,只要烧杀不许抢夺,不要给对方留下一颗谷子一粒米。”

    传令官捧着旗牌,道:“是!”

    “要有先后顺序,两人时机不要差太多,首尾相攻,两头夹击,打得对面措手不及才好。平逸春擅长骑兵奇袭,让他好好干。”

    “是!”

    “今晚夜里动手,打的是个措手不及,走漏风声杀他全家。办得好重重有赏,办不好,就等着旻军破城骑到你头上来杀你的父母兄弟。”

    谢无炽穿戴披风,大步走出门去,修长手指拽了下领口:“放出消息,说我去狁州城内援助冯重山,明日才回来。”

    谢无炽说完,对辛滨使了个眼色,辛滨点头:“明白,那条路都盯着,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只要老吴今晚带着美人返程,立刻——”

    一只脚跨在门外,谢无炽想到什么,折回:“盯住二公子受伤的那截壕沟,如果有人偷偷来查看,一定活捉,不要伤他半分。”

    “另外,二公子身体不适,立刻通报。”

    “是,大人!”

    谢无炽翻身上马,身后护卫陆续跟上,一骑绝尘,踏着夜晚的清风,衣袂飞扬,向狁州城内奔去-

    深更半夜,时书正趴在床上,有人送回了谢无炽的书,时书实在无聊,好奇地问:“什么书?麻烦给我看看。”

    “是。”

    时书翻看瞟了一眼,没想到是画本春宫,吓得直接飞出去了。

    “帮帮忙。”一会儿,又红着脸让下人给他捡回来。

    作者名的地方被撕毁了,时书借着灯光无聊地翻看,俨然是份典藏本,每隔两页便有图画,图画竟有彩色,画着的是两个男子搂搂抱抱,衣衫褪去,香肩微露,被抱在怀中起落浮沉,好不热闹。

    时书没兴趣,无聊的东西。

    把书一扔,趴着索性睡觉。

    他这里在睡觉,隔了不远处的贾乌院墙内,仍是无事听曲儿。

    月光照在整片城墙内,从时书的房间移开后,转而到了漆黑的草莽之中。他那天深夜鲜血淋漓逃出的壕沟内,冒出两双眼睛,头上顶着草叶子,嘴里传出一阵阵的鸟鸣。

    两个侦察兵正在说话:“没人来啊。”

    “这壕沟里有什么?”

    “你没看见?有一滩血,先前有人在这打过架呢。”

    “那血都臭了,还血,引来狼我俩就麻烦了。”

    “……”

    话虽如此,侦察兵还是老老实实地盯着。深夜的林中十分清冷,蝉鸣蛙叫,给人鬼魅附耳的阴凉感。

    不知道等了多久,眼前莽莽的林间,只见月光之下,本来鸦雀无声的地方出现了一盏小小的灯笼,照出了一方微亮的土地。

    侦察兵眼睛一亮,忍住呼之欲出的惊叹:“我勒个娘,都统制大人难不成是神仙转世?竟然真的有人来这里了……”

    那方灯笼,走到有月亮的地方,便熄灭了。但人影正走到壕沟附近,往下查看,似乎有些焦急。

    时书倒在草垄已有三日,到底不是大罗金仙,不能判断他的生死。这人往下张望时,两位侦察兵也出现,伪装出鸟叫声互相联络。

    一步,两步……

    跟在他的身后。

    “大胆!什么人竟然敢深夜越境,擅闯我大景的地盘!”

    终于走到这人身后,猛地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要压制对方,却发现压制得很容易。

    “救命……”

    身下传出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狁州城内,夜色昏沉。谢无炽离开城门,眼底染着晦影。

    “冯重山的血性彻底被北旻打废了,言必败,城内一片死气沉沉,再运不来粮草和支援就是个死。和他议论没有任何益处,不用久留。”

    深夜,谢无炽走了半晌,眼前一间漆黑草棚,是时书就职的草药铺,辛滨在旁道:“大人许久未眠,不如在这地方先休息?”

    狁州城内呆不得,此时不在蓝仙城内为好,谢无炽背后跟着一大群护卫,也有些疲惫。谢无炽几乎一直在熬夜。

    他道:“那便在这歇息片刻。”

    他进去,时书的床铺还在,深夜中自带一股清凉之感。谢无炽坐上时书的床榻,望到绳子上挂着的衣服和裤子,替他收下叠好。

    谢无炽靠在床上,操心着城内的事不太能睡着,手中拿了串珠子盘送,让心静下来。不过这床榻间,却有时书身上那股阳光温暖的味道。

    粮草,城关,异族入侵,兵败……还有缭乱的丝竹之声,到蓝仙混军功,发战争财的人……谢无炽盘着那串珠子,神经紧绷,精神力高度集中,到了他的头疼发作的地步。

    此时,空气中似有似无的竹叶气味,混合时书身上清爽的皂角香气,让他松缓了下来,记忆里,都是和时书自由漫步的碎片。

    谢无炽枕在床上,闭上眼,意识陷入沉睡。

    黑夜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门外,新兵拦下了疾驰的马蹄,道:“大人正在此处,有什么急情?”

    “那壕沟里,果然来了个人查看,已经被抓住了。”

    “我去告知大人。”辛滨脚步匆匆往门内跑,却见昏昏暗暗,谢无炽长身侧卧,竟在这山野间的竹榻睡着了。

    辛滨正在犹豫,门外又有疾驰的马蹄。

    这下,谢无炽睁开眼,眼下映着暗色的清光,慢条斯理整了下袖口,将头发放到身后,站起了身来:“什么事?”

    “大人,壕沟来查看的是个女人,自称小树!”

    另一匹马累得气喘吁吁,倒地便跪:“大人……吴管家的马车,回、回来了!正在路上!”

    谢无炽面上没什么情绪,漆黑的眼珠转开,辛滨点了点头,手按在背后,掏出把银白锋利的快刀。

    96晋江正版阅读

    喜欢穿我的衣服?

    漆黑山道上行三辆摇摇晃晃的马车, 夜风徐徐,吹开帘子后内里是几张姣好貌美的美人的脸,妩媚天成。香风徐出,沁人心脾。

    深更半夜, 万籁俱寂, 只听见几声夜猫子扯着嗓子的嘶喊, 阴森骇人。

    随行侍从拉上窗帘, 看到美人后咽了口唾沫:“他大爷的,咱们老爷挺会享受啊, 一天一个不重样!”

    吴管家:“老实赶你的车!”

    这人问:“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总大半夜赶车,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见不得人?咱们老爷喜欢旻姬,这时候正是打仗要紧时刻,恨不得把对面人的皮扒了活吃肉生喝血, 让人看见合适吗?只是苦了咱们。”吴管家说了没几句, “怪事, 今天怎么回事?总感觉这林子里有鬼似的?有眼睛盯着。 ”

    ——话音刚落。

    “嗖”。

    一支利箭穿透风夜, 径直射穿马车的梁木, 力道之重竟入木三分。“谁?!”吴管家猛地瞪大眼左右张望, 夜色深处走出几道身影,身佩长刀, 手腕束带,脸上都蒙着面,吴管家刚想大喊一声, 那几人已疾行到吴管家的背后,刀放在他脖颈。

    “老实点, 该干什么干什么, 该回府回府。”

    说话间已将车内的舞姬全拽出来, 不管哀嚎之声,全扒了衣服,另让一伙人盯着这群舞姬,其他人乱七八糟拢在身上,在夜色中,倒也看不出多大的区别。

    吴管家:“刺客?!”

    “马车,还赶不赶?”

    吴管家勃然大怒:“大胆!你们可知道这是谁——”话没说完,脖子里咕噜一声,被利刃隔断,血从喉管里喷出。

    作为谢无炽豢养的专业打手,关键时刻,辛滨自有他的冷酷和利落。盯着染血的刀锋,转向了另一个人:“你——”

    “小人愿意,愿意!”那人两眼发晕,点头如捣蒜。

    马车后一把刀抵在他腰际,向不远处的深林中吹了声哨。谢无炽踏着薄薄的夜雾现身,脸上蒙着月亮的明暗,身后护卫紧跟,他面露沉思之色,转身隐入了林间。

    马车到达蓝仙,守卫早认得马车,掀开只看了一眼,问:“吴管家呢?”

    这人颤抖:“吴管家肚子痛,在后解手,让我先把美人运进去。”

    “进城吧。”

    黑暗中的轿子内,舞姬的衣袍之下尽是一张张生冷的面孔。穿过门槛,夜色中的屋檐下,一行人被这人引着向院子内。贾乌热衷于歌舞,时常欢饮达旦,醉卧美人柔膝于晨光中醒来。将美人运送,一路并未受到太多阻拦。

    不止阻拦,这院子内的大半护卫都撤去,没撤的走一路杀一路,血流之间,赶马车的疏忽睁大眼,自知必死无疑,“救命!——”还没来得及惨叫,利刃嗤地割断喉咙。

    刀光剑影,尸首倒地。素净的鞋履踩着鲜血,带起几枚脚印。场面肃清,谢无炽这才在簇拥下往里走,他眉眼平静,没有分毫波动,像是不想沾染污秽。辛滨对着尸体啧了声:“冤有头债有主,有怪莫怪,要怪就怪你们跟了个鱼肉百姓的贪官,是狁州枉死的数万官兵,托我们来索命了!”

    “哐当!”门被推开,贾乌护卫见到衣裙皆是一缓神,不过转瞬之间,尽被辛滨等人杀死。

    接着,院子门“砰!”地巨响,被关上。室内美人遍地,醉倒在榻上的人“啪!”被清脆响亮地扇了一耳光。

    贾乌睁开混沌的眼,怀里人的血正流到他手臂,瞳孔缩紧:“你,你们——”

    辛滨拽着旻姬过分窄小的衣裙,沾满胭脂香味,笑看他:“贾大人,北旻的美人送来了,今晚换我伺候您。”拍他胸口,“包您满意!”

    一记重拳砸得贾乌猛地咳嗽,脸瞬间涨得通红:“护卫!”

    “都死了!”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贾乌怒目看辛滨的脸,诧异明白:“……你是,谢都统制的人!”

    “贾大人,好记性。”

    遮在他身上的阴影散开,辛滨脸色转为恭敬,狰狞的影子分开,门口走进月白衫子的身影。谢无炽进门时拿一只银铜弩机,长指扣着悬刀的机关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拉,闪烁银光的箭矢将发未发,抬起眼。

    “ 谢都统制!?是你?”

    “你这是要干什么?好啊!你想动我?城外有五万厢军驻守,东都的皇城后宫是我妹妹坐镇,你竟然想动我?”贾乌语无伦次,“你若是动我一根毫毛,皇城的护卫必将你碎尸万段!”

    谢无炽:“贾大人好有自知之明,深夜被人撞门,马上猜到要死。”

    贾乌眼珠转动,猛声道:“你要动我,是为了那五十万石粮食?让你的人都撤出去!”

    谢无炽:“晚了。”

    “什么晚了?”

    “我既然在贾大人面前现身,你我之间,就只有一个人能活。贾大人不讲道理,都什么时候了还倒卖粮草,让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贾乌往后一瘫,挣扎着支撑起身:“你知道了?狁州现在战况如何,还要多少粮草,我立刻让人送来!”

    谢无炽扫了眼满屋的美人,她们捂住嘴两眼泪光,竟无一人敢说话。道:“可怜,红颜薄命。不过,跟你贾大人沾上了关系,谁都活不长。”

    贾乌恼极:“你真敢杀我吗!”

    谢无炽平声道:“当然要杀了你,不杀了你,那五十万石粮食怎好追回?只有你的死才能挽回这个错误。何况那还是在旻人的地盘里,腹背受敌的滋味可不好受。”

    贾乌目眦欲裂看他, 猛然更错愕:“什么?那批粮食被倒卖给了旻人?!”

    谢无炽道:“手下爪牙一手包办,你只需要出示文书和印信,文字功夫,每日听点小曲念几首诗,还真以为自己清清白白?”

    “他们干的,与我无关!我贾家世受皇恩,簪缨世家,就是再混账,也不会将粮草卖到旻人的头上让他们打我大景的兵,当这种卖国贼!这其中必有误会,谢都统制,就算我贾乌卖官鬻爵,愧对将士,愧对百姓,也与你毫无干系吧?自有国法惩处,轮得到你来替天行道吗?”

    “那你就是愚蠢,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被手下人愚弄 。”谢无炽将弓弩抵在他额头,“贾大人,你既然说了,那我问你一件事。在战争最紧要时,心安理得倒卖将士口粮,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贾乌猛抬起头:“难言之隐?”

    “缺钱?不对吧。贾大人——主和,对否?”

    一字一句,杀机毕露。

    谢无炽瞳孔黑白分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睫毛虚虚散下几道光,遮住寒意。

    贾乌满脸惶急,脊梁终于瘫软下来,被一拳击中脑心说不出话,张皇失措:“你……你怎么……我……”

    “贾大人主和,想与北旻和议,故而欲令主战官员受挫,敷衍塞责,倒卖粮草。主战的官员全是年轻一代,朝廷想让他们打仗,却怕失败,于是重用少壮没后台的,一是利益勾结少,为了军功能拼命;二是便于随时弃用,一旦战败便杀了向敌军投诚,也不心疼。”

    “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

    “全天下,没有比主战官员更为难的群体了。”

    “只能赢,不能败;只能进,不能退。一旦败退,便会在人心中埋下恐惧的影子,也会立刻被新的人顶替。贾大人,陛下特召我来狁州守城,你这是想让我死——?”

    贾乌浑身暴汗,汗如雨下,气息似要断绝,黎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谢无炽。谢无炽眼下霜色,箭镞抵在贾乌的喉咙,扣动悬刀:“你想让我死,也别怪我了。贾大人——慢走,不送。”

    “嗤!”箭镞从弹力劲道的弓弩内迅速射出,捅穿喉管,发出“咔嚓”颈骨破碎,贾乌纵于声色的眼球几乎瞪出眶内,衰黄浑浊,枯萎的皮肤下涌出泉水似的鲜血。

    贾乌的手臂四肢剧烈抽搐,一旁的舞姬爆发出“啊!”的惊厥尖叫,被捂住嘴。箭镞刺得很深,没入喉管,将脖子捅了个对穿。

    顷刻之间。

    贾乌气息断绝。

    谢无炽收回视线,抛下弩机转身出门去,在月光下取出手帕,擦手背上、衣服上的血,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人……”辛滨在背后问。

    谢无炽平声道:“不留活口。”

    “是!”

    “咔!”在他身后,房门被关上。飞溅的鲜血和割开皮肉的爽利之声隔绝,刀挥舞的影子狂乱,低而闷的惨叫压抑,鲜血在地板上汇集得越多 ,一派魔鬼降世的幽然惨状!

    谢无炽手背上的血擦的越来越干净。

    护卫等在院子门口,不远处,四面八方传来马蹄的动静。谢无炽整理好衣袖,在护卫的遮蔽下离开,在他背后护卫们顷刻间换上旻姬的衣裙,于院内砍杀,等到被人目睹之后,朝蓝仙城外夺门而去-

    谢无炽转身进了跨院,将背后的请安略在身后,天快要亮,院子里蒙着浅淡的光线。谢无炽手上的血腥味一直没散,杀一个贾乌之流,并未引起内心波动。

    谢无炽走到院子旁,见房内烛火亮着,脚步顿了一顿。

    空气中漂浮着血的腥臭气味,谢无炽查看袖子时便闻到,门口端着盆路过的哑巴奴才支吾,被他拦下:“拿几件衣裳过来,沐浴。”

    谢无炽转身去了偏屋,没直接进这扇门。

    屋子里,时书正趴在枕头上半梦半醒。隐约听到马蹄的踢踏声越来越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正处于一片绝境的山谷中,周围全是马蹄的动静,一层一层将他围堵起来,每个人都面容狰狞在喊“杀啊!”“杀啊!”“杀啊!”“杀了他!”

    时书在人群的中心,逃窜不出,眼看一只斗大的马蹄朝脸上踢来,猛地睁开眼——

    屋内漆黑,一道身影正摸索着,时书额头上冒着冷汗,喊:“谢无炽?”

    没理他。

    时书:“谢无炽!说话,为什么不理我?你什么时候这么高冷了?”

    再喊了声,还是没理,时书仔细一看,原来是谢无炽豢养的那两个哑奴之一,正打开柜子找衣裳。时书打了个呵欠:“你找他衣服干什么?他回来了?”

    哑奴:“啊啊啊……”

    时书狐疑:“他回来了?是要洗澡?为什么要带衣服出去?我和他这关系洗个澡还要遮遮掩掩?”

    哑奴:“啊啊啊……”

    “算啦,你不用回我了,”强迫和一个哑巴说话很欺负人,时书不再说话下床。背上伤口结痂,痂结得很薄,容易撕裂,他小心翼翼地往床下挪,披了件宽松纤薄的衣服,也没注意是谢无炽的中衣。时书走到门口时,满院子清凉的月色,动静一下传到了耳朵里。

    梦里的马蹄声。

    院墙外尽头透出冲天的火光,映亮了小半边天。时书听到很多人喊:“快来人!追!千万不要让他们跑了!”“如此大事!要怎么办才好?”“护卫呢!护卫都他娘的死哪儿去了?”“还不快去找人!”

    “发生什么事了?”

    时书暂时忘了谢无炽,后背很疼,艰难地走去要看这个热闹。到门口时停下脚步。

    一人满脸惊慌来到门口,语无伦次道:“求,求见谢大人!枢密副使夜半暴毙,速请都统制大人前来商议后事!”

    暴毙?

    时书猛地睁大了眼:“贾乌半夜突然死了?”

    门卫连忙焦急地道:“竟有此等大事?但我家大人此时在狁州,不在城内。即是如此,这便差人去报知大人!”说着,便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谢无炽没回来?

    时书在门口观望,贾乌怎么突然暴毙?他的身体健康似乎不差,中气十足,泡在补药中养着的金枝玉叶。而这群下人惊恐万状的模样,加上众人的议论,贾乌好像是被人杀害……

    时书想往大街上看走,但人太多,怕磕碰之间自己倒地暴亡,转身:“好好好,贾乌死了,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这人坏事做尽……”

    时书一步一步再挪回跨院,门户紧闭上后,眼前一道雪白的身影,谢无炽刚沐浴完穿着里衣,乌黑头发散在肩头,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一抬眼便和艰难步行的时书对个正着。

    时书心里忽然突了一下,怎么忘了,贾乌的死对头是眼前这位大神。谢无炽眉眼漆黑,走近过来,搀扶着时书的手臂。

    时书闻到他身上浅淡的香气:“你用了什么肥皂,这么香?”

    谢无炽:“熏香。”

    时书哦了一声,压低:“贾乌死了,是你的干的吗?”

    谢无炽:“是我。”

    时书升起一股涟漪:“还真是你,有本事。他死得好。”

    谢无炽平声静气:“他不死,总挡在路上让别人走不动。他死了那些军粮才敢追回,不至于碍着谁的脸面,让狁州打赢这场仗。”

    时书鼓掌:“谢无炽,你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话音刚落,走到门口。时书放慢动作艰难地抬起脚往里跨,整个人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谢无炽靠着门看了他片刻:“要帮忙吗?”

    时书:“要啊!你有没有眼力见!”

    刚说完,谢无炽走近,时书只觉视线内一黑,被他托着屁股猛地抱了起身。时书早学乖了,猛地抱住他肩膀,不用谢无炽腾出只手揽住后背,趴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白檀香气。

    时书眼看他要往床上走,连忙拒绝:“别别别,我快要和床融为一体了,我不上床!”

    谢无炽停步,折到一旁陪睡的小榻,坐下来,时书便面对面坐在他腿上,双臂抱着他的肩膀。时书仔细看这个姿势,立刻别扭抗拒难以接受:“谢无炽,放我下来。”

    “这样抱着,不会磕到你后背的伤口,省力还轻便。”

    时书没什么力气地挣扎,红着脸炸毛道:“但是,这个姿势好诡异!”

    “不舒服吗?你上高中没见过别人谈恋爱?都是这样坐在腿上聊天。”

    时书:“…………”

    确实也是。

    时书骤然领悟到“恋爱”两个词,明白了谢无炽的暗示,俊秀清隽的少年脸开始升温变红。谢无炽倒是置若罔闻,单手解他中衣的绳结盘扣:“喜欢穿我的衣服?”

    时书明白他解衣服是怕布料磨损伤口,但深重的呼吸,和他的手指,都给时书一种陌生怪异的感觉:“我,我随便穿的…… 我在这里都没几件衣服,这你,你的府邸。”

    “无妨,我穿过的布料磨钝了,不硌人。”谢无炽声音低下去,衣带被解开,时 书的肩膀露了出来,锁骨白皙,袖口恰好滑到手腕的部分,露出时常运动的健康修长的上臂和骨肉匀净的后背。

    时书手指开始抓紧:“谢无炽……你看什么?”

    谢无炽没藏着:“看你胸前。”

    “…………”

    服了,哥。

    时书:“有什么好看的?你别看啊——”

    时书察觉到那道发热的视线,尾椎似乎被点燃了,浑身泛起怪异。谢无炽从衣襟间抬起视线:“想舔。”

    时书的手指猛地没入他漆黑的发间:“我咬你了,我想咬死你!”

    “嗯?”

    时书:“不许看,我……没准备好。”

    谢无炽稍分.开腿,时书被抄着腿往前搂了些:“往我怀里靠就看不见了。你生着病,我也不想刺激到你,万一伤得更深。”

    时书无话可说,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反应过来:“照你这说法,等我好了是不是得什么都来?”

    谢无炽轻声:“我想试试。”

    时书忍了两秒没忍住,隔着里衣一口咬在他肩膀,虎牙收紧,整个毛茸茸脑袋埋在他怀里,咬完肩膀再咬喉结。时书只是牙痒,被他搞得心烦意乱,胡乱去咬他喉结,但真咬上了又怕伤到他,含了下便走开,热气呼到他的皮肤上。

    谢无炽气息凌乱了些,似是不堪其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他后脑,稍微往下压,把时书的头固定得老实些:“乖,好了,不要攀扯。”

    时书拧着眉:“谢无炽你夜里最好睁一只眼睡觉,说不定哪天我就把你杀了。”

    谢无炽反应四平八稳,随手抄起本书,一只手翻开一页:“你要真有这个本事,也还好——这本书,你翻过?”

    时书猛然警觉他说的那本春宫话本,眼皮跳了下:“没有!我怎么会看这种书!”

    谢无炽:“没看过,也好,等你身体恢复我们一起看。”

    “…………”

    时书被堵住话头,恰好门外有人来询问:“大人。”

    谢无炽的亲信林盐:“大人,是否要出城,准备枢密副使院子里处理急务了?我看他们催促得很,吓得不轻,整个院子里到处在报丧!”

    时书想站起身,谢无炽却按住他的腰窝处,让他腰间脱力继续趴他怀里。时书生怕林盐进门,着急了咬他,谢无炽声音却沉静不乱:“死都死了,还能急什么?不用管。”

    林盐顺从道:“是。”

    “城外,多留意平逸春和苗元良的传令兵,贾乌已没,这下可以放手去干。他俩要是烧不了旻军的粮道粮仓,夺不回那几十船粮,也按军法治罪。”

    “是!”

    脚步声远离了门口,时书满头大汗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这次下了狠力,谢无炽的锁骨留下好几个牙印。

    时书白净的脸和他对视,呼吸落到咫尺之间,谢无炽吻他潮湿的鼻尖:“小狗。”

    时书:“这也是正常狗?”

    谢无炽:“不是。”

    可恶!时书撑着床榻艰难地爬起来,站直了腰,把被他解开的中衣绳结再扣上,直到整个人穿得严严实实,终于有种妥帖稳当之感。谢无炽放下手里的书,道:“也好。”

    时书:“我睡不着了,坐会儿吧。你什么时候走?”

    谢无炽:“陪你再呆会儿。”

    时书抿唇,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想谢无炽你还挺会谈恋爱的。他们一块儿说了几句话,谢无炽准备离开,不过离开之前,留下一句话。

    “天亮了让你见个人,北来奴街小树,她来看你死了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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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竞

    时书:“她是这么说的?”

    一口一句看我死了没有, 是吧?

    谢无炽不咸不淡道:“是我表述失误,她问,恩公现在还活着吗?恩公身体如何,恩公——”

    “……好了好了, ”时书信了, 思索起来, “她还活着真好。但我对她有什么恩情?送她出城四十里, 帮忙撵狗撵鹅,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她竟然特意过来看我。”

    谢无炽勾过挂在床头的衣裳, 穿在身上:“没错,更是从敌军旻区赶来大景的地盘。按理说,三日内无法从茶河北越境赶来, 她恐怕一开始便跟随在旻军当中, 作为军官的家属随行, 现在就住在狁州城外。”

    “跟元赫和元观而来的?”

    谢无炽:“她已经嫁人了, 还跟着爹娘?”

    时书心里猛地一凛, 后背发凉, 升起不妙之感:“但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应该没有什么歹心思?不过话说回来,两三年前她十四岁还是小妹妹。这都十七八岁了, 时间一晃还真快。”

    谢无炽已大步往门口走:“总之,她虽然和你是旧相识,但现在半只脚踩在旻军当中, 背后或许有别人的授意,不能简单视之。晚些, 我和你一起见她。”

    时书桃花眼眯着, 无聊地撑着手臂:“知道了, 你忙你的去吧大忙人,贾乌的死讯还等着你处理。”

    “我早些回来看你,”谢无炽临走之前,再看他,“中午尽量回来,陪你一起吃饭。”

    时书:“啊?”看来谢无炽是那种谈了恋爱,凡事就要双人行的男人。

    时书不想说不想,说想有些不好意思。眼看谢无炽出门,身形隐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坐直了身,刚想往那床上一躺,猛地鲤鱼打挺阻止千疮百孔的后背坠落,俊秀的脸上龇牙:“好险,差点又忘了这些伤口!”

    房内重归安静,坐榻上淡淡的白檀香气息昭示谢无炽刚才回来过。时书心想谢无炽还真是有品位,每天上班卷生卷死,晚上回来便换穿各种华服,收拾得孔雀开屏,精力真旺盛。

    时书坐到气味淡到闻不见,重新碰到那本春宫图,忍不住再拿过来看了一眼。

    “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碰一下指尖跟过电似的,每一个动作露骨得让人心跳加速,想到谢无炽说过的:等你好了,什么都想试试。

    “休想!这都什么图,用手帮忙已是极限,怎么还有用嘴用下半身的,我们直男真的不理解。”

    联想到用嘴或者身体内部,那样亲密无间的体温触感,时书脑海中猛地联想到了谢无炽,被他的手充满掌控欲地按在某处,白皙纤薄的皮肤下喉结吞咽,堵得口腔里全是气味,碰到发烫的纹路繁复的刺青。时书霎时脸红到炸毛的程度,恨不得把书撕了,索性站了起身清心寡欲往门外走。

    天刚蒙蒙亮,林养春来了一趟替他换药,一进门便满头大汗地道:“外面不太平了!”

    时书趴在床上翻看正经书:“你说贾乌的死?”

    “玩旻姬,夜夜笙歌,大半夜沉睡中被那群女人杀了,真是活该,都这种国仇家恨的时刻,还不停下休息。”

    时书手指动了一动,这是谢无炽的瞒天过海之计?道:“都传开了?原来是这么死的?我刚知道。”

    “你刚知道?”林养春忽然凑近,笑模笑样盯着他,“谢小郎,验尸的仵作与某曾是同年,邀我一同看了尸首,那射穿咽喉的弓弩劲道极重,其他护卫被割断喉咙,以伤口的切面来看,力道绝非女儿家随手能为之——”

    时书手上的书差点丢了,:“林太医,你还兼职法医?!”

    “什么法医?听不懂。”林太医取出膏药涂抹他的后背,“总之,听说那几个舞姬逃到城外被抓住了,有的死于乱箭,还有的不知道逃去哪里去,正在追查之中。边关的枢密副使被杀,这是震动朝廷的一件事。”

    时书听他说着,没敢吭声,来来回回地翻那两页书。心里也有一些想法:“谢无炽和贾乌不对付,贾乌身死,谢无炽恐怕会成为怀疑对象,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锅甩给北旻的人。”

    “怎么甩?”时书自言自语。

    林养春:“甩什么?”

    时书连忙举起书露出来:“齐民要术,研究播种,稻谷要怎么甩。看到了吧?我看的都是正儿八经的书,绝不看乱七八糟的书。”

    林养春不解:“唔?”

    “………………”

    时书绕开话题:“现在城外还好吗?贾乌之死,大家都什么反应?”

    “反应是——狁州也要变天了。”林养春道,“赶紧变,那坑里的死人都快装不下了!”

    时书应下声来,贾乌的死恐怕是兜不住了,枢密副使,意指朝廷军务方面的二把手,纵然枢密副使本人手中并无兵力,但这个官职也可谓荣显。

    几乎所有关注这场战争的上千万人,无不知晓贾乌的名字,而正是这样一位被寄托厚望的大官,半夜暴卒,竟死于日常豢养的歌姬之手,当然,目前还有宿敌刺杀说等传闻,总之,贾乌之死势必会成为一件震动朝廷内外的公案。

    时书百般无聊地翻着书,心里想着去城外到处走走,但现在的身体却实在虚弱。时书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林太医临走前忽然开始掏箱底,取出了一包东西。

    “谢小郎,你的东西,拿好。”

    时书掌心里一捻,触摸到熟悉的圆盒和肠衣,后背一僵,脸瞬间涨的通红:“林太医,你你你你、你这是……”

    “你如今身子不便,不能到处走动,肯定日夜陪在他的身旁,或者他来陪你。男人女人什么时候有空生孩子,人心又是什么时候思淫.欲,林某清楚得很呐!你收好。”

    “………………”

    时书破防了:“林太医,你真是医者仁心,逢人就救啊!”

    林养春:“病痛到底不好,林某量力而行。走了,再会。”

    林养春负起药箱,转身离开房间内。

    时书看着眼前的漆黑的包裹,浑身僵立在原地,片刻后时书打开看,星眼下轻轻地叹了一声气:“想我时书笔直一个男生,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堕落,堕落。”

    囊内放着三盒膏腴,晒好的羊肠,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味。时书脑海中再次想起话本里的描述和图画。

    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门口林养春走的不远,听到他干瘪的中年音色:“见过大人。”

    “林太医,慢走。”谢无炽的声音。

    “!!!”时书迅速将包裹的绳子抽紧,像撇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迅速藏到床内侧的被褥下压得严严实实。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谢无炽身上穿着雪白的丧服,头发让一条缟白的绸带系着,长袍及第,清正庄重,垂着的眼底下浓郁阴冷,大热的天气,刚从贾乌的院子里吊了丧归来。

    谢无炽进了门便宽衣解带,脱去身上这一身繁冗的丧制服装。

    时书急得冒汗,生怕被看到藏着的东西,转着眼珠东张西望。

    谢无炽解开身侧的细带,视线停留在时书发红的耳尖:“房间里很热吗?”

    时书:“不热啊,还好吧……”

    谢无炽再看了眼凌乱的床褥,明显刻意的折痕,男友回避的眼神。缓慢地走到床边来,剩下腰间的系带,道:“帮帮我。”

    时书的手伸出去:“怎么了?系的很紧?”

    接着,猛然反应过来。抬头,这果然是谢无炽的情趣之一,让他帮忙解衣服上的带子。时书手指头开始拐弯:“有这么难解吗?”

    彼此的距离变得很近,谢无炽身上刚晒过太阳的炙热气息袭来,宽肩窄腹,带子正好别在腰腹的部位,随着轻微的呼吸,块垒分明的肌肉也在起伏着。

    时书至今看见谢无炽的腹肌,第一反应还是雄竞:“怎么练的?”

    不知不觉离谢无炽很近,半低着头,他洗练利落的胸口正对在眼前。谢无炽只是皮肤薄,不算薄肌,很明显的强悍修长的线条,力量积蓄处隐含着爆发的雄悍气势,对他来说对自我力量的掌控感不可或缺,会时常锻炼,增强力量和协调性。

    谢无炽:“在军中,和将士们一块儿操练。”

    时书没有了之前对谢无炽这副躯体的头皮发麻的炸毛感,收回目光,手指认真地解着带子,研究这个绳扣的构造,时不时停下来挠一下柔软的头发。

    片刻,耳边似乎轻轻叹了声气。

    “还真只顾着解衣带。”

    “多看我。”

    “………………”

    时书血一下冲到耳顶,俊秀的脸上瞬间通红,抬头用“谢无炽,你知道我想骂你什么,我就不说了”的目光看他。

    再低头,成熟偏暗的肤色,极其热情和富有欲.望,皮肤下骨骼和肌肉随性地走动,像被淬炼过似的,散发着催情的气味。奇怪……以前怎么没有摸他的冲动。

    时书白皙的手指,莫名其妙移到他的腰际,贴到发烫的皮肤。

    时书的下颌被覆着薄茧的手掐住,仰头,吻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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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主

    时书现在也没再觉得奇怪, 但不想谢无炽乱来,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背,试图控制他的一部分,白净清秀的手和青筋浮突的手握着。

    亲了一下, 时书以为结束, 被他倒了个方向, 再抱到了大腿上坐着。时书搂住他肩:“你现在空了吗?”

    “空了, 回来陪你吃午饭。”谢无炽轻声,捧着脸再亲来。时书下意识往门外望, 一手往下抓清凉的丝褥, 让谢无炽再亲了亲。

    谢无炽是重欲之人,时书做好了他会亲很久的准备,这个坐姿也很方便。不过呼吸紊乱, 就在时书刚上头时, 谢无炽忽然停了下来, 分开。

    时书脸色燥红, 唇被磨的发红, 沾着银亮的丝。但谢无炽停了下来, 漆黑的眼看他,指尖轻轻摩挲时书的下颌。

    时书对视, 没亲够的念头越来越旺,奇怪谢无炽停下:“……怎么了?你有事?”

    谢无炽:“否。”

    说完,只是抱着时书, 理他耳朵旁炸毛的几根头发。时书忍不住抬手抓了一下头发,见并无异常, 但谢无炽还真就只是抱着他。

    时书:“啊?!”说话啊!

    谢无炽的眸子黑白分明, 转过来, 有几分沉沉之感。这一瞬间,时书好像突然明白,一只手攥着他肩膀,身体稍往前倾,但他实在不太会调情,亲到了谢无炽的下巴,接着才往上亲。

    谢无炽捧着他脸加深了吻,既缠人又有几分“你才明白”的施惩感,时书心口被勾的七上八下,心想谢无炽你还装上了,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指心抚摸纵横交错的痂痕。

    碰到痂痕,时书的后背整个软了下来,谢无炽的吻迅疾,撬进他口中和舌尖纠缠,百般挑逗。时书唾液分泌,来不及轻轻吞咽了一口,发出动静,唯独没有加重手心的力道。

    也不知道亲了多久,只记得刚分开片刻,说了没几句话又吻在一起,直到门外有人问:“大人,什么时候传膳?”

    时书从他身上下来,一瞬间感觉自己又是正常男生了,看向谢无炽,旁若无人地脱了干净,换上新的衣服。

    到系扣时,道:“你过来。”

    时书心想,谢无炽这个人,有可能是某一类人谈恋爱特别需要的对象吧,随时记得对方。时书走近,谢无炽果然要他帮忙系腰带,伸手帮忙把绸缎的带子打了结。

    门外的人陆陆续续端来饭菜,摆放到木桌上,谢无炽随口问林盐:“平逸春和苗元良那边,来消息了吗?”

    林盐:“来了消息,刚开战,但还没进展。”

    “你先下去吧。”谢无炽将房间内的人都打发出去。时书坐下前扫了一眼菜色,依然是清淡营养的饭菜,他看了一眼就不爽,捧起碗。

    “我还要吃几天?”

    “伤口发炎,再多吃几天清淡的,等你好了再大饱口福。”谢无炽替他舀鸽子汤,时书伸直胳膊夹清炒丝瓜,牵连伤口似乎有些疼,眉头拧了一下。

    谢无炽递过汤,接过了时书的碗,添了米饭后再夹菜。时书吃饭时,只要开口,就把菜夹到他碗里。时书明白过来:“谢无炽,你特意回来陪我吃饭,就是看我手不方便?”

    谢无炽:“你的自我很坚固,让你不要做某件事几乎不可能。我只能在你做了之后,为你尽量扫清些障碍。”

    时书心虚:“嘿嘿。”

    连虾都是他剥壳后再蘸上酱油,放到时书那只圆润的白玉碗里。时书捧着碗只管吃,一边呼呼吃一边抬起一只眼看他。偶尔吃得太着急,谢无炽拿着虾递到他嘴边,等时书咬一口,蘸上酱在给他咬第二口,直到全部吃完,嘴唇被他指尖轻碰一下。

    情趣,实在是太情趣了。

    时书红着脸酷酷炫饭。

    饭刚吃完,林盐火急火燎进了门:“大人,冯重山来给枢密副使吊丧,先来拜访大人了!”

    谢无炽“嗯”了一声,在金盆里洗干净手,正抄起条帕子擦拭去水,眉眼中有了然之色,道:“走吧。”

    时书随同出了门,没曾想刚走到跨院中,远远看见一个满身风霜的苍老背影,在四五步外看见他,猛地曲膝跪倒在地:“都统制,多谢对狁州官兵的救命之恩!”

    谢无炽快走两步,将他扶起:“冯将军这是做什么?”

    冯重山道:“我听闻调拨的粮草已在路上,援军即刻便至,多谢大人体察国难,搭救全城百姓!”

    听到这里,时书抬了一下眉梢。除掉贾乌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和官员以后,谢无炽便开始了搭救狁州的物资输送,表达了有力的支援,冯重山心里明白,特意过来感谢。

    谢无炽平和地道:“晚辈奉陛下钧旨,特来搭救,职务分内之事;救黎民苍生于水火,更是吾等的责任。冯将军是封疆大吏,怎可膝跪晚辈,实在是折煞我了。”

    冯重山两眼含泪:“冯某在边关待了多年,二十余年的和平,竟然养成了妄自尊大的习性,只求功名利禄,而忘了军中操练。如今见到谢都统制这等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才想到,吾等确实是老了,该给下一辈让路了。”

    谢无炽道:“老马识途,冯将军在军中多年,治军严明可谓一般,如今大景危难在即,还望上下一心,和衷共济,冯将军岂能自贬?快请起,同饮一杯。”

    冯重山满面风霜,重重叹了声气:“唉!北旻围城两个月,冯某唯恐暴旻入关,竭尽全力抵御,中军被打成了个空壳子。从此以后,老冯就跟着谢大人干吧!”

    谢无炽只是道:“不要说丧气话,请坐。”

    两个人一起走去前厅接待官员之处,时书没有跟着去,林盐乐乐呵呵地看他,摇了摇头道:“冯将军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呐!”

    时书刚迈出的一只脚停下来,问:“怎么说?”

    “这三个月中线军遭了大罪,被接连不断地攻陷城池,再到兵临狁州城下,凡有援军无一不被杀死,城楼上的戍卫也被敌军炮击轰散,死伤可谓惨重。”

    时书褐色的眸子明亮,转头看他:“我知道,我去过狁州,看到了城内的惨状。”

    林盐准备走,但慈祥地和时书把话说完:“是,你也看到了,城内尸骨累累,百姓无不逃散,预防瘟疫时那尸坑里的人肉都泡成了臭水,晃来晃去。更别提整个太阴府内坚壁清野,沿途城池全被屠烧焚掠。百姓民居一把火烧个精光,如此惨状,没有几十年时间是无法复原,再现荣光的。”

    时书心里咯噔了一下,冰凉至极,回想起了刚到狁州去城里,满目疮痍的景象,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人面黄肌瘦,据林养春说没有粮草供应,竟然有人半夜挡不住悄悄吃起人肉。

    简直是违背天理,人间地狱之状。

    “这是战争之罪。所以我说冯重山聪明,这场仗他也算尽力而为,是个汉子,不辜负节度使的美名,用全部身家把旻军拦在狁州城外两个月,争取到了胜利。但他冯家上百年的家底都打没了,彻底被拔除了在中军的根基——从此以后,最有实力的军队就是咱们北军,也就是谢大人的麾下,他再也无法参与雄主的角逐,便来向大人示好。”

    时书心底下泛起涟漪,眼前,狁州城内的炮击之声还未断绝。

    冯重山世代镇守边庭,二十年前义兄阵亡,他靠和议成为了边军统帅。

    二十年醉生梦死,但临到战争到来,当头一棍,倒也很快振作,竭力弥补着这二十年来的错误。

    城内白骨累累,这场胜利可不是他冯重山一个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谢无炽在这场战斗里,获得了最大的权益。

    时书抬头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询问:“狁州是不是要坚守下来了?”

    “是,大人找回了粮草,再烧了对方的粮仓,没有军需补充,对方旬日内必定退兵。”

    “好,退兵了的话,我想去城楼上看看。”

    一旁端茶的人上来,林盐随同上前,到接待贵宾的厅堂中去。时书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靠在门口望街头对面看,枢密副使贾乌的院门口正是一派哭坟的惨状,白纸喧阗,纷纷扬扬,他被放在一口冰块包裹的棺材内,要将尸首完完整整运往东都,让身为皇后的妹妹最后一瞻遗容。

    这场战争即将落幕,转折点便是贾乌的死,他一死,一切都好办了起来。

    时书正在看热闹时,几个人脚步匆匆走进门来,原来是消失了大半天的辛滨和几个亲近护卫,他们早已在河水中洗干净身体,但凑近时,时书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郁血腥气,凶神恶煞,似乎连鬼魂都能镇住。

    谢无炽是雄主,但不是刽子手,杀人的事要交给专业打手,自己清清白白。这辛滨等人,便是最为忠诚的刀斧手。

    辛滨见他,笑道:“二公子。”

    时书:“……”

    时书往旁边退:“请进。”

    辛滨抖了下衣领,再闻了闻:“还有气味吗?二公子你这个脸色。”

    时书:“可以。不过我哥现在正和冯重山说话,你要去复命?”

    “那再等等,”辛滨一抬手,他们背后有人从马车上赶下来个女人,道,“带走。”

    【📢作者有话说】

    小书包和谢无炽等人相比,就是男生和男人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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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了算

    军务紧急, 怎么会有女人。何况被反剪着手,像麻布袋一样丢出去,露出一大把漆黑的头发,行为着实粗暴。时书说:“你们抓女生都是反剪双手, 强行拖拽?”

    辛滨:“我是粗人, 不懂。”

    “……”

    时书仔细看她的脸, 女人也抬起头, 对视了几秒后,时书眉眼扬起看热闹的笑:“两三年前, 刚认识时你被官兵追杀, 那天遇到你父亲的夜里,我也被人追杀。我们还是没什么进步嘛。”

    眼前的人猛然抬头,一张秀美的鹅蛋脸。元小树悲欣交集:“恩——”

    时书道:“别叫那个称呼……说不清了。”家里那口子说不清。

    小树问:“你还好吗?”

    时书:“多谢你爹的不杀之恩~只有后背的皮外伤, 不碍事。你们快把她放开。你在北旻那边怎么样?”

    “我——”

    辛滨等人解开了小树, 率先打断对话道:“二公子, 这女人来历暧昧, 是否要等到大人会完了客, 一同来审问?”

    时书回过神, 小树身份尴尬,多份心眼也好:“那就带她去房间先吃饭, 你们都好好休息,等谢无炽来了我们再继续聊。我出门一趟啊,跟我哥说声。”

    时书准备离开, 元小树却像是等了很久等不及了,焦急地道:“小哥, 我爹告诉我, 找谢都统制大人, 通知他们粮仓和粮道可以烧毁,尽快!”

    “……”

    时书脚步一顿,转过脸来找她:“你说什么?”

    “除了看你的生死健康,我爹还让我报个信——旻军没有设伏,也不知道消息走漏,可夺回粮草,烧毁一路上的粮道——”

    “这……”时书心情复杂,看了眼辛滨,辛滨打了个岔道:“军务大事,等都统制大人来了再说吧。”

    谢无炽早已动手,不需她再提醒。时书不便多说:“谢谢你特意来通风报信。”说完要走,却不料到元小树再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我爹说,谢大人也可以派兵入主狁州了,旻军粮草已绝,失了粮仓加上粮道被劫,撤兵就在数日之间。”

    “恭喜谢大人一退旻军,二拔除冯重山,三占领狁州,不费一兵一卒。”

    不费一兵一卒……时书脚步打了个晃,勉强抬头,辛滨果然耐不住性子,叫:“你这个臭妮子,是不是欠打!”

    时书劝架道:“好了好了,晚点再说,你们先休息。”

    小树被解开了手脚,不再说话,但从小臂上抽出一把匕首,刀柄镶嵌着宝石,递给时书:“我特意带过来,送你的。”

    时书接过刀,笑着道:“这什么东西?”

    “我爹锻造的兵器,让我谢谢你当时送我四十里。”小树说完,被辛滨押解着,朝一旁的房间关押去了。

    时书随手抛接这把匕首,对着日头观看,总算能多加思考:“不费一兵一卒……一石三鸟,既退了北旻军,又根除了冯重山的势力,还占领了狁州……谢无炽,不愧是你啊,天生的政治动物。”

    反正对谢无炽来说,想要的都已到手,狁州的死伤与他无关。

    时书轻轻啧了一声。收起匕首上门外的马车,蓝仙镇官道上一列一列的飞马驰过,运输着粮草向狁州城内而去,一路上吆喝之声不断。

    时书靠着马车门框,转动褐色的眸子,看着这一幕。粮草的袋子上都贴着草纸“谢”,时不时还走过一列一列的军队,挥舞的旗帜上也写着“谢”,前去救援和疾驰。

    车马往来熙熙攘攘,众人大喊着:“快走快走!不要挡道!军务急用!”

    飞快地从眼前跑过去。

    到药棚,时书挪下马车,林百合捧着药筐嘴张大:“我的个二公子!你这才在床上躺几天,就来了?”

    “无聊,闲不住,过来看能帮上什么忙。”

    “哎哟,你这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我,我可——”

    时书走进了药棚内,其他大夫切割药材,拾掇拾掇站门口,看官道上过路的粮车和军马,无一不被这份声势所感染和吸引。

    “这是咱们谢家的兵啊?严肃规整,谢大人的兵终于到了?最近有什么消息,狁州有救了?”

    “谢大人出手,果然非同凡响啊,这下总不能再抬尸体来了吧?”

    时书坐到熬药的炉子旁,被冰冷的匕首硌着腿:“那就不知道了。”

    林养春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从来没见过这等声势,有了要赢的苗头才动手。这些主将哪个不是如此?都舍不得付出,但都想收获。时机到了才会起兵。”

    他们只是看热闹,时书听得却不是滋味。

    林养春到时书身旁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啊,要不是你这满背的伤口,差点送命去换了那个消息,这狁州城里不知道还要多饿死、打死几万人呢!”

    时书笑容一停,低头往灶膛里送柴火,懒洋洋地道:“我在想一件事,老林。”

    林养春:“想什么?”

    时书:“为什么了解到事情运行的深层后,就没办法快乐了?不能再享受表面的胜利的喜悦。”

    林养春:“因为有些东西,本来就是牺牲和眼泪献祭的。”

    时书心口一顿,无话可说,那把冰凉的匕首还抵着腿,不知怎么,时书总觉得有点不舒服,想要说服自己却欠点意思。

    倒是突然间,时书不知道受到什么召唤,或是感召,猛地打了个寒战!

    他呼出很久没看的系统面板,查看到【存活人数】——【16人】。

    狁州战争即将落幕,尘埃落定。

    而北旻这场突然的袭击,造成了大量百姓和将士的伤亡,根据粗略的统计,太阴府死亡兵将达到二十万,至于遭受兵祸的百姓则有数百万之计!将兵们为了防止战争蔓延到全国,不得不主动朝着狁州这个“绞肉机”处填补,用血肉铸成堡垒。而百姓们或被旻军屠杀,或者背井离乡逃亡路上饥饿劳病而亡——这其中有不少穿越者,因为战争的不可抗力,死亡了。

    时书翻看着死者的姓名年龄,个人信息,同时也注意到,狁州胜利后,谢无炽的功勋值再次提升。

    时书点开【功勋值】——穿越者对当前世界的霸权辐射值。

    ——反之,时书的数值寥寥无几,得赖于血缘政治,作为谢无炽的弟弟才能拥有权力。

    时书心不在焉,耳旁响起林养春的声音:“火熄了,想什么呢!那边还有一大堆人。”

    “……知道了。”

    时书隐去系统添加柴火。不远处,担架上抬来一具一具的尸首,由于谢无炽这支健康完整的军队进城,将滞留的尸体纷纷运出城门来,送来许多伤病员。

    断了手脚的人,头上缠着纱布,被推来时露出微笑,忍不住握住帮他们的谢军的手:“多谢,多谢兄弟们!”

    “狁州是不是要赢了?”

    “我们终于坚持下来了!”

    伤患众多,无法计量,在地上到处摆着。

    充斥着痛苦扭曲的哀嚎,药棚附近唉声遍野,时不时听见几声疼痛到难以忍受的惨叫。

    “啊!啊!”的痛苦之声不绝于耳,令人闻者伤心,见者泪目,断手断脚的人不计其数,大热天,充斥着一股臭味。

    药棚里忙成一团乱麻,时书加班加点熬药,以减轻这等疼痛。他累得满头大汗,不几时,忽然有人运送来的桐油燃料火绒干柴等物料,林养春眼睛一瞬亮了:“老天爷,终于来了!”

    来人说:“谢大人送火料来了!”

    “走!那些尸体都堆在什么地方?可以一把火烧了!”

    “放了多久了?恐怕早烂了吧?”

    林养春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早烂了,还怕你们再不运来尸水流到地底,要把河流都污染了,快走快走!”

    时书站起身跟随一同走去。走过很长的林间山坡,黄土地,走到那条扔尸体的天然大峡谷前。

    城中的尸体太多,怕天气太热在城中封闭空间引起瘟疫,挖坑填满不完,便扔到山谷之中,如今这山里堆满了尸体。

    士兵们搬运着火引等物事站在山上,弯弯曲曲。时书被腥风吹得睁不开眼,还没走近,就听见一阵阵“呼呼——啊啊啊——”的嘶喊嚎哭的鬼叫声,仿佛要撕裂虚空。

    “这……这是,这是什么动静?”

    一群人双腿打战,心神俱颤。

    峡谷中升起股股黑色的旋风,初看是鬼魂,细看是蚊虫。时书走到前面,扫了眼山谷中的惨状:“风,风刮过峡谷,于是有了声音。”

    “跟,人哭、哭似的。”

    “真吓人,不愧是乱葬岗,快干活吧。”

    一群人忙将桐油,干柴等易燃物品倒下,一边倒一边说:“兄弟们慢走……兄弟们受苦了,你们的家人上头会替你们照看,军饷也会寄到家里去……”

    “狁州围城三月,惨绝人寰呐!都说人死了要留个全尸,但现在害病严重,全尸也不能让你们留了……兄弟们只是奉命办事……要你的命、烧你的尸的是旻狗那群杂碎,你们有怨有恨都找他们去吧!”

    “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兄弟们慢走!”

    风景凄厉,时书站在一旁,往山谷下一望,看不到尽头的漆黑苍蝇群,乌鸦和兽类盘旋其上,正啄食腐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是狁州战役的结果,壕沟里无穷无尽的尸首。

    狁州城内来的将士,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兄弟们,你们就安心走吧!”

    “都说落叶归根,不是还有句话?青山处处埋忠骨。”

    “虽然不知道你们姓甚名谁,但总有人记得你们的!”

    时书瞳孔中倒映尸山,一把熊熊烈火霎时升起,火舌迅速舔过,将一切黑色侵吞殆尽,空气中发出“噼里啪啦”的鸣爆声,混杂着“滋滋滋”的动静。

    火光摇曳,宛如一片人间地狱。

    ——狁州持续两三个月的围城,死了的数十万人,现在这一把火之下,都结束了。

    结束了,乱葬岗,峡谷坑尸,死伤数十万,百姓们流离失所,有些人饿得吃人肉,有些粮草却 被焚烧殆尽,这是狁州的战果。

    时书仿佛做了一场噩梦,走上返程的路,烟雾阵阵里将士们还议论着:“这一场仗,北旻元气大伤,粮草已尽,估计要休整个一年半载才会再次开战了。”

    “就休息个一年半载,又来了?”

    “对啊,说不定时间更短,立刻就打过来了。毕竟旻军好几个王爷,什么摩育王,宙池王,乌善王,各自有势力。”

    “他大爷的,啥时候才能停啊?”

    “停,要么打死其中一方,要么两个人都打不动了,就停了呗,还早着呢!”

    “想回家啊……”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时书行走在林间,再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火焰的高温袭来热浪,不对,战争绝非想开启就开启,想停止就能停。

    狁州之战,只是一个开端罢了-

    药棚外停着车马,马夫从车上跳下来:“二公子,回城了。”

    “走。”时书上车,一路回到蓝仙城内,天还大亮着。

    时书进门,拜会的客人正好输送完,贾乌的棺椁启程上路,院子里一片清净。时书正来回张望时,背后响起脚步声。

    “谢无炽?”

    谢无炽一身闲居服从月亮门后来, 束起的发髻一丝不乱,一片平静无波无澜之貌,眉眼间带着思索。见他道:“回来了?正好,马上要吃饭了。”

    时书心不在焉往里走:“吃什么饭?”

    “元赫毕竟救你一命,他的女儿不合适以俘虏的身份审问,一起吃饭,聊聊天,了解了解情况。”

    时书挑眉,哦了一声:“好啊。”

    谢无炽:“怎么,心情不好?”

    “没什么。”时书大步进门。

    开阔敞亮的房屋,桌上放着许多酒菜,鸡鸭鱼肉比比皆是。时书拉开椅子往上一坐,小树在对面椅子上。身旁“咔”声后另一把椅子被拖开,谢无炽在时书身旁坐下。

    谢无炽换了公署里的官袍,言谈显然有私宴的意味,气氛更轻松。但他刚坐下并未说话,小树看他一眼浑身不自在,脸色发白。

    平心而论谢无炽脸冷,且时常有种看人像看狗的情绪,确实很有距离感,令人生畏。

    时书心不在焉挑西红柿里的籽,问:“小树,你从旻区过来,当晚走了多远的路啊?”

    小树:“从山里绕过来的,有些远,还有狼,很可怕。”

    时书懒洋洋道:“好久以前你连狗都害怕,现在半夜走路,山里有狼也不害怕了。”忙了一下午,他饿着肚子把饭菜往嘴里送,顺道叙旧:“那时你爹杀了人,你们跟他逃到哪儿去了?”

    小树也饿了,看满桌子的菜全是景人样式,感慨道:“当时和我爹一路往北逃去,沿途躲避追捕的官兵,从太阴府越境到了旻区。过去后,我爹跟他们说了缘故,便再往北走,回到传说中北来奴故土的部府去了。”

    时书筷子顿了一下:“部府?”

    谢无炽超级记忆字典归位,平声道:“山脉之中,北境之北。北旻诸多州府,部府是北旻最早的贵族血统的发源地,北来奴曾是第一支被掳去的贵族子弟,得回到故土去。”

    小树点头算是承认:“家是回去了,但和当地的大家血脉隔得太久,没法相认。我爹娘就在山脚辟了个住所,种地耕田,过着这种日子。”

    “爹娘?”时书道,“你下午还说是爹叔。”

    小树脸色一红,局促:“离开了北来奴街,才知道我爹娘确实不对,他们怕被人知道,早换成兄弟相称,那以后我也人前叫我娘叫叔叔了。”

    时书咳嗽了声,夹了块苦瓜放嘴里,后悔提起这个:“……其实也没什么。”

    时书真以为这顿饭就闲聊,随口问了几句招呼她:“吃菜吃菜!”

    不过,身旁的谢无炽倒没太动筷子,在椅子里垂下眼看她,眉眼染着阴影,目光像审查般的精密,片刻后才道:“然后?你爹娘种田,怎么效忠了旻王,还来了前线打仗?”

    见他追问,小树 放下 筷子,老老实实说:“北旻一直想着南下,他们听说了我爹,征辟他进了王府当武教头,赶上起兵,便带上我爹娘一起投靠北旻的官兵了。”

    回答得倒是很明确,一五一十。时书没什么疑问,反而谢无炽垂下眼,忽然问:“你丈夫是谁?”

    “……”时书抬头。

    气氛稍微有些变了,小树脸红得坐立不安,有些难以启齿,片刻后才说:“是宙池王第九个儿子,祖廉。”

    “啪!”时书叼的鸽子腿掉到碗里,面露惊愕。居然是北旻王族的儿子?那小树来的目的,就开始存疑了……谢无炽抬眉,坐姿八风不动,片刻后才平声道:“哦?那应该称呼你为小王妃了。”

    小树满脸通红,急得掉眼泪:“我……我其实不愿意嫁给他……我……”

    “你……”谢无炽道,“北旻只有贵族的女性亲属才被允许随同出战,并拥有自己的金帐。你不是和爹娘来的,而是和丈夫来的。你被爹娘领养,本质上或许是景人血脉,竟然同外敌来入侵自己的国土?”

    小树眼泪涌出,着急道:“我……我不愿,可是……我,我来看看大景……”

    “放不下?大景输了你大仇得报,大景赢了又松了口气。”

    小树沉默,眉眼十分复杂,似乎知晓太多却不能多言,片刻后把求救的眼神递给了时书。

    时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情正复杂着:“也不能怪你,当时他们对北来奴太不人道了。”

    谢无炽一瞬不转地盯着她,说回正事:“你父亲特意让你来通风报信,他们也和你一样,对大景念念不忘?”

    小树道:“我娘让我来的。”

    “元观。”

    谢无炽念着这个名字。一顿饭,硬生生吃成了拷问,虽然本就是想拷问。他重复了一遍后再问:“往狁州城内扔尸体,也是他的主意?”

    小树不说话。

    谢无炽再道:“元观也和你一样,既忘不了大景又恨大景?他长着景人面孔,学的也是汉字,文学造诣极高,可怜受限于奴籍不能参与科考,只好写画本春词为生,蹉跎岁月,埋没文采。”

    小树憋了半天,道:“他不恨大景的百姓,只恨大景的官府!我娘说了——”话题忽然变得极为犀利,小树也有了底气,“你的雄心壮志他清楚,他能帮上你!”

    时书仿佛被雷击中,后背有些发凉。谢无炽调整了在椅子里的坐姿,似无事发生,片刻之后才平心静气问:“他能帮我什么?”

    小树一句一句往外蹦:“你有野心,他能助你一统北旻,而不是再这样打下去——”

    谢无炽冷笑地道:“口气还不小嘛。”

    他这一句话,把元小树的后面的话堵住。她有些惊愕,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但不可置信地看他片刻后,却实在忍不住,涨红着脸把爹教给她的话都掏出来:“你,你来狁州,不就是想争夺战功吗?不然怎、怎么会,坐山观虎斗看城里的军兵死了几十万才动手,你也是个狼子野心之辈,留存实力,以便击退旻军,打死敌人除外患,打死自己除内乱……”

    时书忽然感觉很尴尬,他虽然早已清楚谢无炽的本性,也知道他办事的逻辑,不过听见这句话,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时书有些失神,等再回过神来时,腿间那把短刀的位置太奇怪了,总是硌得他不舒服。

    谢无炽冷淡道:“不查清粮草贸然进兵,除了增加死伤毫无用处。”

    “可是——!”

    谢无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眼底寒冷:“小树姑娘还追着这个话题不放,我不保证你能完好无损地回去。”

    “你——”小树顿了下,扭头看时书。

    时书:“看我干嘛,看他。”

    家里都他一个人说了算。

    小树整张脸发红,半晌才重新坐下去,着急忙慌地说:“总之,我娘有计谋可以助你灭北旻,只是他有个条件——”

    看得出,小树的底牌全交了,但谢无炽丝毫不为所动,没等她说完先打断她的话:“嗯?我答应和你们做交易了吗?”

    小树脸色发白,一下子又卡在原地。时书看了看她,又看向谢无炽。

    谢无炽站起身:“肠胃不适,不便奉陪,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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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囚禁

    房间内顿时落得清净, 时书起身想追谢无炽,想到这里还有个人,拎着裤腿坐了下来:“我哥确实胃不好,我们自己吃。”

    小树神色懊悔:“他生气了吗?我什么都说了……”

    时书:“这些不像你会说的话。”

    “嗯, 我娘让我背下来, 他说大景和北旻之衅已开, 如果没有十年二十年战争不会停止, 百姓将永无宁日。而北旻主战者越发得势强盛,都是年轻富有进取心的一代, 不会善罢甘休。以当前的两军交战之法, 短时内取胜,消耗颇长。但好在北旻五大王族各自为政,可以采取挑拨离间之法将他们分崩离析, 笼络其中诸王, 对抗其余诸王……”

    时书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下意识抬头看他:“哪几个王?怎么各自为政?”

    “西有屠山王、北有乌善王、中有莫罕王、南有摩育王、东有池宙王。还有许多部落族群共同效忠旻王, 但这几大王时时争权夺利, 南王蛮横好大喜功, 中王老谋深算,东王则对大景更为友善, 但势力趋于衰落……”

    时书饭也不吃了:“你继续说。”

    “北逃旻区后,我爹娘认识好些部落的人,其中后方还有不少景民的义军, 如果能够拧成一股绳子,如果大人愿意, 我爹能帮忙引荐, 促成与他们的联络, 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居然有这种事?”时书将米饭大口刨口中:“我转达谢无炽!”

    米饭软软糯糯,时书吃得嘴角沾了颗饭,准备往外跑时忽然折回:“想起来了,你还没说条件。”

    小树脸色顿时发白,难以启齿。片刻后凝望他,才落泪道:“如果非要用条件的话,我不想待在北旻,让我回东都吧。那才是我的家。”

    “……你想回家?”

    夹缝求生的人,处境尴尬,景人不相容,旻人难以融入,没想到大景的官府对他们百般苛待,但他们却认同了大景的教化。

    可怜。

    时书道别后来找谢无炽。门口灯光正亮,时书吃得太饱了,想到谢无炽都没动筷子,心想:谢无炽会不会生气了?

    恰好仲夏夜的晚上,院子里开了一丛一丛的玫瑰花,花团锦簇,芬香扑鼻,花瓣柔软。时书:“这院子里还有玫瑰?摘几朵谢无炽会高兴吧?”

    时书忙急忙慌摘了几朵,往屋里跑。

    门内灯火通明,谢无炽在书桌前低头,手上在写什么东西,听到动静抬起了头:“饱了?”

    时书掏出花,白皙的脸上扬起笑:“谢无炽,送你的,玫瑰花,我第一次送人。”

    谢无炽看了看:“月季。”

    “……”

    谢无炽重复:“这是月季。”

    时书:“原来这是月季?”

    “长得很像,认错没关系。”谢无炽接过花,放在那,抓时书的手看,确认他手上并无伤口后,回到了桌前。

    时书到谢无炽身旁,坐了下来,说起方才饭桌上的事:“小树跟我说了她们的计谋,要不要听听?统一北旻而不是两军对峙。”

    谢无炽看那几朵无聊的月季,似乎不知道怎么安排:“条件呢?”

    时书:“希望你能接纳他们。”

    谢无炽淡淡道:“就这句话?不敢提条件,过程肯定不容易。另外人脉,去认识部落首领、对大景更友善的领袖、有利益勾结的人,具体应该怎么实现?”

    时书挠头:“你怎么猜到他提到的那群人?”

    谢无炽:“从旻军内部瓦解对方,点子人人都能想到,渠道才是有价值的,他们必定来提供这方面的用处和信息。”

    “……”时书真心实意称赞:“谢无炽,你书没白读。”

    谢无炽收起花夹在日记本,一旁放了夜宵,道:“而且,这个计策的关键在于——要去旻区,深入敌境,和那些部落首领、王族领袖联络,他 们需要谁来担任这个职位?”

    碗里温热,时书捧着碗,忽然感觉手里冰冷,有一阵警觉之感,抬头谢无炽正看他:“你问她了吗?”-

    深更半夜,时书坐椅子里,额头时不时往下点一点,白皙的脸猛地掉下去,再抬起头,跟读书上课时打瞌睡差不多。

    万籁俱寂,困意袭来,隔壁的房间换了谢无炽盘问。

    小树百般劝说,将他劝回。他态度比时书冰冷得多,单手搭在椅背上,姿势透露着随时可以抽身的漫不经心,果然,小树的态度更加恭敬和无措。

    时书打了个呵欠,擦了擦潮湿的眼泪,听到间壁后她们的对话。

    小树的声音激动:“方才的事情我都和小书哥说了,我爹娘逃到北旻两年多,每日种田赶集,与人交游,还当部落王族家公子的汉文老师,经过诸多联络,这才发现了部落之间各有异心,他与诸位首领关系很好,将我嫁入宙池王家,可以帮忙联络策反内部,与大人里应外合,有非常大的成算!”

    谢无炽冰冷的眼睛看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小树说,“我娘说这次攻下狁州,官兵死伤起码数十万,白银损耗恐有数千万两,这是财政数年的收入!而受灾百姓更是不计其数……如果能打通旻区内部反对者的门路,夺取政权将不费一兵一卒!就算耗费也远不及面对面打硬仗……所谓最巧力的方式!”

    上兵伐谋,战争中两军对峙的牺牲不可避免,而奇谋巧计,往往出其不意起到四两拔千斤的作用。

    暴力流血,死亡铺就。而策反地方内部,瓦解对方构筑的城防,采取智慧的方式减少伤亡取胜,这是最有性价比的方式。

    谢无炽看着烟雾缭绕的香炉,道:“说下去。”

    “比如旻占有八府十九州,其中有三州曾是大景的故地,义军云集,诸多部落与旻王不和,他们只想逐水草而居,并不想打仗……宙池王对景人更为友善,却不得不响应旻王的诏令出兵!……”她面色着急,“这些人,我爹娘都有办法联络!”

    谢无炽:“我凭什么信你?”

    小树说:“你让人跟我走一遭旻区,查看虚实就行。只需要——”

    小树忙不迭地说,但立刻闭上嘴,似乎欲言又止,鼓起勇气盯着他。

    谢无炽:“需要什么?”

    小树头上冒出冷汗,吞吞吐吐,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为艰难:“如果大人真有意联动旻区内部的人员,也请大人派一名重要的使者,向他们表达诚意——我爹才能说服他们。”

    谢无炽眸子近乎透明,十分平静、冷漠:“你们要谁?”

    “——对大人重要的人。”

    间壁另一头桌子旁的椅子里,时书的瞌睡醒了,浑身的手脚有僵硬直立之感,他一下子站起身喝了杯水,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步。

    烛火摇曳,隔着薄薄的木头墙壁,小树忐忑不安的声音传来——

    “使者,代表了国家的态度。策反,是诛九族的罪名,旻区背后的人在焦急观望之中——我娘说,要大人的亲弟弟,时书和我们去一趟北旻,策反的事必有十成十的把握。”-

    “哐当!”房门猛地被关上。

    时书走到院子里,转身进了屋,往碟子里的冰沙插根竹制的吸管,喝了两口,冰得他后槽牙一阵疼。

    宽大的衣袍从门口进来,时书迎上去,把吸管递给谢无炽:“喝吗?很冰。”

    谢无炽:“不喝。”

    他脸色不好看,往里走:“她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时书脸色有些恍惚,似乎刚从意外中回过神,道:“听到了,张骞出使西域,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战争之中,使者负责传递情报。我也没太想到,她居然让我走这这一趟。”

    谢无炽:“衣服脱了。”

    时书:“跟衣服有什么关系?”

    “你背上的伤口需要上药。”

    时书正如梦初醒,听到这句话,三两下解开衣裳,到床上躺趴了下来:“她想让我去北旻当使者,一是查看她说的话是否属实,二是与那些部落和义军的首领联系?但我听说,北旻的弯刀和铁骑无人能敌,砍头如砍菜,一旦被抓就会尸骨无存。不过她说的如果是真的……”

    谢无炽取来药膏和帕子,先擦拭他后背的伤处:“这件事不用想了,你不能去。”

    “……”

    时书转头看他,谢无炽的手按在时书的腰窝,神色颇凝重,眉眼下似有思量。

    “我明白你的考虑,那是旻区,深入敌军内部,途中稍有不慎就会被杀死……”但时书心脏萌着芽,另一个念头活动,“如果元观所言不假,从旻区内部策反是不是伤亡最小、代价最低的取胜方式?”

    “兵不血刃,依靠智慧和策略取胜,而不是战场的暴力,的确是最巧妙的方式。”

    时书喉结滚了一下,道:“狁州的战况……谢无炽,你知道…… 如果能策反对面,是不是会减少伤亡……”

    “不用说了。”

    谢无炽在他后背上轻抚,终止这个话题,称得上专权独断地道:“你最近不要再出门,待在房间好好养伤,等旻军退兵时,小树我会让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

    时书没想到他否定如此干脆,空气中沉默片刻,转而说:“谢无炽,我是说如果,对方没点名要我,你是不是就派人去了?”

    “嗯,我不想骗你,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换成我为什么不可以?”

    清凉的药膏擦在背上,谢无炽不说话,片刻后才有些疲色地道:“换成你为什么不可以?因为你特殊。时书,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可以用我的权力轻易让别人替你去死,替你受伤,伺候你,服侍你,保护你的安全,让你享受荣华富贵和安逸舒适的生活。让你践踏众生,高高在上。这是我最得意的能力,对你的偏爱,然而你却一直不以为意。”

    “……”时书料到谢无炽会反对,但听见这句话一怔神,无言地看枕头。

    “你可以去,不怕危险,但我害怕。狁州城里所见的一切惨状,我见到了,屠杀也亲眼目睹,我绝非没有共情的能力,我能撼动这个王朝,为此付出一切,但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平安陪在我身边。”

    “……”时书说不出话来,使者的念头被谢无炽否定,再坚持下去毫无用处,毕竟最终决定合作的还是谢无炽。

    背后的伤口涂好了药,时书将衣裳拉扯下来。

    时书最后一次尝试道:“这件事很重大,要不然再考虑考虑,想想别的办法?”

    “不用再考虑,你不能去。”谢无炽下了最后通牒,“更不能偷偷去,此事到此为止。”-

    这几天,平逸春和苗元良的军情陆续传来,秘密屹立在平原上的储粮基地垦庄被烧毁,另有攻城物资全部焚烧,捣毁粮道不说,倒卖的粮草追回了十几船,剩余的全被一把火烧光。

    北旻这一支军队压境即将三月,如今粮草骤然断绝,陷入混乱状态之中,而狁州的支援却越来越多,战争局面即将扭转。

    时书出门时,正有人用链子锁住门扉,嘿嘿笑道:“二公子,小的也是执行公务,这几天还请二公子不要出门了~”

    “……好,好好!”

    时书看着链子点了下头,抬腿猛地踹上一脚,“哐!”门纹丝不动,牵扯着后背的伤口生疼。

    时书转过身去,到院子里的亭子坐下。

    谢无炽你厉害。

    小树也已被送走,免得两个人勾结通气。时书待在院子里,一阵难以言说的感受,只觉得五脏六腑快炸了。

    他坐在亭子里睡午觉,把头枕在石桌上,不知道是不是磕到,智齿发炎隐隐作痛,只觉得满嘴的血味。

    【📢作者有话说】

    600红包,抱歉来迟了,本章写八千字删了四千字……

    看到评论区认为还是有必要说一下,这本书的主线是达到权力巅峰时谢无炽和时书不同的所作所为,但立意并不在于权力,有一句话叫“命运通过选择,一次一次地去验证你是谁”,如果说谢无炽最后完美通关了这个游戏,那时书是唯一一个拿到番外成就的人,具体是什么我暂时不想剧透,这个番外成就我个人很喜欢。

    关于大家对剧情的一些猜测,我可以说一下,我这里并不想写异族都是丑恶的,把异族痛殴以后刷军功,而大景则天然代表正义,谢无炽和时书都不是当地人,他俩不会有什么家国情怀,只有对人类公平正义的看法。所以这里旻的老百姓也是好人,大景的官员也有许多坏人,受害者是大多数。

    关于时书的选择,他不会向权力靠拢,我明白大家看古耽应该比较习惯于喜欢雄才大略的人,比如谢无炽这种的,他是书里一定会存在且有重要作用的人,而时书是在尽量缓冲他一些尖锐的光辉刺伤百姓,时书可以说是一个人, 但也以说是无名的很多人。百姓这个群体,我不想让他们隐形,所以会反复地提到。因为我个人的史观是人民史观,带一部分英雄史观。人民史观指,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书里就是活着的、死去的百姓,士兵,奴隶;现实中则是每一个你和我),英雄史观指,历史是伟大的英雄创造的(比如书里,则是谢无炽)。

    因为偶尔看到有人似乎不理解时书在干嘛,觉得他在鬼打墙,我还是想说一下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