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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栎阳第四日清晨,秦昭在旅店醒来。
外面的人声早已连绵不绝。
秦昭用木杆撑开窗牖,看着外道上的秦人黔首来来往往。
秦语秦言便这般顺着风,吹进她耳间。
“是今个国君来招贤吧?你们说这堆外来士子能留下多少?”
“留多少?说出来忒气——咱老秦好酒好肉招呼他们,就几日前还跑了不少人!”
“有这事?鸟,这群软蛋!能让某日日吃口肉,某就是累死也乐意啊。”
“就你,还想吃肉?可不见你哪哪跟‘贤’沾边——若是你敢绑个士子回去给你家女娃,再造个小娃给国君送去,指不定还真能分到口肉。”
“哪个士子最贤?某今夜去试上一试……外来的士子受不住苦,咱老秦人自己的种从来没在怕!”
“……”
因这跑偏的彪悍对话,道上顿时人声沸反盈天。有起哄的,有赞同的,亦有放声大笑的,栎阳城仿佛瞬间活了起来。
老秦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黔首们将这种直来直去的快言快语继承了个透,丝毫不避讳。
秦昭脸上不禁流露出笑容。
秦国和魏国很不一样。
栎阳和大梁也完全不一样。
这似乎是两句废话——
哪里能有一样的国家和城市?世上的存在皆有它的独一性,它们都不可复制粘帖。
但它们又不是废话:
秦国和魏国不同,一个里里外外都透露着清苦,另一个是被金银珠宝装点过的安然。
和有序富丽的大梁相比,老旧灰败的栎阳完全不像是个国都。栎阳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但内在却比大梁要鲜活得多:它毫不遮掩自己的贫瘠,骨子里透着一种硬气。
栎阳的黔首们非常质朴可爱。
虽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但每次秦昭和桑冉在道上走过时,他们都会垂手让道,安静又热切地把目光投到他们的背影上——仅仅因为他们身着类似列国士子那样的衣袍,被认为是招贤馆中的贤良。
老秦人嘴上对逃跑的士子骂骂咧咧,痛斥他们怂包软蛋,但真有士子从招贤馆出来闲逛买些“新奇”的秦货,这些人又恨不得半卖半送,唯恐让士子们吃亏。
或许这些行为源自国君的一句嘱咐,又或许老秦人们对脚下土地的爱让他们自发地行动着:
没有人不想让国家摆脱贫弱的帽冠,每个人都愿意为留下希望尽可能做些什么。
秦昭很庆幸自己跟着孙膑学了秦语,否则她将像只会雅言的列国士子们那样,只能讶异秦人对贤良的热切,却无法理解这些憨厚淳朴的灵魂。
千千万万个他们构成了秦国。
万万千千个你我构成了华夏。
每一次开窗,每多看一眼、多听一句,内心总会被充填进什么。
秦昭知道,她没办法不喜欢这样的国民,没办法不喜欢这样的秦国。
即使她的出生在遥远的未来,但在战国时期秦国的土地上,她那惶恐不安的灵魂仿佛找到了联系与归属。
“昭昭,你好了吗?”随着门扉叩响,桑冉的声音传过来,“还去招贤会吗?你若不去的话,某个人可要高兴了。”
“等我下,马上好,肯定去!”屋里,秦昭的回答短促有力。
秦昭离开窗牖,拿起边上一根绿檀发簪,熟练绾起长发在头上盘好,插上木簪固定发髻。
簪头被孙膑削成了镂空的云纹,虽然样式简单,做工却没一处瑕疵。
在逃离魏国前,木簪就被孙膑赠给了秦昭。
路上她一直舍不得用,生怕遗失了。今日是非凡的盛会,她虽然没有盛装的条件,仔细拾掇下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秦昭整理衣衫,确认行头无误后,她走了出去。
门外,孙膑坐在轮椅上与她颔首示意,卫鞅站在轮椅边跟她招手,桑冉靠在旁边一身散漫的气息。
“咦,先生、桑冉和卫鞅,你们怎么在一起?”
面前这架势不免让秦昭困惑。即使约好了一起去招贤会,但她没想过他们全都会在房间外等她。
她稍微有些不自然,暗问自己先前有没有磨蹭。
“你还不知道吗?这俩自聊上后,冉都怀疑他们根本就把我当不存在了——”桑冉翻翻白眼,跟秦昭控诉,“你看膑现在这样,出入都不需要我操心,某人直接接手。估摸着下一步,冉就该自己单开一间住处了。”
卫鞅反讥道:“那可不一定……若是冉也入选秦国贤良,恐怕就用不着再开房间,秦君直接给你送上屋舍。说不定咱们还要做近邻。”
桑冉一阵恶寒:“昭昭啊,那你选的住处一定要离这家伙远一点,我可不想每天一开门就是噩梦。”
“如此说来,那鞅务必要让冉的期待落空,日日噩梦才好呢。”
“……冉跟你不熟,请君子不要用这么熟络的语气与我说话。”
眼见桑冉和卫鞅又绊起嘴,孙膑转了转轮椅,邀请秦昭过来。
跟这位法家斗嘴皮子,某个自我放养的墨家实在是太嫩。
“走吧,昭,我们先去招贤馆,你不是一直都在期待这一天?不用理他们。”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膑,一路上的结伴扶持之情呢?当被风刮啦?”
“然也。鞅与你的畅聊之谊,膑也要忽视?”
本在斗嘴的俩人又围到轮椅两边。
孙膑被吵得头疼,奈何轮椅被俩人拽住,根本走动不得。
秦昭笑了。
这群男人也不过二十五来岁的年纪,战国时代虽逼迫着人早熟,她很庆幸能看到的不是书本或是画卷上沉淀后的他们,而是他们藏在在骨子里的少年意气与活泼。
或许这种东西在他们坚定迈向自我道路时会消磨干净,但此刻一现昙华,将铭记终生。
“出发吧,迟了可不好。”
秦昭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背,推上轮椅往前走。
前路若有友人相伴而行,风雨不惧。
……
这是秦昭第一次踏进招贤馆。
虽然来栎阳的次日,她就有在远处望过那么一眼。
那会瞧不出什么,只觉得新建的招贤馆和栎阳的整体风格浑然一体。
如今进去细细一看,好家伙,老秦人简直把勤俭节约刻进骨子里了,说是新建的招贤馆,实际是废物利用,将原先一间老仓库分隔收捡改造来的。
秦昭看不到房间内设如何,但看周围列国士子不见明显消瘦,有些人反倒容光焕发,想必这些贤良之才是受到良好招待的。
她转念即知,秦国可能把能用的投资尽可能地都用在了刀刃上。
库房平地正前方放着漆成全黑的将军案,四周依次摆着不少小案和坐席,更外围的便是些蒲团。
国君尚未到来,这里应该是招贤会的现场。
秦昭一行人停在稍远处的廊下。
她能理解孙膑不太愿意暴露在大众视线里,但不能理解卫鞅。
这个事业心极强的变法达人不仅跟他们一起躲在这,还特意站在孙膑身边,唯恐前方的树干遮不住他又胖了点的身躯。
这可是秦国新君嬴渠梁主持的第一次跨国人才招聘会,也是大秦帝国从此广纳六国贤才的开端——
身为在历史上被大书特书“商鞅变法”的卫鞅,不去和嬴渠梁“以强国之术说君”“语数日不厌”,反而躲起来是几个意思啊?
秦昭看着眼前略显伟岸的青年背影,一想到他神秘兮兮的笑,右脚竟不自觉有些想踹什么的冲动。
——人都在招聘会现场了,偏偏不想给老板递简历的傲娇都是恃宠欺人。
“贤良入席,秦公至——”
伴随着掌事呼告,院中即静,士子们拱手揖礼,依次立在两边。
嬴渠梁大步向前,从容走至案前。
看着院中俯首的贤良,嬴渠梁心中不免壮怀激荡。
为顾及士子们抵秦时间不一,不断缩减用度供应这座招贤馆,看到还有这么多人留下,这位秦国新君不免感到一切忍受都是值得。
“诸位先生不畏千难万险,入我秦国,嬴渠梁深感敬佩,与我国民共谢诸位涉秦应贤。”
嬴渠梁平复心中豪情,为表诚意,竟躬身以时揖还礼诸位贤良。
诸位士子起身,面见秦国国君后,不免叹息议论。
嬴渠梁自知,比起兄长那副不怒自威的猛将仪态,他的外貌体型确显平庸,不似一国之君。
他深知虚礼无法打动这些有志之士,越发淡定从容。虽说功业之心不可量,有志者不怕吃苦,但秦国也非到杂芜之人亦不拒的地步,收罗浑噩度日之徒。
“秦地处西,远离中原,积贫积弱,人才凋零。渠梁心有强国之愿,是以急需贤良助秦强盛。诸位饱学之士,秦地求贤若渴,二者恰若久旱逢甘霖。秦国可令诸位一展所长,诸位亦是强秦之不二功臣。
“然秦地与诸国交流甚少,渠梁对诸位所长亦知之甚少。恳请各位贤良再费时日查我国情,视秦之不足,以所长出时宜策论,国府审之,必予诸君适宜职位,若有一丝偏颇,渠梁殿门大开,以待贤良鸣屈问罪。”
士子丛中顿时炸开了锅。
嬴渠梁提起笔,推开黑案上的竹简,朗声道:“愿入秦者,渠梁亲笔着墨录名。即使日后无缘,渠梁必以礼谢之,令其不虚此行。”
“何等荒谬!”
“闻所未闻!”
“秦官高贵!”
大半士子们羞愤起身,甩袖而去。
嬴渠梁起身再拜。
“诸位士子来秦不易,内吏景监,速速为先生们送上金钱,以资其旅。渠梁谢过诸位。”
国君躬身许久未起,其诚在座皆可观。
有寥寥数人复坐,等离秦士子彻底离场后,空了半数的院子显得格外寂静。
嬴渠梁知晓,这些人是真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人,其中大部分人已认可他苛刻的求贤要求,甚至愿意留在贫苦的秦地奋斗。
但他们心中还有顾虑,需要一一被消除,才可慷慨赴任。
需要一个契机。
需要有人出来为他们发声,问出他们最期待的问题。
此时或许不适合他这个国君再开口。
嬴渠梁期待有人破局,但此刻士子们却陷入一种诡异的矜持。他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态度不够诚恳。
“我愿入秦,秦国国君可敢用我?”
石破天惊的破局之声。
木簪布衣,却是妙龄女子……这不是破局,这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啊。
嬴渠梁已经听见四周倒吸冷气之声了。
“渠梁愿闻女士子姓名——”
箭在弦上,他只能提笔,稳定心神。
“我叫秦昭。”
雅言似有些颤抖,却说得坚定。
她的姓名让嬴渠梁为之一震,他几乎不用再做询问,提笔便在竹简上写下两字。
不带丝毫拖沓迟疑,嬴渠梁就偏偏笃信她的名字一定这样写。
秦是“秦国”的秦。
昭是“天日昭昭”的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