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昭,真的是昭!”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秦昭也能看见曾分肉同饮的桌友脸上欣喜的神情。
青年扒着扶手,快步拾级而下,宽袍大袖因势飞扬而起,倒令他更加潇洒了。
不一会,名鞅的青年就来到秦昭跟前。
他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开口便笑。
“昭瘦了。看来魏国至秦国的路,都是小气量,不让人掉些皮肉,不肯让人过关。”
“但它的小气量怕你……鞅,长途奔袭,你是怎么,呃,多长了一圈的?”
秦昭歪歪头。
同样是从魏入秦,为什么这个人竟能精神十足、珠圆玉润的,而她恨不得扑进被子大睡三天。
更别提刚经历的那场厮杀,她已经快身心俱疲了。
“昭若想知,下次可与我同行看看?”
“免了,鞅,我绝对不要再找虐跨国了……简直非人干事。”
秦昭连忙摇头拒绝,身体甚至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鞅正要与她继续对话,却在她的退让下看到了轮椅上的青年。
黥面的男子毫不遮掩脸上的痕迹,仿若脸上并无墨字那般泰然。他的眼神平静,似乎不会在意任何落在他身上的异样目光。
他样貌端庄周正,喜怒不形于色,即使只安静坐在那里,见过之后就很难忽略他的存在了。
——是位看似文弱,实则刚强的君子。
不过黥面膑脚,自魏而来……难道是那位?
“在下孙膑,见过卫国公孙。”
“哪有公孙?在下卫鞅,见过君子。”
士相见礼,互通姓名。
原本不会相见的两颗璀璨星辰,首次重合了轨迹。
卫鞅并不意外对方仅从名字就能猜到自己是谁,即使他俩在魏国素未谋面。
毕竟他曾为公叔痤效力,作为庞涓的政敌,孙膑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并不奇怪。
秦国真是充满惊喜。
卫鞅的目光又落到昭身上。若魏国那次吃酒只是印象深刻的话,那秦国重逢让他对这女子更加好奇了。
“我的名字是秦昭,原来你叫‘卫鞅’呀——嗯?卫什么?什么鞅?”
“卫鞅就是卫鞅。‘秦昭’?好名字。”
她这副失神的呆滞反应倒让卫鞅意外了。
看样子秦昭对他并非一无所知?那不就更有意思了?
秦昭说了声失礼。
她抓过卫鞅的手,颤巍巍地在他手心里写下“卫鞅”俩字的秦篆。
“是这两个字吗?”
她急切地问。
他略微停滞,似在辨析掌心的字,又似在思索她行动背后的含义,最终他笑着点头。
秦昭抿住嘴,生生将惊叹压在喉间。
原来鞅是卫鞅,以后会因封地变成大众思维里最熟悉的“商君”,把法治刻进华夏根骨的那位商鞅啊!
若是结识孙膑时,秦昭感受到了历史车轮的冲击;此刻知晓商鞅就在跟前,她的世界里掉下了一颗历史陨石,引发一次铺天盖地的小行星撞击。
华夏先祖啊——
我跟商鞅分过肉、喝过酒、聊过天,我还拉着他的手!
拉着手?
秦昭立马放开法家大佬。转过身捂着胸口原地跳了两下,目光灼灼地看向孙膑。
先生、先生,你明白的吧?明白我的意思吧?咱们先别休息了好不?
秦昭不说话,毫不掩饰她的兴奋,拼命向眼前人使眼色。
孙膑靠着椅背目色转深,不做言语。
卫鞅看着他俩眉来眼去,兴味更甚。
最终,孙膑叹气让步了。
“他国逢故友,人生快事。卫鞅若无急事,可愿赴昭邀约,与我等一同进食相谈?”
“既有故友,亦有新交,友人之邀,鞅岂有推辞之理?”
好耶。
秦昭心里的小人握拳。不还卫鞅一次酒肉,总觉得对人有亏欠。
而且,先生和卫鞅交好的话,秦国会更适合他的——商君可是为大秦注入法治的人,他可不会因嫉妒徇私。
先生那么好的军事人才,卫鞅一定能让他尽情施展才华。
“先生,我去叫桑冉——记得让店家多上些肉,咱们今天就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秦昭拍手,语气轻快。她把孙膑推到卫鞅跟前,把卫鞅的手搭到轮椅上。
“我家先生就先拜托你照看咯,‘故人’。”
秦昭立马窜出旅店,将时间留下两位新交。
“‘我家先生’?原来昭是您教出来的?”
“咳……卫鞅不要误会,我与昭并非师承关系。至于‘先生’,只是昭口无遮拦、顺口叫唤的而已。”
……
秦昭找到桑冉的时候,他正在水槽中清洗双手。
血污从指尖脱落,他的手在清水的涤荡下,又变成那双无害的梓匠之手。
秦昭突然有些心疼。
孙膑和她在马车里就收拾好自己了,但桑冉要驾车,根本没时间打理。
她挑起栏杆上的布条,在清水桶中打湿拧干,过去帮他擦脸。
“桑冉,谢谢你。等安定下来,再一起造些惊奇的东西吧。”
“……昭昭,你这样我有点害怕——说吧,又要冉做什么?”
桑冉无奈望天的模样叫秦昭怄气。
她拿起布条抽他,被他闪身躲开。
“想对你好还不行?别皮了——快点恢复人样,身上有伤没有?”
“别小看冉,几个毛贼而已——你呢?第一次见杀戮,这里还好吗?”
桑冉指指她的胸口。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秦昭有些鼻酸。虽然在来栎阳路上,知道她心病的孙膑就开导过她。
但桑冉能留意到她先前不对的情绪,这份心细让她的心更暖了。
“能有什么事,别小看昭!你好了没,我要你赶紧地、麻利地跟我去吃大餐。”
桑冉清理完脏污,就被秦昭拖着走进旅馆。
路上,她告诉他,一会还有个新朋友一同用餐。
刚进旅馆,桑冉就看到孙膑身边那位所谓的“新交”。
警觉过身,恶寒暗起——能让自己起这般墨家应激反应的,那家伙怕不是法家能人吧?
桑冉看着拽住他手臂的秦昭,对她的认知又刷新了:
兵家、墨家、法家……昭昭你这是要干嘛?开稷下学宫吗?
秦昭把桑冉拉到一边,目光灼灼地望向相谈甚欢的孙膑和卫鞅。
她感慨没有相机能拍下这极具纪念意义的一幕,只好拉过桑冉,神秘兮兮地跟他剧透。
“看,或许秦国未来的军政领头,就是在这家无名旅店里第一次会晤的呢。”
……
“膑来秦国,也是为《招贤令》?”
“若膑说是被拐来的,鞅你信吗?”
“信,为何不信——只是膑为何不去招贤馆入住,要在此处落脚呢?”
“鞅是为何,膑亦是为何。”
两人相视一笑,言语试探间,他们便明了彼此的目的意图不差分毫。
——是思路处事相似的人。
“若膑留秦,意欲做何等大事?”
“鞅说笑了,膑无大志,此生只涉军务,只想做些攻魏复仇的小事。倒是鞅,想必所图甚为高远,为膑所不及也。”
卫鞅朗声大笑。
他们目的不冲突,或可相互扶持,相互成就——毕竟人各有长,行军打仗他虽也能上阵,但交予兵家贤良,岂不更美?
齐国国都,临淄。
若说战国年代,诸侯间割据争夺,常年累月的战火侵袭能将人消磨得疲惫不堪,那临淄则像一座世外桃源之城,能够将饱受战乱动荡的倦怠之心温柔抚慰。
这里物华民富,家殷人足,化、音乐、娱乐之都。
稷下学宫日日时时都有学子上演激烈辩论,各家学派在此著书立学、争奇斗艳,单纯又激烈的“口舌争斗”背后是一片文化的欣欣向荣。
齐国《韶》乐绝妙,连孔子都发出“三月不知肉味”的感叹。除却贵贱同乐的蹴鞠,王公世祖的赛马,女闾也是钱财殷实之辈放松娱乐的好去处。
但这些对落座在临街酒肆高处的白眉长须老者而言,皆不如手中这碗齐国临淄酒来得醇爽。
许是齐多商贾的缘故,生意往来不免离不了饭局酒桌。这临淄酒醇美利落,不伤身不晕头不误事。
老者享受酒水带来的口舌之乐,思维却越发灵敏。
他透过临淄的房舍楼宇,大小道路的纵横交错,将世间看得透彻清明。
“奇,鬼谷老儿不在山野餐风饮露,竟在此耽溺酒乡……难不成真服老了,终于对执棋改换天下失去兴致了”
来人边说边往白眉老者案前盘腿落座。他一身裘褐,脚踏跂蹻,蓬须乱发,地道的农家老汉装扮和老者木簪靛带大袖长袍相比,便格格不入起来。
“啧,墨家巨子今日得闲来酒肆溜达?事毕否,人安否?”
“友乎?老贼休提!”
鬼谷子取来一只新碗,给墨家巨子斟了半碗。
巨子嗅嗅碗中新酒,把它当水喝了。
“秦国新君这手招贤,对你的‘棋局’可有影响?”
“无碍,预料之势。”
“我先前瞧见门下传书,你那小弟子可是被同门坑得身残志消,绝了将路……”
“无妨,命有此劫。”
“你这老儿,自己的徒弟都不心疼,真真铁石心肠!”
“巨子不也如此?你那公输小徒,只得你师徒之名,却是半点墨家真传都学不到——知晓他存在的人都知其孤僻不善交,却不知这‘孤僻’有多少墨家手笔。”
“冉毕竟是个‘公输’,有些芥蒂我……但我也没做绝,他那个家老游侠哪次寻机械图我拦着了?倒是你,纵容门下弟子自相残杀,你不是很看中你那小弟子的么?”
“吾今日方知,墨家‘兼爱’原来也分人;我自然在意我那徒儿,不然我为何来齐?”
巨子白了他一眼,抢过鬼谷子的酒壶仰头便饮。
“给你小徒留点师尊的礼物?你怎知他一定来齐?秦君广纳贤士,秦魏死仇,他去秦也未尝不可。”
“浅薄。我的卜算不会错——庞在魏可享荣华,孙入齐可扬名雪恨。巨子不懂其间玄妙,世间皆有定数。”
巨子拍桌佯怒,非要鬼谷先生再占卜一局。相里氏这支墨家,从来只认双手造物。
老友撒泼,鬼谷子无奈,为了拯救可怜的酒案不被巨子分尸,他掏出卜钱演算。
老铜碰击声清越,落案定命。
鬼谷子随意瞥了眼卦象,当即俯身双手撑案,双目狰狞似要将案几上的铜钱灼成灰。
“怎、怎地了?”
“变了……不在齐地——在秦?!”
鬼谷先生连忙起身,在酒肆楼上踱步掐指,越演越震惊,越算越疯魔。
老友虽不再言语,但墨家巨子见他如此,心中亦能推断世间恐有大变动。
“腹?[1],腹?!”他连忙招来亲徒,“你是相里氏下一任巨子,你如何看秦君的《招贤令》?”
腹?在巨子身侧躬身。
“待秦变法,看秦变哪一门法。”
“若秦法与墨相合,相里氏可重归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