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爷进了南斋。
万岁爷笔挺坐在桌案后面,听着有人进来也未曾抬头,手里批过的折子放到一边,再拿起新的一本。
宫里办事向来讲究含蓄体面,圣心不悦,用不着开口呲哒,只要有意晾着就够了。
那就站着罢,不叫来,也不让走,好在没往大劲儿里折腾,尚许站在屋里。这大暑天的,太阳落山了也照旧热得能秃噜一层皮,要是万岁爷不开恩旨,就让在外头晾着,迟早得晒成老咸菜帮子。
夏公爷跟人灯似的戳在一旁,心里直泛突,暗里向陈和祥投了个问询眼神去。
陈和祥是油里荡过一遭的老人精,油滑得叫你抓不住手。此时虾着腰专心致志伺候笔墨茶水,瞧那埋头埋到天长地久的架势,就不怕脖子折了再也抬不起来。
夏公爷搓火,心里头变着方儿暗骂这阉厮。可搓火也没辙,骂也没辙,只能继续窝在墙边如履薄冰地当脚戳子,寻着机会就掀起眼皮瞅一眼万岁爷,妄图从那波澜不惊的面色里琢磨出一点意思来。
想先帝爷继位前曾做过威风凛凛的三边总督,龙行虎步的将帅,膝下麒麟儿自然是肖父,清俊儒雅里也带着金戈铁马的英姿。
只是这大马金刀的架势若是正对着自己,那可就不好受了,心里提着吊着想摸一摸后脖颈,生怕什么时候喀嚓一裂脑袋就搬了家。
屋里静得可怕,夏公爷提心吊胆地候在一旁,等得案上折子整整换了一茬,万岁爷好像终于看见墙边还杵着一个满额头冷汗的大老爷们儿,于是慢慢抬起眼,“夏卿来了?”
夏公爷已经快想到抄家砍头那一程了,猛然被叫回魂儿,赶紧擦袖子请安。
皇帝口吻里有几分浅淡意外,“夏卿有本要奏?”
夏公爷一怔,很快托手拜下去,“臣泾国公夏文康,有本奏。”
万岁爷说他有本奏,那他必然得有本奏,还好他不是个吃闲饭的官场混子,临时找起来不费劲,说北方战事胶着,虽时值盛夏,北方入冬早,将士御寒的装备不得不提前打算起来了,至少几万领寒袄,押运的将领要审慎挑选,车马也得备起来……
说起正事,皇帝自然万般留心郑重。待拟完草诏,认认真真谈完军备,皇帝似乎才迟迟想起来赐座这件事,大手一挥赐了座,开启家常式的闲谈问候,“朕前日上仁寿宫,听贝太妃说起,府上近来有喜事迎门?”
夏公爷先是听得不明不白,转念一想,万岁爷怕是要谈皇后之事了!不免心下大喜,一时走嘴答得过于揪细,“是正在为臣那不成器的小女议亲。”
皇帝淡淡笑起来,“朕听闻夏二姑娘蕙质兰心,夏卿不必替夏二姑娘妄自菲薄。”
夏公爷自然而然将万岁爷的话理解成了客套,没细琢磨“他替闺女妄自菲薄”的句式究竟有多奇怪,一揖下去,“臣惶恐。”
皇帝没再追究,调了话头回去,“不知夫人看中的是哪家儿郎?”
这下夏公爷犹疑了,荣康公府的亲事是万万不能提了,可是贝太妃爱向太后当嘴碎耳报神的习惯早已驰名宫禁内外,保不齐万岁爷早就听说了,那他再否认是不是算欺君……
皇帝将夏公爷精彩纷呈的眼色尽收眼底,语气极温和地徐徐开口,“你我君臣多年,不瞒夏卿,这皇后之位,太后先前十分属意府上二姑娘。”
他淡然地看着夏公爷如被雷劈的震撼神情,依旧带着深远距离的淡笑,“夏卿可知,府上这一议亲,置朕于何地?”
夏公爷扑通一声就跪趴下了。
天爷!先头被晾成菜干儿算什么,一顶五指山般的大帽子扣下来,这回才是真正的浑身冷汗。
千丝万缕的头绪全叉在一块儿,宫里想属意谁就属意谁,但您老人家不说,谁知道啊,这怨得了谁呢?
再复一想,这位爷可是当今万岁啊,全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个小小闺阁女子。
夏公爷心思转得飞快,让夏和易退亲再进宫是万万不可了,宫里许是担忧惹来非议,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夺臣妻的名头传出去,必定不美。
越想越没出路,竟然陷在骑虎难下的无解局面里,事到如今先是怨起了潘氏,要不是她妇人之见,何至于此!又悔当初不该听易姐儿的教唆,由着她小孩儿心性催着议亲。
夏公爷趴地上哆嗦着,暮色昏昏沉沉的,皇帝往窗外望了眼,重新捻起朱笔,“天色晚了,夏卿回罢。”
夏公爷几乎踩着铡刀从南斋里出来,七上八下没个清醒,想了一圈,还是得去求一趟陈和祥。
爷们儿心里自然是看不起太监的,但真遇上事儿了,任你品级再高有什么用,在人家面前还不是得端足了客气。
夏公爷恭恭敬敬地抱着拳,“……我实在惶恐,如何能有个出路,还望厂公明示。”
陈和祥一改之前诸事不沾的样儿,笑得殷勤极了,“依老奴愚见,荣康公世子仪表双全、尚未婚配,配府上二姑娘,正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夏公爷又是吓得差点一趔趄。
旁人或许不知道,他可知道得清清楚楚,荣康公世子分明早就两眼一闭蹬腿儿了!
就因为没先紧着宫里挑拣,就要让他闺女殉葬?
寒噤打到一半,又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即便是殉葬,也断没有人都死了好几年,再掘开墓押活人下去陪葬的道理。他能答应,荣康公祖坟里的老祖宗也断不能答应啊。
夏公爷左思右想。陈和祥自万岁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在身边伺候了,千年人参成精,老油儿,别的太监自称“咱家”称得抑扬顿挫,像他这般得脸的还是谦称“老奴”,可见为人之谨慎,不是得了上意,绝不会信口胡诌给自个儿惹事,所以还是得听他的。
陈和祥挥一挥佛尘展臂,“老奴送公爷出宫。”
天边墨色覆上来,幽幽夹道半暗半明,陈和祥在前头挑着一盏提灯,“公爷若是不嫌弃,奴为公爷说一个故事,聊以打发闲趣。”
正经的该来了,夏公爷心下警醒,登时竖起耳朵,“愿闻其详。”
禁宫长道,又暗又深,提灯的光映在宫墙上,照出唯一一点亮光。
陈和祥压低了嗓音,娓娓道来,“是奴进宫前的事了。那时巷尾住了一对老夫妇,独一个闺女,自是宠爱至极。待小女及笄成人,生得貌美,自是一家养女百家求,老夫妇怜惜爱女,重重挑选,最终将女嫁予一家员外郎。起先倒是是举案齐眉恩爱一场,可惜好景不长,那员外郎来了急病,病来如山倒,不几日便没了气息。可怜那小女,与夫君郎情妾意,一时受不住打击,投井追随夫家去了。”
夏公爷听得脸色发白。
说来说去,还是要让他闺女殉葬!作践人。
“那对老夫妇自然是悲痛欲绝,但佳人已逝,无可奈何。时隔几年,一位年轻姑娘雨夜上门求宿,竟与早年投井的小女出落得有七八分相似,一问,是个孤女,千里迢迢投奔姑母,谁知姑母一家早已搬走。”
夏公爷慢慢缓过脸色,血色覆上脸颊,一双老眼里全是不可置信,“您的意思是……”
陈和祥没回身,也没搭理他,自顾自说完,“后来此事叫知县大人知晓,便作主将那孤女过到老夫妇名下,从此那孤女替小女扇枕温被,在乡野间颇传为一段佳话。”
夏公爷手在衣袖里哆嗦,只觉猛一阵醍醐灌顶。竟然,竟然能还有这样瞒天过海的谋算!
荣康公未曾请封,世间皆以为世子尚在人间,让夏和易假嫁过去,过一程子设计诈死,皇帝再给她封一个身份,让泾国公府认个养女,便能顺理成章抬进宫里了。
只是难以相信,万岁爷居然能对夏和易费尽心机到如此地步,岂是迷了心窍了?正因为夏公爷知道万岁爷不是那贪恋女色之人,才更觉得难以理解。
自己的闺女自己清楚,既不聪颖也不端方,除了容貌上乘些,万岁爷如此谋算,图什么呢!
夹道逢一转角,陈和祥回身提醒道:“您留心脚下。”
绕过转角,上了长街,眼界开阔了,夏公爷心头忽然敞亮起来。
嗐!圣心难测,管他稀图什么哪?家里本来就不对二女抱什么期望,别说宫里暂且还留了条明路给夏和易,要是局势实在凶险些,要拿夏和易堵窟窿眼儿也就罢了,至少要换得大女的荣耀。
夏公爷老腰稍稍哈下去,腆着笑脸,“厂公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只是我那大女凤鸣,厂公您瞧——”
陈和祥光是笑,“奴一早便听闻夏大姑娘秀外慧中才高聪颖,您尽管放一百个心,大姑娘前程自是不可限量。”
只这一句话,夏公爷一颗老心妥帖稳回心窝子里去了。
既然夏凤鸣皇后之位稳了,万岁爷想要成全娥皇女英的佳话,他能揣什么意见?赚足了,一个国丈是当,两个国丈不是当?大女儿当了皇后,以泾国公府的地位,二女儿少说也是个嫔,况且瞧万岁爷这是上了心了,没准儿一口气给封个妃位。
那他可真是腰杆儿能挺到天上去,待将来百年后下去见夏家列祖列宗,少不得被老祖宗们盛夸一句光耀门楣。
夏公爷美滋滋的,上春桥斜街喝了一顿花酒,才半醺着晃回府,将宫里的事儿跟潘氏一合计。
潘氏一听不对劲了,到底不好直接掉夏公爷面子,只软着声调提醒道:“爷,那陈和祥瞧着是个笑面虎,嘴上惯是个会蒙人的,他便是跟咱们打包票,咱们也只敢信三分,他倘或包票都不打……”
就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你府上要做什么,那全是你自己钻研出来的,跟他可一点关系都沾不上啊!
夏公爷刚才一路高悬着心去,又被万岁爷的神来一笔震得找不着北,挨了陈和祥忽悠。现在小风一吹,满脑子的酒即刻清醒了,怒得一气之下摔了茶盏,“他娘的阉厮!敢在爷面前蒙事儿,我去他十八辈祖宗!”
堂堂公爷,骂到这个市井地步,可见真是气大发了。
但骂归骂,骂过了也不能拿御前红人怎么样,兀自闷着头生气。
潘氏是个稳的,即便现在心里快乱成粥了,依旧缓步绕到夏公爷身后,轻轻捏起肩头,“倒也不能这么说,他要什么都不说,咱们也不敢不遵。眼下有了这个故事,至少还有个奔头。”
夏公爷沉沉叹一口气。可不是怎么的,若他不照办,今日之事,万岁爷也必定不会再提,南斋里的一切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除了他从此得抱着冷板凳上大门廊底下吃西北风去,其余都跟平常没两样。
夫妻俩对叹气,叹着叹着,竟都从对方面上瞧出了一点喜色来。
连飞鸟都睡着了的时辰,只有蝉鸣声还在一迭一递地响,戴公爷和夫人登门了,连个拜帖都没提前递,一准儿也是今儿被万岁爷砸懵了,着急忙慌来寻个对策。
花厅里见了面,比起蔫头搭脑失魂落魄的荣康公夫妇,夏公爷和潘氏的茫然中是隐隐带着几分盼头的。
四位家大人一聚头,面面相觑,荣康公夫妇是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头。
夏公爷缓缓一抚膝,嘴角抿起两道向上的褶,语调里意味深长,“照办罢,还能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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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和易夜里贪凉,房里的窗敞亮亮支开着,许是风大了些,“哐当”一声,墙角方几上的青花瓷瓶没来由摔了。
一地残破的碎瓷片,蓝中带灰,衬着一朵孤零零的四时春,退红娇的花瓣零落,看得夏和易莫名触目惊心。